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分不清年岁何几时,黑蛟回想到今天,仍然会觉得恍如昨日。
那一天,两个疯子达成了约定。
这两个疯子刚刚恩爱一场,男欢女爱,你侬我侬,结果一转眼,就能谈论这样的话题。
这究竟是感情太深,还是太过无情?
还是说,再深的感情,终究也是可以无情?
黑蛟不知道。
他从前一直以为,从头到尾都是师昭一个人的博弈,她贪婪、自私,押上性命、豁出一切,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真正的赌徒,其实是魔神。
师昭走后,巫羲起身了。
带着金色暗纹的漆黑衣摆扫过地砖,青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双清润孤傲的眉眼不含情绪。
他在案前停下,从宽大衣袖中伸出苍白的右手,放在那精巧的匣子上,黑蛟注意到,他的手上布满交错的刀痕——那是他原本的样子。
被分尸的样子。
巫羲掌心蔓延出金光,随着右手开始变得透明,金光疯狂向匣子里涌入。
许久之后,他收回手,广袖垂下,他开口,嗓音清淡地吩咐道:“再过几日,方可成功。”
站在他身后的黑蛟默默算着日子,低头领命。
魔神放开那匣子,抬手召出尘封数十年的魔剑破妄,破妄剑兴奋地蹭着主人的手指,才蹭了两下,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颤动的幅度变得很大。
魔神安抚般地拍了拍剑身,让它将剑匣拿来。
精致沉重的纯黑色剑匣,以上古灵宝打造,下面有一个隐秘的隔层,存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黑蛟神奇地看见魔神从里面抽出一块小肚兜来,紧接着又是熟悉的簪花,最后是一颗镇魂石。
那颗镇魂石被使用过,但还残留着微弱的光泽,似乎是残留着一点余力。
巫羲拿起那颗镇魂石,走出魔宫,来到外面,面对着广阔的茫茫天地,手中的镇魂石开始散发出耀眼夺目的辉光,随着光芒向四周扩散,犹如初升的太阳,以极快的速度驱散黑暗,带来无孔不入的光明,最终彻底覆盖下方的深渊。
那些山石开始发生变化。
幽月山中心的缝隙向两侧裂开,黑气萦绕的无数绿叶凌空飞起,层层叠叠地蔓延开来,环绕着漂浮的山巅,形成一团漂浮在空中的巨石。
远远地看过去,犹如一座黑色的坟茔。
魔神看着看着,突然笑了一下,他平日是一副威严冷淡的样子,即便是笑,也仍然是端着架子的,此刻的模样,竟像是个清贵端雅的凡人青年。
只是笑了笑着,眼底的黯然昭然若揭。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转身出去,如云般的衣摆拂过,消失不见。
-
修仙界的局势越来越混乱,尽管已经有人在叫嚣着让师昭滚下宗主之位,还有人说要联合起来讨伐师昭,但师昭这边,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他们既俱怕她出手,她不出手,他们又怕她在酝酿着什么大招。
他们对她,是又怕又想杀。
而师昭呢?
她根本不着急。
他们都以为她该着急了,觉得没有人能气定神闲地背负骂名,觉得她师昭咽不下那口气,总之,都在千方百计地激怒她,却根本没有想过,她的目的根本不在这里。
都是一群乌合之众。
她要让他们自己先坐不住。
“雪好大啊。”
临近寒冬,天上飘了一场鹅毛大雪,这雪来得蹊跷,师昭站在灵墟宗的最高处,笑着跟身后的人聊起:“我还记得,那年我刚刚成为内门弟子,他来看我,雪也下得这么大。”
站在她身后的少年沉默许久,问道:“那个人,是魔神吗?”
连颜胥也知道了。
也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不正是她默许的吗?
师昭转身,毫不避讳,“是。”
“你喜欢他?”
“是。”
“魔神也……喜欢你?”
“是啊。”
颜胥:“我不明白。”
这少年不明白,师昭为什么会和魔勾结,为什么要跟危险的魔神纠缠不清,还走到了两情相悦的一步?魔神,难道不是无情的吗?
而师昭,打从她从天而降救他的那一日起,她在他眼中,便是这么的温柔善良。
世事纷扰,她守着这灵墟宗,在他眼中便如这漫天飘雪,干净无瑕。
可他终于还是发现,没有人是干净无瑕的。
“你不需要明白。”
师昭笑着揉碎掌心的雪,轻轻一吹,那些雪沫便沿着指尖飘落。
“原因不重要,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否让人心服口服。”
她说。
而结果是什么呢?
师昭理了理华美的衣摆,转身微笑道:“本宗主生辰将至,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庆生过,不如就趁这次机会大摆宴席,宴请八方来客一起庆祝吧。”
“阿胥,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说完,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很快,师昭不但不心虚、反而要大摆宴席、宴请所有人的事,又传遍了三界。
这一次,她要宴请的不仅是修仙界的同道,还包括妖族、魔族,甚至还将请柬送去了幽月山,光明正大地邀请魔神。
据说,有些仙门的掌门气得把请柬摔在了地上,说师昭是故意邀请魔神,她不仅不以此为耻,反而顺理成章地勾搭起魔神来,这次宴会只怕是故意当着三界众生的面宣告她跟魔神的关系。
她就是故意要看他们想杀她又灭不了她的样子。
“妖女太过嚣张!”
有人大声唾骂。
有人说:“师昭连妖魔两道都一起邀请,这是明目张胆地要与之为伍了?!她疯了么?”
还有人说:“她如此行事,是故意打着所有正道的脸,逼着所有人一起杀她!”
甚至有人说:“可叹灵墟宗传承数千年的基业,历任宗主呕心沥血,要是被这个妖女就此拖入魔道,那可真是彻底毁于一旦!”
所有人都在骂。
但不管他们背地里怎么骂,请柬都已经递到了手里,没有人敢率先撕碎请柬,惹怒师昭。甚至有人收下了请柬,声称偏要赴会,看看师昭到底卖着什么关子。
有人大放厥词,说那天若是看到宴会上的妖魔,一定要好好斩妖除魔一番,绝不和魔道同坐一席。
“她这是想干什么?她真的不在乎骂名了吗?”
听闻事情的师窈面色凝重,问身边的清言。
少女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嗓子仍然嘶哑,像是刚从悲伤里缓过来——他们刚刚安葬了蔺扬,回来之后,她一想起蔺扬从前对她好的点点滴滴,就忍不住失声痛哭。
一边哭,一边愤怒地想,她一定要杀了师昭。
师窈记得自己被魔神惩罚的时候,那时候她跪在通天石下整整五十年,脑海中一直回放着所谓的“前世”和“书本故事”,她看到了一切的真相,也明白了师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可那又怎么样?她被唤醒后,面对着已经登上宗主的师昭,再多的同情都让她无法原谅她。
她和师昭,已经彻底是死敌。
所幸她已快感知到天道的踪迹,既然她是“女主”,只要找回机制保护,她就一定还有机会……
师昭前世的事,清言应该不知道……师窈偏头,看了身边的少年一眼。
少年安静地坐着,白皙如玉的皮肤、清隽的眉眼,但精神也有些萎靡,眼下泛着青黑。
他低声说:“她在乎。”
这一点,他最了解师昭。
“集合所有人,或许是有别的打算,她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但无论她做什么,对我们都只有坏处。”清言沉思着,看向师窈:“师窈,你不是她的对手,你该以自保为先,不要总想着和她硬碰硬。”
清言不希望师窈死,曾经的伙伴中,只剩下师窈了。
师窈咬牙道:“不是对手又怎样,既然她做了亏心事,害了那么多人,她就必须付出代价!既然她在卖什么关子,那我就搅了她的局!不能让她得逞!”
“……”
师窈满是不甘,难以置信地转身看向清言,“清言,你从前难道不是也跟我一样吗?怎么现在反而退缩了?”
清言唇色发白,睫毛颤了颤,“我……”
从前的他,的确非黑即白。
一旦确定对方做了坏事,便是拼尽性命都要斩杀对方。
可这些年,他陪着师昭,看她一边欺骗魔神,一边又照顾那些弟子,他看到许多她对别人好的一面,只是她总是太极端,许多决定令他无法赞同,终究和他没有在一条路上走下去……
可他也绝不是想……
师窈脸色有些苍白,又紧盯着清言,“清言,你不想为蔺扬报仇?”
少年缄默。
“好,你不报仇,我去!”师窈拿着剑就要起身,被清言用力拽住,少年沉声道:“师窈!你冷静,你的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天道之力!”
这少年喘息片刻,黑眸深处终于恢复冷静,缓缓松开抓着少女的手,低声说:“灵墟宗弟子肯定也会闹,你先趁着最近的乱象,尽快休养,到时候,我陪你。”
不出清言所料,灵墟宗弟子是最为激动的。
他们联合起来跪在大殿外,求师昭不要邀请那些妖魔,更不要邀请魔神,说一旦放他们进入山门,灵墟宗就此堕入魔道,就再也回不去了。
外面的声音如此吵闹,隔着紧闭的大殿门,师昭坐在上首,慢悠悠地喝茶,她不远处站着几个长老,全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每个门派,都需要一些年轻冲动的小弟子呢。”
师昭放下茶盏,叹息道:“本宗主一番苦心,无人理解,真是令人难过。”
这里站着灵墟宗最有资历的几位长老,原本也是最为反抗师昭的人之一,此刻被她强行抓来说了一番话,此刻都沉默了很久很久。
许久,白梧长老才抬头问:“宗主当真要如此冒险吗?”
师昭点头。
“此事太危险,不如从长——”
师昭打断他:“魔神强大,再如何拖延,也不会有更好的时机,本宗主必须放手一搏。”
颜婵低声说:“是我之前看得太浅,以为宗主一心为救顾让,竟不知宗主您……是故意借此放出天道,为封印魔神做准备。”
师昭笑道:“不如此,怎么让魔神相信呢?”
几位长老眼中都流露出敬佩之色。
师昭坐在上方,身子微微往后一靠,笑着望着下方众人。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主宰三界的样子,眼底的得意呼之欲出,但那些虚幻的画面散去,她似乎看到了空荡荡的幽月山,魔神孤寂的背影。
师昭闭了闭眼睛。
无论是谁。
都别想阻止她。
-
很快,就到了师昭生辰的那一日。
灵墟宗山门大开,迎接三界来客。
整个灵墟宗虽里里外外都被装点华美,但气氛却极为诡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低压气氛,放眼望去,山间弥漫着层层叠叠的云,雾蒙蒙一片。
黑云沉沉地笼罩在头顶,冷风刺骨,好像山雨欲来,来来往往的众人并无喜色,各怀心思。
从辰时起,灵墟宗便热闹了起来。
魔域的众魔君来了,妖界群妖也来了,那些依附于灵墟宗、与灵墟宗为敌的宗门,全都纷纷来了。
无人敢不赴约。
这一日,师昭仔细打扮了一番。
她耐心梳妆,浅描蛾眉,双眉浅浅没入云鬓,步摇发钗略略点缀,一对以幽月山的灵石打造的耳坠落在颈边,衬得温柔秀美。
她没有穿象征着宗主的繁杂服饰,而是穿着一身天云锦织就的白裙,白色的缎面在光下折射出五彩光泽,翩然飘逸。
很素淡。
却很美。
有人问她为什么要穿这么素淡,过生辰难道不应该穿得红火喜庆吗?师昭沉默片刻,却说,这并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
她走了出去,推开门,看到巫羲已经站在外面等她。
服侍她的众人见到魔神,都吓得惶恐后退,不敢抬头。
只有师昭静静地站在那儿,望着巫羲,没有开口,也没有笑,巫羲站在冷风中安静与她对视,片刻后说:“生辰快乐,昭昭。”
“嗯。”她盈盈望着他。
“今日很好看。”
她含笑点了下头,关切地问:“你等了多久?”
“不久。”他抬眼望着她,黑睫下眸子剔透明亮,“等你,多久都可以。”
师昭一边把手递给他,一边笑话他:“魔神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
巫羲沉默,抬起苍白冰冷的手,握紧少女,牵着她出去。走了两步没忍住,迎着冰冷的风,背对着她,抿唇低声说:“不是油嘴滑舌,是真心。”
师昭怔了下。
……
正殿之中鱼龙混杂,十分喧闹,仙魔两道相看两厌、各怀心思,乱哄哄的场面随着魔神的出现,终归寂静。
三界众生,正面目睹魔神真容之人其实少之又少,魔神虽已现世许久,还在师昭继位那日当众现身过,但也仅限于当时在场的仙宗高层看清真容,加上幽月山神秘无人踏足,在很多人的印象里,这更像是一个传说,不真实,以致于他们还有心思内斗。
直到今日。
魔神彻底释放出属于神的气息,降临灵墟宗。
神降天威,紫云落雷,金光弥漫,震烁万象。
前所未有的异象。
恍然之间,似乎有远古的钟声长鸣,魔剑破妄划开迷雾,伴随着破霄落雷轰然而降,震裂苍穹。
这唤起了凡人血液流淌着的恐惧,是渺小众生对与天神的敬畏,在场的魔族最先俯首行礼,紧接着便是群妖蜷缩在地,恐惧地发抖,最后修士们也坚持不住,跌坐下去。
“拜见神尊……”
只有师昭站着。
师昭冷淡地看着他们。
她被魔神亲自牵到高处,魔神在最高处宗主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很是随意地将她轻轻一拽,拉到怀里,大掌紧箍她腰,来回摩挲。
她顺从低头,额头抵着对方的肩膀,无比柔顺。
——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
巫羲抱着怀中美人,冷淡开口,嗓音回荡在四面八方,颤响天穹:
“今日是本尊的师昭的时辰,本尊亲自令诸位前来,为她庆贺。”
下方鸦雀无声。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长老面色隐忍,缄默不语。
黑蛟跪在下方,率先开口:“在下恭贺师宗主生辰之喜!”
有魔皇开口,其他妖魔纷纷跟随附和起来:“恭贺师宗主诞辰!”
一时场面热闹起来,他们全都在强忍着恐惧祝贺夸赞师昭,说一些溢美之词,那些仙门之人倒是极为倔强,全都牙关紧咬,不敢开口。
巫羲隔空轻轻一捏,离他最近的一个白衣修士忽然灰飞烟灭。
连叫都没叫一声。
众人看着,惊骇欲绝。
巫羲:“祝,她。”
两个字。
那些修士开始慌慌张张地开口,师昭听了半晌,笑着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再客气,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巫羲。
“魔神大人。”她亲自凑近,喂他喝。
举止万分亲昵。
下方有人心里嗤之以鼻,心道这妖女果然就是来昭告她和魔神关系的,她想要借魔神当靠山,让正邪两道都不敢惹她,可真是异想天开。
而暗处,有人也望着这一幕,暗中准备着什么。
所有人都在蠢蠢欲动,都在演戏。
只有师昭没有演,筹备这场戏的人,此时此刻反而是最真实的,她摩挲着巫羲冰冷的手掌,侧对着别人,仰起头,用只有巫羲听得见的声音问:“还记得师昭从前说过的吗?”
“哪句话?”他笑问。
“某句承诺。”
——迟早让所有人见证,我们在一起。
瞧瞧,她做到了。
“承诺太多,本尊只记得一句誓言。”他的大掌捏着她尖尖的下颌,抬起她漂亮的小脸。
——我答应你,等他复活,我就永远和你在一起。
作为聆听她这句誓言的神,他比谁都希望她可以兑现。
“见证不重要了,本尊要的是永远,每一刻。”
他低头越凑越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突然停住,朝她弯起薄唇一笑,偏头亲在她的唇角,浅浅一碰,又放开。
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问:“履行誓言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
现在说这些有些幼稚了。
顾让没有复活,誓言便不作数,何况她要登上至尊之位,并不能履行“永远”的誓言。
师昭继续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是一杯,烈酒过喉,大脑渐渐被麻痹,周围的声音都远去了,浑身上下才充满了一些力量,她隔空捏了捏指骨,眼底渐渐漫上阴森寒气。
她起身,衣袖从众人面前拂过,目光一一扫过所有人,她开始大声说话,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内心预演过许多次的,一切都很顺理成章,她游刃有余。
只有太阳穴钝钝得痛,像是被酒麻痹。
她晃了晃脑袋,眼睛漫上雾气。
她看到师窈和清言出现了,他们准备引天道之力对付她,准备得真充分,她笑得无比猖狂,故意激怒他们,引天道出手。
关键时刻,魔神挡在了她面前,居然神奇地与这么微弱的天道打从了平手,她惊讶,转念想起这是一出戏,巫羲当然不能太轻松地打赢了,他肯定是在配合她。
配合她演戏呢。
接下来轮到她了。
师昭笑着笑着,笑够了,扬臂扔掉酒壶,抬起手,抽出了宵练剑。
笔直雪亮的剑身,倒映着她冰冷无情的眼睛。
唰!
剑光一闪,带着大盛的金光,完整地刺入对方的后背。
一剑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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