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1
房间里极其安静。
昏昏沉沉之中,楚寒今肩头被重新扣进他怀里,湿热布帛沿周身擦拭,重新拧了一帕,贴在他手腕。
楚寒今睁开眼,对上越临的侧脸。线条分明利落,淌过了汗珠,撩人中透着三分野。
似乎察觉到目光,越临回眸和他对视。
“……”
楚寒今匆匆转开了脸。
但就是转的这一瞬,下颌被手指捏着,转向,落下轻轻的一个吻。越临指腹审视性地抚摸他下颌,片刻,滑到微肿的唇,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冷吗?”越临瞧着他白净的背。
楚寒今眼皮泛起些红意,垂眼嗯了声:“冷。”
越临取过外裳搭他肩头,抱坐怀里,下颌轻轻抵着他肩:“今晚真好。我想这天想了好久,很多次以为不会再有,没想到能如愿以偿。”
他没穿衣服,肩背大片地裸.露,绷紧的肌肉让楚寒今回想起方才剧烈的动作,腰莫名又软了些。
楚寒今别开了头,侧脸白皙如玉,惹得越临眼中微微发暗:“阿楚……”
说完,又要疯了,凑上来湿湿地舔。
耳珠被他含住,濡湿了,瘙痒无比。一靠近楚寒今便闻到了他身上的热味儿,还有那股忘乎所以,止不住发.情的躁动。
楚寒今猛地站起身:“……够了。”
没成想越临还牵着他,掌心将他手腕磨得微红,双眼仰视,语气也烫:“再坐会儿。”
经过了方才楚寒今怎么不知道他俩是干柴烈火,再坐会儿又要烧起来。楚寒今理智道,“不坐了,睡觉。”
越临眼神阴暗,不太愉快。
街道传来打更的声音。楚寒今压抑住嗓子里的羞耻,正色说:“再坐天都要亮了,明天不还有事要干吗?”
越临垂眼,依然不悦。
楚寒今管不了这么多,整理衣衫后掀开帘子:“我睡觉了。”
说完也不再管越临的死活。
床上楚昭阳睡得四仰八叉,露出了白嫩的小肚皮。替他盖好被子,楚寒今便轻手轻脚上床,搂着他睡觉。
暗中,床头走出另一道身影。
越临英挺的眉看着床榻上的父子,轻轻叹了声气,似乎无可奈何,也掀开被子上了床。
楚寒今想回头腰便被轻轻地搂住了,后背紧贴上一堵健硕温热的肩膀,脊梁猛地绷紧,但却被安抚地亲了亲耳背。
“睡觉,我什么也不干。”
……不干?
这个后背的姿势,实在让楚寒今很难放松警惕。
“真不干,我要是动手你就踹我下去,怎么样?”越临言辞诚恳。
“……”
楚寒今说不出话了,再侧目看他一眼,回头抱住了楚昭阳。
或许因为方才他本来就困乏,倒是很快就睡着了,后续是被一种膈应感弄醒的,衣料外似乎抵住了一种硬物——
楚寒今睁眼,天色大亮,白光照进了院子。
后背被紧紧抱着,意识到那个东西是什么之后,楚寒今羞愤不堪,拎着越临的衣衫猛地往外推了一把。
越临醒了,抬了下眉,意外地看他。
随即,他明白楚寒今为什么生气了。
可……
越临张嘴;“我不是故意的。”
楚昭阳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堪称茫然地看着两位父君。越临见他醒了,半转过身遮掩,楚寒今也整理神色摸摸他小脑袋:“起床了。”
“嗯嗯。”楚昭阳用力点点头,爬起身,想让越临抱他,谁知道越临倒是快步走开了。
“咦?”球球意外地看楚寒今。
“……”楚寒今没什么好说的,给他穿上衣服,道,“去院子里玩儿,准备吃早饭。”
哦。
球球似乎答应了。
院子里越临裸着上半身正在冲凉水,井水冰凉,沿饱满的肌肉流泻下来,胸口的伤已经不用包扎了,留下一块颜色偏深的伤痕。
楚寒今走到院子里,和他对视一眼后,面无表情转移了视线。
越临轻轻啮着唇,没说话,将木桶里的水一倒二尽。
有挑夫担着豆花沿街叫卖,走到他们的院子门口,越临拿了碗,让他打了三碗豆花做早餐。
吃完楚昭阳爬到树上玩去了,似乎当自己还是颗果实,喜欢站在枝头,被清风吹得摇摇晃晃。
楚寒今将碗收了,刚准备走出灶房,便撞着高大的身影。
越临闲得很,探出长腿挡住他去路,跟调戏良家妇女的无赖似的,张开双臂抱住他。
楚寒今:“……”
越临凑在他耳颈嗅闻,声音带笑:“阿楚好香。”
“……”
楚寒今推他一把:“越临。”
“嗯?怎么了?”越临低声应着,不老实地吻他白净的颈侧,手也隔着衣衫摩挲,从他后背滑到腰际。
楚寒今怒了:“越临!”
这次,越临停了手,双眼目不转睛看他,似乎不懂楚寒今为什么生气。
楚寒今:“你这不是白日宣淫吗!”
“……”
一得意忘形又忘了,楚寒今心中的礼法规矩十分重。
越临:“我以为……”
“你以为,”楚寒今脸都气红了,“我答应了你,可我没说什么时候都可以,请自重!”
“……”
越临站在原地,楚寒今白衣拂动,早已推开他去到了院子里。
……嗯。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楚寒今内心十分传统,觉得这种事要天黑了关上灯来做,白天则必须封心锁爱干正事……还挺可爱。
越临取出昨晚画好的符纸,走到院子里:“太阳出来了,集市也开了吧,我出去卖符看能不能挣几个钱,要不要跟我一起?”
果然,说起正事,楚寒今脸上虽残留着几分恼怒,但也没多说什么,唤着楚昭阳:“球球去吗?”
楚昭阳爬下树,牵着他的手,指定楚寒今去哪儿他去哪儿。
“既然如此,”越临道,“走吧。”
街道上人来人往,他们挑在近水的桥头用纸铺开垫底,随即摆上了符纸,向旁边的茶水铺接了张凳子坐着。
越临刚坐下又站起身去了路旁,一会儿递给楚寒今一只竹编的斗笠,垂下白纱能挡住脸:“你戴着吧,不然被认出月照君摆摊卖符,说不去不好听。”
……还考虑名声了?
楚寒今看他一眼后,接过斗笠。
周围不少人驻足。
“你卖的什么符?”
越临:“一些基础的升火符,引水符,避雨符。”
“能演示一下吗?”
越临便取出一张,念了口诀,符纸立刻喷出一汪清水,连绵不绝地浇落在地,惹得楚昭阳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越临是自己爹爹,表情十分崇拜!
越临好笑:“小意思,小意思。”
看戏的路人也好笑:“这低阶的符纸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没结丹的普通人,正经修士谁买这玩意儿啊?那不是有手就行。”
越临也很淡定:“对,你觉得不需要那不买就是了,我这摊子也不是摆给你一个人的,我就想写点基础符纸赚点小钱,总有人会买。”
那人偏不走,围着摊子打转,问:“你会不会高级咒术?”
越临:“会啊,但我画出来,就怕你带不动。”
“这话说得,你画一个?”
四面围了不少人,兴致勃勃地看着:“道长,你写个厉害点儿的,我就买你这些符纸。”
“对对对,写一个,写一个!”
越临看了看楚寒今的脸色,拎着裤腿站起身,打量他们一圈:“说真的?买完?”
“买完买完!”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行。”越临拿起朱笔,裁下一张黄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写完先给楚寒今看了一眼。
“……”
一张乱画的图案,没有任何机关窍门。
越临故作高深地摊开铺在摊位:“谁能召唤出这张符里的咒术?”
“我来看看?”
大家揎拳舞袖,对着这张符看来看去,道:“从来没见过这种咒术呢。”
“对啊,这个图案,看起来十分复杂……”
楚寒今面无表情,甚至准备抱着楚昭阳走,免得越临坑蒙拐骗连累妻儿子女。
“谁能召唤?都不行?说了你们还不信。”越临挥手轰开他们,道,“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就在此时,人群被推开,走出一位穿黑衣身缚劲甲的男子,神色凝重,接过越临手中的符纸看了看。
随后,他显然看出这是假货,嗤声将符纸撕得稀碎:“骗子。”
周围的人瞪大双眼,似乎很意外,随即显出几分愤怒:“你骗人啊?”
越临指尖轻轻一掸:“不算骗人,跟你们开个玩笑。”
“开玩笑?你你你,你就是骗人,看来本事不怎么样嘛。弄些这种东西糊弄人!”
“你这符纸,狗都不买!”
越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倒不是对这群看热闹的,而是对这个出来坏事的。
闹到现在这种地步,不真画一张证明自己恐怕符纸无法脱手,越临拿起墨笔敷衍道:“嗯嗯嗯,给你们重新画一张。”
他笔走龙蛇,飞快画出一张新符。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这什么啊?还是从来没见过的图案,你不会又骗人吧?”
有人尝试着运灵驱动,“有点像升火符,但怎么动不了?”
越临站着好笑,那黑衣人低头将符纸查看,神色流露出几分思索,指尖擦起火花,符纸立刻变成一团火吞噬了他的指尖。
他面露得色,以为自己了解这符咒,刚想熄灭,却发现火燃在掌面,几乎将皮肤烧灼,却怎么都熄灭不了。
他额头慢慢滑出冷汗,看着越临。
这是不会熄灭的火。
很小一团,却能吸收空气中微弱的灵气,持续燃烧。
对方尝试片刻,颇感恼怒,只得冲越临发火:“弄熄它!”
越临打了个响指,火焰骤然熄灭,他看也不看他,懒洋洋向周围兜售符纸:“刚才谁说买光?”
楚昭阳学着他的模样,叉腰,扫视四周。
好像也在说:谁说买光?
就叉腰,可威风了。
越临笑着摸摸他脑袋:“乖啊乖啊。”
楚寒今看着这一幕,轻轻弯了弯唇,笑完心里倒是隐约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旁边有人说:“完了,你们一来就得罪巡爷啊?!”
“什么巡爷?”
“我们遇水城表面是荣枯道的地盘,但内地里都归这群叛逃正道的修士组织管呢!所以正道派遣的镇守修士根本不敢过来,一来就得被他们杀,就算不被杀,也得遵守他们订的规矩。”
“修士组织?”
“对,不是每一个逃离正道的人都会投奔魔境,有些人会在边境偏僻的地方住下来,但身上又背负着正道的追杀令,只好抱团,加入一个秘密组织,互相保护。”
这么一说,楚寒今自然醒悟了。
“遇水城里就有这样一个组织。他们不伤害我们老百姓,但无故闯入的人会被仔细监视,判断有危险就会杀掉。你们这么高调,说不定会惹上麻烦呢。”
楚寒今住在江南富庶之地,曾有耳闻,没想到就在此处。
他和越临对视一眼。
越临:“我们就卖卖符,惹什么事儿了?”
“没惹事,没惹事。”
对方嘿嘿笑了两声,看完热闹,抄着手就走了。
果然,不远处多了几个黑衣人,站在街道的拐角,不能算光明正大,但挺明显地在盯着他俩。
越临:“这算考察我们吗?”
楚寒今思索道:“那我们尽量客气一点儿,不惹是生非,他们应该也不会为难我们。”
越临点了点头,数今天卖符的钱。一张符纸就卖四五个铜板,攒了一圈后用草绳拴着,递给楚寒今:“饭钱。”
“……”
像个在外面做事养老婆孩子的汉子。
楚寒今咳嗽了声,接过不动声色地称赞:“还行。”
越临笑笑,抱着楚昭阳举过头顶:“走了,回家了!”
楚昭阳开心地挥舞双手,被阳光照的微微眯起双眼,嘴里支支吾吾发出相似的音节:“呜呜,呜呜呜!”
还不太会说话,但念出的音节勉强像人了。
楚寒今唇边带笑,施施然站起身。
他们经过了菜市口旁的卤味店,楚昭阳停下来深深地嗅了嗅,似乎十分渴望,楚寒今便掏出铜板,让老板切了一块卤肉,由荷叶包着拿在手里。
走过河岸便是院子,道路却被栅栏拦住。两位穿着制服的修士挡在路中,正在与一位布衣修士争执。
“在遇水城的集市上交易,买的东西要上缴税钱,你刚才卖了那么多钱,不课税怎么行?”
布衣修士梗着脖子:“我自制的灵器自己卖钱,为什么要向你课税?”
“可是你占用的地盘、和你交易的人,都隶属于遇水城。凡互市交易都要课税,不然我们道衙怎么维持用度?我们的粮饷从哪儿发?我们怎么修缮道衙庇佑百姓?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按规矩办事的。”
楚寒今驻足,目光落下。
原来是修士在催缴税赋。
按理说修士镇守庇护一座城池、以免魔道骚扰,城中百姓和修士听从管教,课税是应当的。
布衣修士皱了下眉,却道:“你们庇护百姓?你们?谁不知道这遇水城根本没有你们的份儿?全是地下的修士维持秩序。你们既没尽到职责,还打不过那群人,怎么好意思问我们课税?”
“滚吧你!”
说完,他一掌掀开这位修士,拎着钱袋扬长而去。
留下这两位修士,一个气得满脸通红,狠狠地一甩袖子:“这群刁民!”
另一位安抚他:“算了算了。”
“你们自愿投靠叛徒就投靠吧!以后怎么死都不知道呢!”他眼中放出凶狠的光,“呸!刁民!”
旁边一位担着白菜的挑夫走过,看了他一眼,立刻被怒骂:“看什么看!滚!”
“……”
卖白菜的绕了个圈,避祸似的走开。
这修士还捡起一块石头,往他背后砸,砸完怒吼:“都杀了吧,都杀了吧!这群人活着干什么!”
另一位修士连忙低声劝慰:“别说了,别说了。”
这一切被尽收眼底。
“脾气这么烂,难怪遇水城的百姓不服本土修士,反而寻求叛逃修士的庇护。”越临说,“我们也绕条路走算了。”
堤坝上杨柳依依,暖风徐徐。
楚寒今牵着小孩儿的手缓缓步行,沉默半晌才道:“六宗到底有多千疮百孔?”
“怎么?”越临深色的眸转向他。
楚寒今想起了好几天前负阴君没头没脑说的那句话。
不问世事,纤尘不染。
这可不是夸他的。
身为远山道的魁首,他平日专心修道,极少过问政事,可这半年,他从荣枯道所遇推及远山道的治理,恐怕同样混乱得离谱。可他以前竟然漠不关心,置若罔闻。
宗门倾轧,内部也在倾轧。
按理说,六宗应为正道之表率,可他一路看到的人,实在很少能称之为表率,全都是尔虞我诈,争名夺利,暴躁狂妄。
让他心像压了块石头,颇为沉重。
越临轻轻笑了一声:“我一直有种感觉,无论魔境还是正道,都该换一批新鲜的血了。”
楚寒今:“怎么说。”
“你没有一种感觉吗,”越临迎着河岸的风,发缕被吹得微微后飘,眉眼平静明亮,“那个和白孤联手的正道修士,他们正在干的,便是这么一件事。”
楚寒今似乎明白了,牵着楚昭阳的手微微收紧。
“白孤和他不满六宗的秩序,也不满魔境的秩序,于是,”他转过头,笑着说,“他们联手资源互换,互相帮助,使对方变得更强,直到可以重新规划这个让人不满的世界。”
楚寒今后背微微发凉,想了想,说:“天葬坑的阴魂,是那人与白孤进行的资源置换。”
“雾岭盐湖的童男女,也是与白孤进行的资源置换。”
“至于傀儡咒印,将我铸造为剑灵,则是白孤送给他的资源。”
“对,公平交易。”
越临应声,“如果没有利益作为支撑,任何同盟都是表面坚固,实则宛如一盘散沙。比如阴阳道为什么与你远山道交好,不就是为了拧成一股绳子,与一家坐大的荣枯道角力吗?”
楚寒今驻足远望湖泊。
他面貌俊美秀净,鼻梁白皙高挺,远观时眉眼凝重。
他点头:“你说得对。”又继续问:“所以对魔境不满的人是白孤,那对六宗不满的人会是谁?”
越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分析分析。”
“如今六宗跟你看到的一样,荣枯道一家独大,恨碧之战后其他五宗死伤惨重,掌权者全是后辈青年,十几年了依然未能恢复生息……难道是行江信妄图吞并其他五宗,建立修真界一统,和魔族暗通曲款?”
越临:“有这个可能。”
楚寒今眼底涌动着涟漪,却暗暗摇了摇头:“但是……”
“你说。”
“如果把人往坏处想,那所有人、所有行迹,无一不坏。”他平静道,“荣枯道有嫌疑,远山道又何尝没有嫌疑?恨碧之战前远山道冠绝六宗荣极一时,可随着战后我爹娘去世,远山道便开始走下坡路。如果要算,那远山道也有不满的原因,那就是需要重回顶峰。”
越临与他目光相对,安静地看着他。
楚寒今抿了下唇,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这也是我这些年来一心修道,很少过问世事的原因。”
“你想接过父母的衣钵?”
“当然。”
越临在柳堤坐下了,笑道:“那分析这么久,分析个寂寞。谁都可能是坏人,谁也都可能是好人。”
楚寒今莫名也笑了。
他俩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唇角弧度缓缓收敛。
越临语气感慨,摸摸楚昭阳的小脑袋:“你的父君被人设计陷害,欲炼成剑中的一个魂魄。你的爹爹就更惨了,两辈子被人当枪使。”
无言的沉寂蔓延其中。
楚寒今缄默,清澈的眼眸望着他。
越临情绪并无低沉之气,眉梢一挑,意气不驯:“可这又怎么样?谁不是先为当局者,然后为破局者?”
楚寒今牵唇笑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也摸摸楚昭阳的小脸。
球球茫然,不知道两个爹爹在议论什么,便很乖地坐在旁边,专心致志捧着荷叶包好的肉肉。
越临看楚寒今的眼睛:“此局一定能解。”
楚寒今拖长尾调嗯了一声。
嗯完,静默了片刻。
他启唇,回看他的双眸,语气郑重地道:“我觉得,有你在我身边,我很幸运。”
第72章 72
他们回到院子里,准备中午的饭菜。
球球蹲凳子上眼巴巴望小火炉,饿得狠了,抱着碗不肯走开,等锅中熬的粥汩汩地泛着米泡,揭锅盛到碗里,他捧着碗吸呼吸呼喝了小半碗。
他用的一只小玉碗,跟大人的不同,小巧精致,由他的小手指拢着,十分可爱。
一整个下午他们在院中下棋,球球缠着越临给他做玩具,于是越临削了木鸟再点化灵气,让它们叽叽喳喳在枝头唱歌,傍晚了再到书房写明日去集市贩卖的符纸。
深更半夜,楚寒今摸摸球球的小脸,他呼吸刚平稳,隔间的珠帘便被掀开。
越临看他:“阿楚。”
“……”
知道他怀着什么意图,楚寒今颇为尴尬,但只好尽量不露声色走到书房,平声问:“怎么?”
越临牵住他的手,带笑:“你还装。”
“……装什么装?”楚寒今耳后发热,被他搂进怀里。
越临眸中蕴含深刻,嗓音不紧不慢:“你猜我想做什么?”
楚寒今瞪他:“我怎么猜?”
越临:“现在几时?”
“……”
“是不是深夜?”
“……”
伴着轻轻一声笑,越临牵他手腕将人带进怀里,俯身贴住他柔软泛红的唇珠,手指勾着下颌强迫性地转向。
楚寒今刚一抬眸,唇就被缠人地封住。
楚寒今白净的指尖握紧,本想呵斥性地推开他,但被单手发烧似的拂过后颈,酥痒感让他的手指瞬间软和下来。
周围静谧,楚寒今被按在两张博古架的隔间,无处可藏,还被越临发了狠地亲,亲得呼吸紊乱,白净如玉的面颊充血到殷红。
“越临……”他咬着牙。
可越临刚挪开他的唇,耳珠又被舌尖粗蛮地缠了上来,舔得又湿又软。
湿乎乎的,痒酥酥的,他的侵占未免逾越了边界,也过去野蛮,粗暴,迫不及待。可楚寒今却被亲得浑身发软,提不起任何力气。
……甚至于,他也动情得不可思议。
“嗯?”越临嗓音喑哑,似乎要被情.欲折磨疯了,“阿楚,我可以吗?”
这还有他半分选择的余地?
楚寒今咬紧牙关,拒不作答。他只是没有摇头拒绝,这讯号便让越临像只闻着了肉味的饿狼,更加凶残地扑了上来。
博古架被晃动着,书卷快要掉落在地,预感到会发出“砰!”一声巨响,楚寒今分出手腕将书卷扣住,指骨攥紧,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
……
……
“嗯……”
书卷最终落到了地上,他被海浪卷及,无处可逃,只要沦陷到了溺水的中心。
越临那阵发情似的兽性过去了,搂他的肩,将疼坏了的人好好护在怀里,缓慢舔着刚才带给他的轻伤。
比起昨晚弄完就想走,楚寒今现在要适应了一点儿,但也仅止于此,被抱着不再躲开,但也侧过了皎美的脸,几乎不怎么看越临的眼睛。
他手指碰到越临的胸膛,声音带几分迟疑:“伤好了吗?”
越临像只吃饱了肉的狮子:“还差点儿意思,但也差不多了。”
楚寒今讷讷:“难怪有力气折腾。”
说完,便耳颈热着闭上了嘴。
知道自己话里的暗示过了。
他这副刚开荤的小媳妇模样,跟当年未失忆时一模一样,没想到同样的路程他能走两遍。越临俯身,好笑地又吻住了他的唇。
楚寒今睁开眼:“又……”
“没事,我不碰你,就亲亲。”
楚寒今眸中带了几分怀疑,勉强接纳越临的吻。
果然不像刚开始时那么急躁,单纯情趣似的,从他唇缝舔入逗弄柔软的舌尖。
楚寒今唇形生的漂亮,唇薄,平日里是性冷淡的浅粉,可被蹂.躏后却红的饱满欲滴,秾艳绮丽。
越临加深了吻,吻得楚寒今眼中漫出一层水雾,湿湿的,雾蒙蒙地看着他,蹙眉似乎羞恼,但却矛盾地接受着这下流的小游戏。
越临滑到湿软的舌根,轻轻一咬,窒息感让楚寒今喉头轻轻滑出一声呼吸不迭的“嗯”,别开脸,似乎想躲开他喘气。
但越临反扣住了他的手腕,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仍然不留情地堵紧了他。
“唔……”楚寒今被迫享受这种挑逗。
一个吻,越临都能玩出这么多花样。
楚寒今还是第一次知道除了仿佛要将人拆吃入骨的重欲,还有抓骨挠心但又点到为止的游戏,似乎随时在危险的边缘游走,但又能顷刻被理智拉回。
深夜无比寂静,只有窗外沙沙的风声,还有书房里低不可闻又潮湿彻骨的亲吻。
“还来吗?”楚寒今有些惊讶。
“只有半夜我俩才有时间,多腻腻怎么了?”越临轻轻抚摸他的下颌。
楚寒今有些无话可说,再被亲了亲侧脸,门外却突然响起靴子走动的声音。
谁?
越临侧头,被楚寒今一把推开。
屋内寂静,楚寒今蹭了蹭唇,眼中流露出警觉,目光落到窗外声音传来的地方。
越临虽然意兴阑珊,但也道:“先不闹了,听听来的人是谁。”
他俩静候了会儿,脚步声却停在隔壁房东的院子,响起说话声:“使君新近得了两坛子好酒,邀你去喝。”
另一个声音说:“大半夜还喝酒啊?”
“谁知道啊?使君只叫我传你,其他的事我也一概不知。”
说完,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走了。
“真是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房东嘟哝了一声,响起锁门的动静,紧接着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大概是赶了过去。
烛光将房间映得黯淡,越临了然地抬了抬眉,不知怎么感慨了句:“这遇水城还真是魔修统治啊。”
原因无他。
这位使君,正是遇水城叛逃魔修组织中品阶较高的人。他们排挤了遇水城的镇守修士,主动与城中的百姓互相联络,自成了一套治理的体统。
楚寒今的房东家境殷实,颇有资产,估计更与这些人关系亲密,此时半夜被召去饮酒,大概率联络感情,商讨一些事情。
与自己无关,楚寒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越临也放了心,牵过楚寒今的手腕,凑近想亲他:“他们忙他们的,阿楚,我们……”
“……”
楚寒今推开了他的手。
兴致被打断,刚才还虚惊一场。楚寒今不像他还能继续,尤其中途有人介入后,会让他心理上感觉到羞耻。
楚寒今瞥他,说了句:“算了。”
越临:“算了,我们刚才明明那么愉快……”
“改天。”
丢下这句不近人情的话,楚寒今头也不回跨进了厢房,掀开被子躺上床睡觉。
“……”
床头越临的身影走近,单手挑着蚊帐的纱幔,目视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楚寒今,抿唇轻轻叹了一声气。
有了孩子以后,跟老婆亲近,就跟偷情一样。
不过也没办法,上床给楚寒今拉拉被角,越临将他护在自己的怀里,阖拢了眼皮。
虽然他睡得晚,但清晨醒的倒是挺早。
楚昭阳还未睡醒,越临先醒,醒来后意识到了清晨时的不舒适感,忍不住搂着楚寒今的肩头,将他的衣料弄得乱七八糟。
楚寒今醒过来,看他一眼,眉眼顿时带了轻轻的恼怒:“越临!”
越临贴着他的后背,轻声叹气:“阿楚怜我。”
一句话,说得跟戏台上、妓馆中的求媚的人差不多。楚寒今下了床,没弄醒球球,想去院子里绞一桶冷水,反倒又被越临拉去了隔壁的书房。
期间越临好说歹说,又哄又闹,搞得楚寒今不胜其烦,还狠狠地揍了他几拳,揍得越临差点吐血。
但从房间出来,楚寒今眼角却微微泛红,唇也红的没眼看,衣衫颇凌乱,白净的手指狠狠地蹭着唇瓣。
他走到井边,掬起一捧水饮入口中,短暂地漱了漱玉齿,又将水吐了出来,反复好几次。
他看着清澈的水失神。
耳后绯红。
眼皮绯红。
脸也绯红。
显然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十分不堪。
越临后一步走出门,想宽慰他,被狠狠地瞪了一眼,便乖乖地自己去厨房煮粥去了。升火的间隙他数了几枚铜板,等着今早卖豆花的挑夫过来,好挑一块豆腐烧着吃。
倒没想到,挑夫站在门口,说:“你们东家昨晚死了,知道吗!”
越临指尖扣着铜板,“嗯?”了一声:“什么?”
“就租给你们院子的东家,住在你们隔壁那个——昨晚死了,今早尸体被人发现在河里,泡白了,脚掌都被鱼啃烂了!”
第73章 73
“唉,怎么会这样呢。”
挑夫往越临递去的碗里打了豆腐,挑起担子,继续走街串巷地叫卖,只不过走到隔壁的院子时,没有再停下来,反而像避瘟神似的匆匆逼了开去。
越临端着碗,回望向黄角树下的身影。
楚寒今也听到了,抬起眼。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会跟昨晚传唤的使君有关系吗?”
互相对视,说不上来。楚寒今将炉子里的火捅旺了:“快些吃饭,不出所料的话,马上就会有人过来传问了。”
果不其然。
饭刚吃到一半门被敲响,两个黑衣人走入院中,眉眼如电,将这院子打量一番后,语气不太客气问:“你们是这房东的租户?”
楚寒今道:“对。”
“怎么房东死了,你们还有闲情逸致吃饭?”
显然是将疑心放在了他俩身上,楚寒今面不改色:“院子外围观的人已经够多,再去围观,恐怕打扰死者家属。等灵堂安置,我们自然会去吊唁。”
对方拿眼神夹他,哼了一声:“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异动?”
楚寒今说了半夜听见他被使君叫走的事情,这两位互相对视一眼,神色有些不耐烦:“使君找他确有其事!但找完就放他走了,其他的一概不知。你也不要把这些话到处说,传得像使君害死了他!”
黑衣人手按在刀柄,离开前丢下一句:“你二人嫌疑重大,在此案未破之前,不得擅自离开。”
门哐地一声关上,力道匆忙。
“好一顿下马威,”越临挑了挑眉:“看来他们很急着找出凶手呢。”
楚寒今在椅子上坐下了:“遇水城的百姓之所以不服荣枯道修士、反服这群外来叛逃修士的管,显然是因为他们名誉更好。现在出了使君杀人的谣言,引得人心惶惶,必须尽快攻破,不然就快出现信任危机了。”
没聊几句,门外,传来新的脚步声。
这次,并肩走入的二人着白色制服,配着长剑,乃是遇水城的镇守修士。
“知道隔壁的卢老爷死了吗?”他们问。
越临:“知道。”
“水沟里发现了尸体,死状残忍,被咒术焚去腰腹以下外皮,肉身更被剑术戳得通体稀巴烂。身有怨气,显然是结丹的修士所为。你们近日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清秀的修士名唤申纪,声调倦怠,问得不太上心。
楚寒今说了昨晚的事。
申纪并不十分惊讶,点头:“除了二位,附近其他人家也如此招供,看来深夜被使君传唤,此言不假。”
他身旁的修士神色凝重:“是他们杀人无语了。”
楚寒今不言语。
倒是越临抬高声调,几乎有些刻意,问:“谁啊?”
“当然是他们的好使君、闯入遇水城的反贼们。”申纪哼了一声,“现在装不下去了吧?魔修就是魔修,伪善的面目迟早会公之于众。”
“二位,多谢!”
二位修士一拱手,大步走出了院门。
留下越临和楚寒今站在院子里。
面面相觑片刻。
越临撩开袍子坐下:“看来又是一场角力。”
楚寒今端起茶杯:“一方竭力甩锅,另一方则拼命把锅按在他们身上。这两方积怨很深了。”
“叛逃修士想占据一块栖身之处,不得不拼命挤轧镇守修士的生存空间,被边缘化的镇守修士对他们恨之入骨,但又没有能力直接驱赶,只好借助百姓来发力。”越临也倒了杯茶,“遇水城也是明争暗斗血雨腥风啊。”
天下到处都不太平。
楚寒今望着清澈的茶汤,皱眉:“先看看房东到底怎么死的吧。”
半天,死因张贴在了道衙外的布告栏。
并无凶手,只追杀了一则追杀令。
酷暑,楚寒今和越临站在道衙旁的柳树下,用绢帕拭去了颈后的薄汗。
越临仰面通读这则告示,轻轻啧了一声:“看来这事不了了之了。”
道衙只发布一则凶手不明的追杀令示意百姓戒严,是什么意思呢,等于说凶手我们找不到,你们自求多福。
修士杀人素来恃强凌弱,找不到凶手,则证明这修士修为高深,哪怕是镇守修士也无法对付,只能任其逍遥法外。
布告虽未张贴凶手,围观的百姓中却爆发出怨愤。
“还有谁不知道卢老爷是被使君杀的!”
“真假?他们当真杀人?”
“我骗你做什么?好多人都知道,卢老爷半夜被使君传去喝酒,二早便没了性命!”
“娘的!”
一位肌肉健壮,面生横肉的百姓叫骂,“本就是外来的叛逃修士,丧家之犬而已!我们遇水城给他们容身之处,供他们吃喝,现在把自己当大老爷,竟然敢到处杀人了!”
“这也太过分了。”
群情激奋。
楚寒今侧头时,见一道黑衣人的身影站在巷子,似乎听见了这段对话。但顷刻退回墙内隐没行踪。
楚寒今心里升起隐约的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越临抱起楚昭阳,说道“走咯走咯”,沿着大道便要离去。
楚寒今走了好一段距离,在巷子口停下,侧头看了这些不满的百姓一眼。
不对劲。
不对劲。
一整个下午他心神不宁,坐在树冠的阴影之下,无论棋盘另一头越临怎么说话,他始终闭目养神。
傍晚时分,挑夫又带着八卦来了,掀开热帕子叹息:“又死人了,遇水城又死人了。”
楚寒今总算睁开了眼:“死者是谁?在什么地方?”
“凤仙酒楼。”
听到挑夫的回答,楚寒今拿起佩剑赶往案发现场,走到酒楼后院的茅厕,荣枯道的修士正在装敛尸体,担架上盖了一块白布。
楚寒今取剑,雪白的剑尖挑开白布。
他看清了死人的脸。
修士申纪莫名其妙走来:“你干什么啊你?”
“他怎么死的?”
申纪满脸莫名其妙:“你谁,跟你有关系吗?”
他不作答,楚寒今走出了院子。酒楼老板脸色苍白地向客人们描述:“他在我这儿喝酒,说去上个厕所,许久没回来,但我们也没在意。直到下一个去茅厕的客人惨叫,我去看才发现他躺地上,满脑门血。”
越临从背后走上来:“又是被人杀害?”
楚寒今:“他的脸你看清了吗?”
“嗯?”
“是今天在道衙旁宣泄不满的那个。”
“……”
越临抱着剑,神色陷入了安静,深黝的眸子直直和他对视。
楚寒今左右看了看,酒楼里讨论死者的人七嘴八舌,人心惶惶。院子里白布渗出殷血,静静地躺着。
气氛十分诡异。
楚寒今说:“这儿有事要发生了。”-
又是清晨。
潮湿阴暗的小巷,挑夫肩头扛着担子,声音嘹亮地边走边唱:“卖豆腐,豆花,豆干,豆芽,豆渣——”
走到院子门口还没抬手敲门,门便刷地打开了,身着白衣、仪容端正的楚寒今站在门口,似乎已经恭候多时。
他修长的手指递过碗:“来两碗豆花。”
“好。”
“昨晚死人了吗?”
提到这句话挑夫叹了声气:“死了,又死了,昨晚死了八个。”
楚寒今眉头蹙起,挑夫打满了豆花递过去,他一时忘了接到手里。
萦纡的热气中,挑夫好心道:“公子要注意啊,最近夜间别出门,不知道这次又是哪个魔修在发疯,他们说……”
提到这里,他猛地闭了下嘴,神色几分犹豫。
一般老百姓内部传诵,便是民意的体现。
任何流言蜚语都不能错过。
楚寒今追问:“说什么了?”
挑夫声音压得很低:“死的都是昨天道衙门口对使君表达不满的人!我胆子小,不敢再说他们坏话了,说了都得死!”
他皱眉,确定周围没有耳目,担着豆腐避祸似的连忙走了。
楚寒今一手端着一只碗,转身,和越临对上了目光。
楚寒今叹气:“唉……”
越临接过豆花,问:“又死人了?”
“又死人了。死的还是昨天道衙门口那批人,看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跟叛逃修士和镇守修士的冲突有关。”
楚寒今回到院子里,用勺子舀了一部分豆花到小碗里,淋上酱汁后递给楚昭阳,拿湿毛巾为他擦了擦嘴。
越临也端着碗浇酱汁,神色沉默。
他抬头时,听见楚寒今的声音。
“你说这群人是谁杀的?叛逃修士还是镇守修士。”
越临停下搅动豆花的手,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半晌却道:“我不敢说。”
楚寒今:“嗯?”
“说了你会难受。”
楚寒今忍不住嘲了一声:“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嗯。房东的死还有可能出于私仇或者意外,当时怀疑叛逃修士的声音多,但不过是捕风捉影。但昨天道衙门口张贴告示却是一场烟雾弹,议论的人统统被杀,那叛逃修士的罪名直接从风言风语变为坐实。”
“所以……”
楚寒今抬了下眉:“你觉得凶手是叛逃修士?”
“正好相反。”越临否定,“越有人竭力将风声引到叛逃修士的头上,越证明人不是他们杀的。如果要杀为什么早不杀晚不杀,突然变得如此暴戾?再者,叛逃修士滥杀无辜,百姓怨愤仇恨,如此局面的受益者只有一个。”
“受益者是谁呢?”
答案不言自喻。
毫无疑问是遇水城的镇守修士。
这座城池数万百姓的庇护者,名正言顺的父母官。按照曾经的规定,倘若有魔修无故杀害城中弱小百姓,那他们作为结了丹的修士,则会为了保护百姓动用神力,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可是……
如今争斗频繁,竟然有人为了栽赃政敌,干出魔修才会干的事。
楚寒今眼底闪过一抹发凉的寒意。
他说:“我和你想的一样。”
第74章 74
“现在事况复杂,不得不以非常之心揣度。”越临无意识摩挲着剑柄,道,“再不阻止他们,恐怕杀的人会更多。”
楚寒今皱眉:“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为嫁祸叛逃修士激起民怨?”
越临内敛的眉抬了抬,道:“也许。”
也许。他也不确定。
曾经发生过的相似的事。楚寒今在避难所时,荣枯道修士不满外来修士侵占自己生活,曾故意拿走香堂里的供奉,诬陷是外来修士偷走。当时闹得好不热闹,被诬陷的人以命谢罪,终于获得清白,但后来的人提起外来修士,仍然常用看贼的目光。
方法并不重要,达到抹黑的目的便成。
“原本我们只是在这儿修养,”楚寒今发放下茶杯,道,“看来要多待几天,查清楚这件事了。”
新的线索来得很快。刚吃完早饭,隔壁传来了动静。与院子只有一墙之隔的房东院落,有人互相拉扯,响起东西倒地的哗啦声。
半晌,是“扑通”跪倒在地的脆响。
“娘,你别拦着我!我今天一定要去问出个前因后果,是不是他们杀的人,爹为什么会死!”
房东的院子里灵堂初设,吊唁的人站得满满当当,当中头戴着麻布的年轻男子跪倒在地,不住磕头。
“娘,你让我去吧。”
“你让我去!就当孩儿不孝!”
“爹的死要是给不出一个交代,孩儿活着无脸见列祖列宗!”
老婶子暗暗擦眼泪,拼命捂他的嘴:“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边说,边不住往门口张望,查看是否有叛逃修士的身影。
前段有人不服,私自议论被杀的血流成河,现在可以说是人人自危。
可青年并不害怕,“娘,我知道你怕这些话被叛逃修士的耳目听见,孩儿会有生命危险,可孩儿心里不服,不肯,不愿!爹到底做错了什么,无缘无故被杀,我连申冤都不能?!”
“娘!你让我去问!如果……如果……”他哽咽地道,“孩儿还是死了,那就足以证明这群人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无法无天,不把我们老百姓放在眼里!他们一定会遭报应!”
他额头重重磕在石板,磕出了血。
不断地磕头,掺杂血泪。
父亲无故被杀,可称惨死。
身为儿子,听到叛逃修士为凶手的传闻,如果因为害怕丢掉性命而不去追查,这是不孝。
也是怯懦!
可是……
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普通百姓哪是修士的对手?很有可能走上父亲的老路,黄泉路上徒增一条怨魂而已。
老婶子哭得说不出话了:“别去……别去……你爹出事了,你不能再出事……”
“娘!”青年神色坚定,“这城中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如果再没人敢站出来大声斥责这种行为,以后他们只会越来越无法无天,杀更多的人!孩儿已经下定决心要追问真凶,死也不怕!”
斩钉截铁。
吊唁的人眼神中暗暗流露出钦佩。
老婶子面露为,扶着袖子大哭,境况之凄惨,让旁观的人面色由悲戚转为怒火中烧。
半晌。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杵着拐杖踱出,语气缓慢却有力:“我们也是活生生的命,难道让他平白无故杀了不成!”
“小卢爷你放心去问,他们要是敢动你一根手指头,证明他们确是杀人凶手无疑。到时候,我们哪怕死十个,死一百个,也要把这群魔的罪恶公之于众,将他们赶出风柳城!”
小卢爷露出感激的神色:“谢谢诸位。”
他站了起身,将磕头歪斜的孝布扶正。
看得出来,城中的百姓并非窝囊等死,他们受到不公平待遇,被欺压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时,会拧成一股团结的绳子,反抗不公,发出声音。
不知不觉中,第一个受害者的儿子,性格刚毅坚定,俨然成为了这群受害者的精神领袖。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向娘亲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院子里氛围一片悲戚。
楚寒今心口涌上复杂的情绪,同时,有些怅然若失,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讯息。
他回到院子,越临也关上了门。
“你觉得卢少爷也会死吗?”执着棋子时,楚寒今问。
越临经过短暂的思索,道,“如果我是希望遇水城大乱的人,我会杀了他。卢少爷是风暴的中心,只要摧毁这个中心,事情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杀掉他,彻底诬陷叛逃修士。”楚寒今顿了顿,问,“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越临手撑着下颌,片刻后,音色犹豫地道:“恐怕是一场公开的争斗。”
简单推演:卢少爷被杀,叛逃修士滥杀无辜的罪名坐实,城中百姓民怨达到顶峰,不再对他们抱有好感则势必投向镇守修士的怀抱,对他们进行公开的驱逐。
可叛逃修士并未杀人,深受诬陷,应该不会甘心蒙受着不白之冤被扫地出门。
楚寒今将事情来回梳理了几次,总觉得事情有什么地方不对。
“镇守修士杀人的手段其实并不高明,他们在城中处于弱势,证明光靠武力和拳头,他们打不过入驻的叛逃修士……问题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楚寒今抬眸,漆黑的眸子直直觅向越临的眼睛,“你我作为局外人尚能猜到他们之间的矛盾,难道他们心里没有数,放任镇守修士给自己泼脏水?”
阳光落在棋盘,越临敲下一枚棋子。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叛逃修士不是傻子,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遇水城百姓民意的动向,但离奇的是,迄今为止,他们没有做出任何自救措施。”
比如化解城内百姓汹涌的怨愤。
前来安抚无辜惨死的百姓。
甚至追杀真正的凶手。
他们静静地蛰伏着。
一方面是怨声载道的普通人,一方面是毫无回应的“疑似凶手”。
楚寒今敲着棋子,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又从右手换到了左手,指尖拢在宽阔的袍袖之中,探出几寸白皙干净的玉指
“啪嗒”。棋子落在了地上。
楚寒今躬身捡棋,直起腰时,忽然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叛逃修士正在观望?他们知道镇守修士蓄意诬陷,索性先按兵不动,等对方杀得越来越多直至罪无可赦时,便适时公布他们杀人和恶意诬陷的证据,使镇守修士身败名裂,永远无法翻身?”
“对了。”越临终于点了点头。
“这才是正常人的智商。”
这叫将计就计。
也叫借力打力。
楚寒今头隐约有些疼了。
叛逃修士采取的这一招堪称毒辣。首先,遇水城虽身处边塞荒漠,城中正道修士与堕魔修士鱼龙混杂,治理荒废,但名义上仍是荣枯道下辖的守城,属于为正道所统摄的区域,镇守修士也是当地名正言顺的父母官。
试想,如果一个职责便是保护百姓的修士,却为了争夺城池的占有权,故意杀害百姓以栽赃构陷对手,何其可笑荒谬?
表面伪善,内里肮脏,与正道口口声声的宣传截然不同,想想就让人恶心透顶。
一旦传播开来,荣枯道名声恐怕更要毁于一旦。
“蠢材,自作聪明。”饶是楚寒今言辞文雅,此时也忍不住叹息。
“狗咬狗,没一个好东西。”越临说。“这场叛逃修士和镇守修士的角力中,只有被当成筹码的百姓最无辜。所有人口口声声都是庇护他们,但真要兴事,第一个拿他们开刀。”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楚寒今拿起桌上的佩剑,眼神阴郁:“走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们现在要保护的人,正是隔壁院子的卢少爷。
这场争端此刻的风暴中心。
倘若卢少爷不死,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越临抱起了球球,球球有点儿懵逼,呆呆地望着越临,好像在说:爹爹我们去哪里呀?
越临刮刮他的鼻尖,懒洋洋道:“吃席。”
“……”
球球点头,轻轻喔了一声。
他们走到了隔壁的院子,卢少爷被人簇拥着,已回来了。他额头佩着一条白色的孝布,写了“报仇雪恨”四个字,此时脸色苍白,跪在父亲的棺材面前。
“嗨呀!他们根本不见客!无论我们在外面怎么拍门,吵闹,就是不应声不回答,这是他妈的装死等风头过去呢!”有人一拳拍在桌上。
跟楚寒今猜测的一致。
叛逃修士肯定装死。
越临替球球从桌上拿了个供果,放到他白嫩的手心,走到楚寒今背后:“镇守修士也没那么嚣张,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这卢少爷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楚寒今垂头,见球球捧着供奉死者的水果,刚觉得不合适,但球球已经啃了一口,似乎觉得很好吃,小口小口咬着,粉嫩的唇角溢出了果汁。
“……”算了。
小孩子开心就好。
楚寒今摸摸他的脑袋,谴责地瞪了一眼越临,重新环视这座灵堂。
花圈堆积在大厅,纸人左右排列,气氛十分诡异。
卢少爷披麻戴孝,跪地不起。
不用说,他肯定要死。
“如果镇守修士想把杀人的事闹大,彻底诬陷,一定会取他的性命。”
楚寒今抬头望了望逐渐阴沉的天色,时辰开始晚了。
“如果不是白天,那就是夜晚。”
第75章 75
“那我们在这儿待到晚上?”越临问他。
楚寒今左右看了看,说:“别人做法事,我们就这么站着看,似乎也有些奇怪。”
正好,有人喊:“卢老爷的棺材要挪个地儿,哪位兄弟过来帮帮忙?”
越临看了一眼,上前搭了个把手,挪完棺材后,被管事的握住手连连感谢:“辛苦了辛苦了,留下来吃顿宵夜吧?”
小户人家请不起帮佣,家里出了事,过来帮忙的都是左邻右舍,自然要请他们留下吃顿饭。
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待到晚上。
楚寒今心中了然,扫视左右后迈步走入灵堂。这两天死的人太多,城里的道士忙不过来,只有一位道童在敲锣念经,满头大汗。
道童抬头,看见白衣飘飘的楚寒今走近,单手还牵着一个小孩儿,正有些疑惑,楚寒今说:“在下是修士,来帮忙为卢老爷诵咒祈福。”
道童连忙点点头:“请坐请坐!”
道修不分家,修士比道士还要高级更多,楚寒今对着道童一笑,春风拂面。便娴熟地翻开了经文,手执灵器拨弄,闭上了眼默默诵读经文。
越临在院子里打杂,袖子扎在手臂,刚赶了两头羊进圈,发缕贴在了耳鬓,浑身充斥着劳作之后热腾腾的气息。他走近,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往楚昭阳嘴里塞。
楚昭阳一口咬进去,觉得好甜,便抬手扒拉他的手指,从掌心翻出几颗蜜枣。
“天要黑了。”越临说。
“有什么异常吗?”楚寒今想问有没有可疑人等出现。
毕竟,如果真要杀卢少爷,再怎么也得过来踩踩点。
越临摇头,有人喊:“越子,过来帮忙抬抬纸钱。”
语气十分熟稔,显然一下午跟他关系还混的不错了。越临将最后一颗枣送到楚昭阳嘴里,拍了拍手:“我先过去了。”
“……”
楚寒今垂眼,手指覆上纸张翻到下一页。
到傍晚时,卢少爷果然拉住他:“仙爷为家父祈福了一下午,也留下来吃顿饭吧?”
合情合理,楚寒今点头:“那就打扰了。”
晚餐吃的不算豪华,但也算丰盛。在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越临跟楚寒今坐在一排,楚昭阳垫着脚快爬到桌上去了,屡屡被抱下来。
楚寒今刚往他嘴里送了块肉,余光里的墙头上,倏忽闪过一道漆黑的身影。
楚寒今停下筷子,侧头,越临端着酒杯,不出意料和他对视。
——有人来了。
其他人不似他俩敏锐,都在吃饭,卢少爷不住道谢:“谢谢各位,谢谢各位,没有各位的帮助,今天真要忙不过来了!”
在桌面之下,越临跟楚寒今碰了碰手指。楚寒今道:“一会儿抓现行吧。”
越临垂眼,也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各位,今天的事情差不多忙完了,辛苦大家一整天,该回去休息就回去休息吧。”卢少爷举起一杯酒。
有人说:“你也休息!我看自从老卢出事,你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不要太难为自己。”
卢少爷苦笑:“我不能休息,今晚,还得给父亲守灵。放心,我没事儿的。”
左右的人点了点头,都是亲朋好友和一条街的街坊邻居,吃完饭,其他人也在卢少爷的灵堂前坐了坐,但随着夜色加深,纷纷起行离开了。
卢少爷一一送客,回院子里看见楚寒今和越临:“二位也回去休息吧?辛苦一天了,余下的事我能应付得来。”
楚寒今找了个借口:“夜间诵咒,亦不能停。那位道童去休息,那就由在下来持咒好了。”
“这,未免太麻烦您……”
楚寒今眉眼仙姿,很有说服力,他便重重点了点头:“谢谢仙爷。”
“不用谢,尊父出租院落,暂时收容在下和道侣,也还未曾答谢。”客气一番后,楚寒今坐回了灵堂前,念咒诵读。
卢少爷特意端来了茶水,礼节十分周全。
越临便跟着在旁边坐下。他怀里抱着楚昭阳,小孩儿不能熬夜,趴在他怀里两手捏紧衣裳,很快就呼呼大睡过去。
夜深人静,只有法器时不时敲击的响声。
卢少爷跪在灵前,不间断往铜盆里烧纸钱。到子时,铜盆里漆黑的余烬突然腾起一股明火,蹿得老高。
情形诡异,卢少爷脸色惶然,连忙磕头:“父亲,父亲!是孩儿的错,孩儿没能给你报仇!”
他接二连三地磕头,楚寒今看了一眼越临。
越临明白楚寒今的意思,将球球轻轻放到椅子里。
围墙上响起了乌鸦的叫声,一团黑影停留,穿着长衣,像极了棺材里的寿衣。卢少爷怔怔地看着围墙上的黑影,喊:“是父亲吗?”
对方静默不语。
气氛十分诡异。
卢少爷得不到回应,被悲伤摄住了心魂,大步朝着黑影跑去。
黑影落到了地上,确实是穿着寿衣的人无疑,脸上笼罩着一层一层的黑气。换作平时肯定有人大呼闹鬼,可这卢少爷不惧神怪,胆子大,对着影子磕了几个头:“父亲,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凶手是谁?”
黑影往门外走。
卢少爷站起身跟了上去,因跪得太久膝盖软跌了一跤,步伐跌跌撞撞。
楚寒今刚出声提醒:“公子。”拿起桌上的佩剑准备追上去,墙头却又闪过另一道身影,似乎埋伏了挺久,发出一声很浅的气息。
此人非常隐蔽,楚寒今注意到了,那寿衣幻影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依然装神弄鬼大步朝门外飘去。
不是他的同伙?
那这人是谁?
叛逃修士?
来不及细想,卢少爷跑得很快,顷刻间跑到了门口的照壁之后。
视野短暂被遮掩,楚寒今刚出门,听到一声惨叫:“啊——”
飞奔出去,黑影亮着一把雪白的尖刀,正要往卢少爷脖子处割。楚寒今的剑飞快钉过去,将对方兵器打落,铿锵一声。
对方愣了两秒,注目楚寒今。
楚寒今拈起一个擒贼的法决,对方立刻明白楚寒今是修士,骤然间剑光大盛,对撞的法决映亮了街道。
对方目的是杀卢少爷,同时不能暴露自己,此时剑法找找狠毒。楚寒今挡掉他好几个杀招,单手扼他手腕,送出声音:“你还不停下来!”
这一声,让这人手脚一顿,呆在原地。
与此同时,角落响起动静:“杀人凶手抓到了!”
一个中气十足的低音。那墙上的黑影跳了下来,将伪装一扯,黑衣飘飘,赫然是城内叛逃修士的使君。
看到他那一瞬间,楚寒今手腕发麻,被这凶手拼命震开。
凶手额头冷汗涔涔,调头要逃走。
这能不逃?
情况摆明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有人故意蹲他!
他要走,那叛逃使君快步上前,一把扣住凶手遮脸的面罩哗啦撕扯开来,月光底下,正是镇守修士申纪错愕的脸。
“好啊,果然是你!”使君紧紧抓着他肩,出声大吼,“杀人凶手抓住了!杀人凶手抓住了!”
他大声叫嚷,不用说,目的便是喊出周围百姓当场对峙。
申纪脸色惨白,实在挣脱不掉,眼看街道开灯出门的声音越来越多,他猛地看向巷子内:“先生救我!”
他说话都快破音了;“先生救我!!”
楚寒今转向巷道内,只看到一道飘然离去的青衣,这一瞬间,楚寒今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抓住申纪的衣领:“那个人是谁?”
申纪要疯了:“先生,先生……是他给我出的主意,他让我杀人的!”
他跪了下身,满脸颓然,像是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眼球灰白,下颌淌着冷汗。
举着火把的百姓陆陆续续往这边走来,衣衫不整,似乎刚睡醒。
楚寒今脑子里飞快运转,像是关节打通,嘱咐越临:“你把他俩都抓起来,先别公开凶手!”
越临:“嗯?”
“尽快!我一会儿跟你解释。”
说完,他脚尖点地,快步朝青衣离开的方向追去。
越临磨了磨齿尖,侧头看向那位叛逃使君。那使君皱眉,对楚寒今的话颇感意外,“你能抓我?真是狂妄!”
不过话音刚落,就被一道咒印拍中胸口,眼前一黑,跪倒在地。
越临反手再打晕申纪,一手一个,挟着二人起身踏上墙壁,飞快离开了这条街道。
只留下被动静惊扰出门的百姓,举着火把汇集在一起,不明所以地看着漆黑的街道-
巷道内漆黑幽深。
楚寒今点地飞奔,追寻那截消失的青衣。
他脑中澄明如镜,先前不解的一切解释得通了。镇守修士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堂而皇之杀人?而叛逃修士又正好猜中凶手、冷眼看对方杀到这风暴的中心?
这一切巧合到令人诧异。
巧合太多,则证明这两方冲突,一定有第三个人从中作梗。
而这个人就是白孤。
……至于白孤为什么要撺掇他们起争执,
帮助一群叛逃修士争夺城池的占有权?
不可能。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引起暴.乱。
镇守修士杀人,城内百姓造反,投向叛逃修士那群魔修。此事如果广泛传播开来,荣枯道必然颜面无存。他们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一定会派遣修士起兵征讨遇水城。
这会形成一场战争。
没错。楚寒今想明白了。
先前他和越临还在猜测,白孤和那位幕后真凶的目的无非就是重新洗牌修真界,再次分配资源,拉下荣枯道一家独大的地位,加快此消彼长的速度。
那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在任何时候,想快速改变格局,日月换新天,莫过于开启一场战争。
当年的恨碧之战,一战之后,远山道没落,其他五宗魁首惨死,荣枯道一家独大。
现在他们故技重施,想把荣枯道重新拉入战火之中。虽然正道和魔道局部摩擦不止,但到底算和平了十几年,可战争这个恶魔一旦出世,不确定性的事件会大大增加,大可能绵延到其他宗门。
——他们,只是为了重新攫取地位和名利。
至于这城中数万百姓的性命,算什么?
他们有家人,有父母长辈,还有爱的人,他们只想好好地活着,可这么朴素的愿望,算什么呢?
在权利的争夺面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他们只想着自己,美曰其名大局。
楚寒今闭了闭眼,脑中闪过一幕情景。那是恨碧之战时,娘亲摸摸他的脑袋,神色凝重,叮嘱旁人照顾好他。楚寒今坐在院子等,等着娘回来找他看萤火虫。
可后来便是一路漂泊,辗转千里,再无音讯。直到后来,慕敛春脸色惨白地走到他面前,哽着声说,师尊和师娘都战死了。
那时楚寒今尚且幼小,怔怔地听着,望着远方,有两三天一个字都没说。
……
为什么,为什么又想把战争这个恶魔放出笼子?
城中飞檐叠户,夜色如墨,覆着一层清淡的月色。
深夜里,所有人都睡了,背后的人声越来越远。
楚寒今脑中繁杂,烧起一张符纸,沿着灵气燃烧的方向追索,前方出现了青衣的身影。
立于狭窄的巷弄之中,拿把骨骼细长的折扇,翩然站着,应该是特意等他。
“月照君。”白孤的声音。
楚寒今赫然拔出长剑,剑光映亮了他敛着寒意的眉眼。
“又是你。”声音从齿缝送出。
白孤叹了声气:“我还想说,怎么又是你,总坏我的事。”
“坏了你什么事???”饶是楚寒今修养好,此时胸口涌出一股怒火,“坏了你杀人的事?坏了你屠城的事?坏了你让全城□□离子散的事?”
白孤面露不解:“杀人的可是你们正道的人,害卢家妻离子散的也是你们正道的人,怎么就怪到我身上了?真不明白。”
楚寒今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了,甚至厌恶到不想再宣战,长剑挑起,对着他那张清白无辜的脸:“你今日如果惨死,是你罪有应得。”
“啊,怎么又要杀我?”
楚寒今不语,剑身泛出一阵苍蓝色的纹路,注入真气后,刃口腾出蓝白的光焰,威势骇人!
“好真气。”
白孤连连赞叹,后退道:“打架不是我的强项。”
他尾调拖长,顿了顿,道:“阿宛,交给你了。”
背后冒出一道阴寒的风。
楚寒今蓦地回头,看见一道漆黑高大的身影。
夜里太黑,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脸也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楚寒今挥出一道剑气,光芒纠缠,对方提剑格挡,铿锵拦上这一瞬楚寒今眼睛一睁,剑插在地上,杀气腾腾地看着对方!
这是末法道的剑术!
末法道剑术高明,擅使兵器,这一招乃是在避难所时末法道的管教教给他们的。当年战乱时期,情况情急,六宗继承人的管教师父都是六宗高手,当时提议互相公开某些秘术。
因此楚寒今虽为远山道的人,这招却也会。
看来眼前这人正是白孤的盟友无疑。
不仅为正道,还是当年那一小撮核心继承人之一。
是谁?
楚寒今脑子里闪过了流明,负阴君,抱阳君……
他猜不到,质问:“你到底是谁?”
对方一言不发。
楚寒今怒了:“为什么!”
对方的脸在黑暗中。
漆黑,阴沉,漠然。
楚寒今停剑召出咒术,夜空被澄净的光芒映亮,旋转的圆环朝对方缚去,对方闪身躲开,握着剑柄立于月光之下,看他的目光有短暂的沉默。
“阿宛,你这是舍不得了吗?”白孤突然出声。
对话让场面暂停片刻。
“别舍不得,如果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该死的就是你了。”
对方还站着没动,白孤神色温柔,道:“我帮你下决定吧。”扇子张开,一道符文拍在地表,漆黑缠绕之中,涌出两条萧索的冤尸。
琴魔白衣飘然,闭目不语,刀宗横刀立马,威势逼人,看起来跟活人没什么区别,唯独一动不动宛如傀儡。他们脸色死灰,额头一道赤色流纹,颈后是三勾玉的高阶傀儡咒。
这是天葬坑起事开端。
白孤摊了牌,便叫他:“阿宛,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再不杀他,事情只会越来越复杂。”
他声音顿了顿,更加柔和:“不用担心杀了他会怎么样,我们永远在一条线上。”
阿宛缓缓抬起手,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指骨轻微地震动后,两具傀儡尸开始小幅度动作,睁开了双眼。
他开始操纵傀儡尸了!
现在变成了一对三。
楚寒今抛弃了用剑,改为运灵,他的灵气干净澄澈,且能幻化为实体,手背长出一道锐利无比的银钩。刀宗提着长刀快步奔来,他平日作战的优势便在于刀功生猛,一剑砍断对方的兵器,野蛮地制服对方。可楚寒今现在的兵器砍不断,砍断了也能飞速合拢,只需尽快避开刀锋即可。
碰撞后的声音铿锵无比,电流鸣爆,楚寒今道了声“得罪”,飞身操纵着灵刃往下一劈,生生劈断了刀宗那把长刀,接着并不与他继续对打,而是脚尖点地直奔傀儡咒的主人而去。
被称为阿宛的黑衣人一楞,后退一步,琴魔的乱音骤然响彻,楚寒今封闭耳后便听不见声音,袖中顿时幻化出另一把古琴。
七弦,银丝清冽。
阿宛大概以为楚寒今要与琴魔相斗,没想到楚寒今翻身收琴,猛地伸手甩去一道银钩,刹那间割破了他脸上的黑布——
黑发凌乱地散开,被夜风一吹,落下几点银色的月光,映在对方的眉眼。
漆黑的眉,端正的眼。只有短短一瞬,楚寒今脑子里却找出了能够重叠的脸——慕敛春!
楚寒今瞳孔散大:“师兄!?”
“哦,师弟?”对方应道。
“你怎么……”
楚寒今过于意外,手中的利刃一时停在原地,竟忘了处于激烈的战局中。
随即,楚寒今猛地道:“不可能,你不是我师兄!”
一定是故意易容成师兄的模样,让他走神!
对战时,一念之差,千里之愚,任何细微的时刻放松都有可能导致战局被扭转。
上当了!
楚寒今咬了咬牙,背后脚步已悄然逼近,音色轻柔:“要当心啊——”
后颈重重一痹。
楚寒今喉咙一口血涌上来。
有什么东西狠狠打进了他的颈后,在咬他的肉,吸他的血,啃他的骨头,要把他浑身的血肉吃干净。
刺痛感随即蔓延开来,仿佛有千百条虫子,拼命往他的脑子里钻。
“……”
楚寒今眼前的倒影模糊,他双膝变软,单剑支撑着身子缓缓跪倒。
那个易容成慕敛春的男子,垂头看了他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收紧,操纵着傀儡。琴魔和刀宗收起兵器,走到他背后,变回了一声不吭、一气不出的苍白傀儡。
他转向白孤,道:“带他走吧。”
白孤:“不杀?”
“杀了可惜。他修为高深,方才若不是被钻了这空子,未必能打过他,不如留下来制成傀儡,也许还能威胁越临。”
“也好。”
“……”
交谈的声音渐渐模糊。
天旋地转之间,眼前的影子重叠交错,再被一层更深的黑暗笼罩,剧烈的疼痛感后是一阵强烈的嗜睡感,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掏空。
……不可能是师兄。
楚寒今闭上眼,思绪彻底沉入深海-
意识仿佛置于一片四四方方的空间内,可空间里全是黑暗,深不可测,往上什么也看不见,往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莫可名状无垠的深黑。
楚寒今拖着衣衫,缓步前行。
他走到了一片明亮清新的草坪,绿意盎然,两个小孩子将袖子挽起,正在对着草扎的木头人打拳。
一个说:“师弟,你的身法不对。”
另一个说:“怎么不对啦?”
“这是直拳,如果左手出拳的话,身子先站定后右脚微蹬地,身体重心向着左边移动,先转动腰部和肩头,再送去拳力。”
“哦,是这样吗?”
“哈哈哈哈对了。你学的好快,师尊之前先教过我,我也打了一下午才能慢慢熟练呢。”
楚寒今停下了脚步,垂眸,静静地看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见这一幕,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
其中一个穿着雪白的小褂,头上扎了条孝布,容貌俊美粉嫩。他对着木架出拳,左拳,直拳,摆拳,一边练一边发出喝喝的认真的声音。
另一个年龄稍微大点儿,穿着蓝衣服,坐旁边的草垛里看他练了一会儿,也爬起来对着木头一顿重重的殴打:“我不能休息!我要和你一起练!给师尊师娘报仇!”
白衣的小少年看看他,点头:“给我爹我娘报仇。”
他俩对着木头打,打完,蓝衣说:“师弟,我俩切磋一下吧。光打这个木头有点没意思,太死板了,不利于精进。”
白衣认真地想想,点头:“好。”
“放心,师兄虽然比你早学了两年,但一定会让着你的,嘿嘿嘿,要是打痛了你别哭啊。”
白衣貌似扶额:“我什么时候哭过?”
“来,请赐教!”蓝衣少年摆出邀请的姿势。
白衣扎稳了马步,和他过招,被几拳干倒在地,但擦了擦脸上的泥巴,露出白皙干净的小脸,又站起身重新摆出姿势和他对打。
这么一打,就打了一下午。
最后躺在草垛上,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哎哟,妈的,我这手臂痛得要死,感觉跟断了似的。”蓝衣爬起来,“师弟,你痛不痛啊?”
白衣:“我也痛。”
“不该练这么猛,早知道慢慢来的。”
白衣摸了摸手臂,望着远处的天色,平静地道:“快点也无妨。”
山坡下走出一位老者:“少主?”
白衣站起身:“师伯。”
蓝衣笑嘻嘻道:“师伯,我带师弟练功呢,他聪明又勤奋,练了一下午,成效非常显著,要不然你们过两招?”
“是吗?”可那老者刚伸手碰到白衣的手臂,他立刻疼得缩了回去,小脸煞白。
“好啊!”老者微微变色,伸手拍拍蓝衣的脑袋,形色无奈,“你又调皮,你又这样。真让少主受伤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会受伤的啦哈哈哈哈哈!”蓝衣叉腰狂笑。
白衣也忍不住笑。
老者叹气,一手牵一个小少年的手腕,道:“回去了,回去吃饭了。本来有课堂,你们啊,就是不愿意在那里坐着,非要往外跑。”
“没办法啊,他们不喜欢我们,在他们面前待着也碍眼……”
两个小少年,一个边走边蹦,另一个沉稳持重,被老者牵着,踩着夕阳缓缓离开了这片山坡。
楚寒今看到这里,像看了一个别人的故事,有些不解,脑子里一片茫然,沿着山坡往下走,山坡尽头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见是黑暗,楚寒今又退回来,坐在山坡。
这里绿草茵茵,阳光温暖,傍晚还有漫天繁星。
他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口渴,但是他已经看到了太多的黑暗,并不想再次步入。
他便一直坐在这里,直到两天后的清晨,两位小少年又一前一后地来了,走到木头人面前,“啪啪”打了几掌。
这次,他们是怒气冲冲来的。
蓝衣脸颊红肿,泛着青紫的伤痕,显然被人揍了。他拼命地打木头人:“这群贱人贱人贱人!”
白衣劝他:“师兄别生气了。”
“我能不生气吗?我能不生气吗?他们竟然敢这样羞辱师尊,羞辱我们!说我们是白吃干饭的蠹虫?他们才是呢!他们不敢打仗,他们这群贪生怕死的鼠辈!”
楚寒今将手腕从袖中捞出,撑着下颌,侧头,静静地看着他俩。
这俩小少年像没看见他,自顾自说话。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蓝衣拼命打木头人,“我打我打我打我打!”
白衣睁大眼睛看他,似乎不知道让他息怒,半晌道:“师兄,要不然我们烤个兔子吃?”
蓝衣停下动作:“哪里有兔子?”
白衣指了指草堆里:“那里就有。”
蓝衣还很暴躁:“你饿了吗?”
白衣点点头。
“行吧。”蓝衣低头,撅着屁股,爬草里捉兔子去了,只不过从草的这一头钻到另一头,始终都捉不住,便来来回回地奔跑,跑着跑着自己就乐了。
白衣跟着跑,也乐了,吭吭吭直笑。
他俩捉兔子,楚寒今看得不咸不淡,也不能说好看,但可以打发无聊。正当他看到两个人剥完兔子皮烧烤时,黑色从天而降,仿佛张开的手掌,猛地将他一把抓到了天上。
经过短暂的挤压后,楚寒今睁开眼。
针扎似的刺痛漫在颈后,他整个脖子非常僵硬,好像装着一块木头,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平整的木板。
两个人站在他面前。
一个穿青色长衫,一个穿黑色长衣。
青色长衫的人拿着扇子,看他:“咒术施好了吗?”
“差不多了。”
“我还以为你会不忍心,舍不得对他下手,没想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黑色长衣冷笑:“你我还称什么小人君子?”
这个黑衣人,楚寒今目不转睛地看他,觉得他和山坡上看见的蓝衣小少年眉眼有几分相似。
是同一个人吗?
楚寒今想侧头看他看得更清晰些,却完全动不了,浑身僵硬得像一块泥塑。
他不喜欢现在身体的状态。
青衣咦了声,道:“阿宛,他一直看你。”
叫阿宛?
正想着,楚寒今面前突然笼下一片阴影,漆黑的眸子近在咫尺。
阿宛声音很低:“楚寒今,你还记得什么吗?”
楚寒今不记得。
他动不了,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
眼睛睁开,也只能直勾勾地和他对视,神色漠然,唇齿紧闭。
半晌后,阿宛眼中流出复杂的情绪,没再看他,到桌边坐下:“城中大乱了吗?”
“尚未。我九哥将那两个人掳走,不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凶手找不到,卢家那个小的也没死,城里暂时乱不了。”
“哼,你混到镇守修士身旁给他当智囊团时,说过此时一定能成。”
“哎,我没想到他俩会在这儿,暂时打乱了计划。不过问题不大,还有机会。”青衣倒了杯茶,边扇风边喝,“你那边怎么样?”
“放心。”
阿宛指间扣着茶杯,反复摩挲,“只要遇水城先开战,我必然能让六宗也打起来。”
打什么?
听不明白。
楚寒今视线内是高高的屋梁。
耳朵里听着他们说话。
他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
颈部也疼得厉害,疼得要命。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回到那片山坡沉睡,看看俩小少年的兔子是不是已经烤熟了。
可耳边还在说话。
“想要继续行动,得先把那两个人找回来,但苦于我九哥现在不知去向。”
阿宛声音不耐地些:“这是你的事。”
“呵呵,这是我的事,我也有解决的办法,”青衣笑了笑,音色柔媚,“只怕你不肯。”
“你说。”
“月照君在这儿躺着他能走远吗?稍微放出点月照君的声信,就是刀山火海,他肯定马上就来了。”
阿宛不知怎么,一掌拍在桌上:“真他妈孽缘!”
“哎,我知你现在还觉得,我九哥配不上月照君,对不对?”青衣忍不住笑了几声,“让月照君上街逛一圈吧,我九哥必然闻着味儿就来了,最好让月照君一剑捅死他,不能再出差错了。”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
响起拉开椅子的声音。
楚寒今眼前重新出现了阿宛的脸。
眉毛漆黑,双目端正,俊朗不凡。他静静地看了会儿楚寒今,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他双手轻轻覆上楚寒今的眼皮:“……去吧。”
楚寒今眼前重新陷入了黑暗。
可这黑暗的时间并不长,他再睁开眼时,颈部的刺痛感消失了。
他从坐在木板换成了坐在床上,身体僵硬的感觉不仅没有,精神还十分充沛,十分亢奋,甚至想随便找个人打一架。
他隐住血液中的喧嚣,活动修长的手指,从床上下来。
床边,白孤端着一案红色的喜服,笑望着他:“月照君。”
楚寒今看他,这个名字他不记得,却知道他在叫自己。
“今天让你去见我九哥,我九哥这辈子情深义重,爱上了你,爱的可真是深极了。不过很可惜,他马上就要命丧黄泉,”白孤微微笑着,将喜服放到桌案,“我是个好心人,舍不得我九哥临走了还落下个遗憾。所以今晚就成全你们,做一对鬼夫妻。”
楚寒今眉眼漠然,漆黑的眸子直视他。
他眼睫下敛,挺拔的身姿如倾塌之玉,面容俊美至极,唯独额头映着一道通红的纹路,颈后有三勾玉的咒印。
楚寒今不置一词,一言不发。
“喜服很适合你。”
白孤抖开了,层层叠叠的鸾凤堆到楚寒今肩头,比划后道:“你换上,我再为你梳妆。”
楚寒今将喜服穿到了身上。
他坐在镜子前,白孤解开他如瀑般的黑发,取了深红色的条带,将他的头发竖起:“不愧是美仪君。”
加上玉冠。
再用一支笔扫轻轻将胭脂蹭到他唇尖。
唇瓣由粉红,变成了诱人的殷红,色泽更加明艳。
可楚寒今对这一切毫无感觉,他漠然地望着镜中的绮艳美人。
以及背后仔细,小心,认真梳妆的白孤。他轻轻抖落了笔尖的红粉,靠近楚寒今的耳侧,传来了阴冷的风。
与之,是他阴柔的声音。
“这样,我九哥便死而无憾了吧?”
第76章 76
他说的九哥是谁?
死而无憾又是什么意思?
楚寒今什么也不明白。
当红绳在他青丝间束紧时,他缓慢地站起了身,好像遵从什么指令一般,沿着楼梯走到了一处开阔的房间。
周围有许多穿着轻衫的男子女子,互相追逐,搂抱,嬉笑,楚寒今的嗅觉比先前更加敏锐,他闻到了殷红脂粉的香气,是一种绮丽奢靡的味道。
这里是青楼。
他被一双手牵引着,缓缓坐上了顶部的高台,红色衣袍沿着他肩背垂下,衣衫层层堆叠及地,可这样端庄谐美的仪态却并未解去沉棕的佩剑,仿佛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楚寒今垂眸看着楼下的人群。
他们莺歌燕舞。
他们嬉戏追逐。
可这一切仿佛戏台上的东西,与他五官。
没多久,一颗小球滚到了楚寒今纤尘不染的鞋履旁,他低头,眼前出现了一个半高的孩子,头发扎起,粉雕玉琢,双眼亮晶晶仰头看着他。
小孩儿张开手,呼啦呼啦吸引他的注意力。
脸色似乎很期待。
不认识。
楚寒今斜了一眼后,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可这孩子眉毛一撇,似乎极其委屈,又急迫起来了,两三步往他怀里钻,拼命抓他的衣袖挠啊挠啊,只是苦于不会说话,于是发出奶唧唧的呜呜声。
楚寒今修长的手指从袖中伸出,将他掸退几步。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闲杂人等不能吸引他的注意。
小孩儿退开,背后走出一道垂落的阴影,楚寒今掀开眼皮,是一位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穿着玄衣短打,肩臂有缚甲,身姿挺拔又利落。
眼皮再往上抬。一张俊朗深邃的脸,眉眼飞扬,气质果断,此时唇色苍白,带了几分阴郁的憔悴。
他身上有股很浓重的血腥味,似乎刚经历过战斗,袖子和领口沾着斑驳的血点,有肃杀之气,但看向楚寒今的目光却异常温柔。
——是他。
脑子里弦音绷紧。
楚寒今心中的指令触发了。
对方眉眼难掩焦虑,勉强地笑了笑,牵住了小孩儿的小手。小孩不懂为什么父君忽然不理他,委屈地将头藏在他的手臂中,哼唧个不停。
男子便半弯下腰,瞳孔中倒映着楚寒今的脸,声音温和:“为什么不理球球呢。”
楚寒今例行公事说:“不认识。”
越临唇角微顿,无可奈何地笑:“你又忘了。”
可这笑中并无指责,只有一闪而过的哀伤的悲悯。他注目楚寒今大红喜服后颈侧的咒印,似是了然,在他身旁坐下后,轻轻牵过楚寒今的手握在掌心。
他说:“没关系,我们慢慢想起来。”
他说完,示意身侧的小孩儿:“这是你儿子。”
楚寒今冷漠地瞥了一眼。
不语。
越临反复揉捏他的手指,缓声道:“我是你夫君。”
楚寒今依然不置一词。
一方热情,一方冷漠。场面十分诡异。可这浑身弥漫着血腥杀伐之气的男子,并无其他反应,只是温和地望着他,道:“你现在很像一个抛妻弃子的负心郎。”
负心郎的意思楚寒今倒是理解。
楚寒今漠然的眸子转向他。
越临笑:“可是这不怪你。”
他身上的血腥味似乎更浓郁了,眼梢微微下撇,静静地看楚寒今,带了一种很淡的伤感:“老婆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杀了你。
混沌中闪电劈动,像有一头猛兽在脑海中张开血盆大口,獠牙锋利,无限回荡着这三个字。
楚寒今轻轻按紧了剑柄,被越临的目光所及,他单手按在楚寒今白净的手背,轻轻将剑柄“哗”地推了回去。
楚寒今按指令道;“和你成亲。”
“成亲?”越临微疑。
接着,他将楚寒今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这几天他一直在找楚寒今,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前几天白孤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楚寒今已落到了他的手里,看来不假。
只是楚寒今为什么会再次中咒。
而白孤又想借楚寒今之手,对自己做什么呢?
越临想了几天,心里隐约有了猜想。
他脸上笑意不褪,反而半蹲下身,轻轻牵楚寒今的手:“受伤了吗?”
楚寒今依然沉默。
越临解嘲地笑道:“你既然想和我成亲,为何又一丝亲密都不给呢?”
越临此行为了救楚寒今,正是来赴死的。他抬手拍了拍“楚昭阳”的头,原来是个小傀儡,真正的球球被他暂时托付给了卢少爷,眼前这个是为了让楚寒今见见面,看看能不能记得。
他收起傀儡,深金色的双眸侧望楚寒今,道:“那你我现在就成亲吧。”
房间内龙凤床,喜烛垂下泪滴,将室内映得红火一片。楚寒今面无表情大步跨入洞房之中,腰带的垂绦被长剑拂动,随即坐上床榻,目不转睛注视越临。
他要杀人的意思很明确。
可越临毫不反抗的意思也十分明了。
他俩像是在走一个流程,唱一出戏,等到背后的旁观者感到戏瘾已足,失去兴趣,便到了亮出兵器的时候。
只是不知道在楚寒今身上下咒的人,此时目的到底是什么。
楚寒今面色肃然,唇色微白,不苟言笑时仪态高雅凛然,单手端起桌上的酒杯,面向越临。
他简单道:“喝。”
看来的婚宴的程序。越临也端起酒杯,正要一饮而尽。
没想到楚寒今勾了勾手臂,俨然要和他行合卺之礼。
越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的笑,莫名有些感慨。此情此景,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却没想到楚寒今是为了杀他。
越临配合地探过手腕,将一饮而尽。
本以为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没想到楚寒今眼尾飞出烟霞色,脸色逐渐升起几分妩媚,将头轻轻枕到了楚寒今的怀里。
清冷的檀香味霎时落入鼻尖,带了些体温,让越临垂头,搂着楚寒今的手指轻轻一颤。
“……”
这傀儡咒主人,恶趣味到底何时终止?
越临手指微抖,看楚寒今:“现在要做什么?”
楚寒今思绪中亦只有一个指令。
“洞房。”
他言简意赅。
说完,修长的玉指已搭上了越临的肩,眉头微锁,便要将他的衣衫脱下。越临赶在他剥落前苦笑着问:“阿楚,你知道这是计吗?”
是有人正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可楚寒今只是略略一顿,手指便拉开了越临的腰带,被手勾着头发时,半抬头露出稍显迷惘又清澈的眸子,纯艳得让人心惊。
若是放在往常,恐怕是越临梦里的颜色。
他怔了下,楚寒今已半俯下身,手指沿着他的衣衫,将他腰部精悍的肌肉坦露在喜烛的微光之下。
“阿楚……”越临有些失神地喊他。
楚寒今唇瓣浸出饱满的粉色,微微启开,目光注视着越临,缓缓地显出了洞房内新娘的媚态。
十指纤长,白皙干净,沁出的汗将颈口的深红喜服染得潮湿,肤色也变得晶莹剔透,双颊透着浅浅的粉色。
可与此同时,他腰间冰冷的佩剑扣着越临的膝盖,左右晃动,划过了小腿的束带,几乎能感觉到剑尖逼出的寒意。
表面温存的真实目的是杀了他。
多么可笑,多么戏剧的一幕。
越临咬牙,手指拂过他颈后的咒印,耐心问:“你这么聪明,一个当怎么会上两次?”
他盯着楚寒今的眼睛,几乎要给他盯出一个洞:“是谁打倒你的?”
是谁?
楚寒今怎么会记得。
他依然不语,忙碌着他的“事情”,只有一双潮湿的眸子偶尔抬起,无不魅惑地引诱这越临。
他在给越临快乐。
现在的他只是一具执行指令的傀儡。
垂绥及地的大红喜服殷红刺眼,肩头衣衫滑落,露出一截白净到发光的肌肤,被深红映衬,在空气中明艳到绮丽,颈后的深黑色咒印更添上了一层诡异。
喉头轻轻滚动。
汗珠沿额头滚落。
舌尖深处轻轻裹着,收缩了下。
眼前的爱妻没有记忆,可却有下意识的动作,在那天清晨他们已演练过了,此时虽有青涩,但却足以让越临落入危险的陷阱。
越临似乎明白了什么,青筋浮凸的手抚过他眉眼:“你我这算成亲吗?”
楚寒今眸子闪动。
他舔了下唇,一圈水渍舔的干净。
这样一个动作,看得越临微微弯了下唇:“你往常从来没有如此刻意,我日夜肖想到今日,没想到你的目的却是杀我。”
他内涵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了,勾着楚寒今的下颌,将他玉白带粉的脸抬起。
楚寒今推开了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手指按住长剑的剑鞘,抽出一带银色的闪光。
寒光映亮了他空洞、唯染着欲色的眸,也映亮了越临的双眼。
楚寒今静默不语,半晌带动着大袖翻起,将雪似的剑尖竖起对准了越临。
“现在,要杀了我了?”
越临呼吸微微凝滞,笑着和他对视。
楚寒今却缓声道:“他说,他不会让你留下遗憾。”
越临目光微微一顿。
与此同时,那雪白锋利的剑转了向,反对准了楚寒今自己。就在越临以为他自戮准备夺剑时,光影闪过,绣着鸾凤的喜服被撕开,缓缓地,垂落的下摆堆叠到纤长白净的脚踝。
空气中裸着莹白的肌肤。
越临瞳孔紧缩,慢慢后仰,手腕撑住了床榻。
那柄冰冷的剑轻飘飘拿在楚寒今手中,贴着越临的腰腹,寒气贬骨。可与此同时,楚寒今却漠然地前跨一步,抬起长腿,轻轻放到了他的膝上。
第77章 77
寒亮剑刃埋入指缝,鲜血淋漓。
手腕被紧扼时微微一麻,楚寒今手指松开,丢掉了这把剑。越临俯身重重地压制住他,身下楚寒今在剧烈地挣扎,直到那阵恼人的快意过去后,越临的肩头被牙齿咬出了一个带血的牙印。
没有太多思索的时间,越临掀起喜服拢在楚寒今□□的肩头,包裹得严严实实后说了声:“走。”
楚寒今半闭着眼还未喘气,腰被重重搂住,几乎转瞬之间手腕被绑的极紧,眼前垂落一道深黑夜幕。
耳中响起尖啸声。
仰头是星辰日月。
楚寒今发现自己又行走在漆黑的道上。
他身体被一股沉重感包裹,转了转眸子,试图找到前几天看见的那两个小少年。可眼前什么都没有,他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一直没看到任何人,直到走到了山林中,耳朵里响起鸟雀的清越鸣叫,看见清澈的河流旁蹲着两个人。
穿着白衣的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另一个,脸和越临一模一样。
白衣满身泥污,修长的手指也沾着泥水,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越临蹲在他身前,像虔诚的教徒接过他的手指缓缓清洗,逗小孩儿似的,甚至抬头望着白衣笑了一下。
此时的越临,脸上有野兽抓挠过的痕迹,看起来伤痕累累,唇角也全是血迹,不过他看着白衣的目光却很温和,唇角微笑。
场景比起先前白衣少年和蓝衣少年的相处,多了几分不清不明的气氛,更像两个人互相扶持,相濡以沫。
一瞬间楚寒今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他碰到心口锁骨的位置。
空荡荡的,只有杀掉越临的指令。
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没有任何动力支撑他去回想。
楚寒今慢慢往前走,心口的窒息感逐渐上涌,好像被冰冷刺骨的水淹没,堵住了他呼吸的唇鼻,越来越感到窒息——
他猛地翻过身,大口“咳”了一声!
睁开眼,眼前不再是方才山林间的溪流,而是一处深寒的幽潭,石头漆黑如铁,被高耸的山峦挡住了视线。
他浑身被水打湿的衣衫沉重不堪,刚要爬起来,肩膀被一双手轻轻按住:“你醒了?”
有点低的男声。
楚寒今转过身,看到了越临。
他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右手边坐着个小孩儿,木柴架起了烤架,火焰上烤着一只野鸡,灯火映亮了他的眉眼,显得眼眶深邃,眼瞳跳跃着橙色温暖的火。
楚寒今闭上眼,又“咳”了声,喉头咳出了水。他试图站起身,被沉重的喜服压得肩头几乎腿弯打战,刚想伸手去找个支撑物,发现手上裹着白纱,几乎裹成了一个粽子,十分不方便。
越临正给小孩儿摘野果,看见他试着起身,放下枝杈过来扶他:“阿楚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他走近时,楚寒今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越临衣裳穿得整齐,领□□叠,裹得严严实实,楚寒今看了他一眼后,伸手扣住越临靠近的手重重一把推了出去。
越临后退两步,空着手,神色有些无奈。
楚寒今面无表情地坐下,四下扫了一圈。
越临知道他找什么:“你的剑暂时被我没收了。”
楚寒今试图运气。
越临笑的有点开心:“你的灵窍暂时也被我封住了。”
楚寒今刀刃似的眼神飞去,越临再次点头:“对,没错,我就是趁人之危。”
“……”
说完,他坐回了石头旁,留给楚寒今一个平坦的空位:“来,坐下吃点东西。”
楚寒今盯着那块石板,抿紧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依然像一尊傀儡,他并没有坐下,而是在旁边站着。
他的喜服外衫被脱掉,只有雪白的单衣,垂头站在旁边,有种说不出的叛逆之感。
他低头审视自己的手伤。
在和越临交.合时他伸手握住了剑刃。按照心中的指令,他本来要在越临最不设防的时候杀了他,可那个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会伸手拉住这把剑。
身旁,越临对他一直站着很奇怪:“你不坐吗?”
楚寒今澄澈的眸子看他一眼。
越临取出匕首,割下一块烤的油花滋爆的兔子肉,挑在刀尖递去:“吃点东西。”
楚寒今依然神色肃重,并不坐,站的笔直。
越临舔了下唇,收回了刀柄,球球在他身后看了楚寒今好一会儿,显然先前已经受挫过了,但还是忍不住往他跟前凑。
默默地牵他衣角。
小孩儿低着头,手指粉嫩白净,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眼角还挂着泪痕,挂着他衣角一挠一挠的,嘴里呜呜呀呀,慢慢有点儿形成了清晰的词汇。
“福~~君~~”
念了半晌,才勉强对上一句“父君”。
越临抬头,听得轻轻啧了一声,又把球球抱了回去,让他乖乖地坐着。没想到球球并不配合,白皙的手指示意烤肉,再示意一直站着的楚寒今,跺着脚,就很着急的模样。
越临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他再站起身,轻轻叹了声气,走近拉住楚寒今的手腕。
刚要推开那一瞬间,楚寒今被他重重按在石壁,手指捏着下颌,有什么东西塞了进来,充满了烤肉的熏味儿,但下一刻又被指腹轻轻蹭了蹭唇,安抚点到为止。
越临笑着说:“吃吧。”
楚寒今偏头,吐了出来。
越临叹气,回头看看球球:“没办法了,你父君就是不吃。”
球球抱着腿委屈地哼哼唧唧。
火堆旁烘着一件大红色的喜服,越临二指夹着布料摸了摸,说:“干了,给你换身衣裳,免得冷。”
他拿着衣裳,抬手,又几乎轻而易举地握住楚寒今的双手反绞在身后,凑近,鼻尖蹭了蹭他沾了水的白净鼻梁,笑着说:“别犟了,就给你缓缓衣服。”
靠近时,楚寒今又闻到了血腥味。
他当然记得自己怎么一刀一刀割破他的皮肤,划烂他的血肉,可眼前这个人却隐藏的完好,一副没受多大伤的样子。
楚寒今被他拉着手臂抖进了衣裳里,无意碰到越临的胸膛时,他似乎吃痛地瑟缩了一下,但神色依然镇定自若,将方才的涟漪迅速遮掩。
他故意藏着的,
为什么藏着呢?
楚寒今看向一旁抱着膝盖坐姿乖巧的小孩儿。
为了孩子吗?
楚寒今脑中简单思索的时候,越临垂头,轻轻束上了他的腰带,轻轻一拉,纤秾瘦削的腰便显了出来。
“现在只有这件衣服,你先将就穿着,这身喜服穿着也挺好看的。等修整两天去魔境,再给你换新的衣服。”
越临说完,见楚寒今漠然地看着他。
“哦,”越临补充,“城中的叛逃修士和镇守修士我处理好了,大乱暂时被压制。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什么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中计……”
越临突然看向他的眼睛:“阿楚,是你的亲人吗?”
楚寒今眉眼平静,不置一词。
越临摇摇头“我决定先带你回魔境找宋书,恢复记忆,杀人凶手自然就知道了。”
这几个字眼在楚寒今脑子里打转儿,他依然没多说什么,依然静静地站在石潭旁,仿佛在等一种来自远方的指令或者召唤。
他觉得自己生来是为这个指令存在的。
石滩的顶端有个裂口,太阳光从上面照耀下来,起初是澄澈的光线,后来逐渐暗淡。楚寒今知道天已经黑了,他腿传来酸软,便慢慢坐了下来。
作为高阶傀儡术的傀儡,如果控制力够强,傀儡会异常兴奋,躁动,嗜血,唯命是从,也就是刚开始入洞房的楚寒今,他毫无疲意,精神亢奋,专心致志地跟越临交.媾,脑子里没有除指令以外的一切东西。
可现在,傀儡主人的控制力显然开始减弱,楚寒今一直得不到指令,颇感疲惫,甚至有了难得的饥饿感。
饿。
他心中有这个想法,闻到了炭火上残存的肉质余味,烧焦感很足,却让他饿得更加难受。
想吃东西。
可楚寒今还保持着对越临的警惕,只是抬眼看了几次火堆上的骨头架,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看骨头的时候,旁边的球球也在看他。
半晌,球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爬起身取下架子上的肉,挑了最肥的一块,朝楚寒今的方向走过来。
楚寒今迟疑地看着他。
他脑子里并没有太多的杀戮指令,只有杀越临一人。因此他犹豫的时间并不长,取过球球递来的烤肉,放到唇边咬了一口。
冷的,油猩味很重,但是解馋。
他吃的时候,球球仰头乌溜溜地看他,似乎觉得很好奇,半晌,牵住了楚寒今一侧的衣袖,乖乖地站好。
入口传来动静,越临拖着几根干枯的木头回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倒是不觉得意外:“我猜过,傀儡控制力减弱时你的人性回来不少,看来的确如此。”
之前在山林时也一样,楚寒今刚开始被傀儡咒控制,一心想跳炼剑池,后来控制逐渐减弱,慢慢变得只是失去了记忆,而不再十分僵硬,只是偶尔他半夜突然惊醒还是会拎着剑出门,到处去找炼剑法阵的中心。
楚寒今咬着肉,眼睫下垂,轻轻“嗯?”了一声后抬眸看他。
越临说:“你吃,还有。”
旁边的死鹿被他手法娴熟地拆解后皮毛和骨头后,架上了柴火架。楚寒今坐下,不再继续犟,等着火堆上烤好的食材。
夜深了,柴火荜拨,哗啦哗啦地响着。
楚寒今闭着眼睛,总觉得在黑暗中行走,时不时看见一些陌生的碎片。
“哐——”
好像有硬物被敲击的声响,楚寒今思绪一转,好像又走到了那片山林中,没有别的任何人,越临一身刚从坟里挖出的破烂衣衫,和他站在山顶,被风吹得衣角猎猎而动。
没多久,他们走到了河中,越临拿出了鱼叉站在流水里,楚寒今也在他的撺掇之下脱了鞋,脚趾被小鱼轻轻啃咬……
触感很痒。
楚寒今想低头看清这条小鱼时,脑子里有根弦蓦地绷紧——
“杀。”
出现这个字眼。
楚寒今倏忽睁开眼,漆黑寂静的寒潭边,球球挂在树叶编制的吊床上睡了,越临抱臂坐在树根闭目养神。
楚寒今轻轻站了起身,朝他走近,手指伸向他的脖颈。如果能掐下去,十指收力必定能把他脖颈掐断。但刚要靠近时,楚寒今手腕猛地被牵住,膝盖受到重击后轻轻一弯,发出轻轻一声“嗯?”,整个人便扑在了越临的怀里。
漆黑里,越临深金色的眸子泛着月色,安静看他:“还不睡?”
楚寒今打开他手臂,闷闷的,往他脖颈处掐,不过他感觉到腰腹沉甸甸的,被扼住了灵气,又没有兵器,刚抬起的手臂被不费吹灰之力压制住。
“越临……”楚寒今喊他的名字。
他肩头抵着越临的臂弯,磨得有点疼,越临将他两手反绞在背后,动作似乎轻而易举,脸上还带了点笑:“你还不困啊?”
楚寒今现在只想杀了他,被扼住便奋力挣扎,可整个人被搂在怀里,动作时便难免不会蹭到越临,果不其然,越临的眼神慢慢沉重了些许。
终于,他手按在楚寒今腰腹,不轻不重地一拍,将楚寒今连腰带屁股压在怀里,道:“好了,差不多该睡了。”
楚寒今此时眉眼微红,脑子里只想着要杀他,但身上受到的禁锢实在太多,反而像个抵死不从的小闺女,在越临眼里不仅不可怕,反而还别有几分诡异的情趣。
越临凑近,亲了亲楚寒今白净的鼻尖。
“好了,阿楚,睡觉了。”
说完示意旁边:“一会儿吵醒你儿子了不好。”
楚寒今咬牙:“我没有儿子。”
“嗯,你没有,你没有,”越临偏头,探出舌尖舔了舔他的唇,声音顺从,“你也没有夫君,我就是你路上遇到的登徒子,球球也是树上掉下来的,行吧?”
楚寒今哪管他这些小情趣,咬牙,狠狠地握他手臂往前一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这一把大概真让越临吃痛了,他躲避不及,喉头轻轻滚动才压下一声嘶,随即,翻身将楚寒今压在了石头上。
衣衫摩挲的声音。
压得很重,楚寒今手臂都麻了,浑身动弹不得。
他想蓄力,可头晕目眩,眼中只有石头缝隙里透出的清淡的月色。
越临垂眸,眼里倒映楚寒今不肯服输的脸,没有说太多,低头一口咬住了他粉白的耳垂,轻轻舔了舔。
“放开!”楚寒今喊。
可他刚说完,就被双手捂住了嘴。
越临纵容沉迷地吻他耳颈,“怎么这么调皮啊阿楚?说了让你睡觉你不睡,非要来撩我。还想杀我?怎么杀?还是昨天那么杀吗?”
楚寒今被亲得别开头,腿想用力蹬,可是也被他的双腿狠狠地绞住,越挣扎,肩头的衣裳越往下滑落。
越临声音充满了昵谑,故意逗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楚寒今哪里管他调情,心中只有一个目的,膝盖用力往上顶,只听到衣衫被解开的更大的声音,随即,被重重地抱了起身。
“既然你不想睡,那就别睡了。”越临喉头下陷,嗓音沙哑。
他碰过皮肤的手指发烫,轻而易举将楚寒今拦腰控制在怀里,低迷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换个地方,被孩子看见不好。”
说完,抱着衣衫凌乱的楚寒今,放轻了脚步,踩着凌乱枯黄的树叶,蹑手蹑足,野鸳鸯似的离开了寒潭附近。
这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山林,更兼黑夜,一望无际的山野漆黑幽冷,山谷回荡着豺狼虎豹的叫声,和夜行动物爬行的动静。
楚寒今被他抱着走了没多远后,有一块高大的石峰,便见越临扫清石面落叶,将他放了下来。
双手得闲,楚寒今刚要挥拳和他相对,已被牵着手腕搂进怀里,几乎没有多少预警,便被他抵在石头,炙热的手指蛮力伸到了衣衫之下。
……
……
深红的喜服落满了月光,边缘金线反射出几道光影。喜服的红和肌肤的白交叠,掠影,线条轻轻擦过覆皮之骨,惹起一抹秾艳的淡红色。
竹露抵在草叶,“啪嗒”一声,轻轻的。
越临将浑身脱力,快晕过去的楚寒今抱了起身。怀中人肤色莹白如月,额头漆黑的发缕潮湿,贴着白皙的耳珠,唇微微启开一道缝,眉头还微微皱着,似乎方才遭受了多么可怕的折磨。
越临在他耳边,轻声道:“睡吧。”
他回到寒潭附近,将脱力的楚寒今搂在怀里,紧了紧衣衫后捅了捅火堆,在熊熊的火光后,搂着他也闭上了眼。
他先楚寒今一步醒来。
林间的鸟鸣更加躁动,楚寒今半垂头,下颌轻轻搭在他肩头,睡得好像很熟。越临刚想动一动,怀里的人就不很愉快似的又皱了下眉。
楚寒今轻轻他侧脸,缓缓地,将他放置下来,去看睡在吊床上的楚昭阳。孩子大大咧咧敞着腿,身上掉了几片落叶,被越临抬手夹去扔在地上。
他回头时,见楚寒今醒了过来,那双不带感情的双眼直直看他。
越临唇角微微扬了扬。
被操纵着的楚寒今最大的好便是,没有道德观念,比起先前的别扭傲娇,有种直白的可爱。
楚寒今扫了他一眼后缓缓站起身,大概意识到了身体的异常,看越临的目光有些怪异。
越临走近了低声问:“很不舒服吗?”
楚寒今没有理他,不置一词。
但是他的傀儡咒控制力应该又减弱了,到此为止没有表现出对他的杀意。越临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赶在楚寒今瞪他之前转过身:“走咯,出发了。”
这里距离魔族很近,几乎算是魔族的地盘,赶到都城的路数不过一天两天。
他们走到山下,越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牛车,大概是别人拉草料的,清洗之后让楚寒今跟球球坐在后面,自己勒着牛缰绳,一路挥着鞭子便往都城的方向过去。
一路上,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楚寒今坐在车里,换了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裳,头发用带子扎了起来,被风吹时飘散几缕在耳后,瞧着十分清爽干净,唯独神色依然冷漠。
越临赶路,楚寒今便靠木板的栏格静静坐着,闭眼回想他那些混乱不堪的记忆。
……又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好像是暴雨天气的深山里,雷电堆积在云层间,毫不留情地劈向山林中每一个活着的生物。那时候他自己白衣素净,单手拿着一把剑立于风雨中,并不躲开,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道接着一道的雷电劈在他身后,腿边。
溅起的泥水将他衣衫打的潮湿不堪。
雷电很快要劈到他身上了。
这时,有个声音说:“你为什么不躲起来?”
楚寒今回头,看见一双深金色的眼眸。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他的衣摆,力道十分微小,但又异常坚持。
楚寒今从记忆里挣脱出来,低头,看到了和那双深金色眼眸相似的眼睛,只不过更幼小圆润。
楚昭阳手里举着几只小小的野花,歪头看他:“父~父君~”
楚寒今:“嗯?”
楚昭阳再挥了挥小花,十分惊喜。
蓝的,黄的,红的,特意拼凑了几种颜色。他们走的这一路,路面虽铺着厚厚的草甸,但花已经很少了,他应该是特意拼凑出来的一整束。
楚寒今袖中的手指轻轻动了动,随即侧过脸漠视,一言不发。
球球望着他,“哇”一声就哭了。
越临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声气,说:“你就理理他吧,哪怕不是你亲儿子,一个小孩儿送花给你你也不能不要,是吧阿楚?”
他说这话时,球球好像知道在求他,特意屏住了气息,鼻涕泡还挂着半搭,泪眼摩挲地望着楚寒今,颤巍巍举着手里的小花儿。
可楚寒今面无表情,坚持地别过头。
“呜呜呜呜……”
球球真情实感地哭了。
越临好笑:“没关系的,父君现在遇到了他的劫难,记不得我们了。可是我前几天不是跟你说了吗,要乖,要理解父君,不给父君添麻烦,不能哭不能闹,怎么忘记了?”越临轻声说着,边勒着牛绳,回头用拍拍楚昭阳的脑袋,低声安抚,“你父君只是暂时不记得你了。”
球球擦了擦眼泪,从放声大哭变成了呜咽地低声哭,积满了泪水的眼珠子汪汪的,像一只小狗狗。
楚寒今手指又在袖中蜷缩紧了。
心中有种堵闷的感觉。
他转过了脸,想说什么,正前方出现一列骑马的修士,马蹄踏出烟尘,飞快地朝着大道疾驰而去。
越临擦干球球的眼泪,说:“前面就是都城。”
他俩引起的关注并不大,一列马离开视线后,都城遥遥在望。
越临下车,低头握紧了牛的绳子,眼神凝重:“进城先找个地方住着,我去找宋书,之前下在他身上那道咒还有效。”
说完,他看了看楚寒今,才发现楚寒今依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越临没忍住笑了笑,到底什么也没说,牵着马车进入城内。
他俩步入城中,刚走到门口,又是一列兵马从城门飞驰而出,似乎领着命令,步履匆匆,谁也不看一眼径直出城。
一个老头被打翻了簸箕,有苦难言地捡起来,越临牵着牛车走到他跟前,问起:“怎么行的这样匆忙?”
老头看他一眼:“外面打仗呢?”
越临:“打仗?”
“圣姑和圣皇在南面抢地盘,打起来了,刚才出城的应该是领军命的人。”老头拍拍簸箕上的灰,边摇头边离开,“我看我们小老百姓又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圣姑,是越临那三姐,圣皇,是越临那七哥。
仔细问了问事情的原委,原来是为业丰城打了起来。这业丰城旁有灵池,乃是极好的锻炼灵身的地方,先前属于三姐的庞和城,后来改道又流向了业丰城。圣姑说灵池本来就属于庞和城,既然改了道,那业丰城被侵占的部分也该划给庞和城,圣皇自然不情愿,越吵越激烈,有人率先动手,竟然直接引发了一场战争。
了解了事情始末,越临勒紧绳索转向楚寒今:“看来他们不止在正道惹是生非,也在魔境到处挑拨,目的果然是让天下大乱。”
楚寒今并没有理他,而是低头,看着一直试图牵他手的楚昭阳。
小朋友牵一下。
被拨开。
又牵一下。
又拨开。
再锲而不舍地牵上来。
不过球球已经没有那么脆弱了,他十分地百折不挠,且还对着楚寒今嘻嘻地笑了几声,一副不管我你怎么嫌弃我我都不生气的模样。
越临忍不住笑了笑,但笑意点到为止,恢复了眸间的沉静凝重:“如果天下大乱,正是鹬蚌相争、他俩得利,下的这一手好棋,只顾自己,哪管天下洪水滔天。”
楚寒今依然没说话。
他知道越临在思考一件重要的事,可他现在感觉不到这和自己有关。
他觉得渴了。
“好,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什么。”
越临牵着牛车准备掉头,脚步突然一顿。
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阳光,此时转过脸,光线从他侧脸掠过,阴影分明,他一言不发望着这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有异常。
当时他下在宋书身上一道追索咒,能让他到现在仍能察觉到宋书身处的位置,可任何术都有缺点,当他们的距离缩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能感知到对方,对方同样能感知到他。
这条街中,仿佛黑暗中有一只萤火虫亮起来,虽然光芒微小,但因为周边过于黑暗,这抹微弱的光霎时被放大至无限。
街上全是攒动的人头,目力的远处仍然是跳跃的人头。
越临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
他心口似乎被一根极细的丝牵着,猛地,扣紧——
越临丢下绳索,从背后拔出长剑,踏地朝桥头附近飞奔过去。
可他刚挪开,背后便响起球球害怕的哭腔,好像目睹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
越临回头,方才街道上的城墙楼阁,走马长街,走卒贩夫,熙熙攘攘的街市和人群,此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都城骤然之间变成一座空城。
城内涌起漆黑的浓雾,浓雾之中闪过几道凄厉的冤魂,地面不断攀爬出奇形怪状的生物,有的一个身子三条腿,有的两个脑袋,有的瘦长高挑,全都是人尸拼成的傀儡,嘴上涂满鲜血,指甲细长如钩,快速奔跑时几乎能将空气划出残影,可以想象划过人的皮肤会是多么容易。
他们颈后全都有黑色的傀儡咒印。
越临心中蓦然有数了。
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包括为什么那个人最开始的目标是天葬坑内的数十万尸首。
楚寒今对眼前的景象仍然充耳不闻,静静地站在原地。而那桥头的身影只是一闪,便迅速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越临挟着剑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从天而降一跃到了那身影背后,手指重重勾去,直接将对方的肩膀挖出五条血痕。
他看到宋书那张苍白但故作镇定的脸,对他浅浅一笑:“魔君,你好命大,我们居然还能再见面。”
“哼。”
不用说,越临承认自己这一路,走的全都坎坷不平,此时再被宋书当的诱饵引入这城池陷阱之中,百虑而失策。对方可以嘲笑,自己却绝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越临一掌拍在他后颈,宋书的表情从窃喜变成惊恐:“越临!”
他声音几乎嘶吼,愤怒至极。
越临声音却从容不迫:“怕了吗?”
他的手指深深陷入他后颈之中,升起一团火,将那皮肤灼烧着,逐渐显出三道黑色的勾玉。
如此清晰,醒目,狰狞。
越临微笑道:“这傀儡咒,我也学会了。”
宋书拼命摇头:“不,不可能,不可能……你……”
越临:“怎么我当时被你们骗着死了一次,所有人就以为我很弱了呢?当年所有人都夸我过目不忘,什么咒术看过一遍都能记住,我学会很惊讶吗?”
宋书厉声道:“不要!”
但越临重重拍了下去!
宋书眼球迅速爬出几条灰色的纹路,仿佛蚊虫,瞬间钻到瞳孔之内,似乎在吸他的血,他浑身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僵硬的泥塑,脸色变成阴冷的惨白色。
但僵硬的时间不长,很快,他神色从惊恐恢复了沉静,肩膀逐渐挺直,好像重新活了过来,望着越临。
“把楚寒今的记忆还给他。”越临咬字极重。
“遵命。”
宋书快步走向楚寒今,手中列出一副纸笔,仿佛一具提线木偶严格执行指令,半闭着眼,在他额头处画起咒印。
地面涌出的傀儡尸正疯狂奔来,越临纵身起跃,那许久不曾嗜血的巨剑散发着滔天的红光,溢出的剑气透过密不透风的浓密黑雾,像滚烫的太阳光,光线从中心四下崩散。
傀儡尸被剑气击退,有的逃走,有的直接斩为肉块,七零八落散落在街道,鲜血染红了越临的发缕和脸,还有那双深金色的眼眸,闪烁着流水的纹路,杀气腾腾!
血雾漫天之中,一只厉鬼的手伸向楚寒今,但立刻被踩到了石面,一只漆黑的靴子踩上俩,将手臂踏成了粉末。
“想起什么了吗?”越临俯下身。
楚寒今咳嗽了一声,力不能支,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他记起了找回自己记忆的目的,那就是确定藏正道中的真凶。必然自己亲近之人,否则绝对不会把他搞得这么狼狈。
……是谁?
是谁?
楚寒今脑子里疯狂回闪着画面,像狂风将书卷极快地翻过,记忆回溯得太快,楚寒今几乎来不及细查每一页的内容。
藏书阁……
闭关……
丹炉……
空白……
山野……
有越临的山林……
坟墓里残破不堪的尸体……
追在他背后皮肉还未长全的越临……
溪水,鸟鸣,星夜……
他笑着在说什么……
萤火虫……
想到这里时楚寒今大声咳嗽,吐出了一口血,眼眶变得潮湿模糊。萤火虫……花田是越临种的。
那个夜晚,越临问他,喜欢萤火虫吗?我可以给你种一片醉鱼草田,到夏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萤火抽了。
脑子里在剧烈地闪回,他跟越临曾经的种种,终于不再是一片空荡等着填涂,而是本来就写满了故事,等着他们温习。
楚寒今发缕垂绥到了冰冷的地面,肩膀微微地颤抖。他眼中滚出了大颗的泪滴,可记忆的回溯还在猛烈进行。
他在暴雨中离开院子,去法阵中心,被雷劈中……
越临给他包扎伤口……
他问,要不要生下我们的孩子……
翻山跃岭寻找一株“参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
到底在哪儿?凶手到底在哪儿?楚寒今手指深深地扣进了地里,血珠从指尖溢出,记忆里回溯着,他看到的人在哪里,在哪里……
他记忆在快速地翻动着——
猛地,楚寒今感觉到快要逼近他想要的答案了——
那张脸站在他的院落中,一身蓝布衣裳,背着手,发冠被高高束起,身姿挺拔如风,单手扬着一道符咒,面孔模糊不堪。
他的脸,马上就要看清楚了——
楚寒今猛地“嘶”了一声,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剧痛,好像整块头皮都要被掀下来,眼前陷入一片浓郁的深黑色,几乎淹没了他全部的感官。
“啊……”
听到声音,越临伸手去牵他:“阿楚——”
可话音刚落,他的手猛地被灵气筑成的长剑划破,鲜血沿着手腕喷涌而出。
“阿楚……”
越临眼瞳散大,意外地看着眼前的楚寒今。
楚寒今站起了身,眼球被灰白色的翳填满,当中填充这红血丝,后颈的漆黑符咒深到冒出血,唇角淡淡地扬着,手中扬起一道灵气构筑的长剑,目光对准了越临的方向。
他身上的傀儡咒控制力加强了。
一道风声从天空传来。
越临侧头望去。
城墙之上,两道身影静静伫立,衣衫飘飘,一青一蓝,飘飘然有神仙姿态。
白孤颔首笑道:“九哥。”
越临手中的剑柄蓦地握紧,目光紧紧放在他身旁的人。他心口凉了半截,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楚寒今:“果然是你。”
越临几乎要嘶吼了,“慕敛春!”
慕敛春神色平静,望向他身旁傀儡似的宋书:“没想到你居然学会了此咒印。”
“为什么?!!!”越临吼。
为什么?他先前也猜过会是慕敛春,毕竟能接近楚寒今,在他不设防时陷害他的最有可能是他。
将楚寒今推向炼剑池,不料炼剑失败,不愿被发现,只好让楚寒今失去记忆的也最有可能是他。
在遇水城,害楚寒今失算被俘,再中傀儡咒的人也最有可能是他。
只不过他一直是楚寒今最信任的师兄,越临虽有猜测,可却从来没有提过。
慕敛春蹙眉:“我何必向你解释。”
他目光落到了楚寒今身上,稍微缓和了些,喊道:“师弟。”
楚寒今仿若一场皮影戏中的提线木偶,转身,抬起下颌望向他,他冷若冰霜,脸上并不任何表情,显然是个合格的傀儡,可眼中却隐约涌起了泪珠。
慕敛春皱了下眉,看着他的眼睛:“师弟,你全都想起来了吗?”
楚寒今维持着冷漠的表情,五官纹丝不动,也不点头,也不摇头,也不说话,姿态依然俊逸仙姿,可却是傀儡之心。
慕敛春脸上闪过恍惚的情绪,或许有心疼,但更多是有决心的表情:“师兄,你不要恨师兄,师兄无意害你,只是想与你联手,恢复师尊在世时远山道的荣光,”他顿了顿,声音温和了些,“这也是你的志向,不是吗?只是我选择的道路,与你不同。我想,你会误解师兄,可一定不会怪师兄的。”
白孤点头:“当时月照君本该被你炼成剑灵,长驻剑中,永镇远山道太平。谁知道炼剑中途闯入了我九哥,害月照君破戒,更有了孩子,灵气不再至纯至烈,真是可惜啊!”
慕敛春目光放回了越临的身上,眼中涌出怒火:“都怪你个贱人!”
越临咬牙,齿中鲜血迸出。
白孤说:“阿宛,还是让月照君杀了他吧。他害得剑灵无存,还引月照君走上了歧路,不再干净,照我说,就该月照君亲手杀了他洗干净污秽才对。”
慕敛春怒极:“对!”
他怒极,越临又何尝不怒,越临怒得五脏六腑起火,恨不得一剑将他俩的头颅砍下,可他竟然气得一时说不出话:“你——”
“你——无耻至极!”
说不出话,胸中涌出一股悲痛交织的情愫,为楚寒今感到万分难过。
白孤后退一步,好整以暇道:“阿宛,动手吧。”
慕敛春一挥袍袖,风声骤紧。
越临转脸,便见楚寒今周身灵气大盛,显然早挣开他封禁丹田的灵咒,恢复成了自身水准。他俊美的面容转向越临,明明口不能言,鼻不能闻,无波无澜,泥石菩萨,此时眼角却滚下了一颗泪珠。
越临五味杂陈,心如刀割:“阿楚,你认得我了是吗?”
他声音哽咽:“你不想和我动手,是吗?”
他不想,越临可以确定。
楚寒今眼中的星点更亮了一些,可手中的灵刃却并未消去,反而更加磅礴威势,后颈流血不止。
“咦,真是有趣,这是一对相爱了却要相杀的情人啊?”
白孤笑着转向慕敛春,“月照君会误入歧途,不正是以为他爱上了我九哥么?既然他恢复了记忆,那让他带着爱的回忆杀了我九哥,才叫真正的洗清污秽,回头是岸,是不是?”
这个风轻云淡的声音让越临再也忍不住了,一声长啸,剑气凌霄,将整条街道斩断为两截,滚石屋梁纷纷倒塌,烟尘弥漫,破出一道长数十丈的沟壑。
白孤脸色一变,往慕敛春背后躲:“阿宛救我。”他天然畏惧越临,哪怕此时说了几句狠话,哪怕越临腹背受敌,他依然害怕。
越临纵身跃起,剑气直指白孤,慕敛春广袖翻飞,喝到:“师弟,速去!”
越临背后蓦地泛起一阵寒气。
刚回头时,一道凌厉剑光逼至眼前,寒光森然之中是楚寒今遍布白翳的双眼,他唇瓣紧抿,双眼垂视,满是冰冷肃杀之气。
这重重一击下来,巨剑“哗啦”泛出一道青紫电光,赫然引出鸣爆的雷电,灵气汹涌,完全不是前日白孤的恶趣味,而是实打实的恶战!
越临悲呼:“阿楚!”
楚寒今鞋尖点地,身影如飞鸿踏雪,月下花影,如墨的发缕迎风飘扬,全无了平日里作为仙尊的高雅端庄,此时尽是杀戮之欲,使出的更是一招比一招更凌厉的杀招。
楚寒今不杀人。
但他很会杀人。
只是远山道不重杀戮,他的很多咒术从未对人使用过。
越临格挡他手中缠绕着电流的灵刃,“铿锵”一声,手臂被千钧之力压得骨骼作响。他望着楚寒今的眼睛:“阿楚,你不想的对不对?你不想杀我对不对?”
楚寒今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可下手并无丝毫迟疑,翻身一个漂亮的踢腿,将越临从半空中劈落在地,接着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手持灵刃当空劈下——
越临声音痛苦不堪:“阿楚,阿楚……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清醒过来,但我求求你,醒过来吧……”
他指城墙上的人:“你的师兄,不值得你变成这样,不值得你为他杀人作恶!他不配,不配让你忘记一切,忘了楚昭阳,忘了我,甚至忘了你自己!他不配!”
一字一句,如泣血泪。
楚寒今喉头轻轻打战,发出“咯咯”的呜咽声,面色依然冰冷如泥塑,可一双看着他的眼却水光波澜,偏身化运招式时,一滴尚残着余温的水滴落到越临手背。
“啪”地一声。
慕敛春指令下得极重。
他在挣脱傀儡咒,可那咒印就像毒蛇一样死死地嵌在他肉里,咬的他颈部鲜血淋漓,还拼命往肉里钻。
楚寒今完全不能放慢手中的速度,他单手一把灵刃,不顾一切向着越临劈砍,每一个招式都能迅速拆解和组合,一击化于无,立刻形成新的杀招,交接的劈砍声铿锵无比,电光在当中鸣爆,从半空中硬生生将人逼落及地,黑靴重重踩烂石板,下陷入泥水中。
楚寒今什么都记得。
可他完全不能停下来。
当他试图去触及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时,脑中会泛起一阵爆炸似的剧痛,让他感官麻痹,等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已本能地使出了多组杀招。
他甚至想让越临杀了自己。
哪怕自己死了,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已经出现,越临这么聪明,一定能将即将爆发的祸事解决掉吧?
此事权衡之后,的确是他杀了自己最有希望。毕竟如果杀了越临,自己却是傀儡爪牙,没有还手的余地,此事也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了。
……嗯,还有楚昭阳。
球球。
……
曾经一直嫌弃越临文化水平不行,带孩子也懒散随意,但如果没有自己,他一定能把孩子好好养大、
楚寒今望向越临,拼尽全力让自己忍过头脑的剧痛,只要有一瞬间的喘息空间,他就能暂时卖出破绽。楚寒今利刃再次挥砍时,动作迟滞了一些,他使用的是一套剑术,从侧劈转为直捅,中间需要手势的改变,熟练的高手运用此术不过转瞬之间,而下一招对方为了挡开则要拿剑刃震开自己的剑柄。
楚寒今对这套剑术了如指掌,换手如行云流水,越临自然极其清楚,如果他突然放慢速度,越临或许还会按照原来的挡速还击,那么剑刃震开剑柄,就有可能捅入自己还未来得及切换姿势的身体。
楚寒今动作放慢了一瞬。
但从他迟滞开始,越临瞳孔散大,隐约察觉到什么,到这一步时,他眼中的愤怒已经不加掩饰:“楚寒今!”
又怒又痛的一声。
“我原本想和你对打,直到灵气用尽,到时候自然能停下!”
不行……
那越临一定会被慕敛春和白孤所擒获。
越临怒得拿剑不稳:“可你竟然这么想!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道如果我伤了你一分,我都会后悔痛苦一辈子吗!楚寒今!”
他吼了一声后,咬牙:“既然你命都不想要了,那就别怪我!”
说完,他背手收剑,左手手指猛地在楚寒今后颈点了几下,火光开始灼烧,显出黑色咒印的纹理。
白孤脸色一变。
慕敛春也怔住了。
越临学会了傀儡咒。
现在,他在楚寒今的后颈,再下了一道傀儡咒。
可这个咒印的主人不再是慕敛春。
而是越临。
现在,楚寒今身上有两道傀儡咒了,那他到底会听谁的话?
越临扶着他的肩,擦去他眼角的湿意:“阿楚……我绝对不会让你死。”
慕敛春猛地前跨一步,吼道:“师弟!”
越临拉过楚寒今的手,将灵气运入他掌中,低声中带着颤音:“阿楚……”
他在赌。
他赌,自己的灵气在楚寒今体内,可以压过慕敛春。
灵气本来就觅强,他有这个自信,可作为两方载体的楚寒今,一定会痛苦万分。
不到万不得已,越临根本不想使用这个会伤害到楚寒今的办法。
他紧紧地抱住楚寒今,拼命地抱他:“阿楚,不痛……”
两道灵气,在他头脑中交汇,争斗,爆炸,后颈的两道傀儡咒,都埋入肌肤之中,渗出殷红的血液。
越临搂抱着他,几乎要将他揉入骨髓,不断地呢喃:“阿楚,阿楚……你要坚持住……坚持住……”
他不断往他掌心输送灵气,才支撑楚寒今的身体。
“啊……”
楚寒今脸色苍白,胸口一阵血涌,猛地皱眉吐出了几口鲜血,闭眼昏死过去。
第78章 78
楚寒今像做了一个噩梦。
他在深沉的黑暗中,浑身无法动弹,五脏六腑被疼痛感碾压和侵蚀。他试图爬起身,可四肢沉重无比,仿佛灌了数千斤的铅,压得他后背紧贴冰冷潮湿的地面,死死地沉入弥漫着浓郁水腥气的泥水中。
疼痛。
还有冷热的交替。
在他身体里流窜,时而冰冻血液,时而烧沸血液。
他惊颤不已,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楚寒今模模糊糊想起小时候,院子里种着参天大树,晴朗天空下两小孩儿面对面练剑,站旁的的男子高挑干练,手搭上了一位孩童的手臂:“阿楚,你内力深厚,但剑术较师兄还有差距,要勤加练习。”
慕敛春在旁振奋道:“师尊,因为师弟还小!比我七岁的时候已经强多了。”
楚狂眉眼俊朗,闻言笑着摸摸他脑袋:“你也不差。”
远山道夏天潮湿闷热,楚夫人衣着清凉,坐亭中看小孩儿练剑,石桌放了一叠冰水镇过的西瓜,她道:“让孩子们来歇会儿吧。”
楚寒今早热得满头大汗,闻言回亭子让楚夫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慕敛春也跑进来,拿了一块大口大口嚼,吃得满嘴红汁。
唯独楚狂走得缓慢,眉头微锁,叹气道:“现在正道和魔道形势不明,战争一触即发,这样的下午哪怕烈日炎炎,修习的事也不好懈怠。”
楚夫人从前也是骁勇红袖,现在并无改变,点头;“修习不能废,但现在实在暑热,你能扛得住,小孩子可扛不住。”
楚狂凝望着天色不语,楚寒今热得小脸惨白,靠母亲怀里一动不动,不过慕敛春飞速吃完了西瓜,抹去额头的汗大步走出亭子:“师尊,那我们继续练吧!师弟年纪小,让他再休息一会儿好了,我不累。”
楚狂笑了:“你只比他大两三岁,一口一个他还小。”
慕敛春拍拍胸脯:“那是!我身为师兄,必须给师弟做榜样。”
楚狂目光赞赏,慢慢凝重起来:“好,那师父先和你练习,让你师弟再休息一会儿。”
他们走到烈日底下。
一大一小两条身影,执剑来去,飘逸如鸿,慕敛春晒得满头大汗,但双目如星,十分明亮地注视着楚狂,剑花挑的漂亮利落。
“现在形势不稳,你爹爹心中不安,”亭子里,楚夫人摸摸楚寒今的头:“敛春勤奋,不枉你父亲待他如己出,教你们的东西都一模一样。远山道是正道薪火相续的基业,将来有他协助和护卫你,我和你爹就放心了。”
楚寒今点了点头。
那时候他渐渐有所感觉,父母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机,将远山道交给了他和慕敛春。
再一转眼,是少年时从荣枯道避难所离开的那天了,他们被卷铺盖撵人,师叔站在荣枯道门口,说:“你二人都看好了,寄人篱下,无权无势是什么下场,等回到远山道,务必要躬身行事,振兴道门才好。”
楚寒今倒不觉得伤心,反而满心期待,慕敛春也一样:“终于可以回家了!”
楚寒今回望荣枯道宗门的碧瓦飞甍,宏阔大道,并无半分不舍,少年慕敛春想起想起什么:“师叔放心,有我和师弟在,一定完成师尊遗志。”
那时候师兄和他满怀希望,回程的一路,不停在提怎么振兴远山道,怎么修缮道宫,如何安排新事,还要保楚寒今为新任宗主。慕敛春兴奋得满脸的红光:“终于能有所作为,而不是寄人篱下了!”
回道宫的头一天晚上,他俩在驿站睡不着,窗外月亮洒下,慕敛春爬起来:“师弟,明天你一回远山道立刻就得受任宗主,事务繁忙,肯定抽不开身,要不要我俩今夜先回一趟天葬坑,祭拜我们的朋友和亲人?”
楚寒今想了想:“好。”
驿站距离远山道不远,他俩夜半御剑,一路俱是焚烧毁坏的山川城池,狼烟遍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而落到山头,夜色下一片堆积如山的尸体染着幽暗月色,腥臭难闻,鬼火飘散。他俩脸色都白了,屏住呼吸。
楚寒今袍袖沾了湿气,鞋尖缓慢地绕过尸首。
慕敛春踢到一具烧焦的婴儿,惊讶之余大怒道:“恨死我了!魔族这群杂种!”
楚寒今的血液也涌动起来。
“远山道,被折腾成了这幅模样,”他双眼湿亮,“师尊师娘,尸骨无存!”
楚寒今心中也涌起极度的悲伤。
夜色如水,慕敛春掩住口鼻,麻痹自己似的一具一具翻动起尸体,边翻边说:“师尊师娘,我们回家了,我和师弟回家了。”
“师尊师娘,你们放心,师弟我保护得好好的,他现在修为高深,出落得一表人才,长大了,长得好好的。
“师尊,师娘……””
他发了疯似的翻动着尸体,声音哽咽,头发蓬乱,直到天色将白。他停下动作对着晨光下远山道的废墟城池,双膝跪地重重一磕:“师尊,我发誓,我和师弟,一定一定,重振远山道的荣光!我一定好好辅佐师弟!绝对,绝对……守护好我们的家。”
晨光熹微,深红色光芒照着他的脸,阴暗不明。楚寒今终于说出了思索很久的想法:“师兄,其实我一直在想,远山道的宗主不如你来当。”
慕敛春意外:“什么意思?”
“你当你比我合适多了。”
慕敛春勃然变色:“别开这种玩笑!”
“我认真的,”楚寒今声音坚定,“师兄,我认真的。你比我勇于任事,敢爱敢恨,嫉恶如仇,视我父君的遗志为毕生梦想。我把你当亲哥哥,按照辈分,这个宗主也该你来当。”
慕敛春恼怒:“你别说了!”
楚寒今握紧佩剑:“师兄,我何时跟你开过玩笑?”
尸山之前,月光之下,两道身影面对面站立……
脑子里闪过这幅画面,回忆到此暂时停顿,楚寒今浑身打了个冷战,似是被冰雪所冷冻,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体内冷热交替。
每过一段时间便发作,搅得他疼痛不堪,时而听到越临说话的声音,时而听到慕敛春说话的声音,好像在一条岔路口,被两拨人拉扯着思绪。
楚寒今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
迷雾中有人念诵符咒,音色舒朗,是慕敛春的声音。楚寒今寻着音色往前,恍惚回到了远山道的大殿,清音阵阵,罄音靡靡,菩提树的叶冠生长得茂盛繁密,其下行走着刚论道结束的修士们,衣带飘飘,昂首阔步离开大堂。
楚寒今行走在其间,时间像是刚下学,不断有人祝贺他:“月照君,你方才的道义辩得真好!”
“是啊是啊,我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一个字就听不懂了!”
“实在令人佩服,佩服!”
楚寒今想起来了,这是两年前远山道组织谈玄会时的场景。
那时他作为远山道的代表,参与谈玄,辩题便是:六宗需传习的是道术还是道义。
为什么会是这个辩题?
当时荣枯道在北界自封远山道十二贤为自家祖师,用这个借口,公开传授远山道的独门内功,被指责盗窃道术之后,不仅不承认,反而乱七八糟找些牵头,力证其实是远山道剽窃荣枯道祖师的道术,内功祖先实为荣枯道的人。
如此胡搅蛮缠,一度将宗门关系闹得僵硬。
正是觉得他们过于损人利己,在此次谈玄会上,楚寒今便借道义和道术之辩指责他们过于重术,而忘了六宗修士的本心是为道义。
楚寒今正思考时,背后响起声音:“师弟!”
楚寒今回头,看见了慕敛春。
一身蓝色的衣衫,站在回廊拐角,俊朗的眉眼压抑着愤怒:“师弟,你刚才谈了些什么?”
楚寒今:“怎么?”
“你还如此理想化!知道他们荣枯道为什么非得教授远山道的内功?意思就是我们远山道能教的他们能教,我们远山道不能教的他们也能教!照如此下去,天下人还有谁再入远山道,不全都去他荣枯道了吗?”
楚寒今:“我知道。”
慕敛春烦躁不已:“可你谈玄时还光说些飘在天上的道术道义,还说远山道永不为此……可难道我远山道的禁术他会,他荣枯道的禁术我就不会?他敢教远山道的禁术,我就不敢教荣枯道的禁术?我正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谈玄时这么说,岂不是堵我的路、打我的脸?”
楚寒今静了静,说:“师兄,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可你却这么说。难道你也认为道术比道义更重要?荣枯道的确传授了我远山道的内功,可他们只学到皮毛,真要习得大成仍要我远山道数十年的历练;他们的教授甚至有所偏颇,误人子弟,不慎会导致弟子走火入魔。我们本该唾弃,可师兄你为何为了堵这一口气,反效仿之?”
“我难道不知道吗!?”慕敛春快吼起来了,“师弟你想的也太多了,师门壮大辉煌靠的并非参悟到顶层的人,而是数以万计你所谓只学到皮毛的修士。上供,香火,门面,领地,秩序,他们缺一不可!可现在,他们全都被荣枯道抢去了,我们远山道该怎么办!?”
楚寒今胸口涌起不平:“可纵然我们也教授荣枯道的禁术,也不过皮毛,还会误人子弟!”
“那又如何!!”慕敛春吼了出声。
声音很大,引起周围修士的注目。慕敛春收敛神色,可眼中暴怒不减:“所有人都在使坏,都想争夺更多门生,权力,荣誉!可师弟你仍然固执于情理道义,固守道宫供奉的那一卷陈旧废纸,不肯退让!倘若远山道就此没落,罪过当在你我身上!”
楚寒今怔了半晌,心中痛乱:“师兄,我想问你,父亲让我们坚守的远山道,究竟是庇佑苍生的道,还是争名夺利的道?”
“师弟,我还想问你!师尊让我们坚守的远山道,是那些为了对抗魔族不惜化为焦土的万千死士,还是这群与我们毫不相干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师兄!”
“宗主慎言!”旁边蓦然响起一句。
他们争执得过于激烈,言辞也越来越偏激,师叔连忙上前劝阻,对慕敛春岔开话:“宗主,前厅还有客要见,先会了客再与月照君议论吧。”
催促着他走,没想到慕敛春似乎怨愤不已,丢下一句:“你就一直坐在高台上,当你清白干净脚不沾地的月照君吧!”
说完拂袖离去。
在他眼中,楚寒今坚持父亲庇护万民的主张,竟然成了空中楼阁,谈玄而已。而他慕敛春图谋远山道的声势富贵,竟然置弟子安危于不顾,做出如此偏激报复的行为。
楚寒今清晰地记得这一幕。他被这句话伤住了,而师叔劝开他俩,慕敛春便去前厅接客,当天半夜过来,他向楚寒今赔罪。
慕敛春说他为了治理远山道,愁苦不已,心绪烦闷一时失言。楚寒今理解,否则他身为正道魁首,竟然公然辱骂他门为伪君子,传出去恐怕难以交代。
他们互相道了歉,慕敛春听从了楚寒今的建议,并未下令传授荣枯道的禁术,此事就算结束,他们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没有隔夜的仇恨。
可到现在,楚寒今脑中恍惚,突然明白了一切。
他不再像记忆里一样看着慕敛春走远,而是开口叫住他:“师兄。”
菩提树下,慕敛春停下了脚步。
楚寒今问了出来:“我与你道不同,谋不合,这是你想杀我的原因吗?”
身影没有回答,倏忽化为泡影。
与此同时,眼前的高楼殿阁,大理石铺路,汉白玉栏杆,行走的修士,朗朗晴空,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楚寒今记忆全无时的深黑色,深沉,幽暗,潮湿,触不到边界,永远找不到出口。
楚寒今思绪沉入海底时,想起了入关时的细枝末节。
修士闭关,身心会更脆弱无防备,因此很多人会选在密室之中,他也不例外,走入了那座远山道重重玄甲包裹的绝密机关。
本来该是八十一天的黑暗,可楚寒今更早见到了光亮,当他睁开眼时,头脑眩晕,身体全部灵气被抽干,重心失控,似乎即将被重重地推下万丈悬崖。
他的眼前,有一双漆黑的眼眸。
那人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抬手在即将阖拢他的眼皮前,说。
“师弟,人心都是会变的,可剑永远不会。”
“从今以后,你我师兄弟一条心,再无嫌隙,好好守护远山道。”
“师弟……”
那双眼睛,看着楚寒今的眼睛。
“不要恨我。”
第79章 79
巨大的撕裂感后,再次被潮水般的黑暗覆灭。
楚寒今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撕扯自己,几乎将他撕成碎片,他耳后的两道傀儡咒起作用,逼迫他就范和服从指令,不断袭来压迫感。
楚寒今咬了咬牙,在黑暗中重重一挥袖划破眼前的桎梏!
他不认可慕敛春的做法。
更不想当什么剑灵,成为他手中屠戮苍生的兵刃。
……他有自己的抱负。
也有,在等着他醒来的亲人。
脑子里闪过越临和楚昭阳的脸,楚寒今疲惫的眸中重新变得明亮,挥去身旁纠缠而来的梦魇。
潮水般的怨灵在他耳边游动,狺狺尖叫,抓住他的手腕和脚踝,试图拖动他陷入那潭漆黑甜美的泥水中,张牙舞爪,舞动着纤长的身影。
几乎让人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呃……”
楚寒今咳嗽了一声,忍着剧痛调整内丹吐息,两道灵气在体内的运转,激烈颤抖。灵气运转结合天道,自有规律,这漫长的感知让楚寒今仿佛置身于星河之中,眼前缭乱晕眩,但忍受的时间越长,眼前杂乱无章狂窜的灵气却逐渐有了章法。
意识到这一点时,楚寒今精神微微一振。
……是傀儡咒的解法吗?
凝神思索后,他忍耐住胸口的剧痛,继续感知着灵气在体内的运作,经脉中的灵气像是千万条溪流汇入江海,绵绵不绝,只有门路可循。楚寒今点头,确定了如何用自己的灵气压制这两道灵气。
接下来只要稍作整理,就能研制出傀儡咒的解法。
这操纵活人、还为死人招魂的傀儡咒。
掀起滔天巨浪,即将致使六宗自相残杀的傀儡咒。
想到这里,楚寒今精神更加振奋,但无奈体内的灵气流失太快。他在摸清楚最后一道门路,调整灵气实施了最后一道解法,脑中便袭上一层极重的沉睡感,让他就此闭上了双眼。
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不哭,不哭,不哭……”低声安慰。
“父君会醒来的。”清朗音色透着几分疲惫。
似乎又过了很长时间。
“球球不哭了,让父君好好休息,爹爹跟你保证,你的父君一定会醒过来。”
楚寒今眼睫轻轻发颤。
他额头被潮湿冰凉的湿布搭着,闻到水腥气,有一双手缓慢地撩起他头发,用布擦拭他的脸和后颈。
贴着后颈,是大手的触感和热度。
楚寒今猛地挣扎了一下,撩开眼皮,迎接他的不再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而是浑身的酸痛和脱水感,他喉头焦渴,唇瓣干燥,轻声道:“越临……”
“啪”,越临手中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水……”
越临直直地看他,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儿,脚步匆匆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水,坐回床边将他揽在怀里,递水到唇边。
楚寒今正好浑身使不出力气,正好借着他臂弯靠好,凑头向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他脸色苍白,耳边几缕头发潮湿,耳颈是挣扎过的殷红色泽,低头时水略略濡湿了他的唇。
楚寒今久逢甘霖,喝水变得大口,便没在意耳畔被指节拂过,落下很轻的吻。
越临松了口气:“我知道你会醒。”
水入喉头,滋养干燥冒火的喉咙,楚寒今喝得急而快,水快流到下颌,有些难看。不过转眼被两三节长指托住,唇边靠近的影子吻去了他唇瓣的水渍,轻轻地舔干净,发出些湿腻的动静。
“越临……”
儿女情长,楚寒今本想推开,但手抓着他腕,指节攥紧,闻到越临靠近的焦躁的气息,却终于心软没有使出劲儿。
越临心疼他,爱他。
若是自己身体再好些,恐怕自己也会忍不住想做更亲密的事。
换做以前,楚寒今怎么会理解彼此担心,互相疼惜的心情?现在心里却软软地融化了一块儿,安静地窝着等身体恢复力气,任由他亲自己,嗅着自己的耳颈。
这一通亲密的时间很长。
越临呼吸急促,似乎想用力地想抱着他,力道却控制得极轻,眉眼逼近,在他苍白的鼻尖和唇上亲吻再三,躁郁不堪的情绪才变淡了。
他再亲了亲楚寒今的额头,道:“你昏迷的这五天球球很担心你,总在你床边哭,昨天晚上不肯睡,非要守着你,刚才才哄去睡着。”
楚寒今嗯了声:“让他再睡会儿。”
末了又说:“我没事。”
“嗯,没事,我知道你一定能醒来,”越临唇角笑意淡,垂眸蹭蹭他的眉眼,“傀儡咒主习内功,你和慕敛春同宗,为远山道心法的集大成者,如果你解不了这傀儡咒,那这世上就没人能解的了了。”
“我师兄……”
听到慕敛春的名字,楚寒今心情开始沉重。
他还记得和慕敛春一同练武,夜半出门,春野郊游,还记得自己被荣枯道的人针对,师兄站出来维护他,怒斥其他人。
可越想这些,越只能增添心中的不快。
楚寒今勉强道:“我已知这傀儡咒怎么解,那他用尸体怨鬼训练的千军万马便不再起作用。下次再遇到他和白孤,可以捉来向六宗请罪,号召六宗联手阻止战争。”
越临却不回答,低头移他的茶碗。
楚寒今抓住他的手:“事不宜迟。”
他本翻身爬起来,但浑身无力,重新陷入了被子里,疲惫道:“我不想见师兄无法挽回。”
越临摇头:“别着急,你先坐下,”
他牵着楚寒今的手摩挲后,安置好他的床铺,眸中闪过难言的神色:“已经无法挽回了。”
难怪他眉眼凝重,楚寒今抬眉,“怎么说?”
越临道:“我们从魔境都城逃走,留下废墟里无法处理的傀儡咒尸体,慕敛春和白孤便栽赃嫁祸,反将滥用邪术的罪名安在我俩身上,说如今‘证据确凿’,即使他身为你的师兄也无法再抵赖,恳请六宗为他清理门户。”
“他这么绝情?”
楚寒今后背发凉,启了启唇。
“是啊,绝情,”越临缓缓揉捏他苍白的手指,“你我二人现在罪名又多一项,六宗恨不得杀我们而后快,又怎么会联手和我们阻止慕敛春与白孤的布局呢?”
楚寒今指尖被捏的微疼,眼中闪过一瞬的沉寂。
如果不出意外,慕敛春的目的便是挑拨六宗自相残杀,正邪修士互相残杀,魔境内部也互相残杀,等杀得实力耗尽,元气大伤,他便动用他的傀儡兵团,坐享渔翁之利。
多么歹毒的想法。
彼时的世间,必是尸山血海,人间炼狱。
“不能让他这么做。”
楚寒今想说话,门口啪嗒一声,却是楚昭阳呼呼喘气站在那里,像听见动静急忙跑来的,看见楚寒今眼眶一酸,红着鼻尖扑到他怀里。
楚寒今笑着摸他头发:“球球。”
“父君!”楚昭阳声音奶气。
喊完,他头小心翼翼地放到他臂弯,拱来拱去,想亲近他,动作却很轻柔,克制着不给楚寒今虚弱的身体增添负担。
“球球这几天乖吗?”楚寒今问。
楚昭阳声音哽咽:“可乖了。”
嗯,可乖了。
越临说:“也可伤心了。”
楚寒今忍不住笑,手继续抚摸他的发顶。
楚昭阳头发色泽浅,并非深黑,触感柔软。楚寒今抚摸着,脑海中是这数月怀胎的艰辛,是那晚雾岭脚下抱着他寻找越临,衣衫被草野划破,行色匆匆,从星夜漫天走到曙光降临,不知目的却从不止步。
昭阳,昭阳。
楚寒今眼中的神色逐渐沉暗。
……朝阳,朝阳。
修真界的黑暗已经来了。
曙光会何时到来呢?
楚寒今走起了神,却是越临将他拉回现实:“现在六宗聚在遇水城,审理前日卢老爷被杀的案子,我们可以再回去,看看能不能活捉慕敛春和白孤。”
这二人就算杀了,天下也已大乱,无法挽回。
他们要做的,是洗刷清身上的罪孽,阻止硝烟四起的战局,不让当年的罪恶重演。
路漫漫而修远兮。
“道阻且长,”楚寒今说,“好,但还是要走。”
他在客栈休息了一日,身体状态虽没有恢复到十成十,但灵气涌回了周身,赶路已经不成问题。
清晨,越临拿着干净的衣服进门:“你还虚弱,要不要再歇几天?”
“多歇几天,就多死人。”
楚寒今收拾好行囊包裹,单手牵着犯困打瞌睡的楚昭阳,将笠帽扣在头顶,“走吧,早点去,现在没有时辰耽搁了。”
六宗彼此失信,正道邪道冲突不断,魔境内也有诸多纷争,宛如锅子里的水烧到一定程度会沸腾,倘若他们再不加紧揭开这盖子,错过最佳时机,真大规模打起仗来,局势混乱,就无法收手了。
越临点头:“好。”
他俩都戴上笠帽,一黑一白,缓步走上清晨的街道,此时天刚蒙蒙亮,沙石路面潮湿,几乎没有人迹,风中吹来挟着秋凉的寒意。
越临说:“这次纷争,你觉得多久能结束?”
“有的城镇修士已经开战了,杀人,放火,屠城,无辜之尸填满沟壑,我幼年的恨碧之战,也打了整整五年。”
越临看向他:“若是五年,那我们呢?”
楚寒今想了会儿,说:“救人。”
没有人,必须死于他人的贪欲。
越临目光牢牢放在他身上,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和他并肩往前。
云层尽头,朝阳的耀眼光芒流泻,逐渐落满了山川。
第80章 80
他们路过上次遇到女孩芽芽的山路。
走到这里时,楚昭阳想起什么,留恋地东张西望,他跑到溪流中,将水流踩得飞溅起来,但却并不是很开心,大概是没找到他想遇到的人。
楚寒今并不催促,等楚昭阳无聊地走上岸来,牵着他拧了拧衣角的水,耳边响起一阵苍老的嗓音。
“咦,是你们啊?”
楚寒今神经绷紧,下意识回头,却是上次牵着芽芽的老者,竹篓里装了不少草药,单手拎了一只锄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俩。
楚寒今不确定他是否看过六宗现在铺天盖地的告示,心正高悬着,老者问:“怎么又回来了?”
语气十分平和。
越临拉了拉楚寒今的手臂。
这里荒山野岭,距离城镇遥远,只有零星几个村落,很有与世隔绝的桃源之感,这位老人恐怕并不知道他俩的“罪过”。
越临抱了抱拳,说:“对,我们有事要办,这段时间便是两头来回地跑。”
“那赶路辛苦,”老者简单地寒暄毕放下背篓,摸摸楚昭阳的小脸,“又见面了,小童子。上次回家后芽芽一直念着你,老让我带她上山找你玩儿,可在这等了好几天,一直没看见你人,可难过了。”
老者言辞慈爱,抬头望望二位:“晌午天气热,要不要到我们村舍坐坐?也让两个小孩子见见面。”
“这……”
楚寒今急于行路,本想拒绝,但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他看越临一眼,眼中有别的计量,点头:“那就打扰了。”
老者草药篓里是寻常山野药材,根部泥土新鲜,越临接过拿到手里,耳中听到楚寒今的密音:“到老先生这儿看看。”
越临眼中思索,大概明白楚寒今的意思了,低头再看看兴奋乱跑的楚昭阳。
他尚且幼小,虽然跑得快,跳得也高,但依然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儿,有时候踢到石头还摔一跤,疼得瘪嘴坐在地里,哭着要父君抱抱。
深秋树上结满了果实,他们走的一路,越临将他抱起骑在颈上,托着他的脚,楚昭阳便仰头摘枯黄的树叶和果实,要么往越临嘴里赛一颗,要么包在兜里。
老者笑着问:“球球摘这么多吃的干什么呢?”
楚昭阳奶里奶气:“给芽芽吃。”
“哎唷!这孩子聪明极了。”老者笑得合不拢嘴。
楚寒今也忍不住笑了一笑。
家里有小孩子的,彼此理解照顾小孩儿的心情,对小孩子也有更多的怜爱,他们不几时便十分熟络起来。绕过了一座桥梁,沿河流是绵延的竹林,走了好一会儿,前方好几株大树,正对面园圃中藤架上瓜苗枯萎,终到了老者的家里。
“二位仙君不要嫌弃啊,山野村夫家舍鄙陋,恐怕招待不周。”老者放下竹篓,取碗到缸里打出清水。
“老先生客气了。”
楚寒今在院子里坐下,球球东张西望,急得轻轻牵老者的袖子,问,“芽芽呢,芽芽呢?”
“哦!恐怕在外面疯呢,快吃午饭,她自己马上就回来了。”
茅舍内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双手粗糙,也经常务农,脸色慈爱,招待他们之后也到一旁逗楚昭阳去了。
老者慈爱地看着:“老夫的儿子儿媳早些年得病走了,留下这个小的和我们两个老的相依为命,哎。”他笑着说,“我和我老伴都爱孩子。”
“孩子能陪伴二位,很好。”
老者站起身:“是啊,先不说了,二位坐着,我和老伴儿去烧火,做几个家常菜。”
“麻烦老先生。”
目视两位老人进了灶屋,站在院子里,楚寒今望向越临:“你觉得怎么样?”
越临:“这里山高水深,位置偏安一隅,院子里的树木种了几十年,春种秋收,的确是普通的山民。老先生性情慈爱,把球球暂时托给他照顾,我只怕他嫌麻烦不肯。”
楚寒今:“我一会儿诚心问问。”
他跟越临去的这一路,有十二万分的凶险,他和越临是成熟的修士,可以抵御水深火热,可球球是个小孩子,怎么能放心带着他颠沛流离。
之前便有这个想法,但他和越临现在便是四处漂泊,无处容身,球球能托付给谁?
篱笆外走出一道女孩儿的身影,是芽芽回来了,她看到楚昭阳猛地瞪大眼,大步跑上前来。楚昭阳开心疯了,走近抱住她,两个人满脸兴奋地说着话。
眼前两条小小的影子,跟以前被送往荣枯道避难的自己重合,楚寒今转向越临:“这样做对吗?”
当年爹娘亦是为了他的平安,送他去别处避祸。
他虽然安全了,可却不快乐,直到现在仍然留有遗憾。
越临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我们很快会平安回来。”
楚寒今闭了闭眼,攥紧的手指松缓。
门内,老者端着煮熟的腊肉和黄酒上桌,道:“二位仙君,请上桌吃饭吧。”
盘中的腊肉色泽棕黄,裹满油脂,片片肥厚香醇。老者十分开心:“这是我去年养的猪,杀了浸在油坛子里放到地窖,想吃了挖一块化掉猪油,合着炒菜香的很。”
农家好酒好菜本就不多,老者待人极其真诚。
楚寒今捏着筷子,在想什么时候提出请求合适,倒没想到酒过三巡,老者问起:“二位仙君是哪里来的?”
楚寒今实话实说:“江南。”
老者拈着胡须,神色纠结,被身后的妻子推了几把才磕绊道:“其实请二位仙君过来,也有个不情之请。”
越临抬了下眉梢。
“我豁出这张老脸说了,”老者望向一旁玩耍的俩孩子,“我和老伴年纪大,在这山里住了一辈子,不知道还能看芽芽长大几年。我年轻时读过书,也想修道,但苦于没有出身,天资也不行……现在只有一个小孙女,不想她在山里呆一辈子,想让她跟着二位仙君,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说到这里,楚寒今心中明了。
老者满脸动容地看着他:“仙君仪表高雅轩昂,气度不凡,宛如朗空皎月,一定不是寻常人等。我想让芽芽跟着仙君学习本领,将来一定好好报答仙君!”
楚寒今心道,这并不是报不报答的问题……
他现在被六宗追杀,名声不保,怎么还能牵连其他人?
他刚想说话,桌底下,脚被越临轻轻勾了勾。
越临示意他先别说话。
老者言辞激动:“本来以仙君的姿态,老头子是不敢提出如此要求的,可看见仙君身旁有个孩子,老头子……料想仙君一定是慈悲之人,才敢舔着脸请求……”
说着,竟然翻身要跪下来。越临迅速拉开凳子搭住他的手腕,道:“老先生折煞我们了。快坐好,这件事我们慢慢说。”
将老者扶回椅子里坐下,他沉吟了一下,看看楚寒今:“楚仙师确实身份不凡,本领高明,同样也认为老先生您热情慈爱,高义大善,只不过……”
“只不过怎么?”
“楚仙师和我现在被一些麻烦事缠身,还没处理干净,现在冒然收徒,是对芽芽不负责。”
老者脸色茫然,接着,听越临讲清了他们这段时间的遭遇,只不过稍微隐去了魔族和六宗的姓名。老者边听,脸上义愤填膺,道:“二位仙君只管去办事便好,孩子确实不适合跟着风餐露宿。载着实不相瞒,老头子本就很喜欢球球这个孩子,交给老头子,老头子一定当亲孙子对待。”
楚寒今心中不胜感激,取出全身的金银交付于他,道:“多谢先生。”
强硬地将金银塞给他,越临说:“放心,我们回来就带着芽芽一起回宗门,给她找个负责任的好师父。”
说到这里,院坝里,两位小孩儿正面对面蹲着揪小花儿,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老者说:“饭后我叫芽芽带球球去午睡,二位仙君可以趁此离去,不然让小孩儿看见,恐怕心里要难受了。”
楚寒今想了想,说:“他醒来也会难受。我好好跟他说吧。”
“也是,球球一定是个懂事的孩子。”
楚寒今到他背后时球球正在抛石子儿,听见声音转过了脸,抿着唇笑了笑。
楚寒今也笑了:“好玩儿吗?”
球球点头:“好玩。”
“在这里跟着芽芽姐姐住几天,愿意吗?”
球球不假思索:“愿意!”
但刚说完,嫩圆的双眼思索着:“父君呢?”
“我不住——”楚寒今还没说完,球球就奶气奶气地否认前句,“那我也不。”
楚寒今没忍住,唇角又有了笑意。
“父君和爹爹有事要干,你是小孩子,刀光剑影会伤到你。在这里跟芽芽姐姐玩儿,等着父君和爹爹回来接你,好吗?”楚寒今十分耐心。
可楚昭阳仰着小脸,愣了半晌。
“可刀光剑影,前几天也伤到父君了。”
他表情委屈。
楚寒今一时语塞,身旁越临跟着坐了过来,搂楚昭阳在腿上,神色严肃:“父君受伤了,可身体很快就能恢复,你受伤了,一抹剑气就能把你划成两段,再也合不起来。你不听话,到时候一不小心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和父君。”
楚昭阳的小眉毛狠狠皱着。
他明显被这句话吓住了。
他竭力思索半晌,道:“那我也要拜师父,学道术……”
越临嗤一声笑了,笑完,摸摸他的头:“好,到时候和芽芽姐姐一起学。”
楚昭阳眼看是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了,闷闷将头埋进楚寒今的颈侧:“好叭……”
楚寒今摸摸他:“乖啊。”
楚昭阳用力点了点头:“嗯!”
越临在他周身施了几道咒术,保护安全,和楚寒今同时站了起身:“可以放心了。”
他们站起来,向老先生老太太辞行,辞行完便起身继续赶路。离开院子,楚寒今不放心地回望,看见溪水潺潺,两岸竹林茂密绵长,球球让芽芽牵着小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在竹林深处遥遥地看着他俩。
楚寒今转过了脸,闭眼,告诫自己:“不看了。”
手随即被轻轻牵住,牵得很紧:“不看了。”
在法阵中御剑会引起灵气干扰,行踪立刻被镇守修士发现,所以他俩还是选择疾行,赶在日落之前。
眼前出现遇水城高高低低的女墙,只不过城外布满了流民,三五成群,正在扎帐篷埋锅造饭,口中叫苦不迭。
越临拉住人问:“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城内修士打架,有人扬言三天内杀光城中百姓,我们只好都躲到城外来。”
“谁这么猖狂?”
“不知道,有人说是镇守修士,有人说是叛逃修士,反正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知道?不过好就好在现在六大宗的人来了,据说正在严查,希望早些查出杀人凶手,我们也好早点回家啊!”
楚寒今:“六大宗的人?”
“对,”这人捧着锅,锅里盛着清水,闲聊似的说道,“他们说前几天遇水城来了两个罪大恶极的重犯,正在询问行踪,哎,我说——”
那人的目光落到越临和楚寒今的脸上,来回巡睃,“城内贴了画像和告示,据说那两个修士年纪轻轻,模样俊朗,还带了一个小孩儿,你俩——”
说着说着,这人手指头突然抖了一下。
“不会是你俩吧……”
越临面不改色,笑着道:“我俩带着小孩儿吗?”
“哦,对,也是,”这人恍然大悟,“你俩没带孩子啊!”
楚寒今:“…………”
越临道了声谢,转身,带着楚寒今往人少的地方走:“他认不出我俩不代表别人认不出,小心一点儿混入城内。”
现在是傍晚,天色已经很暗,很快就黑得看不清头脸了。楚寒今和越临没费力气进了城,易容装扮之后,去了趟卢公子的府邸。
他俩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问道:“卢公子在吗?”
没想到门内响起带怨气的声音:“说了我相公不在,不是被你们提去道衙了吗?要来问几次?”
问几次?
提去道衙了?
难道有很多人都来找过卢公子?
楚寒今想了一会儿,说:“我俩的行迹暴露在遇水城,又租了卢家的院子,恐怕六宗的人带走他询问了我俩的消息。既然这样,那我们先去道衙看看。”
越临应声,与楚寒今缓步离开了此处-
道衙的明堂内,六宗魁首分列而坐,面前各放置着一碗茶水。
而堂中坐着的,乃是丧父的卢公子卢植的座椅。
负阴君放下茶杯,把问题再抛了出来:“楚寒今跟越临在你院子住了快半个月,你现在告诉我们,你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卢植性格刚烈,“我以为你们来遇水城是要审我父亲和那些无辜百姓的死因,没想到却一直在问他。他干过什么坏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父亲走了,是他为我父亲念的往生咒,也是他救了我一命。”
负阴君不说话了,转头看堂内各位。
从雾岭离开之后,他们找不到楚寒今和越临的身影,这次还靠魔君白孤放出消息,说魔境都城被楚寒今和越临驱使的傀儡尸破坏焚毁,正怒而问罪,他们寻到线索,这才找到了遇水城。
行将信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你对楚寒今印象很好了?”
“那当然,对他印象不好,难道对你们荣枯道的刽子手印象好吗!”卢植猛地啐了口,“堂堂正道,全是杀人凶手!”
不用说,他已知道杀害父亲和城中百姓的正是荣枯道的镇守修士,情绪十分愤怒。
“你!”被撕破了脸面,行将信拍下茶碗,“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修士申纪所杀?”
“我亲眼看见了!”
“一派胡言。”行将信摇了摇头。
六宗皆沉默不语。
就算心知肚明是申纪所杀,行将信也绝不会承认,他资历最重,又最好面子,如果承认,岂不是公开让人打脸。
所以六宗来到这里,也避开了遇水城内部的暗斗,而是集中在寻找楚寒今和越临的去向。
负阴君咳嗽一声:“据说,那越临还把一个小孩儿暂时寄托给你过几天,倘若不是信任你,怎么会做此行为?你一直不肯交待他的去向,莫非你与他俩有所勾结?”
卢植脸色苍白,唇咬得血红:“天地良心!我与他有什么勾结!你们逼死了我父亲,还要逼死我吗!”
行将信猛喝:“大胆!!!”
这一声,让明堂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纷纷道“行宗主息怒”“息怒”。
在他身旁,慕敛春缓缓站了起身:“诸位,我有一个猜测。”
他发缕凌乱,眉眼疲惫,似乎为远山道出了楚寒今这种邪魔歪道而深深自责伤神。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本来,楚寒今是我师弟,我以如此心思揣测他,是我不义。但事已至此,我再包庇,只恐诸位会笑我拎不清,拉整个远山道的清誉给他做担保。有些事,既然诸位顾念着情面不肯说,那就我来说吧。”
他扫了一圈,道:“遇水城的命案都是我师弟到了以后发生的,会不会这些命案,其实是他受到魔君越临的挑拨,犯下的杀孽呢?”
“这……”
“竟然……”
“会是这样吗?”
堂内所有人意外地看着他。
慕敛春是楚寒今师兄,他对楚寒今关怀最甚,可如今他居然提出楚寒今是凶手,众人心中明知道遇水城自有矛盾,此时隐约有些动摇……
仔细一想,时间似乎正是如此。
第一个被杀的卢老爷,还是他的邻居。
“难道真是楚寒今所杀?”流明愤怒道。
越想越有道理。
他杀了那么多人了,能不杀这一个?
不久之前,典雅端正、一派清高的月照君,连句难听话都不说的月照君,如今在他们心中人设迅速崩塌,恨不得安上所有的罪名。
慕敛春说完了,闭上眼,眼角含泪:“还望诸位替远山道清理门户。倘若他再惹下祸事,与远山道无关,还望诸位不要怪罪远山道。”
这句话,让六宗暗暗对远山道的指责就此消失,他们如果还想质问,慕敛春都开除楚寒今名籍了,罪不连坐,再逼问就是想赶尽杀绝。
负阴君宽慰道:“楚寒今堕魔,你是他的师兄,最为痛心,我们又怎会再怪罪你呢?”
行将信脸色好看了很多:“你肯指认自己的师弟,不包庇,便是很好的事情了,不用过于自责。”
他行将信脸色能不好看吗?
慕敛春这句话,替他解了遇水城之祸!
只要把锅甩到楚寒今身上,他荣枯道镇守修士杀人的事就算盖下去了,他怎么能不对他心生友好?
而现在,楚寒今的名声已经保不住了,那远山道必须与他割席,才能清清白白。最佳的割席方式,莫过于倒戈构陷。
“……哼。”
慕敛春垂眼,唇角轻轻弯了一弯,但在众人眼中,是他面色疲惫,心情沉重地坐回了椅子里。
这一幕,被藏身于屋顶,屏住气息的楚寒今看了个正着。
他换了黑衣,贴在冰凉的瓦片,因堂内全是高手,他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息。听到慕敛春那番话时,他手指微微攥紧,面无表情。
堂内的会议要结束了。
众人要起身时,门外突然大步匆匆走来一位探子,拱手禀报:“诸位宗主、掌门、君上,城外十几里,有百姓揭了画像来报,说这几天曾看见两位修士牵着一个小孩儿来山下河流饮水,其中一人似乎受了重伤,行动颇为不便,就在东南方的那座山里。”
行将信猛地抬头:“可靠吗?”
慕敛春拍了拍手:“魔君白孤曾说,楚寒今负伤而去,既然还有小孩儿,想必是他们三人。”
听到这里,楚寒今却看了一眼越临。
不对。
他和越临并不是从东南来。
而且也没带楚昭阳。
慕敛春如此言之凿凿肯定一个假消息,目的是什么?
楚寒今贴紧墙壁,听到了行将信振奋的声音:“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前往东南,六宗联手,就不信拿不下这两个魔道!”
慕敛春也正色说:“我绝不手软。”
“……”
慕敛春故意将六宗引去,到底又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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