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又或许没有很久,只是对师昭而言十分漫长的某个时间地点,在放下过去很久的某一日里,她突然又做一次做了那场噩梦。
那是她最后一次梦到。
——那场受尽屈辱、被一剑穿心的噩梦。
然后她醒来了。
惊醒时,她还有些怔怔的,一度以为自己是死了,只是抬眼时,她看到巫羲俊挺的侧颜,他微微支着脸颊坐在王座上,闭目养神,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只露出流畅好看的下颌线。
“巫羲。”
她小声叫了一下。
青年睫毛微动,闻声睁开眼睛,露出一双清冽慑人的金瞳,看了过来,干燥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发顶,“醒了。”
“嗯。”
“做了什么梦?一直在哭哭啼啼。”
师昭摇了摇头,没吭声。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错觉。
或许是自己死前太过不甘,才会做出一场这样荒唐的梦,梦见会有个人对自己这么好,其实梦醒之后,什么重生、什么至尊之位、魔神巫羲,都是疯了的她幻想出来的。
如果她疯了。
那就让她永远不要清醒。
她借着光观察巫羲,张开双臂,“抱抱。”
巫羲笑了下,没急着抱,而是拿指尖刮了她小巧的鼻尖,动作颇为爱怜。她不满地皱皱鼻子,他这才慢悠悠地展开手臂,把她抱起来。
师昭整个人都陷入了他的怀里。
她紧紧抱着他。
她小声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以前好像见过黑蛟。”
“多久以前?”
“我第一世,最惨的那一世,黑蛟还在帮殷离做事的时候,有魔骗了我,是黑蛟开口,我才没被当场杀掉。”虽然活着,还不如死了。
巫羲微微沉吟,说:“本尊可以替你赏他。”
师昭笑,“那黑蛟只怕会被吓坏,以为自己犯错了,神尊大人才这样一反常态。”她蹭了蹭巫羲冰凉的脸颊,唇角上扬,“你还记得吗,这一世我刚遇到黑蛟时,就跟他打招呼,可把他吓一跳。”
当时,师昭忘了这是第二次重生,因为从前和黑蛟太熟,看见他就直接当场老熟人了。
她过去便对他打招呼,还大摇大摆地使唤他,直接反客为主,弄得这条化神期蛟龙一头雾水,一时居然被这个炼气期小丫头唬住了。
他一脸诡异地看着她,“你认识本……我?”
他堂堂黑蛟王,下意识想自称“本王”,突然刹住了——眼前这个炼气期横看竖看,气质都不太炼气期,搞不好是大佬装的,他还是谨慎点为妙。
黑蛟混了几百年,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最擅长的就是苟。
师昭歪头看他,笑吟吟的,“认识啊,可熟了。”
黑蛟:“?”
师昭说:“从今天开始熟不就行了嘛,好啦好啦,快带我飞上山去,我要进魔宫。”
黑蛟:“??”
黑蛟:“……你真的飞不上去?”
师昭理所当然地说:“废话,我是炼气期,我连御剑都不会,又怎么会飞。”
黑蛟:???你还知道你是炼气期啊?
那你还敢使唤我这个化神期???你是正道我是魔诶!你清醒点好不好!
黑蛟眼睛里大大的困惑都快要溢出来了,这条蛟龙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怀疑人生过,也没见过这么离谱的炼气期,他甚至开始怀疑灵墟宗这个门派,难道教出来的弟子都是傻子?
最后他还是被师昭打败了,就这么莫名其妙你地送她飞上了魔宫。
也许,师昭这个人,天生克黑蛟。
跟修为身份无关。
师昭想起这一世初遇黑蛟的事,笑得浑身抖动,还说给了巫羲听,巫羲不轻不重地掐了掐她的腰,模仿着她方才的语气,似笑非笑地说:“你还知道你是个炼气期?”
“炼气期又怎么啦?”
师昭理所当然,笑着露出一对小虎牙。
这一世,她很摆烂。
上辈子太勤快,对修为和名利趋之若鹜,重来一次,她反而一点都不着急了,有时候,人就是对得不到的才格外感兴趣,几百年来习惯于呼风唤雨之后,突然变得这么弱,还怪好玩的。
师昭在炼气期待得很快乐,谁能懂,那种去哪都有人接送,偶尔上天还要被巫羲抱着,只需要当成小废物快乐躺平,连腿都不需要迈一下的感觉?
太舒坦了。
简直是养老生活。
如今,巫羲按照之前记忆中的地点,几乎没用多久,就收回了五块躯体,只差最后一个,修为离成为真正的神明也差一步。
夫君如此上进,她却如此懒惰,连黑蛟都跟她说:“神尊如此上进,麻烦你也努力一下,就一下下,行不行?算我求你!”
他真的不想再当免费的坐骑了。
师昭:“不要。”
她就要炼气期。
虽说,从前凌空踏风,如履平地。
如今她走山路,一不小心都会摔跤,但她每次摔得膝盖通红时,便会干脆摆烂地坐在地上不动了,等巫羲亲自找过来。
仿佛是在玩捉迷藏,他慢悠悠地走过整个幽月山,看自己养的小废物这次又摔在什么地方,总是能在某个花丛里发现她,少女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看起来总是又惨又坦然。
远远看见他,就张开双臂:“快来快来……”
巫羲弯腰,把她抱起来。
她被他抬起下巴,掐了一下脸蛋,“那只蝴蝶精,都不如你娇气。”
越活越小了。
三岁小孩都知道摔跤了自己爬起来,只有她还在等他抱。
师昭耳根通红,被他抱回魔宫,脱下脏兮兮的裙子,放到温暖的池水里沐浴,她扑腾玩水,突然一把将巫羲一起拽进来,与他一起浸在水中。
额头相抵。
水波覆盖了二人的身子,暖雾袅袅上身,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她心血来潮,湿漉漉的杏子眼望着他:“我们生个孩子吧。”
巫羲低眼盯她,眼中幽深似渊,指腹缓缓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不知怎的,她便无端被磨出了热意,听到他低声说:“你尚且像个幼崽,本尊还哪有心思照顾两个?”
一个师昭就够折磨人。
“幼崽?”她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爱,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脸,“我是幼崽,那你呢?你是养幼崽的,我叫你爹好不好?”
巫羲瞬间冷脸,黑眸沉凝,“师昭,不要开这么恶心的玩笑。”
“哈哈哈哈哈哈,开个玩笑……”
师昭被逗笑,她才没有那么恶俗的爱好,只是逗他玩而已,她一脸无辜地反问道:“难道你不想被叫爹爹吗?”
巫羲顿了一下。
他想。
与她的孩子,如何不想。
但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眼前这个少女一到晚上就兴奋,此刻更是来了劲儿,非要跟他开些奇怪的玩笑。再聊下去,他怕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扯过一边的长巾,擦了擦她的头发,又把她从水里捞出来裹住,抱去床榻上,“好了,休息。”
她毫无倦意,拉着他继续聊:“巫羲,我听黑蛟说,外面都把我传成了灵墟宗献给你的宠姬,还有人写我们的话本子诶,好像是叫什么……冷酷暴君强取豪夺可怜宠姬?据说在修仙界销量很好,你看过了吗?”
巫羲:“……?”
巫羲从没听说过这么荒谬扯淡的事。
她接着道:“据说,有些仙门也想送些美貌女子过来讨好你,你收了吗?”
巫羲语气微沉:“师昭,不要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好奇啊。”师昭拽拽他的衣袖,拼命撒娇,仰头问:“你怎么处理的她们?”
“……退回去了。”
“啊,这就退回去了?”师昭一脸失望,继续好奇追问:“那你见过了吗?有多好看?真的像黑蛟说的那样,全都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吗?”
当时黑蛟为了刺激这丫头主动修炼,把人家夸得天花乱坠,一个劲儿地说人家有多美,还不忘拉踩,说她长得小家碧玉,比不上人家一根脚指头,要多浮夸就有浮夸。
当然,师昭是不会被刺激的。
她又不靠脸。
全天下的美貌女子不知凡几,只有这些臭男人才喜欢制造容貌焦虑。
她只是很好奇。
“……”
巫羲沉默了一下,拨开她的脑袋,摁下去,“师昭,睡觉。”
“不睡不睡。”
她被摁在柔软蓬松的被褥里,不老实地扑腾,奈何起不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瞅着他,看起来亢奋极了。
他捏她鼻尖,薄唇微扯,“再闹,就把你变成猫。”
“哼,你就是欺负我现在是炼气期。”
她嘀咕着翻了个身,伸出手臂将巫羲的脖子一勾。
二人交颈相贴,少女清脆的嗓音转轻转柔,犹如一阵香风,徐徐袅袅钻进他耳边里,挠得他心尖也痒,“我若变猫,那你也要变,日日给我舔毛,从脑袋舔到尾巴……”
他低笑,大掌抚摸她脸,“好。”
她抱着他,没有睁眼,唇角却勾起一个幸福而安宁的笑容。
她睡着了。
-
虽说打从巫羲现世,师昭连装得都懒得装了,直接就住进了幽月山,压根没管灵墟宗那边怎么想。
可或许是风头太盛。
灵墟宗那边,硬是没有声讨她,也没有单方面宣布把她逐出师门。
当一个人有强大的靠山时,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那些看似苛刻的条条框框,都会自动形同虚设。
师昭做魔神的女人。
大大方方,张扬而肆意。
甚至大摇大摆地回了灵墟宗,身后跟着几个魔域大佬,亲自来要神骨。
等着她的是冰冷的剑光。
清言拿剑指着她,少年眉目冷冽,他的身后,师窈一脸不忍地叫着她妹妹,让她回头是岸。
师昭只是一笑。
“无知蝼蚁,也敢惹我?”
她打了个响指。
身后的黑蛟非常配合她装逼,身形瞬间化为一条纯黑的巨大蛟龙,铺天盖地的魔气裹挟着魔焰,带着惊天动地怒啸之音,刹那震裂苍穹,声声震天,燎尽天地之间。
直接看傻了一干弟子。
好在宗主慕白泽出现,与之交手。
师昭让人搬了把椅子过来,懒洋洋地坐下来,旁观。
黑蛟一边打架,一边不忘施展结界护着这炼气期的小祖宗,结果一回头,险些没气晕过去——她真是好样的,还掏出了一把瓜子,边磕边看。
她悠然指点,寥寥几句,令人心惊:“这招式不行,慕宗主,剑势再快些,气走丹田,多攻少守,意欲以水克火,首先便要将水灵根聚于剑锋之上。”
慕白泽身形一滞,猛然一惊。
她怎么……
师昭又磕了一颗瓜子,叹气,“唉,化神期还是太弱了。”
黑蛟:???
慕白泽:???
就离谱。
你一个炼气期的小废物为什么有底气说这话?
但看她坐得懒散,一手支颊、气定神闲、翘着二郎腿,俨然一副大佬坐姿,冷淡目光扫过之处,连灵墟宗几个长老都下意识退缩。
他们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是她的下属,无法忤逆于她。
他们都以为自己自己看错了。
再细看时,便见这仅仅十几岁的稚嫩少女打着哈欠,眼角泪光盈盈,困得眼泪直冒:“想睡觉了,你们快点,把神骨交出来吧。”
“……”
灵墟宗非常屈辱地交出了神骨。
许是耽搁太久,巫羲亲自来接了她。
魔神,这传说中的举世无敌的魔神,从古至今三界唯一的神,直接出现在了灵墟宗。
这或许在世人眼中无比震撼,他们或恐惧,或猜疑,或惊讶。
可这在巫羲和师昭彼此的眼中,却是一条无数次的路。
一条历时数百年、无数次个日夜耳鬓厮磨、却从未光明坦然的路。
——唯独此次磊落坦荡,再无畏惧。
是他此生所求。
她亦是。
青年的黑袍与乌发迎着风翻飞,他旁若无人地走过那些人,漆黑华丽的衣摆从他们的眼前迤逦而过,犹如一阵缥缈的黑雾。
他对着少女,长眉横眸,凛凛逼人,伸出大掌,说:“回家吧。”
“好。”
她仰起头,把手交给他。
十指相扣。
正当午时,日头正烈,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师昭稚嫩又漂亮的脸庞上,她睁大温柔明亮的杏眸,一瞬间笑靥如花。
如此好看。
远方,刚刚赶来的黄衣少年,恰恰便看到这一幕。
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灼眼。
废物又如何?
她总能拥有自己所爱,神明或凡人,至尊或是蝼蚁,又有什么干系?
这少年忽然便明白了,他失落地攥紧指尖的盒子——那是他想了很久,打算给她送的重归于好的礼物。
算了。
不需要了。
顾让转身离去,随手抛开那盒子,犹如抛开了少年时荒唐的恶念、隐秘的心动,高高马尾招展飘摇,背影依然洒脱肆意。
少女扑入魔神的怀里,与他牵着手,从另一方向离去。
背道而驰。
此生无须再交集。
这一世的师昭,会比谁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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