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号在德尼亚停留两个月后, 启航前往布加提纳,在矿石城和伊诺、康拉德集合。
伊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类型, 这几个月没人管教更是无法无天,就差骑在康拉德肩膀上玩闹。
康拉德不嫌他闹腾,爱人做什么他都觉得可爱,目光时刻溢满温柔宠溺,情到浓时,便要互相深深凝望。
望着望着就要出事,伊诺想到什么做什么,常常当众和康拉德搂抱亲吻。康拉德虽然顾忌周围视线,却挨不过伊诺的折腾,大多数时间都会顺从于他,每次和他腻乎完, 再温温和和地向大家道歉。
克莱恩无意间撞到过两人亲热, 面上不见波澜,镇定地打了招呼, 私下里便会想方设法绕开他们。
就连娜塔和帕特里克这对刚确定关系没多久, 正值火热期的情侣,都经常被他们肉麻得汗毛直立, 遥遥打个照面,就快速远离。
久而久之, 珍珠号上的船员都麻木了。
康拉德特地来找克莱恩道过谢, 尽管他和伊诺已经说过很多次。
克莱恩尊重康拉德和伊诺的选择, 只是在他看来, 任何亲密感情都是有风险的, 没人会永远陪伴着另一个人, 早晚都会像爷爷一样离开, 不难过的最佳办法就是永远不要踏进一段感情。
而康拉德和伊诺生命长度相差甚远,此前他正是因此离开了阿弗尔王国,为什么现在又心甘情愿地回来了呢?
他为此问过康拉德一次,“你不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他吗?”
康拉德想起伊诺,露出缱绻的笑意,说:“害怕。但是我离他再远都没用。从爱上他的时候,我就开始失去了。”
是一段陌生的生命,他不关注不介入,诞生或消亡都与他无关。无关的东西摔碎破裂,谈不上失去,因为从来没在意过,多一件少一件都无所谓。
在意便是介入,介入就会对生命的流逝感同身受,感同身受就是失去的开始。
就如同把一捧沙握在手里,他可以忽略、逃避,不去想不去看,但无论怎么小心,轻拿轻放,那捧沙终有一天会消耗殆尽。
康拉德的神色平静到有些哀伤,淡笑着说:“所以,今后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算是额外赚来的。未来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下沉浸在难以计量的幸福里,累积了这么多幸福,就算将来要面临分别,余生回忆起这些,也能让我聊以慰藉吧。”
克莱恩:“……”
别的他不确定,唯一能预见的是,有康拉德陪伴,伊诺这一生都会过得很幸福了。
与康拉德交谈过的晚上,克莱恩一整晚无心工作。
通过瞭望台的窗子看到斯威特的时候,他没有像平时一样第一时间走开,而是安静地和斯威特对望。
他在透过斯威特思考——他在意斯威特,或者梅菲黛丝吗?
回到舱室睡觉的时候,克莱恩打开抽屉,看到躺在里面的藏青色海螺,不由纳闷:为什么没把海螺扔在矿坑里呢?
刺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心里隐隐觉得,承载着旁人心意的东西,不该被随意践踏丢弃。
“……”
海螺在昏暗的舱室里散发着荧光,克莱恩多看了两眼,关上了抽屉。
*
珍珠号的船员兵分两路,一路搜集布加提纳以及布加提纳东边王国的资料,另一路挑选采购货物,两个月后,两路汇合,满载而归。
来时船上只有伊诺,回去时带上了康拉德,康拉德是精灵,五感灵敏,登船的第一天夜里,就发现了斯威特。
第二天康拉德提起有人鱼造访珍珠号的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伊诺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就当那是珍珠号的守护精灵吧。”
康拉德:“?”
克莱恩:“……”
自从上次和斯威特对视过之后,克莱恩再也没在瞭望台露过面。
那枚海螺最终被留在了矿石城某个漆黑的矿坑里——他不是娜塔或者康拉德,不管在意不在意,他都不想再和斯威特有更深的接触了。
康拉德后来又见了斯威特许多次,每天早上碰到克莱恩都欲言又止,克莱恩全当没看到,照旧画自己的海图,为珍珠号积累东航的经验及财富。
珍珠号在离开帕洛依港一年半后,重新回归。
莱纳公爵早早收到来信,大张旗鼓地前来迎接,当天港口工人的薪酬都翻了一倍。
伊诺和康拉德回归公爵宅邸,分别之前,伊诺送给克莱恩和娜塔等人几份宴会邀请函,并一再叮嘱他们一定要出席。
下船一星期,克莱恩都没空回家,每天忙着分订货物,接受王室和各大贵族的邀请,讲述所见所闻,并整理提交这一次的航海材料。
他在王城的酒店里住了大半个月,解决完大部分公事,才得空回到帕洛依港。路上特意去了一趟镇上,想要顺便看看丽莎和迪克,可惜丽莎和迪克都不在,听说是回丽莎母亲的老家看望亲戚去了。
克莱恩从镇上搭动力车回家,靠近家门的时候,看到隔壁院子的门开着,许久未见的帕顿管家正在院子里为花坛浇水。
大片大片的两色花开得旺盛热烈,团簇的金色花瓣甚至给人一种喧嚣的感觉。
克莱恩从动力车上下来,惊喜地走到院门前,打招呼道:“帕顿先生?好久不见!”
七年加上这一年半的航程,克莱恩和帕顿管家将近九年没见。
帕顿管家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年第一次见的模样,放下花洒,露出和善的笑容,说道:“克莱恩少爷,好久不见。”
克莱恩有很多话要说,开口之前,目光扫过院子,发现院子里面翻修过了,破碎的石板都被补齐,整洁一新。
不止石板和花坛,连当年他挖的鱼塘里也被蓄上水,有几条漂亮的金鱼在池塘里游动。
“帕顿先生,这是……”
就在这时,二楼阳台的门被推开,斯威特从卧室里出来,扶在栏杆上向下观望。
正是上午阳光充沛的时候,斯威特沐浴在晨光里,蓝色的眼眸低低垂着。
同样的人、同样的地点,花坛和帕顿管家仿佛被时间定格,一瞬间,克莱恩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某个午后。
怔愣许久,他自斯威特家门口望向旁边,记忆中那座低矮破旧但很温馨的房子早被一幢崭新阔气的蓝顶房子取代。
泛黄的渐渐清晰,他回归了现实,暗暗自嘲,脸上的笑容略有些勉强,连叙旧的心思都没了,后退一步,礼貌地和帕顿管家道别,之后头也没抬,静止回到了自家的小院。
他记挂着刚刚一刹那想起的画面,推开院门——
离家一年半,花坛里的花竟然还开着,花坛里的土有近期松动过的痕迹,除了花苞打开一半的两色花,花坛里大多都是他没种过的应季植株。
以往他出过远门回来,家里都像荒芜的菜园,石板之间长满杂草。这次不仅没见到草的影子,连一片落叶一粒石子都没有,干干净净,好像主人一直在家,从没离开过。
——有人帮他打理了花坛和院子。
是迪克和丽莎?
还是……
帕顿管家关注着这边的动向,在克莱恩抬头望过来时点头示意。
克莱恩顿时明了。
他控制着自己不往那边的阳台上看,盯着花坛里那株两色花许久,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打开房门。
克莱恩重复着每次回家时的流程,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期间帕顿管家送来午餐,他不好推拒,边和帕顿管家聊天,边吃完了午饭。
“味道怎么样?”帕顿管家问。
“很合我的胃口,谢谢您,帕顿先生。”
帕顿管家收回餐盘,说:“我会把您的评价转告给斯威特少爷,他一定会很高兴。”
“……”
克莱恩正好有事,索性一并问了转移话题:“院子是您帮忙打扫的吗?”
“珍珠号离开帕洛依港之后,少爷回来过一次,在花坛里种下了许多花,嘱咐我在你们回来之前照料这两处院子。”帕顿管家笑呵呵地说:“不过那些花很好养活,只要偶尔浇浇水,就能开得很旺盛呢。”
“……”
克莱恩总觉得帕顿管家看透了一切,不太自在地说:“让您费心了,”顿了顿,补充:“也请您帮我向斯威特转达感谢。”
帕顿管家莞尔:“我会的。”
接下来几天,克莱恩一直没出门,每天在书房里整理他的航海手记。
帕顿管家几乎每天都过来送三餐,克莱恩拒绝过几次。
但帕顿管家总是微笑着说他只是帮少爷跑腿,把东西送到就算使命完成,如果克莱恩有什么想法或者意见,就当面向斯威特传达。
克莱恩很难对一向对他友善的帕顿先生冷脸,又不想见斯威特,只得被迫接受来自邻居的好意。
第四天晚上,丽莎和迪克来到家里做客。
一年多不见,两人变化都不小,改变不在长相上,而在气质和神态上。
丽莎穿了时下最流行的砂红的长裙,头发盘起,戴着一顶小巧的帽子,皮肤白皙了不少,光彩照人,漂亮灵动。迪克则穿了一件铁灰色的长外套,皮靴锃亮,意气风发,还拄了一根绅士杖。
克莱恩去厨房准备热茶,回来时刚巧看到两人快速撇开握着的手,了然地端起一杯红茶在沙发上坐下,笑而不语。
“哎呀,已经暴露了,就没什么好藏的了。”丽莎最先破功,大大方方地握住迪克的手。
迪克不知怎么的,还有点害羞,回握住丽莎,清了清嗓子,说:“如你所见,我和丽莎在一起了。”
“嗯,我看到了。”克莱恩抬抬下巴,示意他们继续说。
丽莎表情严肃:“你最好先把茶杯放下。”
克莱恩不解,但还是照做。
等到他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时,丽莎平地惊雷般宣布:“我和迪克准备结婚了。”
克莱恩的手还没从茶杯的把手上抽出来,手一动,杯子里的热水溅了出来,烫得他手指发红。
见他惊讶的模样,丽莎欢快地笑起来。
克莱恩没想到他们行动这么快,把烫红的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一下,略显狼狈地问:“什么时候?”
迪克不好意思地挠头,瞟了眼丽莎,脸上泛红,“其实早就定下了,我们一开始就打算等你回来,让你做我的伴郎。你回来了,应该……就在这几天了吧。”
最好的两个朋友要结婚了,还特意推迟婚礼等他回来。
克莱恩又惊又喜,罕见地透出几分□□年前的少年心性,把丽莎和迪克扣留下来,仔细盘问了一遍他们在一起的历程。
三人一直聊到深夜,克莱恩想让他们住下来,但迪克和丽莎作为准夫妻,最近有得是事情要准备。
他只好把两人送到分岔路口,亲眼看着他们登上动力车,才吹着晚风,原路返回。
走了没几步,克莱恩停下,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他是由衷地替丽莎和迪克开心。
昏沉的夜里,斯威特站在阳台上,手里摇晃着一杯由珍珠号从德尼亚王国运回的葡萄酒,侧靠在扶手边缘,眺望着远处。
阳台上没有光,克莱恩看不到他,他却可以将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
克莱恩的体型并不单薄,此时他的情绪也称不上低落,但在前方无边际的深蓝夜色的映衬下,显得他格外孤独旷远。
克莱恩正准备抬步向前,前方突然一亮,原来是隔壁二楼卧室的灯被打开了。
他眼前一晃,下意识地抬头,只见斯威特的卧室没拉窗帘,灯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出来,投到院外,照亮了他回家的路。
一个盛着暗红酒液的高脚杯放在阳台的扶手上,酒液摇晃,还未平息。
酒杯的主人应该刚离开不久。
*
迪克和丽莎要结婚的消息迅速在珍珠号上传开。
娜塔和帕特里克以学习婚礼筹办过程、积累经验为由,也加入了这场紧锣密鼓的筹办当中。
克莱恩是伴郎,要比除两个当事人之外的所有人更忙。
百忙之中,他腾出时间出席了莱纳公爵府的晚宴。
伊诺得知克莱恩的朋友即将结婚,特地求了莱纳公爵,将丽莎家的海鲜店和迪克家新开的裁缝店纳入到公爵府日常采购的名单之中。
莱纳公爵很感谢克莱恩对伊诺的照料,除了伊诺要求的,额外给珍珠号签了一大笔赞助费,对迪克和丽莎出手也相当大方。
当晚克莱恩和莱纳公爵谈过话后,从房间里出来,在走廊上遇到了等待他许久的海曼。
一年多不见,海曼外表越发惑人,双腿修长,上身衬衫外有几条黑色的横贯后背、从两边肩膀勒下来的衬衫固定带,衬得他身材健硕,英俊潇洒。
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点在额头上向外划开,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克莱恩同样笑着回应。
海曼似乎有事,寒暄两句就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合上外壳敛去笑意,正色说道:“我是知道你会出席,才特地赶过来的。”
克莱恩敏锐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海曼点了点头,说道:“胡克越狱了。”
胡克在帕洛依港的监狱关了一年多,按照惯例,近期就要移监到别处。
谁知道押送他的马车在半路翻倒,他趁机将两个看守打晕,逃跑了。
海曼:“根据各个关口的记录,胡克应该还在帕洛依港。听和他一起关押的犯人说,他在监狱里时就一直想要报复你,现在逃出来还不肯离开帕洛依港,很可能是想伺机对你下手,你最近还是注意一下,在他被重新关押以前,少出来走动。”
克莱恩不怕胡克的报复,但海曼是出于关心才来提醒他。
近期除了迪克和丽莎的婚礼,没什么大事,他便痛快地应下了。
海曼得到满意的答复,又看了一次怀表,说:“我最近要加紧巡逻,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走吧,我送你回家。”
克莱恩哭笑不得——他怎么就成了需要护送的人了?
晚宴上该见的人都见过了,他确实不喜欢晚宴之类的场合,没有硬待下去的必要,便没有拂海曼的好意,和海曼一起离开了公爵府邸。
海曼特地开了治安官的巡逻车过来,载着克莱恩往港口方向驶去。
除了最初提过一次胡克之后,海曼再没说过这个名字,主要讲了一些珍珠号离开后,帕洛依港发生的趣事。
“你刚走没多久,我有一次巡逻经过你家门前,看到帕顿先生在你家的院子里帮你的花坛松土。”
不等克莱恩问,海曼爽快地说:“我会知道他的名字,当然是因为我和他聊过天。帕顿先生是位见多识广的绅士,和他交谈很有收获。虽然他不肯透露自己的主人是谁,但是听迪克说,他是那位人鱼王子的管家。”
“……是的。”
“所以,这是你骗我的第二件事吗?”
“?”
海曼往他的方向扫了一眼,饶有兴趣地说:“你不是没喜欢过男人吧?九年前——”
话没说完,动力车靠近克莱恩家门前。
看到靠在门口的金发男人,海曼挑挑眉,“啊”了一声,笑道:“有人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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