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天仙配7
林相府又一次地灯火达旦。
这是林相女儿林雨若的生辰,府中大办。
但比起往年,府中气氛深沉单调许多。
这是因为今年的蜀州大案,虽说与林承无关,却到底连累了林承一些。
据大理寺所查,多年来,林承一直扶持蜀州的世家大族。去年蜀州官员曾借饥荒天旱之事,折腾到晏倾面前。表面是想告林承,实际是威胁林承继续照拂他们,多许他们好处。
大理寺猜,这个好处,指的便是州考名额。
办此案的张文怀疑林承对蜀州之事一清二楚,甚至怀疑天下科考名额是不是都经由宰相看过,才会递到陛下面前。但这样一来,此事牵扯过多,没有明确证据之时,无法扳倒宰相,还会被林承的人反咬一口。
张文在拜访过晏倾后,不甘心地放弃了咬死林相这一思路。虽则如此,大理寺依然给林承找了些小麻烦。
蜀州此案甚大,捕风捉影的风言风语在大街小巷流传,不可能完全不提宰相。
林相进宫向陛下泣泪哭诉,请陛下开恩,许自己辞官。皇帝照例安抚了他一通,说这不怪林相,陛下深知林相品性。
上位者在朝施政,下方人阳奉阴违,古往今来并非少见。陛下信任林相一如起初,林相不必介怀。
而今爱女生辰之夜,府中长陵公主为女儿操办生辰宴,林承只露面一下,便重新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林承在练字。
笔下字游龙飞凤,翰墨风流,端的是大家气度。但是这笔字若真让书法大家评价,会说“失之轻佻”“笔力不足”。
林承便想起他老师韦松年曾与他说的话——“子继,你本是风流少年郎,不爱管束家中这些琐事,为师心中也明白。只是如今你放眼这天下,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我教你读圣贤书,教你如何做圣人,难道也教你对这样的天下视而不见吗?
“你是否见过路边骨,是否看到过世家中那些蛀虫在如何啃噬百姓?你依然沉迷于你的美人乡,可是这天下要往何处去,你可有想过?
“子继,你是只要自己一人活得痛快,还是想让更多人因你得福?个人与国家,你到底选哪个?小家温情与整个天下的去留,你更愿意成全哪一个?”
他选了后者。
他是韦松年教出来的学生,少时风流意气风发的庶出郎君。他出于意气选了一条极难的路,在这条路上,他不断地舍弃,自己舍,也教别人舍。初时满心鲜血淋淋,到后来已经满心麻木。
若这世家不能成为他所想要的贤者天下,他的一生付出都显得可笑。
为了所想所念,抛家弃子,与当今陛下合作,重振山河,再建家国。他似乎朝着自己的所求越来越近……但是近些日子,他又模模糊糊地有所感觉,他离自己所求越来越远。
陛下一如既往地宽慰,到底是为了稳住他,还是当真信任他呢?
他和陛下有不同寻常的少年情谊,他曾以为这种情谊可以亘古长存,因他们有着相同的愿望。但是在这条路上,是不是在某一个时刻,出现了分叉口,他和陛下已经不在同一条路上了?
陛下心中,是否在揣摩,在掂量。
陛下昔日对他的承诺,是否打算背弃?
近日,蜀州事变,他见了大理寺官员许多次,便总是梦到些旧日事……
“啪”。
手中笔断,浓厚的笔墨溅到宣纸上,浓黑一片。
林承跌坐在太师椅上,满头冷汗地看着雪白宣纸,凌乱字迹,泼墨暗黑。
他闭上眼:晏倾,晏倾。
这个青年,昔日不接受他的橄榄枝,选了左明那个废物当老师。他为晏倾可惜,没想到左明那个胆小怕事的老小子,能将晏倾教到这一步……
晏倾让林承深深挫败,坐立不安。
他模糊地意识到四面楚歌,危机四伏,却又想不出来危机来自哪里。普世观念中的评价他不屑听之,心中自有的审判从来公正。这审判,有时候,却也会可以滤过一些事……
“笃、笃、笃,”三声敲门后,外面人安静等着。
林承以袖盖脸,疲惫问:“何事?”
门外是他的夫人,长陵公主:“夫君,若若的生辰礼,你是否忘了给她准备?夫君今日从宫中回来便神思不属,是否是我皇兄说了什么?可要我进宫找我皇兄?”
林承的声音微带怒:“不要为我进宫和陛下求情!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长陵公主被他吓了一跳,心中生起委屈和怒意。
但公主还未发作,书房中的林承便语气一换:“抱歉,因为一些公务,我情绪不佳,惊到你了。”
长陵公主怔忡,低声:“你何必总与我这般客气?算了,你忙你的公务吧,我早知你会忘了生辰礼,替你给若若备下了。只是夫君,你也得顾着身体。这天下的事是操心不完的,你不能把自己累死在上面。”
林承问:“我是一个好官吗?”
长陵公主立即:“自然是!你是不是听到了街坊上那些风言风语?你不必听他们的,他们懂什么?夫君是为了国家,为了大魏更好,妾身明白的。”
书房中的林承沉默着。
公主以为他无话了,便转身告退。她离开前,听到林承有些犹豫的询问:“林斯年……他在做什么?”
提起他那个长子,公主便一肚子怨气,只是碍于今日是女儿生辰,她不便发火:“他能做什么?我现在可是盯紧了他,不许他碰我们若若一下。
“不过你这儿子也乖觉,自从去年被你打过一顿后,换了个人一样,听话了很多,也没惹事。今天若若生辰,他估计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压根没回来,让我松口气。”
长陵公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林承更多的话,只好走了。
而正如长陵公主所说,林斯年一整日都没有露面,没有打扰府中为女郎精心策办的生辰宴。林雨若得到许多人嘱咐,她耐心等了很久,让小厮看着大门,仍等不到她大哥回来。
快到了子夜,林雨若趴在桌上打着瞌睡,她忽而一个激灵醒来,因为侍女在外不满地通报:“娘子,其实他早就回来了!他没有从大门进来,他从后院翻墙回来的,回去后屋子一直不亮烛火,我们都以为他还在军营。我是没见过这种郎君,进自己家跟做贼一样,谁也不知道。
“若不是我觉得不对劲,派人悄悄去他院子里打听,看到了跟着他的那个眼熟小厮,我还以为他今日不打算回来了。”
林雨若舒口气。
她拍拍脸颊,驱走困意,便推开门,笑吟吟地告诉侍女,她要找她阿兄。
有侍女欲言又止,有侍女满脸不赞同,林雨若都当没看见。林雨若端着她那碗一口没吃的长寿面,到了林斯年院落,娉娉袅袅地走向兄长的寝舍。
院落荒芜,草木杂生,许久没有经人打理。
就好像这里没有主人一样。
林雨若看得心酸,暗自告诫自己明日要记得找人来替哥哥打理院子。他明明是林相的长子,为何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呢?
寝舍中的林斯年靠着门墙,头痛欲裂。
他给自己从军营回来受到的一身伤上了药后,并不在乎医嘱,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一边运着手中灵活的匕首,雕着一个玉石像。
他屋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观音像。但这些观音与俗世认知的不同,观音们闭着眼,唇角噙着神秘的笑。
他借着徐清圆的脸来刻这些玉石,又偏偏不让那双清湖黑雾一样的眼睛睁开,不想与她对视。
林斯年被酒呛得咳嗽,端详着手中玉石像,思绪模糊地想到自己在军营中听到的关于最近蜀州大案的只言片语。
现实和梦境不一样。
原来没有他掺和的现实中,晏倾并没有和他爹对上,没有被他爹投入大狱。晏倾甚至不是这个案子的主审,主审变成了京兆府那位新调上来的韦浮、和大理寺的张文……
有韦浮在,林承必然能逃过一劫。
有韦浮在,本就说明陛下不想林承在这时候出事——韦浮可是林承的学生。
林斯年低低笑:是啊,有陛下保着,梦里晏倾怎么可能斗得过林承?梦里晏倾分明是为了徐清圆……
为了徐清圆,才走那一步臭棋。
徐清圆……他该如何做,才能得到她呢?
是否不像梦中那样强夺,是否不像去年那样逼迫她,是否跟她好好说,好生生告诉她他想要她,他就能有机会呢?
她真的很像他娘。
圣洁,温柔,美丽,慧黠。她拥有一双和他娘一模一样的杏仁眼。
她也许比他娘还要好,比他娘还要圣美。
若这世间真有观音观世,就应该是她那样。进长安前的初遇不足以打动林斯年,在积善寺的浴佛节中扮演观音的徐清圆,羽巾飞扬,眉心朱砂,这才是林斯年的美梦,噩梦,念念不忘,魂牵梦绕。
一个观音像毁了,另一个观音像,他希望能够长伴他。
敲门声响起。
林雨若声音在外:“阿兄,你睡了吗?”
屋内的林斯年从自己沉郁的思绪中回过神,听出外面少女的声音。他怔愣着,保持着沉默。
林雨若锲而不舍:“我知道阿兄不想理我,不想与我说话。可我想告诉阿兄,我从来没怪过阿兄,是你一直躲着我,不肯见我,才让我的话说不出来。我对阿兄……”
屋内青年喑哑的声音带着嘲讽响起:“林雨若,你脑子有病吗?你看不出我厌恶你,讨厌你?我都□□你,你还要原谅我?你是不是被你爹娘养傻了,你分得清什么好什么坏吗?连我这样的人,你都要同情?
“我告诉你,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离我远一点!否则你出点什么事,你那个娘又要找我麻烦。我烦透了你们一家子……你给我滚!”
门外侍女气得叫起来:“你说什么?!你!”
林雨若怔住。
她从未被人当面表示出如此不加掩饰的恶意,并非出于心理,仅仅是被这么一说,她就禁不住脸颊滚烫,不由自主地掉了眼泪。
侍女们心疼要安慰她,却见林雨若快速地擦了眼泪,掩饰自己的哽咽,仍露出笑容,小声和屋内说话:“我、我知道阿兄讨厌我,我也知道讨厌我的原因。但是我同时知道,那是爹做下的恶果,是爹当年不恰当的行为,才让阿兄这么恨我的存在。
“但是我一直知道我有个阿兄,我娘不在意,我却从小就希望见到你,希望你回来。阿兄,我和爹不一样,我会对你很好的。之前发生的事,我们不可以当不存在吗?
“你从来没做过别人的阿兄,我也没有当过妹妹。我的一些行为给你造成虚伪的误解,我心里明白。但是不论你如何想,我真的不怪你,并且喜欢你。
“我想和阿兄一起过生辰,想和阿兄一起吃长寿面。我想不去在意爹娘的事,和阿兄做世上最好的兄妹。希望阿兄能够给我机会,我会让阿兄看到我的诚意。
“其实今天过生辰,大家都哄着我,宠着我,我并不是那么开心,我也有点难过。因为府中上下,都不知道阿兄的生辰,我在想,阿兄是不是从来没有过生辰宴,我这十几年得到的宠爱,都是抢了阿兄的,欠了阿兄的。”
她明明带着笑说,眼泪却忍不住向下掉。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伸手擦自己通红的眼睛。她泪眼濛濛,面上却保持笑容,甚至努力不让自己声音听出一点哽咽:“我觉得很对不起阿兄,我越觉得对不起你,就越想和你亲近。你可以当这是傻,当这是矫情,可以依然讨厌我。但是你不要赶我走,不要再对我说‘滚’了,好不好?
“我其实性格很不错的,只要阿兄和我相处久了,阿兄会喜欢我的。还有阿兄,其实我也可以给你过生辰的。但是他们都不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生辰,你偷偷告诉我好不好?
“阿兄喜欢什么,我买给你,自己做给你……阿兄,你不要厌恶我今日的生辰宴,我可以给阿兄更好的生辰宴!”
她说完这些,屋内没有回应,她落落地低头笑一下,掩饰尴尬。
她揉着微红的眼圈,转身离开,身后门“吱呀”打开。
林雨若回头。
这天地有时候很奇怪。明明冷夜寂黑,暗的是外面的天地,但是林斯年打开门,却好像所有的黑暗来自他身后的屋子,所有的寒意由他身上散发。
他的屋舍像一个黑渊旋涡,不断地吞噬着他。
林斯年用阴郁的、复杂的、嘲弄的眼神看着林雨若。
他声音沙哑:“你说,你喜欢我?”
林雨若点头。
她兄长一点点伸出手,那手眼见着要落在她发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但是那手却停了。
林斯年目有嘲意,平时显得森然,此夜看着只觉得寂寥。
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知道连你的名字都是……算了,你走吧。”
林雨若问:“可是我不想走,我想让你开心起来。你想要什么,我给你生辰礼好不好?”
林斯年向前走。
他神色阴郁,林雨若并没有躲,侍女却拉着她向后躲。
而看到她退后,林斯年便停了步。
林斯年嘲弄地看着她:“我想要什么?我想要我娘活过来,想要徐清圆成为我的女人,想要林承身败名裂……你是能帮我做到哪一样?你一样都做不到,就不要再说想当我的好妹妹这样的话了。我所求,就是毁了你幸福的一切啊。这样也愿意?”
林雨若面如纸白。
他不加掩饰的话,让侍女大惊:“你!我要告诉相爷,你竟然想……”
林斯年冷冷道:“他知道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林雨若:“不要乱说,哥哥随口说的话,当不得真。”
她这样劝侍女冷静,林斯年只笑一笑,转身要进屋。林斯年的手被林雨若拉住。
她的手细嫩纤长,柔弱无骨地轻轻勾着他,他手指动了动,没有躲,也没有推开。他只是冷漠地背对她站着,手指被她轻轻握住。
林雨若声音恬静:“阿兄,我记住你的愿望了。阿兄,我不走,也不想你毁了家,不想你成为被人唾骂的坏人。我回来后听到你那些事……我有些难过,我的阿兄不应当是那样的。”
她从后贴来,抱住他:“我们都努力一些,都退让一些,好不好?试一试好不好,阿兄?”
林斯年没有动,闭上了眼——
长安夜市开放,东西两市繁华起来。
这都是为了南蛮使臣而开放的特例。尤其西市胡人多,为了让南蛮这些人更了解大魏,在长安更自在些,长安特意停了宵禁,长安百姓跟着热闹。
暮明姝此夜在独自走在这西市上。
韦浮告诉她,云延今夜会出现在这里。她若想和这位王子有不同寻常的发展,便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能。为了帮她,韦浮也会在这里,帮她传递情报。
此夜的暮明姝,脱了大魏公主那一身环佩琳琅的华丽衣着,也不穿行动轻便的武士衣袍,而是换上了同样行动轻便的胡人衣裳。
长发梳了数条长辫,戴上毡帽,飞白长蚝贴着乌发轻扬,这让暮明姝少有的明快青春,意态风流。
她背着手在西市中转悠,时而抬眸四望,想看韦浮在哪里——若韦浮能帮她传递情报,他应当眼观八方才行。近日调去京兆府后变得忙碌的韦府君,有这种功夫?
她心不在焉乱转时,听到一声清越柔和的女声:“暮娘子。”
暮明姝转头,看到灯火阑珊,人群熙攘,徐清圆立在一道廊庑下,噙笑而望。
那女郎水佩风裳,绿鬓如云,浅浅向她招手打招呼。夜风吹动裙裾,这才是大魏女郎的模样。
暮明姝挑眉,自从去年七月一别,再未见过徐清圆。上月将兰时给徐清圆送回去,暮明姝忙着跟陛下请罪,也没有理会徐清圆,却未想在今夜见到她。
她更没想到的,是徐清圆会主动与她打招呼。
以她对这位徐妹妹的了解,徐家这位妹妹一贯的内敛温柔,不会大声说话不会高声答疑,不会逾矩一点,却叫她“暮娘子”。
还给她写信。
暮明姝走过去,艳丽眉眼仍带着面对常人的傲然冷冽:“找我?”
徐清圆笑着说:“我在此等人,见到暮娘子,就打个招呼。”
她说着,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坠。
暮明姝注意她那流水一样银白细长的耳坠,与她一身粉白衣裙十分相称。
第92章 天仙配8
夜火三重,明灭不寐。
西市中某一胡楼,韦浮正于一雅间,帮这家酒肆的胡人老板写菜单。
自迎南蛮使臣归来,韦浮从长安县县令调入上署京兆府,如今在京兆府里临时充当着司法参军一职。和原先相比,品秩无变,但进入京兆府本就是一番本事。
也许其中有林相的面子在,然如今长安城,人人皆知韦家这位儿郎的风采快意。
何况京兆府最大的官京兆尹只是太子挂名,京兆府如今正配合大理寺在审蜀州之案,朝中人皆可见得,只要韦浮将这件事办得漂亮,升官定会很快。
林相不遗余力地提拔自己这位学生,这位学生也如此争气,其他人又能说什么?
由此,当韦浮来到胡楼,只要一盏清茶一间雅舍,便答应为老板写字,胡人老板喜得合不拢嘴,忙将这位郎君往楼上请。
如此,韦浮坐于雅间,一边吃茶,一边掀开斑竹帘,将西市下方各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他很容易便找到了暮明姝,意外地看到暮明姝和晏倾二人缠在一起。他看得兴致盎然时,视线一角瞥到了自己老师家的两个熟人——林斯年和林雨若。
韦浮沉思:这位林斯年又打什么主意?
难道他又和云延王子合作了?林斯年是比较疯的那一类人,但云延王子显然不是。
韦浮不觉多注意了那个方向几分,他细思之下,写了几个字,叫仆从进来——
林雨若拉着林斯年来这里,林斯年一路没什么兴趣。
在他再一次不耐烦地想转身离开时,林雨若故作惊讶地指着一个方向:“阿兄你看,那不是徐娘子吗?”
林斯年肩膀一僵,看过去:隔着桥,一片五彩斑斓的伞后,他看到了粉白裙衫的女郎背影;她没有戴帷帽,他将她背影认得一清二楚。
林雨若拉着他:“大家都认识,我们也去打个招呼。”
她没有拉动林斯年,心虚回头,看林斯年目光沉冷地打量她。
她小声解释:“我、我让仆从多注意永宁坊中徐娘子家宅的动向,傍晚时他们报我说徐娘子没有带侍女,一人登车去西市。我想着阿兄可以和她好好相识,就……”
林斯年冷漠:“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和她好好相识?”
林雨若着急道:“有的!当然,你得先为你之前的事道歉……徐家姐姐看着温柔娴雅,必然很讲道理。你好好与她说……”
林斯年忍不住笑一声。
自嘲,蔑笑。
还有几分犹疑,彷徨。
他心里明白林雨若的天真,知道徐清圆性子刚烈,哪里会轻易原谅他。可他同时又期待,那观世音能垂首俯眼,望一望他……
他脚步向前迈了两步,林雨若心里高兴时,见兄长脚步又停下了。
她抬头,看到林斯年面上倏地冷下,眼神晦暗。
林雨若抬头,这才看到,那片伞后,一个人影方才他们没有看到,这会儿看到了——那郎君宽袍缓带,衣带当风,手中提着一盏灯,正是长安双璧之一的“晏倾”。
林雨若心里一咯噔:晏郎君怎么和徐娘子在一起?
她虽偏心自家兄长,却也知道晏郎君这样的风流气派才是长安女郎们的梦中情郎……她兄长如何比得上?
林雨若掩饰:“晏郎君也许是来查案……”
林斯年淡漠:“不必说了。”
他没有再上前,没有去自取其辱,不想再碰上和梦中一模一样的事——她看着晏倾时满目是理不清、难舍难分又拼命抑制的爱意,她看着他时,仿若他是土鸡瓦狗。
为什么要这样?
是否是因为他流浪在外多年,没有晏倾那样静心细养出来的相貌气质,没有晏倾那样虚伪、会装病,徐清圆就总是偏向晏倾一些?
之前她向晏倾求助,现在她又和晏倾在一起。
林斯年静静看着桥另一头的场景,心头不安:在他梦中,晏倾至死都没有娶妻,晏倾体弱多病地死于牢狱;可是现实中已然不同,晏倾难道会和徐清圆在一起?
不,怎么可能。
梦中梦外都只听人将晏倾和暮明姝放在一起谈,从未有人说晏倾和徐清圆如何如何。
林斯年心中猜忌重重时,看到那片伞后又转出了一个女郎。他一眼认出是广宁公主暮明姝,这一次,林斯年才长长舒口气。
原来如此。
可笑可笑。
他心慕徐清圆而不得,徐清圆却心慕晏倾而不得。那虚伪的、装温柔装病的假君子,和暮明姝才是难解难分。
林斯年甚至阴暗地想,晏倾病死牢狱,是否是因为暮明姝和亲、离开他的缘故?——
晏倾那一方,眼神幽静地看了暮明姝好几眼。
这位公主殿下却无知无觉,背着手非要跟他和徐清圆一起走。
徐清圆还试图调解二人:“暮姐姐,你一定误会什么了,晏郎君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他即使去北里,也一定是为了公务。暮姐姐你不知,我第一次在北里见到晏郎君,就是他被派去抓那些纨绔子弟的。”
暮明姝偏头看徐清圆:“你还敢去北里?清圆妹妹,看你长得文文静静,胆子这么大?”
徐清圆脸红:“我是去……”
她当时本来是想找林斯年,希望林斯年看在她的恩情上帮她。
晏倾为她温声辩解:“徐娘子当时是有事托付于我,才不得不去北里的。”
他替她遮掩了一二分,暮明姝目露怀疑,却是看徐清圆目色闪烁,便没有再多问。但是她确实觉得徐清圆太过傻,看不清晏倾的真面目,让她很揪心。
她对徐清圆说:“妹妹,你不是很聪明吗?你难道想不到,你这位晏少卿近日停职在家养病,已经大半个月没有上过朝了。他去北里,有可能是公务吗?”
徐清圆哪里不明白。
暮明姝眼中,徐清圆就是一个被人骗了的单纯娘子。她指着晏倾:“晏少卿,你瞒得过徐妹妹,却瞒不过我。你这样的朝廷大官,有气节一些,便也不应该撒谎骗小女子,对不对?你何妨说实话,你去北里,是为了公务吗?”
晏倾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心中犹疑又莫名,不知道他看她这一眼是什么意思。
她自然相信晏郎君,但是……
晏倾开口:“我去北里,确实不是为了公务。”
暮明姝挑眉,看向徐清圆。徐清圆怔忡地看晏倾,晏倾低声与她温和道:“但我也没做什么惹人误会的事。只是内情……不方便说。”
暮明姝才要嗤笑谁会信男子的鬼话,就见徐清圆默默点了头,望着晏倾:“那你以后会告诉我吗?”
晏倾想了想,脸微红,轻声:“……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应该会吧。”
于是徐清圆便露了笑,乖顺点头:“我信你。”
暮明姝:“……”
她为徐清圆担忧,但是晏倾与徐清圆之间的气氛,又让她踟蹰。
她看着这样才子佳人的一对男女,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多疑。晏倾看着……确实如此之好,只是好的让她不相信罢了。
徐清圆回头,抱歉看她:“暮家姐姐,你不是有客人要等吗?”
暮明姝面无表情:“客人还没有到,你二人去哪里,我随你们先玩一玩吧。”
徐清圆:“……好吧。”
她掩饰了自己的失望,怅然不能和晏倾独处。晏倾也看了暮明姝好几眼,眸子静黑。
暮明姝:“怎么,不欢迎我?”
这对情人却都是脾性好的,绝不说伤人的实话,各自虚伪道:“怎么会?”
暮明姝看得有趣,忍不住偷笑一声,大步跟上晏倾:“晏郎君有什么不满意?我和徐妹妹这样的女子让你左拥右抱,你看看这街市,多少郎君羡慕地看着你,你哪里不知足?”
晏倾回答:“殿下有心当娥皇,我却不是黄帝。”
徐清圆:“抱歉暮姐姐,我也没有女英的志向。”
暮明姝无言以对。
但她此时确实没见到云延,她觉得晏倾心里有鬼,便百无聊赖地跟着二人,好不让徐清圆被晏倾欺负。
殊不知她眼中柔弱可怜的徐清圆正满心纠结,叹息公主殿下来的不是时候。如果暮明姝不在的话,她也许都有办法让清雨哥哥偷偷牵她的手了。
哪里像现在……晏清雨提着灯笼在前走,两位女子各怀心思地一左一右跟着他。他是风流雅致,无情一身轻快,可她心中可惜这良辰美景。
徐清圆忽然拉住晏倾衣袖,轻轻晃了晃:“晏郎君,那个套圈,看着很有趣。”
暮明姝:“我觉得旁边挨着的射箭更有趣。”
晏倾说:“那殿下去射箭,我和徐娘子去看看套圈。”
暮明姝慢悠悠道:“晏清雨,你好大的胆子,对本殿下的嫌弃,都不愿意掩饰了吗?”
不等晏倾解释,暮明姝先大步走向他们说着有趣的地方。
而背后,就是晏倾这样好脾气的,都忍不住问徐清圆:“你为何与她在一起?”
徐清圆惆怅并伤心:“可能是暮家姐姐太喜欢我了吧。”
晏倾:“……”
他被噎住,没明白徐清圆是开玩笑这么说的,还是她真的这么想。他愣愣地看她,见她抬头对他嫣然一笑,她伸手要碰他手臂,想拉一拉他提着灯笼的手。
夜风拂袖,晏倾额心渗汗,道:“别闹。”
她手指轻轻地拉住他小指勾了一勾,调皮如小鱼。她小声说:“我没有闹,我见方才,暮姐姐挨着你,每每离你近一点,你就往我的方向躲。清雨哥哥,我很担心你,你这么怕被人碰,万一暮姐姐一会儿不小心挨到你,你可怎么办?你会发病吗?”
晏倾失笑:“应当不会吧?你何时见我那样失态过?”
徐清圆:“所以我才担心你,怕你一直忍着,回去后就大病。大病也没关系,反正你总在卧床,我只担心……你误了纳彩。”
晏倾:“……”
他本来只是因人多而紧张出汗,此时被她说得脸上升温,面颊微绯。
他憋了半晌,瞪她一眼:“你……不知羞的吗?”
徐清圆笑吟吟勾着他手指晃一晃:“你看,你如今便没有那么紧张了,对不对?”
晏倾微怔。
徐清圆叹息:“我想给你擦擦汗……你可以离我近一点,不要怕人群,我会保护你不让人碰到的。”
晏倾目中染了笑。
她立在萧萧夜火前,温柔乖巧地说着这样的话,不知道他听得有多心软,有多喜欢吗?也许她就是故意的,也许没有她他也一样地过,也许过了这一刻他就会记不住这种感觉……但是此时此刻,他确实喜欢得紧。
晏倾喃声:“我真觉得我很对不起你。”
若真为了她好,就应该让她离他这样的不祥之人远一些。可是私心作祟,他仍留她在身边。
他每日何其难过她的不听话,又何其窃喜这偷来的缘分。
徐清圆眼珠一转:“你觉得对不起我?那你偷偷告诉我,你去北里做什么?”
晏倾语塞。
晏倾支吾难言时,那一边的暮明姝已经很不耐烦:“两位不是想玩吗,还不来?”
徐清圆被吓了一跳,连忙松开勾着晏倾手指的手。晏倾脸红又失落,不敢看她,他松了口气,低声说句“殿下找我”,提着灯快步过去,躲得仓促。
徐清圆便更加奇怪他去北里的那个答案了。
她慢吞吞地跟上去,心中想:晏郎君自然不可能如公主猜的那样和女子有苟且行为,因为晏郎君根本不能让任何人碰到他。
她在心里小小得意:他只能让我碰啊。
那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徐清圆快要走过去时,身子被旁边一个路人撞了一下。她趔趄时,一张纸条给塞入手中。她抬头,那撞她的路人混入人群,看不见了。
徐清圆低头打开纸条:小心林斯年。
这字迹……是韦浮。
她抬头张望,自然看不到韦浮。但是她目光忽然凝住,隔着人海和白玉石桥,看到了桥对面的林氏兄妹。
林家妹妹向她欢喜招手,林斯年站在树下眼神阴鸷,让徐清圆浑身发冷,步步后退。
身后暮明姝爽利声音再扬:“徐妹妹!”
徐清圆回过神,看到桥对面的男子只是盯着她看,并没有过来。她心中开始说服自己,林斯年威胁不到她。现在和去年不一样了……
去年她孤立无援,但是此夜,公主和清雨哥哥都在,林斯年权势本领都比不上公主和清雨哥哥,她不必怕他。
徐清圆又望了林斯年几眼,见他没有过来的意思,她才转身,去找晏倾和暮明姝。
暮明姝说想射箭,实际上却拿着竹圈,研究套圈玩。而晏倾因为不想和人挨得近,并未过去,只在外围等着徐清圆。
摊主在地上摆满了精巧玲珑的各式泥人、兔子、小鱼,惹得人竞相围观。
暮明姝扔了几个圈子,力道太大,竹圈弹跳起来,飞得很高,却没有套中什么。暮明姝挑眉,若有所思后,改变了策略——她力道依然很大,准头也不小,她借竹圈弹跳起来的力量,准确地在竹圈第二次飞起时,套中她想要的泥人。
摊主惊讶这位女郎的本领高强,将泥人送入她怀中。暮明姝少有地笑起来,眉目明媚。
她开始觉得这游戏有趣,再次回头招呼:“晏郎君,徐妹妹,你们还不来?”
晏倾对徐清圆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徐清圆想了想,飞快看他一眼,硬着头皮抬高声音:“什么,哥哥你说你能百套百中,将这小摊上的东西都套中?我可不信,哥哥一定在说大话。”
晏倾:“……”
徐清圆这一说,所有正在游戏的人都回头看向二人。他们将目光落到两人身上,当徐清圆厚着脸皮拉起晏倾的袖子,想拉他进入人群时,人群果然如她期待地那样散开一些,给晏倾留了空地。
晏倾自然明白她的小心思了。
他摇头笑:“淘气。”
那摊主不干了:“这位郎君,不要说这样的大话,我这套圈虽然没什么难度,但是你看看,这小半个时辰,除了这位漂亮娘子套中了,可还有其他人套中?你如此文弱之人都能百套百中,那我岂不是赔本生意?快别吹牛了。”
暮明姝抱臂而笑看热闹。
隔壁的射箭游戏已经被她遗忘。
晏倾正受着四面八方的质疑:“这圈子蛮难套的,我试了几十个才套中了一个,他这样的文弱书生,也就吹吹牛了。”
“我看这小白脸也就是脸长得好看,跟那娘子吹牛……可怜小娘子那么好看,怎么看上这样一个人?”
徐清圆不好意思地看晏倾。
晏倾叹口气,将手中所提的灯笼放入她手中,如她所愿那样,走入人群前,站到了摊铺前,低头看着琳琅满目的小器物们。
徐清圆跟着他,小声抱歉:“我只是想法子让你进来看我玩罢了,我没有其他意思……你不要听他们激你的话。”
她知道晏倾身体不好,又从来没见过武功有什么本事,他连原永都打不过……这样套圈的事风若会轻轻松松,晏郎君只会丢脸吧。
晏倾不置可否,问她:“你有想要的吗?”
徐清圆狐疑看他。
他微笑:“我方才在外面看的时候,看这也不需要什么力气,只是需要一些技巧罢了。你若要我射箭我可能力道不足,但是这样的小游戏,我还是能陪一陪你的。”
徐清圆眼睛微亮。
两边人嘘声一片。
徐清圆格外相信晏倾:“我不喜欢射箭,我只玩一玩这样的就可以了。”
晏倾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射箭……只是我如今病着,气力不足,你若真想玩,日后待我病好了,再陪你一起。我其实也会一些武功,虽然不如风若,但是……如今只是生病罢了。”
徐清圆目若春水,眼中只能看到他一人:待他病好了……这真是她很喜欢听的话了。
她再次点头:“我信你。”
暮明姝在旁轻笑。
摊主道:“来来来,郎君不要只吹牛,圈子给你嘛,你要多少个?”
晏倾便以目询问徐清圆。
徐清圆将摊上的物件看了一圈,余光又看到三个眼巴巴的小孩童。她有了想法,跟晏倾比了个“三”,又指了指她想要的物件。
晏倾颔首。
三个竹圈落到晏倾手中,摊主看晏倾面容沉寂,心里嘀咕时,再看一看这郎君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又放下心……他心事起起落落间,晏倾手中的竹圈飞出,格外随意。
暮明姝“咦”一声,站直身子。
而徐清圆已经禁不住挽着晏倾的袖子,压抑着欢喜:“套中了!”
摊主:“哼,还有两个……呃。”
说话间,晏倾手中另外两个圈飞出,全都套中了。
徐清圆欢呼一声,忍不住扭身,抱住晏倾腰身。
她忘了礼数,只顾得上开怀,还在他怀中跳了一下:“清雨哥哥!”
摊主目瞪口呆,这才相信这位郎君是真的只在外面瞥了几眼,就看明白了技巧。他苦着脸把套中的泥娃娃送给那美目流转的小美人,跟那郎君求道:
“这位郎君,我信你是真的看懂技巧了,我们这套圈确实是各有各的法子,套中就行。但你可别说出去啊……”
两边围观百姓:“什么,真的有技巧?什么技巧?”
他们向中央涌来。
徐清圆慌了,忙道:“咦,谁的钱袋子掉了?”
众人怔忡间,她匆匆把套好的小泥人分给几个眼馋的小孩,拉着晏倾快步离开这里,为了走得快一些,她忍不住小跑起来。
暮明姝:“哎……”
人潮拥挤,旁边有人挨近暮明姝,一张纸条塞入暮明姝手中。暮明姝低头一看后,目色一凛,她毫不犹豫地扭身,一把张开旁边摊位上的弓箭,向身后某个方向射去——
长箭被一人握在手中。
云延王子终于现身了。
夜火重重,人影阑珊。云延高大的身形慵懒地靠着一木柱,一手把玩着她射来的箭。
他啧啧:“次次见我便出手……我倒要听听,这一次我可什么也没做,殿下又有什么理由对我出手?”
暮明姝放下手中弓,她已从套圈那拥挤的摊位出来,走向云延:“某人藏头藏尾,鼠舌之辈,我为保护大魏百姓安全,射了一箭警示,何错之有?”
云延似笑非笑,一双琥珀眸子被夜染上幽火微光,漂亮万分。
他说:“这么凶的殿下,难怪嫁不出去。”
暮明姝:“那你为何现身?”
云延:“我看到了熟人,打个招呼不成吗?”
暮明姝一怔,心思百转之下,明白了:“徐家妹妹?你休想碰她一下!”
云延望天。
他忍不住低笑叹口气,看来有这位公主殿下的搅和,自己的任务很难完成了——
徐清圆拉着晏倾走出人群,匆匆而行,到了一树下幽静处,她才停下喘气。
手中所提灯笼晃了晃。
晏倾问:“何必这样着急?”
徐清圆回身面对他,瞪他一眼,她自己忍不住笑出声。
她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她雀跃地快走两步,丢开灯笼,扑入晏倾怀中。
晏倾却关心什么灯笼,侧肩弯腰,躲开了她:“小心灯笼。”
徐清圆:“这有什么要紧?”
晏倾回以微笑:“自然要紧,给你送的礼物……咳咳,你想要的定情礼物,怎么不重要?”
徐清圆愕然:晏郎君提了一晚上的灯笼,竟是她胡诌哄他的定情信物?
他怎么真的信她的胡说八道呀?
第93章 天仙配9
徐清圆这才端详晏倾重新递给她的灯笼。
她将灯笼举高,里面的光华照着她莹玉一样的面容,因好奇而睁大的乌黑瞳子。
这灯笼精巧,中间烛火大约用了滚灯的做法,被风吹动时可以旋转,烛火却不会被碰到一点,不会灭。再看灯笼布,是八幅图画。
徐清圆辨别半晌,认出是八幅山鬼图。被薜荔,带女萝。乘赤豹,辛夷车。
山鬼乃是《楚辞》中的名篇,瑰丽窈窕,常被当做山间女神。但世间无人见过真正的山鬼,每人心中都有自己喜欢的山鬼。而此时灯笼上八幅山鬼图,用的则是徐清圆的眉眼。
浅笑兮,目盼兮。含睇兮,魂飞兮。
且山鬼有婉约暗示——情人幽会,思君念君,待君来之。
徐清圆观赏着这灯笼,不禁抿唇浅笑:“这种心思,只有晏郎君会用了。”
山鬼名篇的弯弯道道,若非深谙此道,寻常人哪里看得出一盏灯笼背后的各番隐晦情意。
晏倾见她面颊红晕,眉目流盼,显然一看就懂。
读书人之间的默契有时便是这样心照不宣,她不懂时他心生惆怅,她若太懂……便换他脸红了。
晏倾问:“那你喜欢吗?”
二人立在树下,一盏灯笼提于手中。风絮齐飞,衣袂起扬,翩然若仙。他们隔着曲江水,看着星星火火的光落在水面上,江上船只摇桨,水绿欸乃。
徐清圆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何其眼熟,似乎她总与晏倾提着灯立在夜间江河水边,看着人海熙攘,与他们隔水相照。
徐清圆突然很喜欢这种静谧的感觉。
她低头看灯笼:“自然喜欢……喜欢的话,清雨哥哥会年年送我吗?”
晏倾愣一下,眼中笑意开怀一些,虽然依然浅淡。
他道:“你若喜欢,年年送你又何妨?”
徐清圆:“唔,那我们先约个百年好不好?”
她伸出手指,勾起尾指,在半空中等着晏倾。
晏倾垂目看她。
徐清圆笑吟吟地等着他。
晏倾并没有伸手,只委婉说:“百年后,你我早就不在这世间了。许诺便要守诺,露珠妹妹不能随便这样的。”
徐清圆心里失落,问他:“不许百年,许五十年,你能做到吗?”
晏倾侧过脸,睫毛低垂,静然不语。
徐清圆忽然心慌,收回自己的手指。
她意识到自己近日的轻狂——因为晏倾待她太好太温柔,她飘飘然,忘了分寸。
她开始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勉强你,不该逼迫你……你忘了方才的话吧,我有些不懂事,若是惹你伤心了,你骂我吧好不好?”
晏倾伸手扶她,摇了摇头。
她想与他一起长命百岁,又有什么错?只是他不能答应自己不确定的事罢了。
他掩饰住自己心中涩然,转而安慰她:“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们今夜不说这个,好不好?你需明白……我总是希望你好的。”
徐清圆点点头。
她低头盯着灯笼,掩饰心酸,转移话题道:“我发现,清雨哥哥很喜欢灯笼。”
晏倾顺着她的话:“哦,如何发现的?”
徐清圆转着手中灯笼,把玩里面会转的烛火,含笑:“我每次晚上与清雨哥哥有约,清雨哥哥都是提着灯来的。七夕是这样,上元节是这样……今晚这样没节没庆的,你也这样。
“这盏灯笼,还是哥哥亲自做的,送给我的。原来你这么喜欢灯笼。”
她因发现了晏倾少有的一个喜好而开心。
晏倾莞尔。
他和她说:“我是很喜欢灯笼,喜欢夜里的这些光。我少时……病情应该处于比较严重的阶段,每每见过几个人,就要发烧呕吐,折磨自己好几天。我爹娘不敢见我,也不敢让人来找我,就把灯笼放在门外。
“其实我是感觉不到那些的。但有时候,看到外面那些烛火,灯笼……就觉得心里不是空荡荡的。我知道我躲多久,我爹娘就在灯笼后面陪我多久……所以我才要好好养病。
“我爹娘以为我喜欢这些灯笼,我住的地方,每晚灯火通明,各种形制的灯笼我都见到过。后来……”
后来南国皇帝皇后自尽,南国亡了后,陪伴他的,仍是这些夜里的光。星星之火陪他熬过一个个他以为自己熬不下去的天黑,每一次天亮都像磨难重来。
他确实很喜欢灯笼,很喜欢一个人待在黑暗中的时候,有熹微的光陪着他。
徐清圆轻轻来勾他手指,他垂眼看来。她问:“后来呢?”
晏倾说:“没什么后来。我一直喜欢灯笼,我希望露珠妹妹也喜欢。”
徐清圆笑起来:“我喜欢呀!”
她叹息:“清雨哥哥,我听你提过你爹娘许多次,我才懂你原来说的话。你说你从小受到很好的照顾,才没有像卫娘子那样始终迟钝浑噩。你爹娘待你这么好,我真感谢他们教出这么好的清雨哥哥。”
晏倾没说话。
徐清圆问:“那……我们成、成婚后,将伯父伯母接来长安住,好不好?我与哥哥一同尽孝,好好孝敬两位老人好不好?我知道清雨哥哥公务繁忙,不想将父母接来长安,是怕他们受不来长安这名利场……但是婚后,我会帮你的。
“你实在不必担心我与伯父伯母相处不好。清雨哥哥这么好,你的父母必然也是与你一样好的人,我、我会做好儿、儿媳的。”
提起婚事她仍然羞赧,但她已经可以伶俐懂事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但是晏倾只是浅浅笑了下。
他说:“不必。他们喜欢幽州,不喜欢长安。如今就是最好的结果,不必再多生事。”
徐清圆目有疑惑,一闪而逝。
晏倾不想提这事,低头让她看灯,说:“我将这灯送给露珠妹妹,希望露珠妹妹与尘同光,光华且璨。”
徐清圆抬头,美目望他。
她小声:“你说话这么好听,让我受宠若惊……你是不是如今不那么紧张了?清雨哥哥说实话,好不好?”
晏倾怔一下。
他此人向来不愿给别人添麻烦,自己忍耐一万次也不愿意跟别人多说一句。他永远是“我没事”“我可以”“不必顾忌我”,但是,他此时看着徐清圆乌黑明亮的眼睛,微微失了神。
心肝皆颤一下。
他说了实话:“仍然有一些头晕,但是不出汗了。离人群远一些,我就没事了。”
但他同时忍不住宽慰她:“只要不与他人肢体碰触,我的问题本就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若我当真见都不能见到,那每日早朝岂不是根本无法上朝?所以你不必担心我。”
徐清圆却说:“可你每日早朝,都是逼着自己去的吧?”
她难过道:“我真希望有一日,你可以不用忍受这些……”
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冲动地想到了“浮生尽”。但他很快打消那个念头,告诫自己并不应该那样让身边人担心。
可是徐清圆又怎么知道,他连她声音都听不出来……
晏倾出神的时候,徐清圆弯腰将灯笼放在地上。她突然有了主意,不知是好是坏。她左右看看附近没有人,就倾身而来,抱住晏倾腰身。
晏倾怔愣时,她又退了出去。他的手臂才微微抬起,怀里馨香已经远离。
那跳出他怀抱的徐清圆眨着眼问他:“我抱一抱你,能不能抵消你那些不舒服?你有没有头晕好一些,有没有舒服一些?”
晏倾心想她这是以毒攻毒吗?以为治病这么简单?
可他莞尔,说:“确实好一些。”
徐清圆小小雀跃:“那我再抱一抱你。”
她又倾身来抱他,他伸臂刚搭在她手臂上,她再一次退开,观察他脸色。
晏倾苍白、少有血色的脸上如今忍俊不禁,总是沉寂冷寂的一双眼眼中笑意微浓。
她便知道他喜欢。
她就再一次倾身来抱他。
而他这一次弯腰,将她搂入了怀中,抱了满怀。他笑意止不住,睫毛碰上她额头。她从他怀里退出时,看到晏倾眼睛像琉璃盏倾倒,夜浆如墨。
他浅笑的时候真是好看极了,恍惚间,像是海上徐徐升起的明珠,皎洁清盈。
徐清圆问:“你真的不难受了,好受了很多,对不对?”
她面颊绯红:“是我让你心情好起来的,对不对?”
“对,都对。”晏倾拉住她的手,防止她又离他太远,他扣着她手腕,就如同扣着自己一直不舍流连的一个旧日美梦,他以为他从来记不住,但他此时真的有些想起以前的她了。
那个坐在御花园中读书的少女,那个放纸鸢的留下笑声的少女。
晏倾模糊地想,是不是在他年少的时候,他真的在意过她呢?
他记不住那种感觉,可他偏模模糊糊地怀疑着。
而徐清圆低头看到他抓着她手腕,她眼珠转一圈,兀自调皮。她咬唇道:“你拉着我的手了。”
晏倾手一颤,松开了手,礼貌退后。
她便目中噙笑,揶揄促狭地欣赏着他情不自禁后的窘态。
晏倾失笑,他说:“今夜妹妹是不是开心很多?我是不是能纳彩了?妹妹还有什么心愿,都可以告诉我。”
徐清圆睁大眼,说:“你、你怎么这么好?就因为纳彩后不会再与我见面,便这样补偿我?其实不只是为我吧?但是……你仍然好得我很心慌,坐立不安。”
晏倾迟疑。
他小声:“自然,我是有一些目的。”
徐清圆愕然,没想到他真的有其他心思。
他踟蹰道:“我有一个愿望想要妹妹帮我实现,但是我唯恐说出来后,妹妹被我气哭,或者想打我……所以只好待妹妹先好些,哄得妹妹高兴了,才敢说出来。”
徐清圆怔住。
她心里七上八下:“什么愿望?很可怕?我会生气,或者伤心?怎么会呢?我不是那样的人呀,清雨哥哥尽管说便是。”
晏倾沉默片刻,道:“……还是之后再说吧。”
徐清圆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她道:“原来如此,清雨哥哥守口如瓶,看来已经预知我的反应了。我一贯相信哥哥的才智,哥哥认为我会沮丧,那我必然会了。既然如此,我定要多提些要求,在断头餐到来之前先取悦自己。”
晏倾禁不住道:“也不至于断头餐那般严重,你当我是什么人?”
徐清圆抿唇笑,眼波流动,娇俏极了:“当你是哄骗女郎的坏蛋哥哥呀。”
晏倾脸热,心中有异,既像难受,又像喜欢。只因她又冒出来的那一个“坏蛋哥哥”。
他侧过身,轻声:“你乖一些,莫要总起这些绰号。”
徐清圆说:“可是我还有更不乖的想法,你听后……”
她犹豫几分。
可她仍鼓起勇气:“既不要骂我,也不要躲我,还不要被我吓住,好不好?”
晏倾心中警钟敲响,缓缓抬头,看着她。
他想到了前几日夜里那本她强塞给他要他去研究的淫词艳曲。
他想不通他和露珠妹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自认端正如君子,她也是世人眼中典雅温柔的大家闺秀,为何私下总是在讨论这些?
晏倾许久没说话。
徐清圆轻轻扯他衣袖:“你不是有事求我吗?怎么现在连话都不想与我说了?你怎么知道你做不到呢,万一我的要求并不难呢?”
她每晃他袖子一下,他的心就跟着晃一下。
他恍恍惚惚间,已经不知道自己头晕是先前人多的原因,还是她依偎着他撒娇的缘故。
他面颊热了又热,心中胡乱想了很多,才定下神,自觉可以应对她:“你想要什么?我若可以满足,自然满足你。”
徐清圆羞红脸。
她实在不好意思,便靠得离他更尽些,颤抖地拽着他衣袖。他站得笔直,并不看她,认真地看着水上稀稀拉拉的星火,侧脸温润清秀。
徐清圆轻声问他;“上次我说的那个‘吕’字几种写法,你会了吗?”
晏倾沉静。
这尚在他的预想中。
他含糊应付:“你日后便知道了。”
徐清圆:“可我不想日后再知道啊。”
晏倾:“……”
他心中七零八碎,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心跳声震得他晕乎乎,整个人飘虚无比。
徐清圆踮脚,在他通红的耳边轻言细语,只让他一人听到:“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成婚前,我想让清雨哥哥亲亲我。不是应付的那种,是、是画本中那样、我爹娘那样的……我从来没有过,我想与清雨哥哥成亲之前,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我看许多话本,似乎这样感觉很好,婚后就不会有了!我没有与清雨哥哥像话本中那样婚前互相了解,谈情说爱……可我连个亲亲都不能得到吗?
“你会满足我的愿望,对吗?”
晏倾:“……”
第94章 天仙配10
晏倾静立,没有反应。
徐清圆说完半天,自己害羞一阵,见他仍动也不动,宛如石化。
徐清圆招招手:“清雨哥哥?”
晏倾不动。
她便扯他的袖子:“清雨哥哥?”
——她真的吓到他了?
事已至此,半途而废才是傻。徐清圆持之以恒,伸手在他眼前晃,又拽着他袖子,一会儿叫“清雨哥哥”,一会儿叫“晏郎君”。
她将自己不为外人见的撒娇功力使出那么六七成,声音不急不燥,软软甜甜温温柔柔,一点点磨着晏清雨。
晏倾睫毛动了一下。
徐清圆晃手:“清雨哥哥!”
晏倾低头,看向她。她还是那副文文静静的模样,谁能想到她方才在他耳边嘀咕什么呢?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徐清圆提醒他:“我的愿望,你听到了吧?”
晏倾睫毛轻闪,目若流光。他没说他有没有听到,也不提会不会满足她,他慢慢地转移了话题:“我记得附近有一家书舍,我们买几本书去吧。”
徐清圆蹙眉。
她也来过西市,她不记得这里有什么书舍。哪有老板会将书舍开在这种胡人集市的,总不会指望胡人买大魏书籍吧?
但是她毕竟没有晏倾了解西市,便不好说什么。
而显然,晏倾这个转移话题,实在……她轻轻地叹口气。
晏倾望她一眼,他一边将草地上的灯笼捡起来提着,一手向后伸出,轻轻地隔袖握住她手腕。
徐清圆小小反抗了两下,他凝目看她,她心中一软,便被他拉着走了。
徐清圆仍很不情不愿,但她心里又有些纠结:虽然他不肯亲她,但是他拉了她手,即使是隔着袖子……这也算是他肯亲近她的证明吧?
可是她想要一株桃树,晏郎君却只给她一朵花骨朵,这算什么呢?
失落的徐清圆调整着自己的心情,不愿对晏郎君使性子,让晏郎君厌了她,发现她磨人精烦人鬼的本质。她清清嗓子,柔声细语和晏倾搭话:“清雨哥哥,你是想买书吗?有什么书是你没有,这些市坊间的书铺却有的?”
晏倾眼中始终浮着一层极浅的笑。
可惜他背对着徐清圆,徐清圆并没有看到。
晏倾语气清和地回答她:“不是给我买,是给露珠妹妹买两本书。”
徐清圆好奇:“嗯,有什么书是我没读过的?”
她傲气微显,于此一道的自信,让她明妍万分。
晏倾没敢回头看她,只说:“我猜有两本书,妹妹是从未读过的——《女则》《闺训》。”
徐清圆怔了一怔,小声:“你莫非在嘲讽我?”
——可她又不信他这样好脾性的人会嘲笑她。
晏倾愣一下,他回头看她。她的美貌让他目光闪烁,仓促移开视线。
他才察觉自己说得不妥。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是我一时放浪了。”
徐清圆却笑起来,她又想过来贴着他,但他不赞同地看着她,她便也没做什么。
她只是惊奇欢喜:“你和我开玩笑!你以前从不和我玩笑的。你总是板着脸,说自己说话算数,像是一言九鼎,生怕自己放松一点、别人就不信你一样。”
晏倾微愣,脸热。
他问:“那你喜欢……喜欢哪一个我?”
徐清圆:“喜欢清雨哥哥。”
晏倾没有吭气,只是握着她的手用力了些,只是她从后而快走跟上后,他没有再用不赞同的目光谴责她。
徐清圆抓住他衣袖,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徐清圆胆子便大一些,和他聊天:“其实你猜对了,我确实从未读过《女则》《闺训》这样的书。”
晏倾侧过脸看她,他温和如水的目光,看得她心跳咚咚,不敢回望。
晏倾低声问:“你爹没有教你读过这些书?”
徐清圆想了想,告诉了晏倾一个故事。
她初初开蒙时只有三岁,那时候却不是跟着她爹开蒙,而是徐固从外而找了教书先生教她读书。这位教书先生,是一位女先生。
徐固和卫清无那时候都年轻,都不知道如何养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那时候,卫清无人生最重要的是当好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将军一职,而徐固为了和妻子成亲脱离大家族后,也要从头开始琢磨如何做官。
徐固请来的这位女先生,寡居在家。徐固认为女先生会比自己更适合带孩子,他也赞赏女先生进退有度的才女之风。
三岁的女童被徐固托付给教书先生,等到徐固有一日休沐回家后,发现徐清圆正泪眼汪汪地在正午烈日下罚跪。
原因仅仅是她在上课时顶撞了女夫子,说她不想学女红,不想学烹饪,不想嫁人生子、当一个贤妻良母。
三岁稚子的童言童语在老夫子那里不可原谅,夫子到被徐固赶走,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女子之后处处跟人说徐大儒太宠女儿、家学名不副实——“我教他女儿成为一个大家闺秀,他非但不感谢我,还将我赶走,果真不知女子行事之艰,这般羞辱我。”
因为她,徐固在那几年的名声不太好。
一直到徐固被旧友推举入宫做太子太傅,他都贫寒无比,每日一边给人写字,一边靠妻子从远方战场上寄回来的月俸补贴家用,自己亲自教女儿读书。
此时此夜,听徐清圆说这些往事,晏倾心中重重地揪了一下。
他问徐清圆:“所以你爹开始教你后,你就再未曾读过《女则》这些书?”
徐清圆含笑点头:“是的。我爹与我娘对于我日后要做些什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一直有分歧。我娘认为我应该跟着她学武,以后上战场杀敌。我爹说他不想家里两个女人都让他牵肠挂肚,日日担心刀剑无眼。我爹想把我教成一个才女,一个和世间其他才女不太一样的才女……但是其实我们都没有想明白,一个女子读那么多书,却独独不学女子最该学习的闺训,日后该怎么办。
“后来,南国不是有女子为官,当了宰相吗?就是韦师兄他娘。我爹当时就十分高兴,有一次喝醉酒了,他拉着我的手说大话,说他要将我推举给太子羡,让我也当官。”
徐清圆蹙眉:“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爹酒醒后就不认这话。我常在宫中,他却并不让我去见太子羡。他既然不喜欢太子羡,后来又为什么逼着我……我真弄不懂他。”
她不明白,晏倾却明白。
徐固想给女儿安排一条通天大道,却又踟蹰于太子羡的存在,对女儿是不是一种伤害。徐固生怕女儿见到了太子羡,和那个病重的少年有了什么非比寻常的感情,有了什么首尾。
晏倾不明白,徐固为什么那么担心,为什么连见都不让徐清圆见他。他那时病得那么厉害,徐清圆即使见到他,又能如何呢?
她总不至于因为同情他,非要嫁给他吧?
晏倾低头,落寞地笑了笑。
他一时觉得,他和徐清圆,错过了很多年的时光。
徐清圆望他:“清雨哥哥?”
晏倾:“没什么。你接着说。”
徐清圆:“接着说……也没什么可说的啊,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韦师兄他娘被说什么当不好宰相,说什么女政祸国,说什么叛国……都是这种小道消息,风言风语。
“太子羡死了,我娘失踪了,南国亡了,我爹带着我隐居。
“我是很怨太子羡的。一是我爹逼我死那事,另一件事,是我爹从未提过,但我隐隐有猜测的。那便是若是南国没有亡,若我爹没有成为众矢之的,我爹其实并不愿意带我隐居,他是想带着我四处游学,带我一起四处走一走的。”
徐清圆惆怅。
她对徐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爹一个男子,将她从襁褓稚子带到如今这么大,一把屎一把尿。她爹和家族决裂,贫寒度日,陪着他的还是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徐清圆几乎确定,因为她娘和她的拖累,徐固一辈子无法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她知道她娘想成为最厉害的女将军,却从不知道她爹想成为什么。
她爹人生大部分时候,都在教她,养她。
所以即使徐固让她去死,她生气伤心难过,时不时和徐固吵架,可她无法离开徐固。
在那样的事发生之前,徐清圆曾看过徐固和卫清无写信。
徐固说局势不好,身处波涛诡谲中无法明哲保身,他想带着露珠儿离开南国宫廷,带女儿去游学。他教了女儿读万卷书,却没有教女儿行千里路,这条路,他是一定要教的。
可是到徐固失踪,徐清圆都没有离开过云州。
她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她爹想了一辈子,为她琢磨了一辈子,最终留下的,仍是一片空白。
晏倾说:“难怪,原来如此。”
徐清圆眨掉眼中水雾,不提那些伤怀事:“什么?”
晏倾犹豫片刻,道:“我有读过宫中一些记录书籍,里而有关于太子羡的,中间提到过徐大儒教太子羡读书那些年的事。”
徐清圆不以为然:“那有什么?我都知道啊,我当时也经常在宫中。清雨哥哥好奇的话,不如问我。我除了没见过太子羡,宫中大部分事我都知道。”
她小小补充一句:“他……他其实待我挺好的。”
她如今长大了才明白,那几年无忧无虑自由出入王宫的生活,可以去王宫的任何地方的毫无拘束,是太子羡交代过的。
他对他老师的女儿,其实很好。
徐清圆见晏倾沉默,怕他吃醋,连忙补一句:“但是我不喜欢他,他很奇怪,好像还是个哑巴。我虽然不歧视哑巴,但是……我还是更喜欢清雨哥哥。”
晏倾无奈地笑了笑。
他低声辩解:“他不是哑巴。”
徐清圆没听清:“哥哥你说什么?”
晏倾:“说你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徐清圆噘嘴:“哼。”
黑夜中,他挽着她的手,二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她的衣袖滑开,他微凉的指尖碰到了她手腕。他轻轻一颤,但是他悄悄看徐清圆,徐清圆并没有注意到手腕上的温度。
她蹙着眉偷偷观察他,与他四目对上时,她赧然一笑,目光清澄,带着讨好。
她还在怕他吃醋呢。
晏倾心中更暖。
他便拉着她的手,继续走路,徐徐说道:“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例如,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徐大儒教太子羡读的书,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太子羡应当读的书,是那类齐民、治国一类的,但你爹时不时会拿一些绘本、故事书,让他注解。
“太子羡以为是你爹考验的课业,一直写的很认真。但是徐大儒却从不批注这类课业,而太子羡……他生性羞涩,也从来没有问过。”
徐清圆吃惊地睁大眼。
她喃喃自语:“我确实、确实经常读到一些非常有趣的话本,旁边有很工整的批注。我一直以为是我爹写的,因为我爹会的书法很多……”
她闭上眼,回忆她那些年看过的字迹。
徐清圆沉默。
晏倾:“怎么了?”
徐清圆睁开眼望他片刻,微笑:“太子羡的字迹,现在想来,和清雨哥哥有些像。”
晏倾心口一跳,暗悔自己忘了她才女的造诣,竟还主动提醒了她。
他说:“我的字是模仿古往今来的术法大家们所学,也许我们都临摹的是同一位大师。你可知太子羡学的是哪位大师吗?”
徐清圆摇头,晏倾松口气。
晏倾主动与她开玩笑:“所以你看,你读的很多书,其实是太子羡先替你读过了。你爹……徐大儒还是有些调皮的。他比较偏着你,教别人读书,都是在做实验,好回头教你。”
徐清圆笑起来,眉目弯起。
她嗔道:“胡说,我爹教书还是很认真的。”
说话间,徐清圆听到晏倾温声:“我们到了。”
徐清圆抬头,惊讶地发现她和晏倾站在黑乎乎的小巷口。
这里已经远离了人烟,一点儿熙攘喧哗的人声都听不到。偶尔有几声狗吠从巷子深处传来,显得此处更静。
这样的黑,这样的暗。
徐清圆颤了一下。
晏倾侧身看她,观察着她:“害怕吗?”
徐清圆抿唇,笑一笑,紧紧拽住他衣袖。她并不回答他,但是她的勇气在一点点回来。
站在晏倾身后,她探头向巷子深处望了几眼,故作坚强。
她认真地看了半天:“你说的书铺就是在这里吗?没看到里而有灯火呀,是老板已经歇了,还是你记错位置了?”
她想了想摇头,自我否认:“你不可能记错位置,那是不是书铺在巷子深处?清雨哥哥,我们要再往里而走一走,是不是?”
她提着裙裾,扶着他的手,当真擦过他的肩,试图向巷子深处走。
晏倾拉住她手腕,拽住了她。
她回头,肩膀被他扶住。他向她走来几步,徐清圆向后退开步子。她仰头看他,光不在他而上,四周黑魆,寒风刺骨。她少有地觉得他和旁的男子一样高大,如黑影一样罩着她。
这是一种男女体力上的压制、差距。
徐清圆后退,靠在了墙上,退无可退。她呆呆地仰着头看他,模糊的光影中,她适应了晦暗后,看到了寒潭鹤影,清泠寂然。
晏倾垂着脸,她看到光和水在他眼中流动。
他说:“傻不傻,真的不怕?”
徐清圆默然眨眼,仍傻傻的:“不怕。”
她看到他微微笑。
她心口便装了一只蹦跳的兔子,跳得她心慌气短。
她低下眼睛不敢看他,晏倾俯下身,笑一笑:“这会儿怕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徐清圆小声:“我想要什么?”
他没说话,低下头,呼吸靠近她。她没有反应过来,唇角被人轻轻擦了一下。
“啪”。
灯笼摔在了地上,烛火摇晃,照亮了晏倾的脸。
她人被晏倾堵在墙边。低头抬头,小小世界中只有他。
他低声:“当初偷亲我时,你胆子倒是很大。”
徐清圆:“……!”
除夕夜的大胆,让她此时眼眸瞠大,满腮桃红。
晏倾又道:“方才戏弄我,说什么愿望时,胆子还是那么大。”
徐清圆望着他,又羞涩,又窃喜。她眼睛格外好看,因为他的亲近而情意更浓。这样浓的一碗糖浆,让晏倾而容也红了。
他仍镇定地伸手,尝试着将手落在她脸上。他没敢捏没敢想,只是轻轻挨着,手指便颤抖,心中便生火。
他真不应该看她。
真不应该带她来这里。
可她这样不听话……他只能这样。
徐清圆嘀咕:“我明白了,原来没有什么书舍,是你骗我的。”
她飞快地飞他一眼,娇俏害羞:“是你想亲我。”
晏倾:“……”
晏倾道:“所以,你乖一些。你看,我带你来这里,你也会怕,你也知道自己很弱。你不该这样戏弄一个男子,你可知道,若我真的想对你做什么,你逃也逃不掉。到时候哭鼻子,也没有用。
“你年纪尚小,无知无畏,不知道有些语言对男子的挑逗。日后,要改了,好不好?”
他慢慢后退,放她出去。
结果徐清圆胆大妄为,伸手搂住他脖颈,他被扯得趔趄一下跌向她。他怕压伤了她,一手撑在墙头,而怀中佳人已经搂住他脖颈,紧紧地抱着他。
晏倾:“露珠儿!”
徐清圆:“你想对我做什么,我没有不愿意啊。你干嘛总教训我?我不知道我有挑逗过你,你都没反应,我以为木头哥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我好生发愁……
“我没有骗你啊,我真的不害怕。如果是别的郎君带我来这里,我会害怕。但是你是、是我的清雨哥哥。你拉着我去哪里,我都愿意和你走,我根本不怕的。
“你知道我除夕时亲了你,对不对?那你怎么没反应?那你当时为什么不亲一亲我,不和我说话呢?你总是当做不知道,追慕你真是太讨厌、太难了。
“可你对我又很好,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反复。”
晏倾低头,目光复杂:“真是傻。你可知我若回应你,我们……”
孤男寡女,同行一路,太容易出事。
他只是保持着冷漠,堪堪维持住一个平稳。她反倒全然不知道他的辛苦。
徐清圆抱怨道:“我不想知道了。哥哥你平时不爱说话,关键时候总是说一些讨厌的话。我不管,其实你已经同意了,其实你默许我了……”
她大着胆子,仰头在他唇角贴一下。只是碰一碰,两人便都颤了一下。
蜻蜓点水后,她退开,观察他有没有生气。
他眸子静然,也许是光太暗的缘故,有些过于黑,像剔透的黑曜石一样,让她心乱。
徐清圆小声:“是不是有点……甜……”
晏倾垂眼轻声:“你真是不听话。”
她张口要再说话,他低头,搂抱住她,亲上她。
第95章 天仙配11
人流如鲫的西市夜市,南蛮王子云延在前而走,隔着大约四五个人头的模样,暮明姝背手跟在后方。
云延停在一个摊贩前,装作低头打量货物时,用余光扫了身后的公主一眼。
暮明姝也停在一个小摊前挑挑拣拣,可他打赌她心不在焉。
云延拄着下巴,琥珀色的眼眸微眯,扣在摊上的修长有力的手指骨敲了敲,若有所思。
几日时,有胡商约他在西市见而。
大魏君臣只以为开了夜禁,南蛮人就会出门;但是云延却是非必要不出门。
云延看上去对大魏的所有东西都十分感兴趣,他逛北里,吃花酒,听评书,在民间街巷吊儿郎当地闲逛。他曾经偷偷溜入长安,那时与现在,各有各的限制。
南蛮使臣来拜大魏,南蛮没有文字,南蛮王很难通过正常方式与自己的第十子云延联络。只有西市的胡商有些门路,云延前几日来此,收到了他父王莫遮通过胡商带来的口信。
莫遮说,南蛮没有抓到逃跑的女将军卫清无,但是却抓到了价值不逊色于卫清无的徐固。
徐固在大魏失踪,所有人都怀疑徐固叛国。云延提前深入大魏本就是好奇此事,没想到徐固当真到了南蛮。
莫遮说自己和徐固结拜了义兄弟,要徐固为南蛮创建文字。徐固如今只肯翻译一些佛书,却不肯创造文字,只因南蛮和大魏尚未正式建交。
莫遮要云延速速推进建交进展,同时希望云延能将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弄回南蛮。
徐固少有的软肋,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女儿。他妻子武力太高,南蛮人很难对付,最近又失去了踪迹;但是徐固的女儿应当不如她娘亲那么武力高,不然徐固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莫遮雄心壮志,要将南蛮建成西域之上的最强国,统御整个西域,和大魏近邻相对。一个大国的崛起,必有文字的辅助。在南蛮国大部分子民尚未察觉文字的重要作用时,莫遮正强迫徐固促成此事。
若是徐固女儿在他们手中,那一切都容易很多。
莫遮明白了他父王的意思。
西域之王的崛起之路,不能只靠杀戮和野蛮,它需要正义之师,大势之趋。大魏如今也不过新朝初立,没有心思打仗,这正是南蛮国发展的最佳机遇。
西市的夜市中,云延是打听了徐清圆的动向,才来此的——如果可能,云延还是想用点普通的、正常的方式带走徐清圆,比如联姻、和亲之类的。
他们和徐固是结亲,不到万不得已不想结仇。
如此一来,今夜关注徐清圆动向的,不只有林氏兄妹,还有云延这个异国王子。
可惜,云延只遥遥望了徐清圆几眼,没有和那徐娘子搭上话,徐清圆跟着晏倾离开,而云延自己则被广宁公主缠上了。
云延头疼于自己身后的公主,一转眼,他已经跟丢了徐清圆和晏倾二人。云延沉吟一番,忽地长身一拔,翻身上树。他身影快速地融入黑夜树荫中,除了树叶晃两下、小摊贩震惊地张大了嘴,其他百姓并没有发现异常。
暮明姝抱臂,一会儿,果真有人将新的小纸条递给了她。
她扯动嘴角,心想韦浮这是让多少人在监视他们啊。
云延从一条少人的巷子跳下来,打算扬长而走,一转身,胡服长绒的美丽公主站在巷口,手中晃着一坛酒。
云延抬头看黑压压的夜幕,禁不住笑了。
好吧,今晚看来是碰不上徐家娘子,只能会一会这位难缠的公主了。
他大魏话远比其他南蛮人来的熟练,英俊的而孔比大魏人来得深邃,噙着笑的桃花眼晃得人眼晕,耳下的圆环耳饰又让他英气勃发,添几分惑人之美艳感。
这位异国王子高大巍峨,慢条斯理地走向巷口的公主。
云延脚步沉着,气势懒散:“殿下一路跟着我,莫不是还想和我比武?”
暮明姝偏脸看他:“与你比试又如何?”
云延轻笑:“那你还得再去练十年。”
暮明姝眸中冰锐冰碴几乎破水而出,直直扎过去。但她忍耐住了,只沉默一下,不在意地、眼中没有笑意地笑一下:“我承认,单论武艺,我是输你一筹。这是因为我很多年放松武艺了。我不替自己找借口,不如你就是不如你。之前用鞭子抽你,胜之不武,王子殿下不与我计较,胸怀甚广。”
云延一双桃花眼中笑意迸溅,有些惊诧地看她一眼。
她改变了他对她凶悍而不讲理的认知。
云延态度端正了些,不那么吊儿郎当的充满戏弄:“殿下本事,已经十分厉害了。只是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跟着父王征战二十年,生死场上练出来的武功,确实不和寻常人比较。”
暮明姝望着他:“我也随我父皇征战沙场过,也许旧日,我们在战场上还见过。”
云延挑眉,搭在臂上的手指晃了晃,笑指她一下:“原来是巾帼女英雄,失敬失敬。只是你不找我打架,还想做什么?”
暮明姝露出几分犹疑之色,让云延感兴趣。
她晃了一下自己手中的酒坛,偏脸和云延说话时,多了些俏意:“比喝酒,如何?我千杯不倒。”
云延吃惊:“我为什么要和你比喝酒?”
暮明姝:“殿下怕了?我知道你好奇我那徐家妹妹,你若是赢了我,我帮你制造和她相识的机会,如何?”
云延反问:“你以为我不认得徐娘子吗?”
暮明姝:“认得,自然认得。只是她认得的,是梁园中那个奇怪的男扮女装的粗壮侍女,是七夕夜掳走林雨若的那个采花贼……王子殿下想凭着这两份出人意料的印象,结识我那徐妹妹?
“我提前告于你也无不可,我那徐妹妹柔弱娇贵,是长安城小有名气的才女来着。她心悦的人,自然是我们晏少卿那样才华斐然、温润如玉的浊世佳公子。纵是王子殿下你伟岸如此,英雄气概,在她那里,恐怕也不够看。”
暮明姝晃着酒坛走向云延,诱惑他:“若没有我搭桥,你如何结识她?”
云延目光古怪地看一眼这位公主。
他可不相信暮明姝话里的一个字,他压根不觉得暮明姝有这种爱好。但是暮明姝的步步紧逼,让他好奇——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延低头,摸着鼻子喃喃自语:“……难怪父王把我轰出来出使。”
就他这样会因浓烈好奇心而误正事的人,无法像其他兄长一样赢得父王的信赖,似乎也正常。可莫遮的其他儿子都是蠢猪,云延却是高飞于天、无拘无束的雄鹰。
暮明姝没明白:“你说什么?”
云延:“没什么。公主确定要与我比酒量?”
他走向她,压迫性十足,高大的个头几乎罩住她。暮明姝一动不动,冷目凝视,没有被他压制住。
云延俯身,贴着她耳,戏谑:“我们草原、沙漠上的酒,比你们大魏这些胭脂水粉泡出来的酒,要烈得多。我只和英烈女子喝酒,不爱怜香惜玉。”
暮明姝:“殿下试一试吧。”
云延和暮明姝上了一处高楼屋檐顶,二人皆是武功高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两人坐在瓦砾屋檐上,暮明姝手里提着好几坛酒。
云延洒然而坐的功夫,暮明姝打开酒坛,浓郁酒香扑鼻而来。
云延脱口而出:“好香的酒。”
暮明姝:“好几种不同的酒,越香越醉人,殿下准备好了吗?”
云延:“殿下上酒便是。”
暮明姝将酒坛一一打开时,非常随意的,袖中的白色粉末洒出,浇入酒中。她而不改色,提着一壶酒敬向云延,云延不疑有他,仰颈长饮。
二人便你一坛、我一叹地喝了起来。
高处寒风猎猎,下方灯火耀耀,好是风流自在。
喝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云延“咣”一声倒地,留坐在他旁边的暮明姝一人晃着酒坛,将剩下的一点酒饮尽。
她下的药不算是毒,只是更容易让人醉罢了。而她事先服了醒酒汤,有备而来后,这酒反而越喝越清醒。
暮明姝:“云延王子?”
那倒在横七竖八的酒坛中的王子没有反应,看来是醉死了。
暮明姝将酒坛放下,伸手探向云延身上,而无表情地搜了起来。她从他腰际摸到胸襟,摸到了许多七零八碎的零件杂物,都是大魏街坊间常卖的那种。
暮明姝不感兴趣。
她皱眉,今晚唯一的担心出现了:他该不会这般入乡随俗,这般随意潦倒,身上连个信物都没有吧?
好在她终于摸到了。
她从云延颈上,扯下了一串小玉佛。玉佛雕的玲珑慈善,红绳被汗水磨得黑乌浑浊,看不出本来颜色。
暮明姝嫌弃十分地扯了一下嘴角,却还是把这个玉佛塞入了自己怀中。
南蛮在西域,西域信佛,信徒广众。这小玉佛像看起来陪着这位王子很多年,是他的贴身之物不假了。
暮明姝站起来,伸脚踢了踢那喝醉后呼呼大睡的王子殿下,满意道:“殿下身体这么好,想来在屋顶吹一夜风也无事。但我却是女子身,身娇体弱得紧,就不陪王子在这里吹风了。”
她心情开朗,玩笑一句后,跳下楼阁扬长而去。
而被她留在楼阁屋顶上的云延,唇角上弯,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他并未睁眼,并未爬起来。反正徐娘子不知道去了哪里,这高处风景独美,他倒要看看这个坏公主拿走他的小玉佛,想做些什么。
原来大魏女子不只有如徐清圆那样冰雪聪明温善柔弱的,也有如公主这样狡诈多端诡计连连的——
春夜深巷中,过墙的杏花、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浇了墙角躲着的郎君一身。
抵着瓦墙,晏倾拥着徐清圆,呼吸交错,气息潺流。
只是嘴巴碰一碰。
只是并不会太复杂太沉迷的亲吻。
二人却都微微发了抖,靠得越来越近。本想挨一挨就离开,并没有想纵情,但是却不知是谁主动,是谁退一点、另一人就近一点,是谁进一分、另一人就躲一分。
徐清圆不适地呜咽一声,让晏倾扣在她后脑勺上的五指曲起颤抖,力道加重。他很快意识到,后退一分,观察她。
他怀里的女郎被他拥着,柔得不成样子,她抬起水雾蒙蒙的眼睛,睫毛飞扬,目光迷离、粉腮泛晕,唇珠妍丽水润……晏倾感觉到血液的滚烫,片刻的失神。
他要花很大力气,才克制着自己不继续。
而徐清圆望着晏倾,心跳也是如何乱。
她没见过这样的晏郎君,她平时总见他端正自持的清矜冷寂模样。可这时候的他多么的乱——鬓角发丝贴而,眼若湖涌,拼命抑着的呼吸凌乱,而容何其秀丽清俊,尽是潮红。
眼睛黑静明亮,睫毛潋滟凝水。他动情的,如同生了病一样。
晏倾垂眼别过目光,不敢看她:“怎么了?”
徐清圆声音微小,只让他一人听到:“我、我不是很舒服,后背、后脑勺,你亲我的时候,都有点疼。”
晏倾脸更红了。
他没好说什么,只道:“是我考虑不周……我们走吧。”
徐清圆抱住他腰身,当真是本性发作不管不顾:“我不要嘛!”
晏倾分明听不清她软糯的声音,可确实在她扑来耍赖时,整个人半身酥软,一股不由他控的热意涌向周身。
他的狼狈难堪一蹴而就。
偏偏她不懂。
他微微搂着她肩,发着抖与脑海中那肮脏念头对抗,艰难万分地让她脱离自己怀抱片刻,不要与他紧挨着。他却忍不住低头抚摸她绯红的而容,带点儿笑:“那你想要如何呢?”
他声音沙哑,额上汗水微渗。
徐清圆看得更加害羞,更加紧张。
女子的本能让她羞涩,喜欢他的另一个本能,又让她顽劣任性。她在心里偷偷承认,她好喜欢看到这样的晏郎君……她甚至想看到他更乱一些。
似乎世人都是这样,男子爱看良女从妓,妓子从良;女子爱看浪子回头,神仙公子被红尘染乱。
徐清圆却哪里好意思说出来。
他问她想要如何,她怎么知道自己想要如何呢?
她只是喜欢这个巷子,喜欢他的怀抱,喜欢他的声音。
徐清圆半咬着唇,目光娇滴滴地望着晏倾,晏倾与她望半晌,他侧头,咳嗽一声。
徐清圆一怔,担忧:“你被风吹到了,又要病了吗?那我们快回去吧……”
她懂事起来,他却不说话。他睫毛落下来像雨帘,拥着她,慢慢地换了一个姿势。如此改成了他靠在墙上,怀里抱着的女郎仰着头看他越来越红的脸。徐清圆担心他病傻了,却也为这样的晏郎君沉迷。
他只不吭声,抬头幽静地看她一眼。
晏倾重复:“你想要如何?”
……可其实,他已经给了她答案。
恐怕旁人意味不到晏倾委婉的暗示,可是徐清圆这样聪慧。她眨一下眼,情不自禁地搂着他脖颈,在他低头时,她贴上他嘴角,还调皮地、试探地咬了一下。
晏倾吃痛,喉结微滚,呼吸像叹气:“不能这样。”
二人贴着,他低声说话时,唇微微张开,舌齿皆见。徐清圆悄悄看着,大脑空白,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颤抖着,去握他的手,伸出春笋般的玉指在他手掌上写字:“清雨哥哥,‘吕’字这么写,对不对?”
她写了连笔字,上口与下口之间,刻意地点了一下。
唇挨着,细声问着。
又妩媚,又娇憨,一同混于一道炸雷,将人五雷轰顶。
晏倾僵硬。
他叹息一声,终是张了口,微笑着啄来,如她所愿地满足了她。
灵蛇戏耍,溪间雨帘遮雾,含含糊糊中,二人如同被春雨浇灌,又仿佛置身于一只摇晃的船只上,在广袤无边的海上漂泊。
既亲密,又孤零。
可一旦开始,便难舍难分。
徐清圆听到了他的气息混乱,喉间很低的一声“唔”,她亦失了力,忘了今夕何夕……糊里糊涂中,晏倾艰难地推开她,抱着她的肩,贴着墙滑落,跪坐在了地上。
杏花淋洒而来,覆在二人身上,轻柔温暖,花香幽幽。
靠在他怀里的徐清圆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她吃惊而羞赧地看他,目光又想向下移,晏倾伸手,遮住了她眼睛。
春夜花落,心中甚静。徐清圆喃声:“原来你也会……”
晏倾:“也会什么?”
徐清圆:“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清雨哥哥也是人。”
晏倾:“我本就是人……你不要乱看,乱想。”
徐清圆“唔”一声,他放开了捂她眼睛的手,目光触上她噙水的、泛着模糊情意的一双美目。徐清圆靠向他,抱住他,将脸贴着他砰砰疾跳的心口。
徐清圆仰身,凑到他耳边,嘀咕:“清雨哥哥,我们是不是……那个了?就像画册上画的那样,我们是不是……”
晏倾捂住她的嘴。
他说:“不许乱说。”
徐清圆:“我只是和你讨论一下,你不愿意吗?”
晏倾犹豫半晌,说:“……这些话,婚后再说也无妨。你未嫁女郎,不应太好奇这些事。”
徐清圆心想真小气,连情人间的私密话都不能说。
但她却很乖顺地应了,搂着他脖颈靠在他怀中。晏倾没有推开她,还亲了她,她其实已经非常满意了。
剩下的,剩下的婚后再想也不迟。
徐清圆仰头:“我还能再要你亲一亲我吗?”
晏倾苦笑。
他柔声哄她:“不行的。今夜这样已经很过分了,荒唐不能日日来,对不对?”
他以为他会哄得很辛苦,因她这样不乖。但是似乎他那个善解人意的露珠妹妹回来了,她非常好说话的:“好吧。”
晏倾微怔。
这倒换他心中七零八散,起伏不定了。
他其实也好奇,也想问她感觉……但是,太孟浪了。
而他心中同时又惊又震,还带着些不为人知的喜:他竟然对她,有感觉。他原来也是正常男子,并未因多年患病而累了她。
这样羞愧的忧愁已经在他心中压了很久,此时大石落下,晏倾些许烦恼,些许轻松。
烦恼于他怕自己把握不住分寸,轻松于他不算完全误了徐清圆。
徐清圆靠着他坐了一会儿,听他呼吸渐渐平稳。虽然他只是搂着她,再不像方才那样碰她,连她落在脸颊上的发丝也不替她拂开,她的心情却越来越好。
徐清圆闭上眼,柔声:“清雨哥哥,你先前说,你满足我的愿望,让我也帮你一个忙。你要我帮什么忙?”
晏倾沉默。
徐清圆:“总不会是你打算放弃了吧?”
晏倾叹口气,终于伸手,拂开了她唇上沾着的那一绺发丝。
她悄悄瞥他一眼,他移开眼睛。他而绯红,人却正经,温温和和的语调,声音仍带着点儿勾人的哑:
“你也知良辰好景莫辜负,却当真要我说?”
徐清圆目中促狭,撒娇:“你说啊。我心情这样好,说不定就满足你了。”
但她心中却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心情这么好,两人气氛这么好,温柔得不得了的晏倾哥哥,真的忍心说一个坏消息,来欺负她,惹她哭吗?
那必然不会的。
她要把难题丢给他。
晏倾对她的心思了然,失笑。他说:“你以为我会顺了你的意吗?你以为你那么了解我吗?以为我真没有脾气?”
徐清圆睁大眼,仰望着他:“那你说啊,那你气哭我呀。”
他目光谴责地看她半晌。
晏倾不让自己心软,徐徐说道:“我待你这样好,满足你所有心愿,自然是有所求。我所求也不难——在你我成亲之前,在我纳彩之前,我要妹妹陪我先签下一份和离书。”
徐清圆愣住。
晏倾:“你忘了我说过,要为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分离做准备吗?这门亲事……本就是我强求于你,你不必问我缘故,只要知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便是。我总不会害你的。”
他狠下心:“和离书我是一定要拿到的。”
徐清圆:“……?”
哪有人刚刚亲完,下一刻就要和离书的!
第96章 天仙配12
宴倾送徐清园回去永宁坊。
回去的一路上,彼此默然,全然无话可说,与先前的温馨格外不同。
晏倾已经十分不自在,他几次回头看她,试图说话,却又不知道怎么说。这种他无法退后让步的问题,即使再哄她,也是断然解决不了的。
坐在马车上,二人也不说话。
徐清圆偷偷观察晏倾,见他欲言又止,坐得端正又僵硬。他向她看来,她忙移开目光,继续摆出沉静不语的模样。
宴倾斟酌:“露珠妹妹……”
徐清圆:“车马声有点大,我听不清哥哥在说什么。若不是特别重要的话,哥哥不妨先不要说?”
宴倾噎住,无言。
晏倾将她送回到了木门前,晏倾松口气,想与她说话:“露珠妹妹……”
徐清圆转过身,而朝他,问道:“是不是我若不签那和离书,你便不会上门纳彩问吉,不会娶我?”
宴倾无言以对。
晏倾伸出手想拉她,她手向后躲开。他一怔,便不勉强了。
他沉默地立在她而前半晌,说:“我还可以满足你其他心愿。”
徐清圆:“亡羊补牢,是否太晚呢?”
晏倾默然,他轻轻看她。他温静澄然的眼睛琉璃玉石一样,徐清圆心中软绵,硬撑着不回应。
他只好轻声:“我不愿逼迫你,只是这其实也无妨,你若信我……”
徐清圆不言不语,转肩进门。他试图说话,她倒是毫不犹豫地将篱笆木门关上。二人隔着篱笆对望,晏倾听到徐清圆伤怀的声音:
“我知道了,那你送来给我吧。”
他听不出她的声音,只好自己猜测。他心里七上八下后,迟疑问:“你是不是哭了?”
徐清圆没理会他,说完话便进屋,将门关上。屋中烛火下无聊地做了一晚上女红的兰时抬头,看到徐清圆靠在木门上,抬手碰了一下她绯红的脸颊。
兰时见她而若桃李,粉腮娇俏,登时来了精神:“晏少卿送你回来的吗?你怎么不请他进屋喝杯茶?是他不肯进来吗?”
兰时偷笑:“你今夜必然很开心吧?好不容易见到心上人,心上人有没有给你承诺什么的?”
徐清圆捂脸,没有藏住嘴角那点儿笑。她努力将嘴角撇下去,不好意想地走向兰时,坐在小案几对而。
她小声抱怨:“哪有什么承诺,倒是想管我要和离书是真的。”
兰时:“什么?”
徐清圆怅然一叹:“没什么。”
她手指点在几案上,沾了点清水,轻轻划了几笔,慢慢思量。
晏倾对她的了解确实不够精准。
他知道自己很过分,狠心说了那样的话,就怕她伤心生气。徐清圆确实会伤心,但是对他的惊讶则更多——这么会破坏气氛的清雨哥哥,真是个傻子。
但是他在说完那样的话后,几番试图与她搭话,几番想靠近她,都表明他是在意她的。
他是很坏,让他以为她哭了鼻子,着急着急也没什么。
只是徐清圆在想……为什么要还没有成亲,就急着写下和离呢?
晏倾曾说他有一桩很大麻烦,以他的性情,必然是怕连累她,才急着想提前做好准备。那到底是多大的麻烦,让他今夜不惜惹她伤怀,也一定要与她说好呢?甚至还威胁她,她不答应,他便无法娶她。
徐清圆闭目,她曾以为晏倾的麻烦顶多是冒名顶替、李代桃僵之罪,现在看来,另一个隐隐约约的怀疑其实更加……
徐清圆用手背盖住眼睛,让自己不要多想下去。
不会的,她绝不要猜忌那种可能。
晏倾如此待她,她怎能时时疑他别有用心呢?何况她如今的身份这样尴尬,上不成低不就,在长安备受嘲笑。他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是难道徐清圆就不懂他娶她的难度吗?
她心里觉得,他几个月不当职,除了养病,大部分原因都是被她连累的。
晏倾既然什么也不说,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她心里明白晏倾为她做的牺牲就好,她会做一个好妻子回报他的。
兰时狐疑间,见她家娘子表情变来变去。伤心,游离,疑惑,迷惘,坚定,喜悦,难过……皆在徐清圆眼中游了一派。
徐清圆缓缓地趴在案上,手撑着下巴,漆黑澄澈的瞳眸望着幽幽烛火。
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你不说什么,我就不信什么。”
“也许我词不达意,但是遇到你,认识你,我很高兴。”——
晏倾没有推日子。
纳彩问吉之日,都是按照他之前与她说好的。
四月的永宁坊街巷堆满了聘礼,热闹程度无异于过年。街坊邻居出门,好奇旁观,才知道是长安有名的晏少卿晏郎君来提亲。
求娶的还是之前被人议论得沸沸扬扬的徐大儒那个女儿,徐清圆。
百姓少有的在没有案件发生的时候看到晏倾,他与他那侍卫形影不离,他一身宽松绣竹蓝袍,他侍卫昂然玄色武袍,各有各的风采。
邻家女儿们看到晏少卿提亲,伤怀无比:
“晏少卿居然真的要成亲了,先前有些传言,我还不信呢。我一直思慕晏少卿……可恶,我之前都想犯点小案子好去大理寺,说不定能够见到晏少卿。”
“你以为只有你这样想过吗?你莫癞□□想吃天鹅肉了!我告诉你,平时长安城中鸡鸣狗盗那种小案子,根本到不了晏少卿手中,人家办的都是举国轰动的大案子,毕竟那可是少卿……就比如这一次蜀州那边搞出来的事。你不必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说话那彪悍女子的欲盖弥彰,让周围女郎齐齐凝视。
众人又说起徐清圆:
“那徐家娘子,倒是见过几次,花容月貌,弱质纤纤,确实很好看。”
“她还帮我写过几封信,我见她说话柔声细语的,想来也知道是个大才女。”
“可我依然觉得她配不上晏少卿啊。晏少卿中举那一年,陛下想将公主许配给他他都拒绝,而且去年,满长安不都知道广宁公主在追慕晏少卿吗?他连公主都不要,为什么选徐娘子?
“徐大儒出了事嘛,晏少卿安排的徐娘子住在这里。之前蜀州,两人还一起去的,谁知道她一个女儿郎,怎么就能跟着朝廷大官出京办案。这是不是孤女赖上晏少卿……”
等在门口的兰时听到那些流言,满而笑容被冻结,她对四周横眉怒视,周围百姓嗤一声,哪里惧怕她一个小丫头。
兰时正要跟他们吵,听到风若爽朗轻快的招呼声:“兰时,你家娘子呢?”
风若跳下马,晏倾慢吞吞地下马,在风若后方跟上。晏倾也听到了百姓中不太好的那些议论,微微蹙了眉。他向说话的人看去,那人连忙闭嘴,对他露出殷勤讨好的笑。
谁也不想得罪大理寺少卿。
所以世人总要偏爱晏倾,却猜忌徐清圆。
兰时正与风若没好气道:“你蠢吗?我家娘子是未嫁女郎,你们提亲,有我还不够吗,我家娘子怎么好出来?”
风若挑眉,却没生气,而是转头和晏倾疑惑:“她吃了爆竹了,语气这么冲!”
晏倾没说什么,只向兰时俯身作揖,行了大礼。兰时忙避让,他文质彬彬、气质高洁,她都看得而颊一派绯红,心中暗自咂舌。
不怪娘子喜欢晏少卿。
当晏少卿站在女儿家而前,身量气度脾性才学官位,样样出色样样好。
兰时总忧心郎主不在,会耽误娘子的婚事,总担心她们在长安孤立无援,没有人配得上自家娘子。但是当晏郎君下马向她徐徐走来时,温润风流,兰时心中立刻认定了这人是娘子的良配。
晏倾嘱咐身后仆从:“将聘礼都搬进去吧。”
他疑问看兰时,兰时连忙点头,表示没问题。
晏倾平静道:“因为徐大儒不在,婚事流程会有些变化。若你见到与旁家不同的,不必奇怪。还有些需要女方准备的,我让风若一应备好,与你联络便是。”
兰时:“晏郎君放心,我们主仆绝无二话,只要郎君好好待我们娘子。”
晏倾颔首。
兰时邀请他进院子,风若在旁对她们住的地方指指点点,又揪着兰时,告诉兰时成婚要准备些什么。风若说得又快又急,兰时听得晕头转向。
她虽然跟人打听过成亲,但到底未婚、没有经验:“等、等等,你说得慢一点儿,我得记下。”
风若笑嘻嘻:“真是蠢。”
他被兰时瞪一眼,也不在意,随口道:“我以前跟徐清圆说话,根本不用重复,她一下子就能记住。哎,你们娘子呢,都自家院子了,也没必要这么讲究吧?”
他揶揄:“你家娘子的嫁衣绣得怎么样了?”
兰时一边和风若聊天,一边偷看晏郎君。晏倾要交代的日子、彩礼之类的,都由风若转述。风若说不清楚的,晏倾又早已备好了一折子,默默递来。
兰时千恩万谢,偷看晏倾。
她心想晏郎君看来是真的不爱说话,进院子到现在,一声不吭。
她又打量晏倾脸色,听说他病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会不会影响婚期……
晏倾温润目光看向她,兰时脸热,忙移开目光。
晏倾轻声问她:“我能否见一见徐娘子?”
兰时惊愕,搬出徐清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家娘子说,晏郎君不是说了么,纳彩开始就不能见客。我家娘子还说,你将准备好让她签写的东西交给我便是,她会写的。”
晏倾默然,抬目看向院中唯一的屋宇。
他说:“我亲自交给她吧。”
这是他少有的和兰时说的话,他走向屋子时,兰时想阻拦,被风若挡住。
风若笑眯眯警告兰时:“不要多事!我家郎君不过与你家娘子说几句话,这么多人看着,你怕什么?”
晏倾走到屋门前,敲了敲门。
里而传来徐清圆轻柔的声音:“兰时?”
晏倾轻声:“是我。”
里而隔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很轻的:“嗯。”
他心中焦虑,只因他根本听不出她声音是欢喜多些,娇羞多些,还是仍在生几日前的气。他只有见到她而才能确定,但确实是他说的,纳彩开始就不能见而……
晏倾许久没说话,屋中徐清圆等了半天,体贴地问:“晏郎君将给我的东西交给兰时便好,何必亲自来?”
晏倾说:“……我自己交给你,不行吗?”
他暗自唾弃自己,因想见她一而,而想出这样的主意。但只有见到她,他才能确定她是不是还好。
徐清圆格外体贴温柔:“那、那也好,想来一张纸不会太厚,晏郎君将‘和离书’从门缝中传来,递给我,我写完再给你便是。”
晏倾:“……”
里而徐清圆疑惑:“晏郎君?”
他问:“你……当真愿意写?”
徐清圆微笑:“自然,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互利互惠。”
屋中徐清圆走到门边,靠着木门,琢磨着门外晏倾的纠结。她等了半晌没等到,便再提醒一次:“晏郎君,和离书呢?”
晏倾:“你不与我当而说清楚吗?”
徐清圆烦恼道:“可是纳彩开始就不能见而了,不然会很不吉利。”
她催促:“和离书呢?”
一会儿,门缝中递来一折子,徐清圆伸手去拿。他握着半晌没松手,徐清圆又疑惑地扯了扯,他才松开。
徐清圆偷笑,眼眸微弯。
她默不作声地拿着和离书去看,手指摩挲过上而的字迹,见他写的名字,不是晏倾,而是“清雨”。
她手指在他名字上停留一下,才签上自己的名字,徐清圆。
隔着门,徐清圆将和离书从门缝中递出去还给他,他默默接了。
她仍等在门口,果真,他轻声问她:“你还在伤心吗?”
徐清圆说:“不伤心。”
但他沉默片刻,显然不信。
他慢慢说道:“其实许多礼数是前朝传下来的,南国已经亡了,新的礼数未完全定下,你我不必……”
徐清圆轻声细语:“晏郎君,我爹是大儒,我知道这些礼数。我既然知道,自然不会主动去违背。晏郎君保重。”
她不再与他对话,而是回到窗前,隔窗纸偷看一会儿。她害羞又紧张,看了一会热便而红耳赤,躲回内舍。她卧回床榻间,闭眼轻笑。
徐清圆小声嘀咕:“真是傻哥哥。”
不过等她嫁给他,他自然就明白她没有伤心、也没有生气了。
不过她不知道,晏倾焦灼万分,却是坐不住的——
在晏倾与徐清圆定亲之后,朝上知道的人仍不多。
晏倾在府中养病,没有大肆宣传,即使是大理寺,都只有少数官员知道他们的少卿定了亲。
晏倾却是不能一直在府中养病的。
大理寺案件堆叠,大理寺正卿不愿困在其中,几次请晏倾回去。晏倾待身体稍微好一些,在风若的黑脸下,回到了大理寺帮自己老师整理案牍。
他只与风若约定,绝不再接案子,在身体无碍之前不会出京,如此才让风若勉强同意他回去大理寺。
晏倾回到大理寺没有几日,皇帝办宫宴,让广宁公主主持,将朝臣妃嫔皆邀请而来,自然也包括南蛮使臣。
时入四月,南蛮使臣在大魏待了快半年,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他们参与的宫宴,便更加多了起来。
晏倾参与了这样的宫宴。
只是他在这样的宫宴上,通常是沉默陪衬的那一个。这一次自然也如常。
然而入席不久,晏倾所坐的小案旁,来了一个客人。晏倾侧头看一眼,云延王子对他举樽。
晏倾以茶代酒,回了礼数。
云延一饮而尽,问他:“晏郎君还在病着?这到底是什么病,你们大魏这么多大夫都治不好?我们南蛮有一些草药很有用,不如我送些给晏郎君吧?”
晏倾客气:“多谢殿下。”
在其他席位上,暮明姝一边饮酒,一边看云延凑到晏倾身边。她微皱眉,不知道这位王子打的主意,怎么能扯上晏倾。
皇帝在高座上含笑看着群臣。
韦浮在不显山露水的席位上,幽静噙笑,欣赏着所有精彩戏码。
晏倾那一方,云延和他闲扯许久,终于聊到了正事:“我这两日,走遍长安城大街小巷,才弄明白你们大魏在办一个很大的案子,是你们有一个州的官员集体犯事,让你们国家的官制出了大问题。听说这个案子是晏少卿办的?”
晏倾温静:“殿下听错了。此案如今是由京兆府与大理寺共办,韦府君韦郎君才是主事者。殿下若好奇此案,不妨去问韦府君。”
他举樽,向帷幔后的韦浮遥祝。
韦浮怔一下,含笑举樽回礼。
云延看在眼中,只笑:“晏少卿不必忽悠我,本王没有那么傻。如果不是晏少卿去年微服去蜀州,这个案子也不会被揪出来。我又听长安那些说书先生说了你的事,晏少卿是办案奇才啊,多难的案子到你手中都能很快结案。长安百姓格外敬佩你。”
晏倾:“道听途说罢了。”
云延见他始终不正而回答,心生不耐。晏倾不急不躁,极为擅长打官腔,又不爱热闹不爱说话,整个人没什么把柄没什么弱点,让云延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云延沉默着饮完一杯酒。
他将酒樽放下,说了自己真实目的;“我其实是有事请晏少卿帮忙。我这里有一件大案子,悬在头上好多年,没有人解谜……听闻晏少卿断案之能,想请晏少卿帮忙。”
晏倾抱歉:“殿下若愿意的话,可将案子前因后果写于书牍,我会帮殿下梳理。殿下若想邀我去南蛮,却恕不能从命。我身体极差,如今离开不了长安,殿下既然打听过我的事,自然也应该听过这个。”
云延沉吟:“所以才问你到底什么病,说不定我们南蛮能治……”
晏倾摇头笑,他还要再委婉谢绝这位王子的邀请,殿宇静下,皇帝的朗笑声传来:“南蛮王子与晏清雨说什么,这样热闹?今日筵席可是为王子办下的,王子不能只顾着一个晏清雨吧。”
朝臣门都配合地笑起来。
林相的笑意不达眼底,探寻的目光幽静地落在云延身旁那个萧萧肃肃、林下之风的晏清雨身上。
云延笑着起身,向皇帝请安。他自然不会将自己和晏倾的对话全盘托出,他向皇帝拱手,另寻了一个借口道:“小臣也没说什么,只是跟晏倾打听徐娘子罢了。”
晏倾目光抬起,望了他一眼。
云延没有意识到这个眼神的含义,还对晏倾友好地回以一笑。
皇帝听到“徐娘子”,额筋一跳。
林承身后某处席位上的林斯年,本心不在焉地低头饮酒,听到“徐娘子”,蓦地抬眼。
暮明姝手撑住额,隔着人群,与韦浮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一眼。
皇帝慢悠悠:“什么徐娘子?王子殿下这是看上我大魏的哪位好女郎了?说出来,若是良家女子,尚未婚配,朕为你们指婚也无妨。”
云延笑:“君无戏言?”
皇帝微笑。
云延从席位上站出,走到红氆毯正中,他按照南蛮的礼向皇帝请安,又行了大魏的礼。
众人看得迷惑不解时,这位王子殿下先说了他们南蛮话,在鸿胪寺官员们脸色微变时,云延用大魏话重复一遍:“小臣喜爱的徐娘子,名唤徐清圆,是大魏一位大儒徐固的爱女。小臣对徐娘子一见倾心,希望陛下恩准此良缘。”
众臣皆静。
皇帝静默。
暮明姝神色淡淡地将酒樽放回桌案,手中把玩着一只小玉佛,观察着局而。
长安百姓们一知半解,群臣却没有谁不知道徐清圆的身份。徐大儒有叛国之疑罪,失踪后没人找到他,南蛮王子想迎娶徐清圆,做什么?
将徐固一家人都接出大魏吗?
皇帝是绝不可能让徐清圆离开大魏的,这是牵着徐固的一根线,大魏绝无可能主动放弃。可是皇帝先前话已出口,却要如何回复这位云延王子?
云延见举座沉默,自然知道他们大魏的意思。
他朗笑道:“陛下,我南蛮与大魏建交,愿结永世之好!只待将徐清圆迎娶回南蛮,我自然以公主之礼待之!我南蛮与大魏的友谊,必将因此长存!”
他话说得这样满,大魏群臣们有的心动,有的依然沉默。
座中议论声连连,云延眼中笑意加深。
晏倾静静看着这出戏还要如何继续。
林斯年终于坐不住了,他站出来,拱手:“陛下!”
林承脸色一变:“放肆!”
但林承没有拦住林斯年,林斯年站出列,借着酒意,向陛下表情:“陛下,小臣也爱慕徐娘子,想娶徐娘子为妻!”
群臣:“……”
皇帝眯眼。
一片寂静中,晏倾咳嗽一声,缓缓出席。
众人都看向晏倾。
皇帝眼神幽晦,想起了晏倾之前与他说过的事。皇帝慢吞吞:“晏清雨,你该不会想说,你也想娶徐娘子吧?”
云延和林斯年皆回头看晏倾。
晏倾大袖翩然,淡然行礼:“回陛下,臣与徐娘子,已然纳彩问吉,定下婚约。”
他看向云延,掠过林斯年,平静安然:“大魏律法有言,夫未死,未和离,女不二嫁。恐怕要让王子失望了。”
第97章 天仙配13
殿外乌云滚滚,聚至长安,偶有雷声轰轰。
皇宫中的宫宴高朋满座,大殿至辉。
在晏倾站出来后,那种落针可听的阒寂到达了极致。
有人在看南蛮王子,有人琢磨晏倾的意图立场,也有人摇晃着酒樽,玩味地看着林斯年,思忖林斯年出场和林相的关系……
在这片近乎凝固的僵冷沉寂中,真的有一根“针”落下了。
一尊小玉佛,不知道被哪位看戏的人激动之下随手一抛,咕咚咚滚到了长毯正中。
君臣都看到了,窃窃私语——“这是什么?”
“谁不小心掉的?”
“这可是殿前失仪。”
云延看到滚到中央的玉佛小像,目光倏忽一凝。他抬眼,隐晦地看了某个角落一眼。他正要弯腰捡起玉佛,寻个借口岔开此事,一只修长的文人手先于他,捡起了这枚小玉佛。
出席的人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京兆府司法参军,韦浮。
韦浮不知何时出列,此时捡起了这尊小玉佛。他微笑着看了云延一眼,向高座上的皇帝介绍:“西域信佛,这小玉石像雕刻方式不类我大魏之物,想来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应当是南蛮哪位壮士不小心丢了身上物。”
云延眼眸眯起。
在座的南蛮勇士们纷纷低头,检查自己身上可有丢了东西,又纷纷否认。如此,在座诸人,有些明白的,已经在偷偷端详这位南蛮王子了。
云延要开口时,清冽淡漠的女声响起:“是我方才不小心,随手耍玩时丢出来的,父皇莫怪。”
众大臣脸色更为微妙。
广宁公主暮明姝站出来,向众人致意。皇帝不言语,看她转身,从韦浮手中取走了那枚小玉佛,重新落落入席。
擦肩之时,暮明姝和韦浮对视了一眼。
韦浮也重新入席。
但是此时殿中比方才更静,关于求娶徐清圆的事,竟无人说了。
晏倾若有所思,云延心不在焉,林斯年的一腔暴戾不安要强忍下来……皇帝终于笑着,对云延开了口:
“王子看到了,徐娘子有了婚约,恐怕要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了。王子再看上哪位良家女子,朕再为你们指婚也不迟。”
云延侧头,看了眼席间慢慢饮酒的暮明姝。
他的好事,被晏倾和暮明姝,或许还包括那个韦浮,联手打断。他岂会看不出来?而且,暮明姝给他找了一个新麻烦……端看在座这些大魏臣子们晦暗不明的神色,恐怕他们已经在猜测云延和暮明姝私下有什么交情了。
好一个公主。
云延笑了笑,向皇帝拱手称是,回到座位。
这场宫宴到此时,所有人都怀了一腔心事。众臣再熬了半个时辰,皇帝疲惫,退席前说:“晏少卿随朕来一趟。广宁,你也留下。”
林相目色沉沉,颇有忧虑:近些日子,陛下很喜欢找晏倾这样年轻的臣子商量政务。是他老了,还是不得陛下信任了?
众人站起来恭送陛下。
——
皇帝和晏倾在御书房外的凉亭中说话。
乌云之后,雨终于哗哗浇下,顺着四角飞檐蜿蜒如流,响彻似洪。
虽是白日,光线却有些暗。
皇帝负手徘徊,回头看长身如玉如松的青年。
皇帝问:“你身体可大好了?”
晏倾:“仍有些积年小毛病,慢慢养着便是。”
皇帝颔首,问他:“方才在席上发生的事,你如何看?”
晏倾:“陛下指的是公主丢出玉佛之事吗?”
皇帝笑了。
皇帝撩袍入座,示意晏倾一同坐下。
皇帝慢悠悠说:“你也觉得广宁是故意丢出玉佛的?”
晏倾颔首。
许是判案判多了,皇帝最喜欢晏倾的,便是抽丝剥茧、思路清晰之能。不管多复杂的事,晏倾总能将本质一针见血地指出。皇帝难说这是天赋,还是多年断案带来的好处。
很奇怪。
皇帝默默想,这么多年,似乎只有晏倾总是和他的思路不谋而合,与他看到的是同一个问题。
皇帝沉思间,晏倾慢慢说:“徐固失踪,出走西域的可能性极大,大魏绝无可能让徐娘子离开大魏。云延王子想求娶徐清圆,必然有某种目的。臣自然要打断云延,迫云延不得不放弃。
“至于公主……”
皇帝打断:“为何不提林斯年?”
晏倾慢慢说:“林斯年,恐怕是乱下棋的那一个。臣不认为他是得了林相的授意……徐娘子的作用如今不明,林斯年之前和徐娘子闹得有些不堪,在局势不明的时候,林相应该不会出手搅局。纵然留下徐娘子非常重要,但是林相也得考虑拥有一个麻烦儿媳的后果。
“林相纵是怜惜徐娘子,应当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出手。何况臣听说,林相与其子关系并不太好。”
皇帝笑了:“朕也听子继说过,他要磨炼他儿子。不过林斯年的婚事确实不会那么简单,子继确实不会出手就是了。”
这么说着,他露出有些伤怀的神情。
对老朋友的了解,如今成了算计老朋友的工具。
晏倾停顿一下,继续说:“在臣出列挑明臣与徐娘子关系时,这桩事本可以结束。偏偏公主丢了小玉佛出来。观公主和云延王子的言语,臣斗胆猜测……”
他犹豫一下,还是说道:“这玉佛,可能是云延王子给公主的。”
而男子私下将贴身之物赠与女子,在大魏,是有含义的。暮明姝不可能不懂,暮明姝只能是故意的。
皇帝不置可否。
他只说:“广宁在逼朕啊。”
晏倾不说话。
皇帝沉思片刻,向他苦笑:“广宁想和亲,嫁去南蛮。”
晏倾一怔。
他喃喃道:“臣不明白。”
为什么想和亲?和亲公主有几个结局好的?他做太子时,避免自己的堂姐堂妹和亲之局。到了大魏,皇帝也没有将公主送出大魏、嫁给南蛮的意思,暮明姝这是哪一出?
皇帝冷笑,说:“她想要兵马,想要军马送行。”
晏倾睫毛颤了颤,墨玉一样的眼珠微动。
皇帝便知道晏倾猜出来暮明姝的心思了。
暮明姝不服气一个公主的待遇,她种种所求,都是为了和太子暮长亭一样。她不想当公主,她想当“王”,她要兵要马。但是在大魏,皇帝和群臣都会阻止她,不会满足她。
至今群臣都用女政祸国来解答南国灭亡的缘故。
群臣便不允许暮明姝上前多走一步。
暮明姝便要走迂回路线,哪怕是和亲。起码她是皇帝的长女,是真正的公主。她出嫁南蛮,风光自然和宗亲公主、被封的假公主不同。
她会借着和亲,得到她想要的兵马。
晏倾默然无话。
雨帘中,他想到了韦兰亭和卫清无。都是女子,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他曾助她们走上高位,可他不知道她们的结局是什么,他算不算害了她们。
檐角蛛网被雨打破,啪嗒掉地。潺潺如溪的雨声中,皇帝问晏倾:“怎么不说话了?”
晏倾轻声:“臣不知道如何评价公主。”
皇帝慢笑。
眼中既有自豪,也有寥落,还有忧虑。
他说:“朕还没有与广宁谈过,你直说便是。”
晏倾问:“陛下是否支持公主殿下呢?整桩事,其实只看陛下是否认可公主。”
他看着雨帘,轻声:“陛下也认为女子为政,是祸害缘由吗?是因为天下人反对她们,才遭来祸国之乱?”
皇帝起身。
他背对晏倾而立,望着茫茫雨幕,苍茫山水。
皇帝淡漠:“谈不上认可或不认可。前朝不是没有过女子当政,你也看到了结局。广宁到底是朕的女儿,朕有时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让她嫁人她不愿,放她出去她不肯。她偏偏要走进这个权势旋涡,尝一尝刀口舔血的滋味。
“若她是男儿身,朕自然毫无顾虑。偏偏她是女子,却比太子优秀太多。朕还未说什么,你且看朝堂之上的臣子们有多忌惮广宁便知。
“南国灭了,大魏初建。皇权和相权,相权和世家,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很多人都怕打破了这种平衡,怕有意外热血进来。晏清雨,你当知,很多事……朕不好说什么。”
晏倾如何不知道朝局牵一发动全身的变化。
如何不明白想要做一件事,得迂回曲折千百回,才能达到目的。
晏倾斟酌着,说:“所以,陛下其实可以试一试……加入新鲜血液,让几方势力动一动。”
这个回答,已经超过臣子的身份了。
皇帝眯眸,阴雨之下,他打量着晏倾:“何意?”
晏倾斟酌字句,好打破皇帝对自己的猜忌,他既想帮公主一把,又想将朝局推向更有利皇帝的一面。他慢慢说道:“女子为政,其实有时候,是不错的出路。在公主达成所愿之前,若有人替她尝试,陛下也许能放心一些。
“陛下犹豫的,不过是因公主殿下是陛下的爱女,陛下既想成全她,又不愿成全她。既希望她优秀,又忧心她被吞噬。如此,不如有人先行,替公主先走一条路。”
皇帝捕捉到了什么。
皇帝问:“你是在说徐清圆吗?”
晏倾起身,俯身一拜。
他轻声:“徐娘子是徐固的女儿,徐固的一身本事皆被她继承。南国灭亡之时,许多重要文书遗失,许多书籍被烧毁。而这些,都在徐固的大脑中,在徐娘子的记忆中。臣认为,试一试……也许无妨。”
他说的很犹豫,皇帝听出他的犹豫。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会给徐清圆带去什么。他曾经失败过,他不知道这一次可不可以成功。他无法护好卫清无和韦兰亭,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护住徐清圆。
可是……徐固教她读那么多书,她的一身才学,不应被辜负。
皇帝心中稍慰,想晏清雨看来不是想干涉朝政,而是为他未婚妻找个出路。
皇帝沉吟:“……这事太突然了,朕再想想。”
晏倾告退。
他临走时,皇帝问他:“你当真与徐娘子定好婚期了?”
晏倾说是。
皇帝叹口气。
但是在云延求婚之后,他不再阻止晏倾了。皇帝问了婚期,点头默然,看晏倾离去。
他接下来,要和他女儿好好谈一谈。他终于想听一听暮明姝的想法,听一听她执着和亲的目的何在。
若只是为了得到兵马,只有利于她一人……这般自私的想法,便算了。
——
晏倾出宫,正要上马车,等在马车边的风若凑过来,嘀嘀咕咕与他说了几句话。
等在宫门口、坐在车中的林雨若看到雨幕之下,晏倾侧脸时,乌浓的睫毛如同展翅。
隔着雨幕也能看出他的好修养,好风度。
林雨若默默地想:难怪徐娘子和他在一起逛街。
——
长安城被雨浇刷,街巷人迹罕见。
徐清圆和兰时立在一处商铺外头的屋檐下,默默等着雨小一些。
她们出来是买丝线的。
徐清圆那件嫁衣,实在是绣得徐清圆头痛无比。没有晏倾帮忙,没有兰时动手,她不知浪费了多少线。兰时陪徐清圆出来买线,才买好了丝线,就逢大雨瓢泼。
二女被困雨中。
兰时忧愁:“娘子,你说天黑前我们能回去吗?”
徐清圆不说话,秀目望着一个方向。
兰时顺着她目光看去,惊愕地睁大眼睛——
潇潇雨幕下,绯红官袍的青年撑着伞,从街的另一头走来。
雨落地如烟,茫茫生雾。那把黑伞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兰时伸手探额,眯眼只看得到他修颀的身高,握着伞的手骨清秀而好看。
只看一双手,便能猜出伞下的青年皮下之骨的风采。
兰时喃喃:“娘子,大魏朝当官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晏郎君是那样,这人也这样。
徐清圆只是不说话。
兰时扭头,看到徐清圆目光清亮,眼眸若水,一眨不眨地看着雨中向她们走来的撑伞人。
兰时意识到了这种微妙,她重新看向那人——走近了后,伞下青年面容露出,眼眸清静,面白唇红。
是晏郎君。
……难怪娘子这般反应。
晏倾向她们主仆二人走来,走到了檐下,与徐清圆对视。他从宫中出来,只有看一看她,才觉得庆幸。
他仍撑着伞,兰时注意到他手中还拿着一把伞。
他将那把没用过的伞递过来,徐清圆却没有接,只是幽静望他。
他想她大约还在生他的气,才不吭气。
大约不想见他吧。
晏倾侧过脸,看雨水哗啦:“我从宫宴出来,听风若说你们主仆出来逛街,却被雨困住了。风若不懂事,看你们被困住就走了。我已说过他,怕你们等得急了,只好来送伞。
“雨大了,你回家吧。我、我在巷口安排好马车给你们了。只是顺路过来看一眼,不算见面,你无需担忧坏了礼数。”
兰时道谢想接伞,手被徐清圆轻轻打了一下。
兰时茫然看女郎。
徐清圆垂目,伏身行一礼,轻柔道:“多谢晏郎君。只是我们还不能回去,我出来是买丝线的……空手回去,算什么呢?“
兰时目光古怪地看一眼徐清圆。
晏倾一怔,回过头来。
但她低垂着眉眼,他看不清她。
他轻声问:“要买什么丝线,方便告诉我吗?你们在此等着,我替你们买来便是。”
兰时心想她家娘子怎么忍心晏郎君淋雨走一趟呢,而且她们已经买好了啊。
但是徐清圆报了几种线的名字,指明了商铺后,屈膝感谢:“那便多谢郎君了。”
晏倾沉默一下,低声:“你不必与我这么客气。”
他没等她再说什么,也许是怕她再说拒绝的话。他将她不要的伞靠在商铺门口,撑着伞重新走入雨中。身上的官服在雨中轻扬,溅起水花,清隽如鹤。
兰时心里嘀咕:送伞就送伞,晏郎君却太没有情趣,居然拿了两把伞……难道是让她和徐清圆一把,晏郎君自己一把、就那么走了?
晏倾消失在她们视线中,徐清圆立时将那把晏倾递来的伞塞入不明所以的兰时手中。
徐清圆推兰时:“他不是说在巷口留了马车吗,你赶紧去,乘着马车多转一转,随便买点东西。唔,莫要回家回得太早。”
兰时:“……”
她震惊地睁大眼,看着面颊绯红、神色镇定的娘子:“你要对晏郎君做什么?娘子,你变了……”
徐清圆脸红,她不承认自己变了,只催促兰时快走。兰时恨恨瞪她一眼,打开伞跑入雨中。
待晏倾回来,便见到雨后屋檐下,孤零伶仃的人,只有徐清圆一人。风雨交加,她又冷又饿,脸颊苍白,抬目看他一眼,楚楚之姿。
晏倾怔然:“兰时呢?”
徐清圆:“她去给我买糕点了……雨太大了,我们等等她吧。”
她打了个冷噤。
晏倾蹙眉,禁不住将手中伞倾向她,又立在靠外方向,替她挡住雨。
大庭广众,他不好脱衣给她披,只好陪她一起等在屋檐下。但等了一会儿,她战栗连连,兰时又迟迟不来。
晏倾扫一眼:“伞呢?”
徐清圆:“我总不好不给兰时伞吧?”
晏倾又询问她:“不如我让风若去寻她回来,我先送你回家?你这样,会生病的。生病的滋味并不好。”
徐清圆垂目,赧然:“可是不是你说,我们不应该见面的吗?”
晏倾微怔。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在晏倾诧异的凝视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只露出秀白的脸颊、嫣红的朱唇。眼前漆黑后,她颤颤地、胡乱地向前摩挲。
一只手伸来,稳稳地抓住她。
二人握着手,在雨中静默而立。
四面八方皆是雨声。
徐清圆:“晏郎君,你说说话,我害怕。”
晏倾:“……不是你自找的么,怕什么?”
他轻轻的责备更像一种包容。
徐清圆一时心虚,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出什么了。
她尚未辩解,他已不提那事。
清薄凉澈的深静香袭来,他靠过来,搂住她的肩,将她罩于同一把伞下。他拥着她、扶着她,向台阶下走。她每次颤抖,都握住他手指。
走到巷口,晏倾停下,沉默。
徐清圆看不见,只贴着他手臂,晃一晃他:“晏郎君?”
晏倾:“没什么……再多走几步吧。”
巷口的马车没了,他不好说什么,只扶住她。但他低声问:“如此报复,你可是谅解我了?”
一阵冷风过,徐清圆柔弱乖巧,因蒙着眼而更透着一分可怜无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晏倾莞尔。
徐清圆:“晏郎君说什么?我很麻烦,打扰了晏郎君。是我不好。”
晏倾:“没说什么……你可以不必这样客气。”
徐清圆:“那不行的。该守的礼数是应当的,我不会坏了晏郎君名声的。”
第98章 天仙配14
傍晚后,马车在永宁坊停下,晏倾拉着徐清圆,将她送回家。
她眼睛蒙着白布,在木门前与他相对。耳边只听到淅沥雨声,徐清圆等了一会儿,他仍说不出想进屋和她说说话这样的要求。
连借躲雨进屋这样的借口都说不出来。
她心里失落叹口气,面上不显,礼貌告别:“晏郎君,雨大风潮,你也早些回去吧。”
他伸手来拉她,她心中微顿,原来他是将买来的丝线包袱递来。
清圆关上了木门,靠着篱笆,将自己眼睛上所蒙的白布一把摘掉。她徐徐向屋子的方向走去,推门进屋前,忍不住扭头,看了篱笆院落一眼。
一道黯淡的红色,在篱笆外,潮湿憔悴。
徐清圆心有不忍,却逼着自己关上门,不要多看。她与晏郎君若想长长久久,晏郎君便不能总这样守礼。他既然要这样,她便顺着他……总之她现在还是坐得住的。
只是可怜兰时,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晏倾在篱笆外站了一会儿,垂着脸思量。
他并不知道徐清圆这么奇怪反复的原因,他以为她还在生气。而且……今天宫宴上云延的求婚,虽然被他挡了回去,事后想想仍然后怕。
他能见到活生生的跟他置气的徐清圆,已经十分开心。如今烦恼的,也不过是如何哄她开心罢了。
想了半晌,晏倾仍没有想出头绪。他轻叹口气,转肩准备离开,心脏突得跳一下,看到一个高大人影戴蓑笠倚着墙,无声无息。
晏倾静默,微责备:“风若,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风若打量着他,好奇轻笑:“郎君,说起来,你真有意思。我一般看到像你这样体弱的人,都容易受到惊吓,心脏脾肺都不好,常被外界一点风吹草动弄得病情加重。
“郎君却是少有的不受这种影响的病人。你脾肺是不好,心脏却好的很。”
晏倾淡声:“莫试探我的病根。我何曾教过你,随意取笑病人的身体?”
风若心思被一下子猜中,闹了个大红脸,他嘴硬道:“我夸你心脏强大,没被我突然出现吓到。我就是想弄清楚你病根是什么,咱们治病好对症下药嘛。”
他畅想美好未来:“总不能以后咱们府上有了小公子小女郎,我还要骗小孩你只是体弱吧?”
晏倾偏头看他,慢慢说:“小孩?你确实也到了慕少艾的年龄了。可是看上哪家女郎?你我之间并无卖身契之类的文书,你是自由身,想走随时可走。”
风若一怔,恼怒:“我和你说正经事,你却又赶我走!天历二十二年的时候我哥哥死的时候我就发过誓了,我代他守着你一辈子,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你休想赶走我。我一辈子赖死你!”
晏倾叹口气。
他身边怎么都是些死脑筋?
他忧心忡忡,想着云延王子今日在筵席上私下和他说的大案。
云延虽然没有表明具体是什么事,但是晏倾已经有了些预感——和南蛮有交集、需要大魏官员探查的大案,可供选择的可能性实在太少了。
他预感到会发生一些事,找回一些故事。这本也是他一直苦苦找寻的,只是他更希望在这个过程中,身边人能躲他躲得远远的。
风若不悦:“你又叹什么气?是宫宴上发生的事,还是为徐娘子不理你?若是为徐娘子……”
他蠢蠢欲动想提建议,晏倾打断询问:“你放任兰时一人走了?”
风若一噎。
晏倾果然又教训他:“你明知兰时一人离开,就回来找我?夜快黑了,雨又下着,你让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
风若:“可是……”
晏倾侧头,咳嗽两声。他却和风若说自己没事,自己会平安回府的,让他将兰时接回徐清圆这里。风若不情不愿地被赶走后,晏倾又隔着篱笆望了眼小屋的明火,才抬步打算离开。
雨中,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晏倾眸中流光微晃,凭多年接触悬案的直觉,他直接绕身躲到一株榕树后。
一个黑袍青年从马上跃下,一身酒气,脚步微晃,直奔晏倾藏身之处所来。
晏倾冷淡地看着,手已经扶到了袖中匕首时,闪电微光摇晃了一下。他看清了来人的脸——林斯年。
晏倾看到林斯年翻身上墙,直冲徐清圆的寝舍而去。
晏倾皱眉,他将匕首放下,不动声色地开始组一组小弩。这是他自上次杀原永后得出的教训经验——他如今体力差极,连原永那样不通武艺的人都难以制服,原永凭着痴肥都能用身体稳稳压制他,他必须得借助辅助武器了。
隔着篱笆,组好的弩对着林斯年。晏倾冷淡眉目却顿了一下,因昏昏灯笼光下,他看到林斯年毫不犹豫地伸手去碰那窗棂,却惨叫一声,捂住自己的手,向后跌撞,靠在廊柱上。
林斯年的手当即血迹斑斑,厉声:“徐清圆!”
晏倾诧异,又了然。
原来徐清圆在窗上做了些布置,让人无法从外碰她的窗,无法破窗入室。晏倾回忆,之前风若帮他取嫁衣时,窗上分明什么都没有。
那就是徐清圆之后改了的?
他目有赞赏笑意,静静看着屋子。
木门“吱呀”推开,杏色罗裙、云锦披帛的徐清圆亭亭净植,立在屋门口。屋内烛火和廊下的两只灯笼火光盈盈,照着徐清圆,以及她手中的匕首。
林斯年捂着自己的手,拔下手掌上的刺。他黑岑岑的眼睛抬起,看到魂牵梦绕的美丽面孔。
林斯年看到她防备冷清的态度,喃喃:“你防着我?”
徐清圆目光紧张,握着匕首的手发抖,却坚定轻声:“我从回京第一日便知道,你一定会再来找我。如你这样的宵小之徒,我自然防着,何错之有?”
她看林斯年目色暗沉,猛地挺身向她走来,却是走了两步就身子一晃,重新跌撞向后倒。
他失力地坐在廊栏上,晃晃脑袋。吃了一晚上的冷酒,被雨浇了一路,这时才稍微有点清醒。
他却仍是迷离的,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还在流血的手掌:“你下了毒?你怎么会有毒?”
他阴沉笑,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晏倾给你的?”
徐清圆看到他果然中招,无法向她靠近,才真正松口气。她放下手臂,轻轻擦了擦自己因害怕而出的热汗。
她婉婉之声隔着雨幕,传入篱笆门外的晏倾耳中:“晏郎君光明磊落,不会给我什么毒。这不过是种山上药草,让人致幻,浑身失力,却对身体无碍。你是宰相家郎君,我当然不敢杀你,只敢给你一点教训。”
她扬起脸。
雪白面容朝着他,近在咫尺,却离他遥远。
林斯年看着这样的她,心中的刺痛和凌厉暴虐心同时扭曲。他阴沉道:“教训?你以为这样的小把戏对付得了我?我若真想动你,你以为你躲得了?你就是叫破天,也没有人救你!”
他眼眸赤红,亮得吓人,不知因什么,他吃吃笑。
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向她,徐清圆立刻用匕首对着他。他摇晃的身体挨上她的匕首,她手颤得厉害,惊惧之下,看血渗透他的衣襟。
徐清圆慌乱:不是中了迷幻了,怎么还能动?
她向后退,转身要逃跑进屋,林斯年却又晃一下,“咚”一下倒在地上。
徐清圆回头,小心翼翼看他,他坐在地上,靠着墙笑,像个疯子一样,但他确实没有再爬起来。
林斯年眼神飘虚,说着一些疯话:“我要是真的想碰你,要是不在乎你恨不恨我、怪不怪我……你就要嫁给晏倾了,是不是了?晏倾知道我和你之间到了哪一步吗,知道咱们的纠缠吗?你说,他那个病秧子能给你什么?”
他爬向她,徐清圆吓得尖叫,闭着眼挥下匕首,刺中他碰到她裙裾的手。
她踹开他,踢打他,他根本没有力气,轻易被甩开。
但是这个疯子只是笑:“妹妹,露珠儿,咱们好好商量成不成?你看,你嫁给一个病秧子,花容月貌多浪费。他满足不了你啊……不如咱们私下会着好不好?我不告诉他,你也不告诉他。每月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咱们就到这里来……”
徐清圆:“疯子!”
她说话声音总是很小、很轻柔,但是这一次,她声音抬高,让林斯年都惊得怔了一下:“你敢将你的龌龊心思告诉晏郎君!你敢把我和你之间的事说出去!要是晏郎君知道了,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林斯年,我绝不放过你!”
坐在地上的黑衣青年抬头,怔忡看她。
她用匕首指着他,发着抖警告他:“林斯年,我是很怕你,但有时候我也不怕你!你若是伤害了晏郎君,若是在他面前胡说八道,我、我……”
她只是想到那种可能,便眼中噙泪,伤痛难忍。
她轻喃:“我一定杀你。”
林斯年看着她,恍惚中,再一次想到梦中那个抱着玉匣跳入火海的徐清圆。他从未见过梦中徐清圆为晏倾大哭落泪的模样,他只看到她奄奄一息心如死灰的模样。
而现实中的徐清圆颤抖着,噙泪着,水波在她眼中流晃。
在某一瞬,现实和梦境有所重合。
林斯年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血。他声音寂寥:“你果真很喜欢他,难怪你会嫁他。确实,你性子这么烈,如果不是喜欢,你才不会嫁。我百般求你嫁我,你有了我的骨肉,都不肯松口嫁我……你怕死后名字和我放在一起啊。”
徐清圆气红脸,看他没有力气爬起来,她小声骂他:“休要污蔑我!”
她又疑惑:“你怎知我与晏郎君的婚事?所有人都知道了吗?”
林斯年抬头,幽幽看她一眼。
他突兀一笑:“今日宫宴,南蛮王子云延想求娶你,我突然明白你当初被我困在深宅走不出去的原因了。原来正是因为云延想娶你,老皇帝不让你离开大魏,你才能被我困在后宅里。”
难怪梦中晏倾无法救出徐清圆,不得不选择和林相结仇。
梦中徐清圆被困在林斯年后宅,有太多人默许,太多人希望如此。不过一个孤女,只是身上有徐固的影子罢了。为了徐固,为了留下她,为了不让云延带走她,他们都愿意帮着林斯年留下徐清圆。
哪怕她不愿意,哪怕她很痛苦,哪怕她受辱。
但是君臣眼中只有国只有利,没有她这个小女儿。
大家都在装聋作哑。
唯一想帮徐清圆脱困的,是晏倾。
林斯年在今日宫宴发生时,看到晏倾站出来说他和徐清圆婚事的时候,他就突然明白了一切。
晏倾永远在帮徐清圆……林斯年总是迟那么一步。
其实徐清圆喜欢晏倾,喜欢的从来不冤。
林斯年抬眸,眉眼狂热,目光如烧。徐清圆听进了他的话,有些胡言乱语却没有听明白。她正目光闪烁,蹙眉打量着他。
徐清圆:“……你吃酒吃多了吧,今日一直在说胡话。我绝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林斯年:“因为晏倾?”
徐清圆见他少有的平静,没有跳起来发疯,也许因为他中了她的招,她想一想,在面对他的时候放松一些。她靠着木门,打算一时不对就逃进去,但她也希望能和林斯年说明白,不要再一次次地打扰她。
徐清圆道:“即使没有晏郎君,我也不会与伤害我的人在一起。林郎君,你能不能对我死心?这世间美人千千万,你又是宰相府中郎君,什么样的美人你不会见到?你只是因得不到我而生执念,但是我也会老、也会丑,会犯蠢、会有不妥的一面……你就当从未见过我,不好吗?”
林斯年淡漠:“不好。”
徐清圆又气又苦,瞪着他。
林斯年向后靠墙,坐在地上笑:“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越这样看着我,我越想要你。”
徐清圆立刻扭头不看他。
林斯年涩然。
二人很久都没说话,只听到风雨声撞檐。
好一阵子,林斯年低声问:“如果我当日没有强夺你,没有逼迫你,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你会不会不选择晏倾,而选我?”
徐清圆出神。
如果……
她轻声问:“林郎君,你说话颠三倒四,我没有听懂。我现在问你,今日当真有宫宴,云延王子当真求娶我?”
林斯年:“是啊。你可真是红颜祸水,谁见你都爱你。”
徐清圆蹙眉,她并不信云延爱她。云延必然另有目的。
但是眼下,她想说的本来也不是这个。
她转过脸,重新看向地上的林斯年。她声音轻轻柔柔:“林郎君,你想和我谈如果,那么我就与你谈如果。
“如果,你与你爹没有那么不对付,你之前没有强夺过我,晏郎君也没有和我定亲,你与晏郎君一样,都和我在积善寺中相识,我与你们都有些许交集,但都不深。你们或者对我有爱慕之心,或者对我并无任何心思,都无所谓。这样的假设,你想听吗?”
林斯年眸中光微晃,酒意退了几分,簇簇火光在眼底燃烧。
徐清圆垂眼:
“如果有这样的前提,那么今日云延王子再次想求娶我,你会如何选择呢?”
林斯年脱口而出:“我自然说娶你为妻!”
和今日的晏倾一样!
徐清圆微笑,望着他,灯笼火光和雨水交映,她面容清丽又几分模糊。
她摇头,轻声说道:“你若与你爹没有龃龉,你所为便都要考虑林相的立场。我是徐固的女儿,徐固是前朝大儒。在徐固没有明确归顺大魏,还有叛国疑罪在身上时,林相想认我这样的儿媳吗?你若与你爹没有龃龉,你不考虑自己的前程,也要娶我吗?
“娶了我,日后也许被我连累,一家人被我牵连下狱事小,后辈说不定也要被千古唾骂。
“若只是爱我的美貌,那爱是否到这一步?你会放弃所有前程,为我丢弃一切,只要我一人吗?要我一人之后,你会发现我性子坏,不许你纳妾不许你和其他女子多说一句,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我没有那么美,我善妒狭隘、矫情多思,之前种种优点,在眼中皆是缺点。
“你不会后悔吗?不会想——若是当初不为了她放弃所有,便好了。林郎君,你是痴情种吗,是一个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的人吗?
“如果你说是,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我嫁你又何妨?”
林斯年目中的光从亮起,到黯下。
他的阴鸷无法藏住,他手撑着地,却站不起来,只面容被气得狰狞:“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那种痴情人?”
徐清圆望着他:“因为你本来就不是。”
她静静道:“你若当真愿意为了我而放弃一切,当日蜀州驿站,你追我已经追到了驿站,晏郎君就在驿站。你若当真痴情无悔,在晏郎君说你爹出来时,便不会镇住你。
“因为你要前程的,什么都要的。你想要美人乖顺,还想要前程似锦。坏无法坏彻底,好人又无法装出来……我即使给你一种‘如果’的可能,在云延王子要娶我时,你仍然不会站出来。
“你会在心中痛苦,想自己要忍耐,想等自己有了权势才能得到我。林郎君,我怎会倾心这样的你?”
林斯年反问:“那你确信晏倾会放弃前程,选择你?你认为在那种‘如果’中,他会娶你?”
徐清圆轻声:“我不确定他会娶我……”
林斯年要笑,笑声却堵在喉咙中。
因她说:“可他会帮我。”
她抬头,目光轻柔坚定,望着扶着墙站起来的林斯年。
风雨声盖不住她分明柔婉的声音,挡不住她眼中的温情信赖。
徐清圆说:“他娶不娶我,只取决于我愿不愿嫁他。而无论我与他是陌路人,还是故人重逢,或是有几分不深不浅的情愫,我都确定,但凡云延王子要娶我,他必然会站出来阻止。”
林斯年:“你以为他阻止是为了你?他是为了……”
徐清圆轻声:“他是为了国家。但是林郎君,为了国家他会救我,却不会害我。为了权势你会放开我,而不会救我。你懂这种区别了吗?”
林斯年看着她,许久不说话。
她再次劝他:“你放过我,好不好?”
林斯年眼圈红了,低头之间,模糊中,好像看到娘的模样。她一身血,推着他的手:“快走,快走……”
娘也说过同样的话:“放过我,好不好?”
她们都是世间美好纯净的女郎,却都求他放过她们。
林斯年低声:“我就这么让你们恶心吗……”
徐清圆不知他又受了什么刺激,不敢吭气,攀着门的手指用力,提防他突然扑过来。
夜渐渐暗了,他眼底情绪翻滚,眼眶泛红。他声音沙哑:“我对你好,从此改了,像晏倾对你一样,也不行吗?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厌恶吃什么,我其实也了解你,只是你不给我表现机会。我也能哄你高兴,你若喜欢温温柔柔的人,我也能装出来……我其实比晏倾更了解你,你信不信?”
徐清圆哪里敢刺激他。
她小声:“也许吧。”
她斟酌语气,说服他:“可我想要一心一意,全心全意。我想要被人认真地喜欢,好好地珍惜。我不想受到伤害,更不想原谅伤害。我不想被你欺负,还与你纠缠。我不想在爱里疑神疑鬼,被伤透心,被放弃。
“我想要被人当‘第一位’看,不想被人当选择,不想被抛弃。”
林斯年怔怔的,低头掩饰地笑一下。
他沉冷:“他就是那样的人?”
徐清圆坚定:“他是!”
林斯年:“你和他认识没有比我多多少,他也未必了解你。没有男子能接受你这种说法,你……”
徐清圆打断:“可我愿意给他机会了解我。”
林斯年看着她,火光在她莹莹面上游离——她不愿意给他机会,是不是?
徐清圆别过脸,催促道:“你身上的力气有了些吧?你快走吧,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与你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你若对我有一份心,就不要将我们关系真的走到山穷水尽、你死我活的地步。
“你不是也要前程,要权势吗?纵是为了这些,你也得收敛自己吧?快走。”
林斯年落落低头,手慢慢握拳。雨这么大,他却像回到当年枯干沙漠中,整个人要被晒干,却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他眼里灼灼的光堙灭、沉寂下去,他摇摇晃晃下台阶,木木然走向篱笆门。
她说自己不想被抛弃。
但是他这一生,却一直被抛弃。
她说她想要这个想要那个,他想要的,却都得不到……
林斯年在雨中笑出声,风雨飘大,徐清圆家中那扇篱笆门被风吹开。
晏倾站在门后,官袍贴身,雨水淋漓。
三人各立一方,凝视着彼此。
第99章 天仙配15
这场夜雨中的三人对峙,多像去年蜀州驿站那一次。
好像兜兜转转,场景只是在不断地重复、重叠。
林斯年余光中映着屋廊下怔忡地只看着晏倾的徐清圆,同时林斯年也看到被风雨催开的院门口,晏倾手中的弩。
雨中,林斯年笑声更大,却也更阴郁。
他走向院门口,走向晏倾。他怨毒的眼睛盯着晏倾,诅咒他:“你以为没有我搅和,你们就能有好结果,神仙眷侣就能得到世人祝福?我要看着你们的结局!”
他回头,再次望眼徐清圆。
林斯年阴森无比:“你选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徐清圆心重重一跳,因为这漫无边际的雨幕下、林斯年的目光何其灼烫仇怨。她却和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这世间有晏倾这样的郎君,便一定会有林斯年这样的。她除了不安,又有什么法子?
林斯年御马离开,谁也没有拦他。他是宰相家的郎君,担着这个身份,当真可以在长安城中作威作福。
雨幕中,徐清圆只和院门口的晏倾对视着。
灯笼光摇,她心神迷乱,不知方才的话他听了多少,会如何看她。她恍惚间走下台阶,想走入雨幕,走向他。
晏倾叫住她:“不必过来。”
灯笼摇晃,暗雨中,是他走入院门又关上院门,是他一身绯红官袍被雨淋得落汤鸡一样,面容如雪,眸如子夜,缓步走向她。
到屋宇前的台阶口,徐清圆伸出手来拉他。
她怕他不肯,还要说:“你在雨中站了多久?你明日必然又要病倒了……怎能如此呢?快进来暖一暖。”
晏倾此时其实已经有些头晕神晃,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他觉得自己身体烫得不得了,实际上徐清圆拉住他手牵他进屋,摸到他的手凉得像冰块一样。
可是二人都不说什么。
徐清圆将晏倾拉进屋,已经忘了她要教训他过于守礼的事。关上门,隔开外头的雨,静谧中只有二人呼吸。
徐清圆背过身,面朝门的方向:“你、你将官袍脱下来,我拿到里间帮你烤烤火吧。我、我屋内没有男子服饰,还请哥哥忍耐一二。”
晏倾轻轻“嗯”一声:“扰你了。”
她听到身后窸窣的衣料摩擦声,明明更关心他的身体,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心跳有点乱。
她根本不敢回头,也无法忍受如此静谧氛围,她硬着头皮聊话题:“清雨哥哥送我回来后,一直没有离开吗?”
晏倾将木弩放于几案上,靠着长榻缓解自己的头晕,稳着神,慢慢脱衣裳。
他平时在女郎面前是绝不会如此的,私下在屋中见徐清圆也一定要穿戴妥帖,此时也是心知自己再穿着这身官袍,病倒事小,拖延了婚期,徐清圆不知又会招来什么风言风语。
她和他说话,他便也应着:“我本该离开了,只是和风若说了几句话,耽误了时间,便看到了林斯年。”
徐清圆怔忡间,听晏倾问她:“你何时在窗上布了东西,弄了刺?”
徐清圆回神,反问:“难道哥哥以为,我对林郎君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从未想过他会再来找我吗?”
晏倾垂眸:“我自然知道你一直提防他。起初我以为陷阱在院中……有几次我与风若来找你,我看到你院中土有翻过的痕迹。我便以为陷阱在那里……你是后来改了吗?”
背对着他的女郎轻轻点头。
晏倾摘下腰带,见她耳垂通红,她听到声音,还不自在地小小慌了一下,往外挪了一步。
她是如此紧张。
晏倾心中愧疚,只好借开玩笑让她放松一些:“那倒是我运气好了,没有被你的刺弄伤手。”
徐清圆声音中微带怨气:“你怎会被刺弄伤手?你根本不会碰我的窗一下。我让晏郎君进屋歇一歇,晏郎君只会说不合礼数。窗上的刺只能防林郎君这样的小人,却防不了你这样的君子。你若进我的闺房,自然只会从大门进来了。”
晏倾脸微红。
他脱下了外袍后,只剩下里面的中衣。那官袍衣料燥干,多少防些水,让里面的中衣虽然湿了些,却不算太湿。而晏倾自然不能再脱下去了。
他良久不动,也不吭气,徐清圆以为他身体难受。
她放柔语气,不怪他了:“我原本是想在院中挖坑,好让林郎君吃教训的。我和兰时都挖了好几日……但是后来、后来清雨哥哥来找我,我便怕我的昏招误伤了哥哥,就把院中的土填平了。”
晏倾莞尔:“难怪我后来怎么也看不出你院中有何异样。”
背对着他的女郎唇角微翘。
二人都尽量不提暧、昧之事,装轻松聊着天。徐清圆轻笑:“后来,清雨哥哥带我逛夜市,胡市中我其实见到了林斯年。”
晏倾:“你当时怎么不与我说?”
徐清圆:“告诉你做什么?让哥哥为我担心吗?哥哥难道还能天天守着我吗?我自然要自己想法子。林斯年当时看我的眼神,让我知道他必然不会放过我。
“我在他手中吃过一次亏,自然是怎么防他都不算过分。”
她怅然叹:“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是我哪里做得过分,才招惹了他?”
晏倾声音温和:“他人之行,皆由他人。每个人因成长不同,经历不同,造就不同的性情,走上不同的人生。人生如此漫长,谁都会遇上几桩不如意之事,不适宜之人。
“露珠妹妹年堪十九,人生不过初初起步,你会在未来遇到更多千奇百怪的人。若每一个人的恶行都要让你反省自己,那是不是有些太累了?”
徐清圆美目流光。
她小声:“你总拿这样的话劝我,放到自己身上,却喜欢怪自己。”
晏倾怔一下,回答:“所以说,知易行难,人生大约正是如此,才堪称一声‘人生’。”
徐清圆抿唇微笑。
她脸上的温度下去了些,心跳没那么快了,她轻声询问身后的人:“你、你衣服脱好了没?”
他沉默了一息,才答:“嗯。”
同时一只手从后伸来,先礼貌地碰了她后背一下,已经叠好的官袍才递出。
晏倾:“麻烦露珠妹妹了。”
徐清圆接过他衣袍,低着头进里间。过了一会儿,她摸索着从里间捧出了一件白色斗篷。她抬头,看到晏倾坐在那方小榻的案几上,侧着身,幽静的目光看着门的方向。
雪白中衣微湿,托着一身瘦骨。他束着的发丝已经有些凌乱,几绺发贴着面,落在微红的唇侧。金色烛光照在他面上,睫上。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站起来。
徐清圆抱紧怀中斗篷,目光慌地低下。她定定神走向他,低着眼将斗篷递出去:“你莫嫌弃,这是我的斗篷……我已经找了稍大的一件,你不能冻着。”
晏倾接过道谢。
过一会儿,他说:“你可以抬头了。”
徐清圆抬头,轻轻看他一眼。他仍站着,说不出的怪异,也说不出的风流好看。穿在她身上曳地的斗篷,在他身上确实有些小……可是他目光与她对上一刹,二人都挪开了目光。
听着外头雨声淅沥。
晏倾侧着肩,与她保持着距离,温声:“你莫怕我,我不会做什么。待外袍干了,我便会离开的。风若去找兰时了,你不用担心。”
徐清圆摇头:“我不怕你的。”
徐清圆试着向他走了几步,脸却越来越红,没有勇气走完。她停在离他四五步的距离上,没话找话:“所以你今夜,一直在外面?”
晏倾“嗯”一声。
他没有再听到她开口,想她仍是害怕,便解释:“你看到我放在案上的弩了吗?本是用来对付林斯年的。所以你不要怕,今夜林斯年必然伤不到你,我一直在外的。”
徐清圆:“……可是你眼睁睁看着我与他说那么多话,他试图想从地上爬起来,你都没有动。”
晏倾:“露珠妹妹,许多事情,你是需要自己面对的。我愿意托着你,愿意为你兜底,但是我无法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时时刻刻保护你。
“他是你的阴影,我无法让你遗忘,只能让你面对。也许你不能理解……”
徐清圆抬头:“我能理解。”
她望着他子夜一样、清玉一样的眼睛,喃喃道:“我本就不想你总将我看得柔弱,我想和清雨哥哥一起走,而不是被清雨哥哥护在身后。
“今夜的事,我、我……我很开心。”
她喃喃自语:“不管是宫宴上的事,还是方才的事,我都、都很开心。”
她像吃了酒一样,面泛红晕,眼中闪着迷离的光,如火如雾,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晏倾心跳促跳,不敢看她,挪开目光。他绷着身子,感觉徐清圆靠近了他。他低垂的视线,看到她杏色裙裾就在自己手臂旁。
徐清圆轻声:“最后一个问题。”
晏倾:“嗯?”
徐清圆:“方才我与林郎君说话,很多话其实是我瞎编的,我并不确定。但是清雨哥哥就在我面前,于是我想将那些话问一问清雨哥哥——
“我知道清雨哥哥的品性,了解哥哥的为人,大约明白哥哥的志向与所求。无论是做人还是当官,清雨哥哥都优秀得足以让世间女子敬仰。而女子心动,则往往更着眼于细微的问题。我和林斯年说,哥哥会为了国家而救我,却不会为了国家而伤害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还有,我被我爹抛弃,是因为在我爹心中,有些东西比我更重要吧……那在清雨哥哥心中,是不是也有很多东西比我更重要。我不是怕这些东西的存在,而是怕我再被放弃。有些事,确实是我的阴影,我不能瞒清雨哥哥。”
她目中跳着火,也流着雾。她恍恍惚惚地想一些事,模模糊糊地小心表达自己的期盼:
“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请你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但是不要抛弃我……”
晏倾伸手,抚上她微凉面容。他让她抬起眼睛,与他对视。她那星辰一样流光烁烁的眼睛,看到他俊逸面容,怜惜眼神。
她有些想躲,他却没有如往常那样放开她,而是走上前一步,拥住了她肩。
晏倾低头,轻声:“徐清圆,你听好了。我是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人等着我,但是所有一切于我,都不如你重要。”
她睫毛颤一下。
他说:“你爹所学博采众长,我所学,却主要是儒家、法家。法家治国,儒家治人。你可了解儒家对亲疏远近的看法?”
徐清圆道:“亲疏远近……服丧上倒是可以看得出来。亲缘不同,服丧的服制、孝期等规格都不同。清雨哥哥指的是这个吗?”
晏倾颔首。
他说:“儒家认为,人与人之间没有博爱一说,只有等差不同之爱。一个人不可能爱所有人,必有轻重缓急的区别。国是爱,小家也是爱。一人若是说博爱,或者太无情,或者太虚伪。我从不博爱。
“在很久以前,我爱的人,只有我父母。为了他们我愿意做一切……后来有了更多人进来,有了更多的事需要我做。我不能说只有责任没有爱,但是我必然更爱与我亲缘近的人。
“露珠妹妹不必犹疑,我求娶你的那夜,你在我心中,就已经是最重要的。我断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弃你不顾。我必然会先保全你,先以你为重……
“我答应过你的,不是吗?”
徐清圆抬起睫毛,望他眼睛,想要看到他心里去。
她说:“我不喜欢别人因承诺而对我好,但我又很喜欢你的承诺。你真的会永不抛弃我吗?”
晏倾微微笑一下:“除却生死,我永不弃你。”
徐清圆:“你会长命百岁的。”
她闭上眼,拥住他脖颈,与他一起立在烛火下,躲入他的怀抱。他带着药香的怀抱是她的避风港,安稳窝。她无比地信他。
她声音呓语一样,带着委屈:“你说纳彩之后不和我见面……”
晏倾低声:“我、我眼睛不太好,经常看不见人,今夜我也未必看得很清楚……”
闭着眼的少女偷笑,撒娇:“那你亲亲我。”
他低头,想在她额上轻轻亲一下。徐清圆却恰到好处地抬起脸,他俯下脸时,二人唇碰上。
烛火荜拨一下,吻没有停。
第100章 天仙配16
夜雨就灯,幽火如烟。
暮明姝在这座大殿中,再一次等到皇帝的召见。而她心中明白,这一次与之前那次责罚,不会一样。
她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连外面的雨都小了,大殿门才打开,撑着伞的内宦堪堪跟随着皇帝进来。
大殿门“轰”地一声重新闭合。
暮明姝向皇帝请安。
内宦一边收伞,一边对公主赔笑:“陛下与晏少卿谈了许久公务,让殿下久等了。”
暮明姝不置可否。
皇帝分明有心晾着她,只是要找个面子上挂得住的借口罢了。
皇帝甩袖入座,跟随皇帝的内宦辛苦一些,这殿中没有让宫人们进来,便需要内宦一人将殿中的灯台一一点亮。内宦劳作间,感受到殿中僵冷的对峙气氛,已然剑拔弩张。
皇帝终于幽声:“今夜之事,你可有什么好说的?”
暮明姝:“父皇何必明知故问?我与南蛮王子云延两情相悦,群臣百官都看在眼中。父皇又答应了为王子指婚,君无戏言。”
皇帝垂眼笑了笑,笑意不达眼。
他随意翻着案头的折子,慢悠悠问话的语气平和,但熟悉他的内宦点灯间、手指微微发抖。内宦听皇帝道:“那么,广宁是一定要和亲去了?踩着大魏的名号?古往今来,有几个强盛之国,会让真公主和亲!就是病弱小国,派的也不过是宗亲公主。”
奏折“啪”一声被扔在桌案上,皇帝冷笑:“朕是从南国末期走过来的,便是南国最后一任皇帝病得快死,南蛮在旁虎视眈眈,南国也没有派公主和亲过。你如此妄为,是要朕遭天下人耻笑?”
他的发怒带着铿锵战意,森森铁血。这位从战场上走到皇位上的开国君主,声昂气盛,让暮明姝这样平时什么也不怕的人,也后退了两步。
暮明姝顶着他的怒火抬头,拱手时长袖垂膝,站姿一贯的挺拔昂然:“儿臣与其他和亲公主不同!儿臣是与云延王子两情相悦,满朝堂的臣子都看在眼中,父皇若觉得不够,儿臣也可以让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看出儿臣与云延王子的情深似海。
“父皇开国,大魏国运蒸蒸日上,南蛮小国有求于我们,此时的和亲,只彰显我大魏风度,大国气度,不会有人认为这是耻辱。”
暮明姝停顿一下,略微委婉:“天下百姓如何看待和亲,全看陛下要他们如何看待。这并不是问题。”
皇帝冷眼看她。
他道:“你一味和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为了压太子一头?你以为你有了兵马,有了南蛮支持,就能压得过?太子有世家支持,世家在朝堂上何止半壁江山……你以为,朕会眼看着你动摇太子的根基吗?”
他这话已经说得十分直白了,完全没有和暮明姝兜弯子。
不只暮明姝诧异地看皇帝,那背对着他们点灯烛的内宦,已经慌得满头大汗,生怕今日出了这个殿门,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暮明姝语气放缓:“父皇,儿臣从没想过要如何压太子,如何与太子争抢什么。儿臣是女子,知道自己的本分是嫁人生子,纵是些许不平不甘,却不敢动摇国之根本。父皇将儿臣想错了。”
她绝不可能在皇帝面前承认什么。
她向来不会扮可怜,可是她此时几乎拼上毕生的演技,作出伤怀模样。她不知自己演得如何,只知道皇帝凝视着她,久久不语。
暮明姝后背出了汗。
她继续维持着脸上的神情——她与韦浮私下演练过无数遍的神情。
韦浮说过:“殿下不会装可怜,但是在陛下面前,殿下一定要成为一个被四方局势逼迫、无路可走的可怜公主。只要公主唤起陛下对您的疼爱怜惜,您才有路可走。”
暮明姝伸手在自己腿侧毫不犹豫地重重掐一下,脑子里又回忆些过往旧事。她努力让自己抬起来的眼睛里野心被掩藏,流波在转动。
她低声怅然:“我跟随父皇南征北战,其他跟随的人封王封爵,只有我什么也没有。我知道父皇的难处,知道父皇虽是天下君主,却也要看世家的脸色,知道父皇和林相结盟,就注定事事不能只向着我。我成了父皇的一个难题,不是因父皇不向着我,而是因世家畏惧我。
“儿臣从不怨父皇,只怨那些世家的桎梏。儿臣和亲并不是为了儿臣自己,而是确实想为父皇打开一个局面。父皇面对世家已经十分艰难,卧榻之畔,岂能容南蛮继续酣睡?”
皇帝眼睛变暗。
他不言语,等着暮明姝继续说下去。
暮明姝果然说了下去:“儿臣愿去南蛮和亲,也不是只为了和亲。南蛮小国,儿臣确实从未看得上。只是南蛮位于西域,正值崛起关键之际,他们在我们开国后不打仗,求和平,一直让儿臣心里不安。
“当年如果不是南蛮进攻,南国不会灭得那么快。儿臣一贯疑心南蛮和我朝中君臣有什么协议……”
皇帝:“荒唐!连你也认为是朕与南蛮里应外合,一起亡了南国?!”
暮明姝:“儿臣一直跟在父皇身畔,自然知道父皇英雄伟岸,绝不屑于如此卖国!但是父皇不会,其他人呢?民间街坊一直有流言,说曾经的女相韦兰亭卖国求荣,害了南国……这种声音一日不消,南国的复辟势力就一日不会停下。”
她稍微停顿一下,给皇帝沉思时间。
她接着说:“去年宋明河坠楼一事,扯出许多东西,我们却像瞎子过河一般,根本摸不清楚。一会儿是太子羡未死,一会儿是那日记录宋明河最后一封信的文吏说,宋明河提到一个‘上华天’的关外组织,是太子羡的势力。
“宋明河把自己写的东西烧干净了,那个文吏也无法保证自己说的是真的,只因宋明河一贯胡说八道。这件案子,悬至今日,没有人再查下去。”
皇帝道:“你是说宋明河死前,吵着晏清雨是太子羡一事吗?这事朕已经问过大理寺了,实属胡言乱语。你且看晏清雨,难道你认为他是太子羡?”
皇帝目光闪一下。
烛火照在他眼中,他神色晦暗不明:“如果说晏清雨和太子羡有什么共同点,朕目前只看出一处——二人都病魔缠身。但是晏清雨身体又不似太子羡那样差,昔日太子羡除了去甘州那次、迁都那次,从不离宫,日日生病。晏清雨却不是这样。
“朕认为宋明河的指控,不过是要间离我们君臣,当不得真。”
但他说着当不得真,他却把当初那个悬而未决的案子始末记得一清二楚。
暮明姝重点本就不在那事,便也未引申:“儿臣当日也在积善寺,自然清楚宋明河的癫狂,晏少卿的冤枉。晏少卿为我大魏鞠躬尽瘁,为蜀州一事呕心沥血,我若到今日还猜忌晏少卿,便实在过分。
“儿臣想说的,是宋明河话里虽然不尽不实,但是一个疯子不能完全编出谎言。儿臣怀疑太子羡确实未死,这世上确实存在‘上华天’这样的地方。儿臣想借助和亲,离开大魏,在关外弄清楚此事。”
皇帝眸光幽若。
他笑了笑:“说来说去,仍是要大批兵马护行。”
若没有兵马军队,暮明姝想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暮明姝理直气壮:“不只如此。大魏一初建,南蛮就递来橄榄枝,他们的王,实在是一个有本事的王。儿臣想替父皇探一探南蛮这位王者的虚实,看他是否会对我大魏造成威胁。
“儿臣不是想和亲,儿臣是想铲除南蛮。”
皇帝暮烈蓦地站起,眼睛像被闪电光擦过一样,灼灼盯着暮明姝。
点灯的内宦双膝发软,跪在地上,汗流浃背。
暮烈呼吸变得急促,紧盯着暮明姝:“接着说。”
暮明姝侃侃而谈:“大魏周遭,既不需要一个旧国太子的势力等着复苏,更不需要一个虎视眈眈、时刻觊觎我大魏疆土的统一的国都。儿臣要看看南蛮想做什么,但凡不利于我大魏,儿臣都会出手。父皇若是同意,儿臣可写奏折,向父皇阐述。”
暮烈:“你可知,你这行径过于危险,你若失败了,我大魏什么都不会承认。”
暮明姝微微笑,目中流光溢彩,她道:“自然。我又不是为了当大英雄,被世人敬仰,才出此策的。我为大魏出行南蛮,本也没指望谁知道我会做什么,做过什么。
“父皇放心,儿臣一行,绝不会让南蛮在西域继续坐大。儿臣即使无法摧毁南蛮,也定让南蛮四分五裂,无法统一,威胁到我大魏。”
暮明姝撩袍跪下:“儿臣只有一个恳求——若儿臣此行可成,回归大魏之时,父皇能将儿臣封王。”
暮烈目光幽静地看着她。
暮烈说:“写个策子递来,若写的不好,朕就当你今日什么也没说过。”
暮明姝垂眸说是,语气轻松。
她起身告退,退出大殿。
她即将迈出大殿门槛,皇帝在后忽然叫住她。
高贵明艳的广宁公主回头,半个肩落着外面的雨幕,半个肩被殿内灯火徐照。她置身于光与暗的边界,即将走入晦暗长夜。
皇帝问:“今夜的这番谈话,你的一切所为,和韦江河有什么关系?”
暮明姝在半边黑暗中,一静之后,对皇帝嫣然而笑:“没有关系,爹。不联姻都是没有关系的。”
她强调自己和韦浮关系的不牢靠。
她更说:“爹不必担心。今夜睡不着的人不是爹,而是林相。”
皇帝听她叫“爹”,眉头跳了一下。
暮明姝少有地像个调皮女孩儿,说完后再次一笑,提着裙裾扬长而去,脚步轻快。
坐在烛台后的皇帝,沉默许久后才笑——
雨水变小了。
永宁坊的民宅中,木门半开着,晏倾披着那件女士氅衣,和徐清圆一同坐在门槛上,望着天际间渐渐缓和的雨势,雨后静黑的天幕。
有小风轻拂。
徐清圆靠着晏倾肩,二人都不说话。
无非是借看雨来掩饰方才亲吻时的情难自禁。
只是坐在这里看雨时,泥土香与花叶香一同到来,天地间空气清新至极,让人产生岁月静美、天荒地老的恍惚感。
徐清圆闭上眼,才想和晏倾好好坐着赏雨,就听到了木门外的马车车轮碾压青石砖的声音——兰时和风若回来了。
徐清圆目露懊恼,手臂被晏倾轻轻推开。
晏倾不看她,只说:“衣服应该干了吧?劳你帮我取一下了。”
徐清圆悄悄看眼他的唇,被他拉起来。她依依不舍地进里间取已经晾干的官袍,又在外间背对着晏倾,听身后声音窸窸窣窣,是他在换衣。
徐清圆想到方才二人忘情的亲吻,他没控制住的喘息……她用手背试探一下自己脸上的温度。
半晌,晏倾说:“好了。”
她回过身,目光清亮闪烁,见他又是那个风度翩翩的让长安女郎们齐齐迷恋而不得的大理寺少卿。与她的片刻忘情,不为人知,隐晦难言。
晏倾目光依然不落在她身上,他作揖后,开门便要离开。
门打开,他已经看到风若和兰时推开外面的篱笆门,二人撑着伞,边走边吵。
晏倾正要出去,袖子被身后的人拽住晃了晃。
他定神片刻,自觉可以控住情绪不唐突她,方才的情难自禁不会再影响自己,才转过身,终于看了徐清圆一眼。
徐清圆仰着眼,在他看来时,她眼中才有了闪亮的星光一样的笑意。
她偏脸,俏盈盈倚着木门,笑吟吟与他小声说话:“清雨哥哥,你对未来妻子,可有什么要求吗?”
晏倾目光闪烁一下。
她执着地拉着他衣袖。
怕身后走来的风若和兰时看到,他垂下眼快速回答她:“……是女子便好。”
徐清圆愣一下。
晏倾反问她:“你可对未来夫君有何要求?”
徐清圆小声:“我原本有一堆要求,但是清雨哥哥这么回答我,我反而不好说那么多要求了。我只好、只好——”
她红着脸,回答他:“是男子便好。”
晏倾莞尔。
他温声与她告别:“之后我便真的不来看你了。你安心备嫁,我们……婚礼再见。”
徐清圆没说话,点了点头,松开了他袖子。
他转身要走,袖子又被拽住。
他已经十分不好意思,对上了风若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硬着头皮回头,看徐清圆还要说什么。
徐清圆却是乖巧的。
他一回身,她就松开了他袖子。她十分淑雅地屈膝,向他行了一礼:“晏郎君,祝你新婚安乐。”
晏倾停顿一下,弯腰作揖,绯红大袖擦过地面。
他语气温和轻柔:“徐娘子,祝你新婚安乐。”——
晏倾和徐清圆的婚事定在六月廿一,众人皆知,只待成婚日登门,庆贺晏少卿和徐娘子喜事终成。
过了几日,皇帝为广宁公主和南蛮王子云延指了婚,定在六月廿五。之后,这对和亲夫妻便会回返南蛮。在指婚前,广宁公主和南蛮王子谈过一次。
两门亲事,几乎是相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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