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小蝴蝶
贺老头看着那房子心惊肉跳,若是刚才他还在里面,这会儿人已经压在下面。
白子慕一边哭一边抱紧他:“爷爷我害怕……”
贺老头第一次没有因为小孩在耳边哭闹觉得烦躁,小孩浑身发抖都没有松开手,趴在他头顶还在护着他。
贺老头心里动容,这孩子是真的拿他当了亲爷爷。
他们在院子宽敞处躲避,还有两三个跑出来的村民也聚集在这里,大家心有余悸,一时也不知该去哪里。
村子里。
随之而来的余震又垮塌了几处房舍,房屋土墙倒了大半,带起一片尘土。
村里有人受了伤,两个男人被掉落的瓦片砸伤了额头,鲜血直流,一个孩子胳膊骨折,被抱着逃亡外面的时候还在哇哇大哭;豆腐坊塌了一半,大人带着孩子匆匆跑到外面,离着不远处的一个半大孩子跑出来两步,又折返回去喊着家人的名字,被路过的村人一把抱住了,大声道:“不要命了!还敢回去!”
那孩子一头一脸的土,身上衣服也因为摔倒而弄脏了,此刻哭得一脸眼泪:“我、我妹妹,我妈和我妹妹还在家里啊!”
孙家老头被搀扶着躲出来,瞧见忙喊他:“先跑出来,跑一个算一个吧!”
那男孩还要冲进去,孙老头忙喊:“小九,快拦着他!”
孙小九拦腰抱住他,被冲得带着往后跑了两步,孙小九气得拿脑袋撞他肚子一下:“王大毛!你不要命了啊!”
王大毛哭得不行,不住摇头,哽咽到一句话都说不清。
雷家老宅因为建在山石上,再加上房舍都是整木结构,反而受到的波及最小,只垮塌了一处夏天做饭搭建起来的草棚,掉落了一些芦苇草板,没有伤到人。
陆平跌坐在地上,心有余悸,一旁的雷爸爸还拽着他胳膊,眼镜都落到了鼻梁下,带了几分狼狈。
做饭的草棚倒塌,草板、木料散落在离他们不远处。
陆平呆愣片刻,立刻爬起身:“不好,我要去找师父!我师父还在村里!”
雷爸爸扶着他起身,道:“陆大哥,你等我下,我和你一起去!”
他去找了家里其他人,确认了父亲和妻儿安全,安顿好他们之后又匆匆和陆平一起去了村子里。
雷东川急得红了眼圈:“爸!小碗儿和爷爷不在家……”
“爸去找,你在家帮我保护爷爷和妈妈,知道吗?”雷爸爸弯腰视线和他齐平,认真托付道。
雷东川咬唇,点头道:“好。”
山脚下,雷家村。
雷家村不算大,村子里人住得集中,陆平很快就在供销社附近的空地上找到了贺大师和白子慕,瞧见一老一少毫发无伤,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贺老头问道:“家里没事吧?”
“没事,都平安,就是垮了一个做饭的棚子。”陆平晃了晃胳膊,他手臂上还有一处被使劲拽出留下的痕迹,手指印子清晰可见,他咧嘴道:“多亏了小雷刚才手疾眼快,一把给我拽出来,真瞧不出,他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一个读书人,这手劲儿还真不小……”
雷爸爸没吭声,扶着他们起来,带着去了村口,那里有一片比较开阔的晒麦子的场地,相对更为安全,安顿好他们之后又折返回村子里帮忙。
白子慕已经慢慢止住了哭泣,只是还在怕,抱着老人往他怀里躲。
贺老头拍了拍他后背,小声安抚。
*
雷家村的村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头发花白,这会儿正在跟一帮壮小伙一起救人,牟足了劲儿推开了一片红砖墙,听着下面传来的小孩哭声,连忙喊道:“下面有人没有?先把娃娃递上来!”
被压在房子下的人虚弱应声,片刻后,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被送了出来。
众人接过孩子之后,连忙搭把手把下面的大人也挖出来,等把人救出来之后才瞧见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此刻不知道是哪里受伤,身上沾了血,脸色苍白十分虚弱。
妇人被搬着走了几步,身下血更多,痛苦道:“不行,我怕是要生了……”
村子里没有接生员,众人都慌了神,围住她也不知该如何去做。
一个女人伸手推开人群,走进来道:“都让让!”她懂一点简单的包扎,先给孕妇处理了伤口又查看了她的情况,长裙下已经被血晕染开,情况十分危急。女人当机立断,扭头对他们道:“先把她抬到村口,我们家有车,让我爱人开车送她去医院!还有,如果村子里还有重伤员也一起抬过去,大家抓紧时间!”
她话说的干脆,众人也认出她是雷长寿家的儿媳妇,立刻答应了一声去做。
村长也要跟去,雷妈妈拦住他道:“村长,你叫几个年轻人把路上的石头、土块清一清,我们这就去开车!”
村长连忙答应一声,立刻去做。
同一时间,雷爸爸也在做着这些事。
他单膝跪地正在替一位老人包扎伤口,对方伤了筋骨,他就地找了一根树枝折断了权当夹板,先为对方固定好伤。他一边打着绷带,一边回头去看了周围,瞧见有人还想靠近摇摇欲坠的房屋,立刻大声喊道:“不要拿东西,先走!先出来!”
他身上的白衬衫已经汗湿了,脸上都是泥土,有些狼狈,眼镜片也碎了一片,上面有裂纹,但是神情坚毅,镇定指挥。
他在矿区管着近千人,绷着脸的时候不怒自威,不少人下意识去按他说的做,雷爸爸又叫了几个只是胳膊有轻微擦伤的年轻人跟在自己后面,让他们配合自己去疏散群众,全部都转移到了村口的麦场上。
村口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有些是被疏散来的,有些是跟着人群一同走来。
天空阴云密布,瞧着要下大暴雨。
雷爸爸到了村口的时候,就看到了妻子,她身边还有几个重伤员。
“柏良,这几个人伤了骨头,还有这个,她从房子下被救出来动了胎气,马上要生了!”雷妈妈上前几步,说完对他道,“我在这里帮忙,你快回家去,先把车开来送他们去医院吧!”
雷爸爸点头应了,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对她道:“天马上要下雨,这里没有地震棚,老人孩子受到惊吓再淋雨怕是要生病……”
“我知道,我正在跟村长说这事,先把人都救出来统计好人数,再一起转移到咱们家老宅去,那边空着的房子多,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雷妈妈跟他一起生活多年,一句话就听出丈夫要说什么。
雷爸爸点点头,对她道:“你自己也要小心!”
“哎。”
雷爸爸开的车是一辆桑塔纳轿车,他把车开到村口,先让人把那名情况最危急的孕妇抬进去。
抬着的人有些胆怯,看了车内又看看他:“这,好多血会弄脏你的车……”
“救人要紧!”
雷爸爸喊了一声又去看向周围,村长跑来瞧见前面副驾驶还有一个空座,想再扶一个腿受了重伤的人坐进去,雷爸爸拦着没让,哑声对他道:“村长,我一会再开车接一趟伤员,这次不行,我不知道去医院的路上有没有路障,你找个年轻力气大的,最好熟悉周围道路的人跟着车,关键时候可以搬开石头,先把人送去医院!”
村长连忙答应一声,喊了一嗓子就叫来几个小伙,挑了一个推上车去。
天空灰蒙蒙的,落下雨来。
村子里大多是土房子,并不牢固,有些人家的房子已经在地震中裂纹,加上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余震,大家并不敢在这里住,全部汇聚到了村子里晒麦的场地上。
雷妈妈找了村长,在清点了一遍人数之后,和老村长一同把村子里的人组织起来,带着大家先转移到了雷家老宅。
村子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受了轻伤的人只能先做一下简单包扎,弄一点草药叶子裹住止血。
其间雷爸爸又折返回来一趟,接了那几个重伤患者送去医院,时间紧急,那名孕妇的家人赶到的时候车子已经离开,并未能问出只言片语,一颗心依旧提起来。
孕妇的丈夫蹲坐在地上,痛苦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一旁有人在安抚劝慰。
外面雨声滂沱,一场暴雨落下,遮掩了人们的声音。
王大毛在雷家老宅前院的几处房舍里穿梭寻找,村里人多,雷家的房屋住了许多人,往常他们做游戏的一间空房子足足坐了三四十人。他在人群里走过,焦急寻找,终于在一声熟悉的声音里抬起头来,往四处去看。
“……哥哥!”
王大毛再次向声音那边看去,眼前一亮,挤过去抱住了失散的母亲和妹妹。
王大毛的母亲抱着他又哭又笑,抹了眼泪又仔细瞧了儿子,点头道:“没事就好。”
王大毛咧嘴想笑,眼泪却先滚了一串,抬手擦了擦道:“妈,爸和哥哥他们都在隔壁屋,走,我带你找他们去!”
王家人四散开寻找亲人,终于在片刻后团聚,一家人坐在一处,家人都在心里也就踏实了几分。
小姑娘和几个哥哥围坐在一起,她大概之前摔倒了,身上衣服滚了土有点脏,脸上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痕,一张小花脸看着可怜兮兮,吓得不轻。
王大毛怕再丢了妹妹,在后面抱着她,小心护着。
小姑娘低头,忽然小声跟哥哥说:“哥哥,小蝴蝶在发光。”
“嗯。”
她脚上穿的是哥哥新给她买的粉色小凉鞋,鞋面上有一只水晶小蝴蝶,带一点点荧光,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微微发出一点光。小姑娘很小心地摸了摸它,像是能在小蝴蝶上汲取一点点力量,汇聚出一丝勇气。
第92章 金楠
雷爸爸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晨才回来,他一夜未睡,但也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雷家村的伤员多是皮外伤,最严重的一个骨折也在治疗,另外那名孕妇昨夜顺利诞下一个婴儿,母子平安。
他去找村长的时候,老村长刚好清点了一遍全村的人数,立刻就召集了所有人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咱们雷家村这次地震,一个人都没折损,还多了一个!”他点了站在前面一个满眼红血丝的男人的名字,“雷金忠他们家生了一个小子,六斤三两,母子平安!”
众人都很高兴,雷金忠更是如此,他一夜未睡一直在等这句话,如今终于等到了“平安”二字,更是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擦了眼泪,咧嘴笑道:“村长,我没文化,你帮我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老村长想了想道:“那就叫震生,雷震生。这孩子生得险,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哎!”
大约是有了这么一个好消息,多了一个小生命,大家都镇定了许多。还有人小声说,等过段时间安全没事了,就回去把家里的粮食挖出来,这些即便是压在断墙泥土下,也不会坏。
这么一想,大家也都宽慰起来。
他们有土地,有粮食,播撒下种子就可以继续扎根生存。
只要脚踩大地,心里就安稳了。
天亮之后,老村长组织一些青壮年跟他一同去村里搬回了一些粮食,雷家拿出几口做饭的大铁锅,大家聚在雷家老宅一起吃饭。
因为不知道接下来几天会不会震,村里人陆续搬了不少粮食来,他们能借住雷家的房子就已觉得欠了恩情,粮食都是自备的。
大家伙儿这么多年,又一次吃起了大锅饭。
陆平拿了雷家的一个小铁锅,煮了一些面条给贺大师和孩子们吃。
贺老头如今十分宝贝白子慕,亲自端了碗喂他吃饭,白子慕昨夜没有睡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面条吃了小半碗就摇头不吃了。
===第85节===
贺老头小声哄着,好歹又喂进去一点。
“爷爷,我想睡一会。”
贺老头答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略微有点烫,但并不严重。
他招手叫了陆平过来,低声道:“怕是昨天吓着了,你去找找,看有什么软一点的东西能喂给孩子吃。”
陆平答应一声,去了。
他厨艺不错,但是现在兵荒马乱,显然什么也做不成,在住处翻找之后也只找到两块水果硬糖。陆平揣着糖从房子里出来,抬脚迈过门槛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万幸雷家老宅这些房子都是木质结构,老木料也不知道用了多久,那么粗一根根搭建起来,地动山摇的也不见损伤。正想着,阳光照过来晃得他捂了一下眼睛,再抬头去看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走过去仰头去瞧门廊那边的木柱。
这些木柱有一人合抱粗细,都是整根的圆木,平日里被岁月痕迹覆上一层暗色,瞧不出什么。
但经过昨夜波折,又有一片砖瓦掉落擦过木柱,蹭掉了一块黑色木皮,瞧出了里面的不同。露出来的也不过是一指长的地方,周围还有红砖遗留下的痕迹,若不是阳光刚好照过来,压根瞧不见里面木料泛出的星光波纹。
陆平凑近了,眯起眼睛仔细去看,果然是金星点点的木料,再用手敲,发出金石“锵锵”声响,凑近了可以闻到一点淡淡的香味。他疑心这是金楠,但也说不准,就先去找了贺大师。
但等他带了贺大师再回来看的时候,却一时找不到是哪一根门柱,辨认了好一会才瞧出刚才那个——门柱木皮剥落的地方被人涂抹了一层黑灰,瞧着像是泥土混了锅底灰,故意做了遮挡。
旁边有个村里人看他们一眼,但是很快就移开视线。
陆平正要上前去剥开看看,就被贺老头拦住了道:“不用看了,是金楠。”
陆平觉得奇怪:“师父,您还一眼都没瞧呢,怎么就确定它是金楠?”
贺老头抬了抬下巴,对着那边道:“就凭那一块锅底灰,要是没这个,我还觉得兴许是你看走了眼,但是现在十有八九是准的,就是金楠。”
金楠贵重,因木料经久不腐、打磨之后木纹洒金而著称,这种木料没个百十年长不成树木,以往都是打个首饰盒子、做个镇纸一类,打磨得金灿灿一块十分喜人,至于这门廊柱,即便是贺老头这把年纪,也还从未见过这么奢侈的用料。
这一排排的门廊木柱,都是雷家祖上留下的财富。
陆平咋舌:“这么粗的金楠我还是头一次见,这要是做成一套柜子都能卖出大价钱了,雷家人可真是舍得,竟然立在这做了门柱。”
贺老头眯眼道:“怕不只是门柱,这屋子十有八九也是。”
陆平愣了一瞬,看了这屋子又看了看前后这一大片房舍,喉头滚动两下低声问道:“师父,您说的是这一栋房子,还是这整个宅子啊?”
贺老头乐了一声,没回他,背着手走了。
陆平跟在后面,小声追问。
贺老头道:“你管他哪,左右都姓雷,这不挺好吗。”他没让陆平多问,只对他道,“这是雷家的善缘,不要再多管,你记住,我们也欠他们一份人情,若是以后有什么事能帮得上,咱们宝华银楼不能不管。”
“哎。”
陆平笑着应了,他是被雷东川他爸从草棚下一把拽出的,这会儿都觉得胳膊还有点木木的发疼,雷家人别的不说,力气可是真大。
他起初也就是好奇金楠,但是现在想一想,就觉得师父说得对。
雷家人和这村子结了善缘,经过昨天一夜,更是把这份恩情加深,这天大的情分,总归是有善报的。
*
陆平陪着贺大师回去,兜里的两块水果糖都不好意思掏出来。
雷东川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小包槽子糕,正在那掰开一点点喂给弟弟吃,旁边还放着一碗蜂蜜水,等喂了一个槽子糕和小半碗蜂蜜水之后,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给小朋友拿了一小把野果。
野果是白子慕最喜欢吃的那种酸甜口的,有些晒得橙黄泛红,有些还带着青皮,雷东川挑着熟透的先喂给他吃,瞧着小孩没精神,还扮鬼脸逗他开心,没一会就哄得白子慕笑起来,脸颊上两枚酒窝浅浅晃动,乖巧又可爱。
雷东川摸摸小卷毛。
小孩跟他很亲,轻轻抬起一点,跟他额头贴着蹭了蹭,小声喊哥哥。
雷东川捧着一把野果小声问:“还要不要吃?”
小孩点头说好。
雷东川就又拿了一颗放在他嘴边,一点点喂他吃。
孙小九抱着一罐子蜂蜜来找他,雷东川抬头看了一眼道:“拿来给我干吗,去找村长,让他放水里化开给大家喝,哦,对了,你给李成默家钱没有?”
孙小九道:“给了,给了!老大,我按你说的,给了他家二十块钱!”
雷东川道:“你回头问问村长,这钱能不能给我报销,不能就算了,反正也是咱们自己喝,当我请你们。”
“哎。”
雷东川看着白子慕略微精神一点,就牵着他的手起来,带他一起排队去喝蜂蜜水。
村子里的小孩都被叫过来,雷东川他们几个大孩子维持秩序,等村长让人煮开蜂蜜水之后就排队去领一碗喝。加热之后的蜂蜜水微微发散,已经没有那么甜了,但是在物资匮乏的时候,一碗甜水不只是给孩子们甜嘴巴的,这是安抚孩子们最好的东西。
有几个本来一直哭闹的小孩子,在喝了蜂蜜水之后,就慢慢止住了哭声,也有几个大孩子自己领了不喝,叫了年幼的弟弟妹妹过来,把自己的那一份分给了他们。
雷东川领了一碗,和白子慕分着喝,白子慕只喝了一口,就推给哥哥,看着雷东川仰头把一碗甜水喝完。
白子慕扭头看了周围的人又抬头去看雷东川,他觉得哥哥最好了。
哥哥对别人好,对自己更好。
有村里的孩子带了林场那两个一身旧校服的男孩过来,带到了雷东川身边,也不知叽叽喳喳说了什么,就瞧见雷东川一挥手,让他们也去后面排队。
林场那两兄弟摇头不肯,被孙小九几个推着塞到队伍尾巴,也一人分了一碗甜水。
陆平陪着贺大师一起站在在不远处看着,瞧见忍不住摇头笑道:“东川这小子,可真行。”
贺老头难得夸了一句:“是个好小子。”
雷家有这么一个小子在,怕是这老宅子还能再保百年。
这份儿善缘,打从今天起就又重新延续起来,他们不曾见过雷家上一代人的辉煌,但是从雷家小辈身上,不难看出下一代身上的义气,他们能跟雷家村这么相处,也难怪当年那动乱的十年,能保下这一片祖产。
另一边。
雷东川叫住了林场的那两兄弟,对他们道:“李成默,一会你跟你爸说一声,也搬到这里来住,村里那房子好些都裂缝了,你们家自己在那也不安全。”
“我爸说……”
“别听你爸说了,就算那两间小土屋没倒,那前后左右的倒了你们也吃不消,就这么定了。”雷东川道,“你跟你爸说一声,来的时候要是家里还有蜂蜜,一起带来,这边还要喝好几次甜水,刚好卖给村里。”
李成默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好。”
第93章 29人
山脚下,村子里。
林场李家父子正在抢救压了一半的蜂蜜桶,他们家之前为了方便储存售卖,把蜂蜜都装在了塑料桶里,也多亏这些不是易碎的玻璃瓶,家具倒塌只砸坏了两三个塑料桶,其余的还都在。
即便如此,李知文也心疼得够呛。
蜂蜜撒在地上已经无法再捡回,只能抓紧时间抢出其他的塑料桶,先挪到了院子里。
李父拖出一块压坏了的桌面木板,勉强当作一个低矮台面,暂时放了他们仅有的几件家什。
李成默回来找了父亲,说了半山腰雷家老宅的情况,对他道:“爸,雷东川说让咱们也过去,村子里都没人了,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震,咱们也去那边吧?”
男人还在犹豫,李成默已经背上书包,弯腰在木板上抱起两桶蜂蜜,一旁的李知文愣了下,也跟着弟弟一起搬了东西。
男人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大儿子衣服上脏污了一大块,小儿子胳膊上还有擦伤,两个孩子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上的伤只低头抢救家里仅存的一点东西。他眼神里流露出疼惜,没再阻止,飞快收拾了蜂箱,跟着一同去了雷家老宅。
另一边。
陆平的大哥大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有了信号,给东昌城打了一个电话,联络上了那边。
也多亏这个电话去的及时,若是再晚上几分钟,董玉秀就要赶来这边,她接到电话喜极而泣,一连说了好几遍“平安就好”,待情绪略微平缓一些,又问道:“方锦姐,你和雷大哥都没事吧?村里情况怎么样?”
“村里房子塌了好些,人都没事。就是有几个孩子低烧,乡里医院人多也救助不上,你雷哥开车去取药了,放心吧,我们现在都转移到老宅这边来了,都平安。”
“那就好,我们也都平安,你帮我跟子慕说一声,让他别担心。”
“哎。”
雷妈妈招手让白子慕过来,小孩踮脚隔着话筒喊了董玉秀好几声,话筒那边当妈的一哭,这边的小孩听见也跟着掉了眼泪,急得喊“妈妈”。
雷妈妈抱着他,对话筒那边安抚了几句,又问道:“玉秀,矿区那边怎么样了?”
话筒那边沉默一下,忽然带着哭腔道:“姐,矿上出事了……”
矿区在地震中发生了坍塌。两座挖掘多年的矿井采空区相邻,万荣矿采场在地震时受到波及,顶板垮塌不断扩展,超过极限跨度后突然断裂,瞬间形成矿震,引发相邻矿井相继垮塌,造成矿上工程区域严重破坏。
这次地震发生的突然,幸好是白天,群众没有太大伤亡。
但也因为是白天,事故发生时两处矿区还有工人正在井下作业,有109人被困在井下,生死未卜。
董玉秀的哥哥董玉海,也在其中。
矿上被困的工人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市里组织了救援,但显然并没有起到效果,在跟雷家村取得联系之后,市里的人赶到了这里找到了雷柏良。
跟随市政上的人一起来的,还有一名矿区的人员,他以前在雷柏良身边做过几年事,负责人员调度,此刻刚从矿区辗转而来,身上穿着还是昨天地震前穿着的工作服,一身蓝色工装此刻已经被血和汗沾染得皱皱巴巴,他推了一下头上戴着的安全帽,哽咽道:“雷厂长,矿上出事了!昨天地震,矿塌了,压住了很多工人,老书记一晚上都在矿区抢险救灾,今天上午2号矿井那边又发生了一次塌方……”
一米八几的汉子,在他面前痛哭失声,哽咽到几次说不出话来。
矿区于他们不只是一个工作的地方,更像是他们的家,埋在里面的是他们的手足兄弟。
雷爸爸上前一步,问道:“老书记呢?”
“老书记进去救人,被埋在里面现在还没找到……雷厂长现在矿上能看懂图纸的,只有您一个了,还请您一定回去主持大局,救救大家,光万荣矿那边就有3个作业小队,董玉海领队的那里还有十多个年轻人,都是今年新分配来矿上的,如今埋了一天一夜,不能再耽搁了啊……”
雷爸爸看了一旁的两个孩子,扶着对方肩膀道:“走,出来慢慢说。”
他在外面同矿上来的那人交谈几句,再回来时神色凝重,一旁正在安抚两个孩子的雷妈妈看到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已做了决定。
雷爸爸看着她哑声道:“方锦,我……”
雷妈妈接过他的话,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现在矿上需要你,你快跟他们去吧,家里一切有我。”
雷爸爸看她一眼,他们夫妻一场,许多话已不必再说,转身跟着对方走了。
雷妈妈接过丈夫的指挥棒,开始帮着村民安顿。
她办事利落,声音也够大,比起丈夫更多了几分安抚人心的细致和亲和,村子里的人很快就都在雷家老宅安顿下来。空房屋不够用,尽可能的先分给了老人、小孩和妇女,大家从家里取回了一些防雨布,在院中简易搭建成了地震棚,因为是夏季,除了蚊虫叮咬,倒是也能扛得过去。
白子慕聪慧,小孩隐约听到几句话,知道舅舅出了事。
亦或者母子连心,董玉秀在电话中哭着说话的声音,至今还让孩子胸口闷闷的,长睫毛上挂着泪水,不声不响地哭了好一会。
雷东川心疼弟弟,抱着他哄道:“小碗儿你别怕,我爸很厉害,一定可以救出你舅舅。”
白子慕抬头看他,鼻尖泛红。
雷东川伸手给小孩擦了擦眼泪,像是肯定刚才的话一样,又说了一遍:“你放心,我爸一定可以把所有人都救出来。”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爸跟我妈一样厉害!”
白子慕点点头,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第86节===
*
矿区。
矿区这场塌陷事故,牵动了整个东昌城无数人的心。
这座城依靠矿区而建,这么多年一直以矿为家,如今埋在里面生死未知的是他们的父兄、丈夫,亦或年纪尚小、刚刚上工不久的弟弟。
董玉秀带着制衣厂的几个女工,先买了两箱方便面和一大桶矿泉水,一路找到广场上去送给了雷家人。
东昌城里的震动要小一些,家属大院部分房屋损坏,市里组织人手在广场上搭建了地震棚,让大家转移到那边去暂避几日。雷家留在东昌城里的还剩下一老两少,雷奶奶这会儿正在两个孙子的搀扶下坐在地震棚里。地震那天老太太正在外面买菜,除了摔了一跤之外,没有什么影响,雷家两个男孩只有雷少骁胳膊上轻微擦伤。
董玉秀找到他们之后,把食物放下,略微探望了一下雷奶奶又急匆匆要走。
雷奶奶喊了她一声,问道:“玉秀啊,你这是要去哪里?也去矿上吗?”
董玉秀点点头,长时间未休息让她眼底浮现了一层青黑色,再加上皮肤本就苍白,更显得憔悴。她用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辆车,在得知白子慕安全之后,就决定改去矿上寻找大哥。
雷奶奶看看她,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叹了一声道:“多注意安全呀。”
“哎。”
董玉秀走了之后,雷成竣也起身去给旁边的一家人帮忙搭建棚子,一旁的雷少骁瞧见要跟着,被大哥推回来叮嘱道:“你在这守着奶奶,哪儿也别去。”
雷少骁答应一声,又转回来陪着老太太。
这次地震来得突然,有些老人一辈子也没经历过一次,心里也是惶恐不安。
雷少骁轻声安抚,尽量哄老太太开心,他们带来的有几个搪瓷大茶缸,雷少骁就去隔壁借了一点热水,给老太太泡了一碗方便面。方便面在这个时候还是稀罕物,一块多一袋的价格,平时大多是家里小孩不好好吃饭了才买一包哄哄孩子。雷少骁泡好了面,端着递给老太太道:“奶奶,这面可金贵,平时也就东川和小碗儿能吃一回,咱们现在得了两箱,今天面条管饱。”
雷老太太被他逗笑了一声,接过来吃了两口,又开始叹气。
“奶奶,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在想那俩小的,也不知道他们在乡下怎么样。”
“您甭担心他们了,东川在哪儿都饿不着,有他一口吃的,子慕就能吃饱。”雷少骁哄着老人多吃一些,低声劝慰道:“而且刚才董姨不是说了吗,咱们全家都平安。”
雷老太太点点头,念了一声佛。
平安就好。
这个时候什么都不求,只求这一句就够了。
不多时,雷成竣回来了,他手上还多了一小卷绷带和纸包的药粉,给二弟胳膊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叮嘱他道:“别沾水,这边胳膊也别使劲儿,要搬水或者做别的喊我一声。”
“知道了,哥。”
广场上有政府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一边走一边广播通知,因为房舍受损,工厂暂时停工,学校也延迟开学。
雷少骁坐在那听了一会,忽然笑道:“哥,你说老三现在要是知道,是不是暑假作业又要晚几天再写?”
雷成竣唇角微微扬起一点。
他们心里挂念家中年幼的弟弟们,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不远处,董家的地震棚里。
董姥姥看着手边放着的两箱方便面和一桶矿泉水,一边抹眼泪,一边赶紧拆开一袋给董天硕吃。
董天硕受到惊吓,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闻到面饼的香味也缓过来一些,吃得狼吞虎咽,可吃了两口含着满口的碎方便面又咧嘴哭道:“奶奶,我想我妈——”
地震的那天,董姥姥在家中缝补衣服,她们家的房子老旧,经不起几下墙壁就大片龟裂,情况十分危急。吴金凤在院中本在晒衣服,看到之后立刻尖叫着冲进去扯着儿子衣领拽出来,而后不管在院中哇哇大哭的儿子,又再次冲进去背着董姥姥出来——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为何这样做,危难时刻,全凭本能。她力气大,但也吓得腿软,背着董姥姥刚走到院中就摔倒在地,地震不过片刻,等一切平稳之后,董家那老房子摇摇晃晃,竟然挺住了,并没有倒塌。
吴金凤松了口气。
但紧跟着西边矿区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轰鸣声,像是炸山,又像是什么陷落。
吴金凤看着那边愣了好一会,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冲矿区那边跑去——从那之后,再未回来。
董姥姥一个人带着董天硕一起去广场,听从安排住进了地震棚,她这一天一夜担惊受怕,可她一个老太太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抱着孙子低声哭泣。
若不是董玉秀送一些吃的过来,她们祖孙俩连饭都吃不上了。
董天硕还在哭喊着要找父母,董姥姥抬手给他擦了擦眼泪,自己眼中却止不住泪水,只能搂抱着他哄道:“没事啊,天硕不哭了,你爸妈一定没事儿,咱们全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一定没事……”
她像是念给小孙子听,也像是念给自己听。
*
董玉秀制衣厂的生意刚起步,但在地震发生后,她第一时间调动人手,把厂子库房里剩下的大批帆布和牛仔布都拿出来制作成了简易帐篷,送去了市里供调度赈灾使用。尽管是夏天,震后的雨水落下还是让人感到一阵寒意,牛仔布帐篷厚实,足以挡风,再覆上一层塑料膜就是简单的防雨棚,为不少人家解决了大困难。
董玉秀又让金穗把厂子里囤积的一些较厚的衣物拿出来,免费提供给广场上有小孩的家庭使用。
金穗带人去设立了救助点,她找了一张三条腿的破损木桌,缺口部分拿砖块先垫齐,又找了几张报纸围拢一圈,在报纸上用墨水写了“东昌制衣厂赠衣处”几个大字,给大家分发衣服。
那些还带着吊牌的崭新衣服送到人们手里的时候,不少人都不敢置信,连声追问:“这、这真的是免费给的吗?”
金穗嘴唇干得起皮,点头道:“对,同志你赶紧给孩子穿上吧,你家孩子这么小,当心身上衣服被雨打湿着凉!”
对方连声感谢道谢,弯腰先给孩子换上。
也有人坚持要给钱的,金穗没要,只对他道:“这是我们董老板说的,她说大家如今都有难处,互相帮扶一把,一定能扛过去!您要是真想帮忙,就帮我去宣传一下,问问谁家还有孩子没有,家里有小孩儿、老人的优先领取衣服!”
不少人听了眼眶泛红,互相在广场上通知起来,不少人在提起的时候也会特意多说上“东昌制衣厂”几个字,这个小制衣厂此刻已经在他们心里扎根,不少人心里默念,若是生活恢复正常,他们一定要去东昌制衣厂买上几件衣服。
也有极个别青壮年来冒领衣服,周围群众不等金穗开口,就对那人怒目而视,一人一句就把那人臊地自己灰溜溜走了。
而此刻的董玉秀,带了一些帐篷和衣物正坐车前往矿区。
她从昨天夜里就没怎么合眼,眼睛里此刻已有了红血丝。制衣厂地势空旷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但她心里还有惦念的人——她的哥哥董玉海,至今还没有任何消息。
董玉秀去找了矿区救灾的负责人,把带来的物资交给了对方,登记的时候也只草草填写了“东昌制衣厂”几个字,她心急如焚,问了对方道:“同志,我想问一下,万荣矿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救出人来了吗?”
“你是——”
“我是董玉海的妹妹,我叫董玉秀。”
对方摇摇头,递给她一杯水道:“还没有消息,大家都在等,现在已经去省里请了救援小组的人来,而且雷厂长也回来了,一定能救出来。”
董玉秀带来的物资特别及时,因为降雨的关系,温度下降了许多,这些帐篷和衣物给矿上帮了大忙。
矿上有位主管过来见了她,亲自说了感谢。
董玉秀也只摇头道:“只是一些衣物,天气降温,我也只能做到这些小事。同志,如果您有我哥哥的消息,请务必通知我和我的家人……”
对方问了她要找的人名字之后,忽然“啊”了一声,道:“董玉海的家人?”
“对对!您有我哥的消息了吗?”
“这个没有,但是我这里有你们家一个人,从昨天就来了,怎么劝都不听,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吧,我们也很同情,但是……唉。”
董玉秀跟着对方去了,她这么多年再一次回到矿上,和记忆里给父亲送饭时候的样子不同,矿区此刻一片狼藉,倒塌的工程井架,还有地陷坑的裂纹,一直自西蔓延了两个矿井区域,整个矿区面目全非。
万荣矿附近有救援队的人在忙碌,不少工人也被调度过来帮忙做挖掘工作。
在一帮男人中,有一道女人的身影。
吴金凤憔悴了许多,一夜之间添了零星白发,满手黑灰,身上也被煤渣弄脏。她额上、面颊上都有汗流过的痕迹,双目定定看着前方,指甲劈了也不吭声,只一味向下挖着。
带董玉秀来的主管低声道:“她昨天就来了,到了之后不哭不闹,但也什么都不说,就在这干活。”
董玉秀点点头,哑声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吴金凤还在卖力挖着,忽然有一瓶水递到了面前,她愣愣抬起头就看到了董玉秀。
不用多说什么,只一眼就已理解对方。
两个人分了一瓶水,过去的恩怨在这一刻消散了许多。
她们在这个时候,担心的都是同一个人。
*
当天晚上,矿区在2号井下挖掘出一批遇难人员。
方老书记救人遇难。
雷柏良临危受命,没有在最难的时刻离开,留在矿区陪同救护队员们一同继续争分夺秒救人。
凌晨两点钟,经过全力搜救,成功于2号矿井救出被困人员35名,发现1名遇难者。
凌晨六点,井下搜救和地面钻孔搜寻同时进行,并于次日中午救出被困工人20人,发现5名遇难者。
傍晚时分,再次发现数名被困矿工,随即通过钻孔投送了食品、药物、矿灯等物品,但此次救助并不顺利,2号井钻孔底部泥水淤积严重,被困人员取用食品等物资困难,联络断断续续,几经波折,救助队通过全身式安全带方式将被困井下220米处7名矿工全部救出。
而此时,距离地震已过去四天。
四天,还剩下41人。
其中有14人是董玉海领队的小组,震发当日在万荣矿当值;另外27人则是相邻坍塌的2号矿井作业人员。
万荣矿是最早坍塌的矿井,救还可能十分渺茫。
“雷厂长,不能再耽搁了,这两个矿采空区相邻,地面陷落之后坍塌区域发生变化,互相影响度也高,必须要选一个!”救援队的负责人声音嘶哑。
雷柏良看着图纸,眉头拧地死紧,手指缓缓划过一个点:“若是从这里开孔救人——”
救援队负责人道:“这里不能开孔,这里要是一开,怕是会引发次震……”
正说着,地面忽然震动起来,紧跟着就是揉眼可见的黄色烟柱从井口喷出,矿区救援的队员和工人们耳中听到一阵刺耳尖啸声,地面仿若被巨兽踩踏过产生阵阵颤抖波纹,紧接着又是一声“轰隆”巨响,西南方向出现巨大陷落坑!
救援指挥部也受到波及,临时搭建的棚子震动不止,桌上放着的纸笔散落一地,数分钟后才稳定下来。
救援队的负责人出去探查,带回来的消息喜忧掺半。
救援队负责人:“万荣矿2号位的矿柱还在支撑,并未发生持续坍塌,但我们昨天夜里强行打通的救援巷道被损坏,井内出水量急剧增大,已经不具备井下安全救援的条件。”他声音低沉,带了一丝痛苦,“雷厂长,只能选一个。”
14人和27人。
只能选一个。
雷柏良闭了闭眼,哑声道:“封堵万荣矿相通平巷,救2号井。”
救援第四日,指挥部决定暂停万荣矿井下救援,全面转入2号井救援。
第五日凌晨,天空泛白时,2号井传来好消息。
井下共有失联矿工29人,在经过数小时营救之后,终于将全部人员救出。
雷柏良带人匆匆赶去那边,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个浑身煤灰的工人,他们双目被毛巾覆盖,身上也覆盖了厚衣,有医护人员正在一旁救助。雷柏良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瘦得有些脱相的人身上辨认出几分原先的样貌,走过去问道:“董玉海?”
被毛巾覆盖着双目的男人听到,微微抬头,他脸上的毛巾差点掉落,很快又被一旁的医护人员捂住:“同志,你在井下太长时间,眼睛不能受强光刺激,一定要注意!”
一身脏污狼狈的男人喉结滚动几下,发出一点嘶哑声音。
雷柏良靠近他,低声道:“董玉海?”
===第87节===
对方轻微点点头,哑声说是。
第94章 英雄
董玉海被救出,和一众被营救出的矿工一起送往医院救治。
有记者前来采访,也被救护队的人挡了回去,一边护着担架一边道:“先救人!先让伤员过去!”
雷柏良体力不支,他已经在指挥部几天几夜都没有踏实睡过了,往往一天只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他担心晚上救援有什么情况,往往一有点动静就被惊醒,此刻也快到极限。他脚步踉跄一下,被旁边的主管手疾眼快扶住,对方担忧道:“雷厂长,您先去吃口东西,休息一下,人已经救出来了……”
雷柏良摇摇头,对他道:“麻烦你去帮我通知一下董玉海的家人,我还可以坚持,还有12人没有找到。”
主管点头答应,叫了人来去通知董家人。他自己没走,还在扶着雷柏良,到了嘴边的话几次想说都没有能开口讲出——那12人,怕是已经没了。
雷柏良回去路上,又有一帮人快步走过来喊了他名字,一旁的主管连忙拦住道:“不接受采访,同志,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对方面容严肃,走上前来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件,道:“我们不是记者,是省审查组的,负责查办这次矿区事故的安全问题,你们谁是雷柏良?”
“我是。”
对方视线看过来,看清眼前人之后语气略放缓和了一些,对他道:“雷同志,这次矿区发生的重大塌陷事故,有天灾的原因,但矿区安全生产也存在问题,现接到上级命令,矿上所有领导干部都要被审查,还请配合我们工作。”
老书记因为救人死在了矿里,雷柏良虽然已经辞职,但在卸任之前是矿区二把手,也在审问清算之列。
一旁的主管急得不行,拦在前面道:“这怎么行!你们要带他去哪儿?!”
主管嗓门大,一嚷起来周围立刻来了几个矿上的工人,他们这些天亲眼瞧着雷厂长为矿上的事忙得几天几夜没合眼,听到对方要抓人,立刻涌上来,眼看就要起冲突。
“雷厂长,别说您现在已经不是矿上的人了,就算您还是,这么多天为了救人都没合眼,他们这个时候就不能把您带走!”
“对!雷厂长没做错事,他是来帮我们的,你们怎么敢跑来随便抓人!”
“他是好人啊,你们不去抓那些害了人命的王八蛋,怎么能把他带走!”
……
雷柏良叫住矿上的人,不让他与来人起冲突,矿上的工人们护着他坚持不肯让他跟对方走。
审查组的人看了周围人群,也不想事情闹大,低声道:“雷同志,虽然你不是矿区的人了,但是您卸任之前职务最高,而且这次在指挥部负责营救指挥工作……麻烦您去一趟,我们问个话,记录之后您就可以走了。”
雷柏良点头道:“好,我跟你们去。”
主管还想拦着,雷柏良拍了拍他肩膀,又转头对矿区众人道:“谢谢大家了,只是配合调查,矿上的其他人也都要做一份记录,大家不要激动,我去一趟就回来。”
矿上一众高大的男人们都看着他,下意识跟着向前一步。
雷柏良摆摆手,他们才停下跟随的脚步。
雷柏良走了两步,又道:“我可以先回指挥部一趟吗,有部分图纸我担心救援队的人看不清,我想同他们说一下,矿上还有12人失踪,时间很紧迫。”
对方同意,陪着一起去了营救指挥部。
救援队的负责人正在那里等着,看到他后面跟着的一众人愣了一下。
雷柏良过去,展开图纸,跟他详细交代了接下来要搜救的矿井位置,他们之前几天已经协商合作过数次,确认救援队的人已经能清楚知道剩余图纸上的钻孔方位之后,这才直起身来。
雷柏良抬头看到指挥部桌面上的座机,抬头问道:“我可以给我爱人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吗?”
审查组的人有些为难,一旁跟着进来的主管眼圈泛红,忍不住道:“你们就让雷厂长打吧!地震之后我们跑去雷家村把他找来,村子里受灾严重得多,那边是土房子,垮了一大半,我们去的时候雷厂长还在那救人哪!”挺高大的一个男人这会儿用手背摸了一把脸上的泪,带着鼻音低声吼道:“他一家老小都在村子里,这一颗心扑在矿上又记挂村里,两边受煎熬……他这几天都睡在指挥部两张木椅子上,连个整觉都没睡过,你们还想他怎么样啊!”
对方动容,点头应允了通话的请求。
雷柏良拨通了陆平的手机,烦请他转交给了妻子。
他在电话里先问了家中情况如何,在得知村子里人都被医治了,连山上的老道士都被救出来之后,略微动了动僵硬的唇角,哑声道:“那就好,方锦,你带着孩子们先不要回来了,就在村子里住几天。”
“怎么了?”
“城里搭建了地震棚,大家也是睡在广场上,我还需要留在矿区一段时间,后期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对,矿上救出来一部分人,董玉海最后一批救出,人已经送去医院了。”雷柏良声音平稳,还在安抚妻子,“你们在乡下再避几天,现在路上不安全,等安全之后再回来。”
雷妈妈在话筒那边答应了,又喊住他道:“柏良,你不要太自责,你已经尽力了。”
雷爸爸闭了闭眼,眼珠在眼脸下剧烈颤动,拼尽全力忍住涌上来的热泪,哑声道:“好,我知道。”
他在众人面前打完了这通电话,没有丝毫的隐瞒,坦坦荡荡地跟着审查组走了。
救援队负责人不明所以,在主管说明那些人身份之后,救援队耿直的汉子忍不住先骂了一声。
他也不是冲着对方去,但心里一股怒气夹着心酸涌上来,摘了头盔重重磕在木桌上,红了眼眶:“狗娘养的,这个时候不帮忙,净添乱!”
*
另一边,医院。
董玉海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还在昏睡中。
他像是做了一个漫长而漆黑的梦,又像是陷入那片记忆深处的真实,无法醒来。
矿井下地震山摇,他们一众人被困在一片漆黑中,暗无天日。
他带着13名刚进矿区工作的年轻人,一路摸索前行,他在井下多年,全仗着对矿区各个通道的熟悉一点点转移到更为坚固的2号井。
他带着那些年轻人躲过了几次余震,有人受了伤,有人开始哭,他只能做出一副严厉模样,责令他们跟紧自己。
一条断裂的安全绳,拴住了他和后面的13个年轻人,一个也没少。
董玉海沉稳地走在前面,矿下震动,又有水漫出,若是没有这条安全绳那些年轻人已在慌乱中走散。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他身后还有十几个年轻人,每一个都很年轻,每一个都必须活着出去。
这是一场以生命为押注的豪赌,他赌对了,他果真摸索着找到了2号井矿柱附近,并且在这里又坚持了许久。
董玉海喉结略微滚动,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这种疼像是钝刀子割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身处何地。
距离地震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但是他们无法在矿下知道确切时间,漫长的黑暗和让人心慌的等待,最折磨人心。
井下漫出了水,原本等在2号井下的许多人慌了神,加上一连几天在黑暗中大家精神接近崩溃,已经有些错乱,有些自己走散,也有些没有力气被水冲走……董玉海让大家用安全绳把彼此捆绑在一处,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哑声点名,让大家报数。
29人。
他最后只带出了29人。
那29个人的名字,一次次被喊出,在黑暗中一遍遍响起。
就在他们最后一丝力气也快要丧失的时候,忽然上方有亮光晃动,星星点点的光芒,让他努力睁开眼。
……
董玉海费力睁开眼睛,醒来有一瞬间怔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
他已经安全了。
他的手指不过轻微抖动一下,一旁在病床边看护的女人忽然醒来,先是摸摸他的手,紧跟着凑上前去看他,瞧见他睁眼那一刻咧嘴哭道:“当家的,你可醒了!”
医院病房里,为了照顾他们的眼睛窗帘依旧拉着,但这已经被暗无天日的井下好太多了,他模糊可以看到人影,认出是吴金凤。
吴金凤给他倒了水,又喂了一点薄粥,等到喝了一点之后又问他要不要吃别的。
董玉海摇摇头,只握着她的手。
吴金凤这会儿才像是会哭会闹了,咧嘴坐在一旁在那哭:“当家的,你要是没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她哭的声音不算大,大约是被医生提醒过并不敢放开了哭,但即便这样也有些吵。
但是董玉海听在耳中,却很安心。
他唇角动了动。
这个时候听到她的哭闹声,也很好。
第95章 功过相抵
董玉秀得知大哥醒来之后,赶来探望了他。
董玉海喉咙还未好,说话声音嘶哑,董玉秀知道他要问什么,抢在前面道:“哥,你放心,家里一切都好,咱妈和天硕也没事,二姐打电话来问了,她要过来,我没让。”
董玉海点点头,又哑声问道:“雷厂长……呢?”他从矿井下被救出,模糊记得见到了对方。
董玉秀没吭声。
病床上的男人抬了抬手,又要问,她连忙道:“哥,雷厂长和矿上的那些领导都被带去问话了,省里来了审查组,说是这次大半是人为安全问题,要问责。”
吴金凤在一旁嘀嘀咕咕:“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还要审他,之前都说他和老书记不合,这……这人家也没错呀!管不了,还不让走了吗。”
董玉海叹了一声。
他在医院休养梁三日,已经恢复大半。
这天,吴金凤正在喂他吃饭就听到门口有人敲门,进来了一位矿区的主管。主管对董玉海客气道:“董班长,你带着不少人平安脱险,希望你能过去说明一下情况。”
董玉海点头,想跟对方去矿上,吴金凤连忙拦着不让,坚持让他再多在医院多住天。
董玉海道:“我要去说一下事情经过,那么多人,我得说清楚。”
吴金凤只能让开。
董玉海跟着主管去了矿区,说明情况之后,又被矿上安排接受采访。
董玉海拘谨坐在那里,被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声音低沉地说了一遍经过。
矿上人员和物资损失惨重,这个时候更需要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让人们从悲痛中暂时转移,尽管这种伤痛在心里一时半刻无法抚平。
董玉海做完采访之后,出来碰到了雷柏良。
雷柏良已经配合完成审查,他在接受调查的过程中,问心无愧,也不在意那些虚名,只是不停地听着重复那一串冰冷的伤亡数字,让他情绪有些崩溃。此刻看起来人都瘦了一圈,身上衣服皱着,都有些不太合身。
董玉海见到他,喊了他一声雷厂长。
雷柏良摆摆手,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厂长了。”
董玉海沉默了一下,还是像以前一样跟他作了汇报,哑声说了那天的情况,他最后道:“雷厂长,我们班组包括我在内一共14人,我都带出来了。”他嘴唇有点发抖,“2号井下还有一些人,但是安全绳不够,后来又淹了水,我……我只能带出这么多人。”
雷柏良上前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我听说了,2号井下29个人都已经平安被救出来,你做得很好。”
董玉海握着他手臂,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辈子没和上级说过什么话,此刻唇抿成一条直线,好一会才挤出一句话:“您是一位好领导。”
他心里这么想,才会这么说。
这是他遇到最好的领导了。
不远处走廊里有人过来,脚步声走近,是一位省里的领导带人过来要找雷柏良。
===第88节===
董玉海拘谨让开,目视着对方离去。
来的人是省厅的方部长,他年纪比雷柏良略长,一边走一边同他谈话,显然有些同情他的遭遇。
有报社记者报道了一些矿区的消息,老书记救人遇难的事被传开,起初是当做正面报道在宣传,但是两天之后,事情发生反转,传出了老书记自身的严重错误,连同矿区之前的一系列安全隐患一同被爆出。
东昌城不少人都在说,矿区是因为老书记的管理不当,才在地震时发生如此严重的事故。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两级分化。
上面来了审查组,高度重视这件事,矿区很多干部都被叫去问话。
雷柏良在审核调查之后,被认定无功无过。
听上面的意思是,如果他不是辞职早,又在这次抗震救灾中立了功,甚至还要背负责任。
但审查组里也有人提了不同意见,方部长就是其中之一。
方部长是负责此次审查的主要人员,但也无法决定最终判断,只能尽量地保人。他从之前就看中这位雷厂长的能力,一直十分喜欢他,觉得不能让这样一位人才损失,但他也已尽力了,只能安抚道:“这次你是被牵扯其中,我知道你在事故发生前几次提了修复提案,也已经向上申报,这次事件对你影响不是很大,而且你临危受命,立了功,上面给的说法是,功过相抵。”
第96章 无量寿福
雷柏良沉默,他从离开矿区的那天就已经预见了或许会有今天这样的事。
方部长陪着说了几句,问起他家乡的情况,叹道:“我上次还特意去了一趟雷家村,村子依山傍水很漂亮,希望这次灾情之后能尽快恢复。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申请,能帮的上的一定提供帮助……”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手拍拍雷柏良的肩膀带了些遗憾道,“抱歉,还是晚了一步,我上次本想请你继续回矿区主持工作,我本人赞同你的观点,也是希望改革的。但现在怕是不行了,上面在审查,这次事情太大,需要给出一个说法。”
大概是实在觉得惋惜,方部长又劝他放宽心态:“小雷,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不如休息一段时间来省城工作吧,你是难得的人才,若是你想,我可以继续走调令,希望我们未来能有共事的机会。”
雷柏良只表示了感谢,并没有给出答复。
他对这些名利已经看淡了,在人命面前,这些什么都不是。
他连续几天没有回家,身上衣服干皱,脸上也泛起了胡茬,一改儒雅形象难得有些狼狈。
方部长问道:“小雷,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雷柏良想了片刻,道:“您带司机了吗,我想请您开车送我去一个地方。”
方部长连声答应下来,亲自扶他去了外面车上,雷柏良有些虚弱,走不快,方部长以为他是要回家,亲自送了一程。
即便是在车上,雷柏良的话也很少,他之前在审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矿上伤亡人数,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再一次跟方部长核实。
“最后12人已确认全部遇难,节哀……”
雷柏良视线直直看向前面,喉结滚动几下,未能吐出一个字,一路低沉。
司机按照他说的一路开车到了地方,却发现并不是雷家的住址。
那是矿上遇难的老书记家,院子里已经摆放了数个花圈和挽联,人不多,冷冷清清。
雷柏良下车上前,里面老书记的家属出来迎他,见了更是泣不成声,只一叠声同他说感谢,也不知是感谢他在矿区主持救灾将老书记重新带回,还是在感谢他在如今人情冷暖的时候,还能亲自前来吊唁。
雷柏良去送了老书记最后一程,在灵堂深深鞠躬,而后离开。
开车来的司机站在门外,都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部长,这雷柏良可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现在还敢来的,没几个了。”
方部长看着他挺拔瘦削的背影,感慨道:“是啊,他很好。”
*
家属大院,雷家。
雷老太太正在家中做午饭,身边两个孙子正在给她帮忙,一个剥葱,一个在收拾鱼。
老太太耳朵不是很灵,小院铁门响动还是两个孙子先听到的,老人等他们喊了一声“爸”跑出去之后,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急急忙忙迎出去:“柏良哪?”
雷爸爸答应一声:“哎是我,妈,我回来了。”
雷奶奶高兴坏了,上下打量了见人没事紧跟着又心疼起来:“怎么瘦了这么多呀,快进屋,我这正做饭呢,你进去等会,饭菜马上好。”
雷爸爸答应一声,进去了。
雷成竣看出父亲的疲惫,不动声色扶着他,又对弟弟道:“少骁,你去厨房帮奶奶做饭,煮点面条,先让爸吃一碗。”
雷少骁听见连忙答应一声,陪着雷奶奶去了厨房。
雷爸爸扶着大儿子的手,慢慢走进去,低声问他们这几天的情况,雷成竣低声回道:“家里一切都好,昨天开始市里组织大家陆续搬回来住,房子也报了修复,过段时间就能排上了。”
雷爸爸点头道:“好,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真是个大小伙子了。”
雷成竣道:“我本来就是啊,暑假之后就读高三了。而且您平时工作也忙,家里这些都是妈在做。”
“你妈……”
“妈上次……”
父子俩说到了一处去,雷爸爸抬手示意儿子先说,雷成竣就道:“妈上次打电话来,她问了你的事,我们瞒不住她,就跟她说了。咱们家现在就奶奶不知道,您一会别说漏了嘴,奶奶她年纪大了,我怕她受到惊吓,只告诉她您还在矿区指挥工作。”
雷爸爸点点头,又问:“你妈什么时候问的?”
“前天下午。”雷成竣道,“也是妈叮嘱说,不让告诉奶奶的。”
雷爸爸想了下,前天刚好是他被审查组带去问话的时候,也不过是距离他给妻子打电话一两个小时,对方就觉察出了不对。他们一起生活多年,能觉察出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妻子比他想的还要镇定,让他心里有些宽慰。
雷奶奶端来了饭菜,她煮了一碗炝锅面,炒了一个青菜,让他先吃,又回去炖汤去了。
等她过了半个钟头,把炖好的汤端来的时候,儿子已经睡了。
桌上的一碗面条吃了一半,人合衣躺在沙发上沉沉睡着,手边还有一份摊开看了一半的报纸,不过短短几天人都瘦了一圈,即便在睡梦中也能瞧出疲惫。而在他手边的报纸上,大幅版面写的都是这次地震和矿区坍塌事故,与之相对的,是矿区工人自救的新闻,董玉海的名字印在极为显眼的地方,在报纸的一个角落里,还写了金银器大师贺延春在东昌城遭遇地震的消息……
*
雷家村。
贺老头素来喜静,这几日天灾人祸的,已经闹得够不踏实了,好不容易都安顿下来,又从省里来了好几辆车,说是什么文化局的人,专门跑来探望他。
贺老头不堪其扰,瞧见不认识的人就绷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
省里来人之后,东昌市也紧跟着派了不少人过来探望这位金银器大师,市里领导起初并不知道贺大师在自己这里,还是看了报纸才知道了情况,急急忙忙赶来之后,轮番去找这位贺大师,希望能提供一些帮助。
贺老头被他们围追堵截弄怕了,瞧见了扭头就跑。
也有跑得慢了,被追上的时候。
市局的人前后堵住他,他们一路追得气喘吁吁,不知道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师为何脚程如此之快,他们这些年轻人追得简直太费劲了,好不容易逮到人之后,瞧着贺大师头发、胡子都白了,以为他年纪大听不清,跟他讲话时候声音都不自觉提高:“贺大师——您老现在身体怎么样啊——”
贺老头差点没被他一嗓子喊聋了耳朵。
“贺大师——”
“我听得到!”
贺老头眼瞅着就要黑脸,对方也觉察出来老先生身体很好,在地震中并未受伤,一时脸上有些讪讪的道:“贺大师,是这样的,我们之前不知道您在这里,这里震后条件太简陋了,不如您跟我们一起回市里去吧?我们负责安顿您的衣食住行……”
贺老头摇头道:“我不去,我在这挺好的。你们都走吧,我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也甭给我添乱了。”
对方追着又劝了几句,全都被贺老头赶走了。
下午的时候省文化局来人找了贺老头,说的话也大同小异,只是省局的同志们刚被这位贺大师帮助过——之前有批文物需要修复,章老特意引荐了这位贺大师,也多亏了这两位大师的联手协作才救回了国宝——他们此刻更担心的是贺大师年岁已高,怕他在乡下出什么意外。
贺老头一视同仁,把他们也赶走了。
再来人他就躲进雷家老宅里,谁也不肯见,勉强落了几分清静。
雷家老宅,后院里。
白子慕正在跟雷东川跳房子,他这些天一直都是跟哥哥在院子里玩耍,没有出去。
贺老头走进来之后,觉得有点不适应,看了他俩又看了周围一圈,问道:“今天就你们两个啊?东川,村里那些孩子没跟你一起?”
雷东川道:“没,爷爷,他们去村里搬砖去了,村长爷爷说要给大家盖房。”
贺老头点点头。
雷东川问:“爷爷你想他们回来的话,那我就……”
贺老头赶忙拦住道:“别,谁都别来了,这院子里就你俩就挺好。”他今天被烦了一天,这会儿终于耳边清静一点,找了个门槛随意坐下,拿了画本之后又找不到笔了,就顺手捡了一截烧火棍拿在手里权当炭笔,对他们道:“你俩继续玩儿,我就随手画画。”
雷东川好奇:“爷爷,你画我们吗?”
白子慕那边已经开心起来:“爷爷!要把我画得漂亮一点儿呀~”
贺老头被小孩一句话就逗乐了,刚才被市里那些人追堵的坏心情,彻底烟消云散。
两个小孩在那跳房子,雷东川有意让着白子慕,故意放水好几次,白子慕还小,只记住了游戏规则,并未发现一旁的哥哥在让着自己,玩儿得特别开心。小孩跳得挺好,尤其是单腿跳的时候,小卷毛一翘一翘的,在后面追着哥哥的脚步,努力玩游戏。
贺老头美滋滋地画了两个多小时。
他在本子上画了3张雷东川,17张白子慕,凑了个整数,心满意足地合上了本子。
山脚下,雷家村。
雷妈妈跟镇上申请了灾后补助,领了一些米面油盐之类的物品回来,一边和老村长一同分发给大家,一边带着村里的人开始重建家园。
这会儿不论哪里都不富裕,能有这么一小批粮食,大家都已经很知足了。
雷家村的房屋大多是砖和泥土混制,村里的青壮年去挑水、挑麦秆,混了泥土晒土坯;有些人被村长叫去村口,在拖拉机上卸下新砖;而其他受伤或体力弱一些的老少们则回去村子里,在自己家房舍的残垣断壁中翻找出一些尚还完整的砖块,挑选出来做新盖房屋的部分材料。
雷家村穷,又损毁了大半房舍,全部用新砖是用不起的,只能新旧混着一起用。
尽管条件艰苦,但村里人状态都还挺积极的,他们打算在原来的地方先搭建一下房子,等以后有钱了,再好好修建。
孙家的爷孙俩,也在捡砖块的人群中。
孙老头一边翻找家里的碎砖,一边心疼,他家老屋虽然年岁长,但住得很有感情。
孙小九在一旁帮着爷爷往外搬砖头,拍着胸脯道:“爷爷你放心,我会卖鱼,你等我以后赚了钱,给你盖大屋,住新房!比这宽敞得多!”
孙老头乐了,点头道:“好,那我就等着享福啦。”
孙小九得意:“没问题!”
他现在已经跟着雷老大赚了好几块钱了,以后肯定能再赚个几百、几千,只要跟着雷老大,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村子里其他小孩也跟在家长身边忙碌。
偶尔有砖块挪动时候碰倒了一点残余土墙,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土,但因为多了众人说话交谈的声音,让破损的村子又恢复了一点往日的生机。众人一直忙到了傍晚的时候,又成群结队地返回半山腰的雷家老宅,调皮的小孩子贪玩落在后面,被父母教训几句也不气恼,一边跟着跑了两步,一边又回头去喊上自家的小黄狗,让它也跟上。
天阳落山之后,天色黑得很快。
村子里没有那么多手电筒,有人打了火把,举着像是一条燃烧的长龙,一路蜿蜒。
雷家老宅的前院宽敞,房舍和大院子都敞开了提供给村里人暂住,为他们在修建村里房屋的时候提供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第89节===
这会儿已经有几名妇女做好了几大锅热乎饭菜,见大家回来,就喊着开饭。
老村长让人给后面院子里的雷家人也送了一份过去,虽不是什么好菜,但也是他们一份心意。
那人去送了,很快又捧了一份饭菜回来,说是雷家人给的,是一小盆的南瓜杂米粥。
后院里。
雷家几人正坐在树下小桌旁吃饭,他们今天吃的也很简单,一道清炒的素菜,两碟加了香油拌的小咸菜条,还有几块炖野鸡肉——野鸡是村里人去山上打来的,分了他们一些。
主食吃的和给老村长送去的一样,南瓜杂米粥。
白子慕吃得很香,小孩特别喜欢吃这个清甜的南瓜,雷东川瞧见他喜欢,就把自己碗里的南瓜块先挑出来给他,然后端起碗来唏哩呼噜喝了半碗粥,也吃得很香。
家里大人们凑在饭桌上低声交谈,除了贺老头和陆平之外,饭桌上又添了一名老友。
山上道观里那名老道士被救出来,暂时先住在了雷家老宅跟雷长寿作伴。
地震那天,老道士正在给三清祖师上香,一震起来就先躲在了供桌下,他那个道观破破烂烂,惟独只有正殿供奉之处用的是新砖瓦,也因为有新砖支撑才略坚固一点,再加上供桌的抵挡,躲过了一劫。
老道士在山上被困了两日,村民们上山把他从一方坍塌的土墙下挖了出来。道长被救出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颗南瓜,已经啃了小半,他道观里没什么好东西,这南瓜原本是供果来着。
多亏了这颗南瓜,老道士一切还好,也没有脱水的迹象。
雷家本就和老道士有些旧交,加上雷长寿这里也不缺什么,多个人陪着也好,热情地招待了这位老朋友。
雷长寿跟他谈了几句,感慨道:“村子里的孩子们吃了你给的草药,都没什么事了,幸好现在是夏天,下雨受凉也不会生重病。现在就盼着天气晴朗几日,把土坯晒干,好修建房子,若是顺利,还能赶在入冬前都住上新房。”
老道士手指算了算,道:“这几日天气尚好,一定顺利。”
雷长寿笑道:“那就借您吉言了。”
老道士掐了一个手诀,躬身笑道:“无量寿福~”
第97章 “盛世百年”
雷家村房舍重建顺利,一切都在好转。
雷妈妈单位的楼房在维修,因此带着孩子们在乡下多住了几日,她白天帮着老村长跟施工队沟通,晚上回来照顾两个孩子,来回奔波辛苦,但也十分充实。
两个小孩自己学着洗衣、做饭,也力所能及的做一些小事。
雷长寿的厨艺很好,他把家传的几道拿手好菜教给了两个小孩,白子慕因为太小,只在一旁远远看着,雷东川倒是敢上去翻炒几下,还做得有模有样。
雷长寿道:“怎么样,好吃吧?这菜在咱们老雷家可是传男不传女。”
雷东川有些吃惊:“爷爷,您怎么还重男轻女啊?”
雷长寿道:“不是这么个意思,因为以前咱们家那些女孩儿们在家里请了教习先生,熟读诗书,洋文也会一些,等到她们出嫁的时候,你祖爷爷还备了丰厚陪嫁妆,就没想着她们将来进厨房围着锅台忙碌,所以也就不用学这些了。”
雷东川困惑道:“祖爷爷没给我留嫁妆啊?”
雷长寿听了哈哈大笑,摸了孙子脑袋一把:“傻小子,男的可没有这个,祖爷爷给你留了这本菜谱就够了。”
“啊?”
“咱们老雷家娶的媳妇,那绝对是一顶一的大美人,你奶奶当年多少人去提亲呀,她为什么嫁我?”雷长寿颇为得意,指了指锅台上的那口已经擦拭得泛起光泽的黑铁炒锅,“就凭我做菜好吃呗!东川哪,爷爷告诉你,你将来娶媳妇,要想抓住对方的心,就先抓住她的胃,知道吗?”
雷东川听得懵懂,跟着点头。
雷长寿又开始孜孜不倦教导他们老雷家的家传之秘了。
白子慕太矮,踮脚也瞧不见多少,只看到长木杆的锅铲上下翻飞,然后一阵香味就飘出来。
小孩鼻尖动了动,有点馋了。
等雷东川在雷爷爷的教导下,炒了一盘鸡蛋出来的时候,小孩眼巴巴地跟在哥哥后面走出去,仰头夸道:“哥哥,好香呀。”
雷东川瞧着院子里没人,偷偷在半路停下,挑了盘子里炒得最嫩的一大块鸡蛋喂给他:“好吃吗?”
白子慕烫得哈气,但是也没舍得吐,点头含糊道:“好吃。”
雷东川就站在那一边放风,一边喂他吃炒鸡蛋。这算是他第一次下厨,做的是一盘最简单的炒鸡蛋,用的是雷长寿院子里刚拔下来的大葱,只切了葱白的部分,这一截不辣带着水甜的味道,放锅里用油爆炒之后香味儿一下就出来了,再加上后面放进去的鸡蛋,被热油腾起,翻炒几下,外焦里嫩,比煎炸的要好吃许多。
他第一次做菜,火候掌握得还不是很好,有些地方鸡蛋略焦黄一点,但是白子慕也很爱吃,小孩嘴里嚼起来簌簌响,像在吃酥脆的小零食。
白子慕吃东西很挑剔,虽然平时从不点名要吃什么,但遇到不好吃的东西,也只动两筷沾沾唇,就不肯再吃了。
雷东川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爱吃一样东西。
雷家人对白子慕一直十分疼爱,这种疼爱到了雷东川这里,直接晋级到了溺爱——他毫无节制地喂了小半盘,一直把弟弟喂饱了。
等白子慕摇头不吃了,雷东川还问他:“小碗儿,真这么好吃?”
“好吃!”白子慕吃美了,心情大好,仰头夸他:“哥哥太厉害啦~”
雷东川那股自豪劲儿一下涌出来,浑身都是力气,简直还能再进厨房做上一天一夜的炒鸡蛋。
他心想,爷爷说的可太对了,学好做菜可真重要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是雷长寿掌勺,雷东川自告奋勇去给他帮厨——他还多了个心眼,怕白子慕自己学会了偷着做饭,以后不吃他的了,就找了个理由把弟弟赶出去。
雷东川堵在厨房门口,道:“这里有油烟,你会呛得咳嗽,而且一会炒菜油爆出来弄身上可疼了。”
白子慕习惯了跟着他,还在门口等着。
雷东川给了他一小盆花生,打发小孩去院子里剥花生。
白子慕搬了小板凳乖乖坐在院子里,认认真真剥了好多花生,他身边有两个小碗,一碗放了白白胖胖的花生米,另一只碗里放着的是花生米上刚搓下来的红衣,分门别类,特别细致。
雷长寿做好了饭,喊白子慕来吃饭的时候,过去瞧见乐了:“怎么红衣也搓下来啦?也行,那这样晚上给你们干炒花生米吃。”
白子慕被老人牵着手带去吃饭,饭桌上四菜一汤。
白子慕吃饭的时候,雷东川就在一旁不动声色看他,瞧见小孩在尝了一遍之后,立刻把筷子瞄准了跟前那盘丝瓜海米,嫩丝瓜没什么味道,染上海米的香味之后带出一股鲜甜,吃着特别香。
白子慕吃了许多,最后还用一点汤汁拌饭,一颗米都没剩下。
餐桌上的所有人都有些惊讶,陆平更是打趣道:“哟,子慕啊,咱们今天这么乖呀,是不是以后都不用喂饭了?”
雷长寿也有点惊讶:“真是怪了,我以前做过这道菜,也没见子慕吃这么好。”
陆平:“怎么,今天这菜不是您做的吗?”
“其他的是,就这道丝瓜炒海米不是,这是东川学着做的。”
饭桌上的其他人吃不出什么特别,雷家祖孙俩炒的菜只有轻微的差别,但在他们嘴里,尝着都挺好吃。这细微的区别在白子慕那显然感知得更为明确,小朋友精准找到了哥哥做的菜,并且吃得津津有味。
雷东川压了几次嘴角,愣是没压住,咧嘴笑个不住。
*
在乡下略住几日,雷妈妈等着这里砖料弄得差不多了,就决定先回东昌城去。
雷长寿道:“应该的,你出来太久,还挂念着家里,而且已经给村子里帮了大忙了,咱们村那些粮食、砖料,多亏了你找对了地方,才能这么快申请到呀!前些天村长他们还跟我说,等房子建成之后一定要摆上三天流水席,请你们回来,好好感谢一下。”
雷妈妈笑了一声,摇头道:“没什么,不过是帮大家跑跑腿的事儿。”
略说了几句,她就进去房间给两个孩子收拾东西去了。
不远处的房间里,陆平也在高高兴兴收拾行李。
贺老头终于松口答应进京,陆平一边给师父准备行李,一边打包了自己的,决定跟着一起去。
贺老头这段时间已经读报纸上的文章读得人都麻木了——白子慕拿这些文章报道当成了睡前故事,不管午睡还是晚上睡觉,都要抱着几张报纸来找他,一遍遍的反复诵读。贺老头眼睛看一遍,嘴里念一遍,耳朵还要再听一遍,简直三重洗礼,他现在一颗心千锤百打,完全不惧任何赛事了。
还有当众朗读自己上报纸的事儿更羞耻的吗?
没有了。
贺老头觉得甭说是让他去当裁判评审,就是让他现在拿起锤子、绞丝剪子,立刻上台比赛,他也完全可以了。
只求尽快结束这件赛事,别再让他读报了。
陆平倒是挺高兴的,他比贺大师还积极,一边弯腰往黑色皮挎包里放衬衫,一边笑道:“师父,我也好久没去京城了,上回还是两三年前呢。这次我跟着您一起过去,我当生活助理,您这身份带个助理在身边照顾再合适不过了!上次我和咱们楼里几个师兄弟一起去的,还在□□前合影留念来着,那会大家都说,要是您也在就好了,可以拍张大照片,就挂咱们楼里最显眼的地方,谁来了一眼就能瞧见您……”
贺老头没好气:“瞧见我干啥?”
陆平小声道:“瞧见您,知道您给我们撑腰,就没人欺负我们了。”
贺老头气笑了:“你们不去欺负别人就行了,还怕别人欺负你?”
陆平摸摸鼻子,也笑了一声:“三年前师父给我们送来那件海兽纹金盏……”
“我没有。”
“好好,您没有,那就当一位好心的老人给我们送来的那件宝贝,帮咱们宝华银楼度过最难的一关,咱们有了这件镇馆之宝,才能压得住场面,再次站住跟脚。”陆平顺着他,和气笑道:“师父,小师弟给那件金盏起了个名字,管它叫‘盛世百年’,咱们宝华银楼所有人瞧见它,心里就稳了。”
贺老头最怕他说这些,这帮徒弟一个比一个擅长蛊惑人心,他避开道:“你东西怎么收拾了这么多,不是就去三五天吗?”
陆平道:“哦,我想着说不定在京城还能见到其他金器行的人,师父您和那些老朋友也好多年没见了,到时候去了见到一定高兴,或许还会多住几天……”
贺老头淡淡道:“有些不见也好。”
陆平顿了一下,手里拿着的衬衫攥紧了,他怕留下印子又忙松开抚平一下,转头瞧见门口那边迈步过来的白子慕,连忙招手让他进来:“子慕啊,来伯伯这,伯伯和你爷爷要去京城啦,给你带礼物好不好?你想要什么呀?”
“伯伯,我想要熊猫!”
“好好,到时候给你买熊猫,爷爷给你买一个,伯伯也给你买一个回来好不好?”
“伯伯,是可以吃竹子的吗?”
“那不行,给你买个电动的吧,会爬的那种。可以多给你买俩,大的小的都有,到时候你可以抱着睡觉,好不好?”
小孩很好哄,点头说好。
陆平瞧了师父的脸色,他自己不敢过去,就把白子慕往那边推了推,笑着道:“子慕,你快去陪爷爷说说话,他过两天就去京城了,要好多天见不到面。”
白子慕过去扶着贺老头的膝盖,仰头喊了一声爷爷。
贺老头瞧他,小孩眼巴巴看他,眼眶、鼻尖泛红。
贺老头吓了一跳:“怎么了?不哭啊,爷爷这不还没走吗?”
“可是,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呀……”
贺老头措不及防,手忙脚乱找手绢,找不到也不敢动,坐在那喊陆平:“我手绢哪?子慕前几天送我那手绢你给我放哪儿去了,这都要哭出来了,赶紧的,去找啊!”
第98章 暴脾气
===第90节===
陆平捧了手绢过来,贺老头没照顾过小朋友,擦的有点使劲,白子慕脸都红了一小片。
贺老头干巴巴道:“别哭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啊。”
“爷爷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半个月吧,一定回来找你。”
在跟白子慕约定好了回来的日期之后,小孩点点头,长睫毛上还有要掉未掉的眼泪。
贺老头瞧见陆平哭,只觉得心烦,但白子慕不同,这孩子从小就多灾多难,身边也没什么亲人,贺老头是真的心疼他。一老一少都是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遇到彼此,他还记得那会儿白子慕跑丢了一只鞋,被他拎起来的时候像只脏兮兮的猫崽子,又警惕又委屈。
贺老头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打从白子慕钻墙洞闯入他那破院子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庇护者。
好像也不用多说什么,小朋友就能理解他的意思。
哪怕他在最开始故意装作发怒的样子,小孩也只愣一下,然后冲他咯咯笑,一眼就瞧出他的伪装。
贺老头也很难描述这种感觉,他过了许久,觉得这或许是一种缘分。
上天觉得他无儿无女,漂泊一生,所以在半截身子入土的年岁,给他送了一个小孙孙,让他可以安享晚年,多过几年快乐日子。
贺老头陪着白子慕玩儿了一会,爷孙俩在木桌那一起画图,小朋友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被别的事一打断,很快就开始专注用起手里的画笔。
陆平收拾好旅行包,悄声出去了。
晚上。
贺老头难得失眠了。
他辗转反侧,坐起来拧眉看了那只旅行包,又缓缓重新躺回床铺上。
大约是快去京城,他总是会想起过去的那些事,那些人。
时间可以让伤口慢慢愈合,但始终会落下一块疤。
那块伤疤盘踞在他心口位置,时不时抽疼一下。
哪怕是闭上眼睛,也总是会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他记得火光、质问声,以及最尖锐锋利的一句话——那是戳在他心口,二十年未退下的一根刺。
窗外有月光映入,投在地上、桌面,像是一层柔和白纱,模糊可以看到桌上放着的一叠报纸。
这些报纸上面都有提及他的文章,贺老头目光落在上面,大约是离着远,不知为何竟觉得和当年的报纸重叠。二十年前,他被下放劳改,也曾上过一阵报纸,上面印了他的名字,内容却是跟现在完全相反……后来他被平反,那些很快也慢慢淡化变成往事,就如同现在,即便他的名字又登上了报纸,也只有他们这些从事金器行的人才能瞧见,才会记得。
*
津市。
金缘珠宝行。
一众人也在看报纸,甚至还有几人哄抢着去看一份,他们都是报名参加这次全国珠宝比赛的人,在看到关于贺大师的消息免不了讨论了几句。
“这次地震可真是有惊无险,多亏他老人家是住在山里,那边地势平坦,也好躲一些。”
“是啊,我看这报纸上写,专门延期一周,等他赶赴京城呢!”
说到这里,免不得提起贺大师的过人之处,他们这些珠宝行的人每日都同金银打交道,自然听过贺延春贺大师的名号。有人道:“可惜了,我听我师父说,这位大师二十年前被迫害,最好的二十年里没有新作品。当初那件金佛,惊才绝艳,我师父当时见了回来夸了好长时间,还以为那是贺大师撑起一个时代的开端,没想到会是结束。”
另一个低声道:“我听说是偷窃……”
“可不敢乱说,那金佛值多少?”立刻有人摆摆手,嗤了一声:“贺大师自己的手艺,一年就能挣回一座金佛,更别说他还有宝华银楼。”
拿报纸的人也跟着点头,赞同道:“我师父也提过,他说将贺大师本身算成一件国宝也不为过。老先生的手艺,国内至今没有任何一位大师能追得上,若是那二十年里让他碰金银,不知道要留下多少传世珍宝。”
“唉,当年的事,谁说得清楚呢。”
大家叹息一声。
工作台另一边,一个四十出头的高瘦男人走过来正要把公文包放下,忽然听到对面的议论声。一声“贺大师”传到耳中,他愣了下,手里的公文包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追问道:“什么贺大师?你们说谁?”
“贺延春,贺大师呀!怎么,罗师傅你不会连这位的名号都没听过吧?”
男人动了动僵硬的唇角,跟着道:“当然听过。”
他过去借了那份报纸,粗粗浏览片刻,很快就找到了相关报道。因为地震的关系,贺大师的安全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再加上这场赛事颇为重要,不止是东昌市的报纸上有,津市、京城的报纸上也都有版面报道,还有一份报纸上拍到了贺大师的照片——老头倔着一张脸双眉紧拧,齐胸的胡子蓬起,挥手作出一副赶人的模样,标题写的却是“亲切挥手致意”。
“哎,罗乔生,你看这里,现在的报纸真是什么都敢写,我不认识这位贺大师,都能瞧出来他这是生气了哈哈哈!”
罗乔生附和几句,脸色却有些不好。
只是他一向身体瘦弱,唇泛白,因此一时也未被同事们看出来。
一旁的人端着茶杯,感慨道:“咱们报名参加的那场珠宝比赛,当初一直有内部消息说会请到一位重量级人物来当评审,我是真的没想到竟然是贺大师。甭管得没得奖,只要被这位大师碰一下我的作品,指点一二,我这辈子值了。”
罗乔生勉强笑了下,说是。
他放下报纸,坐回工位上开始工作,但是一整天心神不宁完全无法投入进去,他看着桌上放着制作金银饰品的工具,还有一卷被他拧坏的金丝,眉头紧拧,一言不发。
快要下班的时候,他和另外两个年轻一点的人被叫到办公室。
金缘珠宝行的主管看了他们,递给了他们一份表格道:“恭喜,你们三个人的作品过初赛了,已经入选送去京城。接下来就要和全国的设计师比赛,一定要记住,你们三个是我们珠宝行最优秀的师傅,这次去了要多沟通交流,拿到成绩最好,若是拿不到,也一定要多宣传一下咱们珠宝行,知道吗?”
几个人连声应是,那两个年轻人拿到表格欢天喜地,反倒是罗乔生拿在手里觉得有些沉重。
回到宿舍,他和往常一样看书、洗漱,准点入睡。
大约是白天看了报纸的关系,在梦里,他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时他还很年轻,比现在身形单薄些,哆哆嗦嗦站在人群中,躲在火把一侧,不敢抬头,也不敢去看地上押着的人。
他心里有胆怯。
他不敢去看贺大师,尽管被反剪双手按在地上老人依旧是怒发冲冠的样子,老人梗着脖子抬头看他,尤其是那双眼睛,在愤怒的时候眼睛格外亮,像是一柄闪着寒光的薄刃直直刺进他心口,活像要劈了他。
“我没有偷一分一毫……你说,贺乔生你说啊!”
……
贺乔生——现在的罗乔生,从梦中惊醒。
一头一身的冷汗。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眼前还有火把燃烧的光影和其他的嘈杂声,他无法控制地蜷缩起身体,捂住耳朵。
他所在的宿舍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件沙发,都是用了许久年的破旧模样,如同他这个人一样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但是他也有一个秘密——他的妻子是金缘珠宝行老板的女儿,因为之前他多年的懦弱无用,岳丈不满他的作为,把他丢到分行来做事。
而这次的全国珠宝大赛,就是他要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
他一步步努力争取到了参赛名额,甚至还想努力一把争取在京城得奖的时候,主裁判竟然是贺大师……这让罗乔生感到心神不宁,他既担心贺大师认出自己故意针对,但同时心里萌生了一点或许这是一个机会的想法。
他和贺大师毕竟父子二十年,如果他去求饶,对方是否会认回自己?
这个突然闪过的想法,盘旋在脑海中久久不去。
贺大师如今恢复了身份,变成了业界首屈一指的前辈大佬,若是沾上一星半点的光,哪怕只是一个虚名身份,也足可以让他再次站稳。
早上的时候,妻子照例打电话来责怪他,但罗乔生还是在吃早饭的时候下了决定,他在电话里对妻子道:“我要离开津市一段时间,去见一个人。”
“罗乔生,你胆子肥了是不是?!我跟爸好不容易求来一个名额给你,你不好好打磨作品,乱跑什么?难怪爸不让公司里的人知道你是我们罗家的女婿,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一个废物!”
同样的话罗乔生已经听了许多年,他完全不在意对方的恶毒咒骂,平静听完,挂了电话,他就收拾了行李去了汽车站。
他一路奔波,到了东昌城,在沿途询问前往雷家村的时候略耽误了一些时间,终于在第二天清晨赶到了雷家村。
村子里正在重建,罗乔生一路问了人,找到了半山腰的雷家老宅。
雷长寿在院中听到大门那边的黄狗吠叫不停,起身去看了,问道:“是谁?”
罗乔生有些怕狗,在门外战战兢兢回了话:“我从津市来,来探望贺老先生,我是……是他徒弟!”
雷长寿不疑有他,给他开了门,又瞧着对方一身衬衫黑裤,看起来斯斯文文,就带着去了后院找贺大师,边走边笑着道:“你们这是约好来接贺老先生的吗?只是要小心一些他的脾气,他身边留着一个徒弟啦,怕是你再来,他又要心烦。”
罗乔生低声询问,在问出来的人是陆平时,眉头拧了一下很快又松开,不管谁在贺大师身边,他今天是一定都要来的。他心里甚至还想,陆平是老头子带过的人里最和善的一个,不如其他那几个性格火爆,若是换了另外几个见面先打他一顿,或许老头子会更快心软。
一边想着,一边就走到了后院。
罗乔生有些惊讶于这座老宅子的庞大,瞧着足有几十间的老式房屋,当年必定是大户人家。
贺老头正在院子里给一丛草菩提浇水,这是白子慕跟着村子里孩子们挖来的,小朋友许诺等草菩提长大结了草珠,就要亲手给爷爷串门帘——贺老头对门帘什么的没什么兴趣,他就怕这草菩提长不出来,小孩蹲在那不用哭,他心里就揪起来似的难受。
正浇着水,忽然听到雷长寿的声音:“老先生,您瞧谁来了?”
贺老头抬起头来,还未等看清对面来的人是谁,对方就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喊了一声“爸”,颤颤巍巍向前膝行几步,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哭着跟他道歉:“爸,当年是我不对,我不是东西,您念在我年纪轻不懂事的份儿上,原谅我吧……”
贺老头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开始双手颤抖。
陆平听到声音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骂了一声就要上前去打他,刚推搡着给了对方一拳,就被贺老头喊住了:“陆平,别动他!”
陆平赤红着眼睛还瞪着对方,但师父开口说了,他就真的没动,只一双手攥地死紧,恨不得掐在对方脖子上。
贺老头扭头就进屋里去了。
罗乔生只当贺大师是在维护自己,心里微微一动,立刻跪着又向前几步,见到门口有人影出来,还想再喊一声,但是看清之后立刻吓得也不跪了,踉跄着起身跑了两步,狼狈躲开迎面而来的一棍。
贺老头手里拿了一根扁担出来,两边的铁钩都没来得及摘下,他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家伙,拿着扁担就要打死那个王八羔子!
罗乔生吓得直躲,陆平回过神,连忙去拦着抱着老人喊道:“师父别动怒,您别为了他搭上自己,为这么一个王八蛋不值得,不值得啊!”
贺老头力气大,陆平险些要拦不住,他想起老道士给贺大师的签文,十分担心这就是老道士说的那个劫难,这要是打死了对方,他师父还要偿命——这畜生王八羔子也配?!陆平死命抱着贺大师,绝不让这人再连累师父,抬头看了前面骂道:“还不快滚……真想死在这儿啊!我可要拦不住了!!”
罗乔生连滚带爬跑了出去,他一路出了雷家老宅,在门口还险些被黄狗咬了一口,一脸苍白,一句话也没能跟贺大师说上。
第99章 认亲
贺老头等人走了,握着扁担的手还在颤抖,那个畜生这么多年没有怎么改变,他看到就感到心里一阵悲凉和愤怒,哑声对陆平道:“松手。”
陆平喊了一声:“师父……”
贺老头震怒,扭头骂道:“你也滚!我不是任何人的师父,都走,不许来这个院子,听到没有!”
老人说完扔下手里的扁担进屋去了,背影佝偻许多。
陆平心酸,站在外面院中片刻,忽然转身跑出去。
雷长寿一个人站在那左右不知道该去看他们师徒哪一个,是他开了门把外人带进来,此刻引起这么大的事端,内心也十分担忧,他略站了一下,刚想去院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陆平哄孩子的说话声。
“……爷爷现在不舒服,你进去陪陪爷爷好不好?”
“好。”
小孩脆声答应,又带了点担忧:“可是陆伯伯,我没有药。”
陆平牵着白子慕的手走进来,摸了摸他脑袋道:“不用药,你去了给爷爷倒杯茶,陪他说说话,他一高兴啊就好了。”
===第91节===
“哎。”
白子慕自己跑进去,上了两个台阶之后,踮脚去推开木门喊道:“爷爷~”
陆平在外面站着,等了一会,没见小朋友被赶出来,也就放心许多。他刚才心情大起大落,衣服因为大力动作还皱了点,这会儿也没整理的心思只随意拍了拍,坐在那等。
他要守着师父,再不会离开半步,老爷子吃苦半生,他以前做不到的如今都要补上。
雷长寿十分忐忑,走过来同他道歉:“陆先生,这事儿是我的错,他说他是贺老先生的徒弟,我以为他……唉,真是对不住。”
陆平连忙道:“跟您没关系。”
雷长寿:“刚才那是……贺老先生的儿子?”
陆平立刻反驳:“不是!”
雷长寿在一旁不敢问,但也满腹疑惑,陆平生怕他误解,开口道:“我原本不想说,师父被那人害过,但是我也不想那个王八蛋顶着师父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所幸今日全都说了。那人叫贺乔生,至于今天他还叫不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了,当初原本是师父在田间一棵乔木下捡到的弃婴,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
陆平把那段尘封往事全都告诉了雷长寿,说完之后,二人都沉默片刻。
陆平道:“实不相瞒,之前我亲自带钱来东昌市也是心里有些猜疑,我怕师父又被人骗,这些钱不算什么,我是怕有人再寒了他的心。您不知道,他老人家瞧着嗓门大,其实心很软,在电话里提了子慕几次,说是要帮个小孩儿……”陆平说到这里才笑着摇摇头,面色略缓了些。“我以为怎么也是个十几二十岁的后生,谁知道才这么一点儿大。”
雷长寿点头道:“原来如此。”
陆平叹道:“师父一辈子孤苦无依,子慕那孩子跟他老人家投缘,有他在,师父不知道每天有多高兴,我也就放心了。”
雷长寿拍了拍他肩膀,安抚几句。
*
白子慕在房间里陪了贺大师一上午,等到中午的时候,只有小朋友一个人出来吃饭。
陆平担心师父,自己不敢去送饭,让白子慕帮着端了进去。
雷东川在一旁瞧见,主动上前帮忙:“陆伯伯,我来,弟弟太小没力气,你给我找个托盘,我给爷爷多拿一些。”
陆平连声答应,赶忙去准备了一份。
雷东川就端着托盘和白子慕一同过去,白子慕几次回头看他,雷东川叮嘱道:“小碗儿,好好走路,看前头。”
白子慕道:“可是哥哥,我想帮你。”
雷东川道:“那你走在前面,替我探路。”
“嗯!”
换了一个说法,小朋友立刻乖乖在前头走路了,这次因为有了“引航员”的身份认真看路走着,没再回头。
房间里。
贺老头还在闷闷不乐。
雷东川中午吃饭的时候,已经从几位大人的交谈中隐约听到一些,但是他还小,只理解了最表层的意思,想了想问道:“爷爷,你是不是因为没打到,不解气啊?”
贺老头斩钉截铁:“对!!”
这句话可算说到贺老头心里去了,老头这心里懊悔啊,要是陆平不拦着,他怎么也能抽上两扁担,这才给了一拳,压根不解气。
雷东川道:“爷爷,你等下次我帮你,我跟我二叔学了好多,现在跑得比以前还快,一下就能追上抓住他。”
贺老头愤愤道:“好!东川哪,你到时候就追上去照着他膝盖来一脚,先把人踹趴下,等我过来好好给他几扁担!出出这口闷气!”
“好,那爷爷你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他。”雷东川哄他,又给白子慕使眼色。
白子慕从凳子上蹦下来,过去牵着贺老头的手拽着他走到桌前,雷东川立刻塞了一双筷子在老人手里,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好歹是劝着吃了半碗饭。
贺老头心情不好,白子慕就主动铺开画纸,陪他画画。
“爷爷,你把我画得漂亮,我也画你呀。”
小孩跪坐在椅子上,认真把贺老头之前教他的都画出来,雪白宣纸上,毛笔落下,平添一叶小舟,船尾再来两个墨点,凑在一处权当小人。
贺老头忍不住探头去:“这什么?”
“爷爷开大船!”
贺老头没绷住差点乐了:“这么凭空开船哪!”
白子慕画了三条波浪线,豪气道:“在海上开!”
“你这三条线就是海了?可没这个说法,这都谁教你的啊?”
“哥哥教的呀~”
“东川能懂个什么,教个金鱼能给我画成大象,来来,我教你……”
贺老头生怕白子慕误入歧途,带着补救了一下,教他画了正确的水面,等落笔画完,又忍不住添了山。他心里还记挂着刚才的事,有些走神,不小心在最上面晕染开一片墨色,贺老头拧着眉头,正要把画揉了,白子慕忽然指着那边开心道:“爷爷,天黑了,有月亮~”
从小朋友的角度斜看过来,刚好有一处晕染不均匀之处,像是一拢云遮月,月华正浓,马上就要破云而出。
白子慕道:“爷爷,水面上也要有月亮。”
贺老头眼神柔和几分,道:“好,还记得爷爷教的是不是?这就画上月亮啊。”
贺老头画完,心情好了许多。
他扭头看到雷东川,雷家那笨小子画了一副小鸡啄米,还在那津津有味地自我欣赏,贺老头瞧着就心梗。雷家小子什么都好,也够听话,就是没一点艺术细胞,贺老头打发他去写大字,也就这件事雷三勉强做的还有几分样子。
雷东川为了哄贺老头开心,认认真真写了一下午大字。
其间几次,都忍不住抬头看向窗户外面。
外面天气很好,他真的很想去村里跟着孙小九他们一起搬砖。
晚上的时候,陆平又托两个小孩帮着给送了一次饭。
两个小朋友多端了一些过去,陪着贺老头一起吃了饭,并留在这里一直到晚上。
白子慕作息十分规矩,八点多一到就开始揉眼睛,要困了,贺老头让他走小孩也摇头,最后小孩还是在这边木桌上趴着睡着了,雷东川背着他回去的。
贺老头嘴上不说,但心里暖了几分。
他想了一天,也想明白了,过去的事儿不管如何,现在的日子才是自己的,他自己无愧于心,过得舒坦就行了。
况且那人今天看起来也有些落魄,这么一想,贺老头冷笑一声,翻身睡了。
这么多年,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第二天一早,贺老头出来吃了早饭。
雷家老宅的人见了他都很高兴,雷长寿心里有些愧疚,一直很小心跟他说话,贺老头摆摆手道:“跟你无关,都是过去的恩怨了。”
雷长寿陪着他在老宅里走了走,贺老头除了人略沉默了而一些,没有其他的什么。
村子里人来人往,地震震坏了房屋,却没有伤到田地里的瓜果,不时有人来给雷长寿送一些蔬菜瓜果,大家都很和善。贺老头看着这些村民,不自觉被感染得也放松了表情,恢复了一点精气神。
他对雷长寿道:“你们这村子很好,好山好水,也养好人。”
雷长寿笑道:“老先生以后可以常来,要是不嫌弃,就住在我家中。”
贺老头点头道:“好。”
走了不多时,到了前院一处宽敞大厅,有部分村民已经搬走回山脚下去住,空出来的厅堂也都打扫干净。贺老头抬头看了,沉思片刻道:“有件事想还想请你帮忙。”
雷长寿道:“贺老先生您尽管说!”
“我想借贵府前厅用用。”
*
贺老头认真置办了前厅,借了雷长寿这边最好的一套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摆好了放在那,并让陆平特意去买了一些果子、糕点,按照规矩,摆放于桌上。
一旁的雷妈妈正在借陆平的大哥大给东昌城那边打电话,低声同董玉秀商议:“……是,我也是没想到,贺老先生突然提的,老先生说跟子慕有缘,想认下这个孩子做干孙。”
电话那头的董玉秀也愣了:“这,姐,我也没个准备,要不等回来我先带礼物去拜访一下老先生谈谈吧?”
“这边已经置办好啦,老先生也是急着要去京城,赶在临走前想了一桩心愿,玉秀,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我可以帮你先推一下。”
“不不,姐,我就是觉得是我们高攀了……”
电话信号不是很好,断断续续说了一会,有些声音还从话筒里飘出来,隐约能听到几句。
前厅里不少人,不止是雷长寿一家,还有老村长和几位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在。村子里以往也有认干亲的,但都是两家商议好了,由晚辈领着来,这长辈主动的还是第一次见……他们不少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敢说什么。
贺老头稳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如常。
董玉秀对贺大师十分尊重,只是事出突然,她请雷家代替自己,将认亲的事儿答应下来。
白子慕还小,董玉秀不在身边,他是由雷妈妈领着过去的。
贺大师太师椅前面放了一个小蒲团,白子慕懵懂走过去,给老人敬茶磕头,喊了一声爷爷。
贺老头喝了茶,在雷家村众人的见证下,认下了这个孙子。
他招招手,小孩就乖乖走过去,白子慕依偎在老人身边,没觉得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贺老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收据,递给他道:“爷爷来得匆忙,没给你带金银碗筷,这是东昌制衣厂的股份,爷爷把它送给你,就当顶个小金碗了。”
白子慕接到手里,没听懂他的话。
一旁的雷妈妈听得清楚,也知道这张纸的分量有多重,忙到:“老先生不用这样,这、这太贵重了……”
贺老头又道:“子慕,以后爷爷只你一个亲人,你要什么,爷爷都找来给你,但也有一条,你要好好读书,知忠孝礼仪,多行善事,知道吗?”
“嗯!”
贺老头摸摸他脑袋,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贺老头摆了宴席,请了全村的人一起吃饭,好好庆祝了一下。
雷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回了东昌城,同天,贺老头也带着陆平一同离开,准备去京城。
雷长寿送他们到村口,颇有几分不舍。
“贺老先生,我家中门柱的事儿您已经知道了吧?那些金楠,是祖上当年跟北地做生意,从一位谢姓管事手里买来的,当年也算得上是一桩大买卖,随船而下运了近3个月哪!这些木料十分好,祖上前辈没舍得打成桌椅,就干脆修建成了房舍,给后人留下权当一份念想。”雷长寿又笑道,“这些事村子里老人们都知道,许是跟年轻一辈也提过几句,这些年我们和村里关系一直不错,托大家的福,平日里也都帮忙看护。那日村里人在门柱上涂抹了锅底灰,怕是无意中冒犯了老先生,我在这跟您陪个不是。”
贺老头摇头道:“没有,他们做的对,这些木料太贵重,还是谨慎为好,我已同陆平讲过,这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说起来,我还要向你说一声感谢,陆平是我们宝华银楼的大师傅,我们这些匠人,全凭一双手吃饭,也多亏了那日你家柏良及时拽出陆平,没伤到他。”
“老先生客气了。”
“没有跟你客气,我给你句准话,若是以后有用得上宝华银楼的,你就开口,他们小辈做不到,你只管来找我。”
雷长寿又惊又喜,连忙拱手作揖,不住谢他。
贺老头摆摆手,带着徒弟走了。
===第92节===
第100章 千杯不醉
东昌小城。
雷妈妈跟着矿上的车回到家属大院,原本是想让家里人在路口接着,但是对方非常热情,硬是开车一路送到了胡同口。
胡同太过狭窄,汽车进不去,对方不但热情帮着搬了他们的行李,还主动提着要送回家去。对于雷妈妈嘴里的客气话,对方也只摆摆手道:“您别跟我客气,雷厂长这次帮了矿上太多,我们大伙心里都感激,这么点小事儿不算什么!”
雷妈妈给司机分了一些瓜果,道:“你也拿些回去吃吧,给家里孩子尝尝,这一路辛苦你了。”
对方一直在推辞,送下他们一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雷成竣两兄弟正在家里温书,听到院里声音,立刻迎出来,上前去搭把手提东西。
董玉秀今天也特意没去制衣厂,在家等着,老远瞧见白子慕就招手喊他:“宝宝!”
院子里的小卷毛看到她,开开心心蹦过去喊了妈妈。
董玉秀抱着他亲了亲,又仔细瞧了一遍,指尖轻轻刮过小孩鼻尖笑着道:“晒黑了一点,也胖了一点点呢。”
白子慕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亲不过来似的,小声喊她:“妈妈,我好想你呀。”
董玉秀轻轻蹭他额头,笑道:“妈妈也是呀,特别想你。”
“每天都有想吗?”
“嗯,每天都想。”
白子慕心满意足,亲了她一下,抱着不松手。
雷妈妈走过来,瞧见她们母子这般故意道:“哎哟,子慕,雷妈妈专门去接你的,也没见你抱着我亲一下,给我也补上吧?”
白子慕躲了下,有点不好意思。
雷妈妈逗他玩儿了会,又把董玉秀叫到房间里来,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是贺大师给的制衣厂的股份合同,薄薄几张纸,却抵得上小半间厂子。
“这东西实在太贵重了,我一路都自己拿着,没敢给子慕。”雷妈妈笑道,“也多亏子慕跟我亲,一说就给了,要是换了别人,子慕肯定不给,这孩子聪明着呢!”
董玉秀道:“姐,贺老先生这份礼太重了,这等于是送了我好几万块钱……”
雷妈妈摆摆手,打断她道:“我当初也这么说来着,你猜怎么着?老先生说了,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子慕的,让你好好给孩子先存着,等孩子长到18岁了连本带利都要给他。人家特意跟我叮嘱了两三遍,说回头要要查你账本,不能亏了子慕的钱。”
董玉秀笑了一声,握着那信封想了一会只能收下。
院子里。
白子慕正跟着雷家三个哥哥身后,一起帮着家里搬东西。他们这次从乡下带回来不少蔬菜瓜果,由雷奶奶统一指挥,几个孩子一起出力,雷家那哥仨还好,哪怕是雷东川也能一个人搬起一个竹筐,到了白子慕这里,小孩搬得卖力小脸都微微泛红。
雷奶奶一边在厨房收拾,一边问道:“东川哪,你和弟弟在乡下吃得好不好?那边老房子住得习惯吗?”
雷东川得意道:“特别习惯!奶奶,爷爷做饭可太好吃了,我还跟着学了……”
小卷毛两手抱着个南瓜,两边都不忘了夸,努力仰头道:“奶奶做饭也好吃。”
雷老太太被哄得直笑:“哟,是吗?子慕想我了吗?”
“想啦!”
小声儿太甜,雷奶奶没忍住,先奖励了他一块花生糖,放在了小朋友衣兜里。
白子慕自己没舍得吃,放下南瓜之后就去找了雷东川,举起来给他。
雷东川道:“你吃呗!”
白子慕摇头,又要给他:“哥哥吃,这个和你第一次给我的一样,是花生糖呀。”
雷东川低头看了一眼那个蓝色格子包装的糖纸,是一块花生牛轧糖,他有点惊讶:“小碗儿,你还记得吗?”
“记得,哥哥喜欢吃这个糖。”
雷东川剥开糖纸,先递到小孩嘴边让他咬一口,然后剩下的大半块丢进自己嘴里,两人分吃了一块花生牛轧糖,美滋滋的。
雷妈妈和董玉秀从客厅出来,瞧见他们俩在那分糖吃,雷妈妈忍不住感慨道:“子慕可真乖,难怪老三这么疼他,他也对哥哥好呢。”
董玉秀倒是有点惊讶,她了解儿子,白子慕从小就有点轻微洁癖,这还是头一回和别人分吃一样东西,不过瞧着儿子高兴,也就随他去了。
晚上,董玉秀母子留下来一起在雷家吃了饭。
这是他们震后第一次聚在一处,雷奶奶特意多做了一些菜,还开了一瓶长城红酒,算是庆祝大家都平安。
雷爸爸因为晚上还要看书,就没有喝酒,负责给家里的几位女士斟酒,出乎意料的,最能喝的竟然是董玉秀。
雷妈妈大半杯就有些上头,脸上都开始发烫,看了一旁的董玉秀疑惑道:“玉秀啊,你怎么,一点事儿都没有?你、你酒量这么好吗?”
董玉秀笑道:“我也不知道好不好。”
“你一般能,喝多少啊?”
“唔,我没喝醉过。”
董玉秀回答的认真,一边给白子慕夹了菜一边道:“就是有一次,我和白大哥一起喝酒,他喝白酒,我喝啤酒和红酒,反正最后喝了能有大半箱酒,我也没喝过他。”
这话说完,连一旁的雷爸爸都有些羡慕了。
他酒量比妻子好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顶多二两白酒就开始有些大舌头了。
雷妈妈已经喝醉了,坐在那忽然转身抱住一旁的小孩儿,使劲亲了一口:“能喝挺好,咱们子慕以后肯定像你,千杯不醉!”
被抱住的孩子不住后仰,忍无可忍:“妈!我不是小碗儿,你松开看看我呀——”
雷妈妈抬头,瞧见是雷东川又松开,转头还想去找,已经有点认不清楚人了。
雷成竣在她靠近的时候,就不动声色避开了,一旁的雷少骁措不及防,被捧住了脸,头发都要炸起来:“妈,妈我都十六了!您别——”
雷妈妈捧着他的脸,笑呵呵靠近,叭地一下亲在了脑门上!
雷少骁:“!!”
雷奶奶在一旁瞧着笑个不住,老太太刚才只略喝了一小口,这会儿一点影响都没有,她难得瞧见一向爽利能干的儿媳妇有这样的时候,满眼都是笑意。
雷爸爸扶着妻子道:“方锦,你要是醒了肯定要后悔,别欺负孩子啦。”
雷奶奶道:“你拦她干什么呀,难得喝了酒能放松一下,没事儿。”
雷家三兄弟最后没有一个能逃出魔掌,全都被雷妈妈亲了脑门一口,最后轮到白子慕的时候,雷妈妈凑近了,侧脸让小朋友亲自己。
白子慕踮脚,轻轻亲了一小下。
*
晚饭后,董玉秀带白子慕回了自己家。
他们那个小家只有一些墙壁裂纹,已经被董玉秀收拾好了,处处透着温馨。
董玉秀原本想帮他洗漱,但是小朋友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自己做这些,完成的又快又好,她站在一旁看着眼里透着欣慰。
她抱着白子慕一起睡在小床上,哄他入睡。
“子慕,你喜欢贺爷爷吗?”
“喜欢~”
白子慕抱着她胳膊,开心地跟妈妈讲乡下的趣事,说到他们一帮小孩卖鱼,更是开心地站起来伸出双手比划:“妈妈,有这么大一条鱼呀,陆伯伯给我烧了一大碗,可香啦!剩下的哥哥带我们一起去卖掉,妈妈我有好多钱,我还给你买了礼物。”
小朋友说着爬下床,跑着去拿了自己的小书包来,打开在里面找了一支发卡捧着送给了董玉秀。那是一支黑色发卡,顶端有一支镶钻玫瑰,看起来做工有些粗糙,但被小朋友细心地擦拭发亮,转动的时候带着一点闪闪的光泽。
白子慕坐在她身边晃了晃脚,期待问道:“妈妈,是不是很漂亮,你喜欢吗?”
董玉秀亲了亲他发顶,笑着点点头:“喜欢。”
白子慕开心道:“妈妈,以后我会给你买好多漂亮的发卡!爸爸回家之前,我来送你礼物……”
董玉秀眼眶泛红,强忍住泪意,握紧了那枚发卡。
她已经很久没有收过礼物了,以前那几年,几乎是每次回家她和白子慕都会收到礼物,有的时候是一套新衣新帽,有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玩具小皮球,或者一小袋糖饼。她近一年时间忙忙碌碌,现在停下来,恍然发现记得那段时光的只有她和怀里的小孩——不是她在照顾这个孩子,而是这个孩子,在用她们两个知道的方式小心翼翼在照顾着她。
董玉秀把小孩抱在怀里,小声陪他说话。
白子慕一直没有爷爷,他只有父母,但是小孩也挺乐观的,还对她道:“妈妈,等爸爸回来,他也有爸爸了。”
董玉秀笑了一声,摸摸他头:“你不是给自己找的爷爷呀?”
白子慕歪头想了想,小声道:“我可以把爷爷分给爸爸一半,爷爷特别好,他护着我,以后爸爸遇到危险,爷爷也会保护爸爸。”他还小,只觉得大胡子爷爷特别厉害,可以保护所有人。
董玉秀点头,温柔道:“好,子慕喜欢的人,妈妈也一定好好待他。”
半月后。
贺老头从京城回来,直奔东昌小城。
他这次比较低调,回来的时候只带了两辆车,第一辆车上跟着的是陆平,紧跟着停下的第二辆车是高级轿车,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下车就要过去扶着贺大师。
贺老头道:“我这里庙小,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年轻人笑道:“世伯可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两家几十年的交情,父亲在的时候常跟我提起您,说跟您感情最深,若是将来见到一定要好好孝敬您老人家。”贺老头张口想说话,对方立刻又放低了姿态,带了点难过道,“父亲还说以后遇到难处,来求世伯,您肯定能帮帮我们,唉,我年轻,自己一个人支撑着一家金器行生怕走错一步路,也不求别的,世伯教导我几句,就够了……”
贺老头被他缠得不行,胳膊都抽不出来,只得无奈道:“让你进来喝茶,但你先松开我啊,我这行李还没拿呢!”
年轻人立刻展颜笑道:“世伯和陆师哥放心,我让后面的人帮忙搬进来,走走,我们进去喝杯茶,好好聊聊。”
轿车上的司机和一个保镖走下来,开始帮着搬东西,动作非常轻,生怕碰坏了贺大师从京城带回来的宝贝——也不知是什么,用纸箱和牛皮纸层层包裹,贺大师如此一路小心携带,想必一定是极为贵重的宝物。
第101章 访客
董玉秀在得知贺大师回来的消息之后,赶忙带着准备好的礼物,登门拜访。
白子慕走在前面给她带路,遇到路不平的时候还会回头提醒她。
在到了旧宅门口的时候,先瞧见了门前停着的两辆汽车。
贺老头这里有些荒凉,附近也没怎么住人,因此门前倒是有一大片空地可以停靠车辆,这次显然比上回省城来人的时候还要郑重一些,尤其是后面停着的一辆进口轿车旁,还站了一个保镖。
董玉秀看了一眼,黑底白字的车牌,缀了一个“澳”字。
她担心有客人在,正在犹豫,就被过来搬东西的陆平瞧见了,热情道:“董老板,来来,快请进!我这正要去找你们呢,老爷子回来了,着急要见子慕,你不知道这一路上可真是日夜兼程,好歹是赶在今天回来了。”
董玉秀跟在他身边一起进去,犹豫问道:“赶在今天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我瞧着像是来了客人,要不等过两天我们再来……”
陆平道:“别,赶着回来就是要见子慕呀,师父跟子慕说好了,半个月保管回来,这才急着往回赶。”
“子慕还小,哪里记得清楚,下次陆先生一定要劝着些,不用如此的。”
===第93节===
“不碍事,师父高兴着呢,在京城的时候就一直挂念。”
……
董玉秀跟着走进房间,贺老头这里依旧空空荡荡,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正坐在白子慕日常坐着的小板凳上,他气度不凡,愣是在小凳上坐出了指点江山的气势,前方茶几上摆着几个摞起来的大木盒,还有摊开的一叠策划书。
贺老头正听得无聊,瞧见白子慕进门一下就站起身,招手笑道:“子慕来了?快过来这边。”
年轻人见贺大师起身,不知来的是何方高人,也跟着站起来准备迎接,他起初以为是走进来的那位女士,正准备握手就瞧着她身边的那个小孩跑过来,扑在贺大师腿上小声喊了爷爷。
贺老头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笑呵呵道:“来,让爷爷瞧瞧,长高了没有?”
不过半个月,人也没有多大变化,但贺老头还是好好端详一会,夸了几句:“高了,也长壮了!”
一旁的年轻人面上古怪,他低头看着那个小卷毛——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漂亮是真漂亮,但小小一个,实在说不上高,更别提什么壮了。这孩子打眼一瞧就知道是捧在手心精心养大的,而且还是不太好养那种。
贺老头对董玉秀道:“这是雅颂珠宝行的老板,叫何君华,是我一位故人家中的晚辈。”至于对董玉秀母子的介绍,只指了白子慕对何君华道,“这是子慕,我认下的小孙子。”
何君华微笑同他们握手问好,董玉秀也是做生意的人,交谈起来落落大方。
董玉秀见贺大师这里有客人,说的又是些商业机密,带着白子慕略坐了一会就准备回去。
贺老头摆摆手道:“你忙就先走吧,不用在这陪着我,子慕留下吃饭,等晚上的时候让陆平给你送去。”
“哎。”
白子慕经常来这里,有家人在的时候,他通常都会比较有安全感,贺老头跟何君华谈生意,他就坐在一旁自己玩儿一个九连环。
贺老头也不怎么想谈生意,他一听这些策划案就脑袋疼,几次走神看向白子慕那边,瞧着小孩几下把一个九连环拆出来,笑了一声。
何君华正说到一项和宝华银楼的合作,瞧见贺大师露出笑容,一时间信心百倍。
他可是在京城亲眼瞧见贺大师如何黑着脸点评的,不管是业内的大师傅还是外面任何一家公司选送,贺大师都没给一分商量的余地,该如何就如何。他因为是这次珠宝大赛的出资赞助人,因此在旁边瞧得更清楚——老人别说笑了,哪天没骂人那就可以烧香拜佛了!
何君华刚想再详细说一下,就瞧见贺大师摆摆手道:“等会,陆平啊,你去把我那箱子搬来,就咱们带回来那个。”
陆平答应一声去了。
何君华面上沉着,可心里也有几分激动,他知道那箱子层层包裹一路被贺大师亲自抱着回来,他心里猜测或许是宝华银楼的秘宝,若非如此,怎么值得贺大师如何精心看护?
陆平很快拿了箱子过来,何君华故作避嫌起身让开几步,但也没走远,探头去看。
箱子打开之后,又是一层牛皮纸,再拆开又是一层小纸箱。
何君华心想,果然如此,一定是珍宝没错了。
等拆到最后,拆出两只毛茸茸的熊猫玩偶。
何君华看到熊猫,愣了下,但是很快就瞧见贺大师亲自拿来一把螺丝刀把熊猫拿在手里拆着什么,他面上表情一时放松了些,觉得这就对了。肯定是为了避人耳目,在熊猫腹内藏了珠宝,或者另有机关……
然后他就亲眼瞧着贺大师给放了两节电池,那两只熊猫开始满地爬。
何君华:“……”
何君华看了片刻,拧眉不解,好一会才判定这真的只是两只普通的玩具熊猫。
贺老头蹲在那戳戳熊猫,让它继续爬,笑呵呵问道:“子慕,怎么样?这熊猫比你之前那个还厉害吧,它还会说话呢,你自己摸摸。”
白子慕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前面的熊猫,小心摸了摸,那只电动熊猫停下来,摇头摆尾,发出软乎乎的“嗯嗯”“嘤嘤”声。白子慕第一次听到熊猫的声音,小手立刻收回来,有些紧张,贺老头就握着他的手再碰了碰,熊猫的声音糯叽叽,带着一点鼻音像是在撒娇。
贺老头逗他:“像不像你哼哼唧唧不好好吃饭的时候啊?”
白子慕立刻摇头:“不像!”
贺老头哈哈大笑,揉了他脑袋一下,哄着孙子玩儿。他瞧见小朋友抱着熊猫挨挨蹭蹭的一脸幸福的样子,一路上所有的疲惫都散去,觉得抱着这个大箱子回来可真是太值了。
何君华站在一旁神情复杂。
另外一个纸箱很快也被陆平搬来,这次从里面拆出了更多熊猫,有一个毛茸茸的围巾,还有印着熊猫图案的练习册,以及好几个印着熊猫的水杯,有瓷杯,也有卡通塑料水杯……何君华已经看得麻木。
贺老头乐呵呵道:“子慕啊,这个白瓷杯子是爷爷特意给你带的,就一个,你以后在这里的时候就用它喝水,桌上那些水杯你也拿俩回家去跟东川分着用,这样两边都有。”
“爷爷你用吧。”
“哎,爷爷专门给你的……”
“它有一点点丑。”
何君华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适应,正在一旁看祖孙温情戏码,但是听到这句还是有点哽住,他小心去看贺大师的面色,生怕这位脾气暴躁的老人发怒。
贺老头捏白子慕小脸,挑眉提高了一点声音质问:“它哪儿丑了啊?这是我抽空自己捏的,这么一大堆,你就挑出这一个丑的来!”
门口竹帘响了下,有一个小男孩进来,站在门口瞧见那么多人没敢过来,只站着眼巴巴喊了一声:“贺爷爷!”
贺老头老早就瞧见窗外的皮小子在那探头探脑,他这边刚伸手捏一下,雷东川果然就跑进来了。
贺老头摆摆手,道:“行了,你跟哥哥出去玩儿吧,爷爷在这谈点事。”
白子慕抱着熊猫出去了,到了门口,雷东川就伸手接过他怀里的玩具,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到了院子里还让小朋友仰头,瞧见小脸连一点红印都没有,这才放心。
白子慕弯起眼睛道:“哥哥,爷爷没有打我,他在跟我玩儿~”
雷东川看了屋里一眼,小声道:“你下次顺着爷爷一点,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拿出来给我。”
白子慕晃了晃他的手,点点头。
小朋友把家人和外人分得清楚,雷东川把贺老头当外面的长辈,因此还有顾虑,白子慕却真心把老人当了爷爷。因为知道老人不会因为小事生气,所以在自己爷爷面前,才会随心所欲。
雷东川带着白子慕在院子里玩,他们之前做的小花坛已经很漂亮了,里面长出了不少花草,白子慕洒下的鸡冠花种子,现在已经长出了漂亮的花朵,红艳艳的一个个支棱在那,特别神气。
白子慕搬了小板凳坐在那,怀里抱着一只熊猫,雷东川拿着他平时用的小水壶,给花草浇水。
不远处的一丛竹子下,还趴着一只熊猫,白子慕收集了好多竹叶铺在那,碰一下小熊猫就“嗯嗯”地在竹叶里扑腾,像是在啃竹叶一般。
白子慕“喂”完一只,又把手里的那只熊猫放过去,让它们轮流吃饭。
雷东川怕他晒着,找了一个草帽给他戴,小朋友平时很讨厌头上压着帽子,但是今天看熊猫看得专注,也没反抗。
没过多久,铁门外忽然传来汽车声音,还有喇叭鸣笛声,只响了两三下就停了。
雷东川抬头看了一眼,以为是路过的车,但是片刻之后,就瞧见一个三十来岁打扮时髦的女人走到铁门那,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男孩,瞧着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离着远,瞧不真切模样。
贺老头这边的铁门一般都是锁着的,但是近日有客人,也就忘了锁。
那女人在门口轻轻拍了两下,也不等里面人反应,就自己推开了铁门走进来,一边走一边道:“贺大师?贺大师在吗?”她瞧见后院有两个小孩在,就冲着那边走过去,只是这边院子路不平不好走,她穿着高跟鞋差点晃了下,拧了下眉头,但很快又调整过来。
第102章 桃毛
雷东川年纪小,第一眼看到的是她手里牵着的小孩。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五官平平,塌鼻子小眼,被女人牵着走过来还在不停地摇晃脑袋,像是在发脾气。他半路上被女人训斥一句,立刻就生气地一下子拉长了脸,显然在家中被骄纵惯了。
那女人倒是略和善些,走过来问道:“哎,小孩,这里是贺大师家吗?”
雷东川视线在那孩子脸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
白子慕听到,回头去看,他头上的草帽没戴好歪了一下,仰到后面去,露出一头在阳光下微微闪光的小卷毛,“是贺爷爷吗?”
“对对!”
白子慕眼里他们和村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听见之后指着门口道:“爷爷在房间里~”
女人瞧着那张漂亮的小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笑着道:“好,谢谢啊,小帅哥。”
白子慕点点头。
这样的话他每天都要听很多遍,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赞美,而是日常的打招呼用语了。
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进去了,她身边的小孩掀开竹帘进去之前,狠狠瞪了白子慕一眼。
白子慕低头看熊猫“吃”竹子,没瞧见。
一旁的雷东川眯了眯眼睛,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房间里。
何君华正在打开带来的小手提箱,里面一整层,明晃晃排列了数枚大小不一的宝石,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一小片流光溢彩的虹色。他正低声在跟贺大师商谈合作事项,忽然被人闯进来,身边的保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上前两步,挡在了何君华和那个小手提箱前面。
何君华先合拢了手提箱,面色沉下来。
一旁的贺老头也有些薄怒:“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来别人家里都不知道敲门的吗?没有半分规矩!”
女人也有些尴尬,但是她已经站在门口了,也不肯失去这个机会,只讪笑着道:“贺大师,我是您的一位故人,宝华银楼当初有个学徒叫曹善武……曹六指儿,您还记得吗?”
贺老头面色略缓,问道:“他让你来的?”
女人道:“是是,我也是问了好久,才打问到您的地址,这不京城的比赛一结束,我算着时间紧赶慢赶过来了。我想请您务必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当面跟您谈些事……”她见贺老头视线落在手边的孩子身上,立刻把小孩往前推了推,笑道:“算起来,这孩子也要叫您一声爷爷呢。”
贺老头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两个徒弟,他当初下放劳改,差点饿死,那两个大徒弟探望他之后,想要帮他平反,一个折了,另一个听说伤了腿离开了宝华银楼,再也没有联系。
那个伤了的徒弟就是曹善武,他也是贺老头收养的一个孤儿,因有六根手指一直被人排挤,后来成名了之后这外号反而成了夸赞的话。
若是曹六指儿还在,连陆平都要喊一声大师兄。
贺老头对这个徒弟有几分感情,连带着面色略缓了下来,但还是不怎么高兴:“先出去等,我在和何先生谈工作。”
女人答应一声,带着孩子又出来了。
女人瞧着穿戴精致,但耐心很足,站在那一直等着,不时还思索着一会要说的话。
她手边那个男孩四处看了看,向白子慕那边走过来。
白子慕坐在花坛边,伸手在摸小花小草,他也立刻去摸,力气很大,弄乱了一小片。
白子慕立刻皱眉,护着不让。
那男孩看他一眼,视线落在白子慕怀里的熊猫玩具上,伸手要拿,白子慕站起来躲开,也不高兴了:“这是我的。”
雷东川原本在给白子慕捡竹叶,听见声音立刻过来,站在白子慕身后盯着那男孩的手。二叔教了他很多新东西,但是也定了规矩,不能主动打人,要是这男孩但凡动一下他弟弟,他立刻就打他一顿!
雷东川黑着一张脸还挺吓人,那男孩有点不敢靠近,但也站在那不走,扭头大声喊:“妈妈!妈妈我要那个玩具!”
女人被吵得耳朵疼,过来看了一眼,道:“不过是个旧玩具,你要那个干什么,过来,我教你的话记住了没有?”她把儿子带走,站在院子一角低声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楚。
白子慕还在生气,抱着熊猫道:“我的是新玩具!”
雷东川护着他道:“别理他,小碗儿一会跟着我,就躲我后面。”
白子慕点点头,又牵着他的手去看小花坛,闷闷道:“哥哥,小花受伤了。”
边角有两朵小野花被那个坏脾气的男孩弄折了,雷东川蹲在那陪他一起修复,拿了小木棍简单做了一个“支架”,还特意多浇了点水。
雷东川弄了一点水弹在白子慕鼻尖上,小孩眨眨眼,抬头看他。
===第94节===
雷东川用手背给他擦了,笑着道:“也给你浇点水,长快点。”
*
贺大师在房间里和何君华谈得差不多,两人携手出来,何君华满面春风,一再感谢道:“世伯不用送了,我认得路,那这几天我就在酒店住着,您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随叫随到。”
贺大师乐了:“这里可没酒店,就一个矿上的招待所,你怕是住不习惯,不如先回去,等过段时间我定下来再联系你。”
何君华笑道:“哪里好让长辈再费心,您能答应出手帮忙,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他看了院子里,又留了一个保镖,这才离开。
女人正要过去,就瞧见院子里那个漂亮小卷毛跑过来,抱着熊猫直奔贺大师过去,抱着先喊了一声爷爷。
女人愣在那,看了那孩子狐疑不定。
贺老头低头问道:“子慕啊,这是怎么了?”
白子慕拽了拽老人衣袖,等他弯腰,就凑在耳边小声告状,贺老头那脾气一听就瞪眼:“胡说八道,新得不能再新了!我这包装都没拆给带回来的!”他再看向女人的时候,一脸不快。
女人早就把刚才随口说的那句话给忘了,一时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贺大师,站在那讪笑一下。
贺老头因为徒弟的面子,勉强给了几分好脸色,让她进来了。
贺老头抱着白子慕坐在主位,他这里简陋,没什么桌椅,即便是何君华来了也不过是坐小板凳,女人穿着的长裙有些紧身,这裙子设计用来参加大场合的,显然不适合坐小板凳,蹲都蹲不下去。她倒是也镇定,就站在那里跟贺大师说话,闲话家常几句又瞧见桌上还有一卷金线和绞丝剪,立刻笑着道:“贺大师,这孩子叫加庆,我们也是从小就教导他这些呢,您别看他小,他会制作一些简单的祥纹扣了,也会辨认宝石。”那个小男孩被女人推到前面,并试图让他表现一下基本功,“快呀,咱们在家怎么练的,你给爷爷做一个简单的。”
贺老头道:“不用了。”
“要的,您也瞧瞧这孩子,加庆很努力的,也正好跟您老人家这里的孩子比一比……”
“那就更不用了,子慕不会这些。”贺老头淡淡开口,“他还小。”
女人面上表情略放松些,笑道:“趁着年纪小学这些,基本功才扎实呢!”
“他不用学。”
“啊?”
“我学艺吃了太多苦,哪里舍得孙子再学这些,总归不过是些器物,他要什么我给他做就是。”贺老头见白子慕在桌上的工具,没让小孩碰,只哄他玩儿熊猫。“子慕不用学这些,小心弄粗了手。”
女人面上的笑都有些不自然,站在那顺着贺大师的话,夸了白子慕几句。
她身边的小男孩已经有些不愿意了,甩了她手一下,被女人紧紧攥紧了手腕,暗示性捏了一下,让他老实片刻。
贺老头对她没有半分兴趣,只问关于徒弟的事,那女人支支吾吾,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只说有难处。
一旁的陆平忽然起了疑心,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忽然问:“不对啊,你们不是经济困难,那这孩子怎么会认得这么多宝石?”
贺老头也抬头看向她,拧紧眉头。
女人看了一眼孩子,道:“加庆,你先出去在院子里玩,妈妈有话要跟爷爷说。”
陆平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测,他刚想开口,就听到贺老头沉声喊他:“陆平,你抱着子慕出去,我有话问她。”
陆平答应一声,抱着白子慕去了院子里,叮嘱了雷东川看好弟弟,又匆忙折返回去。
小男孩脾气挺大,在院子里跺脚,也不靠近他们俩。
白子慕站在哥哥身后,探头去看那个新来的男孩,小朋友眉头皱着也不高兴跟他一起玩。
房间里。
女人低声承认道:“贺大师,实不相瞒,我并不是曹先生的太太,不过我家里曾经在数年前救助过曹先生,他的腿就是我父亲送去医院救治好的,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有些交情。我叫罗淑兰,家里是做生意的,我本人也管理着一家小金器行一直想同您合作,或许您听说过金缘珠宝行?”
贺老头冷声问:“罗乔生和你什么关系?”
“这,我是罗乔生的妻子……”
只这一句就让贺老头勃然大怒,指着门口道:“你给我滚出去!”
“我是真心实意向来道歉求和的,老先生不要动怒,乔生愧对您不敢来,所以我想……”
“你们还有脸来这里?!曹善武当年为什么会断了一条腿,你回去问问罗乔生那个小王八蛋,如果不是他,善武怎么会变成一个废人!”
贺老头手里拿着根竹竿驱赶她,恼怒道:“我告诉你,老子一辈子不打女人,你快给我滚!我这里不欢迎你!”
女人被扫了一下,有些狼狈退到门口,还想求饶。
贺老头骂道:“你回去告诉罗乔生,我上回没打痛快,他要是还敢来,我就打断他一条腿赔给曹六儿!”
院子外面传来小孩的哭声,贺老头吃了一惊,连忙提着竹竿出去,他以为白子慕在外面受了委屈在哭,等去了外面才发现是那个罗加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大约是看到大人们出来,更是在地上打起滚,弄了一身脏。
贺老头抬头去找白子慕,发现小朋友在雷东川身后好好的,半点都没伤到。
“这是怎么回事?”
“爷爷!那个丑孩子太坏了,他抓弟弟的脸!”雷东川愤愤不平。
女人连忙上前,把孩子抱起来道:“那你也不能打他呀,他才多大,你这是以大欺小……”
雷东川还没有男女概念,毫不客气顶回去道:“我没有,我拿脑袋撞的,我二叔说了,力是相互的,这不算打。”
那男孩在地上哭得抽抽搭搭,还在自己乱抓,不停喊痒。
女人给他检查了下,也看不出什么,贺老头那边竹竿已经挥过来了,那力道落在她脚前打起一阵尘土,女人看着心惊肉跳,若是落自己身上只怕要断上几根骨头,她知道老人脾气暴躁,也不敢多停留,只能抱着孩子急匆匆离开,走出大门。
贺老头丢下手里的竹竿,连忙去看白子慕。
白子慕往后躲,贺老头有些懊恼,以为自己刚才动粗吓到孩子,低声安抚道:“爷爷刚才是打坏人,现在不打了,不怕啊。”
白子慕背过手去,还在躲。
陆平瞧见他手腕红了一小块,问道:“子慕,你手上抓的什么?”
贺老头把他抱过来,掰开手看了,却是一把桃毛,连忙抱他去拿肥皂洗了手:“你怎么敢抓这个,要痒一天知不知道?”
白子慕撇嘴:“他拿土块扔哥哥。”
“谁?”
“那个丑孩子。”
白子慕学着雷东川,也这么喊。
贺老头叫了雷东川过来,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好歹是说清楚了怎么回事。
罗加庆在院子里也没消停,估计是在家里飞扬跋扈惯了,什么都要抢,越不让干什么,就偏要干什么。白子慕护着小花坛,不许他破坏,他就偏要搞破坏,雷东川推他一把,那破孩子踉跄几步竟然还敢捡起一块土坷垃冲雷东川那边扔,白子慕扭头就往小厨房跑。罗加庆大约嫉妒自己妈妈连着夸了白子慕好几次,立刻跟了过去……
雷东川愤愤道:“爷爷,小碗儿手里拿着东西,那丑孩子伸手就抢,我亲眼瞧见的,小碗都主动给他了,他还想抓弟弟的脸,要不是我跑过去拽住他衣领,小碗儿就被他抓伤了!”
贺老头没吭声,拿肥皂给白子慕洗第三遍手,小孩的手已经好多了,不怎么红了。
陆平看了一眼白子慕,扭头看看雷东川,欲言又止。
贺老头低声问他:“哪来的桃毛?”
白子慕小声哼哼:“哥哥拿小刀刮下来的,他怕我痒,家里的桃子都是这样先刮一遍呀。”
贺老头点了点他鼻尖,也没再说什么。
这东西谁沾上谁能痒一天,白子慕抹在罗加庆身上,罗淑兰抱着一路,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第103章 厂房扩建
贺大师和雅颂珠宝行的何君华达成协议,决定合作。
何君华刚接管家中生意不久,虽年轻,但资金雄厚,而宝华银楼则是内地最老牌的一家金器行,两边合作,互相补益,再合适不过。
何君华原打算送一个工作室给贺大师,他在省城还做了房产投资,送出一层写字楼也不成问题。
贺老头摆摆手,道:“我不去,我清静惯了,在这里还舒坦点。”
何君华立刻笑道:“好好,那就在这里,只是我在内地不熟,怕有些地方考虑不周,不如把工作室一项写在合同里,世伯您在东昌城随便挑选,看中哪里只管跟我说,一切都好办。”
贺老头以前虽然也有些名号,但也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上来就送房。
他还想拒绝,但对方态度坚决,不止如此,还提前付了大笔定金。
等人走了之后,陆平才轻声提醒道:“师父,他是不放心。”
贺老头疑惑:“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做过的首饰比他吃过的米还多,不过是两整套的头面罢了。”
陆平笑道:“您的手艺,自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小何老板担心的是昨天来的那个女人,她是金缘珠宝行的,之前金缘一直在南边做生意,算起来,和小何老板算得上是竞争关系……”
他这么一说,贺老头心下明了,也没再多拒绝,只让陆平去挑地方。
陆平有点迈不动脚,犹豫道:“师父,您真要在东昌城长住?也不是说这里不好,就是没人没设备,不如您跟我一同回宝华银楼吧?”
贺老头瞥他一眼,道:“我不去,你也甭想什么歪主意哄我,赶紧去挑个地方,买下两间房,最好前头可以做铺面后面有个小院子清静点方便住人,哦对了,院子里最好有两棵杏树。”
陆平站那眼巴巴看他。
贺老头过了好一会,才不耐烦道:“你中秋就走,回去之后告诉他们,以后宝华银楼每年可以派两个学徒过来,跟在我身边学些基本功。”
陆平眼睛亮了,“哎”了一声,咧嘴笑着出去找房子了。
陆平很快就把房子找好了,他做事细心,一共找了三处,拿来供贺大师挑选。
贺老头看过之后,挑了离学校较近的一处,那边隔着一道桥,有水声环绕隔音,迈过石桥就是一方闹中取静的清净之处。
陆平笑道:“这个好,子慕上学、放学的时候,都能顺便过来,要是刮风下雨了也能住下。”
贺老头嘴上没说什么,面上尽是得意,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陆平等他点头,立刻就去置办。
何君华那边给钱大方,显然也是有意在示好,这会儿用了钱对方才会放心。陆平也就没省着,他买了那套带院的房子,又精心收拾一番,外头瞧不出什么,里面尽可能全都用了最好的东西,从生活用具到工作台,但凡能想到的,全给贺大师置办齐全了,除此之外还留了一个小套间,外头是孩子学习的长桌和两把木椅,里面则是一套小孩的床榻寝具。
陆平还特意把床做大了一点,他心里算过,在白子慕从小学读到高考这段时间,他师父估计会一直守着,不挪地方了。
在此期间,贺老头跟着何君华去了省城。
何家在省城开了分号,那边有完整的工作室,而且他这次带来的宝石价格昂贵,贺老头也不放心在东昌小城制作,干脆跟着过去,房子收拾好之前刚好给他制作完成。
何君华十分惊喜,立刻派来了高级轿车和几位保镖,小心翼翼把贺大师接走。
何家珠宝行财大气粗,外面的大路货他们有很多,原石也有不少,但是能撑场面的高级饰品少之又少,这趟原本抱着几分信心过来,没想到真的能让贺大师答应合作,何君华心里只觉得幸运,果然拿了保险柜里的宝石来是对的。
何君华在得知那日来的女人是金缘珠宝行的人之后,心里一直警惕——那一小箱宝石不算什么,但若是让金缘珠宝行抢在前面和贺大师合作,那绝对不行。
何家和金缘珠宝行两家本就是竞争关系,又都在南方,彼此间火药味很浓。
另一边,家属大院。
===第95节===
董玉秀租的那套房子在地震中受损,矮院墙倒了,房屋墙壁开裂的地方好修理,墙壁需要重新搭建。
房主舍不得这笔钱,干脆开了个低价,把房子卖给了董玉秀。
家属大院这边的房子一套大概在6千块钱左右,董玉秀租的这套略小一些,加上是老房子,只要了不到5千块的价格,董玉秀痛快付了钱。
董玉秀原本打算自己修葺房屋,雷妈妈听她说了之后,笑着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家房子也要修,正好一块了。”
董玉秀道:“那可太好了,姐,我还有件事想求你。”
“什么?”
“咱们两家隔着的那个矮墙,要不去了吧?我自从搬来之后,子慕和东川他们俩爬墙比走大门还顺呢,去了墙,我也放心点,总担心他俩哪天再摔一下。”
雷妈妈听了直笑,点头道:“好呀,你不嫌弃咱们就拆了,这样院子也宽敞,反正子慕每天也是被我家那三个小子从墙头上递来递去的,不光你,我瞧着也胆战心惊,生怕把孩子摔着。”
两边商量了一下,干脆一起画了图纸。
家属大院的房子分两种,一种是四五家住一起的大杂院,另一种就是他们两家这种带一个小院子的。真正使用起来,大杂院的院子更宽敞一些,他们商量之后,留了两家主房一部分的矮墙,后面循序变为花木隔开。
雷爸爸是做规划的一把好手,卷起袖子,乐呵呵地帮两家重新设计规划了住房。董玉秀那边房子陈旧,刚好可以重新改建,另外两家庭院共用的地方改成了一架葡萄,仿着小凉亭建造,冬天可以赏雪,夏天葡萄藤攀爬上去,绿茵模糊隔开一点,既有私密空间又美观,等十月还可以摘葡萄吃。
白子慕坐在高凳上听大人说话。
雷家的规矩一贯如此,家庭重大决策都要举手投票,大家都赞同才可以实施。
雷爸爸把图纸给大家大概讲了一下,问道:“暂时就是这样规划的,大家还有什么别的提案吗?”他看了一圈,又问:“如果没有,那咱们进行下一步,同意这项工程的举手。”
白子慕看着雷家三个哥哥举手,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举起小手。
雷爸爸看了一下,微笑道:“好,全票通过,明天开工!”
两家收拾房子,刚开工不久,董玉秀又收到了三个好消息。
第一个是金穗带回来的,她之前听董玉秀的吩咐,去了津市等地做关于牛仔裤的宣传,在经过两天平淡反应之后,陆续迎来了十几宗追加的订单,而后去了冀州等地,订单只多不少,最多的时候每天能有将近三十家商户来订货,她们东昌制衣厂的牛仔裤一炮而红!
而另外一个好消息,也跟董玉秀的决策有关。
她在震后第一时间积极救援,起初并未有想过什么回报,但好心总是会被上天眷顾,有个省报的记者报道了她的事迹,一连在报纸上宣传了好些天,东昌制衣厂生意一直不错,在此之后,更是成了当地人必买的品牌。又赶上市里要扶持民办企业,给立了个典型,特意给东昌制衣厂批了一块地,允许自建厂房。
董玉秀又惊又喜,但也在担心自己是否能一下把厂子扩大到如此规模。
雷爸爸在家中无事,就花了几天时间帮制衣厂做了规划,董玉秀只是自己对服装敏锐度高,能抓到先机,经商一切还都是从零开始的新手,跟着雷爸爸商议了一阵之后,立刻拍板,选定了位置,把制衣厂搬到了新场地进行扩建。
大人们事业红火,都在忙碌。
而在震后两个月之后,东昌小城也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生机,复工复学,迈入正轨。
矿区二小。
白子慕在去学校的第一天,就被叫了家长。
董玉秀从制衣厂匆匆赶来,她还是第一次被老师叫过来,一路上想的都是白子慕是不是摔着哪儿了,担心的不行。但等到了之后,办公室里围了两三个老师,正在那商议一本练习册,见她来了,就客气道:“白子慕家长,这次特意请你来,是想跟你谈一下孩子的学习成绩。”
董玉秀愣了下:“啊,好。”
她心里疑惑极了,子慕不过是念学前班,从未考过试怎么就能谈成绩了?
那几个老师对她很客气,把手里的那本练习册递过去给她看,董玉秀翻了翻,通篇的加减乘除,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就是小孩儿的课后习题册——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就是这本练习册也太破破烂烂了,整本全是散页,全靠几个订书钉在那支撑,勉强凑了一本册子。
第104章 小天才
老师道:“您看出什么了吗?”
董玉秀小心道:“卷面不整洁?”
老师翻到最前面,指给她看:“这是一年级的作业。”又指了指最底下,“这里写着你家小孩的名字。”
这练习册竟然还带封面,虽然也是撕下来的一整页,但难得是干净漂亮的,上面的名字是用铅笔写的,小孩的笔记稚嫩很好辨认,确实是“白子慕”三个字。董玉秀有点惊讶:“您是说,子慕做了一年级的作业吗?”
“对,他把题目全做对了,而且——”老师面露不忍,点了点那本破烂册子道:“我们全班上学期的练习册,每个人都少了而一页,我一直觉得奇怪,这也丢的太平均了,原来都跑这来了。”
“是子慕跟他们要的吗……”
“不不,这一看就跟你家小孩没关系。”
办公室门口传来一声小孩喊“报告”的声音,董玉秀和老师一起回头去看,就瞧见了雷东川。雷东川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白子慕跟在后面抓着哥哥的衣角,探头看到妈妈也在,小朋友胆子大了点,立刻跑过来。
董玉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低声跟他说话,问作业的事。
另一边,老师也在问他的班长:“雷东川,这作业又是你弄出来的?”
雷东川道:“也不算吧,大家都出力了。”他觉得这是集体努力的成果。
老师:“……”
老师还想说话,就被一只小手轻轻拽了一下衣袖,低头瞧见一个面露担忧的小卷毛,小孩仰头道:“老师,我没有练习册,哥哥才给我做了一本练习册,你不要批评我哥哥,是我的错。”
老师声音放轻缓了一些:“没有批评,只是想问一下情况,这些题都是你自己写的吗?”
“嗯。”
白子慕那本练习册,是之前雷东川让班上同学一人一页凑起来拼成的,这本册子太特殊了,即便混在几十本作业里,也很难不被发现。老师本来没看到名字,他们班上男生多,作业本没几个干净整洁的——他之前还批了一本也这么破破烂烂的暑假作业,只当又是哪个皮小子扯坏了。可打开之后才发现不对劲,翻了几页之后,回去看了名字,问了一圈才打听到学前班有这么一个叫白子慕的小不点。
带白子慕的老师很喜欢这个漂亮小朋友,热情介绍道:“这是雷东川的弟弟。”
至于雷东川会把这练习册和班上作业一起交上来的原因,也非常简单。白子慕想要练习册,他就亲手制作了一本给弟弟,现在小朋友又想要作业本上的红笔批注,当哥哥的二话不说就把作业交上来了。
雷东川说的时候,还挺自豪:“老师,我弟弟算术可厉害了,这些全都是他自己写完的!”
老师拿了两张试卷过来,对董玉秀道:“白子慕妈妈,我批了一下作业,发现你家小孩真的很特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让他再做几张卷子可以吗?”
董玉秀低声问了白子慕,见小孩点头,也就答应下来。
老师让出自己的桌椅,让白子慕坐在上面写卷子。
小朋友腿短,坐在老师的椅子上脚还悬在半空,偶尔会晃一下。
老师给的是一张数学试卷,白子慕还挺喜欢做题的,很快就填完了一张。这些题目太简单了,白子慕眼睛看一遍就落笔,写得太快,简直像是随意划了几个数字一般,一张试卷不过三五分钟就填写好,后面的老师几乎在他刚写完最后一题的时候又给了他一份新的。
一直给,小朋友就一直写。
写完,又给一张。
白子慕困惑接过,看看妈妈,见她点头了就继续写。
一旁已经围过来四五个老师,白子慕刚写好的试卷在她们手里传阅,小学的题目非常好批改,白子慕写的也非常整洁,通篇没有一处修改的地方,字迹稚嫩,每个数字都规规矩矩填写在答题处。
一旁的一位女老师忍不住道:“这孩子看一眼就全做对了呀,这可不得了!你们在家里专门教过吗?”
董玉秀摇头,她来了东昌城一直很忙,儿子都是跟着雷东川他们这些大孩子一起玩,并未专门学习过。
“他现在几岁了?”
“他十月的生日,下周刚满6周岁。”
“白子慕妈妈,你家孩子完全可以跳级,让他去读二年级也跟得上,一会我看一下他其他的试卷,如果都写对的话,我建议你们还能再跳级读更高的年级。”老师非常热情,“他算题很快,理解能力也完全跟得上,这是小神童,可以读少年班的!之前新闻报纸上还报道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读大学呢!”
……
坐在桌前答题的小朋友手中的铅笔顿了下,停下不写了。
一旁有在看着他答题的老师,瞧见立刻弯腰和蔼问道:“怎么了?”
白子慕道:“笔尖断了。”
老师给他拿了新的,笑呵呵道:“来,你用我这个。”
白子慕摇摇头,不接,再问就说不会写。
老师道:“是不是有不认识的字呀,没事,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哪里不会告诉老师,我们慢慢解题……”
董玉秀抱起儿子,她能感觉到小朋友情绪不太好,客气道:“老师,跳级的事我回去想想。”
老师连声答应,另外的几位老师也特别热情,对她道:“我是五年级的教学组长,也是专门教数学的,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班上。”
“五年级太高了,不如先来我们二年级试试吧!”雷东川他们班主任也插了一句,还打趣道,“白子慕,你来我们班上,老师给你发一本新习题册,好不好?”
本来以为是随口哄一下小孩,没想到白子慕当真抬起头看看他,点头道:“好。”
教学组长开口道:“我也可以送你习题册,你喜欢什么颜色的习题册?我这里全年级的都有呀。”
白子慕摇头:“我要去哥哥班上。”
教学组长:“……”
教学组长不死心,劝了好一会,还试图带董玉秀去看他们班级:“只有45人,小班好管理,而且他年纪小,我可以负责每天的课后辅导,要不再考虑一下吧?”
白子慕道:“我跟哥哥一起。”
一旁的二年一班的班主任简直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他头一回觉得雷东川这个班长干得好,把雷东川往班里一放,就给他吸引来这么大一个宝贝金疙瘩!
董玉秀先带着白子慕回去,办公室的老师们都非常热情,尤其是二年一班的班主任,更是一路送到了校门口。
*
对于跳级的事,董玉秀一方面很高兴,另一边也有些担忧。
她回去之后,也没有其他人好商量,就去找了雷妈妈。
雷家当天晚上,全家又开了一个小会。
雷奶奶听完之后,开口道:“依我说,跟着东川一个班读书也挺好,这样更放心,反正子慕学习跟得上,其他的事儿让东川帮着就是,还省得上下楼两个班儿来回跑。”
雷爸爸也点头表示赞同:“对,主要担心的是生活方面,不过有东川照顾弟弟,俩人一起上下学也方便。”
雷妈妈道:“跳一个年纪,同学会不会陌生,不好相处呀?”
雷少骁笑了一声,摆摆手道:“妈,您想多了,小碗儿一直跟老三他们那帮大孩子一起玩,大院子那些都认识他,没几个陌生的。”
雷妈妈想了想,还真是。
甭说家属大院里这帮孩子们,就算是在乡下,雷东川去哪也都带着弟弟,在雷家村问一声白子慕,十个孩子里七八个都认识。
董玉秀低声问道:“子慕,你想跳级吗,就是不跟之前的小朋友们一个班级,跟你雷哥哥一个班。”
白子慕想了一会,点点头:“想。”
他很喜欢以前班里的小朋友,但是最喜欢的还是哥哥。
雷东川在一旁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小孩这个字一说出来,他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围着桌子跑了一圈,然后过来照着小朋友脑门“叭”地亲了一口,亲不过来似的,没头没尾又亲了好几下!
白子慕一头小卷毛都给他亲乱了,拿小手推他脑袋,小孩特别怕痒,雷东川亲他脸的时候没忍住也跟着笑。
===第96节===
全家商议之后,决定让白子慕去二年级念书。
雷东川他们班主任姓黄,是师范毕业不久的年轻老师,正是对工作充满干劲和热情的时候,一听说这个好消息,主动帮忙办了升学手续,还说要先给白子慕补习几天,等他跟上二年级其他小朋友课程进度之后再跟着念书。
董玉秀为此特意把制衣厂的事交给金穗,自己陪着白子慕去补课,瞧着小孩学习进步神速,也十分惊讶。
黄老师夸奖的话在第一天就用完了,第二天的时候看着白子慕两眼放光,像是在看一个大宝贝。
董玉秀去倒茶水的时候,黄老师刚好批完了最新的一份试卷,实在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声问道:“子慕啊,你以前真的没学过吗?”这题做的也太顺了。
白子慕道:“学过。”
黄老师觉得这才合情合理,即便是小天才,肯定也要启蒙的嘛!
他又问:“跟谁学的呀?”
白子慕:“哥哥。”
黄老师以为自己没听清楚,眨了眨眼又问:“跟谁?”
白子慕道:“雷哥哥教我做题。”
黄老师欲言又止,眉头拧紧又松开,整个人脸上写满了疑惑。
他通过几天的补习教学,已经完全能理解雷东川在小朋友心里的地位,但也不能这么夸大去讲啊?雷东川的成绩他知道,从60分到90分,确实值得表扬,但90分的学生怎么能教出100分的小天才啊?
第105章 生日
黄老师带了新发的一套书本来补习,又带着满腹疑惑离开了。
董玉秀对此毫无所知,她正在和白子慕一起查看那些新课本,白子慕很喜欢这些书,一本本放在桌上用手摸过一遍,开心道:“妈妈,和哥哥的一样,哥哥给我看过他的课本,也是这样的呀。”
董玉秀笑道:“嗯,一样,妈妈给你包上书皮好不好?”
白子慕点点头,坐在一旁看。
门口有人敲门,是雷妈妈过来了,要接白子慕去百货大楼买礼物。
董玉秀道:“姐,这两天你已经给子慕买了好多文具了,不用再买了,用不完。”
雷妈妈笑道:“今天不一样,玉秀,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9号?”
董玉秀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摇摇头:“你看我,这几天忙着办升学和补课的事儿差点把这日子忘了。”
10月9号,是白子慕的生日。
正好赶在周末,雷家三个哥哥也都放假,雷妈妈和董玉秀干脆带着孩子们一起去了百货大楼购物。
雷妈妈自从知道白子慕跳级读书的事儿,就比董玉秀还高兴,逢人就提,简直像是夸自己家小孩一样自豪。她光是百货大楼就去了两次,给买了好些文具,赶巧进百货大楼新进了一批学习用品,里面有一个田字格作业本特别漂亮,上面印着一只熊猫怀抱竹子。
白子慕一眼就看中了。
作业本很薄,5分钱一本,雷妈妈大方地给他买了一百个。
董玉秀失笑:“姐,这太多了……”
“不多,二年级写字儿多,本子多买几个放着用。”
两个妈妈只管购物,买了东西就交给后面的几个小伙子提,雷成竣长得高,已经像是大小伙子了,雷少骁也不差,只比大哥矮了半头,高中一开学就加入了校篮球队,是前锋主力。
小朋友的一摞卡通作业本在雷成竣手里,提起来轻轻松松。
雷家三个哥哥也给白子慕买了礼物。
雷成竣给小孩买了一个小皮球,之前那个因为小朋友很喜欢,经常带出去玩,已经晒得有些褪色了;雷少骁给小孩挑了一个转转球,是一种最近小孩里流行的玩具,一个塑料环系着一个长绳的球,晃动起来,可以自己甩自己跳,他比大哥观察的细,瞧见不少小学生都有一个,立刻也给白子慕准备了。
雷少骁买了之后,又问:“老三,你要不要?”
雷东川对这个不感兴趣:“我不要。”
雷少骁:“为啥?”
“我们班杨盼盼她们才玩这个。”
“……”
二哥感受到会心一击,他钱已经付了,捧着那个转转球拧眉看了一会。
失策,他竟然只注意到了流行,却没想到这个粉色的转转球是小女孩们的玩具……粉色这么漂亮,怎么就只有小女孩喜欢的吗?
雷东川在柜台上看了一会,看准了目标,就回去牵着白子慕的手过来,指着上面的一个方盒子道:“阿姨,我要那个。”
售货员给他们拿了下来,那是一个手摇转笔刀,方盒子顶上还有一个木头士兵小人,漆了鲜亮的颜色,像是胡桃夹子。
这是整个柜台上最漂亮的一件文具了,白子慕看到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一下。
雷东川拿在手里检查了一遍,确认安全,再递给他,小声问道:“小碗儿,喜欢这个吗?”
“喜欢!”
雷东川就掏钱给他买下来,连包装盒都直接拆了,拿给白子慕玩。
白子慕捧在手里舍不得放下,摇两下,上面的木头士兵小人还会“咔咔”转动,白子慕跟着笑,觉得特别新奇。
雷东川教给他用,指着上面一个圆孔道:“这里放铅笔进去,然后转几下就能削好了,要是我不在,你就自己这么削铅笔,别用小刀,也别把手指头放进去,听见没?”
白子慕点点头,又把盒子给他,期待道:“哥哥,你摇一摇,他会说话!”
雷东川摇动两下,木头士兵发出“咔咔”声,小朋友果然又被逗笑了。
雷东川对这种花花绿绿的文具不感兴趣,但是弟弟笑得开心,他也乐意多转几下。
傍晚的时候,董玉秀想请大家在外面吃饭,雷妈妈却道:“不用,咱们回家吧,家里准备了。”
董玉秀道:“那我再买两个菜,带回去咱们一起吃。”
雷妈妈摇摇头,笑道:“今天晚上老雷下厨,他说要做满汉全席呢!”说着又凑到董玉秀那,低声道:“老雷厨艺特别一般,你买了菜回去,大家都不吃他做的可怎么办?等晚上回去,不管做了什么,你多夸他几句就行了!”
董玉秀有点意外,问道:“可是之前东川做的菜,子慕全都吃了,还一直夸好吃……不是跟雷大哥学的吗?我之前还想肯定是雷大哥厨艺好,想跟着去学学呢。”
雷妈妈摆摆手道:“哪儿是跟他呀,那是家里老爷子教的。”
虽是一脉相承,但却差之千里。
最后董玉秀就买了一个生日蛋糕,提着一起回来了。
晚上两家聚餐,雷爸爸十分努力,做了八菜两汤,凑了个十全十美。
每道菜的寓意都很好,就是滋味吃起来十分普通,他大概是每道菜平均放了油盐酱醋,连在锅里炒的时间也差不了多少,因此吃起来大同小异,基本都是一个味道。
雷东川跑去厨房做了一道炒鸡蛋,端来偷偷喂给白子慕吃。
几个大人瞧在眼里,权当没看到,随他们俩去了。
董玉秀小声凑在雷妈妈耳边说话。
雷妈妈听了惊讶,低声道:“真的啊?前几天也这么喂的?”
董玉秀笑着点头:“对,就在葡萄架那边,我过去的时候东川还藏呢,可香了,压根藏不住。”
雷妈妈道:“难怪,我说子慕怎么每天都跟在老三后面转悠,我喂饭都不好使了。”
雷东川凭借厨艺上位,偷偷投喂,已经占据了主力地位。
饭后,董玉秀捧了蛋糕过来,点了蜡烛,让小朋友许愿。
白子慕十分紧张,坐在板凳上十指交叉合拢,抵在下巴那,闭着眼睛认真许愿。
雷少骁在一旁逗他:“小碗儿,你都许什么愿望了?也跟我说说。”
白子慕摇头,不肯说。
雷少骁越发好奇起来,问了好几句,小朋友才认真道:“许下的愿望不可以说出来,不然就实现不了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
“爸爸。”
雷少骁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抬手揉了揉小卷毛,轻声道:“好,二哥不问了,不过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二哥,实现愿望的过程也需要咱们自己努力对不对?”
白子慕认真想了下,点头说好。
他过去抱了一下二哥,但是在雷少骁感动地要拥抱回去的时候,小孩扭头就走了,迈着小短腿去追雷东川去了。
雷少骁觉得白子慕脑袋后面简直像是装了天线,背着身也能知道他家老三往哪边走,时时刻刻都在搜寻信号。不过两个小朋友年纪相仿,更有共同语言,能玩到一处也是必然,二哥把心里的羡慕压下去,琢磨着要如何刷好感值。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雷妈妈提了一句“新课本”,雷少骁立刻就察觉到了机会,主动提出要给小朋友包书皮。
“老三课本都是我包的书皮,子慕,你去把你的课本都拿来,二哥给你包得漂漂亮亮的!”
全家人晚上也没什么别的事,干脆全家一起动手做手工。
雷少骁仗着手快,先抢了两本,压在胳膊底下飞快包书皮,另一边雷爸爸也在努力,这是雷家每年开学的例行功课,他一向做得最好,书皮包完有棱有角的,白子慕很喜欢,抱了一本书站在一旁排队等,想让雷爸爸再给自己包一本。
雷成竣瞧了一眼,把包好的书角那轻轻在桌上磕了两下,怕太过尖锐,伤着小朋友。
雷爸爸还想帮着写字,但他的连笔字并不受欢迎,他还想争取一下,但小朋友已经去董玉秀那边排队了。
董玉秀帮忙在课本上写字,她用的是花体字,清晰又漂亮。
雷妈妈瞧见,问道:“玉秀,你还会这个呢?从哪里学的呀。”
董玉秀一边写一边笑道:“以前想考美院来着,就是自己摸索着学了点,一点小爱好。”
雷妈妈夸道:“那几年美院难考,要放到现在,一准能考上!你这一手,拿出去做广告字体都够了。”
董玉秀听见只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所有课本都包完了,董玉秀拿过新书包,给儿子一本本整理好放进去,又放了一个铅笔盒和那个白子慕最喜欢的转笔刀,收拾好了之后,她抬手轻轻抚过小孩软软蓬蓬的小卷毛,轻声叮嘱道:“子慕,要好好学习呀,将来可以去很多你喜欢的地方。”
白子慕抱了抱她,点头道:“嗯!”
*
黄老师在补习了小半个月后,认为白子慕完全可以跟上班里的进度,同意他来上课。
白子慕再去学校的时候,跳级去了新班级,跟在雷东川身后成了二年级的小学生。
贺老头特意赶回来,送孙子去念小学。
他因为之前在省城工作室忙碌没赶上白子慕的生日,颇有些懊恼,这次回来还特意给带了一份礼物,是一枚放在红盒子里的金锁,上面雕了一只小麒麟,鳞角、胡须都根根清晰,十分漂亮。
===第97节===
金锁沉甸甸的,董玉秀接到手里都有些不知所措,贺老头摆摆手抢在前面道:“这不是给你的,也甭跟我说那些客气话,你就替子慕收着就是了,等他以后大了讨媳妇的时候用。”
董玉秀只得应声,接了这份厚礼。
家里人送白子慕到了学校门口,贺老头尤其舍不得他,弯腰问道:“子慕啊,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白子慕想了想,道:“爷爷,我想要烤花生。”
贺老头道:“那爷爷现在去买,等你放学之后就能吃了。”
白子慕摇头:“我想吃爷爷做的烤花生。”
贺老头受宠若惊,赶忙答应下来。
雷东川带的路队在校门口解散了,他站在那喊了弟弟一声,白子慕就跟家里长辈们招招手,背着书包跑过去找哥哥了。
董玉秀瞧着他们手拉手进去,等着小朋友的身影走到教学楼里,找不见了,这才离去。
另一边,雷东川牵着弟弟的手去班上。
他刚才也听见白子慕说的话,有些奇怪道:“爷爷烤的花生太难吃了,你要那个干啥?想吃花生,我给你烤。”
白子慕摇头道:“我答应了周宇奇,要带给他吃。”
“谁?就是之前跟你坐同桌的那个小胖子?”
“嗯!”
白子慕跟着哥哥走,晃了晃牵在一起的手,小声道:“哥哥,他很多东西都没吃过。”
“我怎么记得他零食也挺多的啊?”
“可是他只有饼干和酒心巧克力,好可怜。”
第106章 二年一班
白子慕跟着雷东川一起去了楼上,到了二年级一班门口。
雷东川特意带他认了一下路:“咱们班很好找,上楼梯的一个就是。”
白子慕仰头看了班级牌号,点点头。
二年级一班的教室比白子慕之前的教室要大一些,他们学前班的桌子是围城一个正方形,中间留了空间方便小朋友们做游戏,但是高年级的桌子是一排排十分整齐的,两张小课桌挨着,中间是走廊。
杜明是今天的值日生,正在擦黑板,瞧见白子慕进来立刻热情欢迎他:“来啦?老大已经跟我们说了,弟弟,你想坐哪儿?”
白子慕去看哥哥。
雷东川道:“他跟我坐一块吧。”
杜明道:“老大,你坐最后一排,咱弟弟坐那估计啥也看不见了。”
雷东川想想也是,但是小朋友紧跟在他身边认人的样子,让他一时也舍不下。
一旁的杨盼盼十分激动,她之前听到男生那边流传出来的一点消息,一直半信半疑,今天早上瞧见白子慕来班上上课这才确定是真的,她可太喜欢这个漂亮小朋友了,听见他们说就道:“要不跟我坐同桌吧,我坐第一排呢!”
雷东川立刻否决:“不用。”
他们班男生多,高矮都有,也有小个子男生坐在前头,雷东川去找了前面一个坐第一排的男生,让大家伙帮着蹿了两个位置。全班男生早就得到通知,这会儿见了白子慕都很热情,不仅腾了位置,还帮他搬了桌椅过来。
杜明拿了一块干净手绢给他擦,笑呵呵道:“弟弟,老大早就给你占好桌椅了,每天都擦一遍,可干净了!”
雷东川让白子慕坐在里面,自己把凳子放扁,又随意垫了几本书,陪着白子慕坐了第一排。
收拾好之后,预备铃也响了。
和其他班零零散散的人不同,二年一班全员到齐,几乎是铃声一响就开始齐刷刷翻书。
整体学习氛围太浓厚,白子慕懵懂,也跟着翻书。
雷东川一边给他找出今天第一节 课要用的语文课本,一边低声问了后面的杜明:“你们怎么来这么早?”
杜明:“老大,别提了,我们都是来上课前预习的。”
“老师要检查背诵?”
“那倒没有,就是……”
正说着,门口的董天硕踏着铃声走进来,看到大家都在翻书,愣了下,也回后排座位上开始看书,嘴里轻声背诵诗词。这简直像放出了一个信号,全班小学生如临大敌,全部都哗啦啦翻书开始背诵,生怕自己背不过一样,有人嘀嘀咕咕背诵,有人捂着耳朵,努力闭眼背,全班诵读声音加在一起,一直传到走廊上去!
白子慕吓了一跳,一边翻书一边看周围的人。
雷东川握着他手,凑近了给他翻书,低声道:“没事,快考试了,在复习,你也背。”
白子慕低头看书,雷东川念一句他就背一句,认识的字没那么多,但雷东川读过一遍他就记牢了,能复述出来,这么读个两三遍,慢慢的书本上的生字也就记住了。
白子慕一直都是这样学习,没觉出不对。
雷东川也习惯了弟弟这样的记忆速度,也没觉得反过来学哪里有问题。
矿区子弟小区和大部分北方小学一样,都有20分钟的预备上课时间,来早了的可以上会早自习,晚了也不算迟到,只要赶在7点30分之前进教室都可以。但是二年一班显然没有浪费一丁点的预备时间——准确的说,是打从董天硕进来之后,大家才开始的。
暑假之前的一班,并没有这么积极过,这一切都要从刚开学说起。
地震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家属大院的小朋友跟在父母身边,过了一段奇异的暑假,在他们的记忆里,除了刚开始的害怕之外,更多的记忆是集体在广场上露营睡地震棚。除此之前,就是每天在广场上大喇叭播放的有关矿区的事,广播和报纸上频繁提起一位普普通通的矿区基层工人董玉海,他在井下带领十几位矿工成功自救的消息慢慢传开,已经成了整个矿区的英雄。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黄老师就朗读了报纸上写的董玉海救人事迹,然后带头领着全班学生们给董天硕鼓掌,欢迎了这位英雄的儿子。
董天硕吓了一跳,茫然被这份巨大荣誉笼罩在身上,一时有些紧张,但在紧张退去,很快就变成了振奋和自豪。
他发现自己走在外面走廊上,老师们见了会微笑着主动跟他打招呼,遇到新来的老师,还会有人特意介绍一下说是“那位英雄董玉海的儿子”,所有的同学和老师对他都十分和善。
在开学没几天的时候,他还被校长叫去,让他写了一份国旗下的宣言,专门在周一早上升国旗的时候站在国旗下朗读。
董天硕特别紧张,结结巴巴道:“老师,不是,校长……我不会。”
校长很和善,安抚道:“你别怕,要是实在不会,就写一份‘我的父亲’,你父亲是咱们矿区的英雄标兵,市里正在开展活动,号召大家都要向他学习呢。”
董天硕:“!!”
董天硕不是十分明白,但他大受震撼。
全市的人都要向他爸学习啊,他数学没考及格过,完全算不出那得多少人,多大的荣耀。
他回去认认真真写了一份。
在周一早上,站在红旗下读了。
他写的不太好,但也直白,念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紧张:“我的爸爸是一名普通的矿井工人,他回家不多,手上总是黑乎乎的……”
董天硕写了和父亲的生分,但也写出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正因为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写的才格外感人。他还写了住地震棚的时候吃东西,说吃方便面香,又说吃了几口,就想父母,他说的时候很多人想起那段经历,也想起自己的父母,不少孩子跟着一起哭了。
董天硕因为是英雄的儿子,小胖子觉得自己不能给爸爸丢脸,凡事都要做得最好。
他也不调皮捣蛋了,努力学习,上课积极举手回答问题,放学也认真写作业。
他这么一用功起来,整个二年一班跟着一起疯狂内卷。
董天硕以前考倒数第一啊,倒数第一要进步,前头所有的人连滚带爬起来一起发奋读书,课前预习那20分钟没一个人迟到的,生怕自己被落下。
在全班同学的努力下,第一次小考董天硕只考了45名。
董天硕觉得遗憾,拿着试卷道:“我会继续努力。”
全班同学:“!!”
董天硕说到做到,每天每天早上都会准时提前20分钟来温书,全班60位同学,已经被他熬出了黑眼圈,但谁也不肯先松口气。杨蒙蒙那些女生们成绩一直中上游,受到的冲击较小,雷东川这边的小弟们就不一样了,董天硕但凡提高一个名次,全班男生就跟着换排名,事关荣誉,谁也不肯先停下看书。
也就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董天硕一进教室开始看书,全班男生立刻连滚带爬继续跟着一起学习;董天硕课间不出去玩,他们也不出去;董天硕体育课带小纸条,一边跑步一边背诵唐诗,他们也跟着一起哇哇背诵。
杜明感受尤其深,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身上的包袱比其他人更重,他觉得简直要被卷死了。
董天硕凭一己之力,把全班60位同学全都熬出了黑眼圈。
白子慕刚来,不知道班里的情况,大家背诵,他就跟着一起背。小孩记忆力很好,几分钟背好了就晃着脚坐在那里玩儿新买的橡皮,他的橡皮是一块切开的西瓜样式的,拿在手里闻起来也有甜甜的西瓜糖味道。
小朋友拿橡皮搭了一座三角形的“塔”,好几块橡皮叠放,很有趣。
雷东川凑近道:“小碗儿,上课不能玩这个。”
白子慕就把所有的橡皮都推给雷东川,仰头道:“哥哥帮我收着。”他在家的时候就是这样,所有喜欢的玩具都交给哥哥保护起来。
雷东川全揣自己兜里——他铅笔盒送人了,还没买新的,现在每天就抓着一支笔用。
第一节 课是语文课,但是班主任黄老师为了白子慕特意换了一节课,先上了数学。
他专门跟大家介绍了一下白子慕,笑呵呵道:“这是咱们班新来的小同学,白子慕,他年纪小一点,但是成绩很好,以后大家多多照顾他啊。”
全班人声音洪亮,大声说“好”。
白子慕之前已经跟着黄老师补习过一段时间,对他很熟悉,慢慢的也就不怎么害怕新环境了,在老师提问的时候,瞧见周围的人举手回答问题,小朋友也跟着学,规规矩矩举起小手。
黄老师按耐住内心的激动,面上尽量显得平静一些,抬手示意:“来,白子慕你上来,在黑板上解答一下这道题目!”
白子慕不敢一个人上去黑板做题,就牵着哥哥的手,带他一起过去。
雷东川无所谓,全班都笑了。
白子慕吓了一跳,仰头看到哥哥也在笑,就放心了。他以前在学前班的时候,都是小朋友们一起手拉手做游戏的,他不知道当小学生以后不可以牵手。
黑板上的题目很简单,白子慕全写对了。
有够不到的地方,还是雷东川抱他起来,让小朋友拿粉笔写完的。
黄老师大声夸奖了他,白子慕小脸红彤彤的,握着粉笔很高兴,等老师说完还在期待。
黄老师示意他回去坐下听课,白子慕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老师。”
黄老师亲切道:“嗯?白子慕同学,怎么了?”
白子慕鼓足勇气提醒他:“老师,我哥哥也很厉害。”
黄老师:“……”
黄老师:“雷班长力气很大,乐于助人,行了,你们一起下去吧。”
白子慕开开心心蹦下讲台,雷东川牵着他手领着回去座位的时候,特别自豪。
===第98节===
第二节 课是语文。
白子慕已经学会了举手回答问题,他人小,一头小卷毛特别可爱,举手的时候也不像其他小朋友一样举那么高,规规矩矩放在桌上,只仰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老师。
语文老师要被他萌化了,把他喊起来之后,才忽然想起来道:“你今天第一天来上课,不知道之前布置的背诵作业,不用抽查……”
白子慕已经开口背了,一整段背下来,一字不错。
语文老师有些惊讶,等白子慕背到第三段中间停下的时候,她已经非常满意了,摆摆手让他坐下:“非常好,能背一半就很厉害了,说明你在家里做了很充足的功课和准备,在这里提出表扬!”
白子慕坐在板凳上晃了下脚,挺开心的,翻书看下一页。
一旁的雷东川揉了揉鼻尖,忽然有点心虚。
他弟之所以只背了半截,是因为他课前预习的时候只读到那里,这不怪白子慕,只他偷懒了。
雷东川趁课间休息的时候,给白子慕抄了一份课程表,告诉他以后每周都上什么课,“以后你就看这个,瞧见上什么课,就提前拿什么课本。”他写好了之后,想给白子慕贴在铅笔盒上,一打开看到铅笔盒内侧印的乘法口诀又有点犹豫,“小碗儿,你还看这个口诀表吗?”
白子慕摇摇头:“不看啦。”他都已经记住了。
雷东川就给他贴了课程表,格子打得很认真,但字迹歪歪扭扭的,看得出尽力了。
雷东川有点不好意思:“有点丑,回头我让杜明给你重新抄一个。”
白子慕摇头,伸手摸了摸:“哥哥写得好看。”
另一边。
学习委员杜明正带了四五个男生过去围着董天硕,苦苦哀求他一起出去玩。
董天硕一脸为难:“可是,我上次的试卷有个大题还不会做,我想再看会书,学习一下……”
“你还学啊?出去走走吧,跟我们一起去小卖部买点东西吃也行啊!”
“对对,董天硕,我请你吃话梅粉,求你了!”
董天硕明显犹豫了,他咽了一下口水,又看了前面第一排坐着的小卷毛再次坚定了决心,摇头道:“我不吃了,我表弟这么厉害,他上课回答了好多问题,我要更努力。”
“别!!你玩儿一会吧,求你了!!”
楼上的二年级无形内卷,压力山大,而斜对面刚升一年级的小朋友们,也陷入自己的悲伤。
杨蒙蒙在班上哭得好伤心。
她失去了吃豆包的工作,还失去了后座漂亮的小卷毛。
周宇奇也丢了自己的小同桌,同样沉浸在悲伤里,但还是抽空安抚了杨蒙蒙,分了自己那袋字母饼干给她吃。
杨蒙蒙含泪吃了三块,然后决定去二年级看看白子慕,周宇奇听到她说也跟着点头:“我也去,我带了好多零食,可以给他送去。”
杨蒙蒙叮嘱道:“他不爱吃红豆味儿的。”
周宇奇连忙保证:“没有,没有,巧克力没有红豆味儿的,里面有葡萄干,还有坚果粒!”他从书包里翻找了一会,把剩下的半袋饼干也一起拿上,班上其他小朋友听说,也都要跟着去,因为刚开学不久,大家都带了不少小零食过来,每个人兜里都揣得满满的去找了白子慕。
高年级的教室门口像是有封印,一般小朋友不敢贸然进去,只在门口有礼貌的请哥哥姐姐把白子慕叫过来。
然后一个接一个,开始给白子慕塞吃的。
白子慕刚开始还拿在手里,后面就已经拿不了了,他摆摆手道:“不要了。”
杨蒙蒙帮他把衣摆扯平,像是他们学前班的围兜一样,指挥大家往这里放:“排队来,不要乱。”
白子慕:“??”
走廊上排了大半个一年级的小朋友,以至于其他高年级的还以为二年一班在发东西,有人不住往里探头看,只是小萝卜头们太多,一时也看不清楚。
杜明从小卖部跑回来的时候,就听见隔壁班有人喊他:“哎,杜明!你们班发东西了!”
第107章 烤花生
杜明莫名其妙。
雷东川校服兜里揣了一个鸡腿面包,问他:“今天发练习册?”
“没有啊,”杜明也拿不准,“老大,咱们回去看看。”
等他们跑回去的时候,白子慕那边东西多的已经有人帮忙拿书包装了,帮忙的也不是别人,是杨蒙蒙的姐姐杨盼盼。
杨蒙蒙哽咽道:“姐,以后子慕就交给你了。”
杨盼盼道:“放心吧!”
刚进门的雷东川听见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周宇奇把自己那袋饼干递过来:“子慕吃字母饼干……”
“哈哈哈~”
白子慕被他逗得笑个不住,像是他讲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周宇奇给的零食最多,其中那袋字母饼干也是精心挑选过,只拿了最完整的送给小伙伴。
课间时间很短,一年级的小朋友匆匆送下零食,就都走了。
白子慕收到的东西太多,雷东川就给他提着书包回了座位上去,白子慕吃不完这么多零食,只挑了几颗话梅糖,其余的都给了哥哥。
雷东川问他:“不吃了?”
瞧着小孩点头,就抓了一把小零食,跟周围其他几个人一起分了。
杜明那几个简直不要太高兴,他们还没这么痛快吃过零嘴儿,开心坏了!
杜明把兜里两袋话梅粉递过去,道:“弟弟,不白要你的,给你吃这个,还有个小勺呢,你挖着吃,特干净!”
那个小勺子是绿色的,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小孩才能用,特别迷你一把,雷东川他们都嫌麻烦,一般都是整袋话梅粉往嘴里倒,吃得特过瘾。白子慕却很喜欢那个小勺,话梅粉丢在一边,一直玩那个小勺子。
上课的时候,白子慕就把那个小勺也交给了雷东川,放在哥哥口袋里让小朋友觉得特别有安全感。
白子慕来了之后,好吃的不断,杜明在吃的同时也反思了一个问题:“老大,你说咱们以前跑下去给弟弟送零食,现在楼下的人跑上来给弟弟送零食,他确实吃不完啊。”
“少管,我乐意买。”
雷东川也是投喂主力之一,压根不听劝。
他偷偷拆开那袋鸡腿面包,掰了一小块喂给白子慕,看小孩嘴里鼓起来一块慢慢嚼着吃,比自己吃了还满足。
在学校里都是新鲜事儿,白子慕一整天特别开心。
傍晚排值日生,轮到雷东川他们小组留下打扫教室卫生。
雷东川先擦干净了他们小课桌的桌面,然后把白子慕抱上去,让他坐在那等,紧跟着就开始带人迅速打扫,他们一帮皮小子力气太大,教室里尘土飞扬。
门口来接小朋友的人,刚过来就被呛得咳嗽了一声,伸手挥了挥驱散尘土,向里看了看喊道:“子慕?”
白子慕乖乖抱着书包坐在课桌上,看到门口的人眼睛亮了下:“哥哥!”
雷成竣身高腿长,站在小学教室门口给一众小学生形成压力,也只有雷东川敢过去跟他打招呼:“哥,你怎么来了?”
雷成竣过去先把白子慕抱起来,一手拎着书包对他道:“我骑车路过,看到你们没站路队,过来瞧瞧。”教室里尘土太重,雷成竣怀里的小卷毛打了个喷嚏,他就顺手把小孩往怀里按了一下,“老三,你书包是哪个?我带子慕先回去,顺手给你带回去。”
雷东川有点不舍:“哥,我很快就能打扫好……”
“这里太脏了。”
雷东川没办法,只能把书包和弟弟一起交出去。
有一就有二。
第二天一早,雷少骁又学着大哥昨天的样子,偷偷抢在前面,把白子慕拐到了自己的自行车上。
白子慕还在回头看站路队的小朋友,雷少骁把他放前面横梁上,抱着他骑车:“你看前面。”
白子慕扭头回来,什么也没瞧见。
雷少骁得意道:“你看前面的车把手和铃铛,二哥今天早上擦的,亮不亮?”
白子慕紧张地点点头,他只觉得二哥骑车太快了,十分紧张。
雷少骁的自行车是蓝色的,非常漂亮,他炫耀了一会见小朋友没什么反应,低头一看,才发现小孩双手紧紧抓着他衣袖,生怕摔下去。白子慕衣兜里不知道装了什么,装得太满了,车子颠簸一下,掉一颗。
白子慕紧张道:“二哥慢点……”
雷少骁以为他害怕掉下去,伸手抱着一点,结果按在了白子慕口袋上,“咔嚓”一声按碎了好多。
雷少骁奇怪道:“子慕,你兜里装了什么?”
“花生。”
等到了小学校门口,雷少骁下车给他检查了下,才发现小朋友口袋里是黑乎乎的烤花生,碎得不像样子,都拍打不干净。雷少骁给他把口袋反过来,清理了一下,问他道:“不要了吧?”
白子慕干巴巴道:“二哥,给我留一颗吧。”
“行。”
雷少骁在里面翻找了一下,勉强找出了一颗稍微好点的,还算完整的烤花生给他。
这些花生是贺老头今天一早送来的,他昨天答应了白子慕之后就一直特别想表现一下,但是越努力,烤得效果越一般,毫无意外又全糊了。陆平想要帮忙,但贺老头拦着没让,今天早上弄了一些半生不熟的黑花生,捧着来给了白子慕。
白子慕宝贝似的装在口袋里,带来了学校。
如今一路颠簸,只剩下了一颗独苗苗。
白子慕到了学校,先给周宇奇送去。
周宇奇感激涕零,说话都磕巴了,一个劲儿感谢他。
白子慕摆摆手道:“没事的,这是最后一颗了,你慢慢吃,我要回去课前预习了。”
周宇奇送走了白子慕,捧着那一颗黑花生回到座位上,仔细端详,爱不释手。
他已经眼馋这个很久了!
小周同学小心翼翼剥开黑花生的外壳,他完全没想到,这个花生里面竟然也是黑的!简直太神奇了。
杨蒙蒙现在是他的同桌,坐在旁边干巴巴道:“我觉得它是糊了。”
“不是,它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你等我再尝尝。”周宇奇皱眉,他吃得很慢,努力品尝里面玄妙的滋味。
但黑花生太少了,他吃完也没尝出什么来。
===第99节===
周宇奇十分遗憾。
他刚才听白子慕说了,这是最后一颗黑花生,果然是非常珍贵的零食,不易得到。
*
入学一周之后,白子慕又一次被叫了家长。
黄老师打电话请董玉秀来的时候,也颇有些不好意思,对她道:“白子慕妈妈,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但是有件事还是想要跟你说一下。”他拿出一份表格递过去,对她道:“这是前段时间学校让填写的家庭成员表,我觉得子慕还小,可能无法理解家庭成员这个概念……”
董玉秀拿过表格,看了一下。
表格上是小朋友认真书写的字迹,稚嫩且认真,一笔一划很规范,初现书法练习的成果。但是和清秀的字体相对的,是他填写的内容,每一个空格都努力填满,有些名字还多到溢出来。
在父母一栏里,因为董玉秀之前教过他自己的名字,还让他背过制衣厂的电话号码,所以写的非常顺利,妈妈这里写了“董玉秀”三个字,而爸爸那一栏里改了好几次,大概小朋友是挑了全家最厉害的一个人写上去,写了“方锦”两个字——这是雷妈妈的名字。
后面紧跟着的兄弟姐妹一栏,写得更多了,足足有三个哥哥,都姓雷。
轮到爷爷的时候,却是姓贺。
……
全家几口人的姓,没一个重样的。
黄老师看到表格的时候都懵了,一时搞不清楚他们家什么情况,就叫来董玉秀小心询问了一下。
董玉秀哭笑不得,教着白子慕重新填写,耐心握着儿子的手,教他写了“白长淮”三个字。
“子慕,这是爸爸的名字,”董玉秀低声对他道,“你看,跟你一样都姓白。”
白子慕懵懵懂懂,点头记下。
董玉秀看着快到放学时间,也没急着走,等到放学顺路接了儿子回家。
她骑着一辆自行车,白子慕背着小书包,乖乖坐在后面,回去路上还在好奇宝宝一样询问:“妈妈,为什么不能写雷哥哥的名字?”
“他不是我们家的呀。”
“可是,我们住在一起。”
“对,咱们两家住在一起,就像之前的时候妈妈带你住在姥姥家那样,姥姥家那边不是有个大院子吗,好几家人围着住在一起,还记得吗?”
白子慕点点头,他记得那个院子。
董玉秀慢慢教他,但白子慕并不太认可“邻居”这个说法,小朋友试着转移话题,又问她:“妈妈,贺爷爷是我爷爷吗?”
“唔,对,他是。”
“爷爷也跟我们一起住吗?”
第108章 被迫内卷
“爷爷不跟我们一起住,”董玉秀对他道:“爷爷有自己的家,就跟你雷哥哥家里一样,他爷爷住在乡下有自己的房子对不对?”
“嗯,爷爷有一个自己的小院子。”
“对了,等以后你想到哪里玩儿都行,放假了还可以去爷爷家住几天。”
白子慕心情好起来,小声道:“就跟雷哥哥一样,暑假就去,对吗?”
“对。”
董玉秀跟他讲了一路,有些话到了嘴边她到底没有说明白,这些等以后小孩长大了,也会慢慢知道。
回到家里。
白子慕从自行车上被抱下来,他大概有了一个自己的思路,仰头问董玉秀道:“妈妈,我们和雷哥哥家住在一起,两户一家,一个院子,对吗?”
董玉秀点点头,笑道:“对。”
白子慕就放心了,觉得那些名字只是不能书面写出来而已,他们还是一家人。
雷东川晚上回来,给他带了新发的练习册,白子慕现在也有了作业,可以自己刷题了,小孩很开心。
雷东川跟他一块写作业,两个人一张书桌并排坐着,跟在教室里一样。
因为他有前科,雷妈妈刚开始还特意借着送水、送水果一类的小事,偷偷来看了下,害怕她家老三又抄小孩儿作业。但意外的是,两个小朋友一起学习效率很高,她家雷东川还会给白子慕读题目,竟然在……教对方?
雷妈妈忍不住放下水果,坐在旁边的床铺那边打毛衣边听了一会。
还真的在讲题。
雷东川照本宣科读课本,白子慕听一听,就会了,提笔去写。
小孩这么一写,压力就给到了雷东川那边,他弟弟只比他落下一点功课了,趁着白子慕写作业的时候,他必须赶紧看下面的,才能教弟弟。
雷妈妈听到一个题,问道:“子慕,这个黄老师给你补习过吧?”
白子慕坐在椅子上摇头:“没有。”
雷妈妈也记不清了,小学的题目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在她听来都很像,就没再问。
雷东川上次考了全班前十名,多少还有几分底气,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教小朋友。白子慕很乖,哥哥教什么就在一旁跟着读,比起看书,更多的时候是在看雷东川的嘴型,好像看他说话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一样,有的时候还会伸手去碰一下哥哥的嘴唇,发出咯咯笑声。
雷东川故意抓着他手,放在嘴边作势要咬,牙齿含着小孩的手指磨了磨。
“哈哈哈!”
“好好学习,不然就收拾你了啊。”
……
雷妈妈坐在一旁,心情复杂。
如果她不是在一边亲眼看着,真的太容易误会了,谁能想到认真读书的那个才是她儿子呢?
写完作业,雷东川已经拿出课本带着白子慕一起预习明天的内容了,雷东川读一句,白子慕跟在一旁学一句。遇到不会念的字,雷东川还会拿过一旁的字典翻看查找,然后拼好了带着弟弟继续读书。
两个小孩坐在那学习,兄友弟恭,十分温馨。
雷妈妈慢慢放心了,轻轻起身离开,让他们好好在房间里学习。
月初有小考,白子慕的成绩全是满分,毫无意外拿了第一名。
小学双百就能拿第一名,因此二年一班有了三四个第一名,卡在第二的是雷东川,他因为粗心马虎,写了一个错别字,只丢了一分而已。这样的成绩已经让雷妈妈十分惊喜,她觉得老三这成绩简直就是突飞猛进,比之前好了太多!
和她同样惊喜的,是班主任黄老师。
黄老师宣读成绩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他们班上的分数比其他班级要高出一大截,即便是排在二十几名的小朋友,分数也足可以在其他班上排前十了!他不知道大家为什么突然集体努力,但还是表扬了这种精神:“大家这段时间学习都很刻苦,尤其是刚来的白子慕小朋友,他考了双百,我们给他掌声!以后大家也要向他学习呀,年龄小,也可以考高分嘛!”
二年一班的同学们再一次受到冲击,被迫内卷。
他们每个人的成绩都有了大幅提升,但是因为全班都卷得厉害,所以看起来名次没有太大的变化。
杜明就是那个考了二十名的,捧着试卷欲哭无泪,他上次还是前十啊,这个世界太残酷,怎么他努力那么久,反而掉了十个名次!心好痛!
二年一班的女生们聪明许多,杨盼盼偷偷带着小姑娘们在家里集体学习,开小灶,互相给对方补课。她这次考了第一,但也十分有压力,生怕自己下次成绩没有白子慕好,被漂亮小朋友超过去。
她怎么能输给比自己小两岁的小朋友呢?!
男生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杜明去找了雷东川,扭扭捏捏求他帮忙补习。
雷东川道:“行啊,周末都来我家吧。”
杜明挺高兴,又试着道:“带上子慕吧?让咱弟弟帮着讲讲题。”
雷东川:“好,不过他的功课都是我教的。”
杜明:“!!”
周末家属大院里能来的小孩都来了,杜明找齐了十来个男孩,齐刷刷站在雷东川家院子里,也多亏雷家和白子慕家的院子打通了,不然还挤不进来这么多人。
秋末天气转凉,但大家学习热情高涨,好几个人挤在一张长条凳上,手里拿着笔记本一边听雷东川讲题一边埋头苦记,满眼都是对知识的渴望。
其间还有人掉队,几次举手问解题步骤。
雷东川给他讲了一遍,心想,这才正常。
他弟弟那样,听他读一遍课本就提笔能写的,好像确实不多见。
白子慕喊他:“哥哥。”
雷东川凑过去道:“哪里又看不懂了?”
“这个字我不认识。”
“哦,这个念三声,‘笋’芽,你养的熊猫最喜欢吃笋了,就是这个东西。”
杜明抬头,问道:“老大,咱弟弟养了啥?”
“熊猫,好几只了。”
“在哪里啊?”
“就家里。”
杜明被白子慕带着去参观了一下自己养的熊猫,好几只熊猫排排坐,全都在他家里的沙发上,连茶几上摆着的杯子都印着熊猫。白子慕握着一支印着熊猫的铅笔,自豪道:“这些都是我养的~”
杜明看看熊猫,又看看旁边特别骄傲的小卷毛,忽然内心得到了慰藉。
老大的弟弟,果然还是个小朋友。
周末补习进行了许久,二年级的小同学们把书翻得哗哗响,每个人都在努力多做练习题。雷东川也不例外,他家小朋友喜欢学习,还爱问他题目,他要是不会那多丢脸啊!
白子慕在二年级十分适应。
他已经慢慢习惯了和哥哥一起上学的日子,就是学校里的黄老师说话有点夸张,白子慕觉得他和国营饭店卖包子的老板娘差不多。雷奶奶每天早上牵着他手过去买包子的时候,老板娘就是这样笑容满面地跟他说话,语调高高的,他做什么都会被表扬。
白子慕觉得困惑。
他只是写了几道题而已,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
两个小朋友成绩优秀,最高兴的还是家里人。
雷妈妈一连几天笑得合不拢嘴,一到了快要考试的时候,就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
雷少骁也很惊讶,他之前一直抓着弟弟补习功课,现在教一会对方就能理解,跟忽然开窍了一样,特别好带。他试着把两个小朋友一起叫过来补习,发现白子慕学得更多,雷少骁不动声色给他多讲了一些题目,有些甚至已经超过了小学二三年级的范畴,白子慕也很快就学会了,好像这些数字只是小朋友的玩具,任由他摆弄。
雷少骁道:“有一串彩珠,按‘2红3绿4黄’的顺序依次排列,第600颗是什么……”
对面坐着的小孩脱口而出:“黄色呀。”
===第100节===
雷少骁去看他演草本。
白子慕的演草本很干净,只在本子上划了两道波浪线,瞧着更像是无聊随便画的。
雷少骁不动声色,又问了一个蜗牛爬树的问题,这次对面的小孩好像察觉了什么,很快就摇摇头,说不知道。
雷少骁哄他:“子慕乖啊,再想一想?”
白子慕推开作业本,从凳子上爬下来道:“哥哥,我想去喝水。”
雷少骁抬手揉了他脑袋一下,笑道:“小鬼灵精,去吧,今天作业写的很好,你可以先玩儿一会。”
白子慕抱了二哥胳膊一下,不等对方抱回来,就跑走了。
雷东川坐在一旁还在算“37 25”,耳朵里听了一半二哥刚才念的题目,一头雾水:“二哥,你刚才给小碗儿算的啥?我们习题册上没有彩珠啊?”
雷少骁翘腿坐在一旁,把手里的课本懒洋洋扔一边,对他道:“废话,我念的就不是你们课本上的题。”
“那是啥?”
“小学奥数题……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那道加法算清楚没有?”
“算好了!37 25是67对不对!”
“对个屁。”
雷少骁火冒三丈,撸起袖子给弟弟辅导功课,恨不得掰开脑袋给他灌输进去。他和大哥当初都被选去代表学校参加奥数竞赛,他们家老三选不上就算了,绝不能连个加减乘除都算不明白!
雷东川埋头苦学的时候,白子慕正坐在客厅吃水果。
小孩捧着一个苹果慢慢吃,然后吃两口,就抬头去看坐在一旁沙发上的雷爸爸。
雷爸爸也在看书,但是书本和他们的不一样,印着很多字母,白子慕学了拼音,但是并不能拼出它们的读音。
雷爸爸老早就瞧见他了,招手让他过来,给他看自己手里的书:“喜欢这本?”
白子慕翻了翻书,遗憾道:“我看不懂。”
雷爸爸哈哈大笑,抱起他道:“这个不是拼音,是英文,子慕要不要学?我可以教你。”
白子慕点点头。
英文没有数学那么有趣,白子慕学了一会就觉得有一点无聊,但是雷爸爸教得很认真,小朋友也就跟着学了好一会。等到雷爸爸教了一段时间,终于停下来之后,白子慕主动道:“雷爸爸好厉害。”
雷爸爸也夸他:“没有,子慕才厉害,刚才记住了好几个单词!”
白子慕按着书本,仰头认真鼓励他:“雷爸爸,我们老师说,多读书以后就可以念大学,找到好工作。”
雷爸爸愕然,失笑摇头:“好,好。”
他以为是他在哄小朋友。
弄了半天,原来是小朋友在哄他开心。
雷东川一直补习到很晚,去洗漱的时候拿凉水冲了一会脸才降温,脑门都学到升温。
白子慕跟在哥哥身后,乖乖端着自己的小水杯在那刷牙。
董玉秀的制衣厂入冬前十分忙碌,在赶制一批新衣,而且之前的牛仔裤出乎意料的一直从夏天卖到了现在,还有大批客户跑来追加订单,显然冬天也有需求。董玉秀自然是高兴的,她和雷妈妈这段时间又开始忙碌,回家的时间变晚了许多,有的时候还会直接睡在厂子的宿舍里。
白子慕就在雷家,跟着雷东川一起睡在小床上。
雷东川洗漱好了,甩甩脑袋,弄了好多水珠。
白子慕躲不及,只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瞧见哥哥凑近了冲他做鬼脸,愣了一下就笑起来。
一旁的雷少骁瞧见,抱起白子慕要走:“子慕不怕,二哥保护你啊!”
白子慕人小,几乎是被扛在肩上,小鸭子似的扑腾几下道:“不要,我要哥哥……”
“你要哪个哥哥?”
“雷哥哥!”
二哥不放他下来,逮着刚洗干净香喷喷的小朋友亲了好几下,把小孩亲得哈哈笑个不住才哼道:“家里三个都是雷哥哥,不能厚此薄彼啊,今儿跟我睡吧?”
白子慕犹豫一会,瞧见大哥进来,立刻伸手过去。
雷成竣顺手接过来,道:“跟我睡?”
“嗯!”
雷家两个哥哥睡的是上下铺,雷成竣睡下铺,倒是也还算安全,他让白子慕睡在靠墙的位置,但是晚上小朋友睡得迷糊了,弄错了方位,习惯性一翻身就碰到了墙壁,脑袋磕了一个包,哇地一声哭了。
雷成竣开灯去看,就看到小朋友坐在床上捂着额头,含着眼泪哽咽。
雷少骁也连忙起来,拿了医药盒过来,看着额头上青了一块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药:“哥,这怎么办?”
雷成竣低声问小孩:“回去?”
“要,要回去。”
雷成竣就抱起来,送去了雷东川那边。
雷东川听到声音迷迷糊糊醒过来,大哥过来的时候,他还在揉眼:“哥,我刚好像听见小碗儿哭了……”就一小声,他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听见了,下意识就爬起来想去找。
雷成竣把白子慕放回去,摸了摸两个小朋友的脑袋:“没事了,我给送回来了,快睡吧,明天还要去学校。”
白子慕回到熟悉的床铺,困意正浓,很快蜷缩起来睡了,一旁的雷东川也躺回去,被白子慕抢了枕头也毫无所觉,两个小孩的手指搭在一处,睡得安稳。
第109章 金镯
隔壁房间里。
雷爸爸忽然惊醒。
一旁的雷妈妈连忙披了一件衣服坐起来,打开床头柜的台灯,安抚道:“老雷,没事吧?”
雷爸爸额头上一层细密冷汗,恍惚一下,嘴里轻声道:“没事,我只是听到一点声音,没什么事……”
雷妈妈心疼他,抬手给他擦了额头上的冷汗,没有拆穿他的话。
她起身去看了孩子们,轻声询问知道并没有什么事之后,又去客厅倒了一杯热水。
雷爸爸一个人坐在床铺上,双目直直看向前方,神情看起来有些痛苦。
他刚才说谎了。
他又梦到了那几天在矿区救灾的时候,他站在指挥部里,每一个指令,就是几条、十几条人命。
雷妈妈走过来,轻声安抚他。
但是他仍陷入自己梦里,双手扶着额头,看不出情绪只有双肩微微颤抖。
“柏良……”
“方锦,如果我当时决定再下得快一些……再快一点点……再多开凿几个救生孔,你说他们是不是就能活着回来?”他声音颤抖,说到后面,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雷妈妈倾身过去抱住轻声安抚:“没事了,都过去了,柏良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她的手拍在对方后背上,才察觉连衣服都已经汗湿透了。
地震之后,她的丈夫在白天一切如常,但只有她知道,每天晚上对方都会陷入噩梦之中。他在自责,但面对那样的灾难,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小,他只能不停地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在梦里一遍遍重复……而她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觉察,并把丈夫从梦魇中叫醒。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丈夫。
一直以来,对方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像是一棵从不会弯曲的青松,但此刻,却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雷妈妈抱着他,像平时哄劝几个孩子一样,低声安抚。
她只能尽可能,用自己的方式去给予帮助。
而他需要时间,要靠自己熬过来。
清晨。
窗外有鸟叫声,还有小孩子的声音。
雷爸爸已经醒了,正坐在窗前的书桌那抬头去看,他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是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看了外面热热闹闹的,脸上不自觉也跟着浮起一点笑意。像是从孩子们的欢笑里汲取了一点力量,他又低头去在稿纸上提笔写字,一旁还有两三本摊开的外文书,有些上面做了标注,是他重点要释义的内容。
白子慕正在外面院子里和哥哥一起给小树浇水,他们先给小杏树浇了水。
白子慕家的小杏树长得挺好,它在地震中断了一些枝叶,但是现在已经修剪过重新长出来,瞧着没受什么影响。新长出的枝条看起来很新,向上支棱着,特别精神,白子慕给它多浇了一点水。
在这之后,他们又去葡萄藤那边给花草浇水。
深秋时节,草木泛黄,但草丛里也还有些小昆虫。
这个时候的蚱蜢是黄褐色的,腿脚十分有力,一下弹起来能跳很远。
白子慕踩过脚边的枯草落叶,那只蚱蜢跳起来之后,他才发现,吓得提着水壶跑远了。
雷爸爸正在窗台前写东西,忽然听到小朋友隔着玻璃喊他,抬头就看到一个小卷毛努力踮脚隔着玻璃求助:“……雷爸爸!有虫!有很大的虫呀!”
雷爸爸立刻把钢笔合拢,放在稿纸上,起身卷起袖子道:“好!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雷爸爸做这个可厉害了!”
*
元旦,放假一天。
今年的东昌小城元旦过得十分隆重。
市里组织了一次烟花节,特意放了近半个小时的烟花作为庆祝。
新年的一年要开始了,一切沉痛的事已经变成过去,日历翻开新的一页,大家就可以继续向前。
雷家没有去看烟花,而是收拾了一些礼物,一起回了乡下老家。
因为救灾的关系,今年中秋节他们破例没有回老家探望,就凑在元旦回去。雷东川之前答应了给雷家村的那些小伙伴买字典和钢笔,也赶在回乡之前,早早去挑选好放在一个大布袋里,一起放在了车上。
董玉秀厂子里太忙,工人们轮休,因此她也无法离开,只把白子慕托付给雷妈妈,让小孩跟着回乡下玩一天。
带的东西多,加上人也多,雷爸爸特意去借了一辆小面包车,一家人去跨年。
路途颠簸,白子慕在车上轮流被三个哥哥抱来抱去,二哥和雷东川抢得最凶。
雷东川抱着不放,不满道:“哥,你上回还把小碗儿磕着了!脑门上那么老大一个包,你怎么还好意思抱他啊。”
雷少骁恼怒道:“那是我吗!”
雷东川:“我不管,反正我看着小碗儿的时候,从来没磕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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