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听了,不禁调侃:“一个侍卫也有这闲情雅致,跑来听戏?”
“哪门子规定,听个戏还要分三六九等了?”弘晓反问。
“我还以为,那些个当侍卫的都是莽夫呢,不过看你也不像…”伶人捂嘴大笑。
“我看你还不像个戏子呢。”
“为何?”
“你见过哪个戏子会爬树的?”
“你!”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拌着嘴,活像一对欢喜冤家。
不远处的悠游,依旧安然自若的坐在那里,时而望着梨树,时而又望着头顶的那一片湛蓝……
一日,园里陆续来了客,台上两个翎子生嗓音刚劲,正唱得激昂。
弘晓心不在此,跑到了后台,见伶人正在着妆,便站在身后细细观看。
伶人余光瞥见他,只继续描着眉,打趣道:“我可没空搭理你,下一场该我了。”
“我知道…”弘晓俏皮一笑,“我是来替你画眉的。”
“我自己会画眉,用不着你颠颠地跑来。”
“让我替你画一次吧…”
……
弘晓生硬的样子,伶人不觉好笑,那花旦的柳叶眉愣是被他画成了粗眉。
“还是我自己来吧。”
弘晓却不依,非要将双眉都画了。
三里透过窗户,见到这一幕,并没有上前打扰,只默默嘬着烟斗。眼前的烟雾缭绕,思绪也跟着飘远。不禁想起那个时候,他自己也像这般年纪,讨好似的为悠游挽发描眉……
秋风萧瑟,悠游坐在梨树底下,一如往常。三里蹲在不远处,嘬着烟斗,静静的望着她。
“那皇太子有什么值得你去等的,他偷穿龙袍,犯了忤逆不孝的大罪!”良晌,三里猛吸一口烟嘴,那烟雾闷了好一会儿,才从鼻孔里出来。
“太子又怎样,那个位置呀,好些人盯着,被谁害的都摸不准是哪个。”
悠游没有任何反应,只盯着树上一片泛黄的叶子,眼神如死灰般。
“你说…他还会再来梨园听戏吗?”冷不丁的一句,似是问三里,又似是问自个儿。她的这个盼头,日复一日,不觉间,已然从青丝到了白发。
“他死了!”三里叹了一口气,磕了磕烟斗里的烟灰,起身走了。
悠游一怔,霎时,那片摇摇欲坠的叶子被秋风吹落,轻轻飘在了她的脚边……
一天,三里正在替戏班子里的小生整理行头。伶人跑了过去,扭捏了大半天,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张了口:“爹,有一桩事,我想跟您谈谈…”
“你们的事,爹不同意。”三里知道她会说什么,故而直截了当的就给反对了。
伶人一听,急了:“为什么?他只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公子哥。”
“小门小户?他阿玛是前朝的十三阿哥,和硕怡亲王。他额娘是嫡福晋兆佳氏,尚书马尔汉之女。你又知道他是谁吗?他阿玛死后,他便是雍正帝亲封的怡亲王!”三里停下手头的活儿,郑重其事的说与她听。
听了这一番话,伶人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只愣住,再接不上话来。
耳边又传来三里的苦口婆心:“你那老姑姑整天疯疯傻傻的,你都是亲眼所见的,还有一个,死在宫里头了。这一宗二宗的,你呀,就别再给爹添堵了!”
伶人情绪低落的默默离去,只道是这缘份,还未来得及启齿,就已尽了,着实恼人方寸。
弘晓也是奇了怪,已经接连多日没来了。伶人郁郁寡欢的坐在妆奁前,静画红妆。她这才后知后觉,难道这些个诸侯之门,真的就沾不得?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那弘晓终于来了。见了伶人,一脸怅然若失。静默了许久,才说话:“我额娘让我娶亲…”
“娶的谁?”伶人轻轻问道。
“李佳氏…”
“为何要骗我?”
弘晓沉默。
……
黄道吉日,那唢呐声,并着敲锣打鼓响彻整条街道,众人纷纷围观。八抬大轿从梨园门前经过,伶人一个人闷在屋里头,听着外面的热闹声儿,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原来爱而不得,竟是这般不好受的。
又是到了一年隆冬季节,悠游郁结成疾,一病不起,怕是熬不到春暖花开了。
春绿见她愈发不能了,便发了慈悲心肠,特意让三里去陪陪悠游。
病榻前,三里紧紧握着悠游的手,喃喃着:“你看你呀,这头发都熬白了,图个啥呀,啥也没图上。”
悠游的病情每况愈下,最后也只是硬撑了一个月,便去了。
棺柩前,三里往火盆里送着火纸。
“你就放心吧,那花瓶搁在里头了。你抱着它大半辈子,临了就当是个陪葬品吧…”
良晌,火盆里的火纸逐渐燃尽。三里默默点了烟斗,蹲在火盆旁边,看着那里面还带着火花的灰烬,微微出神。
他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干巴巴的,竟是没有一滴泪。三里纳闷至极,明明情至深处,这到临了,还挤不出一滴泪来送送她。不禁长长一声叹息,似这般无奈。
“终是庄周梦了蝶……”
悠游如此,他亦如此。
三里说完这句话,到底泪眼婆娑。
……
春暖花开,梨园戏起。
伶人浑浑噩噩了一阵子,依旧风采照人。花腔婉转,萦萦绕绕。看客品茶观戏,皆是鼓掌叫好。
今儿的看客莫名的多,似是比平日里还要多上个好些。有挤不上座的,只好站在一边看。跑堂伙计瞧见了,便另搬来几条凳子,分给没落座的人。实在不够分的,又捧来些南瓜子边果一类讨好看客,以示歉意。
“来来来,且一边看戏,一边嗑瓜子。”
跑堂伙计满脸赔笑的说道。
看客乐呵的接过,待一把瓜子嗑完,吱个声,还会端来一碗茶水喝。
戏毕,众人纷纷散去。伶人站在台中间,静静望去,那人群后面,静静坐着一个人……
缘起,最是橙黄橘绿时。
缘落,亦是橙黄橘绿时。
这情,成也因他,败也因他。
真真是应了那句,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一介戏子,理应薄情寡义。伶人要做的,终究得是个无情的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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