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然后就这么打着‘义兄弟’、‘过日子’的名号, 净做些苟且之事。被骗的小伙子年纪不大,性子内向胆怯,估计在家的时候也不受宠, 活了十几年连大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本来情爱观念就模糊,又突然有个年长的男人突然对他示好,自然是对方说什么是什么。老滑头给他点用剩下的便宜东西, 他都视若珍宝,谁也点不醒。”
“后来这老兵退役回乡,又以家乡的妻子孩子为重,完全忘了自己在营里惹下情祸。小伙子也是个情种,直接追到老兵家乡, 结果老兵不但反咬一口小伙发疯,还号令村民直接把人打瘸扔沟里。最后还是营里和他关系铁的发现不对,号召大家去找。当时找到的时候, 就看着他躺在冰冷的臭水沟里,意识都不清了,嘴里还断断续续喊着老兵的名字,我一个卧底看着的难免心生恻隐。”
“当时我年纪也不大, 震撼了好久。最后做卧底结束, 回到本营和我战友讲这些事儿,他们都不信,嗨呀。”
薄浔装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太明白爷爷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可能是垂暮之时, 难免回忆起年轻的事情。
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爷爷说起死亡时候的从容坦荡, 根本没认真思考这段“卧底奇闻”的延伸意义。
“还有小浔, 今天早上你是不是去看奶奶了?打麻将的时候, 他们就说早上山头上闹鬼了,我一听这光天化日下闹鬼就知道不靠谱,再听说你回来,立刻就想到是你。”
“嗯。”薄浔没刻意掩饰。
“看来你原谅她了呀。”
薄国庆摸了摸兜,原本是想点烟,可打火机拿出来,发现烟盒空了,只好继续道,“她呀,说话做事都经常言不由衷。当时小衍刚出生,经常生病,娟儿说你年龄大了不需要被照顾了,一直给她打电话说让她去省城照看小衍,还说在省城给你找了个好的私立学校,等办好手续就把你也接出去,不让你在辉村读书了。她也是耳根子软,一听你很快也会去城里,就信了娟儿的话,没和你说就去城里照顾小衍了。”
“结果这么一去……在城里娟儿天天和她吵架,说她不识字,带着小衍去医院什么都弄不好。回来以后,你也和她生疏了。”
薄浔没接话,低头看着满是灰尘的水泥地,用脚踢了踢地面。
他记得当年,正是刚进入叛逆期心思最敏感的时候,听说母亲又生了个弟弟本来就心怀怨恨。
结果一直偏爱他的奶奶突然也去照看弟弟。
给远在海外的爸爸打电话,也是没说上两句,话题就会扯到小衍身上。
当时爷爷给他买饭他也不吃,要么饿着一天不吃东西,要么靠宋嵩上学偶尔带给他的两个包子撑一天,整个人就像戒备的刺猬,谁碰扎谁。脾气也骤然变得古怪,开始习惯性逃课,结识校外的社会青年。
一个月多月后,奶奶从城市回来,再见面的时候,薄浔正在院子里剁鸡子,准备给饥肠辘辘的自己做点吃的。
见了奶奶就像是见了猎人的小狼,警惕到耳朵都恨不得竖起来。
也是那个时候,双方都说了很过分的话。
薄浔最爱的亲人就是奶奶,奶奶最爱的孙子也是他,他们比谁都更懂对方的痛处。
奶奶尖声怒吼的声音犹在耳畔: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敢和我生分?就因为我出去带你弟弟一个月?他是你弟弟啊!”
“……而且小衍比你小时候乖多了!长大也肯定比你有出息!难怪你妈不喜欢你!”
“……你妈妈当初要打掉你,我死活拦着才把你保下来的。早知道你是个记坏不记好的白眼狼,当初就不应该让你生下来!”
听到这句:当初就不应该让你生下来。
正处于叛逆期的薄浔更是口不择言:
“……是,我是白眼狼。可你不是耳根子软,你就是不记打,贱。几年前在村里,你天天和别人吐槽说,彭娟口口声声称你是乡巴佬,村里来的,土气,文盲,还经常看心情不给你打生活费。就这样你还能贴上去讨好她,给她带孩子?你不就是贱吗?”-
最后这场争吵以薄浔离家出走告终。
走之前,薄浔放话这辈子都不会回来,带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以及找宋嵩借的300块钱,离开了辉村。
当时正值小升初的暑假,他刚被省城的体校录取,干脆在省城附近找了个包吃包住的厂,借了别人的身份/证,做了两个月的工。
最后不但还上了宋嵩的钱,还结余了小几千。
再后来,听到奶奶的消息时,是一份电子讣告。
薄浔记得是初一,冬天,他们在漠河进行室外体训。
他的手机被冻到关机,还是借用的谢哲的手机才得以反复阅读那份的讣告。
[于腊月十五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独子薄勤在外未归,由其夫薄国庆代为操持丧事,下葬从简。]
叙述的死亡的文字精准简短。
薄浔也不太记得当时看见讣告时的具体心情。
只是恍惚间,漠河的风雪好像突然没那么冷了。
初一下学期端午小长假的时候,薄浔还是没忍住,跟着宋嵩一起回去了一趟。
这个时候他已经打上了唇钉耳钉,穿着十分不羁,和宋嵩这种好学生的男孩子站在一起,简直是云泥之别。
明明上次见的时候,奶奶还会指着他的鼻子骂,再见的时候,就变成了无言了坟包。
烧纸的时候,山下的村委似乎是闻到了焦糊味,急急匆匆爬上山。
薄浔那时怕被人认出来,急中生智爬上了坟前的大柳树。
春季的柳树生机勃勃,茂密的柳枝中藏人足矣。
“哟,是宋嵩啊,我还以为失火了赶紧来看看,你这是端午放假了?”
“嗯,放假了。”宋嵩沉默的往火堆里添着金元宝。
“你是真的心善,逢年过节还记得她,还替他那个不孝孙来烧纸。”
宋嵩不安的朝着柳树上面瞟了一眼,“我和小浔一起长大,他的亲人就是我的,我来给我奶奶烧纸,是应该的,不是心善。而且小浔只是有事,所以才没回来,您不必用如此锋利的词汇形容小浔。”
“你还替他说话。不是我说,你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何必跟他打交道呢?”
“你是不知道,他奶奶在抢救室的时候,一直念叨着‘小浔’,抓着护士问‘小浔为什么不来看我?’‘小浔不来我不敢走,我还没和他道歉,我心里有愧。’”
“当时薄国庆在首都医院做手术,只有村委和其他乡亲们陪着她,我们轮流把那孙子的电话打爆了都没人接。”
“最后人走的时候,还一直说着‘听不到小浔的声音了,再也听不到小浔的声音了……’还让我们别骂他的宝贝孙子…骂不死他。”村委说着,没忍住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宋嵩没等村委啐完,抡着火钳照着脑袋直接招呼了上去,瞬间就炸了,“当着老人家面骂人家的孩子什么毛病?要不要我也去你家祖坟前啐啐你?”
村委一下被打懵了,晕头转向的连连后退。
宋嵩正好因为周测考砸不爽,听见有人骂薄浔,可算抓着发泄口,再次抡着火钳抄村干部挥舞着。
薄浔从柳树上跳下来,正准备参与的时候,战斗已经干脆利落的结束,村委被夯晕在地。
他从来没见过宋嵩打过人。
从小宋嵩挨欺负时都是使唤他代为动手,自己出谋划策。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宋嵩的杰作。
只见宋嵩弯下腰,探了探他的鼻息。
“看他醒来敢不敢说出去自己的行为,在老人家坟前骂人,也不怕折寿……不用担心我,我下个月才14岁,而且刚才打的轻,他一会儿就会醒。”-
思绪拉回现实,薄浔看着满地的尘埃,停下踢踏的动作。
走出仓库小屋,俞烬正在阴凉地抱着平板电脑,一只手持电容笔。
“俞烬!”薄浔蹦蹦跳跳的朝俞烬跑去,“你在画什么?”
“在做读书笔记,没画画。”俞烬眼疾手快,趁薄浔没凑过来前迅速切换了应用屏幕,大大方方展现给薄浔看。
薄浔一看屏幕上中外文交杂的画面,密密麻麻的,瞬间没了兴趣。
“走,我们去吃饭,村口有家小店的捞面条不错,我小时候经常来吃。”
“你爷爷呢?”俞烬意识到薄浔是自己一个人出来的。
“他说去牌友家吃,和年轻人没话题。”
俞烬暗暗松了口气。
村口小店的规模都不大,几乎都是夫妻店运营模式,女人在外面招待,男人负责掌勺看锅。
店内昏暗无灯,加上闷热狭窄,大多数人都坐在室外。
室外都是矮脚桌,老板娘见俞烬坐着轮椅,帮他往桌子上摞了一把板凳,好让他不弯腰也能吃饭。
他们点的食物很快就端上来。
薄浔点了一碗捞面,俞烬则是点了一碗带汤的馄饨。
刚准备动筷子。
突然,右手边窜过来一道黑影。
“大黑,回来!”
薄浔这才注意到是看店的大黑狗。
这条狗他认得,老狗,和村民都很熟,今年算来也有十多岁了,特别馋,不拴着就会乱拱客人的食物。
“好久不见呀大黑。”薄浔见是老熟人,笑盈盈的和它打了个招呼。
“俞烬,介绍一下,它是我的老朋友——”
只见大黑狗凑到他碗前,抬起前爪就是一下。
直接把还未动筷的捞面条掀翻在地。
“大黑!”老板娘这才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拉住黑狗脖子上的项圈。
“不好意思啊,没烫着你吧?再给你赔一碗,这顿你们的钱都免了。”
薄浔不可思议的看着大黑。
小时候大黑明明很喜欢他的,只会拱别人的食物,不会拱他的。
薄浔忿忿的站起来,朝着屋檐下方走去。
直接一脚踹翻大黑的食盆。
第四十四章
大黑看着自己的食盆被一脚撅翻, 里面的肉汤拌饭洒了一地,瞬间愣在原地,四只脚像是被粘在地上一样, 一动不动。
委屈又愤怒的瞪着薄浔, 又不敢叫。
薄浔踢完食盆,又怒气冲冲的回到座位上,看了看地上已经和泥土混在一起的捞面, 又绷着脸,龇牙咧嘴的和大黑四目相对,恶狠狠道,“你还敢用这种眼神看我?只准你踩脏我的面条,不准我踢翻你的狗粮?
说完, 薄浔又愤懑的咬了咬牙,“你小时候不是和我玩挺好吗?怎么几年不见不认识我了,还开始对我下手了?你有没有良心?”
“呜……”大黑最终先一步退缩, 伏在地上发出示弱的声音,像鸡毛掸子一样的尾巴疯狂摇摆。
薄浔和它对视片刻,意识到俞烬讶异盯着他,猛然抬头, 语气依旧怨念, “看我干嘛?”
“没事,”俞烬向后仰了仰,他第一次见和狗中门对狙的人,“你以前和它关系很好吗?”
薄浔:“不行吗?”
俞烬面色诧然, 摇了摇头, “没说不行, 挺好的。”
老板娘拴好狗, 又去厨房给薄浔端了碗新的,连连道歉。
一碗面还没吃到一半,薄浔听见不远处孩童吵闹的声音愈发逼近。
他生怕自己的饭再出什么意外,狼吞虎咽的扒拉完剩下的面条。
不料被噎了个正着。
薄浔捶胸,试图加快食物滑落食道的速度。
还没彻底咽下去,只见桌边多了几个豆丁大小的小朋友,各个身上脏兮兮的,一看就是刚疯玩回来。
其中一个为首的小男孩开口,“大哥哥,你是不是小衍的哥哥?”
听到薄衍的名字,薄浔和俞烬都顿了一下。
薄浔放下筷子,“我是,怎么了?”
“他和我们玩的时候晕倒了,在稻田那边,我们搬不动他。”
薄浔被小孩子们带到稻田边上的时候,只见土路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躯。
地上明显有被拽行的痕迹,应该是同龄的小朋友试图挪动他,但以失败告终。
薄浔顿了一下,赶忙跑过去,“小衍?”
没反应。
他没再废话,像提溜暖水瓶一样,单手拎起地上的薄衍,一路朝着村口卫生院的方向飞奔。
同样身高七八岁的小朋友,怎么说也得有五十来斤。
薄浔感觉肩头抱着的这个弟弟,大概也就不到40斤,正面抱着几乎能感觉到肋骨的触感。
到卫生院的时候,俞烬已经提前在里面和医生交涉。
薄浔把薄衍放在病床上,刚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手边突然递过来一包纸。
“谢了。”薄浔接过,抽了一张,自顾自的擦着汗。
医生简单的检查了一下,“没什么大问题,低血糖,多半是饿的。吃点东西输点液就好了。”
“真没什么事儿?”薄浔说话间,还是不停的擦着汗。
“我当了几十年的医生能骗你?”卫生院的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见薄浔信不过他的专业能力,嗤笑了一声,“待会儿我给你家里打电话通知你家里人,你歇着吧,等他醒了去给他买点吃的。”
医生说完,指挥旁边的小护士去配药。
“谢谢。”
说完,薄浔拽过椅子,坐在薄衍床边,见柜子上有一张宣传页,顺手拿过来当扇子给自己扇风。
俞烬也挪着轮椅凑了过来。
“要不要给你买瓶水?”
薄浔摇摇头。无论怎么扇风,他还是觉得热,干脆脱下了外面的夹克。
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灰色的宽松背心,大臂上的肌肉毫无保留的露在空气中。
臂肌的线条流畅,上粗下细,麦色的皮肤下隐隐能看见青筋。
背心侧开的口子很大,稍微一抬手,里面的风光一览无余。
领口下的皮肤常年不见天光,比胳膊上的麦色要浅一些,尤其胸口前……
明明他不和白皙完全不沾边,但意外是丰盈的淡粉色。
意识到的俞烬的目光过分灼热,薄浔突然停下手上扇风的动作,也回头看了看俞烬。
“怎么了吗?”
“没怎么,你的肌肉线条很漂亮。”俞烬夸奖的同时,火舌一般的目光依旧毫不顾忌的席卷着眼前的身躯。
端着药盘的小护士走过来,完全无视他们只见焦灼的气氛,蹲在病床前拽过薄衍瘦瘦弱弱的手腕,顺口对着薄浔问道,“你是他哥哥呀?”
“嗯。”
“让他多吃点东西,太瘦了,不晕倒才有鬼呢。”护士娴熟的摸到完全看不见的血管,一气呵成的扎了进去,确认透明的输液管回血,这才拿胶带把薄衍的小手和药盒缠在一起。
小护士扎过针,收拾药盘的时候,目光若有若无的朝薄浔身上瞟了一眼。
似乎不太好意思直接看,只能尽量放慢收拾物品的动作。
薄浔刚想继续给自己扇风。
突然,肩膀上一沉。
刚脱下的外套竟是又回到了身上。
“干嘛?”薄浔不解的看向俞烬,摸了摸肩膀上沉重的外套。
“怕你着凉。”俞烬淡然无辜的解释了一句。
大中午快30度,着什么凉?
薄浔原本想质问俞烬,可是一见这张漂亮的脸,瞬间火气消了大半。
护士已经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病床区。
薄浔的唇启了启,最终没说话,重新脱下外套仍在一旁的凳子上-
吊牌刚打上,病床上的薄衍就微微睁开眼睛。
薄浔和俞烬见他醒了,也顾不上大眼瞪小眼,纷纷凑到床边。
“醒啦?”和小朋友说话的时候,薄浔不自禁的放轻声音,严肃道,“你已经睡了十年了,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丧尸,这里是最后一处庇护所。”
听到“丧尸”两个字,薄衍的眼睛顿时瞪的溜圆,小小的脸上尽是惊恐。
“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玩的。”薄浔见他真的被吓住,毫不掩饰的开怀大笑。
笑完,薄浔还是把声音放轻柔,“医生说你低血糖,问题不大。饿不饿,要吃什么?”
只见薄衍的脸色愈发惨白。
“喂,你不是真的被吓住了吧?”薄浔怕他被吓出毛病,顿时慌了,“俞烬俞烬,他不会有事儿吧?”
一时间薄浔也顾不得俞烬根本不是医生,下意识的向俞烬求助。
只见俞烬的目光似乎瞥向窗外。
薄浔也回头看了看窗户。
——只见窗边,彭娟的脸正贴在玻璃上,虎视眈眈的朝着薄衍的病床上看着。
“我靠!”薄浔吓得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
脸色一点也没比病床是薄衍好看。
刚惊叫完,只见彭娟怒气冲冲的闯进来。
看见俞烬的那一刻,脸上的怒意又化做和善的笑容,“您也在?这个孩子到处乱跑,给您添麻烦了。”
“没添麻烦,”俞烬挺直腰板,继续维持着自己准丈人的人设,说话不急不缓,“亲家,这个是薄浔的亲弟弟吗?”
“当然是,”彭娟笑的有些勉强,“早上不是和您说了嘛,他练体操,得控制住体重。”
说完,彭娟又干笑了两声,才转向薄衍,尽量装出温柔的语气,“不是让你在楼上自己写写作业或者温习动作吗?怎么跑出来玩了?”
薄衍没说话。
“走,我们回家吧?”彭娟见他不说话,又问道。
“娟儿,他现在不能回去,要输完液!”外间的医生大声喊道,“他饿的话先给他买点吃的,真不想买这儿有饼干让孩子先垫两口。”
“他不饿的。”彭娟笑着冲外面的医生回应道。
俞烬等彭娟说完,冲着病床上的薄衍问道,“你到底饿不饿?”
薄衍顿住了。
彭娟苦笑道,“亲家,他饿不饿都——”
“让他自己说。”俞烬冷厉的打断道。
只见薄衍先是看了看彭娟。
又看了看薄浔,最后看向俞烬。
点头点到一半,又疯狂的摇了摇头。
俞烬没接话,打开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三十多秒后,熟悉的西装壮汉手里拎了好几个食物打包盒,快步走近卫生所。
俞烬接过食盒,放在床头柜上。
食物的香气顿时在房间里充斥。
彭娟的脸色骤然变的更为阴沉。
她朝薄浔疯狂使着眼色,示意薄浔单独出来,随即站起来快步离开卫生所。
等她出去后,薄浔才起身穿好外套。
刚才的气氛如坠冰窟,一下子就不热了。
俞烬见他要出去,拦了一下,“欸。”
“没事,我正好和她说两句话。”薄浔抓住俞烬的手放了下来-
到了十月份,正午的阳光还是刺眼。
街道上除了偶尔有嬉戏的孩童,几乎没什么人。
薄浔倚靠在墙上,看着面前的女人。
“你怎么不劝着你准丈人?他要给小衍乱吃东西!你为什么不劝劝他?”彭娟的眼球恨不得突出眼眶,要不是这张脸原本长得温婉,这副模样绝对是恐怖片女主的配置,“我悉心栽培了小衍这么久,一克多余的食物都没给他吃过,没练出难度动作之前他不能发育!”
薄浔没急着接话,还是依靠在墙上。
小时候他很怕彭娟发飙,因为她歇斯底里的吼声会贯穿耳膜,和善的面容会变得狰狞。
现在,薄浔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怕了。
不需要再小心翼翼的找彭娟要生活费,加上有人给他撑腰,底气足了不少。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所以你是在欺软怕硬吗?在医生面前装成温柔的好母亲,也没胆量劝阻俞烬或是在俞烬面前冲小衍或者我发飙。只敢私下冲着我大吼大叫?”
听到反问,彭娟明显愣住了。
薄浔继续道,“记得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被游泳教练选去省队,结果因为你不愿意让我练游泳,执意让我练体操。说只要我好好练体操,就会像寻常母亲一样爱我,为我做任何事情,我不答应,因为我实在不喜欢体操所以拒绝了你的提议,你就干脆替我做决定,推辞了省游泳队教练的邀请,并且告诉教练我是自愿放弃的。”
“被你丢到乡下和爷爷奶奶生活的时候,我一直对你心有怨念,所以无意中打听过你的事情。你是家中长姐,在外训练的时候还要打零工扶持家里的弟弟妹妹,第一次参加成年组比赛的时候就拿了全国第一,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寒门贵子,继续练下去会有机会上世界级的赛事并且摘夺更好的成绩。”
“结果这个时候你认识我爸,怀上我了,被迫选择退役。所以我出生时,你就不喜欢我,觉得是我毁了你的事业。但意外的我又继承了你的一部分体育天赋,以至于游泳队事件之前,我们还能保持勉强平和的母子关系。”
第四十五章
“游泳队事件之后, 你发现我根本不愿意乖乖被你控制,也彻底装不下去了,干脆把我扔到乡下给爷爷奶奶带, 一年到头也不一定回来看我几次。即便偶尔回来, 也是以我成绩不好的借口,用暴力的方式肆意宣泄你的情绪。父亲在你面前也是唯命是从,根本不敢违抗, 你要打我,他就助纣为虐。而且你们不敢在家里打我,因为会被爷爷奶奶阻止。”
“不过那个时候我年龄小,想不通其中的因果关系,总觉得世界上哪儿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所以不管你怎么打我骂我无视我, 我都对你有所期待。不过现在没期待了,看见小衍被你祸害成这个样子,我又有点庆幸, 幸好你不爱我,放弃我放弃的早。”
薄浔说到这儿,颔首,看了一眼地上的土路。
“妈, 恕我直言, 你不太适合养孩子。不管是我还是小衍,都挺倒霉的,幸好你年纪大了,应该不会再有新的孩子给你祸害。”
“我没长太歪也多亏了爷爷奶奶, 加上一路上遇到的老师朋友包容我, 不然我们现在很可能隔着监狱的大铁门才能勉强见上一面。”
“虽然我没长太歪, 但是小衍照着你这么养下去就不一定了。当然, 没有干涉你的意思,只是提醒一句。”
他能听见彭娟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突然,像是被他的话语激怒,吼叫的声音如雷贯耳,“你仗着现在即将入赘到富贵人家,就开始在我面前说这种话?还没尘埃落定呢,你就敢这么狂?”说到这儿,彭娟讥笑了一声。
“我一直在很平静的和你说话,”薄浔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是你先对我大吼大叫的。”
或许是和俞烬待的久了,被对方处变不惊的性子影响了几分。
“平静?”
彭娟嗤笑完,见不远处平房的屋檐下有半截竹竿。
她抄起竹竿,就像以前一样,狠狠地朝薄浔的头上砸去。
以前她嘴皮子磨不过这个儿子,就会直接使用物理静音技能。
竹竿落在头上还有一米高的距离时,薄浔从容的接住,强行把竹竿从中间撅断。
“砰”的一声,崩裂的竹竿瞬间迸发出许多细小的纤维。
空气中骤然浑浊了一下。
彭娟惊的后退了两步。
不知不觉,她的儿子已经比她高出许多,体格健壮,早就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能当出气包的小浔。
她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打不过他了。
“你是不是还以为我和小时候一样,会任你打骂?”薄浔扔掉手上的半截竹竿,重新倚回墙上,语气还是慵慵懒懒的,“再也不会了。”
彭娟还举着断裂的竹竿,呼吸急促的瞪着薄浔。
薄浔刻意缓了一会儿,“顺便问问你,你不会真的以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年轻人是我丈人吧?”
“真的没有觉得,他有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儿这套措辞很不合理吗?”
彭娟听到这句话后顿了两秒。
她确实怀疑过这位“准丈人”长得过于年轻。
但是那台价值不菲的车和身上的昂贵的珠宝手表,以及冷静的谈吐无疑给他的身份增加了很强的可信性。
最关键的是,当时在所有乡亲面前,大家对这个豪门亲家的羡煞声极大程度的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即便彭娟当时有所怀疑,也为了面子没说出来。
“你猜的没错。恭喜你,被两个比小你二十多岁的人骗的团团转,”薄浔的声音依旧懒散,无情的点出事实,“他只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现在高中里的同学,假期闲着无聊,见我买不到车票才来送我一程。”
他看着彭娟想发怒。
但又生怕别人听见,竭力压制怒气的样子。
“薄浔!你怎么敢骗我?你怎么敢的?”彭娟这次咆哮的声音明显是压抑了不少,吼完又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听见。
彭娟试图抓过薄浔的肩膀,没想到薄浔及时后退半步,让她抓了个空。
她突出眼球中骤然布满红血丝,更加怒不可遏。
薄浔:“从你第一眼觉得不对劲儿又碍于虚荣不想揭穿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一丘之貉了。”
彭娟怒目圆睁,全身都在发颤,显然是气愤到了极致。
她想大吼,又怕有村民听见。
抖了半天,彭娟才努力克制住脾气,开口的声音还是颤抖的厉害,又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所以,你们还会在村民面前继续演下去对吧?毕竟不继续演下去,你们脸上也没面子。”
薄浔微微眯起眼,“我们不在意这点面子。俞烬这辈子可能就来辉村一趟,我即便再回来,也不会在意别人说什么。”
“不过我知道,你在意,非常非常在意,所以你希望我们继续演下去。毕竟豪门准丈人肯招你的废柴儿子入赘这件事情,让你在乡亲们面前赚足了面子,你不想被虚假的赞美羡声反噬。”
彭娟咬牙切齿。
“所以,要不要请求我们一下?请求我们继续演下去?”薄浔云淡风轻的问道。
彭娟咬牙的声音更大了,开口的声音却是比刚才柔和了不少。
“是,好面子的只有我。”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忽然哽咽,“所以,你们能不能继续装下去,别穿帮,不然让乡亲们笑话……”
薄浔没急着答应。
骤然,只见彭娟毫无预兆的蹲在地上,抱膝痛哭。
哭声一开始还多少忍着声音,到最后愈发控制不住,像孩提一样肆声嚎啕大哭。
薄浔略微震惊的看着母亲泣不成声的样子,呆滞的站在原地。
母亲一向要强,不会轻易落泪。
薄浔尝试过从母亲的角度看问题。
他能理解母亲十多岁独自外出训练期间还要扶持弟弟妹妹们的艰辛,也能理解遇到父亲以后疯狂索取年幼缺失的爱意,并且一时情迷未婚先孕自毁前程这个逻辑链。
但他死活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要把这一切怪罪到他头上?明明出生不是他选择的。
更无法原谅小时候自己遭受的事情。
薄浔就在原地定定的看了一会儿。
没理会蹲在地上失声痛哭的彭娟,绕过她回到卫生所。
薄衍已经彻底清醒,单手打着吊瓶,俯爬在床头柜上单手疯狂扒拉着餐盒里的食物。
好几次脸色噎到发青,也硬是扒住面前的碗不肯撒手。
最后还是俞烬的司机看薄衍吃的太急,强行抢过食物,拿出一个分装用的小碗,每次只给他一口的量,强迫他细嚼慢咽。
俞烬察觉到薄浔回来,没再继续观察床头柜上疯狂进食的低龄人类,“你和你妈妈说完话了吗?”
“说完了,”薄浔神清气爽的回答道,“也说了你这个准丈人身份是编的,实际上就是高中同学。她的反应……特别戏剧化。”说完,他伸了个懒腰。
听到“高中同学”四个字,俞烬的脸色明显僵持了一下。
还是尽量保持温声道,“那接下来我还需要继续保持这个准丈人的人设吗?”
“嗯,麻烦你继续演下去,演到明天离开的时候就行,反正你也不会再来辉村,不会有穿帮的可能。”薄浔想了想,又道,“明天给我爷爷过完生日就走,主要是和我妈待在一个房子里太窒息了,我一天都不想多住。”
俞烬点头-
到了晚上,家里陆陆续续回来了很多亲戚。
薄浔懒得应付,也不想解释这几年自己为什么没回家,更不想和彭娟待在一个屋檐下,干脆拽着俞烬一起出去。
辉村不像城里到处都是光污染,大多数人家保持的日落而息的状态。
土路两边有稀稀疏疏的路灯,昏暗的人造光衬托出天空上的繁星格外耀眼,一轮即将满盈的月亮挂在空中,鹅黄色的光线柔和。
薄浔推着俞烬,在寂静的村中,漫无目的走着。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薄浔的步子很轻快,心情似乎不错,“这次真的谢谢你了,我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我妈会有求我的一天。虽然只是求我演下去这个荒唐的赘婿身份,但多少也是求我了。”
“嗯。那你原谅她了吗?”俞烬顺着他的话问道。
“怎么可能?不过经年怨恨说出来后,也不堵的慌,释然了不少。只能说以后非必要会和她联系,不过她估计也不想再见到我。”
“那你弟弟呢?你打算管他吗?”
“给他了一个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逼到活不下去,我还是能管他两顿饭的,但是多了也管不了。”说到小衍,薄浔叹了口气。
亏他还把这个弟弟当了那么久的假想敌。
说完,薄浔看见不远处熟悉的矮房子,突然加快推俞烬的步伐,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有些激动,“对了,要不要和我一起爬房顶?”
“那边是村委会的旧址,已经废弃好久了,以前我最喜欢和宋嵩半夜爬这个房顶,吹夜风的同时再吹吹牛,直到他妈妈拿着鸡毛掸子撵他回家。”
听到宋嵩的名字,俞烬攥了一下拳头。
“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可是我的腿……”
“我背你呀,爬个房顶有手就行。”薄浔没察觉到俞烬过分细腻的心思,大大咧咧的把轮椅停在老旧的房子前。
薄浔在轮椅前蹲下,示意俞烬爬上他背后。
俞烬还在犹豫。
薄浔催促道,“上来,到我身上来,没事的,真摔倒也是我脸着地,不会摔着你。”
俞烬咬了咬牙。
脱离轮椅是一件没有安全感的事。
但是薄浔宽阔富满肌肉的背脊,又是致命的诱惑。
垂涎已久的身躯,能光明正大的趴在上面……
倏然,薄浔感觉倒脖颈环绕过一双手,紧接着是背上压上来一隅体重。
他艰难的矫正了一下俞烬的位置,把身上脱下来的外套当捆绳,在腰间支撑好俞烬无力的双腿。
爬屋顶对他不是难事,即便背着一个人也不是难事。
屋顶上的瓦片有些硌,薄浔把背后的俞烬放下,穿上外套,刚想躺在房顶上放松一下。
突然,寂静中传来瓦片松动的声音。
俞烬面色惊恐,双手无助的到处乱抓。
瓦片上有青苔,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什么,加上瓦边锋利,极其容易划伤。
“薄浔!”冷静的声音瞬间慌乱无章。
回头,只见俞烬的身躯猝然向下滑动了几公分。
薄浔来不及探查情况,眼疾手快的抓住俞烬的胳膊,猛地朝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拽。
感觉到俞烬猝不及防,正面跌在了他怀中。
清瘦的身躯有些硌,白净的皮肤触感细腻。
炽热急促的呼吸骤然贴近。
朦胧月色之中,薄浔似乎感觉到有什么,在他唇角上短暂的点了一下。
软软的,有些濡.湿,还有体温特有的温热。
以及艾草浓烈的气息。
脑子里“啪嗒”一声,像是短路一样,瞬间炸开。
第四十六章
呼吸声短促沉重。
目光也涣散, 点点月光在视线里幻化做一个个光晕。
大脑空白了不知道多久,薄浔才从头皮发麻的感觉中渐渐回神。
刚才……是俞烬的唇吗?
薄浔甚至不敢细细回味转瞬即逝的触感。
“抱歉,是不是压到你了?”俞烬用胳膊在瓦片上支撑起上半身, 从薄浔胸膛前缓缓起来。
刚没爬起来多少, 突然,手下一打滑。
又重重跌了回去。
薄浔:!
这次俞烬完全栽在他的胸膛上。
呼吸隔着心口的布料,源源不断的传来。
“对不起, 瓦片上有青苔,手上打滑了。”清冽的声音带着很浓厚的歉意。
薄浔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秋夜的所有凉意瞬间会飞烟散,取而代之的只有燥.热,湍急的热血充斥全身,喉咙发干。
他突然很想伸出手, 紧紧的把俞烬拥入怀中。
不是朋友之间的普通拥抱。
无端的冲动,回过神后,薄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俞烬早就从他身上起来, 仰面躺在他旁边的位置,看着眼花缭乱的夜空。
“薄浔?”
“啊?”薄浔赶紧回神。
“没事,叫叫你。”
薄浔没接话,只是仗着夜色, 大胆的偷看着身边的少年。
侧面看过去, 线条完美的薄唇颜色很淡,尤其是唇珠,有淡淡的光泽。
白色的绸缎衬衫在攀爬过程中已经蹭出好几道黑印,胸口前的宝石胸针却是保护的完好, 没了强光的照射, 宝石恢复了暗淡的紫色。
他的目光又转移到俞烬的手上。
五指匀称修长, 柔和的月光一打, 皮肤看上去十分细腻。
突然,细腻的五指毫无预兆的叠上他的手背。
薄浔只感觉心跳都漏了半拍。
光线昏暗中,感官会无限放大。手背上的神经原本就多,被这么一触碰,像是有细细的电流蹿过。
“我的手好冷。”俞烬的声音依旧很轻,几乎混在风里。
手就这么轻轻搭在薄浔手背上,没有半点撤回的意思。
“冷,冷的话……我们回去吧?”薄浔一慌,舌头有点打结,话都说不囫囵。
俞烬:“……”
即便是从侧面看过去,他也明显感觉到俞烬的表情发生微妙的变化。
是不是说错话了?薄浔心里猛地一沉。
“那回去吧。”语调骤然转冷。
说完,俞烬从平躺的姿势改为坐直,“确实时间不早了。”
薄浔没接话,只是默默爬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俞烬似乎有点生气。
往回家方向走的时候,突然,轮椅上一直沉默的俞烬突然开口。
“薄浔,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当然可以。”
“虽然在学校里经常见有人给你写情书,向你示好追求你,但其实你根本没谈过恋爱对吗?”
“确实没有。”薄浔挠了挠头,没有否认。
俞烬沉闷道,“那就对了。”
“什么叫那就对了?”
“没什么。”
薄浔不解,只能听出俞烬的语气十分不爽-
回家的时候,墙上的钟表指针已经过十。
有几个不认识的亲戚在客厅看着电视,彭娟也和他们在沙发上坐着,时不时聊着天。
薄浔也没打招呼,径直带着俞烬转移到电梯处。
家里的小楼考虑到老人爬楼不便,特意装了电梯,平时几乎都是薄浔的爷爷在使用。
“小浔,回来啦?”等电梯下来的时候,彭娟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薄浔闷哼了一声。
外人面前,母亲一向和善有礼。
“这个就是刚才和你们说的亲家,要招小浔入赘的那个。”彭娟继续眉飞色舞的和沙发上的亲戚说着话,说完又看向薄浔,“小浔,过来让你表舅看看,都十好几年没见面了。”
沙发上传来陌生中年男人的声音,“小浔,过来说两句话呀。”
电梯传来到达的提示音。
薄浔懒得理她,推着俞烬进了电梯,直接合上了门。
“欸你这孩子……”电梯门外,传来彭娟气急败坏的声音,紧接着是陪笑声,“他就这脾气,从小都是。”
客房都集中在二楼,薄浔带着俞烬进了房间,顺手打开了灯。
客房内的布置和宾馆标间相似,因为薄国庆的寿宴会来很多亲戚,所有房间都是提前布置好的。
薄浔检查了一圈客房的基础设施,确认没什么问题后,这才道,“时间不早了,你注意休息,我住你楼上的房间,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
“嗯。”俞烬点头,又确认了一遍,“是正上方的房间?”
薄浔:“对。”
“好。”
薄浔又和他随意说了两句,这才匆匆跑上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迫不及待的钻进浴室。
深秋的晚上已经开始冷了,可冲澡的时候,薄浔还是开得凉水。
浴室里强烈的灯光有些晃眼,他拳头抵在墙上,闭上眼睛,缓缓的低下头。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俞烬的脸。
还有刚才轻吻的触感。
以及贴在心口上的呼吸,和艾草的气息。
刚才如果真的和俞烬接吻了会怎么样?如果真的大胆一点抱上去呢?
俞烬会不会觉得他的心思很恶心?毕竟那么清冷的一个人,似乎从来不为人间俗情所染。
浇在身上的冷水,渐渐也不是那么冷。
薄浔听见自己的呼吸由浅入深,不断加重。
冲动中又混合着一阵阵罪恶感。
在花洒下迟疑半晌,薄浔最终还是又一次闭上眼睛。
不由得想起俞烬的手指修长光滑,只有指腹带着一层触感粗粝的薄茧。
想到这儿,薄浔狠狠地拧住自己的胸肌。
似乎又觉得不够,换成用指甲狠狠的掐进皮肉之中,加重痛感。
花洒的水流声很大。
最终,薄浔坐在淋浴室的小板凳上,皮肤被自己掐出一片嫣红,身躯微微颤抖着。
脸上的水珠不知是花洒的水流还是生理性的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俞烬对不起……”
声音微微带着哭腔和忏悔。
“真的对不起,呜呜……”
还没说完,道歉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眶骤然发红,拧着胳膊上肌肉的手也瞬间停止,下意识掩面,死死地遮住脸上的表情。
花洒的水流声还在继续。
过了不知道多久,薄浔才感觉身上的抽搐缓解。
他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走出淋浴间。
围上浴巾,刚拿起刮胡刀时,忽然一阵凉风吹过。
薄浔这才发现,浴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出一条缝。风一吹,缝隙变大了不少他才后知后觉察觉到。
他明明记得门关紧了。
薄浔探头出去,房间里并没有人来过的痕迹,贵重物品也都还在。
可能只是门没安装好,薄浔皱了皱鼻子,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次日不到六点,院子里唱大戏的便开始敲锣打鼓,震耳欲聋到十里方圆都能听见。
薄浔被吵到完全无法入眠,只能把被子蒙过头顶,带上降噪耳机。
刚准备播放白噪音压过外面唱大戏的声音,窗外飘来食物的香气。
薄浔支起身躯抬头探了一眼,楼下的院子里,厨子们已经在院中架起临时灶台,还有人摆着流水席用的桌子。
他倒回床上,继续用被子蒙着头。
即便睡不着,他也不想这么早起床。
薄浔把耳机里的音乐声开到最大,完全屏蔽外界的声音。
突然,他感觉到有什么隔着被子,点了点他的腰。
他瞬间像只被刺挠的动物,在被窝里咕涌了一下,非常不情愿的掀开了一点被子。
在看见俞烬的脸时,薄浔愣住了。
俞烬今天换了一身较为正式的西装,那颗胸针改为别在领口。
暗灰色的西装趁的整个人更为白皙,西装的垫肩掩盖了过分瘦弱的身躯。
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轮廓又尖锐了几分,看上去更为成熟。
那个在地下室的梦中,俞烬也是穿着这么一身西装,将他绑……
薄浔没再继续回忆下去,及时收住不合时宜的思绪。
“你的脸…怎么看上去变了?”
“稍微画了点阴影,不然看上去太像高中生,很容易穿帮,”俞烬解释的平静,“起来吧,我刚才下去看过,给你爷爷送寿礼的村民客人都已经到你家院里,我刚才看了一下,昨天说你拿刀砍你奶奶的那几个人也来了。”
“啊?”薄浔其实根本不记得昨天在奶奶墓前,遇见的那几个嘴碎的人的样子。
“你怎么还记得她们是谁啊?当时我都看清她们的脸,你怎么记住的?”
“走路时的体态,还有声音,以及身材和发色。”俞烬沉稳的回答道。
薄浔顿了一下。
他完全没注意这些细节。
“赶紧起来洗漱一下,趁着她们还没走。”
“你打算怎么办?”薄浔从被窝里爬起来,迅速叠好被子。
换衣服的时候,胸肌上的痕迹十分刺眼。
俞烬抓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微微攥紧。
最终,他微微别过目光,没去看换衣服的薄浔。
“放心,保证不会搅乱你爷爷的寿宴。只需要你配合我,继续出演不太聪明的赘婿就行。”
说完,俞烬还是没忍住,目光又瞟回了薄浔身上。
尤其停留在心口上的淤青和掐痕。
第四十七章
薄浔洗漱完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 天色已经大亮,客厅里已经聚集满客人。
谈话的声音很嘈杂,走路时不时会被瓜子皮硌到。
厅堂中间的桌子上, 堆满了贺礼, 最中间的房梁上挂着一排大字。
【热烈庆祝薄国庆同志七十大寿】
红底金字的横幅十分显眼。
推着俞烬在水泄不通的厅堂里慢慢走着。
薄浔注意到贺礼桌上最高处放着的一个寿桃摆件,金色的寿桃上镶嵌着碎紫晶,阳光下, 折射出的紫金光线相交辉映,在一众俗物之中脱颖而出。
“俞烬,你看那个寿桃好好看。”薄浔指了指那个寿桃。
俞烬微微抬头,“嗯,谢谢你对我审美的肯定。”
薄浔怔了一下。
原来是俞烬送的, 那没事了。
俞烬笑了一下,勾了勾手指,示意薄浔弯腰, 自己有话要说。
“小浔,你看那边的茶几。”
薄浔顺着俞烬手指的方向看了看。
只见有几个中年的男女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用方言说着什么。
他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昨天给奶奶扫墓的时候, 那几个妇人。
其中一个腿上还打着绷带,应该是昨天那一下摔得不轻。
俞烬:“昨天我让阿壮,就是我的那个司机,去和村委谈了谈, 说明了想投资辉村的农业的规划, 低.息.贷.款以及签订经销协议的意向。当然, 是以你的名义进行的投资, 说出来就是我给未来女婿安排的生意。进展还算顺利,你们村委也正愁经济发展的问题,一听有人支持,一拍即合,待会儿应该会借着你爷爷的寿宴,讲两句这件事。”
俞烬见薄浔发愣,又解释道,“顺便打探出来昨天在坟前嘴碎的那几个人的具体信息。正好,都是没读过太多书,介于文盲和认字水平之间,家中有地,从小务农,正合我意。”
薄浔看着俞烬深邃的眼睛,有些捉摸不透,“你打算干什么?”
“到时候和每家每户签订合同的时候,我会让律师在她们几家的合同上做点变化。合法范围内,尽可能调高她们的利.率以及压低收购价格,把从她们身上赚出来的差价补贴到别的村民和村委家中。这样即便她们日后发现合同有问题,因为大多数村民是得利者,不仅不会让她们闹到我们这儿,还会帮助我们息事宁人。”
“别的村民赚钱的同时,她们大概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勉强还上贷款的利息,不亏就是万幸,更别说赚。”
俞烬又补充道:
“因为我昨天想了想,如果只是当众澄清谣言让她们和其他造谣者给你道歉,这种道歉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表面上给你道歉,私底下造谣可能会更加离谱,等你下次回村,听到的可能就是:你偷偷回村把你奶奶砍死了。”
薄浔:……
这倒是没错,村里一向就是这样,谁家出点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每次传递都会添油加醋。
“但如果你能从经济上,控制住大多数村民,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你是自己先富带动他们后富的恩人,谁敢说你不好,跟着你赚到钱的自然会去维护你,甚至不需要你亲自解释,这些后富之人就会逼着这些传谣者改口,针对你的谣言会不攻自破。”
薄浔顿住。
他以为最多就是,俞烬想方设法逼着这些人给他道歉。
万万没想到……
震惊之中,薄浔看见村长和几个村委从正门走进来,先和寿椅上的薄国庆交谈了两句,双方笑得都很开心。
其中一个穿中.山装的村委打开提前连接好的麦克风,拍了两下,客厅里顿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
“各位,今天是薄国庆同志的生日,首先恭贺薄国庆的同志七十大寿,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今日顺便再提一件喜事,咱们也有大老板愿意资助村里的农业经济发展,昨天经过简单的谈判,我觉得这事儿行得通,待会儿让咱村长细细和大家讲讲。”
“……”
厅堂里的演讲还在继续,村民们明显都热情高涨。
俞烬觉得吵闹,薄浔便推着他去了后院。
后院没有震耳欲聋的戏曲声,只有几个打杂的厨师学徒在择菜。
到了安静一点的地方,薄浔才开口,“俞烬,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点子的?”
“什么?”
“就是,用控制经济的方法破除谣言。”
“小时候和家里人学的,”俞烬解释的声音平平,“不过也没学到精髓,只是这次事情比较顺利,和你们村委谈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成了,天助事成。”
薄浔继续问道:“那你这样,不会吃亏吗?”
问完,他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傻。
俞烬的表情有点无奈,往轮椅中缩了缩,放松了一些,没再坐得那么直,轻声道,“不至于。前几年我也最多只做不赚钱的事情,目前还没到亏损的地步。不过希望借着这次事件,能把家里留给我的公司盘活……算了,不说这个。”
“说说也挺好的,很少听你提及你家里的事情。”薄浔连忙接道。
认识了这么久,他对俞烬的了解依旧有限。
“都是牢骚话。除非以后成家了,偶尔说给另一半听听,博两句安慰。说给外人,外人未必想听这些抱怨。”末了,补充了一声苦涩的笑声。
薄浔没注意到,俞烬说完之后,虽然低着头,但目光一直向他这边瞥来。
像是在期待他的反应。
沉默片刻,薄浔:“这样啊,是我冒犯了,当我没问。”
听到这句话,俞烬的表情骤然转冷,狭长的凤眸眯起,多少有些肃杀之意。
抓在轮椅上的手骤然攥成拳头,努力保持呼吸平缓-
十一点中准时开席,薄浔和俞烬坐在小朋友那一桌。
村里大多小朋友都是刚疯玩完回来吃饭的,根本不会好好坐在凳子上,一个个恨不得爬上桌子。
孩童嘈杂尖锐的声音和戏台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俞烬的脸色更加阴沉。
薄浔见俞烬一口也不吃,自己给他夹的食物还在盘子里,“是不和口味吗?”
俞烬:“不太饿。”
薄浔放下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俞烬又生气了。
这次回乡,俞烬总是莫名其妙的沉默。
明明上一秒还好好说话,下一秒又不知道为了什么生气。
他刚想劝俞烬吃两口,突然,桌边多了几个大人。
男女都有,各个手上都端着一盏酒盅。
“小浔,听村委说你准备给家乡资助,特意来给你敬一杯。”
薄浔有些慌措的看了看俞烬。
俞烬打了个眼神,示意他自由发挥。
薄浔尴尬的笑了一声,“也不是我出的钱,就是——”
“别这么谦虚,这杯我先干了!”其中一个烫着羊毛卷的热情中年妇女豪爽的一饮而尽,“你这段时间没回家,是不知道你在村里被传的有多离谱。那些谣言我当时就不信,加上这次你肯建设家乡,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谣言里的传的那种人。”
说完,旁边有男人附和道,“就是,娟儿之前还一直在我们面前说你不是东西,一回来就说你不孝顺。这么一看,估计是你妈妈嫉妒你过得好。”
“是呀,你不比你那个弟弟厉害多了?娟儿还天天吹她的小儿子多厉害,今儿一看,瘦的跟猴一样,话都不敢说,人没人样的。”
“……”
“……”
敬酒的人络绎不绝。
薄浔听着他们一改之前的嫌恶,口中对自己全是恭维之词。
说不快意是假的。
这些道歉的声音,听起来真的特别称心。
但是快意时候,薄浔心里又有点复杂。
流水席到了第二轮,薄浔和俞烬便离开了桌子。
薄浔原本想和爷爷说两句再走,一打听,爷爷早就离开自己的寿宴跑去搓麻将,便收拾好东西,和俞烬一起上了车准备返程。
在后座上系好安全带后,薄浔听见俞烬咳嗽了两声。
咳嗽完,俞烬才不急不缓的开口,“钱还没投进来,只是放出消息,他们就对你改观了。感觉怎么样?”
“爽!”薄浔回答完,又顿了一下,“也不是很爽,毕竟这次回来,算是彻底看清我妈妈……”薄浔没说完,拿出随身带着的那个蜡染布包裹,盘了盘爷爷给他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次回来彻底了解到了爷爷的病情。
是多少钱都无力回天的程度。
而且爷爷对生死豁达的态度,薄浔不愿意去细想。
“别在意这些对你不好的人。嫌贫爱富是人的本能,只有跳脱出这个本能喜欢你的人,才算真的爱你。”
“嗯。”薄浔点了点头。
照这么说,俞烬真的对他很好,非常好非常好。
和母亲一比,当真是云泥之别。
突然,薄浔打开安全带的扣子,朝着俞烬的方向猛地抱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想抱一抱俞烬。
俞烬猝不及防,双手僵持在空中。
任由薄浔紧紧的搂着他的后背。
“这次真的谢谢你!”
激动的道完谢,后半句像是卡壳一样,良久,声音有些干涩,“你真的是对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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