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因为身体不好, 嫔妃数量不多,也没怎么选秀。先帝的一些低级宫人早就送去皇家的庵堂养老,只留了一些有位份的在宫里。还有几个也跟着儿子一起鸩杀或者圈禁了。
后宫一点也不拥挤, 颇有些宫室是长期空置的。
凌昭走进庭院,看到宫室的窗户敞开半扇, 林嘉坐在里面, 一个臻首微垂的背影,正在看书。
但凌昭知道,她又被困住了——比上一次被凌昭困住更甚。这一次她被皇权困住了。
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吩咐道:“窗扇和门都打开, 你们去外面院中听唤。”
林嘉握着书的手一紧, 转头看去。
那个人, 不是他是谁, 他怎地到后宫来了。
凌昭行礼:“臣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凌昭, 受命前来教授殿下番语。”
林嘉放下书站起来, 点点头:“大人请坐。”
态度并不热情。
在宫娥们看来,这反应十分正常。
宫娥们把其他的窗扇也都打开,门也敞着。她们去到院中廊下站着听唤——这样,听唤的人听不到房中人说话,却能通过敞开的窗扇和房门监视着房内的情形。
凌昭与林嘉隔桌落座, 把自己带来的书本奉给林嘉:“隔墙常有耳,在这里说话务必小心。”
林嘉接过来:“她们都是皇后的人,一直监视着我。”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低, 并没有视线对接。宫娥远远地隔着窗子看去, 只看到他们递书接书,连口唇的动静也看不清。
一切都很正常。
凌昭翻开书, 看着书页道:“脸上一定不能对皇帝有怨怼,藏在心里。”
林嘉也只垂眼看着书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吗?”
凌昭道:“正是。”
他道:“我去查了,做手脚的是淑宁公主当年那位驸马,他把你推荐给了疏勒王子。”
至于背后的人,当然毫无疑问是皇后。
最后同意了的,是皇帝。
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
林嘉却道:“云安郡主可能参与了。”
凌昭凝眸:“你怎知道?”
林嘉正要说,凌昭忽道:“有人。”
他习武,耳聪目明,听力更好,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
宫娥进来上茶水。
凌昭道:“这个发音,要卷起舌头。卷舌发出的音是一个意思,平舌发音,就变成了另一个词。”
林嘉念了一遍道:“我发不出这个音。”
宫娥退出去。
林嘉这才接着道:“我这两天,只见到三个人。皇后,太子妃,和云安。云安她来安慰我,可她的眼神,看起来和皇后一样。”
眼睛常泄露真心。
只有太子妃是真的为她难过,真心来安慰的。
云安称是奉皇后之名来探望,可她的眸子里没有难过,却有一种和皇后一样的快意。
在林嘉直视过去的时候,甚至有些慌乱,要别开视线去看别处来掩饰。
凌昭道:“好,我记住了。”
他翻了一页,林嘉默契地也翻了一页。
她问:“凌熙臣,你能为我报这个仇吗?”
她以为,凌昭进来定是要告诉她,他会为她报仇。
凌昭却道:“我尽力,只云安是宗室,她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你要有心理准备。”
林嘉叹气道:“好,我知道了。”
她道:“虽知道就是这样,可心里实是恨恨。”
林嘉十分内敛,她甚少这样直白地表达高兴或者感谢之外的其他的情绪。尤其是恨和厌。
她会说出来,是真的十分地恨了。
“这个仇一定得报,但不是眼前。”凌昭道,“我进来,是来为我要做的事征询你的同意。”
林嘉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视线转回到书本上——窗外遥遥地,宫娥们都盯着这里呢。
她盯着书页:“你要做什么?若是要带着我私逃,就算了。我还有婆婆,你还有一大家子。冲动的时候,想想他们,就冷静了。”
所以她这么平静。
凌昭只觉得心脏像被看不见的手捏住,又疼又难受。
他道:“你说的对,我没法带你去天涯海角,归隐山林。”
这是他们两个都明白的事。
他们两个,骨子里便都是这样的人,冷静而自持。
林嘉微微一笑:“我知道的。你若那样,我也不会跟你走。”
凌昭也道:“我也知道。”
正是因为骨子里就是一样的人,才会互相吸引。
林嘉道:“那你要我同意什么?”
凌昭抬眸看了她一眼,伸手在她的书页上点了点,宫娥从外面看着,好像凌大人在指点公主番语文字一样。
“嘉嘉,我不会让你去疏勒和亲的。”凌昭道,“太子已经同意我为送亲副使,我打算待出了大周边境,寻一处合适地方,让你假死脱身。”
“只这样,你将会失去所有身份,只能无名无姓地活在世上。”
“我既不能陪你去天涯海角,也无法给你妻子的名分。”
“你将会困在我身边。只能遮遮掩掩地过日子。”
“我唯一能给你的,是我也绝不会娶别人。凌熙臣这辈子,只有你。”
“嘉嘉,你可愿意?”
林嘉许久没说话。
两个人都静静地又翻过一页书页。
林嘉道:“我以前信命。我命不好,母亲早亡,我与姨母相依为命,结果姨母也早亡。”
“运气好认识了你,给了我想要的生活,后来张安之事,我也觉得都是命。我命不好,这是上天注定的。”
“直到你告诉我,没什么上天注定,这都是十二郎在作恶。”
林嘉盯着书页道:“凌熙臣,我现在不信命了。”
“和亲疏勒,原就不该是我的命。是有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把我扔出去了而已。”
“我不愿意。”
“什么县主公主的身份,没了就没了吧。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砸得人生疼。”
“凌熙臣,照你的计划做吧。”
两个人达成了共识。
此时,凌昭很想握住她的手。
只窗外能看见,有嬷嬷从院门处进来,正垫着脚向里张望。
两个人便都不能动,不能对眼神,更不能亲昵。
嬷嬷垫着脚向里望,吃惊:“那不是凌大人?怎是他?”
宫娥回禀:“太子令凌大人教授公主番语。”
如今太子的威望一日重过一日,早就压过了皇后。嬷嬷也不复从前的嚣张。
虽不满太子连这事都要插手,也只能哼一声。
如今都是太子在主事了,皇帝躺着的时候多。太子做事,自然用他自己的人。詹事府的人以后都是有前途的人。
嬷嬷伸着脖子又看了看,觉得屋里两个人看起来一个正在教,一个正在学,没什么问题,便回皇后那里复命去了。
见到皇后,她道:“没什么问题,她老实着呢。”
皇后道:“看好她。可不能出什么事。”
不能跑了,不能自尽。
她可是替重华去去承这个和亲的命。
看那嬷嬷走了,林嘉道:“婆婆在宫外,需要你照看一下。她一直没出现,可能是被拦住了。”
“是被拦了。”凌昭道,“我前日便在宫门遇到她了。”
宫城套在皇城里,皇帝和后妃在宫城里,内阁也在宫城里,但六部各府在皇城里。官员们办事,要频繁往来进出。
“太嫔十分警醒,见到我,也没相认。”他道。到底是在宫闱里生活了几十年的女人。在外面见到凌昭,只装作不识。
凌昭道:“皇后怕你出意外,拦住了太嫔不许相见。”
林太嫔想求见皇帝,牌子都递不过去。其实便递过去,皇帝也不一定肯见。
皇家的亲情,也就这样了。
这个皇帝能对自己的孩子有感情,已经是少有的感情充沛的皇帝,是把儿女们当作了亲人,把自己真的当作如常人家一样的父亲。
只对亲人之外的人,他始终是皇帝。
这两个字每一笔,都写着绝情和冷酷。
“我昨夜已经去见了太嫔。”凌昭道,“我已经把我的计划与太嫔交待清楚了。太嫔同意了。”
林太嫔昨夜道,我只要知道她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就行。外番太远,便人死了,消息都要许多年才传过来。还是让她在你身边,我才安心。
太嫔道,我会隔三日两日便去宫门哭一场,去求求太子妃,合适的时候再病一场。我这里你放心,不会叫别人看出破绽来。凌熙臣,嘉嘉托给你了。
“那婆婆托给你了。”林嘉道,“和亲之事何时成行?”
凌昭道:“正筹备着,预计八月初。”
林嘉意外:“我看书里,都是春日里发嫁。”
“陛下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凌昭道,“也怕万一他不在,太子意气用事,悔了这事,反引起战端。”
“太子不赞成和亲,他是想打的。”
宫娥奉皇后的命令一直监视着义德公主,不能出岔子。
她们看着凌大人和义德公主一教一学。两个看着都是冷清的人,完全没有多余的举动,十分令人放心。
最后,二人起身,凌大人行了礼退出来。
他生得实在俊美,宫娥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凌大人不疾不徐地走出了院门,未曾回头过一眼。
宫娥们目送他离去,再去看窗子里。
义德公主换了座位,低头看书,只给她们一个纤细背影。
很好,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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