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南国雨上8
风呼啸在外,寒气钻入室内。
徐清圆迷惘中,听到晏倾温润而坚毅的声音:“为另一人而活,不符合我的一生所学,愧对老师们对我的教诲,也是一种几乎称得上是错误的感情。我告诉自己不能那样做,可我确实为此心动。
“露珠妹妹,我实在不想絮絮讲述我的人生,我千方百计地说服自己不要自私,要教你更好的那一类感情……可是、可是。”
他半晌低声:“我为此心动。”
徐清圆凝视着他。
在这一刹那,她心忽然宁静下来,忽然不那么惧怕自己一直畏惧的事情了。
生死、离别、前朝今朝的争乱、被藏起来的秘密,它们有迹可循,它们不能分开她与晏倾。
若是她这样喜欢晏郎君,短暂的分离又算什么?
徐清圆静很久后,肯定地与晏倾说:“我会回长安,会参加女科,会尽力取得好名次,如世间男儿郎一样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不浪费这个似乎是独独为我一人开创出的机会。”
晏倾朝她笑了笑。不达眼底的笑,笑得浅显困难。
他目光清明,微有哀意。他没说话,为她开心与别离伤意同时存在,连他也不知要如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徐清圆仰望着他。
她伸手抚摸他秀致面容。
她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垂着长睫的他。
徐清圆轻喃:“可我不独独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清雨哥哥。我原先不知道我要如何打破今日局面,不知道我要如何做,才能帮到你……而今我想,或许在他人破脏水给你、污名你的时候,你需要有一人能为你辩白。”
她笑容苍白,又温柔:“这世间除了我,谁能做到呢?”
——谁会不计后果地爱他呢?
晏倾抬起眼,银鱼一样的长睫下,眸中光泽悠晃。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我不是为了这样的目的……”
徐清圆:“我知道。”
她忍着心酸,不去抱怨。她抱住他,与他抵着额。
徐清圆轻轻道:“清雨哥哥,让我们一起努力吧。让我们试一试——”
到底要多么辛苦,要多么强大,要多么坚毅,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风雪交加、颠沛流离,才能迎到一个足够好的结局?——
徐清圆与卫清无告别。
风若与晏倾告别。
卫清无要陪晏倾返回上华天,要帮晏倾平复上华天的叛乱,还要与晏倾携手,一同想办法救回徐固;晏倾不放心徐清圆一人回长安,他将风若留给徐清圆,希望风若像保护他一样保护徐清圆。
卫清无温柔地为女儿戴好风帽,盯着女儿的面容看了很久,眷恋地叹一口气:“我失忆前,必然很喜欢你,露珠儿。”
徐清圆对她轻轻一笑。
徐清圆柔声:“你现在也很喜欢我,娘。娘……你不要有压力,你保护好晏郎君。若有机会,若你们那里不危险了,我便能、便能……”
卫清无:“放心。”
她心有怅然,因她一生没多少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她一生被战火席卷,被使命裹挟。似乎一直在放弃,似乎一直不停步。
但是这一次、这一次……
卫清无低头抱了抱徐清圆:“待这些事解决,我救回你爹,你能否、能否……”
徐清圆:“能。娘,我能。我能放弃一切,换回与你、与爹,还有晏郎君好好生活的机会。我在畅想一种可能——我与晏郎君,你与爹,我们住在一个宅院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日日相见日日烦。那是多么奢侈的未来。
“谁也不能阻止我……我十分想念小时候,想念我曾经拥有过却没来得及珍惜的那些东西。
“人生的抱负,不独独在一个方面。我回去长安,是为清白、为真相,并不是为了当官发财,将旁人的志向寄托在我身上……就像我夫君一贯做得那样。”
她红了眼睛。
她仍是柔美恬静的女郎,一身绯红斗篷盖于杏黄裙裾外,让她如花照水,风致楚楚。但她分明已不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她双眸明澈,温柔坚定,她走出樊笼,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这漫长的、多波折的人生路,让卫清无错过了女儿的成长,看到了女儿的成熟。
卫清无突然问:“我与你爹,以前是不是经常为你日后要做什么而争吵?”
徐清圆一怔,目光微微闪烁,轻轻亮起,那光又黯下。
她从卫清无的神色中看出卫清无只是模糊想到了一些片段,并没有恢复记忆。朱老神医说,卫清无这些年在南蛮吃了太多苦,脑中淤血不化,他们要做好卫清无一辈子不会恢复记忆的准备。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谁在乎那些呢?
徐清圆认真道:“娘,你保护好自己。救不成我爹也不要着急……我不能失去你。爹爹很重要,你也很重要。你不要冲动作出错事。”
卫清无愣愣看着她。
然后卫清无侧过脸,掩住了眼底的几抹酸涩泪意。
她还以为……露珠儿最喜欢徐固,露珠儿对娘亲没那么在意,露珠儿很怨怼她。她以为走了太久的路,已迷失在茫茫荒漠中。
但原来,她的露珠儿,一直在原地等着她啊——
风若背着包袱,陪同徐清圆,一步步走向韦浮。
韦浮下马,静静在原地等着徐清圆过来。他目光温静地看着她,在她走过来时、身子趔趄差点摔倒时,风若还没反应过来,韦浮已伸手隔袖,轻轻扶了她一下。
韦浮:“别伤心,会好起来的。”
后方骑士中跟着一同下马的林雨若向徐清圆请了安,林雨若侧头,看到韦浮凝视着徐清圆的目光。
林雨若想:会好起来吗?韦师兄的“好起来”,和她想要的“好起来”,是不是不是一个意思呢?
一片雪花冰冰凉凉,从黑寂的天幕上盘旋而落,落到徐清圆眉心。
她回头,最后与晏倾对望了一眼。她的夫君向她拱手,翻身上马。
开始下雪了——
雪渐渐下大。
风从后方猎猎吹来。
徐清圆骑在马上,用晏倾刚教会她的方式御马。她是这一行武士中除却林雨若的另一个女郎,这一行武士都欣慰两位女郎的娴静安雅,而比起林相的女儿,他们更好奇这位与前朝太子羡做了夫妻的徐女郎,该何去何从。
他们同情徐女郎。
他们认为回到长安,长安的风云诡谲会吞没徐女郎……只因为她做过晏郎君的妻子。
但是徐清圆又不能不与他们一道离开。
只要她是大魏子民,只要她爹是徐固,只要她夫君是前朝太子羡……徐清圆都应该呆在长安,才能让陛下放心。
马蹄声踩在薄薄雪地上。
风若骑着马,闷闷地跟在徐清圆身后。郎君将他赶来徐清圆身边,他十分不悦。他自从跟着郎君,还没有与郎君要分开这么漫长的时间……
他偷偷看徐清圆,想问徐清圆有什么办法,能带回郎君呢?
世人太过在意太子羡。
世人又太不在意太子羡。
风若忽然感应到什么,回肩抬头,目光掠光黑压压的人头,看向后方天宇。
明亮的光从山谷中一点点升起。
他想到了晏倾昨日吩咐他做的事。
风若怔片刻,在越来越多的武士反应过来、抬头凝望时,他御马加速,到徐清圆身边。
他拉住徐清圆马座的缰绳:“徐清圆,你回头看一看——”
徐清圆回头,飞雪中,她看到一排排明亮的孔明灯从无名山头升起,摇摇晃晃地向这边天幕飘飞而来。
徐清圆怔怔看着。
她轻喃:“西北风。”
——所以风雪中,孔明灯一定会飘向这个方向。
清雨哥哥,是你吗?——
“随我先上山。”
晏倾让上华天的大部分人在山下候着,卫清无等少数几个得他信任的人一同陪他登上一座无名山。
雪天深夜登山不是什么好主意,卫清无从其他卫士怪异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中得知,这座山,是曾埋葬过太子羡的那座山。当初,他们从棺椁中救出奄奄一息的太子羡,欣喜若狂,以为复国生机在望。
然而……卫士们轻轻叹口气。
卫清无沉默。
到了晏倾要找的坟墓前,卫清无等人没有上前,看晏倾迎着风雪蹲在地上,要去挖什么东西。
卫清无忍不住上前,抽出锋利的剑:“殿下要做什么,属下代劳。”
晏倾轻轻摇头。
因为她是徐清圆的娘亲,他便没有瞒她:“徐娘子在太子羡的坟墓下埋了一雕刻墓志铭的木牌。她辛苦刻了好几日……我想挖出来看看,她写的到底是什么。”
卫清无愕然片刻,说:“这个,露珠儿埋进去的东西,是不是不应该再挖出来看?她会不开心吧?”
晏倾蹲跪着,背影修长,雪粒落在他漆黑的睫毛上:“她不停地与我强调,让我不要偷看她写了什么,说这是写给太子羡的,晏倾不必好奇。”
卫清无:“唔……那你还要违背她的意愿?”
晏倾抬头,冲卫清无笑了笑。
晏倾声音无奈而低柔:“卫将军,你许久不见徐女郎,你不了解徐女郎。我与徐女郎夫妻相处,向来克己知礼,不越雷池一步。即使徐女郎不说,我也绝不会碰她的私人物件,偷看她的私人信件。而徐女郎一遍遍强调让我不要看、不要碰……”
他手从土堆中摸到了前些日子埋进去的木牌。
他想到了那日徐清圆强调许多遍的话。
晏倾低声:“她从一开始,就希望我看到她的话——”
在他的嘱咐下,他曾让风若为徐清圆背好的孔明灯,在山下一个个上华天卫士们的帮助下,飞上了天。明明灭灭的灯火在天上越飞越高,雪花飘零,透着那熹微的光,晏倾得以看到木牌上的字迹——
雪大如斗。
暮明姝与云延带着人穿梭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行进困难,他们一行人却并不减速。武士们护着公主的大批陪嫁物与大魏赠与南蛮的珍宝,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被掩了身形。
越往西域走,风雪越是浩然。
只要时间足够快,他们便能在次日进入南蛮,见到莫遮王。
云延手指远处雪山,豪气冲天:“阿姝,那就是我们的雪山女神!我要带你去我们的雪山,让父王给我们加冕,你就是真正的南蛮王子妃了!”
到了自己的领土,他英俊的笑容夺目,眼睛像宝石一样:“阿姝,我和你分享我的所有。你会知道,南蛮并不像大魏以为的那么差,我不会让你吃苦。”
暮明姝骑在马上,发间长牦向前飞来,托上面颊。
伤势好后,她重新是那个英武好强、美丽辉煌如浩大宫殿的大魏公主殿下。
她对云延露出浅浅一笑。
她扬鞭耍马:“驾——”
她不会告诉云延,自己的另有目的,不怀好意。
正如云延不会告诉她,他想借助她的势力,争一争南蛮王的王位。
而此时此刻,风雪迷人眼,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告诉这对年轻夫妻南蛮王庭中烧起的那场大火,南蛮从此夜生起的巨变。
南蛮王庭中后知后觉发现莫遮王失去呼吸的王子们激动又疯狂:
“救火,快救火!”
“雪山女神在上,保佑大王不死!”
“徐固呢?杀、杀了徐固!”
“都让开!南蛮王已经死了,从此后,我就是新的南蛮王,你们都得听我的!”
“呸……你算老几!抓到徐固、杀了徐固的,才有资格当王!徐固是凶手,徐固把文字都烧了,该死,我早就劝过父王,不要相信大魏人,大魏没有一个好人。”——
孔明灯在西北风的呼啸中,如一点点星火,向离开甘州的韦浮一行人飘去,照亮徐清圆的归途。
徐清圆抬着头,看着天上如蜿蜒星河的寥寥火光,正如一道岁月长河,归途粲然。
武士们兴奋地讨论着这些孔明灯,风若陪着徐清圆,看到女郎的眼睛中倒映着这些灯海,眼眸如湖,星光熠熠——
“这是太子羡为徐女郎放的灯吗?”
“只是为了徐女郎一人吗?”
徐清圆不回答他们,也不在意他们讨论的窥探目光。她沐浴在漫天飘零的孔明灯海下,慢慢地回头,向身后根本看也看不到的某处望去。
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她知道她看的是什么——
晏倾跪在雪地中,在一点点飞起的孔明灯光影下,辨认木牌上的字:
“……火燃我爱爱不销,刀断我情情不已。生死不分,因缘莫坼,刻书贞铭,吉安下泉。”
晏倾端着木牌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眼睛在一瞬间通红,泪水控制不住地噙在眼里。他恍恍惚惚地抬头,顺着天上漂浮的孔明灯,眺望遥远的地方。
他希望他看到什么——
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告别到来了。
隔着空间,隔着岁月,山上观望墓志铭的晏倾,与沐浴在孔明灯火海下的徐清圆,都遥遥地凝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身逢此世,所有爱意都隐晦难言,无法启齿。
身逢此世,如果思念化形,爱意不虚,一定如这场皓雪一样辽阔广袤,至死不渝——
于是,晏倾返回西域,暮明姝和云延面对动荡的南蛮,徐清圆跟随着韦浮回去长安。
这一路,有时骑马,有时坐车。徐清圆病了一场,醒来后又在马车中看书,和林雨若说话。
到十二月时,他们到达长安。
长安不可谓不壮阔,永远的人潮如织,街巷繁茂。马车与车队进入,多少百姓路人们围观,窃窃私语于“晏少卿怎么没有一起回来”“韦郎君风采依旧”。
从启夏门入城,掀开车帘,徐清圆望着人群。
长安城宛如一块块方形棋盘,纵横交错,民居疏落,田垄泥香。日出日落,风光如旧,香车宝马与鳞次栉比的屋檐间接,这里辉煌灿烂。
这里即将迎来新年。
即将长安如春。
长安如春,可是人们不知道,他们信任和敬仰的大理寺少卿晏倾再不回来了。
徐清圆疲惫地在马车中闭上了眼,陷入昏昏睡梦中。
第162章 长安客1
人生天地间,一苇浮江河。富贵与功名,倏忽浮云过。
《醉时歌》
林承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中有一片闹腾拥挤的菜市场,他与朋友去菜市场买鸡。商贩弄塌
了鸡笼,五彩斑斓的鸡从笼中跳出,羽毛乱飞。
正是晌午时刻,鸡仰天狂鸣。
他与朋友操着刀帮忙杀鸡,鸡血弄脏所有人的衣服,血淋淋一片,蜿蜒如同遮天蔽日的红血河。整个眼前世界,只能看到那片血红色。
林承煞白着脸、一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
他的惊慌弄倒了床帏外的木架,守在门外的仆从立刻察觉,在门外躬身询问:“相公?”
林承喘坐在床上,闭着眼:“什么时辰了?”
回答他的不是仆从,而是从外步入的妻子,长陵公主:“天刚亮罢了!你也真是劳碌命,不多睡一会儿……今日你休沐,说好了陪若若放风筝,不许忙你的公务了!”
林承睁目,失神地看着这位在侍女簇拥下轻快步入内舍的公主。
长陵公主活泼骄傲,年过半百依然笑言笑语如同天真少女。她的一身单纯,是暮烈刻意保护的结果。暮烈将自己最疼的妹妹嫁给林承,实在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信任。
可是近日……从若若回来长安后,林承看着长陵公主,总是会想到另一个女子,王灵若。
林雨若含泪泣问他:“爹,你为什么抛弃王灵若王女郎?你知道她在甘州那些年是如何活的,你怎么忍心抛弃一个盲女,你的心是铁石吗?难道你真的不曾去甘州找过她吗?
“南国末年她是如何死的,你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没问过吗?你如何面对我兄长?!
“还有……你喊我若若,你给我取名若若,我娘知道么,王灵若王女郎知道吗?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可笑吗?”
林雨若的质问,被林承用一巴掌回敬。
多年来,他对这个女儿疼之爱之,宠之护之。他对林斯年有多绝情,便对林雨若有多包容。严肃的、不苟言笑的林相是个女儿奴,这是满长安人人知道的笑料。
但是这个笑料有前提。
自从林雨若与林承吵一架后,林承当日气得病重,次日不得不告病休沐。在长陵公主连日的多方调解下,林承仍苍老了很多,已经许久没有见女儿了。
此时此刻,长陵公主坐到床边,强硬又带点紧张地把他拉起来,劝说他:“虽然不知道你与若若吵了什么,但是若若小孩子,你不要与她计较。过几日是我生辰,我办个大宴,给你们父女找机会和解,好不好?”
林承看着长陵公主,突然说:“我第一次成婚的时候,也不过十六。与若若今日年龄,也差不多。”
……盲女王灵若,十六嫁他,十八被弃。也和若若年龄差不多。
有些人,同龄不同命。
长陵公主听他说什么十六岁成亲,怔了一下后,脸微沉了下去。她与夫君成婚时,夫君自然不是十六岁。那林承所说十六岁娶的女人,自然不是她。
长陵公主不喜欢林斯年。
她同样不喜欢林承回忆她不知道的那些事,不喜欢林承记忆深处的人是另一个女人。
长陵公主生硬道:“你说那个做什么?”
林承:“我做了一个梦……”
他其实很少与长陵公主说自己的事,公务、私事,他都不与妻子分享。今日不知为何,他恍惚着、疲惫着,絮絮和她说菜市场上的血,到处乱跳的鸡。
林承:“鸡在晌午大叫……我在梦里心跳突突,这不祥到了极致。我却参不透这个梦是何意。”
长陵公主认真地听了他的梦,握着他汗岑岑的手,认真地给他提了建议:“也许这是提醒你,我过生辰要多多杀鸡?我这就去安排。”
林承:“……”
他看着妻子半天,淡淡笑了一下,将手收回,受到噩梦惊吓的心神也一点点回归。
林承:“好了,我这边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长陵公主满意,并开心于自己帮丈夫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她站起转身,又回头叮咛:“我的生辰宴要在樊川举办,二月初十,你千万不要忘了。”
林承沉吟:“二月初十,科考开试第一日啊……”
长陵公主一听就急了:“你让其他官员去操持,你不要去了!”
去年的科考停了一年,今年加了女科。为了防止出错,林相被调作了今年的主试官。论理说,他应该一直在吏部那边操持此务,确保今年科考不出问题。
但是……
林承想到甘州案中涉及王灵若的那部分,想到韦浮汇报说乔应风如何替人顶罪、终生不平以及犯了大罪,想到从甘州回来的人在私下议论说晏倾就是前朝太子羡,而皇帝陛下对朝廷失去了一个大理寺少卿不闻不问……
这一切,都让林承前所未有的焦躁。
越是这个时候,越需要冷静。
林承回答长陵公主:“我会去参加你的生辰宴,会和若若重归于好的。”
长陵公主露出笑。
她眼中带点儿天真情绪:“你那学生韦江河如何了?他与我们家若若同行一路,照顾了若若一路,我们该感谢人家啊。你说若是生辰宴上,我再次提出与韦家联姻的意思,你那学生应该不会反对吧?”
林承皱了下眉。
他说:“江河本来就从未反对……但这事,还得问问若若。”
长陵公主嗔笑:“你真笨,亏你是相公!你女儿喜欢谁你真的看不出来?你不必管了,既然两家有这意思,我就把这事儿办了!”
林承话到口边,长陵公主已出门扬长而去。林承想了想,终究没再说什么。
韦浮……这个学生,办了大案,升了高官,越来越让他控制不住。
这是一件好事吗?
韦家人……总让林承想到甘州,想到韦兰亭。他说服自己韦家人并不全是韦兰亭,韦浮什么也不会知道,他这样劝说自己,让自己不要多想。
但有时候自我的麻痹与调解,本就说明自己敏锐的直觉已先行一步——
甘州案后,回到长安,韦浮官拜京兆府少尹,领长安二十二县,一时间风光无限。
而中枢给满朝文武的交代,是大理寺少卿晏倾在甘州身亡,只留遗孀徐清圆跟随韦浮回来。原本对徐清圆参与女科颇多不满的朝廷官员们,听到晏少卿为国捐躯的结局,唏嘘之下,也不再反对徐清圆参与女科了。
毕竟只有她一名女子。
毕竟她一人不可能撼动整个朝堂。
众人唏嘘更多的,是韦浮向上走的风光路,伴随的是晏倾的陨落。
曾风光一时、引无数儿女敬仰折腰的“长安双璧”,再也不会有了。
二月初八,烟雨连绵,韦浮在北里的一家酒楼中吃酒。
曲水流觞,琵琶声悠,黄金歌台。
清逸多端的俊朗郎君手持一酒壶,坐在栏杆旁,一手轻轻拍打木栏,听着音律,他垂眸浅笑。酒意让他面染红霞,醉意又让他肆意不羁,青衫袍袖在细雨前翻飞,曳带纵扬。
大魏的官员们更多喜欢夜里的北里,如韦浮这样白日坐在这里喝酒,实在少见。
因为少见,便格外清静。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呜呜呜,又有人自尽了,都是可怜人……”
韦浮靠在围栏上,一边吃酒,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下方曲水畔,不远处的北里女郎自尽案。
很快会有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争着抢着来处理此事,北里这样的风月场所,女子悲苦并非偶尔。在这里呆久了,便看多了……
韦浮给旁边一侍从一腰牌,慢悠悠说:“下去告诉大理寺和刑部,本官既然在这里,这个案子京兆府便接了。”
侍从躬身退开,韦浮仍坐在楼上慢悠悠地看着。他喝酒间,旁边窗前帷幔轻轻晃悠,一个男声响起:“韦江河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吗?还是自从甘州回来后,你改了性子了?连这种小案子都要跟人抢。”
韦浮看过去。
窗帷后,男子身形笼在斗篷内,面容轮廓看不清。
韦浮笑一声。
他靠着身后墙壁,手中拿着一箸子,心不在焉地在空碗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外头的琵琶声遮掩了他和神秘男子的对话,遮掩了他透着几分醉意的低凉声线:
“我有个计划,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不如合作一把?”
男子“嗯”了一声,发出疑问,但并没有离开。
很久之后,躲在窗帷后藏头藏尾的黑袍男子突然停顿一下,侧了头,隔着屏风,看向楼梯口。
他说:“有人来了。”
韦浮噙笑,侧耳听了一下:“哦,我约了露珠儿……你要见一见吗?”
男子沉默。
他的呼吸略有些急促。
隔着窗幔,韦浮感觉到他的挣扎与紧张。韦浮笑眯眯地等着,听那人声音沙哑地回了一句:“你叫她露珠儿……不必了,我走了。你行事多诡也罢,我不在意,不介意与你合作,但你若连累了她,若伤害了她,我不会放过你。”
韦浮“噗嗤”笑出声。
窗子晃两下,那人走了。
轻而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徐清圆来了——
徐清圆是在风若的陪同下,一起来北里见韦浮的。
韦浮说,他有些历年考卷讲义,是他以前总结的。她是唯一参与女科的女郎,受天下人瞩目,也许需要这份讲义。
徐清圆谢了他,不劳烦韦浮亲自跑一趟,又为了避嫌,便与他白日相约。却没想到韦浮在北里的酒楼中等她。
风若陪徐清圆撑伞走在雨中。
风若抓紧时间诋毁韦浮:“他与你约在烟柳之地见面,可见不安好心。你要十足警惕,别上了他的当。”
徐清圆无奈,轻叹:“你已经念叨很久了……风若,韦郎君与我约在北里,很大可能是他正好在那里办差,顺便将讲义给我。韦郎君对我绝无其他心思……”
风若哼一声:“那谁知道?”
徐清圆叹气。
到了约好的酒楼前,她收伞进楼,望眼身后的烟雨绵绵,安静温雅的眉眼中,愁绪几缕。
风若:“怎么了?”
徐清圆摇头:“没什么,想到晏郎君罢了。”
风若:“啊……”
徐清圆垂眼:“如今情形,不能与他写信,不能与他说话,不知他在西域情况何如。听说西域动荡不平,我很担心他。而且……浮生尽的药效,快到了吧?”
风若不担心西域的复杂情况,晏倾会应付不了。在他心中,晏倾无所不能,虽然多病,却足够强大多谋。只要晏倾在,一切难题都足以解决。
他只怕晏倾不在。
风若不安道:“朱有惊不是跟着郎君回上华天了吗?那老神棍……啊不,老神医给郎君看病这么多年,他自己研究出来的毒,应该有办法解决吧?”
徐清圆:“第三次浮生尽药效结束后,晏郎君会如何?”
风若自然不知。
徐清圆脸色苍白地朝他笑了笑:“你说,他将我赶来长安,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我看到现在的他是何模样呢?是油尽灯枯,还是日日咳血……他到底能不能撑过来……”
他是不愿意她看到他被病苦折磨的样子,还是他对活下去并没把握?
如他那样的人,本就是若没有万全确定,便绝不承诺。
风若默了片刻,突然伸手,在徐清圆肩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风若:“郎君让我监督你,不要想他。”
徐清圆眨眨眼中的雨丝,迷茫看他。
风若严肃:“郎君让你好好读书,准备女科。郎君说,你总想他,耽误读书。”
徐清圆脸颊蓦地一红。
她想为自己辩驳,却先听到雅舍内一声轻笑。
她脸便红得更厉害,轻轻瞪了满脸无辜的风若一眼,在门上敲了敲:“韦郎君。”
韦浮请她进门,徐清圆屈膝请安,柔雅端庄;风若一脸不耐,敷衍点头算是礼数。二人抬头,看到韦浮时,都怔了一下。
坐在窗边的韦浮笑:“看我做什么?”
徐清圆斟酌字句:“没见过韦郎君这样……风流肆意的模样。”
俊逸郎君半肩落雨,长发半束,屈膝执酒,眉目熏然染雾,如花隔水。他自是俊朗无比,但往日一言一行端正十分,世人只道他是与晏倾齐名的浊世佳郎君,哪会说他风流不羁?
韦浮冲徐清圆笑一笑:“温文尔雅都是装给别人看的,在你面前嘛……”
风若警惕地咳嗽两声。
韦浮对风若便也笑了笑,重新看向徐清圆,目中有几抹哀意:“私下里你也不肯叫我一声‘师兄’。”
徐清圆怔忡看他,不知他这样是什么意思。她自然不会如风若一样觉得韦浮对她另有心思,她便盯着韦浮判断半晌,摸不着他莫名其妙的源头,只好道:
“郎君醉了。”
韦浮:“……嗯,也许吧。讲义在这里,你拿着看吧。我听我娘说你过目不忘,想来应该足以把讲义内容全部记下来。我不能让你把讲义带出去,多事之秋,大家彼此小心些,你说是不是?”
徐清圆自是说好。
她拿了讲义,坐在韦浮对面,翻看默诵。
风若在后望了一眼,看到密密麻麻的字,登时头晕眼花,赶紧移开目光。风若很快走神,左顾右盼间,他发现韦浮也在走神。
韦浮在听外面的歌舞声,听伴着歌舞的才子佳人联诗作对。他手搭在膝上,轻轻拍了两个节拍。
风若立即鄙夷:轻浮!
徐清圆绝不可能喜欢这样的郎君的。
外面那些人在对诗“长安客”。
听着外面的联诗,韦浮轻轻抿一口酒,在外面一位郎君对不上女郎出的诗后,他唇角弯了弯。韦浮喃喃自语间,对了一句诗:
“洛阳才子家乡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风若竖长耳朵,一声极大的嗤笑发出。
不仅让徐清圆惊讶抬头看她,连韦浮都有些怔忡地看来。
风若洋洋得意,自觉抓住了韦浮的把柄。他高声向徐清圆告状:“他背错了!我记得这句诗,我们郎君教我背过这句。这句原句是‘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这还是状元郎呢,连我都不如!”
韦浮怔怔看着风若,目中光流动,为这世间存在如此一奇葩而惊叹。他不觉笑了一声,酌酒一杯。
徐清圆镇定自若,心中却羞窘。
她有些感受到昔日晏倾面对风若的无奈与包容了。也许只有晏郎君那样性情温柔的人,才能把风若教得这么自信。
徐清圆轻声细语为风若解释:“外面联诗以‘客’为题,并不一定非要是原诗。这样的联诗,更多考的是机敏,若能抒发心意,更是上乘,改几个字,不算错。”
风若:“……哦。”
徐清圆则是解释之后,若有所思地看眼韦浮。
洛阳才子他乡老……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莫非有什么想法?
徐清圆不再多想,重新低头看讲义。
她与风若在此待了两个时辰,从细微薄雨到雨停,从韦浮微醺到酒意渐浓。她背下了其中内容,向韦浮道谢,并向他告别。
此时此刻,华灯初上,绚烂的灯火照在大街小巷的灯影中,皎皎明灭。
韦浮趴在桌案上,听到她的告别,勉强地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可以离去了。
徐清圆抿抿唇。
她对自己这位师兄有些了解,更多的却是不了解。但她知道他的苦闷,知道他的心病。她对待外人都有几分善心,何况对韦浮呢?
只是这位师兄心中清明十分,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听不进劝。
徐清圆想了想,道:“韦郎君,你名字叫‘浮’,小字叫‘江河’。这是你娘为你取的名吧?我才学疏漏,不知这名字取自哪里?”
韦浮从双臂间抬了头,幽黑的眼瞳盯着她。
他一时不解她的意思,也不相信她这样的才女会不知道他名字的出处。
他静看她半天,回答:“人生天地间,一苇浮江河。富贵与功名,倏忽浮云过。”
徐清圆赞道:“真是好名字。”
在风若的迷惘中,她轻声吟了一遍全诗:
“……请君且就坐,听我醉时歌……人生天地间,一苇浮江河。富贵与功名,倏忽浮云过……劝君满饮不须辞,万事由天莫怨咨……醉时歌,歌有节。酒阑客散我还醒,却上高楼对明月。”
醉时歌,醉时歌。
潇洒之间看遍凡尘,人间浮名皆如云烟。
人生天地间,蜉蝣撼树,坐井观天,正是一苇渡江河。
她立在屏风旁,衣袂被窗边的风吹动,整个人娴雅温柔如云下仙子,杏眼含笑。虽经历夫君之变,却并未自此颓然。她还要转而劝他。
韦浮笑着回她:
“你我皆来长安做客,自然宾主尽欢才是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世间,谁人称得上是长安的主人?是当今陛下,还是太子羡?”
徐清圆陷入深思——
二月初十,科举开试。
当日,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在吏部考场外,一学生行刺考官,声称要林相纳命、还他清白,科考中断;
第二件事,樊川潏河旁,林相之女林雨若从高楼一跃而下,跳河自尽,尸骨无存。
两件事,徐清圆皆亲眼看到。
大理寺接手此案,来找她询问情形。来问的人,是曾靠着晏倾指点而在大理寺升官频频的张文。张文,如今任职大理寺丞,可怜巴巴地来求助徐清圆:
“徐女郎,帮帮我们吧。这两个案子同一天,都涉及林相,陛下亲自责问,没有晏少卿在,他们非说我和晏少卿一起破了蜀州案,我一定有法子找出真相……我、我、我在蜀州破那案,别人不知道真相如何,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根本解不了这局啊!
“当务之急,还是先说说那天发生了什么吧。”
再登大理寺,与往日心情完全不同。
徐清圆眼中神情恍惚,脸上没有血色。靠兰时和风若一左一右的陪伴,她才能稳定心神。
林雨若自尽,带给她的冲击,比科考中途取消、女科无法继续更大。一个活生生的女郎,为何要跳楼自尽?
当日满园人面惶惶,谁是凶手?
回忆那天情形,徐清圆喃声:“当天大雨,我与风若驱车前往吏部——”
第163章 长安客2
二月初十, 科考开试第一日。
天将霖雨,似是好征兆。
晏府如今冷冷清清,仆从大半都被遣散。兰时想陪徐清圆一同去,被徐清圆劝说在家中等候。科考初设没多久的年代, 开设女科事无先例, 连南朝都没有过, 徐清圆认为大魏的女科不会太严格。
她虽然那样劝兰时,自己心中却是紧张惶然的。虽然徐固与晏倾都夸赞她学问比世间大部分男子强,都认为她足以应付这些, 到底是第一次, 徐清圆难免生怯。
清晨,风若驱车, 陪她一同去考场。
徐清圆心中的不自在, 在车辕断裂、车被中途停在东市口时攀升至高点——
“等等,车中途停了?”
大理寺中审讯正堂中,那位姓陈的大理寺少卿是与徐清圆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是晏倾的旧日同僚。负责记录的张文, 更是晏倾一力拔擢的旧部。这二人负责审案, 让徐清圆没那般惶惑。
陈少卿听闻马车中途停下,不禁打断,看向坐着的徐清圆, 与立在她身后的风侍卫。
徐清圆抿唇,神思恍惚。
风若肯定回答:“确实, 车辕中途断了。这就是我们后来没有及时赶到考场、错过考试的缘故。”
但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 这车断的实在巧合。正是徐清圆耽误了这一点时间, 她才没有进入考场, 正好错过那考生行刺考官、其余考生被波及的危险。
如今整个试场的学生都被关起来一一审问, 反而是徐清圆这个错过时辰的人,没有进入考场,躲过一劫。
陈少卿陷入沉思。
徐清圆回神,声音轻婉:“我事后与风若检查过,那马车车辕并无被利器或武人内力重击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马车用得久了,意外断裂了。而且……风郎君武功很高,我想世上没有人能瞒过他的眼睛,对我们的马车动手。”
张文连连点头。
同去过蜀州的他,自然对风若的武功印象深刻。
陈少卿则公事公办:“晏府人来人往,车夫、喂马的仆从,都有可能对马车下车。风郎君不是车夫,不可能日夜和马车在一起。何况,风郎君这种武功高手,自己拍坏马车车辕却说不知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风若当即横眉。
徐清圆颔首。
她起初微惶,如今已镇定下来,起身交出一份文书:“这是我日思夜想,补出的风郎君不在的时间记录。这些日子,风郎君受、受晏郎君所托,日夜不离我身畔,保护于我。我足以为风郎君担保。”
听她说“晏郎君”,陈少卿和张文都怔了一怔,对她露出略有些同情的神情。
可怜佳人。
事到如今,连“亡夫”二字都说不出口。
至于长安城中捕风捉影的关于晏倾就是太子羡的传闻,他们并不相信。他们信赖自己多年共事过的晏少卿,不愿意那样好的郎君和乱贼份子有关联。
因为这份心,陈少卿态度和缓了些,接过徐清圆递来的文书。
徐清圆为自己辩解:“我与风郎君恰恰错过了进考场,看起来很巧合,我无法为自己辩驳。我只好说出我看到的——马车坏了,我只好与风郎君换了马,御马前往考场。我们到的时候,我正要前去,风郎君拦住了我,让我看——”——
当时进考场的队伍虽不算多,但也不少。若徐清圆快走两步,她是有可能赶上的。
当时淋着雨、抱着怀中装着笔墨文具的包袱的徐清圆,一身潮湿,面容如雪。风若为她撑着伞,正劝说她时间还来得及,不要担心。
正是那个时候,他们旁观了进场考生中的刺杀——
当立在大殿门口的考官检查一位学生的过所文书时,那学生支支吾吾,让身前身后的考生都不耐烦地抱怨。那考生抱着自己的包袱不肯让人检查,趁乱要浑水摸鱼,冲入考场。
自然有人来拦。
当时站在吏部大殿门口的是吏部一位江侍郎,这位侍郎看到有学生如此放肆,气怒冲冠,喝卫士来。他自己主动追两步抓住那考生衣袖,考生回头,从包袱中抽出一刀,直直刺入侍郎胸肺。
江侍郎当场身亡。
周围人惊呆了。
这考生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抽刀杀人,对着周围挥刀,许多考官和考生都受了伤。在卫士们将他箍住按倒,众人仍听到他口中绝望的狂言:
“我是来杀林相的!林承是主考官,他为什么不来!
“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那刺杀人的考生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被刺而死的江侍郎尸体未凉。
瓢泼大雨中,所有围着这一幕的人面容模糊,身影绰绰。
被风若拉拽着、远离他们的徐清圆震惊地旁观了这一切。她被这一幕的荒唐与凄凉所触动,不知那考生为何要如此——
张文快速记录,问:“为什么要杀林相?”
徐清圆目光微闪,半晌未答。
风若见她不答,以为她被吓傻了。他对大理寺的官员很信赖,而且他耳力那么好,那天他是听到一些内容、并在事后告诉了徐清圆。
风若大咧咧回答:“那个学生说,林相瓜分科考名单,私下受贿,他的名额被人……呃!”
风若怒瞪徐清圆,因徐清圆仓促下,竟拿茶盏打了他的手一下。
徐清圆对神色幽晦的陈少卿与张文勉强一笑:“那天雨太大,我们听的不是很清楚……”
陈少卿目光闪烁,意识到这个案子不是自己应该办的。或者说,他不想因为这个案子,而得罪林相。
张文执着笔发呆,想到了蜀州当初的科举案。难道林相果然知道那些事……
张文凛然:“徐女郎,你再说得仔细些……”
徐清圆心中苦笑。
她不缺正义。
但她并不傻。
此时不应该是她多嘴的时候,张文却在之前尝到蜀州案的好处,想要揽一个更大的案子……徐清圆轻声建议:“我再说说林女郎跳楼的事吧……”
陈少卿无动于衷,态度无可无不可。
张文则摆手,摸着胡须笑:“徐女郎,科考那个还没说清……”
徐清圆看他半晌。
连风若都意识到徐清圆不想说了。
张文淡下脸:“徐女郎,这里是大理寺,你当协助本官查案。如此态度,是否不太好……”
“不必问了!”
大理寺堂门被从外推开,林相大步流星进屋,身后跟着长陵公主。长陵公主脸色苍白、眼睛浮肿,被侍女仆从们搀扶着过来。
大理寺中正在审问的人全都站起来,向林相和长陵公主请安。
徐清圆悄悄观察,林相面色不太好,长陵公主更加苍白。
长陵公主看到徐清圆,一怔之下,双目更红了。她想到她年少单纯的女儿,还尚未长大嫁人,就、就……长陵公主哽咽中带怒:“我女儿不可能死!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大理寺的官员叫苦不迭。
林相对陈少卿和张文淡淡道:“科考试场发生的事,既然与本相有关,本相自然不会推卸。你们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便是。但那考生说的行贿改名一事,从未发生,大理寺办案,也要看证据定罪吧?”
陈少卿躬身赔笑:“相公请坐。我等职务所在,也是为了还相公一个清白。无论是陛下还是我等,自然都不会听一学生的一面之词……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林相上茶。”
张文在旁嗤了一声。
大理寺两位少卿,若说晏少卿是凭着本事升官的,这位陈少卿便是凭着口舌讨好升官。
林相对大理寺的态度很满意,他嘱咐其他人照顾妻子,便要独自进来接受问话。他走过时,轻轻看了徐清圆一眼。
他皱眉:“她怎么在这里?”
这话让大理寺在场诸人都一愣,徐清圆也不知这位相公为何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莫非因为林斯年?
林相冷淡道:“女子不该登此堂吧。”
陈少卿解释:“两件案子发生时,徐女郎都在现场,我们找她问话……”
这样一说,长陵公主的目光就落在徐清圆身上,微有激荡。
林承则恍然:“女科未开,徐女郎仍是白身,看来上天也不站在徐女郎这一方。本官早就和陛下说过,女子为政,天下要乱……陛下总不信,但如今女科一开,便闹出这样的事,若若更是……”
他怔忡了一下,目有痛色,一闪而逝。
林承最终硬邦邦地给了结论:“若若用性命证明上天在警示,女子祸国之罪。若若因此而亡,若能让陛下开眼,死得其所!”
徐清圆垂着眼不吭气。
长陵公主立刻尖叫:“你这是什么意思?若若没有死,你们都在说谎!”
长陵公主精神不太正常,被人拖着往外走,她针扎的目光飘移着落在徐清圆身上。她发着抖要冲上来……
风若手抓住徐清圆的手臂,将徐清圆护到身后。
他低头,看到徐清圆一段苍白的玉颈。
他心中浮起一丝怒。
他见过徐清圆可怜兮兮的模样,见过徐清圆弱质纤纤向郎君求助的样子。但是自从郎君和徐清圆成亲,徐清圆再未受过这种被人当面唾弃的委屈。
徐清圆是郎君用心保护的女郎,凭什么被林相这样羞辱?
风若手放到了腰间刀上,忍了又忍,冷冷道:“林相这是什么意思?林女郎身亡,看起来你很高兴?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你是凶手嫌疑人之一?”
陈少卿当即斥:“风若闭嘴!”
风若凉凉道:“闭什么嘴?我又不是你的下属,你无权命令我。”
陈少卿:“徐女郎……”
徐清圆低着头不语。
林承低低笑了两声,他嘲弄:“徐固的女儿。”
徐清圆低垂的睫毛微微颤一下。
林相又道:“晏清雨的妻子。”
徐清圆纤长的睫毛抬起,目光如清亮的雨,幽幽静静地向林承望来。
她轻声细语:“林相在说什么?”
林承不屑回答一个小女子的问题。
他转头向迎合自己的大理寺少卿陈少卿笑道:“徐固叛国,晏清雨有太子羡的身世传闻……这样的小女子说的话,你们也信?你们大理寺找证人,越来越百无禁忌了吗?”
陈少卿赔笑。
张文在旁脸色难看。
张文高声:“徐女郎,与我前来,我且问一问林女郎是如何跳楼的……在场那么多人,一个个吓得破了胆,回答问题支支吾吾,长陵公主一问就哭,林相一问就不说话,看样子都不如一个刚刚赶到的徐女郎啊。”
陈少卿头疼,赶紧把张文等人赶出去——
张文一边带徐清圆去后院另一处审讯屋舍,一边回头对徐清圆抱怨:
“你既然来,为什么不找大理寺卿在的时候呢?左正卿是晏郎君的老师,他必然护着你们。可巧碰上林相亲自来……你是不是得罪过林相,他那么厌恶你?”
徐清圆自认为自己和林相的交集,只有一个林斯年。
但是林承今日的态度说明……
徐清圆轻声:“他厌恶我爹与我夫君吧。”
这个话,张文便不好接了。
张文只说:“你爹的案子,京兆府的韦郎君接了。我无权帮你问一问,但是韦郎君……也涉及这个林女郎自尽一案,你见了他,可以问一问你爹的案子京兆府打算如何办。”
徐清圆目光一动。
她看到了院中一些走动的人,日光下,她捕捉到了一廊下的韦浮,与正走向韦浮的长陵公主。
徐清圆轻喃:“韦郎君那日也在?”
张文:“是啊……长安大半贵族,都在呢。那可是长陵公主的生辰,居然出了这种事,哎。”
徐清圆感觉到一灼灼目光。
她回望过去,见是被一大理寺官员领着进来后院的林斯年。林斯年竟然不和公主与林相一同来被问话,反而和校场的贵族郎君们一起。
他和自己新交的朋友玩味笑着,一扭头,看到了徐徐而行的徐清圆。
他目光如火般燃了一下。
风若手按在腰间。
林斯年便冲风若笑了笑,露出白齿。他目光仍是不见深渊般的黑寂,但和以前又有什么不同。他伸手在自己脖子处擦了一下,挑衅意味十足。
林斯年对徐清圆再一笑。
徐清圆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她静立原地,看着不远处的韦浮,正在接受询问。韦浮回头,对她宽慰安抚地笑了一笑。和他离得近的,还有林雨若的贴身侍女,正在瑟瑟发抖,发愁着自己的前途。
林女郎不在了。
这世上最悲痛的人只有长陵公主,其他人各怀心思——
那天,长陵公主生辰宴的请帖,徐清圆也有收到。
自然不可能是公主请她,只能是那位善良天真的小女郎,林雨若准备了请帖给她。
林雨若知道徐清圆要参加女科,应该没可能出现在母亲的生辰宴上。但是满长安城,因为晏郎君身上奇奇怪怪的传闻,都对徐清圆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林雨若不避。
林雨若给徐清圆递了请帖,她不求徐清圆到来,她只想用自己的身份表明态度,让长安贵族不要排挤徐清圆。也许徐清圆并不在意她的举动,但林雨若仍笨拙地给出了讯号。
哪怕她当日被林承斥责,得母亲圆场。
那天,林雨若被林承训斥不要碰触朝廷政务,要离徐清圆远远的。她在樊川自家园林中被骂哭,独自抹了一会儿泪,被侍女劝说。
侍女离开后,她打起精神,想到韦浮来了。在自己母亲自作主张之前,她仍有一事要与韦浮说。
于是,林雨若将刚刚赶到的来为她母亲庆生的韦浮约到了一处私密假山后。
她与韦浮说:“韦师兄,我不同意我爹娘给我定好的婚事,我不愿意嫁给你。今日,我母亲一定会当众问你这个话,到时候我与你一同站起来反对,好不好?”
韦浮幽幽看着她。
她固执地仰着脸,在日光下,秀面苍白透亮,眼眸清中含哀,重复道:“我不与你成亲,我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家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离我们远远的,好不好?”——
这正是那日韦浮与林雨若的交集。
韦浮如实讲那天的话转述,转述中,他看到了徐清圆走过来,也看到了忍着怒火的长陵公主。
长陵公主不顾侍女劝阻,大步走近:“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徐清圆也盯着韦浮。
韦浮脸偏了偏,秀美清致,眼眸如盛满一碗淡色清酒。他何其温雅,卓尔不凡,轻轻地笑了一笑:
“我回答她,好啊。”
他道:“林女郎的要求,我向来是满足的。”
长陵公主目噙怒火,她觉得荒唐,到今日,她才发现韦浮的凉薄与无情:“若若那么喜欢你,她说什么你就应什么?你可有问她为什么那么说,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在挽留你?
“韦江河,你根本就不在意若若心里怎么想的,你对这门婚事根本就不是满意,而是无所谓对吧?可笑!所有人中,只有若若看出来了,只有若若明白……”
韦浮轻声:“师母怎能如此说呢?”
长陵公主癫疯一样地向他怒骂,连大理寺的人都不得不来拦。
韦浮只温和地看着他们:“我老师也清楚我的心意,不是吗?”
他对他们笑:“我之后的行程,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与林女郎说好了一起拒绝婚事,我们合作愉快。林女郎之后为什么自尽,我是真的不清楚。”
长陵公主:“必是被你逼的!”
韦浮:“哦,怎么不能是被老师逼的,被师母逼的,被林郎君逼的呢?
“为什么她喜欢一个郎君,那个郎君就必须接受权势交换,成全这段虚假的恩爱?连林女郎都知道是错误的事,我们倒一直觉得理所当然。公主殿下是真的爱林女郎吧,可这种爱会不会杀了她呢?”
他眼中笑意收了,冷冷淡淡,如尊玉人:“她活得很不快乐,你们知道吗?”
长陵公主呆住——
徐清圆闭上眼,回忆起那日——
女科无法举办,考场被封,雨渐渐停了。
她听了风若的建议,不应掺和进科考一事。她想到了林雨若对自己的相约,便与风若前往樊川。到达樊川时,天已昏昏,夜色已浓,雨也停了。
徐清圆拿着请帖,在仆从的带领下去寻找林雨若。
在这座芙蓉园的最高楼阁上,她站在下方地上,看到一道黑色斗篷披在女式粉红裙裾上,女子站在楼阁高处,飘然欲仙,背影与夜色融为一提,赫赫狂风吹动她的斗篷。
徐清圆并没有认出那是林雨若。
是她身边领路的侍女惊呼:“女郎!女郎——徐女郎,那是我家女郎!”
披着黑色斗篷的林雨若站在楼阁最高处,摇摇晃晃地在屋脊上行走。她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跳入潏河,瞬间被怒卷河水吞没了身形。
那一幕太快,自绝断羽太过惨烈。这一晚,星河波澜不惊,干干净净的潏河,接受了干干净净的灵魂。
待有人反应过来,待长陵公主哭哭啼啼地奔过来,潏河中已找不到尸体。
之后全城戒严,开始打捞林雨若的尸体……虽然大家都觉得,林雨若应当死了——
这两桩案子同一天发生,到底说明什么呢?
徐清圆从大理寺回来,用过膳后抱着膝静坐。她糊里糊涂地睡着时,不知道隔壁书房,风若正抓着她的狼毫,绞尽脑汁地想写几个字,向晏倾汇报徐清圆的事情。
晏倾曾说不必传信,只有徐清圆女科结束,结果出来了,风若再联系他不迟。
而现在……
风若不知道怎么写,女科根本没有结束,但是科考其实已经结束了。郎君想看到徐女郎风光入阁,事实却是长安在查案子……
风若自认为,以自己的智慧,他无法向晏倾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琢磨不出任何有用的讯息。
纠结半晌,风若只落笔了一行字:“徐清圆被他们欺负了。”
风若自信地搁置笔墨,放出飞鸽:这应该是事情最准确的面貌了吧。
第164章 长安客3
长安最近不太平静。
科举刺杀未平, 真相尚未查出,百姓中开始流传一种“行诏筹”。
这种“行诏筹”,是指民众用禾杆或木筹作为传讯工具, 在长安里巷阡陌间奔走, 传递消息。人们看到消息, 口上不说,拿过木筹,自发传给下一人。
这种隐晦的传讯方式, 一般发生在王道不存、天下转衰的王朝末期。据不可靠传闻, 南国末期的长安街坊间,就出现过这种行诏筹。
一者说太子羡将往甘州;一者说南国将亡。
而今这种“行诏筹”出现在大魏街头, 竟过了半月之久,朝廷才震惊地发现民间这种近乎邪叛的举措。但这种“行诏筹”很难查出源头所在, 百姓争口不言,朝廷也判断不出到底有多少百姓参与了这种事。最令人头痛的, 是这一次“行诏筹”的内容,与林相有关——
一者说林相受贿,任意摆弄科考, 科考及第者, 非世家子弟不出,非林相所授意不出。朝廷是林相的一言堂;
一者四处散发林承早年抛妻弃子之事, 津津乐道讲述王灵若母子在甘州所受的不平待遇, 借此说林相与自己的爱女林雨若之间的龃龉。既然林承早有抛妻弃子的先例, 这一次的林雨若身死之事,难说不是林雨若碍了林承的眼, 林承的又一次发疯举动。
林承在民间多少年都是圣人临世的形象, 一朝被人如此诋毁。朝堂百官私下嘀咕, 不敢发声。以致满街巷都是这种传闻,传闻终于传到林家——
“一派胡言!”
林承初闻这些胡言乱语的传说,气得血热头晕,一下子跌倒在座,半晌缓不过神。
向他通报此事的刑部官员忧心忡忡“相公,民间到处这样说,下官听到这种传闻满心震惊,这分明是有人构陷相公……但这等拙劣手段,真的以为能威胁相公?朝廷办案是要看证据,民间百姓却借着口舌四处宣扬朝廷包庇相公……”
林承手撑着额头,青筋微跳。
他喃喃自语“靠民愤来反逼中枢吗?”
实则为了避嫌,自科举那边出事和林雨若身亡,林承除了被大理寺传唤,皆闭门不出。但因他是一国之相,大理寺与刑部查案没有进展之时,民间便会怀疑大理寺与刑部有意包庇林相。
百姓不是不记得林承圣人的荣光,只是圣人落马,看起来更加现实。
这位汇报此事的刑部官员偷看林相脸色“下官发觉此事,立即召集人马,没收那‘行诏筹’。但长安百姓数百万,因陛下多年的放纵,人们对于这种事向来感兴趣,下官也说不准这声音会如何发展……另外,下官不得不说,此事理应是京兆府职责所在,难道韦府君竟没有向相公汇报此事吗?”
林承嘴角唇纹深重。
说起韦浮,林承微微眯眸,想到了那日在大理寺接受审问出来时,见到的韦浮。
韦浮依然是翩翩君子风采,眸中噙笑,使人如沐春风,说出的话却与温暖没什么关系“林女郎若真是自尽,不是被你们逼的吗?想她消失的人应该不是我,看不惯她天真单纯的人,是你们才对啊。”
那时候烈日炎炎,徐清圆立在廊角,韦浮站在花圃旁,林承负手立在月洞门前。
他们形成微妙的三足格局。
韦浮颜色清淡的总是噙着笑的眼睛,与林承对视一瞬。
林承想,从那时起,他的这位学生,就将与他的离心摆在明面上了吧。
林承事后几次召见韦浮,韦浮皆不见。林承不清楚韦浮是因林雨若之事迁怒于他们,还是韦浮知道些什么……总是发生这样的事,林承做什么都被天下人盯着,他不得不停了各种动作。
林承冷笑“我威胁大理寺……呵,如今最希望查清真相还人清白的,就是我了吧?但是……众口铄金,民心难撼,即使你们查出真相公示天下,百姓们会相信吗?有些声音的流出,谣言比真相更让人印象深刻。”
他经营多年的贤名,终会因此而毁。
刑部官员讷讷不敢答。
林承闭目思量,传他抛妻弃子之事,谁最在意呢?
他心中一动,问管事“林斯年呢?”
管事拱手“出事后,林郎君与其他人一样不得进出林府。林郎君眼下应该在他院中休息。”
林承垂目思量。
刑部官员咳嗽一声。
林承抬目。
刑部官员支吾“相公,下官想问个准信,那个考生行刺吏部侍郎,说您受贿之事……”
林承淡漠“怎么,连你也怀疑本官?”
刑部官员连忙说不敢。
林承“本官从未受贿,从未操纵科考,从未授意谁入朝,谁不入朝……本官一身清白,没什么不能为人道的。尔等想如何查就如何查……”
刑部官员赔笑“自然!只是如今声势压不住,恐怕相公府上也要被搜查……”
管事在旁怒“你们胆敢搜相公府宅!”
刑部官员瑟缩不敢吭气,他看到林承目中浮起一丝严厉隐怒,紧绷十分。然后很快,林承眼中的那怒意便被另一重焦虑压下,林承保持着沉默。
连刑部官员这样的自己人,都不相信他。世间所谓无不空穴来风,盖如此时。
书房一时静极。
极度静谧中,他们听到外面张皇呼声,听到长陵公主怒气冲冲直奔书房而来
“林承呢!叫他出来……我们若若是不是他杀的?外面到处都是这种声音……”
书房中人面面相觑。
他们看到林承平静的“拦住她,别让她进来。”
他不想应对一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不想用漫无边际的谩骂与互相指责来在此危急关头消磨时间。长陵公主根本不明白林相所面临的处境,她为女儿讨要一个清白,却连源头都找不对。
外面的人果然拦住了公主,将哭哭啼啼的公主关押了起来。
但平静没有持续太久。
外面有侍卫敲门,紧张不堪“相公,林女郎的尸体,找到了……”
林承一愣,猛地抬头,身子晃了一晃。刑部官员等人看着他,他们在这位相公眼神中看到短暂的空白,一瞬的苍老。林女郎尸骨不存时,他们尚抱有希望;林女郎的尸骨若是找到了……
林承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不合时宜的,他呆呆立在原地,想到的是自己那个菜市场的噩梦,那个鸡在晌午打鸣,他拿着刀站在血泊中,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清……
刑部官员有些可怜这位相公。纵是叱咤风云,那也是年轻时候的意气。而今的林承,不过是一个中道痛失爱女的半百老人。
但是,他不得不提醒相公“林女郎的尸体若是找到了,死因会查得更快。为了林女郎,相公恐怕不得不开放林府,让大理寺与刑部来此搜查证据了……但是相公放心,臣一定努力挡在大理寺之前,任何证据,必然要先到刑部。”
林承这一次竟然没有拒绝。
他默默颔首“辛苦了。”
刑部官员不敢揽功,拱手低头“当务之急,相公还是查一查,是谁针对相公布的局,对方目的到底是什么。如相公所说,相公一身清白,无惧任何诋毁,那对方此局便实在奇怪……恕下官看不懂。”
林承不语。
是啊。
他按兵不动,不也是看不懂此局目的吗?他知道满朝文武都在他背后窃窃私语,将他的私德当做谈资,暗中猜测他做过什么,或者想用他女儿的死做什么文章。
他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做,但何止百姓,连陛下恐都在犹疑。
可是……敌人是谁呢?
敌人的这步棋,用意何在呢?
林承在朝上的敌人不算多,大半朝堂都在世家掌控中。即使世家内部有些龃龉,但世家牵一发动全身,谁人会那么大胆……而世家之外……
林承睁开眼,目光幽静。
他想到了徐清圆,想到了韦浮。
他问“徐清圆在做什么?可与韦浮有过私密接触?”
管事不懂他为何这样问,只答“女科已停,徐女郎除了配合大理寺查案,便只闭门不出。至于韦郎君,应当是正常办公吧……相公需要查一查吗?”
看不清敌人与目的皆让林承焦躁。
他点头。
林承“着重监视徐清圆、韦江河。稍有异动,立即向我汇报。还有,‘行诏筹’的事,务必严查。到底是谁行此恶毒诋毁之事,若无源头,朝廷威望何在?”
他再抿唇,道“督促刑部与大理寺,科举上的行此与若若……之死,尽快结案。”
刑部官员一怔,为难道“可若无确凿证据……”
林承“以往没有确凿证据的案子,想来刑部与大理寺结案结了不少。你们素来有经验,相信这一次也能做好。”
刑部官员领悟了林承之意,心中微微发寒,点头应了。林承连女儿死亡真相都可以不要,女儿之死可以为他的名誉让路……莫非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一国宰相?
以往遇上这种案子,刑部和大理寺互相推搡。自从晏少卿任职,大理寺主刑,刑部虽职权些丧,却到底不用面对这种难题。而今晏少卿不在,大理寺和刑部重新回到这种互相推搡的局面。
这是案件进展不快的一个重大原因——既不想得罪百姓,又不想得罪林相。
林承已经不管刑部官员内心如何想,他重新落座,闭目间,模糊中,眼前仿佛出现一张棋局。棋盘的对角处,已经放了一枚黑子,静静等待。
棋盘上黑白交错,杀机若有若无。但是——
想下好一盘棋,黑子白字皆是棋面上的事。比起棋子,更重要的是,执棋人是谁?
长安风云巨变之时,西域的不太平因历来已久,没有引起大魏太多重视。但从去年年底开始的南蛮内乱,一直被关注着。
大魏公主刚嫁入南蛮便发生这样的事,大魏尚来不及反应,公主就与她那王子驸马一同失去了踪迹。南蛮战况惨烈,大魏新任的西北大将军不得干涉西域之事,便只能在旁着急围观,不得出关参战。
在广袤的西域平原与山谷间,南蛮王的死引起诸位王子的争位之战,而这种战争扩大到整片西域,上华天这样的地方也不能幸免。
在长安为林家事争执不休之时,西域大地上,暮明姝和云延带着侍从们,疲惫地深陷奔波之路。
云延是南蛮王子。
王子们之间对南蛮王的觊觎,必然波及他二人。暮明姝刚入南蛮,尚未来得及大动作,便听到南蛮乱了的消息。她又尚未来得及对这种乱局作出解读,就与云延踏上了奔逃征战之路。
生既为战,胜者为王。
谁是南蛮之主,谁将成为西域之主,南蛮的诸多王子心中,都有各自的答案。
同甘共苦的逃亡生涯,让暮明姝与云延建立了深刻的感情。
暮明姝有时候会迷惘于这种亡命天涯带来的错觉,似乎她的后半生确实会与这位异国王子绑在一起,似乎她出关,真的是要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
他们在烈日下骑马,在夕阳中斩断敌人的追踪,在夜间的腥风血雨中并肩追敌,在暴雪与暴雨间交换战绩。他用弓,她用鞭,长弓射日,长鞭掠影,铁马冰河迸溅出辉煌夺目的光泽。
暮明姝逐渐找回昔日战场上的意气,她不得不为自己夫君杀敌时的英武而折腰。
他们是夫妻,面对共同的敌人,他们自然可以夫唱妇随,相携着在草原与沙漠间纵马长行,无人能及。
南蛮继续这么乱下去,公主回不到大魏,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直到这日,事情出现了转机。
暮明姝与云延在一处小村落躲过一场袭杀,正要休养生息时,侍卫前来报告二人,说他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赶路人。
暮明姝和云延警惕他们会遇到的任何敌人,黄昏下,二人不顾身体疲惫,一同前去见那个奇怪的赶路人。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风尘仆仆、衣衫脏污的中年男人,衣着破烂,形容狼狈,像刚从灾乱中逃出来。这人穿着西域的胡服,打扮也和西域部落的百姓差不多……但是当卫士们强迫他抬头,当他眼睛看向众人时,他那压不住的儒雅书卷气,出卖了他。
他绝不可能是胡人。
卫士在责问“说,为什么假扮南蛮人,为什么会说一口流利的南蛮话?你出现在这里是何目的?”
这人抬头,看到门口进来的一对夫妻,目光微微缩了一下。
暮明姝盯着这个一身脏污的中年男人,有一瞬恍惚,觉得此人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的丈夫云延盯着这个人片刻,慢慢笑起来“徐固,徐大儒。”
暮明姝眼睛骤然亮起,上前一步“徐固?你就是徐固?是露珠儿的爹?露珠儿一直想找你!”
徐固惊讶。
他看到云延时,便觉得自己在劫难逃。但是这位王子身边的女郎貌美英秀,还说出一口大魏话,提到他女儿……徐固定定神,判断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暮明姝挑眉。
数日以来,紧张的战争让她不苟言笑。她此时见到徐固,少有地开心,侧头与云延笑“不愧是徐大儒,与我们一照面,便猜出我是大魏公主。”
云延跟着笑了一笑。
他笑容向来英俊,一双桃花眼让人产生迷惑性。连日生死交供的交情又让暮明姝对他产生些信任,放松心情的暮明姝,短暂的迟钝,让她忽略了些细节。
暮明姝大步上前,扶起向她行礼的徐固,她向徐固保证“你杀了南蛮王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整个南蛮都在追杀你,你跟着我和云延吧。我会让人护送你回大魏的……”
暮明姝迟疑一下,道“徐大儒可愿回大魏?”
徐固沉默一下,回答“到了该回大魏的时候了。”
暮明姝“好!徐大儒身上的叛国罪,到了大魏自然有答案。你是露珠儿的爹,我信任你,希望你也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徐固目光幽幽烁了一下。
他遇到这样性情爽朗的公主殿下,微微意外,又微微恍惚。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也是这样爽快性情,如今……
徐固回神,向公主再拜。他有必须回去大魏的理由,妻子……再说吧。
暮明姝回头看云延“找地方让徐大儒好好休整一下?”
云延微笑“好。”
徐固“多谢两位殿下。”
徐固在侍卫的带领下,向门外的方向走去。暮明姝立在原地沉思着接下来他们该如何是好,云延懒洋洋地靠在门框边缘,看着徐固越走越近。
夕阳余晖拉长他们的身影。
残阳似血。
徐固与云延擦肩之时,云延突然抬手。
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出手,刺向徐固的心肺。
云延是武力这样高强的人,他漫不经心的杀机,杀人时的狠厉果决,不但让侍卫们反应不过来,就连暮明姝飞奔过来,也一切都晚了。
鲜红血液迸溅。
云延要杀谁,谁必须谁。
暮明姝目眦欲裂“云延——!”
她接住徐固倒下的身子,颤抖着、愤怒着、慌乱着去捂徐固身上的血。她出手想拔掉徐固心口上那匕首,可是这样危险的部位,她怎么拔?
大片大片的鲜血流失。
暮明姝愤怒得浑身发抖“云延!”
跟着她的大魏武士们刷刷刷拔刀,面对着云延那边瞬间拔刀的南蛮武士们。
云延慵懒地靠着门框,笑盈盈看着他们,笑意不达眼。
刀尖相对,云延错过眼,不看暮明姝。
他淡声“徐固必须死。刺杀南蛮王的凶手若不死,我说服不了南蛮几部,我登不上南蛮王的王位。阿姝,为了我的王位,别和我为敌。”
暮明姝冷冷看着他。
暮明姝让自己的卫士接管徐固,她一点点站起来,发抖着,提起刀,锋利刀刃朝向他。
手上属于徐固的血滴答溅地,暮明姝眉目美艳妖冶,在这般剑拔弩张下,她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她目光盯着云延高大的身躯、英气的侧脸,她平静地凝视他,将自己受到的屈辱铭记。她缓缓的、静静的“这话应该是我说的——云延,为了我的王位,不要和我为敌。
“但是,我们从此刻开始,就是敌人了,对吗?!”
恩爱假象破裂,权势之争,国仇之间,天真是致命伤。
这致命伤,让暮明姝浑身血冷,遍体生寒。
朔风冷冽,暮明姝拔刀,刀光映她眉眼,血色夕阳斑驳。她一字一句“你当着我的面杀徐固,杀我一心要救的人……云延,你好大的胆子。”
长安绵雨数日。
昏昏日落,华灯将上,星星点点的光落在街巷间的水洼中,滴滴答答如花之开败。
徐清圆撑着伞,慢慢地在雨中浅行。在风若的陪伴下,她向韦家递了口信,说想见韦浮一面。
在此之前,徐清圆将将从大理寺出来。
陈少卿消极怠工,不想查涉及林相的案子。张文热血满满干劲十足,多次强硬地召徐清圆去大理寺,将线索重复了再重复。张文咬定两个案子是林承的阴谋,徐女郎应当配合他,帮他查出真相。
徐清圆问张文“为何笃定此事与林相有关?”
张文“满街巷都传……”
他闭了嘴,警惕着不说。
徐清圆喃喃“行诏筹吗?可是南国末年,不是也出现过行诏筹?那时谣言四起,如今和当初有何区别?”
张文“你不懂,空穴不来风,那也不是谣言……哎,林女郎的尸身找到了,在水里都泡得不成样子了。你要看看吗?”
徐清圆本不应该看。
但她想了一下,还是去看了仵作的记录。
长陵公主坚持这不是她女儿的尸体,但是林雨若的侍女们泣不成声,哭着认领了林雨若的尸体。大理寺进入了林家去调查,翻遍林家府邸的东西,为了找出线索……
林雨若若是自尽,当有缘由;林雨若若是被人推下楼,也应有缘由。
比起虚无缥缈的路人,林家人的嫌疑显然更大。
侍女们哭哭啼啼,将林雨若生前写的字、作的画,全都交代出来。侍女们诉说林雨若回到长安后的踪迹,说林雨若如何不快乐……
桩桩件件,似乎都在说是林承所逼。
徐清圆离开大理寺前,张文自信满满地叮嘱她“后日,我要当堂公审,徐女郎可来前听!”
徐清圆诧异“你们尚未找到证据……”
张文责她一眼“证人证据都在,此事足以结案。林相行此恶事,已不是一次两次,本官必揭穿他的真面目。徐女郎坐看便是。”
徐清圆想劝说,被张文不耐烦地赶了出去。
她温柔娴静,一介白身,柔弱女子,显然没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徐清圆心中隐隐约约捕捉到什么,这让她不安。
所以她来见韦浮。
韦家这处宅院,只有韦浮一人独住。他不和韦家人一起住,毕竟他是状元郎出身,是当今的京兆府少尹,他有权独开一院。
何况,徐清圆听说,韦浮除了与他外祖父韦松年亲近一些,和韦家其他人都不如何往来。
韦浮在书房中接见徐清圆。
徐清圆褪下胭红色斗篷,露出姣好面容与纤纤身量。
雨水滴滴答答,顺着屋檐向下滴落。柔和的灯烛火光,照在她侧脸上。
韦浮坐在案前慢悠悠品茶,回头望她一眼,见她娴静雅致之美。韦浮道“你从不登门拜我,小厮说你想向我讨教你父亲叛国之罪,这是稀奇。你怎么想起此事?
“不过你放心,你是我最疼爱的师妹,你爹的案子既然压在我的案牍上,我认为你应当有自信我不会如何才是。”
他微微笑一笑,幽静淡然“怎么,难道需要我口头应承吗?”
徐清圆屈膝行一礼,声音清婉柔和,徐徐道来“我不是与师兄说我爹的案子。我独自前来,是想从师兄这里得到另一个答案……”
韦浮眸子清幽地看着她“慢着。”
她停住话头,沉静地回望,目无怯意。
韦浮垂下眼,轻轻道“我听说,龙成五年的春日雨夜,你带兰时前往晏府求助。那一日,你必然如此时面对我一样,在晏清雨的书房中见到了他。”
韦浮出一会儿神。
韦浮微微笑,手下轻轻一“啪”,徐清圆才注意到原来他在独自下棋,手中黑子映得他手指乳白如玉,修长匀称。
韦浮“你如此时一样弱质纤纤,分别独自面对晏清雨与我。你不知你所处局面是开朗或是晦暗,却每一次都要向前走。
“师妹,我问你,你害怕吗?
“同样的春日,同样的雨夜,你好像回到了故事的最开始,好像重新回到了进退维谷的局面。差不多的困局,你有勇气再走一遍吗?”
徐清圆身子微微颤一下。
是的。
她手持匕首,鲜血淋淋,再一次立在了悬崖边。悬崖边风声呼啸,天地无色。
这一次,没有一个晏倾从后走来,抛下她手中的匕首,拉过她的手,将她抱在怀中。
黄昏已去,夜色已至,她独自面对命运。
徐清圆缓缓抬起脸,她美丽的眼睛凝望着韦浮。褪去惧怕和迷惘,蕴起勇气与坚定,她向他问出
“是你杀了林雨若,是吗?”
西域的上华天中。
夜色深浓,帷帐纷飞。
朱有惊端着新制好的药进屋舍,告诉里面那人,让那人再次试药。
帷帐如雪,朱有惊抬起眼,看到帷帐后若有若无的身影。那人睡在寒夜帐内,推开帐子的手苍白瘦削。
他不见天日,独处这幽暗,宛如一捧春日即将消融的薄雪。
地砖上纸张纷飞,时而有血迹斑驳的纸砸在廊柱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遍地都是的讯息。西域都知道,上华天的主人不见世人,兵不血刃,却刚刚解决了一场上华天的内乱,并将目光投到整个西域。
但是上华天内部有隐隐约约的传说,上华天的主人快要死了。
虽然这样的传说,每一次都被朱有惊呵斥住。
跪坐在氆毯上倒好药后,朱有惊心里轻轻叹气,口上习惯性地准备劝人服药。
他听到晏倾温静的声音带着沙哑,从帐内传出“先生,先不用药了。”
朱有惊皱眉;“为何?难道连你也觉得我的药没用?你不要听那些人乱说……”
账内的青年掀开帷帐,露出眉眼。如同一道明澈月光落在海上,落在黑暗深渊上,熠熠生辉。
晏倾手中棋子向外轻轻一抛,清脆声溅在地砖上。
他与朱有惊的目光都落在那棋子上。
晏倾淡然微笑“我要入长安一趟。”
朱有惊大惊“你不要命了?!你听我说……”
晏倾平静地打断“我知道先生要用什么样的话劝我,其实这所有事,我都可以不在意。但是他们不该让露珠儿入局,不该欺负露珠儿。”
朱有惊“露珠儿……”
他想了半天。
晏倾继续微笑“我妻子。”
他穿着单薄的雪白薄衫,慢慢从帐后走出,身形修长拔然,苍如月光。他病骨支离破碎,却安然自若,坚毅淡泊,高贵雍容气质,从他挺秀身形、唇角的笑溢出。
第165章 长安客4
大理寺开衙, 张文主审,好事的长安百姓们纷纷涌至大理寺衙堂前,想看林家事如何落幕, 朝廷是否会伸张正义,判宰相之罪。
张文志得意满, 看同僚们纷纷躲开林相的案子, 他只觉得他们胆小怕事。张文不怕得罪林相, 何况若是此案能让林承下马, 一力搅动整个朝堂的格局, 这不正是他的风光升官路吗?
如他这样庶民出身的人, 苦熬十数载, 也许等一辈子, 都不一定等得到这次的机会。
来观审的百姓很多, 徐清圆与风若站在人群中时,便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一些贵族高官人士家中的仆从, 想第一时间得知结果, 回去报告府君。
风若挡开人,不让那些人撞到徐清圆。他低头看到徐清圆目染愁绪,便问:“你担心什么?林家事跟我们又没有关系。女科就算这一次没了,以后还有机会的。”
徐清圆低声:“我只怕身在迷局,看不清布局人的目的。如今我尚未知道两个案子的关联、真假……张府君急匆匆审案, 操之过急,给他人做了嫁衣,也未可知。”
她目光在人头攒簇的人流中掠过, 落到一人身上。
韦浮不着官袍, 穿着半旧不新的圆领袍, 与自己的随从一同挤在人群中。若是需要他作证, 他随时可登场。因他的特殊身份,大理寺官吏们特意为他空出了一片地。
徐清圆听周围百姓悄悄讨论“长安双璧之一”“京兆府长官是林相的学生”。
说话间,林承等人被人领路而来。
林承与长陵公主的目光落在韦浮身上,林承目光严峻沉思,在韦浮身上顿了两顿。他仍判断不出自己这位学生今日立场,他这位学生已经遥遥向他作揖,行了面师礼。
长陵公主嘴颤了颤,却到底比往日收敛了很多。她精神恍惚、脸色苍白地被人请进大堂,盯着自己丈夫的背影。
隔着虚空,韦浮目光与徐清圆对上,他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徐清圆想到那晚雨中自己对韦浮的求问——
“是你杀了林雨若,是吗?”——
那夜雨丝敲檐,檐角飞流潺潺如溪。
屋中的灯烛,与屋外的晦暗对比鲜明。
韦浮放下手中棋子,抬起目,幽幽若若。
看到他的神色,徐清圆浑身失力地向后跌了两步,撞上了身后的博古架。她几乎确定:“果真是你。”
韦浮温柔微笑:“是我吗?凭证为何?我为什么要杀她?说出去谁信——她若不死,便是我的未婚妻,我的官场路都指着她。谁信你呢,露珠儿?”
徐清圆清亮眼睛盯着他。
他维持着那噙笑的表情,但是在女郎的凝视下,他唇角的笑渐渐僵硬。她的杏眼黑白清透,不含杂垢,这么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丑陋扭曲……韦浮蓦地别了目。
韦浮搭在棋盘上的手肘僵硬:“别这么看着我。”
徐清圆:“二月初十,我与风若驱车去考场。中途辕断,是你提前动的手脚吧?因为在那之前,我与你在北里见过面。你让我耽误了时辰,错过了考试,正好目睹考场前的杀人闹剧……之后到樊川,我又是正好目睹林女郎跳楼,正好有不在场的证据。
“我仔细想来,我似乎堪堪错过了考场案,也堪堪错过了跳楼案。这真的像是一种对我的保护,像是为了避免我波及两件案子,为了让我清清白白。
“我自认这长安没人在意我,我只能想到你。”
她闭了目,颤一颤后,睁目看着他,说出自己的猜测:“在离开甘州前,你是否与晏郎君有过约定,是否你要承晏郎君的情,晏郎君让你保护我,避免我受伤?!”
韦浮淡淡道:“凭什么不是我自主要护你,而是晏清雨要求我护你,我才护你呢?”
徐清圆声音抬高:“因为这天下,除了我父母,只有晏郎君这样爱我!”
她从自己话中获得勇气、力量。
闪烁的流光让她镇定下来,让她与韦浮对峙:“只有晏郎君的爱,广袤、宽和、无求、包容。只有他会爱我。”
韦浮唇角蓦地绷起,怒意在眼中一瞬溅出。他很想反驳,可他偏偏无法反驳。
他盯着徐清圆的眼睛,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厌恶——他在晏清雨身上,看到一样清澄明澈的目光。
多么荒唐。
这世上的曲直黑白模糊不清,正义与纯粹混沌一起,大家都在浑浑噩噩。从天历二十二年走出来的人,为什么仍有这样干净的眼睛?
为什么太子羡如此。
为什么徐清圆也不怨怼。
韦浮低头沉默半晌,重新平静下去。他幽静地看着她笑:“是,晏清雨让我不要害你卷入风波。我努力了啊,我应承他了,我确实保护你,不让你波及其中……所以露珠儿,今夜你就不该来找我,你就不该问我任何问题。”
徐清圆:“你为什么答应他?交换条件是什么?他答应帮你做什么事了,对不对?”
韦浮轻笑。
他冷淡:“无可奉告。”
徐清圆:“……你若是真的杀人凶手,我便更想不明白。我想不出你的动机,与你的目的。你莫非以为凭借这样的事就能扳倒林相?这是不可能的。你不像那么不冷静的人。”
韦浮:“哦?我不是吗?”
不谈晏倾,不谈道义,他重新游刃有余,似笑非笑。
他甚至诱惑徐清圆:“觉得我是凶手,那就想办法将我绳之以法。可惜只有你觉得我是凶手,你没有证据,长安也没人听你的。
“师妹,露珠儿,你不是官身,没有参加那女科,还是有点限制住了你的聪明,对不对?
“当初晏清雨就不该与我约这个。但后悔无路。而且,师妹,我对付的人是林相,这一两年,你应该隐隐约约感觉到林相的罪孽吧?我对付一个恶人,你也要与我为敌吗?”
烛火蒙蒙晃晃,他笑盈盈:“乔应风被我们一起杀死,可怜。你也要杀死我吗?”
徐清圆脸色煞白,看着他不语——
时间回到今日,隔着茫茫人群,徐清圆再次看到韦浮。
他的眼睛像两盏幽幽鬼火,躲在日光后,藏在阴影中,静静地观望这一切。
徐清圆喃喃自语:“不对、还是有地方不对……”
——这一切,很难说通啊!
杀人手法另说,她根本接触不到那些。韦浮的目的也另说,她现在还看不到。只说凶手的本事……她自认识晏倾,大大小小跟着晏倾办案数次,见过不同的凶手相,每一个都和韦浮不一样。
徐清圆不怀疑韦浮的本事。
他若真的想杀人,以他京兆府少尹的本事,他似乎可以藏得更加滴水不漏。他审过那么多案子,看过那么多生死,若是他行凶犯案,他应该可以伪装得更完美才是。
乔应风让他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
韦浮难道会比乔应风差吗?
不只韦浮,徐清圆确信,如果是晏倾,或者是自己想要杀人,他们一定有能力布置一个完美的环境,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栽赃给一个完美的替身……
现实却是,张文等大理寺官员确实没有查到韦浮身上,可这两桩案既然能让徐清圆想到韦浮,必然也有其他人会想到韦浮。
徐清圆蹙着眉,静静地看着人群中的韦浮。她沉静着,想多思多看,看得足够多,才能有足够多的线索。
这样想着,值番衙丁手中水火棍齐齐顿地,齐声高喝:“升堂——”——
林承坦然面对张文的审问。
张文自信,学着以前晏倾在蜀州时做的,将两个案子放在一起审。他将所有犯人、证人押送上堂,一一问话。
徐清圆也在人中,被问了几句话,与先前大理寺问过的一样。她这样不重要的证人被问过话后,就站到了一旁,正好与韦浮站在一处。
案子审问进程十分顺利。
林家的仆从侍女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证明:“女郎自去年年底回来后,确实多次忤逆府君。相公对女郎很不满,二月初十,女郎确实被府君再次骂哭……”
林承轻轻嗤一声。
张文翻看卷宗:“林相,有府中嬷嬷说,你旧年抛妻弃子,至孤儿寡女几乎困死甘州。林斯年,可有此事?”
堂外围观的百姓中发出轰然声响,堂中林斯年目有阴翳。
他淡道:“有这么一回事。”
林承盯他半晌。
张文:“那是否可以说明林相对自己的子女没多少感情?”
林承淡声:“我的旧日家事,与这一次的案子无关。我疼爱若若,满长安都知道。”
张文:“但若有更大的利益让林相选择,林相牺牲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在所不辞,是不是?”
林承盯他片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文翻看卷宗,语速飞快:“据我所知,林相一直不满女科的开展,多次驳回。去年林相求见圣上的折子,短短两月,便有四十八道,每一道都关于女科开展……
“二月初十,林女郎跳楼的时辰,其实应该就是女科开考的时辰。若非考场那边出事,女科开考,林女郎自尽……正如林相那日在大理寺向徐女郎说的那样,林女郎自尽,说明天不允女科,这正是林相的目的。”
林承脸色铁青:“一派胡言!”
张文:“徐女郎,当日可有这番对话?”
徐清圆看了韦浮一眼。
韦浮弯唇。
徐清圆只好答:“林相是这么说过,但我认为当日……”
张文打断:“本官办案,尔等莫要喧哗。”
他觉得洞察真相,语气激愤起来。这样的大事涉及朝政,林相为了反对女科连女儿都可以杀死,这样的人岂能为相?再有考场那边学生行刺的事……只要陛下下令彻查林相,焉知不会让林相倒台!
张文拍惊堂木:“传那行刺学生上堂!”
这位行刺学生已经被审问过无数次,一口咬定林相受贿,能准确说出某年某月的日子,说出自己以前参与州试时,被谁人用了名额……
这个方式,和张文在蜀州时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即使林雨若跳楼一案仍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但这一案板上钉钉,林承与这学生对峙,如何能辩?
事实却是——
林承给出了自己密密麻麻的日记,从他年少时到今日,没有一日未曾落下。
当这日记出来时,徐清圆明显感觉到一旁韦浮的目光落在那日记上。
林承正斥责那学生:“你说龙成三年十月初二,你来我府中伸冤,当日是何天气?”
张文忽然想起什么不对,迅速翻看他拿到的卷宗。当下方对峙频频的时候,张文满头冷汗地翻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在大理寺的牢狱中,那学生说的时间,分明是十一月初二,根本不是十月!
张文:“等等……”
学生不停:“自是晴朗。”
林承也不给张文机会:“不错,看来你当天确实在长安。可若是你真的登我府门,便应知我那一日与陛下登高祭祖,我根本不可能在那日见你。”
张文要拍惊堂木,被林承森目怒视,吓得一觳觫,错过了机会。只听得满堂震震,林承冷笑:“更不可能收你贿赂,骗你名额,还派杀手追杀你。”
外头世家们、官员们派来的仆从连连点头,放下心来,百姓中谈论言辞却还是半信半疑。
那学生高声:“你说谎!当日我确实登了你府门,你管事让我登堂,让我等你……”
林承:“那你可曾等到我?!”
林承拱手向四方:“身为相公,每日拜访我、登我府门的人络绎不绝。我在府中专设一角楼,用来接待这些客人。但不可能每个人我都见过……正是为了预防今日情况,我角楼中,每日也有客流名单记录。”
他让管事取来。
肉眼可见,那跪在地上的文弱书生脸色一白。
张文心慢慢地沉下去,捧着卷宗的手发抖,手心剧烈出汗。
还没等那角楼客流名单取来,学生就磕头改口:“相公饶命,是大理寺刑罚太重,说我只要咬定你,大理寺就放我出来……“
张文一口血差点喷出,怒道:“胡言乱语!”
林承愕然,看向大理寺在堂的官员们。
外面百姓哗然,讨论大理寺逼人认罪——“以前晏少卿在的时候,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晏少卿不是说在结案前不会逼人画押吗?大理寺怎么回事?”
那学生飞快地向人群看了一眼。
立在韦浮身边的徐清圆身子一僵,直觉学生看的是自己身边的韦浮。
那学生改口改的迅速:“我是被人替了名,但是接见我的官员不是林相,我要刺杀的本就是那日死的那个侍郎……”
张文怒气冲冲:“那你为何要攀咬林相?!”
学生目光躲闪:“是、是……我以为只要说是林相,朝廷就能重视我的事。我听说林相负责科考,我以为这都是林相授意的……”
张文气得哆嗦:“你以为你以为!你一个你以为,让我等多日辛苦付诸东流……”
他要斥这学生,听到一声咳嗽。
陈少卿派人来说:“今日证据不足,大理寺有待重新核实,改日再审。”——
散堂后,那些官员的仆从们前来恭喜林相。
长陵公主仍在恍惚:“可是若若的死……真的不是你逼的吗?”
林相在出神。
他看到人群中默默离开的徐清圆和韦浮的背影,这一瞬,他忽然想到了一些痕迹,出了一层冷汗。
长陵公主:“夫君?夫君……那个学生当堂改口的事,你早有准备,对吧?”
她打起精神,打算相信自己丈夫,为女儿讨个公道。旁边一围上来的官员跟着赔笑:“还是相公厉害!这种当堂翻供的精彩,可比普通审案有用多了。那些百姓最喜欢这种故事了,还是相公考虑得当……难怪相公让我们不要动那个学生,原来有这种用意……”
但是林承幽幽看他们一眼。
他们发现林承脸色很难看。
林承说:“那个学生的当堂翻供,不是我授意的。”
官员们呆住:“……”
若不是林承,那是谁?若不是林承,学生背后必然有另一个人在牵着他们走,那个人的目的……
林承闭目许久,若是将局面看得更开阔一些,若是视线放得更远一些,若是……
林承突然道:“徐固的踪迹找到了吗?!太子羡可有行动?”
他匆匆离去,嘱咐自己这一方的官员:“快马加鞭与南蛮王子云延传书,务必杀掉徐固,阻拦徐固入大魏!若他不许,就把当年一些事告诉他,告诉他——
“我两国好不容易缔结的和平局面,不能被此摧毁。请云延王子竭尽全力,以两国大局为重!必要之时,杀广宁公主亦无妨!”——
张文将徐清圆请了过去。
他恭恭敬敬地向徐清圆作揖,哀声求饶:“在下斗不过相公,此次案子若不能扳倒相公,林相事后必杀我。求女郎教我……在下、在下一定言听计从。”
他哭笑连连。
如他这样投机取巧之官,满朝文武都等着看他笑话,他大约真的只能求徐清圆帮他了。
这样聪明的女郎,会有办法的吧?
第166章 长安客5
那日大理寺审案, 没有给林承定罪。以林承平日所为,他此时应蛰伏低调。
但林相府中,刑部官员与吏部官员拜访了好几次。
这一日入夜, 林承在书房中接见几位刑部与吏部的官员。这几位官员神情肃穆,在见林相之前,已经愁苦叹息数次。
见到林承, 一刑部官员俯身而拜,振奋地告诉一个林承早有猜测的答案:“……这几日大理寺那边懈怠, 刑部这边审案更多。我们从那行刺学生口中终于问出了实话——他是韦浮韦江河指使的。”
刑部官员偷看林承一眼, 林承眸色幽静,神色从容,并没有因为韦浮是他最上心的学生,而对这个消息的真伪作出表态。
官员猜:林相是要放弃韦江河了吧?
他又百思不得其解,韦江河怎么敢与林相作对!韦江河的外祖父,可是林相的老师……林家与韦家这么深的羁绊, 韦江河图什么?
官员忿忿道:“那学生声称,他当年在长安吃过闭门羹后, 本想击鼓鸣冤, 却碰上了韦江河。韦江河将他带走, 把他藏起来, 说他当日若冲动,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而且无人知道他为何而死。只要那学生听韦江河的话,学生的冤屈终有一日得见天日……”
官员气怒:“下官真是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冤屈, 哪有冤屈?科考公开录用人, 择优而取, 吏部看到更合适的人录用, 怎么就算他冤屈了?
“想当年,谁当官,不都是陛下一句话!而今这世道,竟养得人心贪婪,见一望二……”
林承撩起深目,瞥了这官员一眼。
官员噤声。
听到林承幽声:“早些年没有科举的时候,朝堂尽是世家们的一言堂。世家子弟们不思进取,只想要清闲、有名望的官位,不想为国谋事。世家日益**,正是这些人败的……今日科考,给了寒门子弟机会,更多的机会却仍是给世家子弟的。贪婪的到底是谁?见一望二利欲熏心的又是谁?
“那死掉的侍郎,是真的买卖官位、将科考名单当做生意来做了吧?本官多次警告你们,你们不思悔改,将事情闹到今日地步!难道去年的蜀州案,仍不能让你们清醒?!”
官员们被训得讷讷。
同书房的吏部官员小声:“下官们已经知错了,去年蜀州案后,吏部上下得了相公的嘱咐,并不敢张狂。我等对今年的科考也抱有十二万分的小心……可架不住人翻旧账啊!
“相公,这科考绝不能深查下去。若是陛下调更多人关注此事,那我等的乌纱帽……”
他说得尚且小心翼翼,吞吞吐吐。
林承闭一下眼,比他更冷漠:“是,为今之计,应让世人重点放在若若之死的案子上。”
刑部官员诧异地看眼林承。
刑部官员不甘心:“科考行刺那学生既然已经招出韦浮,我们完全可以趁此机会将所有事推到韦浮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冤屈,韦浮是为了与林相作对,指使人诬陷相公……”
林承冷笑一声。
林承问:“那若是有人问,韦江河因何缘故要诬陷他的老师呢?是不是这个案子,要把京兆府再卷进来……这一下子,吏部,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除了御史台,长安可掌刑狱的官衙皆涉入了此案。
“你说,到这一步,陛下不会意识到问题严重,要人严查吗?!”
林承怒拍桌案:“本官问心无愧,多年没有无可告人之事,没有愧对天地愧对黎民。可你们呢!你们身后的账算清了么,尾巴藏好了吗?敢不敢让整个朝堂为此大震,官员大清洗,来查一查这些年的所有案牍呢?!”
他的喝骂让书房中官员们冷汗淋淋。
官员们喃喃:“难道这就是韦江河的目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啊。
林承也想问韦江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把局势搅混、把事情闹这么大,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想从中得名还是得利,难道我平日对你的扶持,仍然不够吗?你的野心,到底有多狂妄?
可是林承不会去召他的学生,不会去问韦浮。
下棋者最忌初开局便沉不住气,满盘皆输。
林承不光不会让行刺学生指认韦浮,他还要为韦浮开脱。韦浮越想事情闹大,林承越要压下此事。
林承手敲着桌案静静思量,他闭着眼,感觉到些许疲惫,却仍撑着这口气,告诉自己这一局不能输给韦浮。他将一身本事教给韦浮,难道是要看韦浮坐大,跳出全局对他反将一军吗?
……韦松年,知不知道他的外孙在做什么?
书房寂静,烛火幽微。
官员们听到宰相低声自语:“考场行刺案好结,若若的死必须尽快找出一个凶手来。两个案子必须尽快结案……”
刑部官员苦笑:“可、可是林女郎好像是自尽,我们要给她定自尽的名,却得给她找她自尽的缘由,这个缘由还不能牵扯上相公。而且,理由不合适的话,长陵公主那边恐怕不接受……”
林承幽声:“自尽如此麻烦的话,那就他杀吧。”
刑部官员眸子一跳,怕自己领悟错了林相的意思。
林承盯着他,一字一句:“找出一个他杀凶手来,迅速结案,懂了吗?”
书房中的官员听他嘱咐,一一应了退出。人都走了,深更半夜,林承依然在书房徘徊,思量自己哪里还有疏漏。
他忍不住想到那徐固。
他面容阴郁下去。
思来想去,徐固是个隐患。只要徐固一死,所有的秘密都再不会重见天日。
听说徐固沦陷南蛮,杀了南蛮王……南蛮云延那边,应该已经杀了徐固了吧?
还有晏倾,太子羡……
林承仍踟蹰着,犹豫着。他拿不定主意,不知此时是否到了决裂那一步,这毕竟是大魏不再是南国,太子羡若是聪明,就不应蹚浑水才是——
南蛮大地,征战不休。
这一次的战乱敌我转变,几多荒唐——云延竟然与南蛮王子讲和,一道转而追杀大魏公主暮明姝。
他们要从暮明姝手里拿到徐固的尸体,暮明姝却保护着重伤的徐固,公主从大魏带出来的珍贵药材不要钱一样地每日往徐固身上用,只为了吊着徐固那口气。
徐固是活不成了。
暮明姝心知肚明。
但她一定要救徐固!
南蛮要杀的人,她一定要救。徐清圆的父亲,她必须要救。让南蛮这些彼此不和的王子们不再内斗联手想杀的人,她绝没有放弃的可能。
徐固身上一定有一个极大的秘密,让人恐惧,让人食不下咽。
暮明姝千里迢迢从长安嫁来南蛮,野心勃勃要让南蛮内斗不住……徐固帮她完成了一半,她来走完另一半。她的直觉告诉她,她重回大魏的机会,就在此次。
黄沙滚浪,漫天尘沙。
暮明姝带着自己的寥寥数百亲卫,在平原上与四方袭来的南蛮武士们激战。
迎着日光,她半只手臂尽麻,长用鞭的那只手臂微微颤抖。为了杀敌,她放弃骨鞭改用长剑,满面血污,裙袍脏乱。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兵马在沙海中像是蝼蚁一样渺小,却足以将她逼入绝路。
卫士们护着公主,低声:“殿下……我们逃不掉了。”
他们看到暮明姝如同冰玉一样的眼睛,神色倔强,脊背挺直,傲骨凛凛。
暮明姝身体已经疲惫、已经受伤,她却目不转睛地迎着刺目日光,看着大批袭来的兵马中为首那一骑。卫士们认出那是南蛮王子云延——
自那日,公主驸马反目,公主带他们出走,云延便开始追杀他们。
卫士回头,轻轻看了一下被他们绑在马背上、用披风裹住的人。那人一只手腕搭在马背上,瘦骨清寒,白如薄玉。这绝不是什么美色,只能说明徐固气息奄奄,危在旦夕。
他们日夜用昂贵的药材吊着徐固的性命,徐大儒却一直昏迷不醒。并且,徐大儒的脉搏越来越弱……
卫士们茫然地想,他们真的能护住徐大儒吗?
卫士低声向公主说:“不如、不如交出徐大儒。徐大儒根本活不了了,一直昏迷什么都告诉不了我们。云延王子要的只是一具尸体,只要交出徐大儒,公主就能回大魏了……
“我们回大魏搬救兵,公主今日之辱,他日必回敬南蛮!”
暮明姝:“闭嘴!”
她心性刚烈强硬,必败之局也绝不退缩。这样一往无前的精神,昔日在战场上帮她躲过一次次死亡。她不知道今日面对云延,上天会不会站在她这一方……她只能保证,上天纵是不站在她这一方,她也绝不会让上天站在云延那一方!
云延骑在马上,从大批队伍中走出。他身旁有其他王子,那几位王子不屑地看着他和大魏公主的闹剧,那几位王子更大的关注,在暮明姝那边马背上藏着的中年文人……
大魏那边传来的消息若是真的,他们便不能让徐固离开。
何况徐固杀了南蛮王莫遮!他们要为父王报仇!
他们可以暂时和云延合作,拿住这位大魏公主……待这些人解决后,再与云延争王位也不迟。
云延垂着眼,琥珀色的眼眸,盯着暮明姝。
她身上手上脸上都是血,乱发拂面,绯红武袍猎猎飞舞,身形在日光下被拖得过长。这样骄傲倔强的女郎,永远不认输的女郎,曾经多么吸引他,今日就多么让他无力。
云延凝视她半晌,用自己已经十分流利的大魏官话与她开口:“阿姝,交出徐固。”
暮明姝盯着他,微微笑开:“怎么,交出徐固,我就能走?”
云延:“自然。”
暮明姝目中笑嘲弄,轻蔑的语气听起来竟有几分轻快。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的其他南蛮人耳中,他夫妻倒是像**一样:“说什么谎呢……云延,你怎么可能放我走。”
乌黑乱发拂面,鲜血染面让她妖冶张狂:“你会放我走,让我去大魏搬救兵?”
云延面不改色:“自然。你若想报复我,我等着便是。阿姝,我对你是有情的。”
他的桃花眼在日光下,看起来比往日床笫间更显情深。
暮明姝握紧手中冰冷的剑。
她想她确实是被麻痹过了的,确实有心软过那么一瞬。
她与云延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裹着权势野望的互相驯服,都用甜言蜜语的糖浆裹着刀剑砒.霜。可是在甘州的时候,当她和云延并肩作战、当他们一起对付李固时,帐篷中呼吸时深时浅的缱绻,并不完全是做戏。
当她被李固追杀,他在树与高墙间穿梭救她;当她被他抱在怀中,他低头叫她“阿姝”,她闭着眼,心迷迷茫茫地向上飘,她是动心过一些的。
她生性冷硬,确实会被一些柔软、温暖打动。可她这样冷血,她毕生都会在杀伐中独自孑孓,短暂的柔软是错误,谁能让她忘掉自己的野心甘愿被驯服呢?
黄沙起伏,暮明姝对云延横剑。她漫不经心:“你肯放我回大魏,说明你确信此时的大魏不会听我的,我无法让此时大魏对你们南蛮出兵。一个公主的屈辱不被当做一回事……大魏此时有变,对不对?”
云延眸子缩了一下,静看着她不语。
暮明姝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大魏有变,你们趁火打劫,怎么,你们达成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合作?我父皇知道你们的合作吗?”
云延深深看着她:“阿姝,不要说下去了。”
暮明姝笑起来。
她笑起来多么的大气,烈焰蓬蓬,燃着火星。这笑容让她更加夺目:“为什么不说下去?因为说下去,你就找不到放我离开的理由了,就必须要将我杀死在这里?!
“云延,你承认吧——从一开始,你我就是不死不休!”
云延盯着她,目中少许阴郁。
他说:“情爱从不曾让你相信,你根本不信我想你活,想救你一命?你根本不信爱的亘古长存?”
暮明姝温柔答:“不要开玩笑了,云延。你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东西,拿什么让我相信?你是想杀我,我亦想杀你——”
她声音转厉,拔身而起,长剑在手如三尺秋泓,直掠向云延。
云延自马背上飘然落下,空手格挡后才拿剑。暮明姝横腿劈来,他趔趄后退两步,抬起的目光幽若火烧。
战局一触即发!
两方人马在主君动手后再不等候,双方交战,公主这一方势弱,但这些武士们是暮明姝亲自挑选出与她一同出关的,个个以一当十,此时威猛之势不弱于南蛮兵马。
“哐——”
刀剑迸溅出火星。
暮明姝与云延各自退让,在沙地上翻滚后爬起,喘着气看对方。云延让她握剑的手臂麻得更厉害,她也不枉多让,让他捂着胸口吐了口血。
云延怒瞪着这个无法驯服的野性十足的公主。
这哪里是大魏公主!这比西域最厉害的女郎还要彪悍!
云延咬着牙,齿间尽是血:“就你这点人马,你们在西域日夜逃跑,也跑不过我们的眼睛……我自己下的刀,我清楚万分。你根本不可能救活徐固,更不可能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横穿大漠,回返大魏……我真是不明白,你在和我发什么疯?
“为了一个根本救不活的人,为了一个根本看不到希望的目标……你要枉顾我们夫妻情谊?”
他向她伸出手,向她承诺:“我只要徐固的尸体!待我登上南蛮王位,你就是至尊的南蛮王后!我们夫妻……”
暮明姝:“我们夫妻,没有那一天。”
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手中剑再次递出。寒光照着她凌厉眉眼,她低声:“云延,你到现在都不承认吗?我是大魏公主……我从来没有想过永永远远地待在南蛮。
“我先是大魏公主,然后才是你的妻子。必要是,我也可以不是你的妻子,只是大魏公主。”
刀剑的打斗,二人血点喷涌,气息滚烫,不死不休。
暮明姝:“你说我在朝着一个看不到希望的目标走,可我这一生,本就是一直在走一条看不到希望的路……我不想当什么王后,不想背井离乡,不想放弃我应有的尊荣。
“你越是这样,越让我确定我必须带走徐固……哪怕一具尸体,我也不能留给你。
“我兵马不如你,我可能输给你……但是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
公主的兵马被碾压,公主本人与云延王子战得辛苦。云延王子不许人协助,他亲自杀公主,亲自要折断这大魏公主的翅膀。他要雄鹰低伏,要青天垂首,要她低下她高贵的头颅,要局势如他所愿……
剑被云延一脚踢开,匍匐在地上的暮明姝满头冷汗,发着抖。
她眼前阵阵发黑。
连日奔逃,连日战斗,高强的武力。她每一次抬起手臂都费力万分,可是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沉静无比,心跳越是平稳。
她被云延再次打倒在地,她听到卫士的惨痛吟哦,她抬目四望,看到这一方活着的人马越来越少。
天色也越来越暗了。
局势似乎越来越利于云延。
恍惚中,暮明姝出现一个幻觉——大片黑暗中,她看到一个青年提着灯,孤身独行,衣袂曳地。
她想到有一个时候,他坐在灯烛火光下批阅公文,她靠在墙上垂首看他。各自有黑暗迷雾包裹着他们,夜色让人疲倦,向他们席卷而来。
墙角的露珠伴着玉漏更断,青年眼睫淡垂,侧影有种精致的美感,却带着冷意,不如外人所见的那样温润。
他问她:“你会成功的,对吗?”
暮明姝回答:“对。你也一样。”
他们说合作愉快,其实他们是各自为战。
那是韦浮。那是他们唯一隔墙而静侍的一夜。
可笑。
生死关头,她怎么会想到他?——
云延走向瘫在地上喘气不住的妻子,在接近之时,闭着眼的暮明姝蓦地睁眼,眼中迸出流动跳跃的火光。云延疾向后退,暮明姝翻身跳起,一把扬开腰间骨鞭,向他再次袭去。
带着内力的劲风让云延胸前吃痛,衣袍裂开,皮肤皲裂……
风沙起伏的高地上,有哨兵看到有队伍接近此地。南蛮人那边开始大呼小叫地传讯,公主这一边的卫士们心中更绝望……忽然,他们听南蛮人口中惊惶,而他们抬头,看到上华天的旌旗盖住了天边落日。
跌跪在地、呼吸困难的云延抬头。
与他隔开一丈、站不起来的暮明姝同样抬头。
上华天。
卫清无穿着铠甲,带领数千军马从山谷另一角包围来。她英武擅战,长身如剑,战神的传说,让她只是出现,就让南蛮人开始惶惶。
南蛮王子们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个女人:当初竟然让她从牢狱中逃了出去,拿她换回了一个贼子野心的徐固!
卫清无带着兵马站在高处,手中长、枪漫不经心地指向他们:“主君之命,上华天全力支援大魏公主。”
云延从沙土中爬起,幽幽看着她:“主君?太子羡……要与南蛮开战?手下败将,输掉了一国,还敢和我南蛮开战?你们的人马,够用吗?”
云延嘲弄:“大魏会坐视太子羡如此吗?太子羡呢,他怎么不像当初去甘州督战一样,再来这里督战呢?是知道自己不擅长吗?”
卫清无眼睛不看他:“不劳阁下费心。殿下行踪,我不必向敌人汇报。”
她一字一句:“从此刻起,上华天不遗余力,与你们开战。你们不让公主回大魏、不让我们回大魏,卫某在此告诉你——
“今日和往日不同,掩埋的秘密终将公之于众。曾经的耻辱,我们血债血偿!
“公主殿下——”
卫清无从马上跃下,凝视着狼狈倦怠的暮明姝。
她受晏倾之命,带领军队来协助公主。上华天知道南蛮人突然联手开始追杀公主,可她并不知道他们追杀公主的原因。她四处带兵与南蛮开战,想找到徐固。她找不到徐固,救不了自己的丈夫,但是晏倾一个命令将她召回,她依然放弃寻找徐固,来救大魏公主。
因为晏倾说公主必须平安。
因为她相信太子羡殿下。
卫清无望着暮明姝,望着暮明姝这一方寥寥无几的人马,她道:“我送你们回家——”
在暮明姝一队人马中的一匹马上,披风之下,一只手腕,轻轻动了一下。
残留余念,遥远又亲近。
重伤昏迷、生息近无的徐固似乎听到卫清无声音了——那总是让他追逐、让他一辈子也追不上的妻子。
是否这一次,换她追他了呢?
第167章 长安客6
“女郎, 这边请。”
张文带着徐清圆去看仵作所录的尸体死因:溺水而亡。
这样的天气,林雨若的尸体打捞上来,林家认领后,尸体便仓促地入棺埋葬。林家蒙上白幡, 开始办一场丧事。长陵公主本不许, 但是在多方人的劝说中,公主毕竟不忍女儿尸体腐烂, 只能流着泪默认。
公主便继续催大理寺查真相。
张文放下高贵的姿态, 在夤夜后半夜,拿了大理寺各所的钥匙,带徐清圆从小侧门入寺。
大理寺其他官员对这桩案子避之唯恐不及, 张文意识到凭自己的才能只会被林相牵着走。幸好这世上虽然再不会出现一个晏少卿为他保驾护航, 但是晏少卿的遗孀徐清圆,毕竟让张文印象深刻。
风若留在外面为他们守夜。
徐清圆用帕子捂着鼻子,生怕闻到尸臭味, 在大理寺这里看到什么奇形怪状的死尸。幸好尸体早已都处理好, 徐清圆看到的,只是仵作留下的记录。
徐清圆翻看卷宗。
狭小小室,张文将烛火点亮后,转过身期待地看着徐清圆。女郎侧脸秀美,突然眉头轻蹙,他压低声音:“可有不妥?”
徐清圆放下卷宗, 闭目沉吟片刻。
她喃喃自语:“为什么林雨若非要跳楼呢?”
张文回答:“为了自尽啊!”
徐清圆转身面朝他,说话一贯的轻声细语:“自尽可以用白绫,可以饮鸠, 可以用匕首……为什么非要选跳楼呢?”
张文怔怔看着她。
幸好徐清圆不需要他提供答案。
她自己若有所思地用指点水, 在微有油渍的桌面上画了几笔:“在樊川那处园林中, 登高跳楼,才会跳入潏河。跳入潏河,潏河与各大川流相连,当日雨急,水自然也急……只有那时候跳入潏河,尸体才不容易尽快寻到。
“暂时找不到尸体,才能方便作出布置。”
她又沉思片刻,思索之时,细白小齿咬紧下唇。
张文:“……什么布置?那几日,并无发生奇怪的事。”
徐清圆看他一眼:“也许在那日之前,有发生奇怪的事。张郎君,我有一个猜测——”
她犹豫半天,想到韦浮微笑的表情。
她依然不觉得手眼通天的韦浮若要犯案,会留下太大纰漏。而因为他留下的纰漏过大,她甚至要猜……林雨若也许没有死。
韦浮既有杀人放火的恶相面,也有千里奔赴蜀州只为将乔宴藏起来的公文交给他们的善相面。
韦浮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是他杀的林雨若。
徐清圆深吸一口气,重复自己内心所想:“当众跳河,尸体过几日才找到。水肿难辨的尸体容易麻痹世人,尸体是世上最不容易作假的,却也是最容易作假的……泡上几日的尸体,更是连死亡时间都可以改。
“我思来想去,始终疑惑于林雨若选择的自尽方式。但若那尸体本不是林女郎的,这桩事就简单了。”
张文恍然。
他也陷入思考,将自己查的林家那些人的面相在脑海中一一想过。
徐清圆:“当日韦郎君与众人在一起,所有人都有看到他吗?”
张文:“确实……女郎怀疑他?怎么可能,这件事对他没有好处啊。”
徐清圆轻喃:“可万一林女郎当时说的某句话,刺激了他呢……”
她又拿起另一卷宗,查看起大理寺记录的诸人问答。她研究着韦浮所说过的话,思考着韦浮想从林雨若身上得到什么,而林雨若是否拒绝了他……
张文:“女郎,你为何非要怀疑韦郎君?那可是京兆府少尹,咱们轻易不要得罪。”
张文还在迷糊时,徐清圆又转肩问他:“可从林女郎闺房中搜到什么不同寻常的物件?”
张文努嘴,示意她看。
徐清圆便走过去一长架前,掀开遮盖证物的黑绸布。她见到一些簪子,一些珠宝,一两块吃剩的糕点,一幅绣好的花鸟图,还有一张画了一半的画。
徐清圆凝视着那画作。画上几片叶子,几处茅庐,山竹青翠……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张文解释:“是林女郎侍女提供的画。这画没有画完,林女郎就……哎。女郎可觉得这有不妥?”
徐清圆葱郁手指,轻轻点了点山竹,抿唇微笑:“我只是觉得这种绿色很鲜妍,很少见。不瞒张郎君,我也擅画,但我从未调出这样鲜明的绿色……”
张文迷惘看她,不知她为什么说起山水画来。张文道:“唔,画的挺好的。林女郎家学渊博。”
徐清圆见他不能领悟,心中轻轻一叹。
徐清圆只好直白说:“张郎君可以让人查一查这绿色颜料,这绝不多见。”
张文恍然大悟。
徐清圆再道:“大理寺最近可有接到女子投水案?若是没有……张郎君是否可以想办法,查查京兆府是否有接这样的案。”
张文盯她片刻:“女郎看起来是一门心思地针对韦郎君了。”
他犹豫一下,劝说她:“依我看,林相问题似乎更大。我请女郎帮忙,本是想查出林相的马脚。女郎却一门心思地怀疑韦郎君……”
徐清圆咬唇,轻声:“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其余的……那是之后的问题。”
她是否应该因为韦浮做的事与自己最终方向一致,而当做看不到韦浮期间的恶意;她是否应该明知道林相身上问题很大,却因他短暂的无辜而为他洗清冤屈?
这样的问题,徐清圆隐忍数日,思考数日。
她最终仍选择就事论事。
徐清圆再告诉张文:“明日若是去林相府上搜证问话的话,可否带我一同去?”
张文只犹豫一下,便答应了她。
徐清圆向他屈膝道谢后,与他一道关上门离开这里。出去大理寺,风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若不是徐清圆看到他的影子,真要被他吓一跳。
徐清圆轻轻拢住手臂,闭上长睫时,睫毛忽然闪烁一下,宛如银鱼之尾。她睁开眼,带点惆怅,带点欣喜,伸手去接:“风若,下雨了。”
风若狐疑地瞥她一眼:“……嗯。”
下雨有什么好高兴的?
没见过夜雨?
徐清圆微微笑,摇了摇头。她知道风若不懂自己的心事,便只是静默地随他上了马车,和他一起回府。
直到回到自己与晏倾的寝舍,徐清圆才伏在案前,就着烛火写字:
“郎君,我今夜又想到了你了。我自知思念情苦,思你不忍,我从不刻意去想。但今夜有三件事,让我不得不念你:
“第一件,画作无人识。我见到一种少见的颜料,若是郎君在我身畔,在我手指那画时,郎君必然能与我一道注意到那颜料的稀少。但我彼时回首,只见榆木,不见我家郎君。
“第二件,法不断善恶。律法从不断善恶,律法只能断一时的真伪,揭穿一时的秘密。善恶之念不能交由一两件案子来证明。林相若在这两桩案子中是无辜的,我便不应任由韦郎君陷害他。你会帮你的仇人洗清罪名,你会帮你的恩人定罪吗?郎君,我在做的事,是否对呢?
“第三件,出门遇夜雨。长安春日雨多,绵绵密密,长久不休。我孤身离开大理寺,雨自天降,那一刻的欣喜驱散孤寂,恰如郎君亲自到来。若郎君真的是一场清雨,前来看我,我必喜不自胜,日日待君。
“郎君,这些不过是我的又一次寥寥戏作。
“我知道这些信不能寄出去,知道这些心事无人诉说。若你我再不得相见,这些信没任何意义。若你我能再次相见,这些信更加没必要让郎君看到。
“清雨哥哥……哎,我不知道说什么。”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写什么。
夜雾深重,她打开窗子眺望茫茫浓夜。风不能诉说她的相思,月亮不能回她只言片语,檐角的铃铛只落落地敲打着。
徐清圆怅然若失地收了笔收了墨,她将信纸折叠起来,与自己往日那些寄不出去的信一样,扔入床底的木箱中。她收信的时候,偏脸沉思片刻,想到自己似乎曾经做过类似的梦……
兰时在外敲门,提醒:“娘子,该歇息了。”
徐清圆回过神,温和地应了。
但是在入睡前,她走到隔开的屋舍中一角,那里供着西方诸佛、东方诸神,香烟缕缕,神佛宝相庄严。
徐清圆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闭目祷告:“愿我清雨,福履绥之,神佛佑之。”
神佛的目光投在她清润秀美的眉眼与鼻梁上。
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乱七八糟的信徒——什么神佛都想拜一拜。
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虔诚的信徒——什么神佛都想拜一拜——
“大魏中有些兵马在暗暗集结,针对上华天。”
进入陇右,深夜静极,晏倾从马上下来,跟随的随从当即报告。
随从们严肃地报告这些动向,告诉太子羡殿下,大魏盯着上华天的一举一动。上华天的兵马一部分随着晏倾离开,一部分被卫清无带走……这个安排只拖延了数日,便被大魏的哨兵探得。
大魏的兵马在隐隐动作。
仅仅陇右的兵马动向就让他们看到了危险,他们尚不知其他州郡是否也开始换防,针对殿下。
随从这样汇报的时候,偷偷地、担忧地看晏倾的面色。
这个苍白又瘦削的青年,如同玉山,如同雪松,在他们眼中如同神祇一样无所不能。他们与那些被太子羡杀掉的上华天叛徒不同,他们真诚地相信殿下会带给他们更好的出路——哪怕殿下病入膏肓。
但是在晏倾离开上华天时,那朱老神医都忍不住对殿下破口大骂:“你若不想要这条命,何苦找我?你若根本不想活下去,找我跟你回上华天干什么?”
晏倾那时,温和地用一句话安抚了朱老神医:“先生,我想活。可我也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此时此刻,晏倾凝望着深夜,走在路途上破败的小村外,听着夜间的浅浅几声狗吠。
他身体再次枯败,走路很慢,时而咳血。多亏朱老神医的照看,让他有精力长途跋涉。可就连朱老神医都不知道长途跋涉后,等待晏倾的会是什么。
晏倾听着下属的汇报,并未吭气,思绪飘远,落落地想到此时正被困在长安城中的徐清圆——
他的露珠妹妹,会喜欢这样寂静的乡间小道吗?
随从见殿下不说话,并不意外。他们一贯习惯殿下的沉默寡言,而且殿下这样的沉默寡言,比他少年时好了很多。那时候从不曾听到殿下开口,这时还偶尔能听到殿下说话。
随从轻声:“越往南走,我们引起的注意便会越多。若是在进长安之前,就被发现……”
晏倾:“进长安之前,没有人会拦我的。”
随从急切:“那进长安之后……”
晏倾微笑:“进长安之后,听天由命。”
随从怔然。
随从不禁问:“我们在西域自由自在,西域地大人稀,那南蛮也乱了,相信以殿下的本事,我们若不离开西域,上华天自会成为西域的‘无冕之王’。殿下何苦非要来大魏?
“殿下杀掉那些叛徒,我尤记得殿下对他们说,您不希望以无谓的复仇复国为借口,掀起战乱,让天下百姓受苦。臣为殿下的心胸动容——这世上,想要复国的太子太多,不想复国的大多是没本事。殿下不缺谋略,不缺世人拥护,甚至殿下只要振臂一呼,我相信大魏至少一半百姓会听殿下的……殿下却从不打算那样做。
“那我们为什么非要来大魏一趟?”
晏倾回答他:“我有必须要来的理由。”
随从迟疑:“为了……太子妃吗?”
为了他们只见过几面、根本不了解的一位女郎吗?
晏倾轻轻摇头。
日暮已昏,人人疲惫。一切到了落幕之时,他竭尽所能,希望给所有人一个完美结局。
在这处歇脚的小村中,临睡前,晏倾例行地写一封漫长的信。
虽竭尽所能,却不知终点,终怕自己辜负卿卿。
甚至入了长安……要不要见徐清圆,他都没想好。
见了怕她不舍,不见也怕她不舍。他若真的是一场清雨就好了,日日伴她,无谓生死。
临睡前,晏倾闭目祈福。
他半生坎坷,此前从不信鬼佛,还会取笑徐清圆心念不诚,而今经过甘州观音案,他才明白人心胆怯,欲之所广。
眉眼昳丽的青年闭目,薄薄月光与烛火照在他身上,他在心中许愿:
“愿我清圆,福履绥之,神佛佑之。”
他求的不是神佛,是自己。
世人将他看作神祇,将他看作无所不能的天神。他愿成神佛,以求庇她——
天亮之时,长安城中行人不多,越是往相公住的街坊走,便越是看不到几个人。
这样的时候,大理寺的张文带着官吏们,登上林相府邸,要求再查林府,审问林府仆从。
徐清圆扮作一少年小吏,混在这些大理寺官员中,登上林府大门。她看到林家管事对他们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忍怒许久,还是骂骂咧咧地开门让他们进去。
张文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徐清圆身边,小声:“我们先去林雨若林女郎的院落搜查,你见到不对劲的就偷偷告知我,想查什么直说便是。
“徐女郎,拜托了。我的前程便在你身上!”
徐清圆苦笑:“张郎君莫要如此,我只是一寻常女郎罢了。”
他们到林雨若的院落中搜查,徐清圆跟着人,静默不语。林家已经搜查了这么多遍,应该搜不出什么东西,徐清圆心思便不在这上面。
比起证物,她对林雨若的侍女们更好奇。
徐清圆扮作寻常小吏,垂着眼问一侍女问题。侍女回答得心不在焉,这让徐清圆奇怪:问过许多遍的问题,即使答案让人没有耐心,也不应该走神吧?
难道林家出了什么事?
徐清圆正要多试探这侍女,眸子忽然一闪,看到了什么。她心跳加快一时,当即放过那侍女,镇定地垂肩敛目,想转身混进林雨若的闺房,躲开来人。
来人是林斯年。
林斯年似笑非笑地与张文攀谈:“刚才院子里出了点事,我和爹在忙碌,听说你们又来了,竟没来得及打招呼。不过大理寺这一次不必急着走,我们有新发现……”
张文听到新发现,目中一凛,但又克制下来。
林斯年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这些大理寺的人,他忽然看到一个背影,目光倏地变锐,语气严厉:“站住!”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张文心跳加速,装作迷茫地上前想挡住林斯年。
林斯年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这把老骨头,大步上前,行走如风,追上那即将进屋的人。那人从背影看只是一瘦弱少年,但那人步伐轻而稳,听到这方说话,头也不回,和其他官吏的表现都不同。
什么鬼祟之人,敢进林家浑水摸鱼?!
徐清圆暗道不妙,但她哪里躲得过林斯年?
林斯年追到门槛,徐清圆根本来不及想法子躲开他,他扣住她的肩膀,从后强硬地迫她转过身。徐清圆吃痛,眼泪登时含在眼中,强忍着没有落下。
她硬生生被人掰着肩膀,转过身面朝林斯年。
林斯年阴郁的目光落到她脸上,狂暴之气蓦地一收,一下子愣住了。
这羸弱的、清秀的少年郎,被他强迫着仰脸,睫毛长翘,瞳孔乌润明亮,像一汪春波般。漫天辉光下,这样秀丽得近乎隽永的美貌,岂是他人?
他霎时认出了徐清圆,却一时怔在原地,只用一双古怪的眼睛打量着她,没有吭气。
徐清圆肩膀被他拽得生疼,林斯年高大的身影罩住她,她本能地在面对他时觉得恐惧。她强忍着骨血流窜的颤意,鼓起勇气看他。
她尴尬而慌乱,睫毛颤得飞快,声音很轻如同贴着耳的呓语:“林郎君……许久不见。”
她做好了林斯年揭穿她、针对她的任何举措。
她心里甚至想到了风若就在林府外,林斯年若强迫自己什么,自己一定有办法呼救。而且青天朗日,大理寺的人都在,林斯年不至于狂妄太过。
徐清圆盯着林斯年。
林斯年也盯着她。
林斯年忽然动了,搭在她肩上的手松开,他沉默地看着她,像是忍耐着什么一样,转过肩,嗤声:“原来只是个普通小吏。”
张文在下擦汗。
徐清圆怔忡,不知他为何突然放过自己……
但她醒神后,毫不犹豫地要重新躲回林雨若的闺房,然而一道透着疲惫的中年男声传来了:“什么寻常小吏?大理寺哪有寻常小吏?”
这声音,属于林承。
徐清圆心沉下——
大理寺衙署中,陈少卿本喝着茶打瞌睡,听到外面的通报声,他连忙从桌案后坐起,还没来得及正衣冠,门就被推开。
一个老头子摸着胡须,笑眯眯进来:“哟,都忙着呢。”
这可不是寻常老头子,这是大理寺正卿左明。
左明虽然半年都不会来大理寺一次,但每次突击前来,大理寺上下都要来向他汇报半年的公务,案件审理与结案的情形。
陈少卿弓着身请他上座:“您老人家不在家中带孙女吗,怎么有空来大理寺了?”
左明笑呵呵:“我带着我们小腰(孙女)上街买糖,听百姓们都在讨论大理寺没本事,案子审不清楚,冤枉林相。我听了半天,我们小腰都要羞我的脸,说我丢脸。
“哎,活到这把年纪了,我不得哄我们小腰高兴?说说吧,你们这忙什么案子,还忙得大理寺跟着丢脸?”
陈少卿苦笑。
他可不信这老头子什么都不清楚,这老头子分明是来发难的。
陈少卿连忙把所有事推给张文:“我们又不是晏少卿,不能断案如神,但起码我们有耐心。可那张文却被相公一激,就急急开审,当日要不是我见情形不对及时喝住,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
好说话的左明连连点头。
左明问:“那张文呢?”
陈少卿愣住。
陈少卿询问其他人,终于有人报告:“张丞带着人去林相府上了……”
陈少卿大惊失色:“这又去得罪林相了?左正卿,您看,这可不是我让他去的……他这再去林府大闹一场,不是让大理寺更加难做吗?”
左明沉吟:“说得有理。”
他自信满满地站起:“那本官正好闲着无事,就去林相府上看看吧。这张文要真是丢大理寺的脸,林相看在本官的面子上,也会放他一马的。”
陈少卿送左明出门。
陈少卿忍不住在背后翻白眼:左正卿老糊涂,人家林相根本瞧不起您,哪里会卖您的面子?
但是……这事让他们大人物去闹吧。
林家的案子,反正他这种小人物是不会接,不会审的——
在林家府邸,气氛的凝滞,让张文呼吸艰难,快要喘不上气。
他没想到那林斯年都放过徐女郎了,林承竟然出现了。他不明白自己只是带人例行搜查,为什么林承会专门出现。
林斯年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不打算找徐女郎的麻烦,然而林承看到了那被林斯年挡在身后的少年的一双眼睛,便冷笑了一声。
林相眼光如炬,徐清圆根本躲不过去。
徐清圆只好出来,向他行礼。
林相问张文:“大理寺搜查林家,林家每一次都为你们大开门户。张丞却让一个女子扮作大理寺官吏,进入我府邸,这不知是什么意思?是瞧不上我林家?”
张文支支吾吾:“这、那……这是因为……”
林相声音如雷:“何况她是徐清圆,是徐固的女儿!”
这话让在场所有人怔住,呆呆看着他。
徐清圆抬眸,面白如雪,不禁望向林承。
林承厌恶地盯着她:“徐固一个叛国文人,罪名这么多年查不清,不就是靠晏清雨护着吗?要不是晏清雨挡着,她此时就应该在大牢……”
徐清圆轻声:“我爹身上罪名成疑,相公似乎不该让个人喜恶超过一国律法,为我爹定罪。”
林承没想到她会还嘴,当即冷笑一声:“好,我们不说叛国,且说风骨!徐固是天下第一大儒,南国时就名声显赫,但是他做了什么?大魏初建,许多古籍遗失,朝廷三请四聘,求他出山。他守着云州那小破山,不离开一步。
“这样的人,称什么大儒?南国灭了,心中便再无国无民,只有他自己那小家,在山上养孩子……还是一个女儿!这能养出什么?事实证明,我并未说错,他一身学问,不肯施教于民,故步自封,对大魏毫无建树……”
徐清圆袖中手指掐住手心,打断:“焉说我爹对大魏毫无建树?”
她忍耐地、颤抖地,眼中泪不能落,心中怒不能出。她要为她爹辩驳,她要反对林相,她要让世人不小瞧她爹,不污蔑她爹——
徐清圆从林斯年身后走出,步步上前,衣袂若飞,声音抬高:“我一身学问,承我爹所学。送女入长安……我本就是我爹给长安最好的馈赠!”——
日头下,徐清圆勇敢直面林相。
乱发拂面,她脑海中浮现晏倾温润面容,刚入长安的时候,晏倾曾在马车中一遍遍问她:“你爹为什么要你来长安?”
徐清圆那时回答了很多自己都很迷惘的答案。
她反问他,晏倾回答:“我不知道,但是……你是你爹给长安最好的馈赠。”
第168章 长安客7
众目睽睽, 林承焉能让一个小女子占了上风?
他冷声:“荒唐!”
徐清圆反问:“如何荒唐?”
在众人眼中,这个少年扮相的女郎,起初脸色苍白、双眸盈泪, 本是柔弱的需要人保护的女子。但是在林相的威压下, 她偏偏有勇气走出,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一双眼睛清亮, 并不躲避。
她声音不大,婉丽柔和:“我说我继承我爹一身才学,想将一身才学报于朝堂, 我未曾参与女科的原因, 却和我本人无关。这个原因, 不正是由林相引起的?林相口口声声我爹只顾小家不顾大国,且不说不谈家何以谈国,只说我爹让我来长安,我来此查案, 目的也是为了洗清相公身上的冤屈……相公却这样瞧不上我。”
林承盯她片刻。
林承道:“国事非女子耍玩的闺中玩乐。”
徐清圆:“国事也不是一家之言,一言之堂。我无意与相公辩驳男女强弱,相公根深蒂固的念头, 我无法说服。所幸这满朝文武, 不只有相公一人。”
林承许久未说话。
他本可以斥她黄口小儿、无稽之谈, 本可以用圣人来压她。但是这一刻, 他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自己认识的另一个女子——那样久远的、神采飞扬的、被遗忘许久的女子。
韦兰亭。
林承想到韦兰亭便心神微微恍惚,他恍惚的短暂时间,张文抓住机会为他们打圆场:“哈哈, 徐女郎也是好心, 跟着我们一起来看看。对了林郎君, 你之前说有新线索,是怎么回事?”
林斯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徐清圆。
他每一次都为她这样柔弱、又这样充满勇气而折腰。
她却每一次都背对着他,不肯看他。
林斯年压下眼中情绪,轻松地笑两声,告诉张文:“哦,是这样,我们帮你们抓到了杀害若若的凶手。”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话一落,不只张文等大理寺官员吃惊地看向他,就连那一直警惕林相的徐清圆,都扭过脸,睁大杏眼,有些恍惚地看着他。
徐清圆惊讶地望着林斯年:他说什么?杀害林雨若的凶手?他竟然……能查到韦郎君身上?
林斯年对她勾唇一笑:“是若若的贴身侍女,多年来嫉妒若若,之前还被人抓到她和人说若若坏话。若若就是因为这样,才离家出走的……若若回来后,这个侍女担心若若找她算账,或者将她赶出府邸,就先下手为强。
“她给若若端了掺了药的烈酒,把若若哄骗到高楼上。若你们登高望远,会发现若若当时看到的风景,和她一幅没有画完的山水画一模一样。若若当时神志不清,以为在画作中,她吹风醒酒,一脚踏空,跌入河中身死。”
张文和徐清圆都呆呆看着林斯年。
这个说法……他们第一次听到。
张文:“我们查了这么多次,都没有人说什么侍女,这怎么突然就有了……”
他怀疑地看着林家这些人。
林斯年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只是蹙眉,安静地立在原地,没有像其他大理寺官吏一样窃窃私语。
林斯年耸肩:“这个侍女已经给你们找出来了,你们审问吧。”
张文微怒:“你们推出来的替罪羊必然把话都编好了……”
林承:“张丞,小心祸从口出。”
林承的高喝声让张文到口边的话咽下去,林承的目光仍盯着徐清圆。他收了自己方才的轻蔑,冷淡的目光凝视着徐清圆,并不打算放过她:
“林家配合大理寺的调查,主动将疑似凶手的罪人提供给你们。这些日子大理寺在林家进进出出,我林家可有哪里没有招待好诸位?”
张文心里发苦:“没、没有。”
林承淡淡“嗯”一声:“那么,大理寺让一个无官无爵的小女子扮作少年郎,假扮成大理寺官吏,进我林家搜查,是否该给一个明文说法?若人人都如此轻松进出相府,恐怕本官明日身首异处,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吧?”
张文支支吾吾。
徐清圆垂下眼,心中暗恼。
她知道林承要拿她当突破口,对付大理寺。以此为借口,也许大理寺便不会再查林家案子,林家的案子都会交给刑部。刑部尽是林承的人,没有公平可言的审案,审出的结果有何必要?
徐清圆确实想查明真相,为林相洗清冤情。但是这样的话,林承是绝不可能相信的。
此时此刻,林承这样针对徐清圆,徐清圆心中隐隐猜测,林承也许已经怀疑韦浮,并且还将她和韦浮看作一体,以为她会帮韦浮。
徐清圆若有所思……为什么林承会这样想?
张文答不出林承的质问,想求助那伶牙俐齿的徐女郎。却见徐清圆在出神,好像并不在意眼前危机。张文心里暗暗叫苦,发愁之时,一道爽朗的老人笑声从院外越走越近:
“林相小气了!谁说徐女郎师出无名?本官聘她临时当大理寺一个小吏,跟着来查案,何错之有?大理寺卿,这点权利还是有的嘛。林相何必和孩子计较!”
这声音……
张文没怎么见过左明,听不出这是他的顶头上峰。徐清圆却蓦地扭头,看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在数位官吏的陪同下,乐呵呵地摸着胡须走来。
左明目光在徐清圆身上停了一瞬。
徐清圆心脏因此跌一息:她爹收到的那封信,让她怀疑这位老人,又因为晏倾的缘故,不愿与这位老人为敌。这几个月,她回来长安已经很久,一次也没有去拜访过左明。
万万没想到,她与左明的再次相见,会是这种情形。
林承意外地看着左明。
林承:“……左卿,你可从不插手这种事情的。你如今是要破例?你可想好了。”
左明胡搅蛮缠:“什么事?本官就是看到自己学生的遗孀被欺负,说句公道话罢了。难道林相没有学生?你学生要是没了,你不为你学生出头?要是韦江河没了,他的……未婚妻被欺负,你不出头?
“你肯定要出头的嘛!谁不知道你要把你女儿嫁给韦江河……哎你别瞪我,你女儿死了,我们这不是在帮你查,又不是不提,你女儿就能起死回生。你也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林斯年你快看看你爹,你爹好像要厥过去了。”
林承面色铁青。
装老糊涂的混账左明!
说自己学生的遗孀被欺负……左明那学生,满朝皆知只有一个晏清雨。晏清雨当真死了吗!
下面那些官员不知道真实情况,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会不清楚晏清雨是谁吗!晏清雨还是左明的学生……林承不用想,都知道太子羡多年成功的伪装,少不了这个左明的帮忙。
这种人,陛下居然也睁只眼闭只眼!
林斯年在旁幸灾乐祸,慢悠悠地去扶他爹,看样子却恨不得林承直接被气晕。
这般难堪场面,林承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心知左明在此,自己拿捏不住徐清圆了。他当机立断,不在此多耽误时间,拂袖而走:
“把那侍女给大理寺送过去!左卿,你们可要好好查案子,证据都给你们了,再破不了案,本官便要认为大理寺刻意针对本官,少不得要向陛下讨个情了。”
左明目光微闪——
徐清圆洗漱后换回女儿家的衣物,已经是在左明的府邸了。
左家夫人带着其他人都退开,将议事正堂留给他们。临去前,左夫人拍拍徐清圆的手,感慨无比,想说什么,却到底只叹口气,没有说下去。
徐清圆心中羞愧。
她换回闺秀装扮,向左明屈膝行礼:“妾身,代夫君,一同谢拜左卿。”
左明浑浊的眼睛凝视着她。
左明:“去年腊月回来,你独身回晏府,未曾前来拜我一次。小雨在之前的信上向我说明了原因,询问我一些事。后来你们在甘州闹出那么大的事,小雨再也回不来了。
“我没有给小雨回信,那样的内容也不适合靠信件写清楚。我想着如果小雨和你一起回长安,你们一起登门来拜我,我们可以好好说一下这件事。但你忙着女科……一直不来登我门。我便知道,你心里还是怀疑我的吧?”
徐清圆垂着眼。
她再次行礼。
她轻声:“是我驽钝又固执,伤了您与夫君的心……”
左明摆手,他声音苍老,用带着追忆的目光看她:“徐固的女儿,不必和我这么见外。”
徐清圆微微抬了眼。
她望着这个将近六旬的老人。
他是朝堂上最为年长的官员,无论在南国还是大魏的朝廷,他都是不起眼的那类。他好像一直在混日子,对所有事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当今陛下却坚持要他留在大理寺,可是当初这位老人以最大年龄参与南国的科考,高中榜眼。
南国的状元郎韦兰亭,探花郎乔子寐,都死了,只有榜眼左明活到了今日。
和韦兰亭同朝、与乔子寐相识的左明,绝不是一位普通老人。若是屏除心中偏见,徐清圆为何不会有另一种猜测——
徐清圆轻声询问:“您认识我爹,是么?”
左明意味不明地笑一声:“谁不认识徐大儒?”
那么徐清圆就问得更明确一些:“您与我爹,是多年挚友,是么?”
左明静下来。
他看着徐清圆,看她眸心,看她容貌。他从她身上寻找其他人的痕迹,但他已经很难找到了。这位女郎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替代。
左明闭了闭目。
日光穿越天窗,落在他沧桑疲倦的面上。
他说:“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跋山涉水寻他一生意义所在,一种不进不退浑噩度日让这一生虚度,还有一种,守在原地等所有人归来,怕故人走在奈何桥上迷了路,他只好留在原地等。
“徐娘子,我就是最后一种人。”
他守着所有人的故事,为所有人点一盏灯。
左明:“我与你爹,不算相识。讨论过几次学问,一起吃过几次酒,我骂我儿子无用,他说他女儿娇憨傻气,这算相识吗?
“但是我们确实说过几次话,聊过几次日后该怎么办。”
徐清圆怔忡。
可她不记得她爹昔日有什么朋友。
左明洞察了她的想法。笑了笑:“你爹啊,世家子弟出身,和你娘,和我,都不一样。但他为了娶你娘得罪了他的世家,他一个清高得不得了的人,跟我们这种穷苦人家的人混在一起,他有多憋屈,我都能想得到。他不和官场人怎么往来,都是有原因的嘛。”
徐清圆睫毛颤一颤。
一个被世家驱逐的世家子弟,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她无从想象。但是徐固常年独来独往,家中没有朋友,没有客人……徐清圆心蓦地一扎。
她喃喃自语:“我爹很寂寞,对吗?”
左明:“这就不知道了。但是林承恐怕能理解你爹吧?”
徐清圆怔一下,想到了林承的前妻,盲女王灵若。是了,世家子弟娶了一个庶民女子,林承也曾被世家驱逐过。
但是……徐固将这条路走下去了,林承则走了回头路。
左明努力回忆着自己认识的徐固,那是一个徐清圆没有见过的形象——
左明回忆中的徐固,清苦,寡言,独来独往。一人斟茶,一人写书,一人养大女儿,等一个很少回来的妻子。
徐固成亲时,也许没想过卫清无一个占山为王自称侠客的女子,日后会成女将军,会成为举国英雄,会迷恋那战场上的腥风血雨。
他是真的为了卫清无牺牲了很多。
但他与卫清无的常年争吵,永远是他二人的事,从不提其他人。这世间的身世差距,夫妻间的自我牺牲……都没有给少年时的徐清圆留下深刻印象。
她不知道她爹本不应该娶她娘。
她不知道若是她爹不娶她娘,她爹不会落到今日结局——
徐清圆怔然:“我依然不太懂。”
左明幽幽看着她:“你应当从未去过你祖父家,从未见过你爹的亲人吧?”
徐清圆吃惊。
她艰难地:“我爹的亲人……还活着?”
左明笑容微妙:“汝阳徐氏大族,就算没有洛阳韦氏那么有名,却也是不小的大世家了。当然,现在徐氏称不上厉害,现在厉害的还是韦氏,多了一个林氏。在南国与大魏交替的年间,徐氏举族搬迁,遇上战乱,族人流离失所,散的散,死的死。现在还有没有汝阳徐氏,都是两说。”
徐清圆:“……我爹必然很难过。”
左明:“必然。”
但是徐清圆没有跟徐固祭过祖,没有见过祖父一家。似乎祖母死的时候有来过信,徐固已经打算带女儿回去,但是徐家又来了一封信……
徐固最终没有带徐清圆回去过。
徐清圆低头:“他们既然这样不喜欢我们一家,这样不承认我们一家,不见面,也没什么的。我相信我爹明白的。”
只是、只是……这都是她少时不知道的事。
只是、只是……她很久没见到徐固了。
左明:“是这样说。但是,徐女郎,你可否听说过,‘行归于周’?”
徐清圆蓦地抬头。
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这是《都人士》中的句子,左明提起这个做什么?
左明沉默地看着她,而徐清圆渐渐恍过神。她想到若是左明写了那封信让徐固离开大魏,若是左明和徐固联手操作让徐固离开大魏,那么徐固托卫清无之手给大魏的书信,是不是左明同样可以解读?
徐固让卫清无交给大魏一封信,徐清圆将那封信从娘那里拿来,至今用了千百种方式,也无法解读。
而今徐清圆突然想到,若是徐固这封信就是给大魏的,他想让大魏看到,那么大魏百官中必然要有一人能看懂他在写什么。徐固的信不是徐清圆可以解读的,这封信的真正收信人,应该是左明——
当夜,风若从晏府将那封信取回。在左宅,徐清圆恭敬地将信奉给左明。
风若并没有退出屋子,他和徐清圆一同看左明拿过信,同时取了一个小孩子玩的拼字玩具。
左明解释:“这是我给小腰做的拼字游戏。她小孩子定不下心,我便把诗句拆分开,打乱顺序,摆在一个九宫格中让她玩耍。”
徐清圆听到这里,轻轻闪了一下眼眸。
左明回头对她笑:“觉得熟悉,是不是?因为这是你爹教我的。你爹说,你小时候不爱读书,他就用这种方式教你。你爹教我做了第一个拼字九宫格的玩具,我送给小腰玩。”
左明漫不经心地把信上的字一一撕下来,朝九宫格中缺失了的字上一一对去。
左明道:“我模仿小腰的笔迹,让你爹离开大魏。你爹看到那字迹,就会知道是我。我是用那信提醒他,南蛮扣押你娘,南蛮要与大魏建交,大魏某些人要把一些证据彻底埋掉了……他在大魏到了危在旦夕的时候,若是再不离开,也许不只他性命不保,连你都会被牵连,你会被他连累得丧生。”
左明:“我知道你爹以前做的一件事,让你生你爹的气。但是你爹真的很爱你,露珠儿……他这一生,最爱你娘,其次是你。为了你们两个,什么刀山火海,他都愿意闯一闯的。所以他必须离开大魏。”
徐清圆安静地不说话。
风若迷糊地问:“为什么不离开大魏,他就会死?谁要杀他?皇帝吗?”
左明不答。
徐清圆则默默地想到自己进入长安城的遭遇,自己在梁园无人问津,自己被林斯年逼到蜀州走投无路,自己和晏倾成亲……是不是如果没有晏倾在,她会死得很凄惨?
是不是从她进入长安城的第一日起,就有人在观察她呢?
她心跳剧烈,手心捏汗。
她意识到自己将从左明这里得知最终的答案,她将接触真正的秘密……一个也许韦浮已经知道了的秘密。
左明没有回答风若的话,他的拼字游戏已经拼完了。他让开路,让这两个年轻人前来观望。于是徐清圆和风若看到,在那被小孩涂抹过、咬过的木头玩具中空着的格子里,有四个字,从徐固的信中撕下来,正好与玩具中缺失的字契合:
“行归于周。”
左明:“你明白了吗?”
徐清圆怔怔看着这四个字:“……我明白了。”
风若云里雾里,左看看,右看看:“明白什么?你们不要打哑谜,我不明白啊!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左明笑叹:“风若,枉你跟着小雨那么久,小雨竟然从来没教过你这几个字对世家的不同寻常之处吗?”——
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若是不深究这句话的本意,它可以被当做任何一个皇帝鼓舞百姓建立统一国度的话。
可是在这句话出现之前,左明与徐清圆说了很久徐固的身世。
那么如果用徐固的身世去解读这句话,我们便能触及这句话的本质——
行归于周,对于世家的意义,和对寻常百姓的意义,是不同的。
行归于周,说的是当今时代不好,国家乱向,人们想念曾经周国所建的制度,想念古法古治古国。
南国末期,科考兴起,改制不断,世家颓废,百业待兴。世家若在此时说“行归于周”,他们想念的一定是同一个东西——周国分封制。
那是世家最好的时代,是世家共治的时代,是君主无法制约分封诸国的时代——
大魏从来不是世家期待的真正新国。
行归于周才是——
徐清圆看向左明,颤声:“可这与我爹有什么关系?”
左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左明道:“天下第一大儒,名声在外。当世家发现太子羡要除掉他们,要用科考来限制他们时,你说,徐家会不会找过你爹呢?世家们拥护当今皇帝建立大魏的时候,徐家有没有参与呢?
“他们和你爹谈过什么?”——
天雷炸开,夜幕划过一道寒光。
星河辽阔,如银色光带蜿蜒长空。沙漠中,刚经过一场拼死之战,卫清无带着部下寻到隐秘沙丘下休息。
她闭着眼沉思,盘腿坐在被烤了一日后滚烫无比的沙地中,风沙吹刮她破旧的战袍。
一道急促脚步声奔来,她睁开眼,目光锐寒,见来人是喘着气的暮明姝。
暮明姝:“徐大儒撑不住了……卫将军!”
卫清无沉默地看着她。
她思绪空白,心间荒芜。她不知作何想,又好像已经想了很多。
回过神的时候,她只感到心口的刺痛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可她摸到冰凉盔甲外的刀剑,一遍遍地抚摸,一遍遍地用刀剑雪光来麻痹自己的心神。
暮明姝绯红色的裙裾在夜火下流离无比,明媚冶艳的面容经过战争后更加灿烂。
卫清无道:“他醒了么?可有遗言?让他出入南蛮一趟落到今日这个局面,必然是有重要的话交代吧?”
暮明姝盯着卫清无,她尚年轻,她不懂卫清无的沉默与隐忍,不懂为什么卫清无不去看徐固,不懂为什么卫清无关于徐固说的第一句话,问的只是遗言。
她想到的是:“太子羡殿下呢?他当日带走一位神医,是不是可以请那位神医来救徐大儒?”
卫清无淡漠:“太子殿下不在。那位神医叫朱有惊,人如今在敦煌的上华天旧所。从此处去敦煌,快马加鞭、跑死所有马不停下来,也要五日时间。
“抱歉,我没有五日时间留给徐固。”
她握着腰下长刀的手用力得发白。
她僵站着,乌色眼瞳在夜色下什么也看不清。她面无表情:“我的部队不能为徐固停五日时间,我有我的任务。”
暮明姝脱口而出:“我去!”
暮明姝咬牙,上前一步:“将军,不到万不得已,请不要放弃。将军若是无法停下军,就让我的几个人留下照顾徐固。只要将军为我争取五日时间,我必将朱神医请来,求他救徐大儒。”
卫清无盯着她。
寒夜中,两个女子沉静对峙。一目光灼灼如烧,一满心热忱,要救所有自己能救的人。
呼吸发烫,卫清无静静地站着,她像在思考,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思考。她真的和徐清圆很不一样。
暮明姝要再多求她一句,脚步声传来,卫士报:“殿下,将军!徐大儒醒过来了,说要传遗言……”
卫清无淡漠:“我去。”
她转身大步走向星海下的帐篷。
暮明姝立在原地,冷彻寒风拂面。她闭上眼时,听到背后卫清无沙哑的声音:“五日时间,我只能给他留出五日时间!”
暮明姝眼睛亮起,她转肩,看到卫清无身形消失在沙丘后。暮明姝深吸口气,吩咐自己的随从几句,跨马而上,纵马长入夤夜,星火照耀。
第169章 长安客8
卫清无掀开沙丘下临时搭建的唯一帐篷, 看到了被卫士们围着的徐固。
卫士们围着他,想方设法把公主带来的珍贵药材用在他身上。他们鼓舞徐大儒坚持,窃窃之声中, 风从后方掀来。卫士们回头,见是摘了发冠、长发凌乱搭在染血盔甲上的卫将军。
卫士们唇动了动:“将军……”
于是, 卫清无便看到他们身后, 披风外伸出来的一截男人的手腕,动了动。那样的白,像她在天山上看到的被月光照耀的松尖上的雪,单调、稀薄、清盈。
而卫清无知道, 这必然不是因为徐固手腕多白多好看, 只能说明他失血过多, 生机微弱。
在这样的时候, 她竟然还有空想:云延果然是莫遮膝下最厉害的王子。说要杀徐固,一匕首扎下去, 广宁公主那么多药材都效果不大。那么多好药, 若是给西域郎中用, 指甲盖的一丁点就价值千金吧。
给徐固, 真是浪费了。
卫清无进来,亲卫们犹豫片刻, 向她行了礼,便都出去了。帐篷中多余的人走掉,空间大起来, 帐子被吹开,一点星光从外流入, 卫清无便终于看到了徐固如今的样子。
她其实没有认真看过他。
解了暮明姝之危, 她带兵深入沙漠和南蛮周旋, 她没有机会多看一眼暮明姝口中重伤不醒的徐大儒。而且她失忆了,她对自己那已经和离的前夫印象不深,她想救出他,却没想好用什么样的面孔面对他。
而今,徐固终于醒来,瘫卧在一张氆毯上,用披风盖着身子。他听到动静,吃力地想坐起来,却撑不住力,终是放弃。短短的动作让他呼吸急促,面色更加萎靡,失血更多,胸前衣襟上颜色更深一重。
胡子拉碴,眼下泛黑,唇青面白,像夜间索命的厉鬼一样。
卫清无心想,真是狼狈,真是没用。她岂会曾喜欢一个如此文弱之人,还和他一起生了一个女儿?
徐固睁眼看向她,眼神淡漠,无情无欲,宛如天上月,山上松,雪飞天净,红尘相离。
卫清无那刻意打压他的心绪在他这样的眼神下继续不下去,她在他这样的眼神中,情不自禁地走近,宛如踏入一场红尘旧梦,走入一个知道自己必败的战场。
她绷着面,淡着眼,自以为强势地控着自己所有的情绪。
她不知道在徐固眼中,她这个样子代表着什么。
她面无表情地跪坐到他身畔,公事公办地伸出手,搭在他脉上。她试着输送了一点真气进去,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一片广阔的荒芜吞没。
她心停了一瞬。
她想:果然快死了。
徐固合上目,声音低弱:“清无,你挨近我一些……”
卫清无一动不动。
徐固声音很低,很凉:“事到如今,你必然已经知道我是谁,我与你有何前缘了。我时日无多,恐熬不过这一遭。你不要浪费真气给我了……你靠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件顶重要的秘密。
“你一定要见到太子羡殿下,一定要回去大魏,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只有如此,黄泉之下我才能瞑目。”
卫清无想:你说吧。我这么高的武功,这个帐子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声音再低,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吭气,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说什么,她就照做什么。
她屈身弯腰,手臂绕过披风。她贴向他身体的时候,将他上半身拖入她怀中抱着。她明明没有任何记忆,但她在碰触到他单薄身体的时候,本能地将披风为他裹得更紧一些,手指拂开他面上的乱发。
就好像这个动作她已经做过千万遍。
就好像她曾经无数次这样习惯地护住他一样。
他闭着的眼皮上,睫毛动了动。她带着厚茧的手指擦在他面上,他瘦削的面颊瞬间绷住。但他强忍着,没有睁开眼,没有看她一眼。
他无力地扛着这片刻熟悉,扮着一个不给前妻任何误会的男人。
徐固脸靠着她冰凉的、血迹斑驳的盔甲,低低地诉说:
“天历二十一年春末,汝阳徐家派人来找过我。
“他们提出‘行归于周’。他们说太子不给世家活路,无论是开科举还是迁都、设女相,抑或是让你这个女将军上战场,都是为了分世家一杯羹,为了打压世家,将国家治理之权从世家中分走。
“世家当时经过几百年的颓废,世家子弟本就不显,太子殿下再行此事,世家必然会如太子殿下想要的那样一蹶不振。世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若不反抗,等待的便是覆灭结局。
“我当日娶你,得罪了徐家,也得罪了所有世家。他们愿意既往不咎,给我一个机会。他们邀请我参与‘行归于周’的计划,只要我重新站队,选了正确的事,那么我就可以重回家族,徐家会接受你,露珠儿会有父族相护……我也能回家,去祭拜我那已逝的母亲。”
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颈上筋突突跳得快,一口气上来快要喘不住,脸色更白。
卫清无手搭在他颈间,为他护住脉息。
他摇头:“不要白费力气……”
卫清无没有理他,她平静地输送真气入他这枯槁之身,并不强劲。强劲会让他承受不住,她舒缓的真气,让他如同回光返照一样,脸上有了些血色。
卫清无低头看着他,心想:还是有好皮相的底子的。如果、如果……
她没有将“如果”想下去。
徐固有了气力后,继续抓紧时间说他的话:
“我当时,不可谓不震惊。我问徐家有多少世家参与了这件事,他们想要做什么,想如何对太子羡。他们不告诉我,说除非我与他们联手,我进入了他们的阵营,他们才会告诉我他们的下一步。
“我困惑茫然许久……太子羡是我的学生。我那些年,真正用心教的学生,除了露珠儿,只有他。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年如何与他的病对抗,如何瞒住天下人,如何每日挑灯夜读、批阅奏章。他生来就将一切献给了这个国家,牺牲了自己所有能牺牲的,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
“我几乎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我怎么忍心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孩子?
“我拒绝了徐家,但我为此惶恐,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没有把徐家找上我这件事告诉太子羡……因为、因为我是这样的自私!我不知道有哪些世家参与了这个协议,不知道反对皇权的世家到底有多少,我生怕我将这种事告知,你和露珠儿会遇难。
“那年,皇后代太子羡,想求娶我的露珠儿。我明知道世家要对太子动手,我怎可能将露珠儿许给他?宴会初闻皇后之意,我张皇失措,浑身冰凉,好像已经看到露珠儿在我面前死去,我强硬无比地拒绝这门婚事,甚至没有和千里之外的你聊一聊这事。你事后说我态度太狠,我自己何尝不知道?”
泪水从徐固闭合的眼角流出。
他浑噩中,思绪变成一根极细的烟,向浩瀚无际的天边飘去。在这样的意识迷离中,他好像回到了那一年的宫宴。
当他推开长案打翻酒液,发着抖态度坚决地拒婚,他看到了屏风后有少年的身影。他知道太子羡听着他的话。
当他回到家,迷惘万分地抱着女儿,考虑要不要辞官、要不要带着妻女一起避世,躲开这场即将来临的灾祸,那个少年大病初醒,艰难地走出困住他一辈子的王宫,坐着马车来他家门口,只为了递给他一张字条,只为了告诉他“君子不夺人之好”,太傅不必怕他,他不会强娶徐清圆。
那样的夤夜,那样的少年。
少年羡坐在车中,眸子清黑乌润,从始至终脸色苍白,无法下车,无法说话。他是那样的高贵,圣洁,宽和,温柔。
那是徐固见过的最美好的、最想保护、最想珍惜的学生。
徐固情何以堪?
那一年的夤夜,是徐固至今无法原谅自己的伤痛。少年的目光时时出现在他噩梦中,他每每想到因为自己的隐瞒,太子羡走入了棺椁、被闷死于棺椁,就痛不欲生——
卫清无伸手,轻轻盖住徐固的眼睛,摸到一手湿润。
她声音沙哑,终于说了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太子殿下没有死。他活着。”
她停顿一下:“你也努力活下去,你可以重新见到他。他从来不怪你……他确实是我见过的,让我即使失忆也愿意追随的君主。他的品性魅力,值得所有人爱戴他,忘不掉他。
“徐固,你再坚持坚持。”
徐固的睫毛在她手掌下轻颤。
他意识模糊,感受不到外界,沉醉在自己多年的煎熬痛苦中:
“那一年,行诏筹在长安大街小巷流行,到处传说太子羡要去甘州了。我便知道世家要在甘州对他动手……而我回到王宫,每日都要面对对此一无所知的太子羡。日日面对,日日看着他!
“年末时,他甚至克服自己的病,站在皇城邻近民间最近的宫墙上,戴着面具接受了百姓的叩拜。我与你、露珠儿在熙攘人群中看着他。我看他那样洁净,看他如鹤临渊。黄昏已至,我后悔万分。
“你当时在甘州,必然感应到了什么,你提出与我和离。我生气又伤心,与你赌气之下,签了那和离书……清无,你是真的头也不回,可我签完便后悔。你去了甘州,太子羡也去了,我放心不下,我想我虽是文弱无用之徒,但好在自己有个大儒的身份,说不定能有什么用。
“要么救你,要么救太子羡。我真的想救你们两个。南蛮人找上我,要拿太子羡的性命换你一命。他们生擒了你,我不知道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我实在没办法,甘州到处都是要太子羡死的声音,南蛮探子找上我,说我是最可能做成这件事的人。
“徐家在这时候,最后给了我一次机会。只要我杀了太子羡,他们就帮我与南蛮交涉,帮我救出你。清无,至此,我做了一个露珠儿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的事……我丧心病狂,神智昏昏,心痛煎熬之下,竟要用她去替代太子羡。
“一国不能没有殿下,南国不能失去太子羡,我也不能失去你……”
徐固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喑哑。他喘不上气,整个身子战栗发抖。他在泥沼中越陷越深,他看不到回路,找不到前路。
他迷离中,隐隐约约看到年少的女儿坐在窗下,他每日从宫中讲学回来,都能看到她映在雪窗上的倩影。
那小小的露珠儿,总在装模作样。
他不在家时,她玩字谜,拆琴弦,扑蝴蝶,在宫中御花园中玩蜗牛也能津津有味地玩一下午,整个御花园中都是她的笑声。
他在家时,她立刻把书端出来,坐得笔直,拿着那笔糊弄圣贤的笔迹洋洋得意,自觉自己才高八斗,拿着自己拙劣的见识批评这个,嫌弃那个……
画面最后定格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大火。
他的露珠儿被他关在屋中,拍着窗哭:“爹,爹!救命,救命!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他泪如雨下,浑身失力。失去女儿的可能让他眼前发黑,他开始知道自己承受不住失去女儿的可能,但那火势那么大,他的理智和情感拔河,他快要跟着她一起被烧死在那场火中。
他想他确实应该一辈子愧对于太子羡,一辈子感恩于太子羡。
是太子羡冲入火海,将徐清圆救出,把昏迷的女儿好好地还给他。
是太子羡意识到他若是不死,还会有无数人因他而死。他坦然地走向了自己的宿命,走入棺椁,将自己埋葬在那里——
徐固想他是最没用的那个人。
他早早知道“行归于周”。
可他既没有救得了自己的学生,也没救得了自己的妻子。
南国灭了,魏国建立。他迷惑于大魏似乎并不是“行归于周”想要的国都,但他精神疲惫,他已经怕极了这种权势之间冷血的碾压和算计,怕极了这种权势下世人皆蝼蚁的无力。
他带着女儿归隐,一心教女儿。
直到龙成四年,左明用他孙女小腰的笔迹告诉徐固,南蛮要把卫清无当俘虏送给大魏,屈辱要埋葬,秘密要盖土,所有痕迹都要消失了……
怀璧之罪,怀璧之罪。
那让徐固念了许多年、困了他一辈子的太子羡,那让徐固爱了一辈子、最终救不了的卫清无……都不应该有这样潦草的结局。
他们不应该被这样遗忘。
他们不应该被无声地倾轧,不应该只是一个他人塑造的英雄,他人口中很厉害却到底死了的女将军。
他们应该得到尊重。
世人应该知道真相!——
卫清无:“……所以你叛出大魏,并不是为了找我。你与我在沙漠中相遇只是巧合,你真正想去的是南蛮,你要把世家和南蛮的勾结挖出来,要让世人看到谁才是真正的叛国者。”
徐固气息更微,近乎呢喃:“不错。”
他在沙漠中偶遇卫清无,惊喜若狂,却在同时满心酸楚。卫清无失去记忆,他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
那夜,卫清无昏睡过去,他百感交集:如她这样武力高强的人,在他一个陌生人身边睡得那样实,大约真的累急了。
也许卫清无对他真的不设防吧。
即使她失去记忆,即使她已经不认识他是谁……他在黑夜中掀开她的衣领,查看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时,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他以为她清醒了,一定会推开他这个登徒浪子。
但她重新闭上眼睡去了。
他手落在她颈下密密麻麻的伤口上,心痛欲死。他在那一夜,想了很多。他觉得自己应该无憾了。
他将毕生所学教给了露珠儿,即使他不在,露珠儿也应过好这一生。露珠儿在云州隐居最好,若是露珠儿去了长安……他希望皇帝是个明君,皇帝能看出他的拳拳之心,长安人能善待他的女儿。
不都说徐固是天下第一大儒么?
第一大儒的女儿,长安百姓会爱惜,会保护,会好好待露珠儿吧?
他背着叛国罪离开,但他身上的罪名,左明总有一日会帮他洗清。卫清无浑浑噩噩地流浪,但她那般武艺,她总会回去大魏。露珠儿那么聪明,只要露珠儿见到卫清无,露珠儿一定可以与这个失去记忆的卫清无相认。
卫清无不缺武功,露珠儿不缺智慧,她们都可以过好这一生。
而他深入南蛮,与莫遮王周旋。他发现南蛮人根本不知道南蛮王族与大魏世家私下勾结的事,甚至南蛮的那些王子都对此一无所知。天历二十一年甘州开战的原因,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只有莫遮王知道。
只有莫遮王藏起了所有秘密。
如莫遮这样雄才大略的英雄,他与大魏世家的私下交易,他一定会保留证据。徐固要对付的,始终只有莫遮王一人。
在甘州观音案后,在大魏公主来到南蛮和亲后,在莫遮得到了他想要的南蛮文字……徐固终于找到了动手的机会。
他这一辈子,就杀过那么一次人。
他在心里,为那一次谋杀,已经琢磨演练了许多年。
他杀了莫遮,从莫遮那里拿到了世家与他协商的名单,拿到了写满了大魏文字的卷轴。
他功德圆满!——
星河摇落,罡风更烈,天却更加高远不可望。
卫清无拥抱着徐固,茫茫地听着这一切。她在失忆的这些时间,有猜测过让她落到如此地步的原因。她知道徐固一定可以把这个秘密带出来……这就是他去南蛮的真正原因。
徐固说完那么长的话,很久没有力气。
他缓了许久,撑着那口气,从自己怀中,找出沾满了血迹的羊皮卷轴。他到了强弩之末,声音努力地抬高,变促,发着抖把这个卷轴交到卫清无手中:
“这是他们与南蛮做交易时,给莫遮的保证。他们留了心眼,没有写出自己的真实姓氏,都是用暗号替代。但是、但是……字迹岂能遮掩!写了一辈子的字,能骗的了谁!
“我已经花力气,把我知道的人的字迹对了上去,把名字誊在了另一张卷轴上……还有些我不知道是谁的字迹,这就需要其他大儒、学士去对比。我们女儿、露珠儿……也能完成这样的事。
“清无,你一定要把这份名单交给太子羡,一定要把这份名单交给大魏皇帝!‘行归于周’针对的并不只是一个太子羡,是整个皇权……如果大魏从来就不是他们期待的王朝,那么世家的阴谋就从未停止,他们蛰伏于地下,他们一直在等着颠覆一切的机会!”
用力说完最后的遗言,徐固的手腕垂下去,那偶尔动一下的脉搏都停了。
卫清无僵坐着。
她喃声:“徐固?”
她再重复:“徐固?”
她意识到什么,一掌拍在他胸膛上,另一手抓住他手腕,将真气输入他体内。她做着这些的时候,盯着身下脸色苍白、感觉不到气息的男人……那迟钝的、封印的情感,倏忽如洪潮,向她席卷而来。
她一下子痛得浑身战栗,头脑欲炸。
她声音变厉:“徐固!醒过来!”
脑海中洪潮一样的记忆向她飞涌而来,她一手捂住自己的头,一手仍强力把真气传入他体内。她的真气强横地在他体内开辟道路,要护住他那点心脉……
卫清无哑声:“徐固,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她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脑海中浮现出少时的卫清无,吊儿郎当地在树梢间跳跃,一边咬着山果,一边戏谑地逗弄那走着登山路的少年郎。少年徐固何其骄矜清贵,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点儿不理会她这个野丫头。她不停地逗他:“今天不与我说十句话,你就离不开这个山,我说到做到哦,小郎君。小郎君,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卫清无发抖着,抱紧瘦薄的徐固身体。他奄奄一息,苍白无息,他这么地虚弱……——
少时的她,郁闷无比地从屋檐上跳下来,叉着腰冲他吼:“绝食也没用!姑奶奶不许你走,就是不许你走!”
那个少年被她气得面红,又因绝食多日而没有力气,骄矜的傲性快要撑不下去。他对她低骂:“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时的卫清无笑嘻嘻地逗他:“亲我一下,我就陪你一起去蜀州,保护你不被那些山贼流氓骚扰。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少时的徐固:“你做梦!”
卫清无扮个鬼脸:“我就是做梦啊,不做梦怎么能让你和我说话?”
最终,那趟蜀州行,是她陪他一起去的——
少时徐固在蜀州任职了几年,卫清无陪了他几年。
起初他不搭理她,不对她笑,见她如见洪水猛兽。
后来他坐在屋中写字,她在院中练剑。他悄悄抬眼,偷偷摸摸地为她作画……——
记忆如狂风骤雨。
卫清无抱紧徐固身体,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这是这位女将军从不在人前露出的脆弱。
卫士们听到动静,进来后,惊惧地看着卫清无不要命一样地输送自己的真气,一掌掌拍在徐大儒的心脉上。这位卫将军高声怒喊:
“你醒过来!只要五日,你只要给我五日时间!
“徐固,徐固……求求你,不要这样!这不应该是我们的结局。你我尚且和离,你还没有与我复婚,你没有见到露珠儿,你怎么忍心把露珠儿丢下,露珠儿还没有原谅你这个狠心的爹!”——
她记忆中,浮现十七岁的徐固,跪在汝阳徐家的宅院中,恳求徐家能让他娶卫清无。
徐固跪了三日。
卫清无心疼他,悄悄来看他,想让他起来。她生气地说他膝盖会跪废,腰会受不了。
她甚至生出怯意,觉得自己不该追着他不放,不该毁掉他。
但是徐固坚持,告诉她没关系。
卫清无说要不我们私奔吧,你跟着我混吧。
徐固虚弱地回答:“我喜爱的女郎,岂能不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地娶回家,岂能受无媒之苦。”
他那样地迂腐,却又那样地坚持。
卫清无见惯了世家子弟的高贵与傲慢,她喜欢他的时候并未想到他会为她做到哪一步。她后来读了几本书,看到的大都是一个个“难言之隐”“不得不放弃”。
徐固却为她退让了所有能退让的。
徐固一辈子不杀敌,不学武,只拿笔杆,只碰笔墨。他在她心中,却是英雄一样了不起、可以为她遮风避雨的郎君——
徐固确实是英雄。
卫清无眼泪滴在徐固的脸上,滴在他青白的眼皮上。
她哑声:“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你再撑一次好不好!我带你去见太子羡好不好,你没有教错学生,他从来没有怪过你!你可知道,太子羡娶了我们露珠儿,我们的孩子终究走回了她本该走的路,你没有拆散他们……
“你应该见到太子羡,你应该从他口中听到谅解。你看到他,你就会明白一切的!”——
新婚之后,他与她一起过着清苦的日子。不过是沽酒卖字,保镖行山。
然后徐清圆出生。
小小一团的女儿,粉雕玉琢,像雪一样清澈,像一滴落在荷叶上的露珠,让这对夫妻喜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年冬,下着雪,徐固为他们家的门楣写对联。他写:百年佳偶人争羡,双修福慧神仙眷。
再过了好些年,她女扮男装去军营混,被太子羡发现才华后,她成了女将军,徐固因此得到太子羡的召见——
卫清无泣不成声:“我们这么多年的亏欠,这么多年的遗憾,这么多年的错过……我虽然和你和离,可我从未停止爱你。
“我非常的、非常的,对不起你!我若是知道我们会错过这么多,我应该多陪陪你。你不想听我说对不起么?你不是一直觉得我错了,想听我道歉,想听我说我当母亲不合格,只有你是合格的父亲吗?
“我在南蛮经历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你为什么……最后,只说正事,不提我们之间的事!徐固、徐固……这一生,不该如此潦草!”
红尘渺渺,泥沼迷离。
少年相识于万人潮流,中年走失于滚滚尘烟。这一生辗转离和,缘聚缘去,满盘皆输,皆如幻梦——
“将军,那云延又带人来偷袭我们了!”
卫士在帐篷外急声报告。
帐篷中,卫清无低着头,将徐固身体抱在自己怀里,众人看不到徐大儒到底有没有死,却也不忍心在此时打破这寂静。
寒风吹着帐门,呼呼之声沉闷。
天上星河更加明亮,蜿蜒间,宛如玉泻。帐门被吹开,弓着身的卫清无抬起眼,她眼中的泪光下,眸子静谧幽深。
她将徐固身体放回披风中,扶着刀,一点点站起来。
她转身面对身后的卫士,众人从她眼中看到冷冽寒霜,刀剑光影,血性翻腾。恢复记忆的卫清无,才是真正的北雁将军。
卫清无冷笑一声。
杀气不加掩饰。
她冷漠道:“派两个人轮流给徐固输送真气,护他心脉。其他人……和我一同会一会南蛮人!”
太子羡给她的任务,本就是拦住南蛮,制止南蛮和大魏再有任何联系,阻止南蛮支援大魏某些势力的可能。
正好……大家仇怨这么深,可以一一算起!
第170章 长安客9
行归于周。
若当真是那么多数不清的世家一同与南蛮做交易, 促成了南国灭亡的结局,那么,太子羡必然是他们一定要杀死的。
难怪南国末年长安流行行诏筹, 到处说太子羡要去甘州;难怪南国末年一直有叛国的传闻,捕风捉影;难怪南蛮那么清晰明确地表示,太子羡必须死。
他们一定要杀死太子羡。
一定不能让太子羡活着。
因为阴谋从未停止,因为罪孽不能公告, 因为怀璧之罪必须要加诸一人身上, 必须要有一人为南国的灭亡担起责任——
长安阴雨多日,今日也断断续续下了许久。
风若撑着伞,陪徐清圆一同去北里。这些日子, 从左明那里回来后, 他便跟徐清圆一起重新查林家的案子。
风若不知道徐清圆如何想的, 这几日, 她日渐消瘦,精神恍惚。查案之时,她好像也一直在想着什么事。她的落落寡欢十分明显, 中途发了烧,病好后更加有病西子之风。
他们审问了那个调颜料给林雨若的街头工匠女, 女子承认林雨若常在她那里买调好的颜料。在林雨若跳河的前一日, 林雨若还与这女子重新约了下个月的新颜料。
他们在北里找了好几家楼舍, 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承认,他们这里时不时有女子跳河轻生。在事发前两日, 刚刚死过一青楼女子, 这个案子, 被京兆府结了。
他们还问到了一个让风若意外的消息。林斯年是风月场所的常客, 经常在这片街坊饮酒。
他们还查了车马的流向, 贵族家宅近日和北里有关的变动……
这样的问话,连风若都听懂了很多。
风若高兴地和徐清圆说:“我都看明白怎么回事了!现在问题是,如果林雨若没有死,我们能找到林雨若,让她一起帮忙揭穿真相就好了。”
徐清圆没有回答。
她从楼里出来,微微恍神。查案之际,她想的也不是林雨若,不是韦浮,而是太子羡。
这几日,她睁眼闭眼,脑子里想的都是太子羡。
徐清圆恍恍惚惚地问:“这是哪里?”
风若很担心她的状态。从左明那里离开后,徐清圆就一直郁郁寡欢。
风若回答:“北里啊……我们不是刚出来吗?你、你还好吧?”
他在心中琢磨一定要把徐清圆的情况告诉郎君……但是郎君此时在哪里呢?
风若绞尽脑汁想帮徐清圆,他以为查清案子徐清圆就会开心:“我们要不要出城,去樊川一趟呢?”
徐清圆:“是……我也想去芙蓉园再看一看。”
风若:“……”
其实他想的是去看一看林雨若跳河的地方……但是,算了。徐清圆高兴就好。
然而风若没明白,芙蓉园有什么好看的?
风若又同时想起来,郎君每年六月都会回芙蓉园去看一看。
那么……他眼看徐清圆文秀玉白的侧脸,若有所思:她的目的,莫非和郎君一样?
驱车去樊川,再入芙蓉园。
此季不是赏花季,芙蓉园风景清丽些。徐清圆拿出左明签发的查案腰牌,这座皇家园林便向他们开了门户。
为了作出查案的模样,风若装模作样地在园中四处转悠。徐清圆与他分开,熟门熟路地前往一个地方。
她上次进芙蓉园是前年,但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每件事,那日青年闭着眼温静安然的面容。
那日暴雨连连,她提着裙裾为了躲开林斯年,四处躲雨。故地重游,徐清圆浑浑噩噩地走上当年走过的路,她在园中绕来绕去,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紫藤花树,风吹叶摇,灿灿如梦。
她看到这树,便如同重入旧梦。她踏着花叶,一步步走向树深处。
今日不同往日,今日却也有小雨,天边时而有雷电白光掠过。徐清圆一步步走向紫藤花树,一步步走向那树洞。她站在树洞前,藤蔓飞扬,花瓣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
她静静地看着藤蔓后遮掩的树洞。
好像她掀开这藤蔓钻进树洞,她就会看到一个清隽清致的郎君安静地坐在洞中,面容秀白,眸子黑若星子,浓若点漆。他静静地看着她,隔着藤蔓,和她不远不近地相对着。
徐清圆手搭在藤蔓上,手指微微发抖。
她陷入一种迷离恍惚中,她走入这场旧梦,遗忘了现实。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只要不掀开这藤蔓,她就不会进入晏清雨的世界,她就不会有后面那些故事?
他就一直安静地坐在他的世界中,从来不用走出来,从来不用迎合谁。不会服用“浮生尽”,不用面对“行归于周”的真相,不用刚学会感知情绪,瞬间感知到世间万事对他的摧残。
他闭着眼坐在树洞中,无情无欲,不念红尘,不被人打扰。
徐清圆搭在藤蔓上的手颤得更厉害,她目光盯着树洞,心中浮起前所未有的渴望——
她想念晏清雨。
分别数月,宛如数年,宛如一生倥偬而过。
她格外地想念晏清雨,格外地想见到晏清雨。
徐清圆猛地掀开藤蔓,钻入树洞。
外天霹雳电光破空,长如白色流星。
视线瞬黑,洞中漆暗。
重重花叶相隔,徐清圆呆呆地立在树洞中,衣裙被滴滴答答的水滴打湿。她伸出五指向前摩挲,轻轻柔柔的声音在洞中空寂寂响起:
“清雨哥哥?”
她趔趔趄趄地向前走,花香浮在鼻端,裙裾绊了她一下。她摸到了树洞的尽头,摸到潮湿的树壁:
“清雨……”
她细白的指尖抵在树壁上,她意识到了这里只有她一人。洞中微微有了光,她眼睛看到了这里所有,果然,她指尖尽头,没有那个郎君坐着,微笑着等她靠近。
徐清圆未完的话,散在树洞中,轻微如同浮尘:
“……我想你。”
她置身树洞半晌,低垂下眼睫,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到腮畔上。
她不忍心这凄然,快速用手捂面,觉得自己可笑可怜。她手扶着树壁,摸索着要离开这里,不愿在这里多待一时一刻。
直到她的手,摸到了字迹。
徐清圆停了下来——
“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
“灵威来降,万福皆庇。我儿束发,寿考且宁……我生永爱。”
这是怎样的父母之爱,让一个不通情感的人虽然不知,却永远记着。
徐清圆抱膝在树洞中坐下,额头抵着字迹。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样的字,摸到字迹时间久了,有些潮了,有些被青苔掩住了。她从自己发间拔下簪子,就着那旧的字迹,将每一个字重新临摹了一遍,将字刻得更深一些。
徐清圆在最后的“我生永爱”上,停留了最久的时间。
她长睫覆着眼睛,对南国已逝的皇帝与皇后轻喃:
“陛下,皇后殿下……以后,我代你们来爱清雨,好不好?”——
徐清圆最近总做一个梦。
她拉着他的手,在楼阁亭榭密布的王宫内院间穿梭。
廊道蜿蜒曲折,她笑声清脆,他只安静地被她拉着跑。他们跑过空寂的长廊,穿过落雨的湖心亭,踏过朝霞,踩过余晖,一路奔到王宫前方,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离开那困住他一辈子的地方。
每每在出宫的那一步,他停了下来。
梦中徐清圆回头看他,着急无比:“殿下,我们快点走!再走一步,我们就能出去了。”
晏倾温柔地望着她。
他不走那一步。
他轻声:“可是,我已经死了。”
于是轰然一声,他的面容变成了少年时的太子羡。她拉着的少年的手松开,他快速被扯入一片荒芜黑暗中,被卷入无边的风雪,被淹没在沙尘中。
轰然梦醒,醒时只有徐清圆独坐空榻,抱膝无言,眼圈泛红。
她希望自己无所畏惧,无坚不摧。
她希望她有无尚的智慧与勇气,希望她能够破解这个难解的局面,希望她可以保护晏倾全身而退,希望晏倾可以好好活着。
徐清圆不得不重新审度自己与晏倾的成亲,对于晏倾的意义。
她要如何,才能让他这一生,光华且璨呢?——
风若等到徐清圆出来,见她神色恬静,细弱伶仃。绯色风帽下,女郎一双噙雾的眼睛隔着山水花叶,婉婉望他。
他观察她片刻,跟上她:“你心情好像好一些了?”
徐清圆抿唇微微笑了一下,向他道谢他对她的保护。
风若尴尬挠头:他什么也没做啊。
那他便做点什么吧……
他伸手要碰她的发髻,徐清圆吃惊地往旁一退,瞪眼看他。
风若理直气壮:“我看你发髻歪了,兰时真没用,没有给你梳好头发,我帮你扶一下簪子呗。”
徐清圆微笑:“风若,郎君不能随便碰一个女子的头发。那代表有情。你要与晏郎君争我吗?”
风若吃惊,然后涨红脸。
他立刻收回手,目光闪烁。风若嘀咕:“只是碰簪子,不是碰头发。”
徐清圆微笑:“那也不可以。”
风若嗤一声,到出了芙蓉园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刚刚得知的正事,告诉徐清圆:“大理寺明日要重审林家案子啦,左正卿刚派人来通知我们,说要做什么的话,得有准备。”
徐清圆若有所思地颔首——
黄昏的时候,他们赶在宵禁之前,回了长安城。
徐清圆坐在车中静然时,马车突然一个颠簸,仓促停下来,让徐清圆的后脑磕在车壁上。她忍了那痛,推开车门,见到风若跳下马车。
苍黑的古柏下,青年长身昂然,似乎在看什么。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雨淅沥,薄雾灰朦。夜雨前数盏街边灯火一一点亮,雨打残檐,青渍可爱。
徐清圆问:“风若,你看到什么了?”
风若回头,雨雾下,徐清圆没有看清他的眼神。她只听到他支吾一下:“我看到那边有卖糖人,我买一个去!”
他说完,身形倏地掠过消失。
徐清圆阻止的话散在空气中,没有人接。
徐清圆只好苦笑一声,下马车等待风若回来。她在马车边等待时,看到不远处有一家酒肆。徐清圆想了想,她不知道风若吃不吃那所谓的糖人,但酒是必然会喝的。
多亏风若在她身边照顾她,让徐清圆能撑过这难捱的日子。她投桃报李,去为这孩子气的风郎君买点儿酒也是应该的。
穿着绯红斗篷的貌美女郎在酒肆沽酒,让酒肆中的客人和小二偷偷看了许多眼。有客人试图来搭话,一阵疾风吹开酒肆门,熄灭了酒肆的所有灯烛,酒肆陷入一片昏暗中。
众人陷入惊慌:“烛火呢?店家,小二,快点灯!”
客人忘了与这美貌的女郎搭话,徐清圆安静地立在原地,心中也为这倏然而至的漆黑而惊惧。她惊惧的时间却不久,因她感觉到酒肆外廊下有一道光。
徐清圆怕被黑暗中乱动的人挤到,便抑着自己的害怕,向酒肆外走,她在廊下墙边捡到了一灯笼,灯笼中火光微微摇曳,却果真点着烛。
昏昏的灯火照在她身上,有了光亮,她轻轻舒口气,风帽下的面容露出放松神情。
她稀奇地提起这灯笼,左右打量:“那阵风把酒肆的门吹开,把酒肆的灯都灭了,你怎么倒亮着?是哪位客人把你弄丢了?”
她眸心清亮,隐隐噙笑,点一点这解了她燃眉之急的灯笼。
徐清圆提着灯笼,随意地向外一瞥。
她倏而目光一紧,看到了一道带着雨渍的青灰色披风,转入一个拐角不见了。
徐清圆怔了一下,趔趔趄趄地提裙下台阶,向那道灰影追去。
后方忙乱的酒肆中灯烛一一点亮,小二追出酒肆:“娘子,娘子,你要的酒!”
可是那女郎扔下灯笼,已经步入雨幕中,小二早已追赶不上——
昏后薄雨,行人稀稀拉拉。
徐清圆在人流中快速穿越,地上水洼照着她的身形,倒映着一盏盏灯烛。
徐清圆追上一个青衣人,看清了人面容,松开抓住的袖子,去追另一个人。
她在人群中寻找,左右张望,快速辨认着每一个人。
被她抓住又被放开的行人莫名其妙:“哪来的奇怪小女子,脑子有疾吧?”
徐清圆咬着下唇,不理会他们,她只固执地继续走,继续奔,执着地要找到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个身形。
可她找不到。
她终于落落地站在空寂的街巷上,茫然地看着一切,任雨水打溅在风帽上的雪白绒毛,任寒意一重重盖在身上。
她细白的玉齿,轻轻地咬在下唇上。
刚才那个青灰色的披风背影……真的很像晏倾。
她几乎确定那就是晏倾。
她甚至猜风若一进城门,就看到晏倾了。风若才会仓促撒个谎,去找晏倾,将她丢在原地。只有晏倾的出现,才会让风若丢下她不管。
方才酒肆中那阵风过后,门口那亮起来的灯笼,也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路人丢下的。而是晏倾看到了,知道她害怕,他将灯笼放在酒肆外。
他多看了她一会,见到她捡起灯笼才放心离去。正是这一耽误,徐清圆才能看到他的背影。
那样清渺的、瘦薄的、又飘然若仙的衣袂飞扬的郎君背影。
徐清圆过目不忘,又爱他至深,怎会认不出自己夫君的背影?
可是她现在又找不到他了。
她迷惘地站在这雨中,眸子很快被水雾漫上。
她想是不是她真的看错了。
若是晏郎君,晏郎君怎会不来见她,不与她相认?
若是晏郎君,岂会丢下她不管?
不……若是晏郎君的话,他必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吧。而且他与她相认,容易引起那些人的注意,对他们都不好……毕竟晏倾名义上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徐清圆应该理解他——
徐清圆空茫地在雨中站了一会儿,她垂下颤颤羽睫,抿一抿唇,转过肩打算回去那酒肆,打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她背过身后,听到后方一道轻柔的、不高却足以她听到的男声:“露珠妹妹。”
徐清圆眼中泪光一眨,猛地扭过头,向后方看去——
穿梭人海,穿越人群,熙攘人流繁华红尘后,晏倾站在那处,眉目秀致,温柔望她。
一如既往的温润,每日思念的药香。
徐清圆怔片刻,眼中光微微亮起,她奔跑向他,在他面前站定,仰头喘气看他。
她被他拉住手。
他的手冰凉。
他细致地用披风护住她,握住她的手,是那种足以被她挣脱的不轻不重的力道:“跟我来。”——
他带着她拐入一道没有人的巷子,低头望向她。
她鼻尖有一点红,眸子湿润迷离,整个人不在状态,像沉醉于一场梦中。
晏倾微微笑,对她眨一眨眼:“你能让我抱一抱吗?”
徐清圆睫毛颤一下。
他说了这句话,她才回过神,才意识到他不是她的幻想——
只有晏郎君,会那样讲礼数,会没有人了,才控制不住渴望。
她一下子扑上前,搂住他腰身,整个人投入他怀中。她脸颊贴上他脖颈,他低下的呼吸拂在她面上。他伸手搂住她,隔着斗篷轻轻拍她后背,在她后背上抚慰:
“没事,别怕,我来了。”
徐清圆忍着泪:“真的是你?”
晏倾:“嗯……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徐清圆:“风若是去找你的?”
晏倾:“是。”
徐清圆:“客栈的烛火是你弄灭的?”
晏倾温柔又无奈:“算是吧。”
徐清圆声音闷闷的:“你如实招来。”
晏倾气息拂在她面上,轻柔若烟,让徐清圆心尖酥酥痒痒。
她流连他身上的气息,想念他身上的药香,他说话间,下颌线条流畅,喉结一动一动,徐清圆湿漉漉的眼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
听他温声:“我说想看一看你,我和风若便去酒肆外看你。见到有客人想与你说话,风若怕我不高兴,就熄了灯火……他胡闹一通,吓坏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你不要怪罪他,好不好?”
抱紧他腰身的女郎抱得太紧,让他几乎动不了。他说话说得艰难,一遍遍轻抚她后背,好舒缓她的精神。
徐清圆在他怀里轻轻摇头。
她又问:“门口的灯笼是给我的吧?”
晏倾:“嗯。”
徐清圆:“为什么?”
晏倾不解:“什么‘为什么’?”
她抬起脸,唇边气息轻轻拂在他脸颊下巴处,让他不自在地眨眼。听她气息若兰:“为什么留灯笼给我?”
晏倾:“怕你害怕。”
徐清圆:“我追出去,你已经打算走了。你为什么慢了半步,被我看到了?”
晏倾垂下眼。
她坚持:“为什么?”
晏倾无奈承认:“想看你拿了灯笼再走……多耽误了一会儿。”
徐清圆:“你已经走了,我已经追不上你了,我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没找到你。我其实根本不确定你有没有出现过,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你原本不出现,也没有什么。”
晏倾笑了笑,没说话。
徐清圆乌黑的眼珠凝视着他:“你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回来了?”
晏倾不语。
她坚持问:“为什么?”
在这样的目光下,晏倾抵抗不住太久。
他偏了脸,不看她,目光落在长巷古陌间,落在狭窄小巷中几个在雨中打转的竹篾上。他说:“舍不得。”
——舍不得看她在人群中找不到人、露出伤怀的眼神,舍不得看她红眼圈、看她受委屈、却没有人安抚她,舍不得看她希望破灭,舍不得看她笨拙地自己安慰自己。
所以他回来了。
徐清圆眼泪掉了下来。
她抱住他脖颈,抱他抱得更紧,她喃喃自语:“清雨……你不该回头,不该回来。清雨,他们都要你死,你快逃……不要管我,不要回头,逃得远远的,让谁都找不到你。
“清雨,快走,快逃……”
她抱着他舍不得他,理智与情感都求他快走,不要出现在长安。可她抱紧他,这样不舍他。
晏倾低声:“你在这里,我往哪里逃?”
她仰头看他,目光明润,看他掀开她的风帽。
晏倾撩开她额前发,修白的手指将她弄歪的簪子扶正。他的吻落在她眉心。
清逸秀拔,举世无双。
晏倾呢喃溢于二人唇间,重复一遍:“你在哪里,我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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