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时间漫长地足以让一代雄伟的帝王徒生满头华发,再多的壮志雄心,在时间面前,也只能无奈让步。
看着落地穿衣镜里的自己,眼神不再明亮如昔,脸颊的肉渐渐松弛下垂,鬓角早已染上霜色,手背上浮现着一个个暗褐色的老年斑。
他深深叹了口气,再怎么不想承认,他确实是老了。
还好宸烨做得一直很好,自己抗过的所有担子,他都能一一接过,并且做得比自己更好。
刚感叹了把时间无情,门外就有小太监过来请安。
“上皇,陛下说工部送来好东西,您若是这会得闲,请往御极殿前一观。”
周显一听,立刻顾不上感慨自己人老珠黄了,兴冲冲地往说好的地方赶去,看那稳健的步伐,丝毫不像个年过五旬的老人。
殿前已围了一圈人,得知太上皇过来,围观的人群散开,露出一面一个四轮的样式古怪的车架。
“这、这是?”周显惊喜地看向周宸烨,不确定地问道,“这就是方霁他们造出来的汽车?能开吗?”
一年前继位的周宸烨,比之过去成熟许多,唇上蓄了短短一层胡须,看着更显威严轩昂,温润内敛的气质逐渐向着深沉难测的天威靠近,轻飘飘一个眼神落下来,都足够让他人胆战心惊地琢磨半天。
“虽然还不完美,但这已是他们能做出最好的了。”周宸烨笑了笑,“父皇,不如让宫人开着在殿前绕几圈给您先看看?”
周显惯性地想说自己来,但可能人一上了年纪,就对意外、受伤、死亡等的担忧进一步加深,想了想,他还是没有贸然自己上去,同意了周宸烨的说法。
训练过的侍卫熟练的坐进驾驶舱里,由于性能还未完善,车子启动时,发动机的噪音很大,传递动力的链条似乎质量也不怎么过关,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金属冷冰冰“哒哒哒”的响声。外观也很简陋,没有车棚,就只有四个轮子加一个座椅,车轮也纤细得过分,与其说是汽车,倒不如说是四个轮子的三轮车还比较像一点。
侍卫的动作极为小心,就怕自己粗手粗脚,碰坏了这个精贵的大家伙。
到底担忧万一失控撞到了场上的谁,侍卫开得极为缓慢,就像坐在马上被牵着走的速度一样,完全不像四个轮子的车。
周显不满地皱着眉:“闺房里的娇小姐们走得都比你快,这么慢吞吞地做什么,尽管放开了开就是。”
周宸烨一个眼色,立即过来一对禁军将父子两护在身后,驾车的侍卫一看,便也放下心来,慢慢放开手脚,几乎将速度提到了极致。
若不是体验过在现代无人的沿海公路上飙车的快感,场上的人这会该是欣喜若狂的。
然而此时看着简陋得甚至还不如现代一些孩童玩具的四轮车,却只能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了啊。
要想达到华国的水准,不知又要再过多少个十年呢。
周显没什么兴致再上去亲身体验一把。
人群散去后,周宸烨笑道:“父皇,儿臣听说各大工厂里已经用上蒸汽机了,尤其是纺织那边,他们照着钟娘子留下来的图纸和书册,发明了新的机器,如今织布的效率,比之几年前又提高了几十倍。还招了大量女工进去做工,现如今已经不是百姓找活干,是商人们到处找能干活的人,无形之中,倒是解决了极大一部分百姓的温饱问题。”
周显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但这样一来,市面上的布不就多出来了,造这么多布用不完,岂不是浪费了?”
周宸烨回忆着看过的相关书籍,道:“不会浪费,当供大于求时,商品便只能降价,也就意味着,百姓们能用比过去更便宜的价格买到布,商人们若是嫌卖得便宜,也可以销往国外,再过上两年,市面上的布完全饱和,百姓们也买不了多少时,就该寻找产业升级了,对整个行业都是一件好事。”
周显消化着刚才这番话,琢磨片刻,他朗声一笑,拍着周宸烨的肩膀道:“走,这个事你再跟我说道说道,还有冶炼厂水泥厂等等。我如今等闲不等出宫,也无法亲眼一见,这些你都给我好好讲一讲,咱们父子二人也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聊了。”
周宸烨笑着回道:“是,儿臣这就让御厨去弄几个好菜。”
...
钟荧35岁这一年,直播依然还在,每年都给她三天时间看看过去生活的地方,找老朋友叙叙旧。
这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小秘密,就连最亲密的枕边人,她也没告诉过他这件事。
28岁的时候,她跟江元亭有了孩子,一个活泼得让人头疼的小男孩,不喜欢爸爸但走哪都要黏着她,经常搞得她烦不胜烦。问了原因,说是爸爸总给他感觉阴恻恻的,不像个好人。
这个理由......反正江元亭知道了后,冷笑几声,转身就抓了过来屁股上噼里啪啦一顿炒肉。
钟荧刚开始还急得去阻止,后来看到没青没肿的,雷声大雨点小,故意吓唬人罢了,也就由着他们闹去。
经过几年的发展,原本那家临时起意才开始做得小小公司,如今已成了市级先进企业,口碑与知名度和十几年前比不可同日而语。
利润再怎么薄的生意,卖的多了,也就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巨浪。
眼看着公司盈利越来越多,小姨开始慢慢卸下自媒体的工作,和钟荧专心经营公司,一心一意将它做得更大更强。
如她所预料的,直播开启的第十七年,巨龙般的庞然大物装着成吨的货物在铁轨上飞快驶过,车头冒着白腾腾的热气,长长的汽笛就像龙吟,在城郊盘旋着怒吼。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已过而立之年的项目组组长方霁,如今已晋升至工部侍郎的他,隐在人群中悄悄抹泪,所有参与这项壮举的工作人员皆泣不成声。
火车问世的一个月后,太上皇周显与世长辞。
全城素缟,举国皆哀。
这位开国皇帝征战半生,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为大黎的百载伟业奠定了最坚定的基石。
一位明君该有的眼界,气度,好学,他样样不缺。正是他包容开放的心态,才使得钟荧带来的一切科学技术有了用武之地。
他在位期间,国民经济总值增长到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人口数量更是高达1亿,这是所有历代帝王都没有做成的事。
一个月后再次开直播的时候,钟荧才知道周显病势的消息。
她沉默地看着窗外云层缓缓向远处散开,飞鸟振翅而起,掠过枝头留下轻不可闻的痕迹。
历史的长河中,你我都只是沧海一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但是,我的老友啊,当你魂归九泉时,有朝一日若是得知,帝制王朝的覆灭起于我之手,你是否会怪罪我呢?
...
大黎352年。
周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身旁只有一个宫人服侍。
他是周天子,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传位至今,已有十一代。
可能也只有十一代,以后不会再有了。
听着殿外嘈杂的吵闹与尖叫声,机枪与迫击炮的声音,还有飞机掠过天空的声音,是那样清晰可闻。
他摘下近视镜,一旁的宫人小心擦拭一番重新递回来,周启带上,看到镜片的视线清晰了一点点,心里不由高兴了一点点。
“出去吧,也是时候了。朕这个天子,活着的时候于社稷没什么用处,至少临死不能堕了周家的名声。”他缓缓起身,向殿外走去。
宫人在身后弯腰低头跟上,紧紧咬着唇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看得到浅色地砖上不停有大滴的水珠不断融入。
殿门被打开,他站在高阶之上,遥望着宫门处,远远驶来一队十几辆的装甲车队。
等走近了,打头的车里跳下来几个男人,为首那人一头短发整齐束在军帽之中,身姿挺拔轩昂,步履沉着,不过而立之年,却有渊渟岳峙之势。
好一派英雄气概。
周启心下赞叹,他已经不去想自己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只想在还能睁眼的时候,多看一眼这世间的繁华,以后去了地下,也能多些值得回味咀嚼的回忆。
“赵将军。”他看着男人微微一笑。
赵思明勾了勾唇角,直奔主题:“陛下,多余的话就暂且不说了,您应该知道我们的来意。”
周启短促地笑了声:“成王败寇,自古如此,皇帝轮流做,今年到你家,没什么,这很正常。”
赵思明黑沉沉的眸子直直盯着他:“不,陛下,直到现在,您还是不愿意去相信我们说过的话,也不想去理解我们的诉求。”
周启微怔,随后似是想起什么般,不可置信般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颇有些天塌地陷般的崩溃感。
“你、你们费了这么大周折,打了这么多年仗,就真的只是为了、为了彻底瓦解皇权,而不是自己当皇帝??!”
赵思明点头,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只要陛下愿意在退位书上签字并通过广播昭告天下,除了特权外,您依然可以保留帝王的一切享受和待遇,直至身死的那一刻。”
“可是,为什么?”周启不住后退,直至后背抵到墙上,依然不敢相信地摇着头。
赵思明侧头望向高空,微微笑道:“300多年前,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们这个答案了。”
300多年前......心里的猜测彻底被证实,周启无力地顺着宫墙滑落,一手死死捂着脸,喉间发出似哭似笑的声响。
事到如今,对于这位圣宗皇帝和圣祖皇帝都极为推崇的,影响了整个大黎的女子,周启也不知该不该恨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恨的,毕竟若不是她,周家的江山至少还可以再维系上百年。
可想想万国来朝的盛景,百姓们欢欣喜悦的笑脸,安稳富足殷实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又没有理由和立场去恨。
300多年前的一只蝴蝶轻轻煽动着翅膀,在300多年后引起足以掀翻世界的海啸。
罢了,罢了,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是钟荧绑定了未来世界的直播系统,命中注定她会带来无数生的希望,命中注定王朝从她手中逐渐崩坏。
周启再次看了眼龙椅,脸上的表情空茫,无措,最后转为自嘲般的认命。
“拿来吧,我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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