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师兄和春绿生了一个女娃子,取名伶人。师兄希望,她今后能像清茶那样,做个无情的戏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四爷的根基也日渐稳固。追随先帝的梁公公也突然告老还乡,魏珠顺其自然的顶替了他的官职。而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各位皇子的下场。削爵圈禁,惨不忍睹。
癸丑年冬。
今冬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了三天。我又拿着九爷当年写给我的遗书,坐在窗前反复读着上面的那句话: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短短的两行字,竟是戳心的痛。当时四爷开恩,只赐了一张纸。这是他在狱中蘸着自己的鲜血,给我留下的信。那落款处的血印指纹,深深刺痛我的心。
初见他时,到如今,一晃过去了很多个年头。胤禟这个名字,在我的心底也封存了好多年。
独自静默坐了许久,我突然放下这张早已泛旧的纸,冲进漫天大雪里。我麻木的走着,一步,两步…长长的甬路,没有尽头。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在这寒冬腊月里显得格格不入。
“宫里头的女人,都是可怜人。”
面前的年氏,早已失宠。
是啊,这深宫里的女人,谁也别想笑话谁,到头来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回去后,我倒了一盅酒。看着这酒,我是有多久没唱戏了,久到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戏子。梨园里的那身戏服,上面绣的图案,到现在还能记得。
缓缓将酒一饮而尽,只才过了一霎,那精致的酒盅便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瘫软在地,无力的扶着桌边的圆杌。这紫禁城里,什么都好,可就是太压抑。
脑海里开始现出一幕幕以往的画面:
一个大哥哥指着豆蔻花的样子,他的眸子出奇得平静,让人好生难忘。可惜,我的心就那么大点地儿,只能装得下九爷一人。
九爷送的镯子,我还戴着。匣子里还存着他的帕子,煞白煞白的。
画面变得越来越快,初见四爷时的小丫头,再到缠着九爷的那个姑娘。清茶教一个孩童习字的画面,师兄师姐的样子也在轮换交替着。师傅说,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梨园里的梨树开花了,洁白的一片……
我到底是谁,纳兰长安,还是马佳云惠。最后一刻的时候,我看着伺候我的那个宫女,缓缓问道:
“我是谁啊?”
她看着我从嘴角流出的血,战战兢兢的回道:
“您是惠主子…”
不,我是纳兰长安。
她发髻上簪的一支碧玉簪子,是我赏的,纯净的如一潭静水。仿佛看到了,当年九爷指上的那枚极通透的玉扳指。我想伸手去抓,可怎么也够不到。那一瞬,所有的景象,突然渐渐模糊,直到消失……
人到头来能抓住什么,师姐的黄粱一梦,那些阿哥们的一场空。问这世间,哪有不遗憾的,人生终究只是一场戏罢了。
乙卯年,雍正帝驾崩于圆明园。
景阳钟响,天子身殂,文武百官齐刷刷跪了满地。
……
师傅很喜欢说陈年旧事,他当年捡到师兄师姐的来龙去脉,我们都听了无数回了。
捡到师兄的地儿,距离梨园只有三里的路程。据师傅回忆,那里开了大片大片的锦带花。师兄八九岁的时候,才开始习字,学会的第一个字,便是师傅手把手教的“忠”字。
师姐是在一处鱼塘边捡到的,那天下着暴雨,她幼小的身躯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师傅心疼极了,将她领回去收留。后来,又给师姐取了个名字,唤作悠游,因为师傅希望她以后的人生,能像水里的鱼一样悠游自在。
至于他们的身世,师傅不晓得,不过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罢了。
当年万岁爷得知我的身世后,随即命四爷拿着那个花笺,鉴别真迹。
……
京城有个才子,大名纳兰容若,满洲正黄旗人。这个玉树临风的满清才子,出身名门,满腹经纶,又精骑射。虽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却不像大多数富家子弟般玩世不恭。
出现在万岁爷画上的那个御前侍卫,便是他了。只可惜,他的情路却是举步维艰。
在他的少年时光,曾经与青梅竹马的表妹产生了朦胧的感情。这段感情掩藏在唇齿之间,那时的他们想过白头偕老,可是事与愿违,这段朦胧的感情没能终老,最后以表妹入宫选秀而终结。
从此宫墙一道,如隔关山,他将满腔悲伤写在纸上: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这是他遭受的人生第一个打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走出来,也是在这时候他明白了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好的结果。
之后,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风光迎娶了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一个是才华惊人的翩翩公子,一个是貌美如兰的大家闺秀。两家门当户对,显得十分登对。
可令人惋惜的是,不久后,这卢氏便因病去世了。纳兰容若因此郁郁寡欢,即便续娶了官氏,还有颜氏为侧,也弥补不了内心的痛楚,直到遇见了另一个女子……
他某次得以去江南小住了一阵,那时,友人顾贞观为他介绍了当地的一位名妓沈宛。这女子自小在江南长大,在纳兰容若的文友里,也属江南人士居多,闻听此才妓,慕名买场,又荐与他。两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
回京后,他便托好友顾贞观将沈宛接入京城,安顿在一处外宅内。
但好景不长,康熙二十四年,纳兰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而后一病不起。几日后,便溘然而逝,虚龄三十有一。
面对纳兰容若的英年早逝,沈宛含泪返回了江南。回去后,她才发现怀了身孕,一个弱女子的孤独无靠可想而知。只叹天公不作美,不成全了这段风流憾事。自此,雁书蝶梦皆成杳。
清圣祖康熙二十五年,师傅在江南捡到我的那天,发现襁褓中塞着一张花笺。师傅取出打开来看,只见花笺上字迹娟秀的写着一段话:
“江南艺妓沈宛,迫不得已留下此婴,名唤纳兰长安。生父是京城纳兰家长子,纳兰容若。奈何命薄缘浅,从此无处寻。若是被有缘人发现,便是命中注定…”
师傅收起花笺,喃喃道:
“得,是个小娇娥,且好生养着,将来兴许能成个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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