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可好?◎
皇后来到长寿宫请安。
她素来是个和气之人, 一张笑脸常带着几分温婉之意,今日却带着几分苦楚。
原是她半个时辰前与昌隆帝起了争执,向来是个软绵人的皇后竟然同昌隆帝吵起来。
此事后宫皆知, 太后知晓, 便专程将她召到了跟前。
她执着帕, 轻轻擦着眼角的泪珠, 开口便是认错,“是儿臣的不是, 儿臣不该惹怒陛下。”
太后年纪大了, 看不得这些哭哭啼啼, 她不免皱着眉头,“你与陛下几十年的夫妻情分, 都是做祖母的人了, 又何苦要吵吵闹闹,丢了体面, 让旁人笑话。”
皇后哭诉道:“儿臣也不愿与陛下争吵,只是这些日子以来, 儿臣时常梦见元儿,他在梦里哭着喊冷喊疼, 儿臣只想为他做一场法事, 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母后,您是知道的,元儿是个多好的孩子啊, 打懂事起就孝悌长辈,友爱弟妹。”
“这世上, 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儿臣从无所求, 不求他有多少出息, 只求他能健康长大,为陛下分忧。”
“儿臣无数次夜里想起他,若他没走,今年都有二十八了……”
她哭的肝肠寸断。
久久之后,太后一声长叹,“谁不是做母亲的人……”到底是心软了。
而后太后一摆手,“你且回去,哀家心中有数……”
皇后走出太后宫中,刚打了帘帐,便同赵容蓉迎面相逢。
赵容蓉福身请安,“儿臣给母后请安。”她神色无异,像是全然没瞧见皇后通红的眼眶和失了妆容的疲态。
皇后微微颔首,只同她说了一句话,便匆忙离去,也是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失态。
待到入了内室,太后见着她,心情也并未转好,“眼见着,已有十六年了。”
“你那几位哥哥与姐姐,若是长成……”
赵容蓉心下了然,皇后来此目的,却什么也不说,只陪着太后叹了一回气。
*
又是一场噩梦,赵容蓉睁开双眼,烦得不行。
入夏以后,蝉鸣声就不曾断绝过。
她随手拾起一件披帛搭在肩颈处,穿着软鞋朝外走去。
房中只燃了一盏宫灯,灯光昏黄,透着人的身影斜长倒映,夏语听见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被阴影笼罩,她吓了一跳,忙起身,“公主……”
赵容蓉却背对着她,吩咐道:“你歇着吧,我只出去走走。”说罢便开门跨步走了出去。
白日里的热气全被大地吸收,到了夜里,这股子热气便喷涌而发,屋中憋闷,房外也并没与好到哪里去。
她寻了长廊一角坐下,正对着栽种的一排青竹,月色透过竹叶,落成斑驳的影。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公主,这才三更天,可要让人盛一碗安神的汤药来?”
是玉禾,她似在睡梦之中被匆忙叫醒,连衣裳都不曾换便来寻赵容蓉。
赵容蓉头也不曾回,只倚在栏杆,眺望月色,“不用了,我也不困,只是想出来走走。”
玉禾也坐下,轻声询问:“您好歹清净的歇上两日,过两日且有的忙。”
再有两日,就是当年皇嗣案发的十六年祭日。
原本,这些年宫里都不会提及此事。
今年闹出个陈氏后人,到处都在沸沸扬扬的议论着当年德妃谋害皇嗣一案,是冤案。太后虽久不管事,心中却不大爽利,便朝昌隆帝开了口,要为夭折的孙儿们办一场祭祀,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太后开了口,昌隆帝这做儿子的,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便应下了此事,命礼部着手操办祭祀一事。
虽不曾明令,但宫中各处都已经开始为此茹素。
赵容蓉也不知从哪天起,开始将自己困在经室里,一遍又一遍的抄着经书。
赵容蓉神色淡淡,“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白骨化了土,若有魂儿……”
“也早就转世轮回。”
“祭祀又有何用。”
她的话语透着一股清绝的冷意。
“皇后娘娘未必不懂,从前十五年从来不提此事,而今年这节骨眼儿上,陈家后人现身,又值立储之时,大哥哥突然就入了她梦中,可笑不可笑。”
玉禾沉吟片刻,“奴婢听说,惠嫔这些日子,一直在与同皇后提及八皇子的婚事。”
惠嫔母族不显,连带着八皇子在诸位皇子公主里,也并不出众。
此刻,若非是皇后为了扶持八皇子上位……
她低声问道:“公主,您说陛下到底何时立太子?”
“若陛下真心属意九皇子……”
诚然公主与九皇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若是九皇子成为了太子,日后登上皇位,未必会好好待公主。
太子之位……
赵容蓉伸手,轻轻接下那一片随风飘下的竹叶,“若当年是我死了,他没死……”
“会不会就没这么多纷争。”
玉禾一惊,看向她,她好似被一片月光笼罩。
*
五月二十日,皇宫处处挂皤,人人着素服,祭祀早夭的皇子皇女。
待点过了一炷香,赵容蓉半蹲着,将自己手抄了数日的经文悉数往火盆里放。
身后有人走来,不知为何,便是背对着看不见来人模样,她也知晓对方是谁。
这种感觉奇特至极。
最后一页经文落入盆里,被火焰吞噬。
赵容蓉起身,蹲了太久的腿脚酸软,一晃险些跌倒,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扶着她站稳,还有那句带着叹息的低沉之语,“公主,当心。”
她抬头看去,瞧见了那张两月未见熟悉的脸,她已然站稳,却并未收回自己的手,只低声言道:“多谢皇叔。”
她瘦了好多,手臂好似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不堪一握。
两个月不见,她如何做到让自己瘦成这副模样?
玉绥微微皱眉,却忽而感受到被他握住的手臂挣扎了一回,赵容蓉朝着他一挑眉,眼神似在问他怎么还不放开手?
此处是祭台,此处不止他们二人,有人目光已经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好似在探寻着他们二人的关系。
玉绥终于松开了手,只松开手前又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臂,神色如常的问道:“公主既然不舒服,不若去休息片刻?”
正巧从外走进来的长公主赵容云听闻,将他们二人打量了一回,便关切道:“今日这日子,安阳若想避上一避,也无妨的。”
避上一避?
赵容云心想,连这种时刻,都要来讽上两句,心中才舒服不曾?
她厌烦的同时,也已经想好该如何将这话给还回去。
玉绥却比她先一步提起,“听闻安阳公主当年同大皇子关系甚好,想必今日是触景生情,斯人已逝,还望公主保重自己,莫太伤怀。”
赵容蓉微微瞪了他一眼,谁要他帮忙,姐妹间的口舌之争,她可落不了下乘。
赵容云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玉绥谁人不提,竟然提她大哥哥。
赵容元最喜欢的不是她这亲妹妹,而是赵容蓉这件事,当年她就咽不下那口气,今日又被提起,她心中不忿,说话便夹枪带棒,“是了,大哥最疼爱的便是安阳,不然也不会连累的丢了性命。”
她话音落了,果真见赵容蓉神色一变,身姿摇摇欲坠。
还不等她得意,身后便传来一声,“华阳,还不住嘴。”
原是三皇子肃王领着几位住在宫外的皇子到了。
他虽是个温和性子,可在外便听见赵容云口无禁忌,不免就动了怒气,神情严肃,轻声斥责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也不晓得忌口吗?”
赵容云咬了咬牙,沉默着上前烧过一炷香,而后竟泪如雨下,哭诉道:“这十六年来,我也不时想起大哥,若大哥还在……”
她哭了,旁人便也不好再苛责于她。
肃王长叹了一口气,也执了一炷香,站在灵位前静默片刻,他身后站着的几位王爷皇子,皆是如此。
只有赵容浔同赵容蓉擦肩而过时,低声道了一句,“待会儿我有事同你讲。”
赵容蓉已经出了大殿,朝前走了快十余步,方才停下回头,恼怒道:“皇叔跟着我作甚?”
玉绥见她又好似重逢之初时的冷漠,叹气道:“我今晨回京,还不曾给太后与陛下请安,此刻正要过去。”
“想来我是与公主同路的。”
赵容蓉想也不想,便道:“我身子不适,走的不快,皇叔先请罢。”
玉绥心情忽而便好了起来,对着她一笑。
“两月不见,公主可好?”
“我好与不好,与皇叔不相干。”
两旁都有宫人在,赵容蓉说完这话便自觉说错了话,未免显得太过亲密,便再不理玉绥,只扶住了夏语的手,缓缓朝着太后宫中去。
今日说是祭祀,可没得长辈们给早夭的小辈烧香烧纸的规矩,后宫嫔妃与杨皇后还有昌隆帝,皆在太后宫中听青羊观道人讲经。
说是让他先走,二人却走着走着便并肩而行,赵容蓉却一路再无话同他讲。
走到长寿宫前,常禄正打里走出来迎接,还有那小蛮儿,亦步亦趋的随着常禄的脚步走来。
见着母亲,蛮儿心里欢喜的很,却又想起昨夜里母亲对她的叮嘱,今日切不能嬉笑吵闹,要乖巧听话,便只小小声喊了一声,“阿娘。”
她又看向了玉绥,一双大眼睛里面充满了疑惑,想来是太久不见,便有些不记得人了。
小小孩童满脸困惑不已,然后不好意思的躲在了赵容蓉身旁,小声唤了一声,“叔祖父。”
他浑身一震,忽而就想要伸手摸摸蛮儿的小脑袋。
只是赵容蓉已经牵着蛮儿,看也不看他,径直朝里走去。
常禄却是在等他,“王爷,陛下正在花厅,等您说话。”
二人便在门口各自离去。
蛮儿走了一截路便轻轻扯着赵容蓉的裙边,示意要抱。
赵容蓉顺手将她抱起来,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这小丫头苦夏的很,才穿了一身干净衣裳,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汗水打湿,赵容蓉一向忧心她会着凉,此刻便抱着她去往寝居之所,给她换衣裳,不想小丫头神神秘秘的凑在她耳边,“阿娘,我给你索……”
“怎么了,小淘气?”赵容蓉亲手给她穿着小衣裳,她就像个小火炉一样贴着,赵容蓉也不恼。
“叔祖父和揽月好像呀……”小丫头困惑的很,连话都说的莫名其妙。
赵容蓉却懂了,神色如常的给蛮儿扣上盘扣,解释道:“许是他们模样相似吧。”
“天底下,长得像的人有许多。”
“可是,可是……”蛮儿还是没想明白。
换好衣裳,外头就有宫人来报,赵瑞下学了,想来同蛮儿一处玩,赵容蓉便点了点小丫头的鼻子,“同你阿迟哥哥一处好好玩,不许胡闹嬉戏。”
“嗯,我记着呢。”小丫头摸了摸刚扎好的发揪。
便让柳娘牵着蛮儿出去。
道长讲着经,满殿的人都专注的听着。
赵容蓉轻手轻脚的落了座,便也状似认真的听着经文,她身旁的座位皆是空着的,是华阳等人还未从祭台过来。
她眼观鼻鼻观心,不闻身旁事。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青羊观的道长霎时住了口,目光凌冽看向门口。
*
蛮儿牵着赵瑞的手,走在长廊下的阴影里,边走边说:“阿迟哥哥,阿娘说今日不能大声喧哗,咱们玩什么呀。”
赵瑞比她懂事,当然明白今日到底是要做什么,只拿着一柄竹扇噗噗的给他们二人扇着风。长寿宫西侧有一处小花园,里头有凉亭假山,遮着阳光不说,树荫也多,还算凉爽。
赵瑞便道:“我今天教你写字好了。”
“写字!”蛮儿跟着说了一声,又伸出小手摸着自己的嘴。
赵瑞好奇,“你在摸什么?”
柳娘忙握住蛮儿小手,小声劝解,“可摸不得了,门牙若是被摸掉了,新牙会长歪的,到时候可不美。”
“不苏服。”蛮儿皱着小眉头,倒也不摸了。
赵瑞这才明白,蛮儿开始换牙了。
一行人走到了小花园,赵瑞将笔墨纸砚都给摆在了桌上,便开始教蛮儿写字。
头一个教的是他的名字,“这是赵瑞,阿迟,是我的名字。”
蛮儿认会了,便问,“那我的名字呢?”
赵瑞一笔一划的写着,“这是卫字。”
“这是若沅,是你的名字。”
玉绥伴着昌隆帝走到此间时,恰好听见赵瑞给蛮儿解释她的名字,“沅字是一条大河,自西往南流去,波澜壮阔,姑姑是希望蛮儿能如同这条大沅河一般生生不息,前程广阔。”
蛮儿很是高兴,“真是个好名字,那阿迟哥哥为什么要叫阿迟呢?”
昌隆帝停下了脚步,听见童言稚语,沉重的心情也松快了一二,小娃娃们没有注意到有人来,还在议论着各自的名字,直到昌隆帝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大家才知晓。
赵瑞牵着蛮儿走去请安。
蛮儿刚低下头,不知是个什么小物件从她身上掉落,落在地上轻响一声,她摸了摸自己的嘴,惊慌失措,“外祖户,外祖户,蛮儿的牙掉啦~”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了,前几天没啥灵感。
我要努努力补齐之前的章节。感谢在2022-02-23 22:15:36~2022-02-28 20:3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eekyoo 3瓶;5616724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