许尘影怔在原地，心底蹿起一股无名火。
除了火气，还有些委屈。
眼下的情形跟他当初抽中平民牌的时候一模一样。
甚至更气。
他有那么黑吗？
许尘影扬手想将手环掷到地上，转念想到以后或许有用，抬起的手放下，将手环往手上一套，半空中的悬浮面板消失。
这时，许尘影才注意到倒在地上的封江。
他刚才只顾着看手环里弹出的信息，连手环原持有者封江什么时候瘫倒在地都没发觉。
封江双目瞪圆，全身僵硬，胸膛已经没有起伏了。封江脑门上插着的鬼牌，就是他暴毙的直接原因。
后方，高响泉步步紧逼，手里拿着一叠鬼牌，两只手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洗着牌。高响泉扫过封江的尸体，眼中讥讽更甚，对急着藏于树后的许尘影说：“你就算逃到天边，下场和他也没有太大区别。”
许尘影抠着树干上干枯的皮，心乱如麻，他的眼前交替出现封江拿把大斧头追着他砍的情景，以及封江双目瞪大倒在地上的模样。
他不同情加害者，他只是……觉得悲怆。
对高响泉他们这样有实力有强力道具的玩家而言，npc的人生是一段早就提前规划好的数据，死生无悲，杀便杀了。
再者，封江和高响泉同为玩家，高响泉下手也能毫不留情，更遑论他这个npc？
他该怎么办？
再往外跑，就要离开小树林范围，在视野宽阔的校园，更加利于高响泉杀他。倘若在树林里和高响泉周旋，他也躲不掉每一张鬼牌，身上的伤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重，高响泉大可像猫捉老鼠那般戏弄他，等他力竭，高响泉杀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
前路一片黑暗，无论往何处走，皆是死路。
难以言表的悲哀从心底升起，不甘心化作浪潮，几欲将他淹没。
许尘影抬起头，双目通红，眼底却无一滴眼泪，与高响泉在宿舍初见他时祈求拯救的模样大相径庭。
高响泉始终不清楚副本系统的用意，这是一个pvp副本，npc的故事是为了让玩家更好地了解规则，不像pve副本的npc拥有高自由度、高武力值、高探索性。
要玩家抹杀许尘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pvp副本npc，杀鸡焉用牛刀？
而且系统的抠搜程度，神审空间一众玩家有目共睹，通关奖励才给300积分，抹杀一个npc却慷慨地给了1000积分。
哪怕许尘影这个npc意识觉醒，其本身的价值真值这么多积分？
还是说，这背后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高响泉没有急着动手，二人对峙间，又有几名玩家依照系统指路摸到小树林，只不过他们还未进来，冰冷的机械音就在每个玩家耳畔响起。
高响泉脸色骤变，树林外的玩家愣了一下，纷纷破口大骂。
也许是戴着封江的手环，许尘影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副本‘支配者学园’已通关，通关者：褚原，奖励300积分，其余玩家倒扣300积分。】
【传送通道已开启，将在二十分钟后关闭，请玩家在规定时间内找到通道并离开副本。】
“我靠，这个褚原是谁啊？大家都在积极做支线任务呢，他就通关了！？”
“不用说，肯定是国王，只有国王能终结这个副本。”
“但是这个褚原干嘛不在拿到国王牌的第一时间通关副本啊？他脑子有坑哇？”
“……”
还未踏入树林的众玩家从褚原祖宗十八代开始数落，一直数落到褚原的儿孙代，这才愤愤然离去。
传送通道会出现在第一个通关者身边，只存在二十分钟。但其他玩家并不知道第一个通关者褚原的坐标，若是在别的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等传送通道关闭，可就真的离不开副本了。
树林里，高响泉捏着鬼牌咬牙切齿：“褚、原！又是他。”
听到褚原的名字，许尘影一阵恍惚。
他又被褚原救了。
他似乎总是被褚原救，无论是褚原开始送他的骑士牌、打晕国王、在骑士大军前救下他，还是现在的通关。
每一次，都是那么恰恰好。
高响泉的目光在树后许尘影以及手中鬼牌来回切换，似在权衡利弊。最后，他啧了一声，深深凝望一眼许尘影，折身离去。
高响泉离开后，许尘影原地站了会儿，朝着高响泉离开的方向追去。
虽然不知道褚原是怎样通关的，但褚原的通关终结了支配者学园的悲剧，变相终结了他的悲剧。
而他，还没和褚原道别。
*
十六分钟后，许尘影回到男生宿舍7楼。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的伤口汨汨流血，染红了衣裤，跟从血水中捞出来的没有差别，瞧着狼狈极了。
7楼走廊上除他之外空无一人，不知道那些玩家是找到通道离开了，还是仍在寻找。
许尘影并不清楚通道会在何处开启，回到7楼也不过是直觉在指引，他稳住呼吸，走到701门前，抬手敲门。
在敲门之前，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可能褚原早就通过传送通道离开了。
可能褚原选择在这个时间点通关是厌烦了游戏。
……
最大的可能是他找错地方，褚原根本不在宿舍。
然而当他的手指甫一接触房门，门便“吱呀”一声，徐徐打开。
门后的场景，令他当场愣住。
只见701宿舍中央，豁然出现一个黑洞，黑洞周围则躺了一地的人，有男有女，他们挤挤攘攘，一时间，许尘影竟无法下脚，只能局促地站在门外。
许尘影扫过他们的手腕，无一例外，都戴着手环。
所以地上躺的这群人全是玩家。
唯一一个站着的，是褚原。
许尘影站在门外，歪了歪脑袋，缓缓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褚原转身，桀骜不驯的面庞撞入许尘影眼帘，那眉目是凌厉的、气势汹汹的，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化作了涓涓流淌的溪流。
褚原笑说：“没什么，收点过路费。”
接着，他从一名玩家手里拿走了什么东西，飞起一脚，把那玩家往黑洞里一踹，玩家的身体立刻消失在许尘影眼前。
许尘影：“……”
这是过路费么？这分明是拦路打劫！
许尘影不敢说，也不敢问。
褚原花两分钟处理了这群玩家，最后处理的是高响泉，许尘影亲眼看着褚原收走了高响泉那副在他身上留下无数伤口的鬼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高响泉那咬牙切齿的一声“褚原”是为何了。
宿舍里七倒八歪的玩家消失，许尘影有地儿站了，走到褚原身边，默默竖起大拇指伸到褚原面前。
褚原掰下他的手指，笑意浅浅的目光落到他手腕上的手环，动作一顿，“你抢的？”
“嗯。”
褚原上下扫视许尘影，见到自己给他缠绕的绷带被血浸湿，双眉不爽地一挑，但不爽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你来做什么？”他问。
许尘影道：“来和你道别。”
“万一我走了呢？你岂不是扑了空？”
“那也要来。”
许尘影后退两步，极为认真地朝褚原鞠了一躬，标准90°，仿佛拿直尺量过。
褚原心神一荡，“你这是？”
“谢谢你终结了这所学园的悲剧。”
许尘影在心里补充：也终结了我的悲剧。
或许整个支配者学园就是为了让玩家攻略才被创造出来的悲剧产物，或许他许尘影被创造出来的意义是为了让这些玩家更好的理解游戏规则，进而通关。
或许他不该感谢玩家。
但在听到游戏通关的那一秒，许尘影心里只剩感激。
“谢谢你。我会记得你曾来过。”
褚原抿唇，如火的目光落在少年弯折的脊背，他还是第一次被npc感谢，心绪驳杂，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是心底深处的疮痍被一簇火星照亮。
“时间还剩最后三十秒。”
褚原突然说。
许尘影面前伸来一只干净白皙的手，这只手指骨分明、修长有力，许尘影知道手的主人拥有怎样的力量。
他抬头看去，褚原的眼睛里映出他呆愣的小脸。
许尘影恍惚又想起夏日的那阵微风，以及他在风中见到的第一个人的双眼。
也是这样乌漆漆、黑湛湛。
记忆不可靠，但——
“你还剩最后三十秒的考虑时间，”褚原挑唇一笑，眉眼生动又张扬，嚣张问道，“要不要跟我走？”
——但他是可靠的。
甚至无需多虑，许尘影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立即就被褚原紧紧握住。
在如擂心跳中，许尘影听见自己艰涩却坚定的声音。
他说：“……好。”
——
701宿舍的黑洞消失了，宿舍里空无一人。
忽然，白光闪烁，一名身披白袍、银白长发曳地的男子出现在701宿舍，男子周身笼罩着神性的圣光，容貌却是模糊一片。
如果玩家尚在，就会发现这名男子肖似神审空间里的神明。
然则神明之貌不可直视、神明之言不可直听。
所以也仅是肖似。
祂缓步踱至阳台，夜风平静，徐徐吹拂过这座即将陷入沉眠的支配者学园。
祂信手一扬，袖袍翻飞间，平静夜风骤然暴烈，化作无所不催的利刃，切割着这片土地。
很快，支配者学园变成废墟，沉眠的npc被风刃绞杀在睡梦中。
上空窜响起滋滋呜呜的电流音，那道向玩家颁发支线任务的声音再度出现。
【副本bug，npc许尘影逃离副本。】
【需要将他捉回吗？】
祂启唇，声音缥缈如仙音，不可听、不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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