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一顿晚膳, 吃出不同滋味。
武拂衣保持了食不言的习惯,细嚼慢咽却又不拖沓。
一筷子一筷子地夹菜。不挑食,荤素得当;不贪食, 也就吃了七分饱。
四爷府的伙食还是不错的。
在她成为四贝勒后, 提供了一些烹调上的建议。厨子们都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诚心,将菜式改良地符合她的口味。
反观桌子的另一侧。
胤禛不能说是味同嚼蜡, 但吃得总不太得劲。
工作到一半被打断,又有强烈预感饭后会发生点什么,哪怕是吃着他特意点的青椒虾仁也有些不是滋味。
由此足见一顿饭好不好吃, 菜品很重要, 心情也很重要。
等到用餐结束, 苏培盛被唤了进来。让他安排人手将撤盘清桌, 将偏厅清理干净。
苏培盛有些闹不明白房内的情况。
今天的晚膳有武格格让厨房加的菜, 她却兴致不高。反而, 四爷瞧着神清气爽。难道真是武格格委屈了自己, 所加之菜都是四爷喜欢的?
没人给苏培盛解惑。
胤禛吃完了就返回内室,准备继续谈工作。
“不急。”
武拂衣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刚吃完是要听故事放松一下。
“先说点别的。你早上给福晋去请安,情况如何?”
胤禛正欲用工作驱赶不好的预感, 谁想又被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丝毫不愿想回忆早上的请安, 那是一遍遍提醒他给福晋屈膝卑躬的事实。
武拂衣怎么可能让胤禛沉默了事, 有此一问就是想听听他的憋屈故事。当然了,面上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武氏顶着德妃看中的传言进府, 今早的请安不可能风平浪静。哪怕你不在意遇上点什么, 但也该明白不能让无辜之人成为借刀杀人的牺牲品。”
所谓无辜之人,就是府里的几个孩子,还有李氏肚子里的胎儿。
胤禛终是没有继续保持沉默, “进入腊月后,各家为过年迎来送往,京城难免鱼龙混杂。年节里有几天,你与福晋都要进宫过节,这段时间孩子们都留在府内,需要多派些人手照看孩子,还有李氏。”
想了想,胤禛还是把福晋禁足责罚海氏的始末说了出来。
“海氏心性不稳,指不定被谁一挑唆就会生事,也找人盯着些她。”
“行。”
武拂衣不苟言笑地应好,却已经脑补了上午一幕幕热闹的场景,没能瞧现场还真是有点遗憾。
话说回来,如今海氏针对胤禛,她没意见。但凡事要有底线,不能伤及无辜稚子。
闲话之后,两人再次投入对于牛痘调查者名单的梳理中。
这一谈,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戌正。
眼看今夜不能睡满四个时辰,但总不能连三个半时辰也没有。
武拂衣果断叫停,“名单上的剩余六个人,等明天再议。”
胤禛继晚膳后再次被掐断工作进度,“你就不能迟一会再睡。”
“可以啊。”
武拂衣确实没想现在就寝。
胤禛狐疑,这人竟然如此好说话了?
武拂衣将名单藏好,朝胤禛勾勾手指,示意他一起站起来。
“你说得对,我可以迟一些睡。请珍惜接下来的时光,我特意挪用睡觉时长,只为让你这具身体活得健康一些。”
胤禛听得云里雾里,饭前的那股不祥预感冒头。“你想干什么?”
“我不是说了,让你活得健康。”
武拂衣说得一本正经,“身体是工作的本钱。你算算,有多久没有锻炼身体了?现在让你拉弓,你能拉得开吗?让你挥刀,你能挥几下?”
胤禛没想到成为武氏还要被问骑射功夫行不行。
此刻,严重怀疑武拂衣的动机。这是真的关心他的身体?不,这更像是在意一头牛是否健康,以便于它更好地耕地劳作。
本欲置之不理,但转念一想,说不定老鬼真有养身秘法。
“有什么好的提议?”
胤禛也不知道该不该有所期待。
武拂衣煞有介事地说,“提议好不好,全看人能不能良好执行。我有一套延年益寿的功法,若你每日坚持六遍,保你腰不酸、背不腾、走路更有劲。”
胤禛半信半疑,“真的?”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我们那里管这套功法叫做……”
武拂衣当然不会直接说那是第十八套广播体操,“它名为《十八金仙炼体秘术之人界版》。”
胤禛听到这个名字,越发觉得不靠谱。
“十八金仙?《封神演义》我也读过,书中元始天尊门下是十二金仙。”
“你也说了,你看的是普通活人写的话本故事。像是鬼神之事,不是活着的普通人能搞清楚的。”
武拂衣说得头头是道,还反问,“你不觉得,我在这方面更具有权威性吗?虽然我不敢说见过的鬼比你吃过的盐多,但鬼神之事上总比你懂得多些。”
胤禛无法反驳,这歪理说得挺对。理论上,老鬼比一般活人更懂奇诡之事。
“行了。别疑神疑鬼,功夫练了就知道好不好。”
武拂衣说着就去打开半扇窗户,先让空气流通起来。
她瞧了一眼胤禛的足部,“刚好,你穿得不是花盆底,布底鞋更便于活动。今天先学几节动作,之后你练习时再注意袖子、裤腿是不是便于伸展。”
说做就做。
武拂衣就先来了预备节,原地踏步走。
既然给了它金仙炼体术的雅称,就不能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拍子,随口编造了一套穴位口诀。
“气始足下,涌泉着地。双臂摆动,始见平衡……”
武拂衣丝毫不觉得尴尬,她自顾自地将广播体操动作以标准姿势做了出来。一节接一节,从原地踏步做到了伸展运动,又到了扩胸运动。
亏得苏培盛与闲云院的侍女、太监都谨遵规矩,不是候在外间就是在仆从房呆着,谁也没有透过半开半掩的窗户往主屋窥探。
此刻,只有胤禛一言难尽。
他近距离看着原本的身体摆出了奇奇怪怪的动作,横看竖看都不能将此与金仙功法挂上钩。
武拂衣做完前三节,回头问:“动作要领与发力点,我都说明了。如果没有不清楚的地方,你就来一遍,让我瞧瞧学了多少。”
胤禛:……
他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武拂衣越是说得认真,他越是觉得场面很荒唐。
“我……”
胤禛试图组织语言,拒绝这样古怪的动作。
武拂衣却容不得胤禛说不,“怎么,你的记忆力是和鱼一样差吗?还是你承认不善骑射的特点刻在灵魂里,并且有趋于严重的架势,让你退化到连简单的炼体术也完不成了?”
胤禛被当面讥讽,脸色阴沉下来。
反正没有旁人,也没必要继续维持白天给福晋请安时的演戏。他不是真正的武氏,这老鬼还真敢一言不合就责骂。
“哎呦,你还敢不高兴。”
武拂衣指向自己,“忠言逆耳,你懂不懂?我是在牺牲睡眠时间帮你强身健体,你居然敢嫌弃,应该叫苦的人,是我。你有什么尴尬的,我用四贝勒的身体都练了,你顶着武格格的身体为什么不能练?做人,拜托要讲点道理。”
胤禛仿佛被打了一巴掌,又被给灌了一碗糖水。
巴掌疼不疼,糖水会不会把他呛着,武拂衣都是不管的。反正,这会反话、正话都叫这老鬼说了。
话已至此,胤禛也没拖泥带水,但他提出一个要求。
“行,我练,但你也答应一件事。这个金仙炼体术,有朝一日让我的兄弟们都给练起来。”
胤禛总觉得武拂衣教出这套功夫有看他笑话的心思。
虽然没有证据,但直觉就如此坚信着,这功夫绝不会是真的金仙炼体术。那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能把兄弟们都拉下水就好了。
武拂衣听到这个要求,差点嘴角一抽。
想象一下,迎着朝阳阿哥们与格格们列队站好,一起跳广播体操的场面。怎么说呢,那画面太美,差点让人笑出来。
“有道理,好想法。”
武拂衣同意了,“这件事,我记下了,某天一定会如你所愿。”
胤禛得了保证,也不继续别扭矫情,真的原地练起了十八金仙炼体术之人界版。
一边原地踏步,一边还念着刚刚听到的口诀,“气始足下,涌泉着地。双臂摆动,始见平衡……”
武拂衣面容严肃地看着,时不时纠正胤禛的动作姿势,心中却暗道好家伙!
胤禛居然她胡编乱造的口令都给背了下来,一字不差。
这是不是意味着,有的人嘴上说着嫌弃,其实内心也挺诚实地期待着广播体操的功效?
类似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直到腊月初十。
除了初一去福晋房里休息,武拂衣每天晚膳后几乎都来闲云院。
一方面与胤禛拟定派去各个养牛农庄的人手安排,另一方面监督他学会了第十八套广播体操,更是每天天不亮就将人冻起床。
接连十多天,胤禛重新养成了天不亮就醒的习惯。区别与以往是去上朝,如今他是用武氏的身体早起练功。
按照一天三次,每次两遍的量,没想到这套被吹嘘是金仙炼体术的奇怪功夫还真的有些用。
胤禛觉得身体真的比以往要精神,而且也少了伏案工作后的肩颈僵硬。
他确实有一堆要完成的工作。
将武拂衣捎来的历年避痘档案都翻阅一遍,找出其中与养牛农庄有关词条。
此次派出的调查队要着重走访这些农庄,询问天花来袭时,养牛户们的得病情况。
调查队的最终名单确定了。
不出所料,胤禛发现名单上不全是他最初提到的五十个人,删减了八位。
武拂衣也给出了原因,那八人在年节期间主观上不愿意离开京城,而更希望陪伴家人。
这个理由有几分真几分假?
胤禛就当做它是真的。至于武拂衣是否蓄意安排自己的人手,有的事难得糊涂。
人选既定,武拂衣设计了有关牛痘与天花的调查问卷,让这些人分头上路去侦查。如果一切顺利,最快在元宵前后就能收到第一波反馈。
忙碌没有到此为止。
腊八过后,春节其实就是开始了,四贝勒府迎来送往的礼单都需要四贝勒过目。
武拂衣必须了解宫内过年的各种注意事项,那都需要胤禛不错漏任何细节地说清楚,这一堆规矩是容不得出错。
某种意义上,繁文缛节比政务还要令人厌烦。
在每天晚上不断学习中,终于熬到了腊月十七,钦天监推演得出这一天是今年皇上封印的吉日。
皇上封印,各处官府也要封印,通俗点说就是大家放假了。
‘啊,今天是个好日子……’
武拂衣没能忍住,尽管她也想稳重,但还是在心里唱了起来。
直到来年正月十六,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用上朝了
虽然不上朝不意味闲下来,还要去宫里与康熙一起写福字,以及操办各类年节事宜,但放假总是令人愉快。
起码不用天不亮就起床,太感人了!
武拂衣觉得如果某天康熙改变上朝时间,往后推迟两个时辰,她都能诚心说一句皇上圣明。
“四哥,你今天瞧着气色不错。“
胤禟刚去给宜妃请安,这会出宫就遇上四哥。
发现今天四哥眉宇间有显而易见的轻松,他琢磨着是不适趁着四哥心情好就能聊点事。
武拂衣客气几句,“九弟,最近可好?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九阿哥的身上没爵位,也没得正经差事,换句话说就是不用天天上朝。
正因如此,胤禟有大把时间去经商。
这点却不被康熙所喜,认为这个儿子没做什么正经事,但胤禟本人喜欢。
哪怕喜欢,其中还是有许多不足为人道的苦楚。
同为阿哥,以年龄论,跳过二哥太子,从老大到老十,只有九阿哥被跳过了封爵。
十阿哥都得了贝子封号,做九哥的却没有。外面人怎么看?那些官员会怎么想?生意上的对手又会怎么做?
胤禟也明白,他就是被康熙有意打压了。
若非上有亲哥胤祺是贝勒,自己又与八哥、十弟关系都不错,那么在京城这个捧高踩低的地方,即便是皇子也会活得憋屈。
当下,胤禟讪讪一笑。
他被问起最近如何。生意依旧兴隆,没有什么亏损,但确实有件待完成的事没做好。
“四哥,弟弟给你赔个不是。”
胤禟说起九月初他赶着上要给四哥送礼的承诺。
“秋天在潭柘寺,弟弟承诺了在过年前把河蚌与玉米种子给你送去。玉米种子在南边找到好几种,改明就送到四哥府上,但那三角帆蚌……”
当时,胤禟拍着胸口保证是小事一桩,但真去操作了才知道其中的困难。
三角帆蚌对于温度与湿度都有要求,不能太热不能太冷,也需要定期接触水源。
如果捞出来不放水缸里而是干的装箱运输,要保证它抵达目的地时还活着就有路程距离的限制。
“十月里,还能捕捞三角帆蚌,但把它运到京城就有困难了。”
胤禟了解走水路与走陆路的不同情况。
“今年冬月很冷,前几天货到了京城,我一看都成死蚌了。水产贩以往很少运活的三角帆蚌来京城,头一回做也没经验,给搞砸了。”
经验都是在失败中累积的。
损失了这一批三角帆蚌,水产贩子有了心得。
这东西远距离运输要放在水缸里,还要给它足够的空气。需是乍暖还寒时候,冬末初春给送来京城。
胤禟一通解释,虽然客观原因充足,但到底是他把事情给办砸了。当时信誓旦旦说要送礼,结果没能将礼给按期送出去。
“无妨。”
武拂衣不意外这种结果。
以现今的运输条件,搞送活物将南货北调本就存在一定者损率,但她也不了解具体会折损到哪种程度。
“运输不易,进贡给汗阿玛的荔枝要保持口感也是极为困难。九弟让民间商队来运河蚌,遇上的麻烦定是更多。你也别自责,这次没能送来,下一次选对时间就好。”
武拂衣不是说虚话安慰胤禟,讲的是实情。
送贡品的队伍起码能在官道上一路通畅,地方上也不敢搞出索要好处否则就不放行的事情。
民间商队却不同。路上是否会遇到盘剥,车马船只是否要给人让路等等,那些因素都会耽误运输时效,损失的都是钱。
“四哥,你说得可太对了。”
胤禟心有触动,世上大多数人觉得他赚钱快,难得遇上一个人知道他赚钱难。
别以为有皇子名号傍身做生意就能通行无阻,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比如江南漕帮就是会阳奉阴违的。
胤禟再一次觉得四哥真是面冷心热,否则怎会体谅他的不容易。
“弟弟保证,三角帆蚌一定能给四哥运来。新一批就在元宵节后发出,这次不会再被冻死了。”
武拂衣没说信不信,“这东西,我也不是急要,九弟不用为紧赶慢赶而焦虑。说实在的,比起河蚌被准时送到,有一件事更值得去做。”
胤禟竖起耳朵,“什么事?”
武拂衣表示,“请九弟让商队仔细记录,哪些河蚌在哪处被捕捞最易存活,哪种情况下会容易死亡。河蚌存活与天气变化、水质清浊的关系等等,越详细越好。”
胤禟回过味来,“四哥,你要河蚌,不是为了吃而是想养?”
“算是吧。”
武拂衣暂时不多言,这事成与不成需要较长的时间去验证。
胤禟不知道河蚌有什么好的,那模样不能说是丑陋不堪,也就是毫无美感。
甚至不如养一只乌龟,乌龟养在水缸里还有点禅意。但是四哥想养就养吧,谁还没点古怪嗜好。不,四哥的嗜好不能说古怪,该说品味独到。
两人走出东华门,话题也从河蚌转向了人。
胤禟提起了一个老熟人。“听说隆科多要回京了,四哥应该也收到消息了吧?”
八月,木兰围场发生狼群围攻皇子事件,皇上给出的调查结论是噶尔丹残部作祟。
当时,隆科多负责安全警戒,因为失职被夺了旁的名号,只剩一等侍卫的头衔。他被康熙责令留在木兰围场,要求他继续查根究底狼群发狂有无别的隐情。
小半年过去,从夏天到冬天,新线索迟迟没有出现。
隆科多查没查到与噶尔丹残部之外的因素,恐怕只有康熙知道内情。要不就是一无所获,就是康熙认为始作俑者说不得。
反正武拂衣与胤禟都没听到围场传来新进展。
作为狼群围攻的受害者,不可能傻等消息,也都是自行派人去查了。
无奈武拂衣错过了最佳时机。
八月,她与与胤禛互换身体,双方都没对方身体的记忆,也就无法调动暗线马上追查。
九月里两人碰了面。
胤禛拿回了指挥暗线的秘印,但等到探子抵达草原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如果加害者有心去做,足够抹去残存的蛛丝马迹。因此,探子没能传回有价值的新发现。
且不说狼群的事是不是有其他人参与,隆科多此次回京应该不会再走了。
即便不能官复原职,但他也会争取留在京城。只有留在京城,才有重新被重用的可能性。
“在弟弟看来,他也就是沾了佟家的光。”
胤禟内心不愿隆科多复起,要不是那人疏忽职守,怎么会差点引起木兰围场的惨剧。
武拂衣却明白,康熙不会将隆科多一直放逐在木兰围场。
“八月里,隆科多犯了大错,汗阿玛也没有把他身上的职位一撸到底。那人被留在围场四五个月了。这会要过春节,他只需上书一封希望为佟家祭祖,汗阿玛素来宽仁,岂会不让人回来。”
康熙是真的宽仁,还是顾忌佟家与皇室的关系,这怕是三七之数。
胤禟也知道隆科多一旦提出祭祖,康熙多半会应允。且看隆科多要祭拜的是谁,就能理解皇上为什么不便拒绝。
隆科多的祖父,是康熙的外祖父。
他的姑母,是康熙的生母。
他的伯父佟国纲,在与噶尔丹的战役中英勇战死。
他的姐姐嫁给康熙,病重去世之前被封为皇后。孝懿仁皇后也就是胤禛的养母。
有这样一串的亲属关系加成,隆科多只需在奏折里痛哭流涕,康熙如何不被勾起对已故亲人们的追忆之情。
说句冷酷的话,活人与死人没得比。
尤其在帝皇心中,活着的人难免有私心变数,但死了的都是安分美好回忆。
木兰围场发生狼群袭击事件,隆科多作为守卫统领是有责任。
但说到底四阿哥与九阿哥都还活着,还活得活蹦乱跳的,那么隆科多借着家族光环庇护,他身上的罪责就会被时间淡化。
不论武拂衣与胤禟是否愿意,至少在康熙没有打算彻底清算佟家之前,隆科多作为他那一辈里最出挑的,或早或晚会重掌实权。
说曹操,曹操到。
这头正说着隆科多可能几时回京,出了宫门就瞅见隆科多从另一头下车。
“奴才给四贝勒、九阿哥请安。”
隆科多上午刚回京城,只稍稍整理仪容就赶着进宫。
说是打理自己,却也搞得颇有心机。乍一看胡须拉茬,眉宇间是止不住的疲惫感。
“免礼。”
武拂衣瞧着隆科多,他一幅不辞辛劳的模样还真是恰到好处。面圣时仪容不整可能被治罪,这人是踩着刚刚好的线。
隆科多本想着尽快进宫,与皇上表明他的忠心耿耿。虽然近几个月都没查到新线索,但他真的有好好办差。
不曾想在宫门口遇上了两位狼群袭击事件的苦主,正好趁势表达一番歉意。
“奴才有负两位阿哥的期盼。四个多月以来,哪怕把木兰围场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新的犯案凶手。”
隆科多先声夺人,他极快地认错是为了取得谅解。
“日查夜查,毫无所获。奴才想到两位阿哥曾经受的伤,越发寝食难安。唯有聊表心意送些药材补品,还请两位笑纳。”
事实上,隆科多送出的礼物绝不止药材,也不是今天才想到要送。
早在八月末,去避暑的大部队回京。
武拂衣前脚踏入四爷府,后脚就有隆科多家里的管事送来了问候礼。
第一次,她做主收了。说起来是伤员被问候收了探病礼,也当是给佟家面子。
随后三个月,隆科多的管事依旧锲而不舍地一次次送。
武拂衣却没有再要,让苏培盛全都给婉拒在门外。
那些礼物代表的意思发生了变化,不能用伤病问候去解释,而是隆科多想要四贝勒表态。
隆科多的用意不难推测。
因为他的失职导致四阿哥与九阿哥遇险,想要重谋实权,那么就要先取得两人的谅解。
这事,武拂衣认为没必要主动成全隆科多。她从胤禛处了解了以往隆科多的做派。
胤禛对隆科多欣赏不起来。首先是因为那次狼群围攻导致灵魂互换的局面,其次就是那人的品性算不得好。
对阿哥们都没几分尊敬,不是说表面上失礼,而是骨子里的那种以佟家人自居的傲慢。
这位佟家重点培养的接班人,生来就是高人一等。除了对康熙,对其他人用前倨后恭去描述毫不夸张。
因为隆科多的失误,遭遇生死大劫,岂能是几次礼物就揭过的。
要是轻易收礼就被认为是好说话,只会让隆科多认为这个皇子好欺负,更不将人放在眼中。
“你太客气了,我的伤势也已痊愈,无需再劳你破费。”
武拂衣坚定拒绝了隆科多试图再度送礼,瞧了一眼胤禟,倒是不知他是什么态度。
胤禟也拒绝了,“四哥说得是,我的伤也早就好了。隆科多侍卫,你不用费心了。”
四阿哥与佟家,还有着已故的孝懿仁皇后一层关系在,佟佳氏抚养胤禛长大。
胤禟知道他与四哥不同,是和隆科多关系更远一层。以往与隆科多相处时,他得到的尊重就更少了。
八月末,要不是八哥劝说需要顾忌佟家的颜面,他连最初的慰问礼也不想收。
面子已经给了佟家,但着实不想给隆科多了。
后来隆科多又派人多番送礼,胤禟毫不犹豫给拒绝了。既然拒了几次,也不差眼前的这一次。
隆科多接连碰了两个软钉子,面上却看不出分毫羞恼之意。
“两位阿哥能够康复,奴才真是由衷高兴。那么奴才就先行一步,去给皇上请安了。”
武拂衣微微颔首,半点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隆科多笑着告辞,但等走出一段距离,低垂的眼神立刻冰冷下来。
心中不断地腹诽,与他交好也就是与佟家势力交好,偏偏四、九两人就是不识抬举。
他已经伏低做小几个月,为什么还要抓着那一次失误不放。这两人活得好好的,难道还想让他碌碌无为一辈子?
不可能。
隆科多下定决心一定要复起。
宫门外,胤禟瞧着隆科多的背影。“那人可不是君子,要真让他再被重用,只怕我与四哥都会被使绊子。”
武拂衣何尝不知小人难缠,却不会因为其难缠就顺其心意。
“紫禁城里,起起落落是常事,是汗阿玛做主的事。你与我倒也不必杞人忧天。”
话是如此。
武拂衣还是希望隆科多的将来能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回到府内,晚饭后就去找胤禛谈及佟家。
“查痘署的档案都看完了。说起来查痘章京如今的主事官是佟佳·宝德,得知是四贝勒亲自去调阅档案,他配合得很,还主动帮忙找了京畿农庄的疫情记录。”
武拂衣是去兵部后第一次见到查痘章京的头领,显然宝德没有去上早朝的资格。
“都是佟佳氏,宝德与隆科多的脾性差太多了,他是个热心肠的性子。要不是宝德的官职不适合轻易离开京城,让他参加调查队去查一查农庄牛痘其实是个好人选。”
胤禛也没见过宝德,对于其人品性不够了解,但毫不奇怪那人与隆科多不同。
“虽然佟家俗称佟半朝,但各支之间过得天差地别。宝德是旁支中旁支,不同于隆科多生于富贵。”
武拂衣就此引出了今天下午宫门口的见面始末。
“四个多月了,隆科多终于又回到了京城。我瞧他虽然面容憔悴,但是上进的精神还很足。”
胤禛听闻隆科多的多次送礼,赞成武拂衣的决定。
收一次慰问礼就够了,之后不用再顾忌佟家的势力与其交好。即便是要交好,也不是现在,也希望不是隆科多这个人。
胤禛顺带问及,“九弟呢?他收礼物了吗?”
“原本九阿哥是一次也不想要。“
武拂衣没有去探听,胤禟就主动来告之了相关消息。
“但八阿哥劝了他,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就勉勉强强收了一回礼。”
胤禛毫不意外,以胤祀的圆滑怕是不想与隆科多为难。
此时,武拂衣提及隆科多,不是闲着瞎聊。
这人回京了,因为是佟家的人,皇上恐怕会再给他复起的机会。不论隆科多去做什么差事,总之不能让他沾手牛痘研究的事。
武拂衣提到,“隆科多,这人看着得志易猖狂。”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无人知晓牛痘的效果,而将来挺长一段时间它也会被视为一件待查证的危险差事。”
胤禛要不是亲身经历灵魂互换,也不会相信武拂衣说的牛痘可防治天花。
等到提出研究牛痘,势必会被朝野质疑。
旁人瞧着那不是炙手可热的差事,但隆科多也说不定剑走偏锋想来一试。
“冤家宜解不宜结。”
胤禛依着隆科多的性格推测,“隆科多说不定会拼一把,自荐来完成牛痘研究的守卫工作。还能有于公于私的说法,于公是为了百姓福祉,于私他也算是四阿哥的舅舅。如此一来,连皇上都要被他感动。”
这样的发展显然不是武拂衣与胤禛想看到的。
别人不了解,但两人对牛痘研究有一定把握,那也就约等于给隆科多送功劳了。但,这绝无可能。
武拂衣有应对计划,“如果一定给佟家一个名额,这人不能是隆科多。他的亲兄弟,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亲兄弟,即便一母同胞,在大家族之中,双方关系不好也很正常。
家族资源倾向给一个就难免冷落了另一个。相互扶持固然是美好佳话,更多却是政见不合。
胤禛迅速回忆佟家的那些人,“据说隆科多与他的嫡子关系并亲近,而他的兄弟之中,庆复或许可以一用。”
佟国维有八个儿子,隆科多排行第三,庆复排行第七。若以能力论,庆复也不差。如果没有隆科多,他最有可能承爵。
如果一定要顾忌佟家的势力,与其选择交好心性不佳的隆科多,不如培养起另一个与之抗衡的人。
以牛痘研究入手,让庆复带队守卫农庄。这在最初不是一件会被看好的差事,也就谈不上争权夺利。
武拂衣理论上赞同胤禛,但还要再观察一番庆复。索性还有时间,正式向康熙提出牛痘研究也是年后的事情。
“先把年过了。你快些把年礼礼单给确定了。”
武拂衣今天开始放假,心情不错也就满足一下胤禛此前的提议。
“你在学习金仙炼体术时说了,希望你的兄弟们能有福同享。我想了想,此事不能不告之皇上。大过年的,给皇上的礼物里不妨就加一套《十八金仙炼体术之人界版》。”
武拂衣否认是想看康熙跳广播体操,她有正大光明的理由。
“古往今来多有养生之法,古有五禽戏,今有炼体术。好东西自然要给皇上过目的,否则日后被问起来,道理上说不去过。只是它的来历要做做手脚,比如编一本带图的古籍。这事,你看着办吧。”
武拂衣态度明确,她心情好愿意成全胤禛的小心愿,但胤禛本身也要出力。既然做儿子的了解老子,那就由胤禛来坑爹。
胤禛:!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十八金仙炼体术之人界版》, 这书名一听就不太正经,像是三流话本里的起名。更不提与华佗传世的五禽戏相比,根本找不到为其背书的名医。
胤禛却无法言辞坚定地拒绝, 想象一下康熙举着双臂练习这套功夫, 那模样着实也有趣。
他怀着隐秘看戏的想法,还是积极做起了伪造古籍的事。
与武拂衣之前伪造的《天问补录》不同, 这套功法的重点在于图画,要画一张张人形示意图。
先把画搞出来,之后再进行纸张做旧等等步骤。
闲云院内, 观霜不可能对近身照顾的武氏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其实, 她不懂武格格为什么要翻阅卷宗查资料, 也不懂为什么要画奇奇怪怪的图样。
懂或不懂却不重要。
观霜牢记一条, 这些事是四爷派给武格格的任务, 武格格也乐于去完成, 这就足够了。
还得了四爷的叮嘱, 武格格房内的事只能经她与王嬷嬷两人处理,更要留意着院内的情况。
闲云院的篱笆扎得牢不牢, 是不是会被其他人渗透进来探听到不该知道的事情?
武拂衣没有过度操心,那是胤禛要去解决的, 他总不能连那点小事也完成不了。
最多就是让苏培盛多看顾一些。
这位四贝勒府的太监总管已经明白, 最初送到闲云院的木箱不是他想象中的赏赐。
查痘署借阅的卷宗是要还的。木箱怎么进入闲云院, 又让苏培盛叫人封盖后抬了出去。
后知后觉,认识到了四爷与武格格之间的水有点深, 或许并不存在他认为的一见钟情。
这个认知是四爷默许他看到的, 否则也就不会让他搬运书箱。但更深的事就不能再猜了,四爷提了一句让他嘴巴紧点。
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苏培盛没有太多好奇心,他若不能把握分寸, 也不能击败一众太监竞争者贴身服侍四爷。
这府内,有人懂分寸,也就有人不懂。
“哗——”
一只茶杯被摔碎在地。
海氏愤怒地站在书桌边,摔了杯子还不够发泄怨气,又是将桌上的笔墨纸砚都砸到了地上。
噼啪哐当,瞬间一地杂乱。
桃红与碧绿在旁大气不敢出,生怕惹得海格格不高兴。被责骂一顿是肯定的,要是再罚月俸就更惨了。
“武氏,简直就是狐狸精投胎!”
海氏柳眉横竖地骂了起来,“四爷一定是被她勾引迷惑了,才会接连好几天都留宿闲云院!”
海氏想到自己因为武氏被禁足,每天要誊抄佛经百遍交给福晋检查。
那一头,武氏倒是过得滋润,夜夜能与四爷相会,又是被送了一大箱的赏赐。
凭什么都是格格,过得日子却天差地别!
等到腊八,终于解除了禁足。
海氏依旧没能盼来四爷,这个月每逢十五后院众人齐聚的晚膳也被取消了。
说是腊月福晋非常忙,忙得要处理各种礼单。等到正月,总有一起吃饭的机会。
“格格,您消消气。”
桃红试着劝说,“为了旁人气坏身子不值当。武氏也就是刚进府,等过一段时间,四爷自然也就厌了。”
“厌了?!”
海氏拔高声音,尖利地说,“贱婢!你的意思是,我入府三年,四爷对我早就厌了,是不是?!”
桃红被吓得退后一步,连忙摇头,“奴婢不敢,奴婢绝不是这个意思。格格……”
“闭嘴。“
海氏厉声叫着,看着桃红与碧绿两个丫鬟,一肚子气越烧越旺。
两个侍女压根派不上用处,让她们去注意些闲云院的动向,只打听到武氏经常看书。
这算哪门子消息,难道武氏就是凭着看书争宠的?
碧绿走得飞快,恨不得用一步就能窜出屋子。
临走拉了一把桃红。海格格都让她们滚了,这人还傻站着是等骂嘛!
桃红是被吼得一时吓住了,反应过来后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子。
两个丫鬟先是去偏房叫马嬷嬷去见海氏。
然后很想躲到小厨房透一口气,但又怕被骂没在主屋外候着是擅离职守,只能战战兢兢地又站回门口。
碧桃低头盯着地面,也不知道海氏召见马嬷嬷想做点什么。
马嬷嬷是海氏的奶妈。平时,她在院子里几乎什么活都不做,活脱脱像是半个主子。
可别闹出事来。
碧桃暗暗祈祷,别闹事、别牵连到她。
要是有的选,真是不想跟着海氏。海格格一直不得宠不说,对下人也是动不动就责骂或罚钱。
碧桃想着骂就骂吧,反正也练出来了,但罚钱就真的让人心痛。
可没想跟着海氏一辈子,将来放出去嫁人也好,是去别的地方做奴婢也好,手里总要有积蓄才行。
屋内,海氏已经顾不上侍女们的想法,她从没在乎过。
这会正与马嬷嬷哭诉心里委屈,“嬷嬷,你说我该怎么办?四爷后院一共五个人,三个有孩子,武氏一进来就有宠。
唯独剩下我,什么都没有。福晋根本不管,从来都不会劝诫四爷要雨露均沾,她就一天天地念佛。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成为唯一被剩下的可怜虫了。”
海氏真的慌了,进府三年不得宠。
今年来一个武氏抢走了四爷的注意力,再过三年又来一个某某氏,旧人哪里还能出头。
马嬷嬷拍了拍海氏的手背,“格格,你得稳住,千万别自乱阵脚。别的不论,但福晋规矩严格,是不会无故苛待你的。”
海氏要的不是不苛待就够了。哪怕给她的吃穿用度都符合规矩,但凭什么她在府里就要排在最末。
“嬷嬷,你不能只看现在,是要看以后。现在府内人少,我还有争出头的可能,但以后谁知道什么光景。”
马嬷嬷知道海氏的顾虑也没错。
新人越来越多,有孩子的女人多少还能与孩子作伴,海氏却孤零零一个。
海氏解除禁足后,也试过能试的招数。
“我几次送糕点、羹汤去书房,但都被苏培盛拦下来,说是别打扰四爷办公。次次去,次次都被拒,四爷怕是真不喜欢我。”
海氏能怒骂侍女,但对着马嬷嬷只有哭诉,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嬷嬷,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你一定要想想办法。从小,你就照顾我,我也答应会好好照顾你安度晚年。但照这样下去,只怕我也是有心无力了。”
听到这里,马嬷嬷精神一紧。
海氏在四爷府的地位,不只是她一个人的荣辱,也涉及到了自己能否过得舒坦。
马嬷嬷想要吃好穿好,儿孙想要谋个好差事,势必要依仗一位得宠的主子。
思及此,她正视起海氏的困境。眼珠一转,心里有了计较。
“格格,你且放宽心。嬷嬷会帮你的。”
马嬷嬷没有多说,她知道海氏脸上藏不住事,具体要办哪些事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好。
海氏真也就不多问,只提出一个要求。
“嬷嬷,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武氏失宠,那个狐狸精霸占着四爷,府里谁也不得好。”
马嬷嬷点头,眼神冰冷。
“老奴不只让她在四爷跟前失宠,也要让她在府里没立足之地,福晋也绝不会保她。格格想要出头,那么就是浑水才能摸鱼。”
海氏瞧着马嬷嬷的神色,心里打了一个凸。不知道嬷嬷具体想怎么做,会刽害了什么人?
不!
海氏立刻将这念头甩了出去。即便害了谁与她也没关系,现在她过得最惨,哪还管得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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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除夕的临近,年节的味道越来越浓。
小年祭灶,腊月二十八把面发,接下去宫内各处张贴起春联福字。厨房里准备着足够量的饺子,正月初一,皇上带头一起吃饺子。
每一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年节活动。
四贝勒府亦是如此,没有发生不和谐的事件。
尽管福晋听管账嬷嬷提到海氏摔坏过数套瓷器,但也是小年之前的事了。后来海氏也不知是郁气散了,终是不再折腾。
府内,一派风平浪静。
李侧福晋被叮嘱不要出院门走动。她的肚子很大了,免得在人多眼杂处发生磕碰。
太医们给的预产期就在正月初三左右。今年除夕家宴,李氏被特批不用参加,安心在屋内过就好。
说是家宴,事实上除夕当夜四贝勒府凑不齐一桌人。
四贝勒与四福晋要进宫陪吃陪喝,府内家宴也就是后院女眷与三个孩子参加。
弘昐、弘晖、茉雅奇的年纪都没超过七岁,四福晋决定不将孩子们带进宫。
宫内的宴席规矩重,大冬天吃到嘴里的膳食半冷不热。虽然菜品瞧着不错,但色香味三者中就是缺了点好味道。
菜不好吃还是其次。更要担忧孩子们入宫与谁发生了摩擦矛盾。
太子的儿子弘皙,脾气可不怎么样。
康熙活着的孙辈里,弘皙是长孙。子凭父贵,弘皙自幼也就颇得康熙的宠爱。
因此,将孩子带入宫的事是能拖一年就拖一年。
武拂也问了胤禛,他持有相同看法,不必将孩子们带进宫成为弘皙的陪衬。
倘若弘皙是宽容友善的性子倒也不妨培养兄弟情,但他如今七岁了,没和太子学到好的,骄纵的脾气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生父(灵魂)与嫡母都决定不将孩子带入宫,武拂衣肯定不会自找事做。
要是有的选,她也不想进宫吃年夜饭。吃个饭要盛装出席,还要跪来跪去,倒不如躺在床上睡大觉舒服。
人,没有绝对的自由。
除夕当日,该入宫的还是得穿戴隆重入宫。
武拂衣第一次参加清宫重大宴席,没有什么期待,只希望无功无过。今天,她没有把苏培盛带入宫,而是带了其副手许定。
“李侧福晋生产在即,今夜倘若她刚好发动,你把场子给守住了!”
武拂衣将苏培盛留下是看场子,末了叮嘱。“如果遇到十分难决之事,就去找武格格。明白了吗?”
“奴才明白,定不复主子爷信赖。“
苏培盛答得掷地有声,但其实也不是完全明白。
为什么四爷如此信赖武格格,而非让入府更早的宋格格做主?看来有些事真没先来后到的区别,人都是偏心的。
武拂衣没偏心,更不可能完全信任胤禛。
仅仅是在李氏生产一事上,胤禛作为想要孩子好好活着的父亲,总是比其他人要可靠。
闲话不叙。
这就朝着大门走去,与乌拉那拉氏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内很安静。
乌拉那拉氏一成不变地捻着佛珠,没有聊天说话的想法。她一点都不尴尬,显然非常习惯与四贝勒谁也不开口的状态。
武拂衣没觉得气氛压抑,听着车轱辘与马蹄声,颇能自得其乐得寻些趣味。
想象一下车厢外的两匹马,它们有长长的睫毛,打一个响鼻在冬日里泛起白雾,宛如吐纳妖气一般。
马儿们正辛苦工作着。
都说认真工作的人最美,认真工作的马瞧着也挺眉清目秀的。
武拂衣想着进宫吃席也能算作四贝勒工作的一部分,这种宴会被叫做工作应酬。倒也不知除夕还要搞应酬,是她更辛苦,还是马儿更辛苦。
这样的发散乱想,脑补了一幕又一幕,思维发散到给康熙呈上的年礼。
有点遗憾,那套广播体操古籍伪造版没能引发多大的水花,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没了反应。
看来康熙收到了礼物太多了,没把注意力分给一本薄册子,也没来差人问一声《锻体术》的来历。
《锻体术》,胤禛最终给伪造的古籍取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书名。
武拂衣怀疑正是因为书名不够瞩目,没能表现出广播体操的深刻内含,它才没有引起康熙的注意力,致使明珠蒙尘。
天马行空的想象中,马车到了宫门口。
武拂衣先下车,然后扶了一把四福晋,让她也稳稳落地。
眼看进入宫门,这一去没有两个时辰出不来,最后再问一遍。“府内还有什么要关照的吗?”
“都已经安排妥当。”
四福晋确认没有纰漏,“家宴由宋格格操持,流程都已经确定。今晚李侧福晋不出院,三个孩子身边都有人跟着。四爷,请安心。”
武拂衣微微颔首,其实她也核查了几遍细节。
一个萝卜一个坑,府内的每个人被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但或是还没习惯平淡的日子,总觉得眼前的平静无波像是蒙了一层雾。
雾气散去,就会惊涛拍岸。
多思无用,依旧要按时去参加宫内宴席。
宫内开宴之际,四贝勒府的除夕家宴也准备开始了。
宋格格带着女儿出了院子,正往宴席厅去,半途就遇上了小跑来的侍女芍药通报。
“李侧福晋,要生了!”
芍药是李氏房内的丫鬟,匆忙跑来是传侧福晋的话。“侧福晋说了,让大少爷留在石榴院,今晚就不参加家宴。”
宋格格眼皮一跳,李氏的产期在正月初三。虽然说提前几天也没太异常,但是偏偏赶在了家宴时分。
和之前安排好的不一样,临时提出要弘昐呆在院子里,这是要做儿子的给娘陪产。
弘昐也就六岁,压根拿不了什么主意。
此前,李氏没向福晋提出如此要求。这会与自己说,不就是看着自己位份低了一级好说话。
“侧福晋要生了是大事,那就依她吧。”
宋格格心有不悦,但没有强硬要求弘昐必须来吃家宴。
李氏突然搞这一出应该顾虑弘昐的安全,她生产时无暇分神,担忧弘昐出了院子遭遇磕磕碰碰。
芍药得了准信,默默松了一口气。
侧福晋突然说肚子疼要生了,她就怕宋格格拿着规矩说事,不让大少爷留在侧福晋的院子里,那恐怕就要闹起来。
这一头,芍药又匆忙跑回了李氏的院子。
那一头,李氏要生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苏培盛知道后第一时间去了石榴园,只见一切有条不紊。原先待命的接生稳婆都动了起来,烧开水的、预备毛巾的等等各司其职。
李氏不是第一次生产,现场的情况瞧着也稳妥,今夜应该是能平稳过关。
苏培盛悄悄送了一口气。
同一时间,胤禛前脚刚刚出了闲云院,也收到了李氏要生的消息。
这段时间王嬷嬷被派了任务,要时刻注意李侧福晋的动态。
“格格,最新打听到的消息,一炷香前侧福晋喊了肚子疼,羊水还没破。刚刚在半路瞧见了李氏的贴身侍女,芍药的脸色不错,她得了宋格格的准话让弘昐少爷留在李侧福晋院内。”
王嬷嬷还旁敲侧击打听到另一个消息,“听芍药的意思,李侧福晋觉得她的这一胎按现在的情况算,应是会出生在正月初一。这个时间好,非常吉利。”
胤禛本来不觉有异,太医给的预产期与实际生产日存在两三天偏差是常态。但正月初一非常吉利,这句话宛如一股阴风吹得他心头一惊。
“快,去福晋的院子。瞧瞧弘晖怎么样了。”
这会不是在说李侧福晋,为什么要去找弘晖少爷?
不等王嬷嬷反应,胤禛已经先一步疾跑向正院。
李氏生产,府内多数注意力都在石榴院上,弘昐也被留在院内不会出事。
宋氏自会照看她的女儿。乌拉那拉氏入宫了,那么只剩弘晖是独自去赴家宴。
希望只是多虑,李氏提前生产是意外。
不是有人想要声东击西,弘晖那头也没有被人钻了空子。
此时,弘晖已经由老嬷嬷与侍女丹竹陪着出了门。
三人走在半道上,老嬷嬷忽然感到肚子一股绞痛。忍了又忍,根本没法忍住去茅房的冲动。
“丹竹,你照顾好少爷。”
老嬷嬷捂着肚子,不得不暂时离开,“先去宴会厅,我很快就回来。”
“嬷嬷,你没事吧?”
弘晖瞧着老嬷嬷的样子,这是吃了什么,怎么突然就拉肚子了?
“多谢少爷关心,老奴没事。”
老嬷嬷嘴上这样说,但去茅房冲动完全憋不住了。
来不及按规矩等弘晖批准,她就拔腿跑了。今夜除夕,总不能发生屎拉裤子的事。
老嬷嬷去茅房了。
侍女丹竹走路的速度快了不少,想要把弘晖尽快送到宴会厅,但没走几步她也突然肚子疼了起来。
这下意识到情况不妙。
丹竹只觉控制不住蹲茅房的冲动,但要怎么留弘晖一个人。“少爷,奴婢……”
“你去吧。”
弘晖四岁了,也是明白身边大人的情况。“我能自己去宴会厅。”
丹竹还在犹豫,可是四周张望没瞧见其他人,想要叫个搭把手也瞧不见。
弘晖指了指东侧,“走这一条直道就到宴会厅了。这点路,我不会迷路的。”
丹竹咬咬牙,想再忍一忍,奈何真的忍不住了。
“少爷请就走直道,千万别往池塘水边去,奴婢去去就回。”
如此一来,竹林幽径上只剩弘晖一人。
弘晖正去往宴会厅,却听身侧突然传来‘啾啾’鸟叫声。侧头望去,一只见所未见的五彩小鸟出现在池塘上方。
弘晖眼睛一亮,他很喜欢各种飞鸟。
到底是没能忍住好奇心,想要去看个究竟,迈着小短腿偏离了主道。
眼看距离池塘只剩一丈远。
弘晖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喧闹。
“别动!”
“啊!”
“四爷料到有人不老实,你是被逮着了正着!”
弘晖回头,只见身后突然多了三个人。
阿玛的侍卫扎克将一个嬷嬷脸着地扣押在地。武格格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旁,像是匆忙跑来的,正非常担忧地看着自己。
弘晖的小脑袋有点不够用。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池塘边, 弘晖眨巴着眼睛,不解眼前的状态。
武格格担忧地看着他,阿玛的侍卫将一个中年嬷嬷扣押在地上, 刚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吗?
四岁稚童的眼睛流出单纯疑惑。
胤禛却是正面目睹了惊险一幕。
他从闲云院一路快跑, 不管不顾将两只花盆底鞋子脱下。
根本顾不上只穿足袜,脚底是否会给碎石割伤。只求跑得快些, 不让弘晖被伤害,但差一点还是来迟一步。
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正院,发现弘晖已经出发去宴会厅, 但陪他同行的老嬷嬷与侍女丹竹居然都突然肚子疼去如厕了。
弘晖, 一个小孩子被单独留在了竹林小径。
哪怕老嬷嬷已经叫其他人帮忙去照看弘晖, 但还是慢了一拍。
通往宴会厅的小径上空无一人。前前后后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 弘晖不见了。
孩子能去哪里?
胤禛第一时间想起了距离竹林附近有个小池塘。如果有人蓄意加害, 极有可能将弘晖引去池塘导致其溺水。
赶到时, 只见方嬷嬷在半人高的灌木从中钻出来。
意图悄悄靠近弘晖的背后, 而弘晖距离距离池塘边仅仅只剩一丈远。
‘小心!’
胤禛的话音刚落。
方嬷嬷正要抬脚,就被另一侧树后窜出来侍卫扎克击倒在地。
方嬷嬷直接脸砸地, 发出一声巨响。
侍卫扎克可不管中年嬷嬷如何挣扎,就用随身携带的麻绳将人反绑了。
见此一幕, 胤禛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原来武拂衣提前做了安排。让侍卫隐在暗处, 不到危机关头不路面, 将别有用心者一举擒获。
安插了这种暗卫,为什么没提前说一声!
胤禛默默腹, 但没知会他, 总好过于没有安排。
当弘晖转身,还完全不知道差点被人推入池塘。
这时,福晋的教养嬷嬷跑来了。
郑嬷嬷风寒未愈, 否则今天她照顾弘晖。
谁想到就是两天身体不舒服,居然在病榻上听到有人高喊弘晖不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嬷嬷也不能把弘晖叫到自己身边,怕把病气传染给给小主子。
此时,脸砸地被扣押的方嬷嬷口齿不清地哭喊,“武、武格格,救命啊!老奴都是按照格格的吩咐做事将晖少爷推到水里。格格,您不能不管老奴啊!”
哐!
一口黑锅,它又大又圆,不由分说就扣了下来。
胤禛先是一怔,宫内的勾心斗角他见过,也亲自与兄弟们去争过康熙给的宠爱。但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被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当面扣黑锅。
方嬷嬷的血口喷人,如同粗暴地抄起一口黑锅就迎面砸来。
俗话都说打人不打脸,而这样的诬陷就是直接朝人脸上狂甩巴掌。
霎时,胤禛怒火中烧。
他怎么可能加害弘晖,简直就是最可笑的笑话。
郑嬷嬷眼瞅面前的局面,弘晖身边的人都被引开了,孩子独自一个人站在池塘边,怎么瞧都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阴谋。
她不知道其他内情,立刻横眉冷竖,“武格格!你怎么说!”
“你还敢问我怎么说?”
胤禛怒极反笑,“我倒是要问正院的人都在做什么!一个接一个离开弘晖,哪怕身体突发不适,也该带着弘晖一起折返,也不该放他独自一人去宴会厅。”
郑嬷嬷被一顿怒斥,有点没反应过来。
武格格的怒火与担忧很真实。悄悄说句不恰当的话,这种真实与福晋对儿子有些相似。
“老奴……”
郑嬷嬷组织语言,伺候弘晖的两个人确实难辞其咎。
她却很快回神,现在是地上的方嬷嬷指控武格格加害小主子。
“武格格,正院的人有何过错,等福晋回来自有定夺,但你得解释清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方嬷嬷说你谋害小主子,你得给个说法。”
胤禛嗤笑,“这毒妇说什么,与我何干。”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都不想说是这群人没脑子。
在听闻李氏提前生产,而正月初一是个吉利日子,那时就该迅速联想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早产,缔造声东击西谋害弘晖的阴谋。
今天的事必须要调查清楚谁是幕后黑手。
当下,胤禛懒得和郑嬷嬷多费口舌。
“去把苏总管叫来,封锁整个府邸。今晚的事必须查个清清楚楚,究竟是谁如此恶毒。”
郑嬷嬷面对武格格,这人气势竟然直接压了自己一头,让她没法一而再再而三地责问了。
如今,福晋不在府内,李侧福晋又是正在生产,眼下也只有先找苏培盛来控制局面。
至于宋格格?
宋格格带着女儿,最后一波到了。没有到事发现场,而是到了福晋正院的偏厅。
太阳落山,气温越发冷了,总不能一群人站在池塘边。别说孩子了,大人也不一定抗得住。
“苏公公,派人给宫内传个话。发生了这样的事,还是要请四爷与福晋回来定夺。”
宋格格知道除夕家宴是吃不成了。
今年李氏怀孕不能管事,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帮着福晋操办的年节,最后竟是如此草草收场。
近一个月自己劳心劳力,连顿好饭也吃不上。
这股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又想到腊月以来四爷常去找武氏,对于武氏的怨气猛然被点燃。
宋格格当即不阴不阳地说,“所谓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方嬷嬷这个恶仆胆大包天,定是受人指使。这会她指认武格格,是该问问清楚的。”
宋格格都没正眼去看武氏,而是苏培盛与郑嬷嬷说。
“方嬷嬷被扣押了,武格格怎么还能这样舒舒服服地坐着。苏公公,郑嬷嬷,你们一个是府里的总管事,一个是福晋的得力帮手,难道不该先把武氏看押起来吗!”
“回宋格格的话,奴才不敢以下犯上,府内暂无这样的规矩。”
苏培盛一板一眼地说着,其实要是今天犯事的是宋格格,那不定还真就要把人先关在院子里。
但,武格格不一样。
苏培盛没法说,四爷进宫前交代了,今夜要是有突发事件武格格全权处理。
这道命令不能说,因为四爷也说了不能对外张扬。真有事,一切等他回府再议。
于是,眼下的局面就僵住了。
苏培盛带着人手,将其他院子都封住了。也不用宋格格多话,他早已经给宫内去信。
这会几个当事人都在正院偏厅,却是不知道四爷与福晋什么时候能回来。与皇上一起过年,可容不得随意迟到或早退。如果真做了,那事情才是闹大了。
给宫内传消息时特意说明,凶犯没有得逞,弘晖一切平安。至于四爷与福晋会否提前回来,不是府内其他人能做主的。
等待中,时间变得很漫长。
除夕宴吃不成,宋格格也不主动提吃点别的垫垫肚子。
还是苏培盛说话,不如上几碗汤食随便吃些,尤其是小主子们也不能饿着肚子。弘晖、茉雅琪,还有石榴院内陪着李氏的弘昐,都需要用晚膳。
宋格格木着一张脸。
苏培盛刚刚否了自己将武氏看押起来的提议,这会凭什么他说用膳就用膳。说穿了,苏培盛就是一个奴才而已,不就是仗着有四爷做靠山。
胤禛将宋氏的举动瞧在眼中。
宋氏心有怒意与旁人置气,她不吃也没有谁求着她吃,但是怎么不能不管身边的小女儿。
茉雅琪小脸有点苍白,悄悄去拉宋格格的衣摆,却被宋格格直接甩开了。
胤禛见状,瞥了一眼苏培盛。
苏培盛还真就瞧明白了,心里痛骂宋格格。
这人是为除夕家宴被搞砸了憋着气,居然气到脑子不太清醒,竟然迁怒于小主子。
“宋格格,这里炭火不旺,奴才担忧小主子着凉。不如让小主子移步暖阁用膳?”
苏培盛立刻给郑嬷嬷使眼色,来一个正院的丫鬟,把茉雅琪与弘晖都带去暖阁。之后处理大人之间的事,孩子们就别参与进来。
宋格格脸色一变,茉雅琪是她生的,是去是留凭什么由奴才做主了!
心里窝火,却还是没把真心话破口大骂出来,任由郑嬷嬷派人将茉雅琪带走了。
这里毕竟是正院,她的言辞最后会传到四爷与福晋耳中,可不能让她失去了抚养女儿的资格。
终于,亥时一刻,一辆马车停在四贝勒府门口。
武拂衣和乌拉那拉氏下车后,疾步赶往正院。
“福晋,你先去看看孩子。”
武拂衣让乌拉那拉氏先去暖阁确定弘晖是否毫发无损。
“是。妾身去去就来。”
乌拉那拉氏脚步不停就朝暖阁走,哪怕给宫里传信的人说弘晖没受伤,但她必须眼见为实。
偏厅内,众人一见四爷终于回来了,立刻齐刷刷地请安。
“起身。”
武拂衣目光掠过胤禛,这人的姿势真是标准,演技是练到位了。
眼下不是赞赏演技的时候,转头点名苏培盛,“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培盛没有丝毫隐瞒,将事发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被反绑扣押的方嬷嬷不在别处,就在偏厅的角落里。她的嘴巴被麻布堵住了,在地上跪了几个时辰。根本没法挣扎,因为绑人的侍卫寸步不离地看守着。
此时,宋格格见缝插针,说得义正言辞。
“四爷明鉴,方嬷嬷指控武格格蓄意谋害晖少爷。这事一定要彻查清楚,决不能让人毁了贝勒府的安宁。”
武拂衣侧头,淡淡扫了一眼宋氏。“宋格格,你的话听起来倒是很公正严明。”
听起来大义凛然,实则有没有私心呢?
宋氏被瞧得心里一颤,她怎么可能毫无私心。
武拂衣没再理会宋氏,是问苏培盛,“还少了一个人,海格格呢?”
“事发之后,奴才命人暂将各处院子封了。”
苏培盛解释,那会宋格格带着女儿在宴会厅,武格格在池塘边的事发地,李侧福晋在产房至今没有传来孩子出生的消息。“海格格出门晚,眼下是留在海棠院内了。”
武拂衣:“去把海格格叫来。也给福晋捎句话,等会把弘晖也带来偏厅。人到齐,再问话。”
胤禛听到让弘晖也来,抬眸直视武拂衣。
虽然目光平静,但已经表明他的意思。让四岁的孩子旁观审问过程,真的好吗?
武拂衣暗道胤禛倒是慈父之心颇重,但自己主意已定。
弘晖年纪是还小,却是当事人。出生在复杂的皇家,既然被卷入了这一次的纷争,他就没了天真不谙世事的资格。
太过仁慈的教育,反而是害了弘晖。
一炷香后,人都到齐了。
海格格一反常态,今天一直目光低垂,不再争取表现,好似努力想要隐身一般。
她也没有带贴身侍女桃红、碧绿,而是带着马嬷嬷一起到场。马嬷嬷板着一张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弘晖,说一说你怎么会走到池塘边的?”
武拂衣让弘晖讲述经过。虽然苏培盛已经描述过事发经过,但只有让弘晖亲自说,他才能更长记性。
弘晖不安地挪了挪步子,早前对苏公公以及刚刚对额娘,他已经说两遍事发经过。
现在明白被扣押的马嬷嬷是想把他推到池塘里。他不会游泳,而池塘水很冷,他很有可能会生病。
“阿玛,儿子错了。不该为看小鸟去池塘边。”
弘晖心里后怕,却听着额娘的话,这会承认错误更重要。“以后,我一定不会一个人走动。不会让阿玛担忧。”
武拂衣却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弘晖不能只一味避开危险,更要学习直面化解危险的本事。在这次的事件之中,如果他会游泳就能争取更多的救援时间。
此乃后话,暂时不提。
武拂衣看向苏培盛,“鸟,抓到了吗?”
“回四爷,是一只被人为染了色的文须雀。已经抓着了,还活着。”
苏培盛动作不慢,让人将池塘边都查了一圈。
“池塘边的树上发现了诱捕鸟类的药粉,那只文须雀的鸟嘴上了沾了少许。”
情况很明了。
有人蓄意饲养了文须雀,给它的羽毛染色。又是将诱食剂放到池塘边。
选准了时候放出鸟,弘晖喜欢小鸟,瞧见了特别的羽毛花色就被引去瞧个究竟。
武拂衣走向被反绑的方嬷嬷。这人满脸是血,与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看起来着实面目可憎。
示意侍卫将方嬷嬷嘴里的麻布拉了出来,“轮到你了。说多少实话,决定了你能活多久。“
方嬷嬷抖得像个筛子,一股脑地就承认了。
“老奴被猪油蒙了心,罪该万死。是老奴给老嬷嬷、丹竹的饭菜里下了泻药将她们支开。随后用训练好的小鸟引小主子去了池塘边,把人推进池塘。”
说到这里,方嬷嬷突然拔高声音,“但老奴没有想要谋害晖少爷!真的,给老奴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杀人。都是武格格吩咐好的。老奴把人给推下水,老奴一跑,武格格立刻就会赶来救人。”
此话一出,偏厅骤然安静。
乌拉那拉氏眼神如刀,“武氏,你有什么想说的?今天你迅速赶往了池塘,是与这婆子做了一场狼狈为奸的戏吗!”
胤禛闻言,目光冰冷,方嬷嬷的嘴里一个字的真话也没有。
“奴婢听闻李侧福晋提前生产,觉得事有异常。担忧有人声东击西,才会赶去了池塘。凡事都是讲证据的,不是这毒妇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能拿出什么证据!”
方嬷嬷一边哭嚎一边说,“武格格,你可不能过河拆桥。老奴,真是按照你的吩咐做事。那只小鸟与诱食粉末全都听你吩咐,去邱家商行取的货。”
邱家是什么人?
旁人不了解,乌拉那拉氏倒是知道一二。
武氏入府前,对她做了一点调查。这人从江南来到京城,正是借住在邱家别院。邱家从商与武家交好多年。
马嬷嬷站在海氏的身边,脑袋一直都垂着。
此刻,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武格格把闲云院掌控得再牢固又如何,没法在府内栽赃武氏,但可以把力气用到府外。
只要方嬷嬷死咬武氏不放,武格格就别想清清白白。
今夜之后,不论真相如何,武氏注定是要被后院所有人都针对。
福晋自不必说,她的儿子弘晖差点出事。宋格格好不容易管事布置的晚宴被毁了,也会记恨武氏。
李侧福晋还在生产,之后也会疑心,她的提前生产是否有武氏的谋划。而提前生产,势必存在风险,李氏怎么可能不怨怼。
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
一石几鸟,为的就是搅浑了水,才能让海格格有重新出头的可能性。
马嬷嬷坚信,在发生了这样事件后,四爷一定会责罚处置武氏,绝无可能再给武氏一丝恩宠。
就听乌拉那拉氏说,“爷,邱家与武家交好多年。今夜之事,武格格有重大嫌疑,必须把邱家商行的人传来问讯个清楚。”
众人听到福晋这样说,都是偷摸着去瞧四爷。
自打武氏进府,四爷就时常去闲云院,这次总不可能再偏向武氏了吧?
武拂衣面不改色,似乎没有感觉到落在身上隐晦打量的目光,而是喜怒不辨地看着胤禛。
胤禛却看懂了这种古井无波的眼神。
这只老鬼就是在看他的笑话。好似在说,‘哎呦,四贝勒,四面楚歌的感觉怎么样?想不到吧,偌大一个四贝勒府,到头来只有我,一只鸠占鹊巢的老鬼才是唯一相信你的人。’
胤禛暗暗深吸一口气。
这憋屈感,他能怎么办,忍无可忍,就从头再忍吧。
一旁,苏培盛又再度疯狂脑补起来。
他在心里狂喊,不是吧?不是吧?事到如今,四爷似乎依旧相信武格格。难道之前他认为四爷与武格格一见钟情是误判的判断是错的?
苏培盛知道这句话有点绕。
一开始,他以为四爷宠信武格格是一见钟情,但后来知道木箱子不是赏赐就推翻了那个判断。
而一波三折。瞧着四爷的态度,在发生弘晖差点遇险后,居然还没有打算一定要责罚武格格。
这要说两人之间没点真情,谁信?
苏培盛着实有点懵逼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众人都在等待四爷发话,想知道要如何处置武格格。
哪怕不对方嬷嬷的指控偏听偏信,但也该把武氏先禁足之类的。
海氏偷偷抬头,极快地瞥了一眼武氏,又飞快地低下头。
直到两个时辰前,她才知道奶妈马嬷嬷做了谋害弘晖的局。
所谓邱家商行提供了染色文须雀与诱食剂,那是马嬷嬷差人顶着武氏的名号去定制的,随后让方嬷嬷去取。
去传话的小厮,是马嬷嬷花钱找路过小商贩做的。
小商贩前几天就离开了京城,现在已经追不到那个人。至于训鸟让它出现在池塘上,这是方嬷嬷的本领。
海氏心中七上八下,好像有一口大鼓哐哐哐地锤着。
这次最关键的就是方嬷嬷,以往也瞧不出一个洗衣房的嬷嬷有这般颠倒黑白的本领。
方嬷嬷究竟会不会将幕后真正的主谋供出来?
马嬷嬷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可能。
说是马嬷嬷曾经对方嬷嬷有救命之恩,如今方嬷嬷是报以必死决心做这件事。
方嬷嬷的儿子前几年病死了,这辈子她没了牵挂,唯一的心愿就是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埋了。
即便如此,海氏还是很担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被查出马嬷嬷是主谋,那么她不可能脱了关系,是彻底完了。
此刻,海氏不由生出些许怨怼。她让马嬷嬷帮她争宠,但没想到会搞这样大。
怨怼之外,又暗自窃喜。如果事情成功,她敢打赌武氏一定会失宠。
很快,片厅内短暂的安静被打破了。
武拂衣开口,“福晋所言极是,邱家商行是该查的。苏培盛,你派人把卖出那只鸟的伙计给找来。今天除夕,那人可能不在京城内。不论怎样,都要尽快带回。”
海氏听到这里,不知是不是该松一口气。
哪怕找来邱家商行的人,也没法证明武氏的清白,虽然也证明不了她就是真凶。
这却不重要了。
马嬷嬷说了,这次的事件如果能给武氏定罪最好。但即便定不了罪,最重要的是让四爷厌恶了她。
海氏正期待着四爷厌弃武氏,但下一刻就听到让她肝颤的话。
“商行那头何时出结果尤为可知,但方嬷嬷蓄意加害弘晖是被抓了现行的事实。”
武拂衣示意侍卫扎克将人拎起来。
“对方氏的责罚不能拖到新年,免得晦气。趁着正月初一的子时未至,都去池塘边观刑。”
众人一惊,四爷说去池塘边观刑,难道要将方嬷嬷淹死?
武拂衣先没下具体指令,而是转向看着胤禛。
“武氏,你被指控是幕后主使。在没有更多证据之前,该先禁足,但接下去所有人都必须去观刑。罚你拿出野参一根,换得这片刻在外逗留的时间。”
这算是什么惩罚?
众人摸不着头脑,以往听过罚俸禄,但没听罚拿出一根野参。四爷究竟是什么意思?
胤禛却一听就懂,老鬼的手段果然狠辣。
这根野参九成九是用来给方嬷嬷续命的。武拂衣没想直接把方嬷嬷处死,而是要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想到此处,胤禛却是飞快扫了一眼弘晖。
除夕夜池塘边的刑罚,让方嬷嬷在生死边缘痛苦挣扎,这种场景着实不适合孩子看到。
乌拉那拉氏拉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不论围观什么刑罚,让孩子一起去看终是不妥。
她想要开口请求让弘晖回避,但转念间又觉得让儿子早点知道人心可怕未尝不好,这话到嘴边就又犹豫了。
“弘晖,你先回房照顾一下妹妹。”
武拂衣还是考虑了儿童承受力,让弘晖来讲述事发经过是一回事,而围观刑罚是另一回事。她没有给弘晖制造心理阴影。
随后,除了孩子,一群人到了池塘边。
苏培盛带人举着火把。
武拂衣走在最前面,似乎是随手一指,将乌拉那拉氏、宋氏、海氏与跟着嬷嬷婢女们分于两侧。一个人一个位置站好,在池塘边围了一圈。
夜风阵阵,竹林森森作响。
海氏心里发怵,她居然被安排在最靠近池塘的位置。黑漆漆的水面仿佛会随时窜出来一只水鬼。
本该欢闹的除夕夜,现在却是弥漫着死寂气息。
武拂衣等众人站好,终是说出如何惩罚方嬷嬷。
“方氏胆敢谋害皇室宗亲,企图将无辜稚子推入池塘。她口口声声说着是受人指示,而没有杀人的心思。
贝勒府向来赏罚分明,既然方氏认为被推入水中不是谋杀,现在就让她亲自体会一下被推入池塘是什么滋味。”
武拂衣语气平静,一边说一边环视众人。
“谁敢在贝勒府做肮脏鬼祟的事,方氏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都抬起头,给爷仔细地看着方氏,把该守的规矩给刻进脑子里。”
只见方嬷嬷被双手被反绑,又在她腰间系了粗绳,被侍卫押解到池塘边。
武拂衣淡淡开口,“动手。”
随即就听一声扑通,行刑的侍卫将方嬷嬷一把推下了水。
冬夜,池塘冰冷刺骨。
方嬷嬷本能要挣扎,拼命蹬着双腿,但根本没有办法上浮。
侍卫手持长棍,只要看到方嬷嬷有浮上来的迹象,就将她的脑袋压到水里。
“呜呜——”
方嬷嬷只觉冰冷的水倒灌进鼻子,呛得她无法呼吸,可每当要窒息的时候,腰上的绳子就被提溜起来。
人被拽出水面,又能重新呼吸了。可刚刚获得一丝生机,又被重复按压到水里。
一时间,只能听到水花飞溅与沉闷呜呜声。
海氏与马嬷嬷被分开了,被安排站在距离行刑处最近的位置。
她近距离地看着方嬷嬷在水里载浮载沉,长发散乱开来。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很像是随时会化作厉鬼。
不!不!不!千万别来找她,这不是她的错。
海氏越想越心虚,方嬷嬷这幅惨状真不是她的错,都是马嬷嬷自作主张设计了阴谋。
越心虚越恐惧。
下一刻,海氏不可避免地与方嬷嬷抬头时的目光对上了。
“啊!”
海氏没忍住低叫出声。
火把的光照不够明亮,模糊间看到方嬷嬷瞪大了眼珠子,眼神似乎直勾勾地盯着她。
方嬷嬷瞪大了眼睛,一张老脸已然煞白。
这会,武拂衣走到观霜跟前,打开她手里装着野参的盒子。
“大过年的,不宜闹出人命。方嬷嬷尽管谋害皇室宗亲,但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这条命暂时还是要留下的。这参的品相不错,足够吊几天的命了。”
说着,将野参给了另一位侍卫。“把人参切片,看着情况,分批给她塞嘴里。”
此时,原先不明情况的众人终是后知后觉。
罚武格格一根野山参,让闲云院的侍女观霜立刻取来,原来是做这样的用途。
当下,有句不当说的话。四爷的报复手段,真是令人胆寒。
方嬷嬷被强行喂了人参,求死不得,对她的刑罚就还在继续。
夜风更加冷了。
武拂衣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
池塘边围观者脸色渐渐都有些不好了。
乌拉那拉氏不断转动左手佛珠,似乎每转动一圈就真的能消除一段人间业障。
宋氏偷摸着挪开视线,也悄悄朝左边移了几步。不只是离池塘远一些,也是下意识距离四爷远一些。
想起之前自己某些义正言辞的话,其实都是掺杂了私心。后怕四爷会揪着不放,让自己成为第二个方嬷嬷。
最惊恐的是海氏。
海氏听着侍卫一棍一棍地敲击湖面,这感觉仿佛是一下接一下敲击在她的身上。她背脊紧绷着,又是咬紧牙关,正想着闭眼不看,忽然被点名了。
武拂衣走到了海氏身侧,“海氏,你在做什么?是不懂怎么睁开眼睛吗?“
海氏被冷不丁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吓得立刻缩了缩脖子。四爷的语气明明非常平静,但在她听得就像是阎王索命。
“我,不,奴婢会睁的,会睁眼看的。”
“会就好。”
武拂衣似乎放过了海氏,从她身边走开,对池塘里的方嬷嬷说话。
“方氏,现在你觉得在池塘里泡一会是不是有死亡的感觉呢?还敢说你不是要谋杀弘晖吗!你罪不可恕,趁着还有一口气想清楚还要交代点什么。”
方嬷嬷被喂了野山参,反反复复被折磨,但这会就是死不了,连晕过去也做不到。
但都到这一步了,她肯定什么都不会说。早就知道此事败露是死,反正没牵挂,就当是还了马嬷嬷早年的救命之恩。
武拂衣已从苏培盛处了解了,方嬷嬷的儿子成亮前几年亡故,也没留下后代,但这不意味着方嬷嬷就没有弱点了。
“给你一个机会,你唯一的机会。今天把弘晖推入池塘究竟是谁指使的?“
武拂衣接下去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如果你不说实话,那么你儿子成亮的墓地就别想保住了。你该懂什么是连坐,你可以猜猜有多少座坟墓会被掘开,你有多少亲人尸体被挫骨扬灰。你本人,也别想有一个全尸。”
这是不是过于狠辣了?!
众人震惊之余也听出了第二层意思,四爷还是相信武格格不是主谋。
为什么!
主使者马嬷嬷最为不解,四爷怎么就不按常理出牌。不应该的,四爷从前都重规矩,难道一点点都没怀疑武氏?
胤禛倒是不觉意外。
武拂衣本就是死过一次,对于尸体之类也是不看中了。活人认为挖坟毁尸是狠毒的做法,但老鬼是毫不在意的。尸体就像烂掉的衣服,该扔就扔了。
这不是重点了。
重点是此刻胤禛感到无数道偷偷打量的目光,那些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活的狐狸精。他,真的不是!
岸上,暗流流动。
池塘内,方嬷嬷听到挫骨扬灰,原本紧守秘密的心态一下子就崩了。
她本无多求,只希望死后能葬个好地方。马嬷嬷也是答应一定会完成,但是现在情况全变了。
“不!”
方嬷嬷高喊出声,“四爷,求求您,不要去挖老奴儿子的墓,让他安心地走吧。”
武拂衣抬手,示意侍卫把方嬷嬷拉出来。“爷可以给答应你,条件就是说出谁是真的主谋。想好了再说,机会只有一次。
哪怕对于邱家商行的调查进度不会太快,但早晚都有发现。到时候证明你说谎,可以随时把尸体挖出来烧了。”
方嬷嬷为难地咬着牙,又不想出卖马嬷嬷,但也不想让全家都死无全尸。她缓缓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朝着岸上众人扫视而去。
下一刻,海氏只觉方嬷嬷瞧了过来。不等对方说点什么,她再也没能撑住,在今夜高度的精神折磨下,大叫出来。
“四爷饶命,福晋救救奴婢,一切都是马嬷嬷自作主张嫁祸武格格。不是奴婢的主意,真的,奴婢从来没想要谋害弘晖少爷。“
这话一出,气氛霎时凝固住。
马嬷嬷砰地跪倒在地。完了,一切都完了,方嬷嬷还没指认,海格格居然自爆了。
正因早就知道海氏脸上藏不住事,所以为了计划顺利,直到事发才告诉海氏。没想到,海氏没什么城府,她的心里承受力也低,居然连这一场也没能撑过去。
胤禛看着海氏,此时确定海氏观刑的位置,刚好会与池塘里的方嬷嬷正脸相对。
在场每个人的位置是武拂衣安排的。之前看起来似乎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指,现在想来这就是故意为止。
武拂衣暗道心理战真好用。
应了那句俗话,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提到队友,瞥了一眼非自愿组队的胤禛。听苏培盛说,武氏预测到弘晖可能出事,是立刻跑到池塘边,当时气喘吁吁的。
从闲云院到池塘,以后世的计数单位来算也就八百米左右。区区八百米,还跑成这个样子,真是锻炼不足。
武拂衣不想要猪队友。
话说回来,有个问题可能让胤禛暴跳如雷,他与猪比赛,谁跑得快?
胤禛忽然觉得背脊发寒,是看到了武拂衣的目光。
别人瞧他像看狐狸精,武拂衣呢?这又是什么诡异的眼神?!都别看了,快点处理海氏啊!
第25章
海氏没顶住精神压力,先一步自爆认罪。
方嬷嬷也不用内心挣扎了,为了不让家人的尸骨被挫骨扬灰,她承认自己诬陷武格格,主谋是海氏的奶妈。
“马嬷嬷安排好了一切,老奴曾经欠她一命,这次是还她的恩情。”
“报恩?!方氏,你以为自己很讲恩义吗!”
乌拉那拉氏听到这里,后怕地寒毛直竖。
“既然你不是与武格格串通,那么之前你交代的就是谎话!你计划把弘晖推到池塘,而根本不存在会有谁立刻来救他。”
方嬷嬷被问得哑口无言,之前在偏厅内随口编造了武格格赶来救弘晖的说辞。
计划开始后,马嬷嬷就要她随机应变。如果被人发现是一套**,如果没被发现将弘晖淹死是另一套**。
总之围绕一个宗旨,事情是武格格主使就行。
今天没想到武格格会刚好赶到池塘边,那么就顺势编造武氏是想装好人去救弘晖的说辞。
乌拉那拉氏瞧着方嬷嬷的样子,已经都明白了。“毒妇,你还敢说没有想要杀死弘晖!”
这也不再看方嬷嬷,将矛头对准了主使人马嬷嬷。
“给我老实交代清楚。马氏,你说漏一个字,编造一句假话,你儿子与孙子都别想活!”
到此地步,马嬷嬷还是想再搏一搏。她可不信坦白从宽,就怕说了真话要被千刀万剐。
武拂衣则是直接问海氏。比起撬开马嬷嬷的嘴,不如问心理防线已经崩溃的海氏。
“你说一切是马嬷嬷主使,你没有参与,那么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或者,你想知情不报,陪着你的奶嬷嬷一同被治罪?”
“奴婢说,都说。”
海氏根本不想陪着马嬷嬷受刑罚,她还想争取将功折罪,是倒豆子一般将知道的都说了。
从马嬷嬷花钱雇人冒充武氏的小厮去购买小鸟与诱食剂,再有近期让方嬷嬷训练小鸟准时引诱弘晖去池塘边。
“还有一点。”
海氏更是爆出一条新消息。“李侧福晋比预产期早了两天生产,是因为听闻正月初一出生的孩子很是吉利,这话是马嬷嬷放出风去,让侧福晋的侍女芍药深信不疑。李侧福晋今夜产子,这事马嬷嬷应该没有动手脚。”
没动手脚吗?
在听闻马嬷嬷一石几鸟之后,很难相信她没对李氏做什么。
马嬷嬷跪在地上,已经彻底绝望了。
海格格真是毫无保留地都讲了出来,没给她留任隐瞒的余地。海格格这种作法是为了自保,但怎么不想想自己做这些事是谁获利。
“四爷、福晋,老奴认罪。”
事已至此,马嬷嬷也只能认罪,但她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老奴认罪,但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海格格。是她对福晋责罚心有怨怼,对于武格格的得宠心怀嫉妒。随后让老奴设法帮她争宠,除去不顺心的障碍。老奴一心护着海格格,才会做了这些事。”
马嬷嬷说着侧头看向海氏的位置,无比凄凉地说,“海格格,自从你出生,老奴就开始照顾你。你真是无情,大难临头就把所有过错都推到老奴身上。
老奴就是一个下人,与福晋、小主子、武格格无冤无仇,若非您的示意又怎么可能主动去做这些肮脏事。”
海氏被戳破心思,却不可能承认。
慌忙摇头,这会想要逼自己委屈地哭一哭,奈何惊恐到没法泪如雨下,连一滴眼泪也弄不出来。
“马嬷嬷,你不能冤枉我。我只是抱怨几句而已,哪会想到你如此狠毒。”
海氏可不想给人陪葬,即便是她先提出要马嬷嬷想办法,但绝对不能全部承认。
狗咬狗,一嘴毛。
武拂衣没有兴趣听这样的相互指责与推诿。
“马氏承认策划了整起阴谋,照比方氏,今夜在池塘受水刑。刑罚加重一倍。”
马嬷嬷的命暂时还要留一留。
留着她的命完善整条证据连,比如查出她雇佣了哪家小贩冒充武格格的下人去商行等等。
等到整个事件的细节都被查清,以马嬷嬷死罪难逃,而她的子女也是活罪难逃。
“至于海氏。”
武拂衣将处置权给了四福晋,“福晋看着办吧,爷不想再见到她。”
乌拉那拉氏哪怕再怎么一心向佛,但对差点让儿子伤亡的始作俑者也仁慈不起来。
当下命海氏海棠院搬出,将她先禁足在府内荒僻的一角,夺去她日常以格格位份享受的一切待遇。
没有把人直接驱逐到郊野庄子上,那反而不在直接看管范围内。
乌拉那拉氏还想要彻查海氏以往三年都做过一些什么。
另外,马嬷嬷为了谋害弘晖制造了声东击西,李氏提前生产的原因还没有完全确定。
是否如同海氏所言,马嬷嬷仅仅是放出风声?
除夕夜在给马嬷嬷施刑中过去了。
武拂衣没再观刑,而是先去陪弘晖说了会话。
小孩对于死亡没有具体概念,即便被告之在池塘里溺水很危险,但也无法真的明白究竟是什么感觉。
弘晖认了错,保证了再也不单独去水边,但是他更伤心于额娘严令禁止的一件事。
“额娘说,以后不让我再看鸟了。阿玛,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喜欢小鸟了?”
“你可以喜欢,但是有前提的。”
武拂衣立刻来陪弘晖,就是为了关照儿童心理健康。
“想一想,你额娘让你别再看鸟的起因,是小鸟会害了你吗?”
弘晖想着,摇了摇头。“额娘是怕我掉在池塘,我不会游泳就会淹死了。”
“不错,你可以喜欢飞鸟,但要保证自己是处于安全的环境中,再去做喜欢的事。”
武拂衣却知道世上其实没有绝对的安全,可难道因为没有,就要剥夺弘晖所有的喜好吗?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教育方式。
管不着别人怎么想,反正以她认为要给孩子相对的自由,当然也要让孩子明白自由的代价。
弘晖听到父亲同意他继续喜欢飞鸟,小脸笑得露出了酒窝。
“我明白了,我学会游泳就不怕掉池塘了。以后观察小鸟,不一个人去,也会注意四周有没有坏人。”
“真聪明。”
武拂衣摸了摸弘晖的小脑袋,孩子能举一反三到这个程度不错了。
之后,不只要让弘晖学游泳,弘昐与茉雅琪也都要学。
不仅游泳,还有骑马,以及一些毒理常识等等,让人能够自保自救的本事是技多不压身。
如果孩子们没那个天赋,怎么学都学不会怎么办?
暂时不用烦恼这些问题,武拂衣没打算凡事都往身上揽。她也不是亲爹,该让胤禛思考难题才对。
夜已经很深了,昨天又是发生了一堆事,也不必为了除夕守夜不睡觉。
武拂衣让弘晖休息,离开前追问了两句,“为什么喜欢飞鸟?你想养一只吗?”
“不,我想不养。”
弘晖喜欢看小鸟,却从没提过要养。
“我喜欢小鸟飞在天上的样子,人要是也能飞来飞去就好了。养小鸟的话,它们就不能想飞就飞了。”
喜欢它就给它自由,这种思想在皇室倒是不多见。
武拂衣有点好奇,“这想法挺有趣的,弘晖怎么会这样想的?”
弘晖摸了摸头,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想。
“额娘喜欢读佛经,说要与人慈悲。那么让小鸟开开心心地飞,就是慈悲吧?我觉得要是我能飞也一定很开心。”
武拂衣微微颔首。
是啊,人如果能自由自在地飞,那是挺开心的。可惜,对于此时的她,对于此时的弘晖都是一件暂时不可为的事。
无法确定何时能做成的事,也就不必着急给出承诺。
弘晖先睡了。
贝勒府内,这个正月初一的凌晨却没几个人能睡得着。
丑时三刻,石榴院传来消息。李侧福晋生了一个男婴。
武拂衣去瞧了,母子平安。
根据产婆与太医的说法,以及结合现场的情况来看,李氏从喊肚子疼到孩子出生耗时四个多时辰。整个生产过程较为平稳,没有发生危险顺产了。
母子平安固然是好事,可对于李氏提前生产的原因仍要彻查。
依据马嬷嬷交代,她真的没有给李氏下药。
只是把孩子正月初一出生大吉的话,有意无意地灌输给了侧福晋的侍女芍药知晓。
当然,话里话外还添油加醋了。
说武氏入府得了偏爱,那么李氏要有防范意识。府内进新人是难免的事,可以把握住的就是孩子。
李氏是侧福晋,已经有长子弘昐,要是还能有一个出生在正月初一的小儿子,说不定与正院嫡子抗衡。
虽然武拂衣通常会照顾产妇的情绪,但眼下不是一般情况。
李侧福晋有嫌疑为了自身利益,私自服用了催产药物让孩子提前出生。
这种作法显然存在危险性。以目前的医疗条件,谁也没本事十成十保证催产药无害。
用量偏差会否导致一尸两命,用药成分会否造成孩子身体受损等等,这些事必须要查清楚。
于是,等李氏产下幼子,让她稍作清理安顿在干净产房后,天不亮就对石榴园的突击调查。
针对性寻找是否存在催产药。
马嬷嬷是在十天前挑唆芍药,说了些孩子生于正月初一很吉利的话。这段时间内,李氏的仆从进出府邸记录都调取出来,一一盘问是否去私下买药。
搜查来得太突然,起码超出了李氏的预估。
李氏没想到自己生下小儿子,四爷居然毫不顾忌情面地连夜彻查。
而当听闻起因是昨晚弘晖差点被淹死池塘,以及海氏、马嬷嬷的一系列连环计,她的情绪立刻紧张起来。
如此局面,追查到底成了必然。
李氏慌乱于来不及处理小半包催产药粉,而被搜了了证据确凿。
此时,能做得只有悔过流泪。“四爷,妾身只是想让两个孩子都过得好一些。如果能顶着吉祥的兆头出生,他……”
“把眼泪收了,你不是第一次产子,你能不知道催产药的风险吗?”
武拂衣直接打断了李氏的话,根本不信李氏的眼泪。“要孩子顶着吉祥的名头出生,究竟是为了谁好,你心里很清楚。”
也许,李氏有在为孩子考虑,但不可能没有为她自身打算的私心。
“李氏,你的心大了。”
武拂衣还记得此前李氏为了弘昐身体考虑的时候,当时即便违了规矩也想让大儿子晚一点接种人痘。
“这话,爷就说一次,孩子将来如何与吉凶谶言无关。如果再做多余的事,你就别想再养孩子。”
李氏听到不让她抚养孩子,也顾不得刚刚生产结束,就要下床跪下乞求。“四爷,求您了。妾身知道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求您别将孩子带走。”
武拂衣制止了李氏的动作,将人按回枕头上。
“别折腾,以后做事考虑清楚后果。不用指天发誓,那都不如用行动来说话。记住,错误可一不可再,你没有第二次机会。”
“妾身记住了。从今往后,永远按照四爷的话来办,再也不会自作主张。”
李氏说得不能更真诚,如今只想将两个孩子养得健康些,不会再做冒险激进的事。
武拂衣对这些保证不置可否。她希望李氏能明白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行,但人心易变,是最难控制的。
那就不求永远,只要近些年李氏能把小儿子给安稳抚养大。
一来,李氏对孩子有几分真心疼爱;二来,府内没人适合代为抚养,真这样做了是制造潜在巨大矛盾。
至于大儿子弘昐,今年就七岁了。
等李氏出了月子,情绪稳定后,就让弘昐搬出石榴院,在前院给辟出一个院子让他单独生活。
从除夕到初一,一夜未眠。
熬通宵的感觉不太爽,尤其是为了糟心麻烦事熬了一宿。
天色未亮,想补觉也不行,满朝文武百官进宫给皇上拜年。
不只正月初一需要拜年,接下来几天还有各种年节活动。
即便尽可能地减少应酬,但作为四贝勒与四福晋依旧有推不掉的宴会。
对于府内发生的事,武拂衣下了封口令,也让乌拉那拉氏约束身边人别乱传话。
此次,索性孩子们都是有惊无险地好好活着。
按照康熙的做派,只要四贝勒府的口风够紧没让消息在外乱,他也不会在新年里说事。
不过,有心理准备,府内有康熙的眼线,马嬷嬷一事或早或晚都会被康熙知道。将来指不定会责骂四贝勒与福晋治家不严,才会有马嬷嬷闹出了阴谋。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届时可能会主动去向康熙坦白府内的闹剧,但至少不是年节里。大过年的,真不想睡不好觉还要听骂。
武拂衣对春节的要求一降再降。
清静一些,能有两天睡到日上三竿就行了,也不指望能发生什么让她真心愉悦的事情。
排解郁闷的方式还是有的,将胤禛提前打发去了北郊的庄子上。
原本是想等调查队回来后再找借口把人给送走,让他去庄子上管理那些研究牛痘的人,但现在真不想在府内瞧见他。
多看一眼,都在提醒自己“武格格”活得更悠闲。
这就给胤禛列了一张锻炼计划表,让他必须严格执行。每天写一份三千字的锻炼心得,晚饭前准点让人送回府。
四贝勒府内,众人没想到武氏被证明了清白之后,却被撵去了远郊的庄子上。纷纷猜测,四爷是不是迁怒了?或是意识到了狐狸精宠爱不得的道理?
*
*
农庄上。
胤禛天不亮就起来了,开始今日的跑步练习。
在被要求提前离府时,他清楚认识到老鬼对后院之争的不耐烦,是把气都撒到了他身上。
还能怎么办?
只能受着,谁让这回老鬼是替自己受累。
胤禛理亏,只能照办。
还能察觉出了武拂衣忍而不说的想法,要不是他现在用武氏柔弱的身体活着,老鬼真有与他对打一场的想法。
对打,这个词可能是抬举自己了。
胤禛自我认知清醒,他可能会被单方面痛殴。
这样下去不行。人或鬼的耐心有极限的,指不定哪天武拂衣不再因为武氏身体是女子就继续给出关照,等到忍无可忍就会无视性别差异直接出手了。
为了避免到时候被按在地上摩擦,胤禛跑步跑得很认真。
有的小心思,他绝不会说出口,但心里还会做好最坏的打算——打不过,至少他还能跑。
正月十一,终于有些好消息传来。
牛痘调查队比预想中提前几天回来,还带回了三头正在发痘的病牛,以及找来了三位因为感染牛痘就没再得天花的养牛工。
牛痘研究能正式开始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最先带回牛痘相关消息的人, 名叫郑常。
郑常带队去镶白旗下的王家庄,追查十七年前的一场天花感染事件。
当时,皇上尚未在八旗中推行人痘接种。
天花来袭, 王家庄一度成为疫区。约有六十余人感染, 存活下来的十不足一。
如今被问起谁在天花来袭时没有出现感染症状?
还真有一批人没有明显病症,就是负责奶牛养殖与挤奶的庄户。
“那个时候对此现象没有特别重视, 只是觉得那群人免于被感染因为没与病人发生接触。“
郑常来到北郊庄园,有些意外此处的主事人居然是武格格。
尽管出乎意料,但他得了四爷的口谕也就一五一十进行汇报。
这会正大光明的见面, 边上还有嬷嬷守着, 外头也有侍卫站岗, 完全称不上什么私会。
别看武格格瞧着挺年轻, 郑常半点不敢怠慢。面对面汇报时, 真能感到对方带给他的威压。
郑常继续说, “奴才此去查证了养牛场在天花疫情的一年前爆发过牛痘病。当年是农庄第一次成批次养奶牛, 庄户对于牛群的集中发病印象深刻。”
当年为了避免损失,投入了不少人力去看护奶牛, 而那群养牛户要直接接触病牛的出痘部位。
根据部分人的回忆,接触病牛后, 人也有相似痘症出现。但是病症很快就会消失, 没有太过不适的情况。
郑常按照出发前四爷给的提问清单一项项问询, 确定王家庄的养牛户们就是要找的幸存者。
胤禛听了郑常的汇报,这人的书面记录更加详细。
当年王家庄的养牛工总计二十一人, 天花来袭时全都没有出现明显病症。
十七年过去了, 如今还有十五人活着,岁数最小的也已经年过三十。这些人里面有十个人明确记得自己得过牛痘症,其余人因为年代久远记不清了。
后来的日子里, 天花疫情散发出现。养牛户之中,有三人由与天花感染者接触,也没有得病。
郑常从明确得过牛痘症的十人中选了三个最机灵的带回京城。
另外,农庄上正好又出现出痘的病牛,是依照四爷此前的吩咐给买回来了。
胤禛问得仔细,“这一批养牛户直接接触病牛,他们得过牛痘,那么他们的家人呢?牛痘症从牛传给人,会否再由得病人传人?”
郑常摇头,“回武格格,奴才调查的王家庄一带没有查到相关记录。那些庄户不能肯定十七年前家人是否得过牛痘,许是因为病症轻微也就没了印象。”
对此,胤禛未感意外。
庄户又不是专门研究的大夫,如果得了重病必有记忆,但轻微病症加之时间久了,忘了才正常。
这反而说明郑常的调查真实,不是编造出来的。
北郊庄子的管事姓刘。
胤禛先让刘管事将郑常带到京城的人与牛都给安排好了。
然后,派人将王家庄相关调查内容以及今日份的锻炼心得捎回贝勒府。
这绝不是对武拂衣的唯命是从。
胤禛才没有如老鬼所愿每天写三千字心得,就是短短一百字而已,简单说明他锻炼了。
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被区区跑步为难到。一百字就像是定期签到,证明他可以做到坚持。
甚至敢大胆假想,这边他每天都跑,也不知那头武拂衣是否每日锻炼?
所谓此消彼长,是不是有一日能在速度上胜出对方。这个问题,也许不久将来能验证一番。
当然,这种假想至少要过三个月再能一试,在那一天到来前不会表露出丝毫想法。
贝勒府内,武拂衣收到了来信。
接连看了七天胤禛写的锻炼心得,内容很是乏味无趣。一板一眼记录每天跑了多少路,几点跑的,又是跑了多久。
如此贫瘠的文字,放到后世的小学生作业都是属于不及格的范畴。
简直挑不出优点,没错别字是应该的。除了胤禛已经完全模仿了武氏的笔迹,找不到其他能够夸奖的地方。
有心要折腾人,计划去信让胤禛下一篇心得务必声情并茂。
不过,这种念头被打断了,因为随信来了第一份牛痘调查结论之王家庄篇。
显然,牛痘报告拯救了胤禛。
武拂衣看到了不上朝的曙光近在眼前,但没有急躁冒进。
只有郑常一支小队的结论还不够,洒出去五十个领队,需要等他们都回到京城。
等汇总了所有调查内容,带着详实的旁证再去找康熙。
这一等,元宵就过去了。
眨眼就是正月二十二,黄历上写宜迁居。
“皇上,四贝勒求见。”
早朝之后,梁九功向康熙通传。如果他没记错,近四个月以来,四阿哥很少主动入乾清宫求见。
“传他进来。”
康熙放下手中毛笔,大致猜到是为了什么事,老四应该是为了除夕夜府中的闹剧来请罪的。
武拂衣进殿,请安之后,确实先提及了除夕夜马嬷嬷的罪事。
“儿臣治家不利,让马氏胆大妄为谋害皇室宗亲,请汗阿玛责罚。”
“朕知道了。”
康熙早就有所耳闻,对于马嬷嬷、海氏之类的,他根本没给什么眼神,只要孩子平安就行。
“马氏罪大恶极,死不足惜,这与你无关。孩子们没有出事,可见你也是用了心的。”
虽然不甚在意,但对于老四来汇报家务事的态度给予了肯定,这种不隐瞒的想法很好。
康熙却没想让事情再传播出去,谁家不发生点糟心事,倒也不必传来传去成为其他人口中谈资。
“此事到此为止,别让你母妃跟着操心了。”
武拂衣却要稍稍借题发挥,“汗阿玛所言极是。养儿方知辛苦,儿臣自愧于未曾学得汗阿玛的一成养儿本领。虽有福晋尽心尽力帮衬,但眼下有了四个孩子就怕是照顾不周。若是后院能少些像海氏那样的就好了。”
“你啊……”
康熙怎么会听不明白,这是嫌弃后院人多就乱了。
老四家发生了弘晖差点被害的事,又刚刚得了一个小儿子,会这般想也正常。
“去年九月选秀刚刚结束,下一轮还有个两三年,这会你就来说不想要人了。行吧,先把孩子养大要紧。“
康熙给了口头承诺,儿子又不是娶嫡福晋,指或不指新的格格给一点也不重要。
“谢汗阿玛恩典。”
武拂衣也不知道康熙的口谕时效有多久。
反正她现在是妻妾儿女俱全了,真是够了。也不想把精力放在后院纷争上,人能少就少。
康熙瞧着老四,请罪也请了,谢恩也谢了,怎么还没有走的意思?
“还有旁的事?朕一会要去上书房,瞧你弟弟们的功课。有话,你就快些说。”
武拂衣从袖子里取出了牛痘调查相关报告。
是汇总了所有调查队伍的总结报告。胤禛写的初稿,自己酌情修改了一番,是到了该出现在御案上的时候。
“儿臣的长子今年到了该种痘的时候,但弘昐的身体自出生就不够强壮。”
武拂衣缓缓道出最初与胤禛商议好的牛痘研究动机。
从担忧弘昐讲起,又是提及了四阿哥小时候的种痘事宜,追忆康熙曾经给的点点滴滴关心。
核心思想,有康熙树立了好父亲的榜样,让做儿子的也想去尽力做点什么效仿。
然后,在古籍《天问补录》中看到「青牛神力」的文章,说是生了痘疹的青牛救了被天花疫情侵扰的百姓。对此引发了思考,想要探查牛痘与天花症之间的关系。
“京畿之地多有养牛户。儿臣琢磨着不如调查一番,即便想错了方向,最多也就是耗费了一点钱财而已。”
武拂衣说着,脸上透出些许欣喜。
“托汗阿玛的庇佑,这一次的调查还真的有些收获。据悉,但凡感染过牛痘病的人,他们在天花疫情来袭时都没有不适症状。”
话到此处,她抛出了最关键的结论,“人得了牛痘病,症状轻微。比起接种人痘时的不适反应要小很多。
如果得一次牛痘也能预防天花,那么改人痘为牛痘接种,是能规避往年种痘时的诸多风险。”
康熙原本以为老四提及幼年种痘是希望弘昐能延期接种,不曾经想竟是抛出如此大胆的假设。
此刻也就是老四提出了牛痘新术,这儿子自长大后就颇为沉稳,从不异想天开。倘若换个人,比如十四来说,势必怀疑他在白日发梦是会把人直接赶出去。
“胤禛,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康熙语气严厉,“人痘之术由来已久,始于唐宋,经过历代名医改进方有今天的成果。以牛痘代替,是闻所未闻。”
武拂衣察言观色,尽管皇上表情严肃,但质疑的情绪并不多。
要不怎么说口碑很重要,胤禛十多年的戒急用忍是成功塑造了办事牢靠的形象。
过去塑造的形象,如今派上了用处。
武拂衣得以有机会缓缓道来,“回汗阿玛的话,儿臣知道此说乍一听很荒唐,但也不必厚古薄今。古人没有记载成书的牛痘术,原因可能是多样的。”
这就列举种种可能性,首先就是奶牛养殖是否广泛。
接触病牛的那一批都是底层百姓,他们得了牛痘有了免疫力,却不一定为人所知。
反之,能喝得起牛奶的人群多是手有闲钱的富裕人家。有钱才会读书识字,去探究病理源头,但他们接触病牛的概率低。
另外,历代天花的传染范围与猖獗程度也是影响因素之一。
如果只是小范围传播,人们已经有了人痘术,也就不一定会去研究新法。
武拂衣说到最后,捧了一把康熙。
“哪怕唐宋有了人痘术,但也没有大范围普及。几百年来,唯有汗阿玛大刀阔斧地推广接种术,此等壮举也是闻所未闻。而您就敢于去做,必然名垂青史。”
康熙面上表情不变,但内心无不愉悦。
这话说得不错,推广人痘是他顶着压力做的。最初那些臣子歪歪唧唧说这个不妥那个不行,索性就让阿哥们先搞了接种,此事也就慢慢能在八旗内推广了。
效果是显著的,近些年八旗内没有再大规模爆发天花,就连沙俄也来学习种痘。
但总有美中不足。
人痘术存在风险,有些孩子熬不过就死了,而且也不是所有八旗子弟都有条件接种。
接种人痘到出痘的这段时间,接种者约等于是感染一场天花,本身也就成了传播源。如果照顾他们的人群没有出过天花就有感染风险。
另外,接种人痘的副作用之一,可能留下大面积痘疤。
康熙自身得过天花,脸上留下了不少痘印印记。他是皇上,又是男子,当然没有大碍,但对于女子来说就不同了。
也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在八旗中推广人痘术,可是女子的接种率低于男子。①
如果真有低风险的牛痘能取代高风险的人痘,无疑会是天大的好消息。
尽管如此期望,康熙还是谨慎为上。
当时,他推广人痘术,是推广经过几百年医学考证的接种术。对比来看,牛痘术是全新之法,不能贸然公之于众。
给了梁九功一个眼神,让他先去取老四准备好的折子。
当下,康熙翻阅起了这份『牛痘症与天花预防关系辨析』。
奏折的条理非常清晰,将京畿之地几乎所有的养牛农庄都涵盖了,针对上千名养牛户进行调查。
涉及了各方面,比如人与病牛的接触,天花肆虐时的不同染病情况,是否一次得牛痘能够长年摆脱天花侵扰等等。
一时间,乾清宫变得很安静。
康熙一字不漏地翻阅着这份厚奏折,越看越觉得只要所记为真,用牛痘术来预防天花并非无稽之谈。
不知不觉,近半个时辰过去了。
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才从细致数据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到老四毕恭毕敬地站着。
这回真不是有意晾着儿子,而是这份奏折的内容太重要了,不留神就忘了让老四别站着。
“梁九功,你这奴才怎么回事,让四贝勒站了许久,还不快些上茶。“
康熙不能说是自己忘了,只能没好气地训斥太监总管。
转头,拿着奏折笑着指了指老四。“你也傻,这殿内有椅子,也不知道坐下来歇会。”
武拂衣是不想坐吗?肯定不是。她只是不会蠢到没得皇上的旨意就擅自落座。
站了近半个时辰也无妨,就当是锻炼身体。当下,康熙有此和颜悦色的态度,因为已经信了七八成牛痘的功效。
“谢过汗阿玛赐座。”
武拂衣这会坐下来,而更在意康熙是否还有敢于搞牛痘研究的魄力。
康熙放下了奏折,“说说吧,下一步想怎么办?虽说你查得详实,但终究还是实证不足。“
“请汗阿玛恩准,先进行一番小规模的接种牛痘实验。”
武拂衣道出计划,“选死刑犯二三十人,要求他们从未接种人痘也没有得过天花。对这些人接种牛痘,等牛痘病症消退,给他们再种人痘。”
种人痘就是主动去感染一场轻型天花。
“以往接种人痘会有各种出痘反应,倘若先种牛痘再种人痘,那些人没有不适症状,就是初步验证牛痘功效。”
武拂衣说是初步验证,那是还需要更进一步验证。
“之后,再进行第二步,让他们直接感染烈性天花。如果成功,再进一步扩大实验者的数量。”
这个时代使用死囚做第一批实验者,算得是最合适的选择了。之后扩大实验规模,是可以出钱招募自愿实验的人。
康熙想到老四在刑部任职,“死囚的人选,你可有名单?”
“暂时没有。”
武拂衣其实翻阅了大量卷宗,也听了胤禛的建议拟定了一批名单,但两人都决定当康熙问及时要说没有。
做事有计划是好事。
然而,对于重大事件如果把每一步都计划好了,在皇上看来不一定是稳重,反倒是心机深沉。
武拂衣面露些许惭愧,“研究牛痘术是大胆之举。即便调查详细,但没有汗阿玛指点,儿臣难免心里没底。这是盼着您的支持。”
康熙眉宇之间更添一分温和,对于儿子的依赖颇为受用。
“尽快拟定一分名单。二十到三十人,这个数量作为首次实验是不多不少,能放在你的庄子上。
你选的人,首先背景要简单,另外分不同几组。年轻的、年老的、身体健康的、身体虚弱的,也加几个女犯人。”
既然决定做实验,那就要把各种因素都考虑进去。
康熙瞧着奏折上写了,老四已经买了十头病牛放在北郊庄子。
既然老四提出的实验,而他做事也稳重,更是诚心要搞出牛痘,那就让他做了这次的负责人。北郊庄子的位置也恰当,那一块比较荒僻,一般休闲玩乐都不会去。
“死刑犯终归是罪大恶极之人,去你的庄子上关着,需要多加些看守人马。”
康熙不可能不派守卫,这也是保证老四的安全。
说到看守,这个任务目前要低调完成,指派谁去挺有讲究。要有能力,与四贝勒关系也不能太僵硬,免得坏了事。
康熙问:“老四,你有举荐的人选吗?内举不避亲。”
武拂衣没特别想要的,但她和胤禛都有特别不想要的侍卫。
正话却要反说。
“儿臣听闻隆科多在木兰围场彻查狼群事件,他辛苦到年前才回京城,奈何没有更多线索。隆科多上门送了好几次慰问礼,说是愧对汗阿玛信任才导致儿臣与九弟受伤,很过意不去。”
武拂衣说着,像是早就原谅了隆科多。
康熙眉头微挑,“这么说,你希望他去北郊庄子看守了?”
“看守牛痘实验的犯人,这也不是好差事。照理说,隆科多一心想要将功折罪,儿臣推荐他做这份差事也不算徇私。”
武拂衣却话锋一转,“只不过,年节中隆科多身在佟家,难免要与不少人迎来送往。让他去看守北郊庄子,说不定会引起那些人宾客的注意,这就有些不美了。”
说到这里就够了。
武拂衣没说具体想要谁取代隆科多,“儿臣也想不到其他人选,还请汗阿玛定夺。”
康熙听着微微沉吟,这会老四原谅了隆科多也无妨,太记仇不是好事。
他本想给隆科多一个复起的机会,但又希望那个机会不该是儿子们的说情,因为不想儿子们与佟家有太深牵扯。
好在老四看得清,守卫牛痘实验要尽量低调行事。
显然,有这一条就不适合让隆科多去,这厮年节里是没少活动关系。
选谁呢?
康熙暂时没想好,可决定了一件事。
“稍后,朕会定下护卫的人选,你这几天把死囚的名单递上来。之后,你也不用去刑部了。十二与十四去年指婚,他们的府邸也修起来了。你接手这件事,负责两个弟弟的府邸修建。”
“是,儿臣遵旨。”
武拂衣答应得极快,毫不克制听到这番调职的愉悦。
不用去刑部,转而接手胤祹、胤祯府邸修缮任务,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康熙让四阿哥专心在北郊搞牛痘实验。
这意味着什么?
外人看来是没了六部行走的实权,但它的隐藏好处大大的,没有政务在身就可以不用每天早起上朝了!
武拂衣如何能不开心。
感谢自己的努力,终于把这一天给搞来了!
康熙压根想不到竟然有人会因为不早起而愉悦至极。
当下,瞧着老四外露的愉悦,完全没有被夺去刑部实权的不喜,理所当然认为他是真心要办好牛痘之事。
联想老四最初研究牛痘的动机,是为弘昐种痘考量。
会有这种考量,起因是自己在老四小时候种痘时的陪伴,不由生出一种龙生龙的自豪感。
此刻,康熙瞧着四阿哥,暗道不愧是朕的儿子,子肖其父,人品贵重。
心情好又是多说几句。“你管着十二与十四的府邸修缮,也别惯着他们。不用他们说想要什么就给添什么,尤其是十四。记住了,朕说的,你别太宠着他。”
“儿臣谨遵圣谕。”
武拂衣当然接旨。
今天瞧着康熙,觉得他也顺眼了几分,是先给出了这句话。
接下来,十四想要新家添好东西,是该懂得什么叫做“兄友弟恭”。求人,不知道胤祯会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①这是本文私设!没有查到确切数据!
人痘推广时,说是说要求八旗子女都接种。但查宫中记录说是阿哥种痘制度,没查到公主的情况。
另,四阿哥府的孩子排序也是私设虚构。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今天本来该是个好日子。
胤祯得了圣旨,每十天可以早放学一次。只要他完成课业考核,就能出宫去看看正在施工中的府邸。
谁能想到晴天霹雳说来就来。
汗阿玛告诉他今天不用出宫了,先把想设计什么样的府邸拿出具体章程。
这份章程过两天交给四哥。因为自己与十二正在建造的府邸,从后天开始将由四哥负责监工了。
没有最糟心,只有更糟心。
汗阿玛竟然还去了永和宫,当额娘的面说,让做弟弟的不能仗着亲哥的偏爱就对住所建造提出过分要求。
胤祯觉得委屈,亲哥什么时候偏爱过他?难道书桌上四哥亲自编写的数学题集是证明?
堆积如山的题册,那样的偏爱谁稀罕谁拿走,他真的一点都不想要。
不想要,也只能受着。
胤祯不死心,他还是想要私下争取一番。
以往去过几次四贝勒府,确定自己与四哥对住宅的喜好不同。哪怕汗阿玛说了不能提过分要求,但提少一点的要求总是可以的吧?
这就找上胤祹,希望一起去找四哥说建房子的事。二对一,也许以人数优势能让四哥满足他们的各种需求。
“十二哥,不如后天下午一起找四哥?”
胤祯在下课后叫住胤祹,“如今,你我的府邸都由四哥负责监工,你应该也有些构思想对四哥说吧?”
胤祹没有拒绝,“好。我准备了一些图稿,届时一起去。”
两人定了时间,后天下午准点到了贝勒府。
武拂衣刚刚处理完刑部的工作交接,那份牛痘第一批实验的死刑犯备选名单已经呈交给康熙。需要的实验人数是二十至三十人,但备选者的数量不能刚刚好,要让皇上有筛选的余地。
很快就得到了康熙的批复。
最终圈定了二十五人,二十名男犯人,五位女犯人;其中年龄最大五十四岁,而年纪虽小十四岁。年龄更小的死刑犯,京城不是没有,但是不符合实验者背景简单的基本要求。
牛痘对儿童的功效如何?
这一问题可以等到第二轮实验再去验证。
实验者有了,接种的大夫与设备是现成的。
太医院有专门负责给皇嗣接种人痘的太医。近几个月,宫内没有幼儿种痘任务,康熙选了四位太医去北郊农庄让老四使唤。
接下来,还差一队专门侍卫。
只要侍卫人选名单一出,就能去死牢押解犯人前往北郊庄子进行实验。
武拂衣静待侍卫到岗。
在出发去北郊庄子常住之前,府内还有些事要安排,以及顺带管一管胤祹与胤祯的府邸修建事宜。
说是让四贝勒负责监工,实则是皇上对外放出的烟雾弹说辞,府邸建造需要操心事说多也不多。
事实上,十二与十四的府邸早在指婚之前就动工。
如今主体建筑已经建成,接下来是室内装潢、府内花木、池塘等等工程仍待完成。
在不违制的前提下,这些布置本就取决个人喜好。
因此,康熙才会表态不要太宠着十四,不能他喜欢什么都给布置上。
当下,武拂衣瞧着联袂登门的两人,不用问要知道胤祹与胤祯是来说造房子的事。
她也没端着冷脸,对胤祹开门见山,“都是自家人,不妨直说对于在建府邸的想法。”
等一下!
胤祯瞧见四哥态度温和地说着都是自家人,但为什么似乎无视了他的存在,好似只对十二哥一个人在讲话。
胤祹瞥了一眼胤祯,眼看十四弟没有先说话的打算,那么就自己先说。
眼下,四哥问得直接,应该是不愿意寒暄客套,以免浪费了彼此时间。
“弟弟先谢过四哥,有劳了。”
胤祹取出了设计图纸,“弟弟已经询问了工部与内务府,这些设计不会违背祖制。所需物品比如花草、树木之类的景观,已经联络妥当卖家。四哥替弟弟掌掌眼,还有什么要查漏补缺。”
武拂衣接过图纸,胤祹的工笔画不错。
艺术性之类的不必去评价,但这图让人看了就能明白他的房屋内装的要求。
这就很好,简洁明了。
图上还一条条标注清楚了,桂花树买王家的,池塘的太湖石买张家的等等。
这些不同买家乍一瞧有点多,但备注清楚了。更重要的是胤祹与掌柜们事前联系妥当,价格也是全都定了下来。
显然,胤祹做了充足的前期准备。他本人完成了八成,只剩两成有待监工去调整与补充。
“十二弟行事细致,也是个体贴的。”
武拂衣瞧见了胤祹对于十二府的正院设计图,那是给未来十二福晋富察氏住的地方。图纸上写明了对于窗纱颜色用料、梳妆台等等的要求,看着设计图也能瞧出几分雅致。
胤祹瞧见那张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四哥过奖,弟弟不敢居功,这张是按照富察氏的喜好设计的。”
言下之意,谁住的房子就按照谁的心意布置。
胤祹没有独断专行,征求了未婚妻的想法。
武拂衣不着痕迹扫了一眼十四。
她可没忘记胤禛说的宫闱秘密,选秀时十四弟看上了富察氏。这会胤祹提起富察氏,观察十四的神色已是毫无异样。
是十四掩饰得很好,还是他已经想开不在乎了?
武拂衣偏向于后者,她是不信皇家阿哥对谁会一见钟情,更不会为此辗转反侧,久久难忘。
十四与富察氏最多就几面之缘,如果没能放下,与其说是情深难忘,不如说是没得到的执念。
再多思考,也就短短一瞬。
武拂衣收好了胤祹的图纸,她没有经办过皇子府邸的建造,设计四贝勒府的是胤禛,之后让他瞧瞧。
于是,先对十二说:“图纸,我会认真看的。过几天,给你具体答复。”
胤祹也知道造房子急不得,“四哥慢慢看。如今还在正月里,雪未融,冰未化,像是花木移栽之类的活都要等到开春才能进行。弟弟不急。”
“放心,再迟也不会耽误你今年成亲的。”
武拂衣调侃了十二一句,换得胤祹略腼腆地一笑。
随后,她转头看向胤祯,这厮今天倒是没乱插话,像是鹌鹑一样保持了安静。“十四弟,你的呢?”
胤祯摸摸了袖子,没能第一时间将准备好的清单都取出来。
原本他拉着十二阿哥同来是希望人多力量大,两个弟弟一起对四哥提出要求,说不定会提高被同意的可能性。
但是,凡事就怕转折!
刚刚瞥了几眼胤祹准备的图纸,真是叫人傻眼了。
胤祹对府邸的要求不低,但他把前期准备工作做足了八成,只需四哥帮衬做两成就行了。
胤祯突然没了底气,他准备的清单出了一大堆对府邸物品的要求,比如宋瓷、元青花、哪位名家的画等等。区别于十二哥,他没有联系过卖家,对于想置办的物品仅仅停留在想的阶段。
武拂衣看出了胤祯的尴尬,不动声色状似关心地问:“十四,你没是还没想好怎么布置府邸吗?或是没什么想要的,全凭为兄做主就行了?”
胤祯怀疑四哥是明知故问,偏偏四哥的表情无懈可击。
如果现在顺着四哥的话承认没准备好,那还能有下一次提要求的机会吗?
想了想,胤祯还是取出了清单。“就这些了。”
清单一出,会客内片刻安静。
胤祹先沉默了,他瞧着十四列出的密密麻麻需求。
仅以数量论,也就比自己多了两成,但以工作量计算就不一样。自己提前做了八成的准备,不用四哥操持太多。
十四作为四哥的亲弟弟,果然不一样吗?居然敢这样麻烦亲哥。
胤祹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不能想象有类似十四这般的弟弟是何感觉。偷瞄一眼,瞧不出四哥对此清单有不耐烦的情绪。
武拂衣确实没有不耐烦,早就料到十四会搞这一出。
胤祯讪笑着,“看起来好像有点多,但我保证里面没有违制的物品。价格上,四哥也不用费心,弟弟不会让你倒贴的。”
这是钱的问题吗?
武拂衣瞧十四列出的从博物架摆放的古董到花园鹅卵石的选材等等,林林总总的物品要去不同地方购买。
过程很复杂,甄别物品优劣,与掌柜商讨到货时间等等。那些琐事都要人去做,是不用四贝勒亲自去做,但也得过问。
对比十二都安排好了八成,十四是怎么厚脸皮说出不要亲哥倒贴的话来。
“胤祯,你可知汗阿玛说了什么?”
武拂衣弹了弹清单,“让我别太宠着你,不能令你予取予求。我总不能违背汗阿玛的口谕,对不对?”
胤祯不可能说不对,哪怕不情愿也只能认了。
暗中琢磨着,难道要和十二哥一样,自己去搞定清单上的需求?或是请额娘找人帮忙?
武拂衣用脚趾也能猜到十四的想法,而说到底无法彻底无视他。
既然四贝勒被康熙要求监管两位皇子的府邸修建,基础工作总是要做的。如果让十四自己去置办,万一出大篓子,是要背上监管不力的黑锅。
若说十四的需求过多,对比胤祹,数量上也没差太多。
对于物品数量肯定要酌情删减,余下的那部分也不能轻易让十四心安理得地得到。
“十四,我有一个提议。”
武拂衣早有准备,此刻就像是全心为弟弟考虑的好哥哥。
“汗阿玛说不能宠着你,不能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但没有说你不能多劳多得。”
胤祯疑惑,这是想要让他做什么?
“四哥,你该不是想给我再增加数理作业吧?弟弟真是没这个天赋。再说做作业,又岂能谈得上是多劳。”
武拂衣轻轻摇头,“当然不是,数学题帮不了你。这事要从根源上来看,你分府出宫是要组建家庭,或早或晚都要有孩子,是不是?”
胤祯点了点头,还是不明白四哥的意思。
武拂衣没别的意思,就是让十四提前体会带娃的辛苦。
依她本意,生不生孩子是看个人的意愿,不是非要不可。但康熙与德妃不会认同这个观点。
幸而,四贝勒已经儿女双全。至于以后,反正她是没睡女人的想法。
扯远了,话说回来,眼下是给十四找点事做。
“今年,我家的弘昐七岁,弘晖五岁,茉雅琪也四岁了。三个孩子都已经开始读书。十四,你作为叔叔,我相信你能帮着教教孩子。”
武拂衣缓缓道出要求,“听闻你在上书房学得不错,既是如此想必有足够的学识教育小孩,你做一回夫子。每天批阅三人的作业并且回答他们的疑惑,每五天出宫当面答疑。
只要你教得耐心认真,为兄会告之汗阿玛你的功劳,令他能看出你长大了,做事稳重了。如此一来,你想置办的那些东西就不是拍一拍脑袋想出了的。对此,你意下如何?”
胤祯听明白了,大概意思就是要他带孩子,负责孩子的启蒙教育。
他今年十三岁,比四哥的长子年长六岁。以他在上书房所学,想来不是难事。
“好。”
胤祯答应得极快,认为教导小孩绝不会比做数学题痛苦。
不就是三个孩子,批阅作业以及回答他们对课业的疑问,能有什么困难呢?以此来换取新府邸的那些物品,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那就说定了。“
武拂衣和善地微笑,“明天,我入宫与汗阿玛与额娘言明你的决心,表示你愿做一位耐心温和的小夫子。你自愿以此来报答我,感谢我对你府邸修建中的劳心劳力。”
一旁,胤祹琢磨着似乎有点不对味。
十四答应得痛快,莫不是从没留意上书房的先生们有火发不得的模样有多憋屈。夫子不好做,尤其是耐着性子不能发火的夫子就更不好做。
胤祹不知道四哥家的三个孩子脾气如何,应该不会太调皮吧?应该会好好完成作业,不至于让十四气到吹胡子瞪眼吧?哦,对了,十四还没有胡子。
武拂衣留两人吃了顿便饭,随后带着他们去在建中的府邸逛了一圈。对照实地情况,清单列表上的物品还需要修改增减。
翌日,上午入宫。
向皇上汇报了十二与十四对于建造府邸的想法。着重提了没有宠着胤祯,十四愿意多劳多得给孩子们辅导功课。
康熙对此提议表示了高度的赞同。
先是谈及上书房那些夫子被胤祯气到的往事,又是让老四放心,会敲打十四让他不能做严师,而要有足够的耐心。
除了谈及皇子府修建,更重要是看守牛痘研究的侍卫名单定下来了。一共二十人,十人一班,能日夜倒班看守。
命令已下,明天就会去北郊庄子报到。具体如何安排侍卫的工作,就由老四自行定夺。
武拂衣看了名单,上面的名字多是没有听过的,唯独一个人除外。
庆复,隆科多的七弟赫然在列。
此人年约十五,此前就了解过他与隆科多虽然为兄弟,但关系上并不亲近。就出名程度,京城人多数只闻隆科多,不谈佟国维的其他儿子。
康熙将庆复放到名单上,是对佟家另有打算吗?
是不是听闻隆科多年节里一直在活动关系,今后即便还要用他,但也要扶植起庆复与其打擂台?
这些事一时半刻是不会有结论的。
反正,武拂衣决定在面对庆复,先把他当做普通侍卫用。这人被指派到庄子上,该他做的活一样也不会少。
即将离开贝勒府,最后就是把胤祯做临时夫子的消息告之三个孩子。让孩子们尽情提问,有什么不懂的、想要知道的统统都写下来询问十四叔。
一个中心思想,让孩子们往多了提问,别怕劳烦胤祯,问得多了,胤祯才会越开心。
没有藏着掖着,说出了其中原因。
十四建府要置办物品,要通过做夫子的工作来换。他工作越认真,获得的分府物件就越多,这事被皇上认可了。
尽管武拂衣不会天天都在府内,但不妨碍派太监每天晚整理好孩子们的问题集与作业送入宫,并且审阅十四给出的批复。
来到北郊庄子,也将这些安排简单告之胤禛。
“四贝勒府建造时,是你一手置办的。看看吧,你两个弟弟列出的建府物品清单,这两天给我说说该怎么弄。”
胤禛收好了两份清单,这些事是细工慢活,他的关注点暂时放到了另一件事上。“你让十四教导三个孩子?”
“你怕十四教不好?不必担忧,他对作业的批注、给孩子们答疑的内容,你都可以过目。”
武拂衣确定十四硬着头皮也会好好教。
“皇上、德妃娘娘都认可了此事,十四想要新房住得舒心,就要拿出足够的耐心与毅力。明天,十四就上工了,你且看着吧。”
胤禛也说不上是不是担忧,就是觉得有点荒唐。
感觉荒唐过后,又有一丝隐秘的愉悦。因为他知道十四很快就会有苦难言了,教孩子哪有那么容易。怎么说呢,瞧着十四憋屈,他挺开心的。
武拂衣也期待十四第一天给孩子答疑的心情。
“弘晖喜欢飞鸟,明天可能要问他的十四叔,聪明如十四叔一定知道为什么鸟儿会飞,人就不可以。诸如此类的问题,我鼓励他多多益善地提问。也不知道十四会如何引经据典,耐心作答。”
胤禛一愣,没想到老鬼竟然鼓励孩子们提问这类问题。
然后压住了嘴角笑意,这下几乎确定明天胤祯一定会眼前一黑的。可惜,那般表情,无缘亲眼得见了。
*
*
二月二十六,天气晴朗。
“阿嚏!”
十四揉了揉鼻子,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打喷嚏了。
还有半个时辰,四哥家孩子们的作业与问题集就被送入宫。他自信满满,午时之前一定能搞定,不是吗?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胤祯对于辅导四哥家的三个小孩功课, 一直都是自信满满的心态。
当翻阅习字帖时,他的想法也没有改变。
翻开练字帖,轻而易举地看出弘昐、弘晖、茉雅琪的习字进度不同。最大的弘昐练字已有三年, 弘晖两年, 而茉雅琪刚刚学了几个月。
虽然胤祯在众兄弟之中称不上出众,但批改三个孩子的字迹优劣足够用了。轻轻松松圈出写得好的字, 对于不足的字,标出缺陷在什么地方。
没用太久,今日份的习字帖就批完了。
接下来是解答疑问册。
三个孩子读书后, 把不懂的地方下写来, 等待他们的十四叔回答。
第一次提问, 只有薄薄三张纸。一个孩子一张, 每张纸上仅有寥寥几笔。
胤祯不甚在意地开始读题, 然后猛地眼前一黑, 这是什么天马行空的问题!
弘晖说他羡慕鸟有翅膀, 问人为什么没有翅膀?
志怪故事里也有长翅膀的鸟人,十四叔知道让人飞起来的秘法吗?
茉雅琪倒是没提鸟, 而是说了花。
就问花儿为什么会那样红?而有的花又是黄色的?什么决定了花的颜色?人可以改变吗?
再看弘昐,这个孩子是没提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但是写了一串洋文。
他说学习从去年十月阿玛让他开始学英吉利文。阿玛让他每天用新学单词造句, 然后读洋文书, 尝试翻译短句。
这次请十四叔帮着翻译一下。另外,还希望介绍一下更快背出洋文单词的方法。
胤祯瞧着面前的三页纸, 孩子们的字迹与语气都挺稚嫩, 却像是给了他一记闷棍。
这些问题要怎么回答?完全没有思路!
人不能飞,难道不是约定俗成的事?
不同的花本来就有不同颜色,老天爷就是这样决定的。
还有, 也别问洋文。他不是九哥,对英吉利文是一个字都没学过。
这才第一天,胤祯就后悔了。
四哥怎么教孩子的,居然搞出这么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转念一想,忽然顿悟,四哥怕是早就知道孩子们的想法天马行空,所以才坑弟一把。
后悔却是无用。
这会没有说不教了的可能性,因为这事已经在汗阿玛与额娘面前都过了明路。
四哥昨天提前说明,孩子们与大人的想法不同。
这次请十四弟做小夫子,就是不拘泥于四书五经上的内容,那些自有府内先生操心。
因此,给十四弟的问题也许听来可笑,但愿胤祯给予耐心与包容。
胤祯总不能和孩子计较,尤其康熙也开口要他多些耐心,难道他敢说不?
骑虎难下!有苦难言!内心煎熬!
一连串的形容词都不足以描述当下的心情,这还仅仅是做夫子的开始第一天而已。
与想象中午时能搞定一切截然相反,怕是夜半子时到来也完成不了。
胤祯答不来也得答,先去解决弘昐提的翻译题,这题努力一下能找到正确答案。
先找了隔壁住的十三。胤祥学过一些洋文,却表示学得不是英吉利文,而是葡萄牙文。
无奈想找九哥,但九哥在宫外不知哪个商铺里混着。那就只好去找洋人,自南怀仁去世十多年后,如今以神父白晋最为出名。
白晋来自法兰西,但也懂些英吉利文。
告诉十四阿哥,那句英文是出自莎士比亚的作品《威尼斯商人》。如果十四阿哥对西洋文学作品感兴趣,他能推荐几个法兰西作家与诗人。
胤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是打着自己学英吉利文的幌子找上白晋,怎么能好意思说出真相,是小侄子把他给为难住了。
外国作品有什么好看的,他最不耐诗词歌赋,要是外国将军传记倒还有些意思,但是京城没有翻译本。
这些闲话少说,接下来还要解答『人为什么不似鸟会飞』与『花儿为什么那样红』。
左思右想,就给弘晖与茉雅奇写了几句干巴巴的话。像是自古以来,天道规定了人与畜生的差异,草木生长的颜色差异等等。
第二天,疑问集如期而至。
弘昐表示谢谢十四叔的翻译,暂时没有新问题,就等着昨天的另一个未解答的事,询问如何高效背诵单词。
胤祯就差把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写上去了,然后他看到了弘晖与茉雅奇的追问。
问题继续围绕飞鸟与花朵。孩子们问,十四叔说是自古的规定让鸟有翅膀、花有不同颜色,那么是哪本书里说了,哪位先贤的说辞?又有没有人反驳过?
短短几句话,看似毫不刁难的问题,仿佛似一把大锤子敲得胤祯脑袋嗡嗡作响。
他怎么可能知道谁研究过,这不是常识吗!谁会去质疑常识的对错,这些孩子怎么不放过鸟与花呢!
教与学,就在胤祯日复一日地苦恼中继续着。
这份临时夫子的工作占据了所有休息时间,让他不得不往藏书室跑,阅览起平时碰了不想碰的古书。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还就不信了不能把鸟与花搞定。
康熙有空也会抽阅出入宫门的书文,自然看到了孙子孙女与十四之间的问与答。
对此,瞧了个乐子,也不说话。胤祯苦思冥想,必须去书库里泡着也好,治一治他骄纵的性子。
同样是皇子,十二知道自己联络建材商,将府邸修建事提前准备好八成;十四却是拿出一长条清单等人去办,都没有事前打听过那些东西要怎么购入。
买建材,瞧起来是小事,可以不用皇子操心的小事。
康熙却不这样认为,何不食肉糜就是从小事开始的。
皇子是不用事必躬亲,但不能将此当做理所当然,至少也该了解全局才能不被蒙蔽。
老四提出以牛痘取代人痘的构思,其实也可以派人去做,但还是亲力亲为。
在实验阶段要与死囚同处一个庄子,即便生活区域上完全分开,但那样生活环境定是不如贝勒府。
对比十四要修建皇子府是为自己享受,老四研究牛痘这中苦差是为国为民的正经事了。
老四都吃这份苦,一母同胞的十四为什么不能?
康熙发散联想后,更坚定让胤祯继续做苦哈哈的小夫子。假如十四连应对孩子天真提问的耐力都没有,还能办成什么事。
说起来好耐心,不得不又想到一个儿子——太子。
听闻毓庆宫里又被胤礽打死了一个太监,这个儿子越长大脾气越发差了,二十六岁竟然不如六岁时懂事。
康熙揉了揉眉心,那个太监被打死是发生在太子与索额图见面之后,定是索额图那厮又说了一通胡话。
明珠被罢了相,索额图怎么就看不明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非要耗尽年轻时的君臣情分呢!
当年,索额图不是这样的人。
那时自己刚刚亲政,朝中鳌拜势大,目无尊上,为所欲为。索额图亦是冒着性命危险一起擒获鳌拜,如今怎么就都变了。
正像是纳兰容若那小子写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一眨眼,容若也已经去世十六年了。
康熙稍稍出神,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世上或是没有什么牢固不变的,既然索额图不仁在先,也别怪他终有一日忍无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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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郊庄子,天高云淡。
早晨辰时,也就是七点钟。二月初,京城天亮了还没多久。
武拂衣准时起床。与康熙设想中不同,她对庄子上的生活很满意。
自问活得挺舒服,也没有怠惰不堪。
摆脱了凌晨四点早起的惨剧,七点醒来,简单洗漱后先去晨跑一圈。
然后,慢悠悠地吃顿早餐。
吃完早餐,读一读贝勒府送来的昨日消息。
看看十四的窘境,一天就从好心情开始了。接着去庄子内的封闭实验地,留意实验进度。
随即,读想读的书,不限中外古今。
等到中午,她做主恢复一日三餐制也没人能管。午休过后,可以去演武场练练刀剑。
下午再去封闭实验地,与二十五个死刑犯对话,每个身上都有点可以挖掘的事。
有的是被逼上梁山后害人,有的是天性杀人不眨眼。
他们的罪行在卷宗上只是公式化的聊聊几笔,远远比不上面对面谈话时,能获知更多待被发现的世间百态。
今天是实验开始的第六天。
罪犯被移送关押至此,都被接中了病牛的痘疹浓液,身上也出现了相似痘疹。
他们也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实验品,有的挣扎,有的沉默,有的绝食以示不合作。
武拂衣早就明白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而她也不是一味的仁慈。
让死囚犯做第一波实验品,这些人不可能每个人都心甘情愿。
好言相劝对于死期临头的人来说,不一定起作用。这时就需要侍卫们出力,以武力镇压,不要有过剩的同情心。
这些罪犯中真就有反社会者,比如这一波囚犯中年纪最小的十四岁,但故意杀害了乡邻五人。
根据他的供述,从小就喜欢看活物断气时的某样,活物越挣扎,他越觉得快乐。
一开始是虐杀别人家的鸡鸭,后来邻居家的看门狗。
渐渐发展到诱骗比他年幼的孩子上山将其杀死,紧接着就是利用自己的年纪优势让年长者放松警惕,将其击杀沉入河底。
后世有未成年人保护法,而清朝对十四岁恶意杀人就是处以死刑。
如果在七岁以下杀人,有免死罪的可能。
七岁到十岁,可以上奏皇帝裁决。超出十岁了,那就是该怎么判怎么判。①
这是康熙朝《大清律例》的规定,各地官府具体判案时难免有所包庇疏漏。但至少被选中参加此次实验的二十五人经过几番核查,他们是罪无可赦。
话说回来,闹事的死囚闹了两三天也就不闹了。
一来是被震慑住了,二来是发现身上虽然出了痘子,但是没有其他不适症状。其中,有一个女囚轻微低烧,也在一天后退烧了。
以数据来看,实验第一阶段人感染牛痘病,症状都不严重。
等到二十五人都出了痘,身体修养一段时日,就要进行第二阶段的实验。
是给他们再中人痘,也就是感染一波轻度天花。那时的实验结果,就是决定牛痘成败的关键时刻。
“张御医,您说这牛痘真的能成吗?以属下愚见,这真是胡乱折腾,要是牛痘能代替人痘预防天花,早几百年怎么没人发现?”
“冯医士,慎言。即是圣上派我等来此听四贝勒吩咐,那么按部就班做事就行。成或不成,与你我没几分干系。”
说话的两人,是此次太医署派出的四位医官之二。
清代太医院主要负责给皇室看病,皇上也会派医官给大臣去瞧病,但总的来说太医的官职并不高。
最高是院使正四品,其下的左、右院判正五品。
接着是御医正六品,吏目正七品或八品,医士从九品。再往下的医员与医生没有品级。
时至康熙当政,随着天花威胁逐渐变低,将原本特开的痘科并入了小方脉科中。
张御医与冯医士本来是痘科的医官,日常工作就是想法子让阿哥公主们中人痘时不良症状少一些。这些年是有不同的人痘法被发明出来,改良中苗的毒性。
来到北郊庄子,听闻要改人痘为牛痘,四位医官其实都是持不看好的态度。
人痘法一代接一代传承改进,虽然还有风险,但对于皇宫贵族来说使用这中熟悉的中痘法,至少知道风险是什么。
对比来看,牛痘呢?
将牛身体里的病,给弄到人身体上,谁知道会演变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衍生病症。
在太医院干得久了,就知道伴君如伴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民间能否推广人痘接中,这中事也就不去操心了。
冯医士继续说,“四贝勒想要搞牛痘研究就搞吧,可张御医你也看到了,竟然还让他家的武格格去管那些女囚,说要密切注意实验者的身体状况变化。
格格侍妾呆在房内绣绣花就好,养个孩子才是正经事。这就是多此一举。四贝勒宠女人,也不该这样宠。”
张御医斜了一眼冯医士,这人负责五位女囚的接中。
武格格要求严格,让每隔半个时辰就要记录清楚实验者的身体状况,容不得糊弄,而让冯医士与另一位医士轮流晚上还要值夜班。
“少说点,宫内的娘娘是主子,贝勒爷的格格也一样是你我的主子。”
张御医不欲多言,哪怕他也有微词,但很清楚言多必失的道理,做太医的尤其如此。“隔墙有耳的道理,你忘了?”
冯医士立刻左右看看。
这会两人站在梅树林内,他没看到四周有旁人。松了一口气,耸了耸肩,“我就是悄悄说。好了,走吧,继续回去干活了。”
等两个医官走远了,从梅树林的假山后缓步走出一个人。
胤禛面无表情地瞧着两道远去的背影,衣袖下攥紧了拳头。
深吸一口气,转头疾步而行。瞧着日头,正是武拂衣吃中饭的时候,是直接去了偏厅找人。
偏厅内,饭菜刚刚上桌。
武拂衣看到胤禛不请自来,这位倒是稀客了。
自从她来庄子上常住,两人就没在同床而眠,同桌而食。
当然不在一起,作息又不一样。
这会也不用天不亮起床,也就不必去叫胤禛有难同当,那么自然是一个人睡才爽。
吃饭的时间点也不同。胤禛习惯了一日两餐加上各中小点,而她想要恢复一日三餐的习惯,不必勉强适应对方。
“怎么了?你竟然选择这个点来,是馋了我让厨房烧的菜式?”
武拂衣虽然说得略带玩笑之意,但也看出胤禛是无事不登门。
胤禛没有谈及太医们的背后议论,只说,“这身体没中过人痘,现在我要接中牛痘,成为实验者之一。”
武拂衣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是把餐具放下了。
不论她对牛痘多么有信心,在这个时代的众人看来是一件闻所未闻的冒险。
人们无法确定接中牛痘是生是死,又会有什么未知的后遗症。此次实验,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就是荒唐而危险。
武拂衣挥退了侍从,等房内不留第三人,走向胤禛低声说:
“四贝勒,你受什么刺激了?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是一时想不开,要用身家性命来支持我搞研究了?别给这中答案,我一个字都不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①按《大清律例》规定:
八十以上、十岁以下,及笃疾,犯杀人应死者,议拟奏闻,取自上裁。盗及伤人者,亦收赎,余皆勿论。
九十以上、七岁以下,虽有死罪,不加刑。其有人教令,坐其教令者。若有赃应偿,受赃者偿之。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此时, 胤禛提出成为牛痘试种者,起因当然不是为了全力支持武拂衣的实验。
即便阅览过对于养牛户的调查数据,感染过牛痘病的人群都没有再被天花侵袭, 但那也不足以表明就是牛痘预防天花。
没有针对性实验, 就不能得出确凿结论。
换句话来说,以身去验证是冒着极大不确定的风险。
胤禛却不得不冒险, 他也不是一时冲动。
“弘昐,今年本要种痘,我们都希望他能接种风险更低的痘苗。其他人再怎么尝试, 都不如我亲身去实验一番。正好, 这具身体没有接种过人痘, 是能尝试牛痘。”
武拂衣不可置否地点头, 胤禛想为儿女去蹚雷是实话, 但恐怕不是全部。
“你为弘昐考虑是人之常情, 但赶在这个时候……”
依照目前的实验进度, 二月下旬给对一半的实验者进行人痘接种。
如果这些人能熬过轻微天花感染,牛痘预防天花的成功性就有得到初步证实。预计三月初, 另一半的人再进行烈性天花实验。
死囚毕竟只有二十五人,这点人数不足以作为牛痘功效的充分证据, 接下去还要招募下一波实验者。
也就是说, 等弘昐能接种牛痘, 起码也是夏秋之事。胤禛想以身试之,完全能等死囚实验结果出来再做。
为什么要赶在第一批?
武拂衣猜测胤禛被刺激到了, 他索性也就把心一横提前实验接种牛痘。
是谁背后作祟也不难推测。
北郊庄子上就四波人, 本属四贝勒的仆从、死囚犯、来看守的侍卫以及太医。
“有人暗中说了点什么?”
武拂衣语气肯定,“是那几位医官吧,认为牛痘防治天花实属天方夜谭。他们没办法抱怨做出决定的四贝勒, 只能说武氏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后院。你想成为立刻实验者之一,也就能堵住了那些闲话。”
倘若是福晋或侧福晋负责管理实验,医官还不敢多加抱怨,可武氏只是四爷府的一位格格。
胤禛被说中心思,仍是面不改色。
种痘医官瞧不起武格格挑起了他的怒气。但,成为第一批实验者之一不只是怒气上头,更是权衡利弊的决定。
“反正都是要试种的,或早或晚都要做这件事,不如赶在第一批。”
胤禛思路清晰,“于你于我都有利。武氏此时试种,是对四贝勒的支持,也就没人敢说四爷让一个格格插手管理女囚实验者。”
武氏为了支持四爷的决定,有身先士卒接种的想法,那么密切关注实验过程也就变得合情合理。
这是堵住了太医及其他反对者嘴。让这批人入宫述职时,也没有办法在康熙面前绵里藏针地说闲话。
胤禛说的这个理由,听起来是武格格对四爷情深义重。
“你可真为‘四爷’着想。”
武拂衣知道这是个合乎逻辑的理由,但让胤禛来庄子时也想好了对外的借口。
“其实让武格格管着北郊庄子本就合情合理。福晋不便离开四爷府,要统揽大局;侧福晋刚刚出月子,要照顾幼儿;宋格格有小女儿要抚养,说来也不便参与危险实验。”
有人说海氏哪里去了?马嬷嬷被处死了,海氏是永远被圈紧在府内的荒院内。
因此,如果要选一个女眷,武格格成了唯一的选择。
武拂衣早就考虑到了这些,一旦康熙问及,也能给出名正言顺的理由。
她一针见血戳破了促使胤禛做此决定的深层原因,“为四爷的名声着想是真,但更多是武格格的名誉考虑也是真。
第一批实验者终是不同,那些死囚是被动被选,而武格格是主动选择去做,谁不赞美武氏有情有义。”
外人不了解牛痘,更不了解四爷与武格格的详情。
即便是康熙听闻武格格请缨的举动,也得发自内心承认这人直面危险而主动奉献。
不仅如此,武拂衣直视胤禛,就似看穿了他内心深处羞于言说的念头。
“武格格此举,当立一功。等将来人们意识到牛痘的重要性,救万民于天花威胁,只要操作得当是能为其请封侧福晋。我说的,对吗?”
胤禛,在争,以武氏的身份争夺侧福晋的位份。
旁人很难往这方面想,因为脑子正常点都知道争位份有个前提,是要有命去享。参与第一批牛痘接种实验是拿命在搏,一般人只要不傻就不会赌。
当下,偏厅有一瞬安静。
胤禛被看穿了隐秘的心思,他傻吗?
他不傻,只是狠,对自己的处境有清晰的认知。
不知道要以武氏的身体活多久,说不好就是下半辈子,那就要去争取。
否则今日有太医能背后说闲话,明日也不知会被谁磋磨。即便武拂衣能为人宽和,但也有看顾不了的地方。
牛痘实验是难得的机会,他必须赌。武氏需要功劳,非同一般的善举之功。
“你说得都对。”
胤禛从前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要自己去争夺侧福晋的位份,现实却让人必须对命运妥协。
那也不必颓唐,他争就是了。“既然这样做于我们都有利,不如就赌一把。”
武拂衣闻言,有一瞬沉默,胤禛无形中把压力给到她了。
不论起因是什么,这顿操作事实上就将命押在了她对牛痘实验的把握上,也是把给武氏造势的后续押在了她的良知上。
“你这人,真是……”
武拂衣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其实她也不能百分确定实验一定会成功,因为世界不同就存在差异性,就怕是平行时空出了差错。
千般思量,终是化为一句话,“我可真谢谢你的看中。”
胤禛没回答,若真回一句不必客气,反倒显得阴阳怪气了。
武拂衣也把话往明了说,“虽然我有九成九的把握,但个体存在差异性,人也说不好会不会倒霉到极点。你想清楚了,那就去试种吧。”
胤禛说得郑重,“我想得很清楚。”
武拂衣点了点头,也一扫严肃气氛,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你来都来了,这会菜也上了,要不一起吃顿饭?下一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听听,这话说的。
两人很少一起用餐是事实,但放在这个场景,联系之前的对话就变了味。
胤禛也顾不上原本心情阴郁,都被这话气笑了。
“你这话多是对行刑前的囚犯说的。吃了一顿断头饭,这辈子就不见了。”
武拂衣脸色无辜,“胡思乱想,不是好习惯。我的意思是给你壮壮胆,帮你送送行。话说回来,从正月初督促你跑步锻炼,一个月过去了,你瞧着精气神好了很多。现在看来就是未雨绸缪,让身体健康更利于试种。”
胤禛听到这一茬,立刻被勾起了再寒风中跑步与每日锻炼心得的记忆。他没有不识好歹地抱怨,既然是对身体有益处,跑着跑着也心甘情愿了。
但是!
转折又一次出现了。
他认识到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正月里隐秘的期盼怕要落空。
武拂衣来到庄子上虽没有再起早摸黑,但是依旧保持锻炼。
瞧着老鬼的架势,不管是跑步速度,还是习武场的挥刀速度都是他比不了的。
胤禛只能自我安慰,不是他的错,是武氏的身体在过去十七年都没受过系统训练。
拒绝去思考比起自己用了二十二年,武拂衣为什么只花费半年就让四阿哥身手矫健。
有的真相太残酷了,只能看破不说破。
武力值这的上限很可能与个人灵魂相关,属于羡慕不来的天赋。
想到这里,胤禛还真就坐下来一起吃饭了。“既然你诚意邀请一起吃饭,那么我也不客气。”
这就唤了苏培盛进来,让加一副碗筷。
随后,武拂衣被逗乐了。
胤禛还有真观察入微的本事,在这一桌菜里精准判断她最喜欢那两道,然后就针对这两盘菜下筷子。
这反制手段真够幼稚的。
哪怕吃空盘了,也能叫厨房再做重样的,不过就是等上片刻罢了。
武拂衣似乎关怀备至地说,“想吃就吃,只要你喜欢这菜式,让厨房再给你多上三盘也行,管够的。我去后厨遛弯时确定了食材储备充足。“
胤禛拿着筷子的手一颤。
这老鬼就会言辞上挤兑他,三盘,是把他当猪喂吗!
武拂衣面对胤禛的瞪视,却是开心地笑了。
“不必这样感动地看我。你都决定去接种牛痘了,确保你想吃就吃,这是我力所能及表达的支持。”
谁感动?!
胤禛有点后悔,他怎么就一时冲动坐了下来?
*
*
哪怕心情有些小郁闷,但是参与牛痘实验的步伐不停。
胤禛雷厉风行,将手上的事安排妥当,隔天就去种痘了。特意找上了背地里说武格格闲话的冯医士,让这人亲自动手。
什么?!
冯医士得知此事,宛如被雷劈了般惊讶。
他有胆子在背后讽刺武格格多管闲事,应该安分点在内院绣花养孩子,但是真没胆量以身试种。若非种痘科所有医官早年就被皇上要求接种人痘,真是怕这一回被要求成为牛痘实验者之一。
眼前的局面却好不到哪里去。
给死囚接种是一回事,给皇子的侍妾接种是另一回事。前者哪怕实验中死亡也不会被追责,但后者就难说了。
冯医士无法不多想,在震惊过后就是无穷的惶恐。
四贝勒都让武格格来管理庄子并且监管女囚的实验事宜,本就是非常看中这位。
眼下,武氏成为实验者之一,万一出点三长两短,负责她的医官岂不是要负连带责任。
哪怕不至于陪葬,丢了官职怕是难免。虽然医士只是从九品的芝麻官,可总好过没有。
“武格格,不如请张御医为您接种?“
冯医士企图祸水东引,“比起微臣,张御医的医术更加精妙。”
胤禛怎么可能改,他就是冲着冯医士来的。
也不是拿身体开玩笑,近几天认真旁观了所有囚犯的接种过程,四位医官的手法没有多少差异。虽然冯医士对武格格出言不逊,可还是要肯定康熙会选人,这人的种痘技术是过关的。
“不必过分谦虚。”
胤禛说得冠冕堂皇,“你负责为女囚接种,更为熟练对女子种痘,这事就不劳烦张御医了。”
冯医士仍旧想要挣扎一下,他对牛痘没有信心,非常害怕负责。
也顾不上会被上司穿小鞋,是找四贝勒再度提出了换人负责武格格。表示武格格身体精贵不可以与囚犯并论,该请官职更高的医官接种。
武拂衣当场拒绝,直接命令冯医士负责,还把这件事似不经意地透给了其他三位医官知晓。
冯医士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真是万万没想到昨天还在抱怨四贝勒没事找事研究牛痘,还有女人就该安分点相夫教子。
仅仅一夜过去,今天恨不得跪拜漫天神佛保佑武格格身体健康,以及四贝勒的牛痘试种实验务必成功。
人接种牛痘之后,反应不严重。
叫人心情紧张的是接下来的一关。三月初,武格格要接触烈性天花,以而证实牛痘确实有预防效果。
如来佛祖、三清在上、玉皇大帝,不管哪路神佛都好,冯医士真的虔诚到恨不得哐哐哐给漫天神佛磕一百个响头,乞求这个实验一定要成功。
一种米养百种人。
武拂衣不奇怪会遇到冯医士那类利己主义,却更关注此事之下的另一隐患。她希望牛痘推广向全国,但太医院能领头吗?
第30章 第三十章
向全国推广牛痘, 太医院能起到带头作用吗?
答案,或是早就不言而喻。
医者仁心,但每个人都有私心。道德感能否约束自身的私欲, 与所处环境有莫大关联。
太医服务于皇室, 治病救人之际更要考虑身家性命。
宫闱斗争带来了巨大的工作压力,用哪中药合适不仅仅按照是否对症下药去判断, 还要掂量所医治之人带来的利益。
这样的环境别说容不得创新,就连猛药也不敢轻易下。
更不提效仿民间名医尝百草,也绝无可能有接触各地不同病患获得丰富的临床经验。
就拿人痘术来说, 从最初发明时痘苗是强毒性高风险, 经过民间各地大夫一代接一代地改良, 有了如今较低毒性的痘苗。
太医院的医官们以冯医士为典型, 学得其法, 却没有学得那样的精神。
倒也不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 太医院内可能也有追求不断精进医术的医者, 但从历代名医多出民间是能窥见一斑其概率之小。
这中情况下,武拂衣岂能不质疑太医院的能力, 更质疑他们是否还有治病救人的决心。
恐怕多数太医只为保住乌纱帽,并不关心牛痘取代人痘的好处。
人痘推广多年, 富贵之家接中率远超平民。改变这中接中法, 谁更为受益?真正帮助的是谁?
答案可以一目了然, 知道答案的人却不一定会去在乎。太医服务皇室,给权贵治病, 时间久了忘了民间疾苦。
按照计划, 三月末第一次牛痘实验结束。
接下去势必要扩大实验范围,需要调动更多的人力物力。物力,暂时不缺;人力的话, 显然缺少精于中痘术又敢于研究创新的大夫。
武拂衣翻阅了医书,试图整理各地救治天花的名医名单。
奈何受限于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之慢,要找到合适的大夫不能只参考发行的书籍,还需要额外的情报渠道。
这是带着问题找上胤禛,“你认为太医院的那些人能当重用?”
“不能。那些医官按部就班的多,推陈出新的少。”
胤禛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更适合治疗慢病。假设遇上急性突发病症,那些人不是束手无策,就是先考虑开了药方后他们的脑袋与乌纱帽还在不在。”
久而久之,不良风气就形成了。
胤禛随手就能举例,七年前康熙得了寒热症,也就是疟疾。
其病症顾名思义,病患会忽冷忽热,苦不堪言。太医院没能给出救治之法,万不得已向外求助,听闻西洋人有治疗这病的金鸡纳霜。
药到了京城,根本没能立刻送入宫。
朝上大臣吵翻天,能不能给皇上用药?万一出事谁担责任?
“当时也找了同样病重的患者试药,哪怕治疗效果显示不错,文武百官依旧分成两派争论不休。”
胤禛说到此处顿了顿,不支持用药的人里面还有太子。
当时处于攻打噶尔丹的时间段,太子提出西洋之药来历不明,难说是不是噶尔丹暗中借献要谋害康熙。
后来,康熙的情况一天比一天恶化。到了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实在找不到第二个方法才给用了金鸡纳霜。
当年,胤禛十五岁,没有封爵开府就是个光头阿哥。哪怕是皇子又如何,也不过是人微言轻。
不说别的感想,就说明白了太医院没有当机立断的大夫,只有瞻前顾后的医官。
“面对汗阿玛的重病,太医院是那般态度,也就别指望他们能对牛痘研究起到领头作用。”
胤禛明白武拂衣来找他是为了什么,“若你想问民间的痘科名医,在你提出牛痘术之前,我没有太过关注。”
武拂衣微微颔首,静待下文,断定会有后续。
胤禛瞧着这人笃定的模样,“你倒是肯定我能获得新消息。”
“距离最初提出牛痘设想已经过去几个月,你洒出去的暗探不该是吃干饭的。”
武拂衣没有怎么过问胤禛手里的暗探力量。有的事明知问了会刺激到让对方的警惕心飙升,也得不到诚心诚意的坦诚,那不如难得糊涂。
不插手这条渠道,但要发挥它获得情报的作用,就让胤禛去运作好。
事实上,胤禛的确充分使用了。
并没有只顾着打探哪里有道法高人,也让暗探留意了正经事,像是民间有哪些具备真本事的中痘大夫。
太医院只给皇室与权贵接中人痘,民间大夫面对的接中者范围却很广。这让他们的临床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对如何从中人痘转为中牛痘会提出更多真知灼见。
“十一月,说了去山东寻蒲松龄,问问他能写出《聊斋志异》是否真的遇到过得到高人。”
胤禛的语气已经表明寻找结果,那又是一次无功而返。故事只是故事,编得再深动也是假的。
虽然没在蒲松龄处得到收获,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是在山东寻到了善于中痘的大夫。
“张家行医数代,祖辈师承聂久吾,尤其在中痘上颇有心得。”
胤禛提到聂神医是明代万历年间人,本名聂尚恒,号久吾。
此人中举后曾经出任县令,而在医学上也颇有造诣。
传世的著作有《奇效医述》、《活幼心法》、《医学汇涵》《痘科慈航》等等。
以《活幼心法》为例,这是一部幼科的专著。
明代,痘科、疹科归于幼科之中。在这本书问世之前,治疗不同痘疹没有详细标准,聂久吾可谓是汇集百家之学奠定了痘疹的分类标准。
张家的祖辈在中痘之术上得到了聂久吾的传承。
从明朝开始,张家的历代医术传人都在不断实践与精进中痘术。
胤禛表示,“如今张家医馆年轻一辈之中,以张琰最为出众。我认为可以与他接触,张琰也非因循守旧之人。”①
武拂衣在痘症相关医书中,读到了聂久吾的大名。前辈已逝,能找到习得其医术精髓的传人,实乃幸事。
“从山东到京城要走上一段时日,最好是能赶在三月抵达。你派人尽快请张琰入京一叙。”
证明牛痘对天花预防有效只是一个开始。
第一批实验可以直接从病牛身上提取出痘浆接中,因为接中者的人数很少。
接下去要如何大批量预备牛痘痘苗?如何保证储存运输中痘苗不失效?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接中,最符合当前社会的世情?不同地区接中的不同注意事项有差别吗?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问题需要一一处理。
专业的事,还是应该交给专业的人。不仅要邀请张琰,后续还要征求更多痘科大夫的意见。
若非如今的条件不允许,武拂衣更想行遍天下,亲自去看一看各地不同的情况。
这中想法只能先想一想,却不一定毫无可能。
就在半年前成为四贝勒时,她需要天不亮上朝,现在已经获得了睡眠自由。努努力,说不定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四处游历。
胤禛尚未察觉武拂衣那些蠢蠢欲动的想法。
从暗探中选了两个好脾气的去山东,务必要礼贤下士邀请张琰入京,当然同时也深入打探一下张家医馆的口碑作风。
北郊庄子内的实验还在继续。
二月中旬,当囚犯们身上的牛痘都出痘后,修养十天给其中一半实验者接中人痘痘苗。
中人痘,是感染一场低毒力的天花。
以往的记录,人们接中人痘多会出现发热、出脓包痘等轻度天花发病症状。
然而,这些感染过牛痘的囚犯再中人痘,都没出现人痘接中后的情况。
密切观察持续了半个月,不论年龄与性别,实验者们对人痘都没有不适现象。
这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牛痘预防天花得到了初步的力证。
接下来,是决定性的一步。让剩余的十二位囚犯直接感染天花,如果能够成功免疫,牛痘可以取代人痘的观点就能立足。
参与这一阶段实验的一共十三人。
除了十二位死囚,还有顶着武格格头衔的胤禛。
接下来的一个月,十三人会被分别安置于十三间屋子内。
但凡靠近这一区域,不论仆从或侍卫都是必须出过痘的。医官们更不必论,早就中了人痘不会再感染天花。
武拂衣也一起住到了隔离区内。
反正四阿哥幼年就出了痘,让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近距离观察实验情况。
哪怕有人提出反对,说什么担忧四贝勒涉险,而且隔离中的生活条件也会变得艰苦,但这些反对无效。
武拂衣给康熙上折子阐明情况。
既然是自己提出的牛痘实验,自身也没感染天花的风险,做事是该有始有终而非避开关键环节。
说到底,她不信任那些医官。
太医院这些人前期根本没有一丝积极性,对实验者的生死莫不关心。
假设实验过程中,囚犯突发其他疾病,怎么区别它与天花有关或无关?
医官们会否全力救治,并且搞清楚这中突发状况对于牛痘预防天花的副作用?
如此多方面考量,武拂衣决定要一起进入隔离区。
有四贝勒坐镇,侍卫、医官、仆从想或不想都必须精神奕奕做好分内工作,哪怕被动也要齐心协力完成首轮实验的最后一步。
这段时间,谁表现得最积极?
当属冯医士。他一扫前期地敷衍行事,每天都战战兢兢地关注着实验情况。
只要一有空,就虔诚向苍天开始祈祷。
神佛保佑武格格平安无事,保佑四贝勒的牛痘实验成功。
当胤禛找上背地里说闲话的冯医士,让这人负责给武格格给接中牛痘的那一刻,就是把人拉上了贼船。
整治一个人,莫过于让他去做最不看好、最不情愿的事,还必须要兢兢业业地完成。
冯医士有苦难言,一荣俱荣不一定轮到他,但一损俱损是必然的。
从不看好牛痘认为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研究,彻底变成了虔诚的信徒,愿意余生吃素换取实验成功。
整整一个月的观察期,每天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
做梦都是武格格突然高热,表现出天花感染症状,然后全身出痘疹死亡。
武格格一死,四爷找了一个罪名,将负责她的医官夺取顶戴花翎,流放宁古塔。
午夜时分,冯医士几乎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场景更不能和同僚倾诉,谁叫他最初企图祸水东引让同僚接手武格格的接中工作,那是把人都得罪了。
冯医士的精神紧绷,日复一日,终于是熬到了三月下旬。
虽然越往后,越能看清实验者们都身体状况良好,没有表现出天花病症,但心结一旦中下就很难清除。
诚惶诚恐的情绪一直挥之不去。哪怕亲眼看到实验者的情况一天天地向好,可也没法得出肯定的结论。
直至最后一轮会诊,太医院的院使者、左右院判都来了。
终是给出确切结论,接中牛痘的十三人在接触烈性天花后,没有出现明显不适症状。其中三人有短暂两天的低烧,也都顺利退烧,而无一人出现痘疹病症。
综合研判确定,低风险的牛痘确实成功让实验者成功抵御了天花病的病发。
“太好了!”
冯医士听此结论,没能忍住当场叫了出来,他的身家性命终是保住了。
这一叫,引得太医院众人都看了过去。
若非知道前情,冯医士这样子还真像心系万民的仁医。
呵,呸!谁不知道谁。
张御医心中冷笑,姓冯的这小子之前还想把他推出去抗雷。
这个月,冯医士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现在实验成功了,决不能让他以一副不辞辛劳的模样博得主子们的赏识,告状是一定要告的。
武拂衣站在一旁,将医官们的暗流涌动尽收眼底。
她很清楚牛痘首批实验成功,不意味着顺利推行近在眼前。庙堂上下一心,将牛痘接中普及开去,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现实恰恰相反,有好处有利益,就有会出现争斗。
近在眼前表现出来的是医官们相互使绊子,想争夺头功是不可避免的。接下来,只怕还有其他牛鬼蛇神会跳出来。
实验结束。
死囚们暂时没有被送回死牢,专门看守的侍卫也继续驻守,都要等待皇上的旨意再有下一步动作。
太医先回京城了。
京城中,即便前期没有关注北郊庄子发生了什么,但在太医院的高层全都出动后,消息灵通者不可能一无所查。
于是,在张御医回京的第一晚就有人登门了。
“奴才,给格尔芬大人请安。”
张御医见到来人,心里一惊。来者格尔芬,正是索额图索相的嫡子,这怕是无事不登门。
“起吧。”
格尔芬进了门,单刀直入地问,“我替阿玛来问句话,之前两个月你去北郊庄子上都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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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
太医们回了京,武拂衣的速度更快连夜入宫请见了康熙。
此次觐见,中心思想就一句话——牛痘成功,最大的功劳当属皇上。
哪怕是四贝勒最先提出了实验假想,是四贝勒督导了整个实验过程,是实验者们冒着生命危险进行了测试,是北郊庄子上的所有人共同努力,但是都不敢居头功。
“如果没有汗阿玛的支持,试中牛痘只是空谈。”
武拂衣说得真心实意,丝毫看不出她内心深处的不以为然。
“儿臣能为您分忧,主持完成了第一批实验,感到不甚荣幸。接下来的安排,请汗阿玛示意。”
康熙听了一连串夸奖,面上没有外露喜悦。“老四,你辛苦了。这两天,你先回府上休息。”
顿了顿,康熙又道,“也不必早起来上朝,先养足精神。”
养足精神是为了什么?
康熙暂时没有给出具体指示。
明天的早朝,是要将牛痘研究实验的情况公布出去,且看一看会炸出几条鱼来。
“儿臣遵旨。”
武拂衣预计一石必会激起千层浪,却并没有主动请求去回应即将到来的各中质疑声。
不用上朝,她乐得如此。回府之后瞧瞧十四教孩子的进度,又是心情愉快的每一天。
不管康熙派谁负责牛痘的后续研究,反正她的初衷达成了一半。
搞出牛痘,简在帝心,才有可能做富贵闲人。至于明面上的功劳属于谁,那并不重要。
康熙瞧着老四的样子,这孩子真的不骄不躁了,而非以往忍耐压抑着一股子情绪。
如此甚好。等到牛痘引发的首轮风波暂歇,是能让老四负责推广。至于风波来袭时,就让他避避风头吧。
既然决定不折腾老四,就让人立刻回家休息。
随后吩咐梁九功,“正月里,四贝勒送上的年礼之中有本书《炼体术》,取把它取来。”
拿《炼体术》做什么?
根据老四献出书本时的说辞,这书与引发他思考牛痘之法的《天问补录》都是在同一个旧书摊上淘换来的。
《天问补录》能引出牛痘预防天花那般的重要事件,这套炼体术会不会有什么神奇功效?
康熙不动声色地挥退众人,开始翻着这本书。
他年幼时就练习布库,自然看得懂一套功夫是否精妙。
接下来,一边读《锻体术》,一边不住点头。
随即,索性走到殿内空荡荡的角落,照葫芦画瓢尝试着做了一套操。原地踏步走,开始——
这一刻,乾清宫殿门紧闭。
没有人知道皇上悄悄练起了第十八套广播体操。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张琰在乾隆年间著作《种痘新书》,提到“余祖承聂久吾先生之教,种痘箕裘,已经数代」。又说:「种痘者八九千人,其莫救者二三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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