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存就剩五千多罐了。”
大队部里,现在坐满了大队干部以及好几个村民代表。红星罐头厂说到底是集体的工厂。因此，隔一段时间，关于工厂的运转都需要开会,进行汇报。
程晓燕坐在那里,对着手中的资料，把这一个月罐头厂的运营情况做了一次详细的报告后。就有村民代表问出了这个问题。
整个大队只有大队长跟会计能够接触到罐头厂具体的数据。现在这个数据一公布，果然让她们惊讶不已。
“这是真的吗？那我们今年光是卖罐头，不得要赚多少啊！”
“是啊！是啊！”
接二连三关于赚大钱的话此起彼伏。特别是那些没有接触过罐头厂的村民，更是两眼放光,一副要发大财的高兴样子。
要知道，这集体工厂，年底除了少部分收入上交给上级单位,其他的就是集体内部可以分的。一罐水果罐头五毛钱，今年一共生产了一万三千罐,时间才花了不到一个月。这样算下来，一个月，罐头厂就能赚六百五十块钱。
这钱赚得也太容易了。
程晓燕看到大家那笑容越发夸张，不由地提醒了一句：“这收入到时候要先把大队公账上的欠款还上的。”
当初建设这个罐头厂,基本上全靠大队公账支撑。今年等所有的罐头销售完毕后，扣除成本,剩下的收入程晓燕是觉得应该把大队公账上的缺口填上的。
等把欠大队的钱还清后,这家罐头厂才能说进入盈利阶段。
这话一出,众人那颗火热的心渐渐冷却了下来。
显然，一开始他们只顾着计算收入，忘了他们是有投入成本的。
场面冷下来没几分钟，一个村民代表举手提问：“既然罐头厂忙活不用一个月，就能创造六百多的收入。那么,是不是考虑多招工人，扩大生产呢？”
这个提议让很多人都跟着点头表示赞同。要是一个月能赚这么多，他们还种什么地。都进工厂干活领工资。这样收入稳定，罐头厂也能多生产些产品。
“一年到头，桃子也就成熟那么一次，你们还想全都进工厂上班啊！别说以后了，就现在，罐头厂的工人也是按天上班的。有活就上班，没活就下地。”大队长毫不客气，直接把说话人的幻想给打破了。
程晓燕知道大家都被六百五十块钱给弄得有点狂热了。她赶紧又加了一句：“盲目扩大生产，对我们根本没有好处。一个公社就那么大，底下的大队就那么多人。一年到头，每家每户也就消费一两罐水果罐头而已。而且，这桃子的产量也就那样。目前，不适合扩大生产。”
稳打稳扎，是程晓燕给红星罐头厂定下的方针。实在是这家起源于大队的工厂，抗风险性太差了。每走一步，要预想这一步带来的一百步后果。只有把后路都想好了，才能开始干活。
显然，开厂的第一年，红星罐头厂的步子只能是小碎步，而不是盲目地大踏步。
大队长跟程晓燕话里的含义，让在场的人又受到了一次打击。他们本以为还真的能靠罐头厂翻身。现在看来，好像太过焦急了。
“当然，大家也不用太多丧气。今年还有两个月才结束。我这两天会去一趟市里，推推我们自家产的罐头。”
“好好好……”
大家的心这次安乐了下来，会议散去后，程晓燕收拾文件，准备离开。
“晓燕，你等等。”
程晓燕回头：“老叔，有什么事吗？”
“你什么时候去市里？”
程晓燕：“等启生放假了，让他陪我过去一趟。”考虑到去市里的麻烦，这次程晓燕本想自己一个人去的。不过，林启生显然是不放心。最后夫妻商定，等周末林启生放假的时候，跟她跑一趟。
这次，他们不止要去市里推自家生产的罐头，而且还需要去找找郝二。
大队长见程晓燕已经有了决断，也就不多过问了。这厂子没有建起来之前，就承诺过大队不会插手到罐头厂的生产销售工作。
两天后，周末一大早，程晓燕带着昨天准备好的样品，坐上了林二哥的拖拉机，直接往公社去。
公社的客车站，林启生也一大早就从糖厂出发，去了趟国营饭店，买了几个大包子，就等在客车站前。
等看到林二哥的拖拉机后，林启生立刻窜上去，把手上拿着的包子一份递给自己哥哥，一份给到程晓燕。
“二哥，你吃完早饭就先回大队。晚上不用来接晓燕，今天我们去市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等回来公社，太晚的话，晓燕就住公社一晚上再回去。”
林二哥咬了口弟弟给他买的肉包子，笑呵呵地点头。
远处，一个一瘸一拐的女人，推着个装满屎尿木桶的手推车，从对面的公路经过。不过，谈笑着的三个人，都不知道这个脏兮兮的女人到底是谁。
只有女人，远远看到这三个人，眼中闪过悔恨，痛苦，嫉妒。不过，最终只能不甘地离开。她不敢跳出来，不然被发现后，迎接她的将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等上了最早的一班客车后，程晓燕跟林启生就催着林二哥赶紧回家。
“晓燕，这次过去有想好了吗？”林启生把从拖拉机上卸下来的竹筐塞进客车的车底。
“上次郝二那边不是有好消息吗？我想干脆去他那里拿东西，顺便试试能不能把货直接通过运输队销售出去。”
这是程晓燕想好的。
他们的成本需要控制，自然不可能请供销社、百货商店的主任吃饭，谈上柜台的事情。索性，红星大队出了个能干的郝二同志。而这郝二同志刚好又是市运输队的。
有了这一层关系不用，程晓燕会觉得对不起自己。
蓝白相间的客车，看起来比较破旧。
车子一到站，就有很多乘客拿着票就想往上挤。这些人有提着鸡笼的，有抱着小孩的，有背着包袱的，也有扛着麻包袋的。
程晓燕跟林启生在这些人里面，算是比较体面的了。两人除了带着那装满罐头的竹筐外，什么东西都没有戴。
这时候的客车，车窗是可以直接从外面打开的。有些人见大家都往那仅有的车门挤，不由地跑到车中央的窗边，伸手就把车窗给拉开。
这下子，让很多挤在车门的人都涌了过来。
这还是程晓燕第一次这样跟人挤客车的。见到这阵仗，有点懵了。而负责验票的乘务员就站在车门边，看到这一幕，赶紧大声喊他们下来。司机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配合着乘务员，按响车里的喇叭。
一下子，喇叭声、喧哗声、孩子哭闹声跟鸡叫声都搅合到一起，听得人脑壳疼。
程晓燕只觉得人非常不舒服，但是，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了。只能顺着人/流方向，往车上冲上去。好在，她跟启生来得早，位置又刚好离车门不远。
在那些人没有把客车位子占满之前，两人顺利地坐到了一个连排的座位了。至于带过来的竹筐，是个小背筐，刚好可以塞在作为底下。
程晓燕坐在靠窗的位子里，车窗这会儿已经被司机过来，手动关上了。
那些没能顺利上车的人，又重新挤在车门处。
“启生，以后我们要自己买车才行。”程晓燕忽略身体的不舒服，口中小声说道。
林启生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嗯，等有机会，我给我们家弄台车子回来。”
夫妻两小声说了一会儿话，终于，所有要上车的人全都挤了上来。很多人没有位子，就挤到过道那站着。
车子启动，车里的味道非常怪异。特别是那装着鸡的笼子也给提了上来，离他们所在的位子还挺近的。程晓燕再也忍不住，从兜里掏出一瓶薄荷油，赶紧倒了些到手上，使劲儿往太阳穴跟鼻子上抹。
“你这是怎么啦？”
看到程晓燕忽然变得辛苦的样子，林启生不由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程晓燕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以前也坐过这客车，虽然第一次遇上这么多人，不过也没虚弱到头疼的。
没有其他办法，她只能靠闻着薄荷油，一路上忍受到了市汽车站。
车子一靠站，她顾不上其他，拨开人群就挤下客车。扶着路边的电线杆，差点要给颠吐了。
林启生着急忙活地把竹筐搬下来，立刻凑了过去。
“怎么样，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两人认识那么多年，程晓燕还是第一次那么虚弱。看得林启生心里一阵阵地抽疼。恨不得这不舒服换成自己来。
过了那股子想吐的感觉后，程晓燕扶着电线杆，大大地吸了两口外面清新的空气。刚刚车里的空气太浑浊了，而且人又太多了。她估摸着自己是被这些弄得不舒服的。现在站了好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没事了。
“我好像好了，没事了。我们赶紧去把事情给办完吧！”
林启生不放心，再次伸手摸了摸程晓燕的额头。发现没有发烧，再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确定没问题了，这才把丢在地上的竹筐背了起来。
“我们慢慢走，时间大把别着急。今天办不完，大不了就住在市里，明天继续办！”
程晓燕看他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心里热乎乎的。也不忍心拒绝启生的好意，笑着点头。
一出车站，程晓燕就发现了市里的风气好像变了。
什么时候，车站门口居然有人推着小推车卖茶叶蛋了。而且，除了茶叶蛋，前面还有人站在一辆自行车边。自行车的后座上就放着一个泡沫箱。接着，她就看到有人凑到泡沫箱那里，从里面挑了个包子，把钱递给自行车边上站着的那个人。
程晓燕又往其他地方看了看。发现，车站这里到处都是小商小贩。基本上都是卖些能随时带走的吃食。而且大家都好像习以为常，给了钱拿了东西就走。动作熟练，一看就知道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这……这……这里居然可以直接这样摆摊呢？”
程晓燕觉得难以置信。她以为要等到明年年尾才能买卖。但是，现在，居然就有人敢在汽车站门口摆摊。
“大妹子，一看你们就是外地来的吧！”
那卖茶叶蛋的大娘乐呵呵地招呼着：“我这茶叶蛋新鲜着。茶叶可是好茶叶，这蛋可是我老家乡下手来的。一个就一毛钱，便宜的很，要不要来一个？”
程晓燕一听一毛钱一个茶叶蛋，就觉得好贵。但是，这大娘显然是不买她的东西，不肯松嘴的人。想了想，她掏出两毛钱。
“大姐，来两个。”
卖茶叶蛋的没想到程晓燕那么豪爽，居然一下子就出手买两个。立刻哎了一声，手飞快地用勺子，从那褐色的茶汤中，捞出两个红皮鸡蛋放到切割好的报纸里面，就递到程晓燕跟前。接着，把那两毛钱飞快地收进里衣的兜里。
“大姐，你们这里怎么能做买卖呢？”
茶叶蛋被程晓燕买走了两个，这大姐的嘴也就松动了起来：“我们啊，这都是领导帮忙。”
随着这卖茶叶蛋的话，她听明白了。
原来，这车站周围过来摆小摊子的，都是车站职工的亲戚。车站的司机经常外面跑，知道外面的风气越发松动了。干脆撺掇着家里人来车站这里摆个小摊子。
反正，大家都在车站有亲戚，谁也不怕被人赶走。
一开始，当然被某些看不上的人去举报，说他们搞投机倒把。不过，这种事情已经算不上什么。而且，那革委会都快被挤兑地没地方站了，哪里会来管车站的这点小事。
所以，他们这些人就这么留在车站门口摆摊子。
这摆小食摊虽然被车站的一些人看不起，但是，出去过外面的司机可是直到摆小摊子的赚头。能闷声发大财，他们这些司机肯定不会说出去的。
程晓燕听完后，心里不由地给那帮让家里人出来摆摊的司机拍了几下手掌。
这些司机，常年在外面跑，真的是走在全国的前列。他们是第一批直面社会变化的人。这样敢于拼搏的人，很容易就能跟上时代的变迁。
问清楚后，夫妻两加快脚步往运输队走去。
运输队里，昨天刚刚出车回来的郝二，这会儿还在宿舍的架子床上呼呼大睡。还是他师父起来后，把这小子给叫醒了的。
“你这小子，不是说今天队里的老乡过来吗？居然还在睡懒觉。小心等下去车站接不到人了。”
“师父，他们说了不要你徒弟我去接的。人家小夫妻要单独相处，才不要我这个人过去了。”
郝二抱着棉被，艰难地翻了个身，真不想起床。
“你这是想媳妇呢？”
郝二一听师父的调侃，立刻就从床上蹦了起来：“师父，我一把年纪了，还不能想找个好媳妇，咋的？”
吴师父见这小徒弟炸毛了，立刻把笑意压了压：“你也就二十一，说什么一把年纪了。咱们队长不是要给你牵线吗？你小子还不答应。”
一听这个话，郝二又不吭声了。
自从那次队长的老妈帮忙牵线买砖后，这大娘就喜欢抓住郝二这实诚的小子说话。队长知道后，就对郝二关照了几分。现在，居然还要给他介绍对象。但是，郝二又不太想过去。
最后，怕时间太晚，耽误事。郝二这才洗漱换衣服。乖乖到了运输队门卫处，等自己的好朋友过来。
“郝二……”
林启生大老远就看到这小子坐在小板凳上面，正跟门卫处的大爷吹牛。
“嘿，你们要再不来，我都要回里面去了。”
郝二笑呵呵地跟林启生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热情地笑着跟程晓燕打了个招呼。
“怎么样？东西带来了吗？”郝二是个直接的，立刻开口问道。
林启生拍了拍身后背着的竹筐：“都在这里呢！”
两人在门口的保卫处登记后，硬是给大爷塞了罐桃子罐头，这才进了运输队里面。
周末的运输队，人并不多。除了一部分要出车的人不在，剩余的人也是在宿舍休息或者干脆回家的。
不过，运输队的办公室，常年都是有人值班的。这里的人需要接待来运输队委托运输的单位。还要守着电话，担心漏掉什么突发事情。
这不，今天刚好就是运输队队长的妈妈，黄同志值班。这位大娘，可是给红星大队购买红砖的事情出了不少力气的。
农忙过后，红星大队又给村民们分了钱。现在，大队很多订了红砖的人已经开工，开始给自家盖砖瓦房了。
所以，他们这次过来，除了销售罐头外，还要来给这位大娘说声感谢的。
“黄大娘，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们大队的林启生还有程晓燕。”
黄大娘见郝二领了两个长得清秀斯文的年轻男女进来，就大概猜到他们是谁了。双方立刻进行了友好又不失热情的交流。
主要是程晓燕跟这位黄大娘说话。
“我听郝二这小子说过了，你们大队真是有魄力。”黄大娘年纪大了，见多了各种事情。这种一个大队合起来，趁着大队办厂的时候，跟砖瓦厂打上交道的，实在是有勇气。
要知道，很多底下大队的农民，都是很怕跟他们市里的单位打交道的。
“说起来，这个事情还要感谢黄大娘你的帮忙。要不是你给郝二指了条明路，我们大队的工厂也不能建得那么快。更何况，现在我们大队还能有机会住上砖瓦房。”
黄大娘乐呵呵地摆摆手，觉得自己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程晓燕说完感谢的话后，毫不含糊地让林启生把竹筐放下。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篮子。篮子里面，摆放着两只腊兔子跟六罐红星罐头生产的水果罐头。
腊兔子是以大队的名义，跟林家人买的，水果罐头也是同样如此。以大队的名义，跟罐头厂买的。这两样礼物，是大队送给黄大娘的谢礼。
“大娘，虽然对你来说可能是件小事。但是，对我们整个大队来说，是一个大忙。这些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我们大队自家做的。”
程晓燕说完，把手里的篮子推到了黄大娘这边。
黄大娘有点愣了愣，心里对这个红星大队的印象更是上了一层楼。懂得感恩，知道进退。果然，是能培养出郝二这样实诚孩子的地方。
“你们也别客气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们既然大老远跑过来给我送谢礼，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这边帮忙的？”
黄大娘并不拒绝这简单的谢礼。反而，直接开口问他们是不是还需要她的帮忙。
程晓燕没想到这大娘居然这么热心，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有什么的。年轻人，就要脸皮厚一点的好。而且，我也不是说什么都能帮忙的。但是，普通的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还是能给你们提供点意见的。”
见这黄大娘是真心想要给他们帮忙，程晓燕这才把他们过来市里的目的提了提。
“我们这次过来，主要看看，能不能把我们罐头厂的产品在市里打开销路。”
黄大娘听完后，把篮子里面的罐头直接打开。把罐头倒在自己的搪瓷杯里面，用勺子舀了起来。
几分钟后，吃了两块桃肉后，黄大娘这才缓缓说道：“你们这东西，进百货商店没机会。”
说实话，程晓燕早就对这个结果有了预判。实在是生产罐头的厂家不少。而他们红星罐头厂刚刚成立，没名气，又是集体的厂子。跟国营大厂相比，竞争力小的可怜。也就只能在公社的供销社卖卖。往市里去，就没有竞争力了。
“是的，黄大娘。这个我早就预料到了。所以，这次过来，我们不是奔着百货商店去的。”
黄大娘本以为对方是想托自己，走走百货商店的关系。没想到，对方现在居然说出这番话。她不由地好奇眼前的小姑娘是有什么大计划。
“我这个罐头，说实在，在市里卖的话，唯一的优点，也就胜在口味是咸味的。”
黄大娘点点头。
要不是因为这罐头是咸味这一点比较特别，她也不会把罐头倒出来尝一尝了。虽然口感跟味道都不错，但是市里的百货商店显然是看不上这么点东西的。
“我是想问问，咱们运输队的司机师傅们，对我们罐头有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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