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诗无寐13
蜀州官员上下皆属世家, 鉴于宰相势起于蜀州,而今天下世家以宰相林承为尊,于是世家发生什么事, 世人都以为是林承授意。
比如蜀州官员上下荒唐,告于朝堂,哪怕和林承无关, 百官心中也会将林承嘀咕一二。
林承不能忍受这种污蔑。
他承蒙恩师韦松年教诲,数十载担起世家气运,殚精竭虑,整治世家, 将世家从腐朽被弃的边缘,拉扯到如今光鲜局面。他以世家崛起、贤者天下为己任,而世家中出现的**糜烂之虫, 他比任何人都厌恶。
就连世家,也不与他完全同心。
就像六月那次, 晏倾从蜀州借道, 想调查徐固离开大魏的踪迹。蜀州官员刻意让百姓拦道, 刻意演一出“宰相政令致使民不聊生”的戏码,便是那些官员胃口大了,想敲诈林承一顿。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晏倾。晏倾并未相信他们的话,并未因个体的失败而将整个有利于天下的政策推翻。
如今, 时入九月,蜀州这样的戏码,再一次上演——蜀州上下官员求世家之首林宰相救他们一命。
林承本不屑理会他们,可是蜀州失踪多年、没有查到的那份名单一直悬于他心。若是整个蜀州官员集体落马, 以晏倾的本事, 未必不能接触到那份名单, 而那份名单才是对天下世家近乎致命的打击。
蜀州官员上下至今找不出那份名单,那份名单却也不能落到晏倾手中。
长安三更鼓,灯阑珊,夜未央,林承在书房来回徘徊。
他不得不救蜀州官员。
许久,他伏案持笔,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希望这个主意足够及时,能够帮他们藏好他们的尾巴。
任何事都需要有人牺牲,只要牺牲能换取更大的利益,相信那些官员们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林承出门,正要叫侍卫送信,却看到从黑夜中走出的林斯年。
林承怔了一下,这个越走越近的高大青年陌生得他差点认不出来:比起月前的荒唐,进入北衙军中的黑衣青年面容瘦了,身子结实了。
玄衣青年走在竹林小径上,抬头的一瞬间,林承似乎看到渐渐醒来的孤鹫。
林斯年是如此的阴沉而肃冷。
林斯年停下步子,拱手:“爹,这么晚,您还在处理政务?”
他看到了林承手中夹着的信封。
林承眯了眯眼,问他:“你呢?”
林斯年淡漠高瘦,他劲竹一样挺拔的风貌,和月前完全不同。他说:“我刚从北衙回来,今日训练结束得晚。”
林承无言。
他可以对纨绔风流的儿子疾言厉色,却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看似当真懂事长大的儿子。
林斯年打破这种尴尬:“爹有什么事,我可以替爹效劳。”
他看了眼林承手中的信,说道:“爹被勒令闭门思过,若再让人往外送信,阳奉阴违之举被御史察觉,恐怕爹不好向文武百官交代。不如爹把信给我,我明日去军中的路上,用别人的名义替爹送出这封信。”
林承眉目动了一下,这确实是他的忧虑。
林承说:“你那些狐朋狗友……”
林斯年笑了笑,眼神却始终冷:“只是借他们的名义,信还是我自己把关的。”
林承:“这封信,需要八百里加急,你有这样的人脉?”
林斯年道:“还成吧,试一试。我也想为爹分忧。”
林承考虑一二,将信给了儿子。林承看林斯年拱手后告别,心中浮起带着疑虑的欣慰:莫非经过徐清圆一事,林斯年终于长大了,终于正经了,可以为他分忧了?
林承望着林斯年逐渐走入竹林的背影,突兀地说了一句:“若若找到了。”
他看到林斯年停了步子,僵站着未回头。
林承叹口气,难得对儿子和颜悦色:“韦江河来信,带来了若若的手书。若若说她受了点儿惊,身上却无碍,她跟着韦江河一起返回长安。
“她还告诉我,当晚被擒之事是她不小心,和你无关,让我不要连累你。”
林斯年声音喑哑干涩:“多谢爹告知。”
林斯年拿着那封信,走出林承的目力范围。他面上平静无波,靠在一枯败的紫薇花藤前,随手拆开了这封信。
他将林承的信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原来蜀州之事这么重要,有可能对林承造成重大打击。
林斯年闭着眼,努力回想自己那经常做的混沌不清的梦。
梦中这段时间,晏倾确实不在长安。原来晏倾身在蜀州,做了一件对林承威胁很大的事。
林斯年思考半晌后,将信重新折叠好,放回信封。他仍会替自己爹去送这封信,但是他也会将此信再抄一份留个底。
不管梦中晏倾是因身体太差还是因什么其他原因没有斗过他爹,晏倾始终是失败了。林斯年要做的,便是在其他方面存下一些线索,以待后用。
他已然明白,他想得到徐清圆,若无权势,全然无用。若有权势,依赖于他爹,终究恶心。
梦中爱恨情仇的些许作用,正是为了帮他斗倒他爹。
他可以扭曲于情,但他必须要林承落马——
晏倾要徐清圆待在客栈中养伤,但是徐清圆收到了刘禹发来的请帖,邀请她参加刘刺史的寿辰宴。
徐清圆当初好不容易得到这样的机会,怎么会放弃?
徐清圆拿着请帖找晏倾,晏倾蹙眉不答。
此时晏倾正在吃药,他最近精神不济,一直发着低烧,让人很担忧。
徐清圆央求了半天,他才迟疑着说:“我这边的事,会让刘刺史和刘郎君都不会在寿辰宴上。既然人不在,你何必去?”
徐清圆目中流波闪烁。
她笑吟吟:“原来主人不在吗?正是主人不在,才方便看到很多平时也许看不到的,听到平时听不到的。我说不定能在刺史府发现什么……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他们都不会提防我。这样的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晏倾放下药碗,咳嗽两声。他面上有些红晕,盖是低烧引起的。
在徐清圆掩饰担忧的目光中,他抬头说:“可我那日有事,无法陪妹妹一同去。”
徐清圆怔了一下才说:“不必哥哥陪我呀。风郎君是不是会跟着哥哥一起走?那张郎君,张大哥陪着我就好了。”
坐在一旁翻看枯井中那具尸体的验尸报告的张文一愣,抬起头。
张文恍然大悟,又拍胸脯保证:“少卿可以放心将徐娘子交给我,我会保护好徐娘子的。”
风若嗤之以鼻:“你?你是能爬墙还是能飞檐走壁啊?”
张文呵斥他:“徐娘子一个大家闺秀,好端端地和众女郎们待在一起,她做什么,用得着我必须会飞檐走壁?难道世人不如风若你这样武功高强,就都不用活了吗?”
晏倾说:“好了,不要吵了。”
他揉着额头,抬头看徐清圆时,仍是不赞同:“妹妹还是在客栈中待着养伤吧。”
徐清圆一听急了。
她知道晏倾是怕她遇到危险,可是这么好的去刺史府侦查的机会,这是她察言观色的强项,她怎能放弃?怎能真的当一个娇滴滴的受人照拂、连累人一路的拖油瓶?
徐清圆想了想,硬着头皮,重重扯了扯晏倾的袖子。
晏倾怔忡。
她就坐于他旁边的矮凳上,他喝药的时候,她在婉婉而谈;他不喝药了,她开始扯他的袖子,还轻轻跺了两下脚。
晏倾忍不住看向她那紫色裙摆,心想她脚伤受得了她这样跺?
然而徐清圆娇滴滴:“清雨哥哥,求求你了,让我去吧。我一个脚上有伤的人,本就不会乱跑。我一定乖乖跟人群在一起,其他女郎去哪里我去哪里,绝不多走一步,不给哥哥惹麻烦。”
她举起手,哀求:“清雨哥哥,你相信我吧,好不好?我会很小心的。”
晏倾被她一下下地拽袖子,她自己不自在地脸红,他被那不轻不重的力道扯着,心中不知是何难堪还是害羞抑或是尴尬。张文和风若都在旁边看着,晏倾脸一点点变红。
他低声:“别这样。”
他听不出她声音里的撒娇到底是如何撒的,可她这副做派,已经让他步步后退了。
他只好道:“那你不要擅做主张,若发现什么意外,等我与风若回来再说。”
徐清圆没想到撒娇手段这么好用,她还没哭呢他就投降了……她怔然时,晏倾俯眼,乌黑水洗般的眼睛带了一丝责备。
他说:“不要对男子这样。”
在其他二人津津有味的目光下,她只好藏起自己的羞涩,厚着脸皮应了好。
徐清圆愿望得到满足,扶着桌子起来。晏倾顺便跟着她一起站起,在其他二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伸手扶住她手臂,扶她出门。
徐清圆低下头。
他送她到屋门口,又不放心地叮嘱:“寿辰宴的时候,不要乱走动。有什么发现,等我回来再说。”
徐清圆立在门口踟蹰半晌,抬头再次问:“哥哥你都病成这样了,真的还要跟风郎君一起出门,去忙你们的事吗?不能再缓缓吗?”
晏倾莞尔:“我病成什么样子了?我一直这样。”
他看徐清圆眼中雾气重重,便多解释一句:“妹妹要习惯我这样。我是有些麻烦的。”
她连忙摇头。
她仰着脸看他许久,说:“那你小心些。”
晏倾低头:“你也是。”
二人一直站在门前说话,实在有些傻;互相嘱咐,看起来更加傻了。
徐清圆关上门,晏倾仍在她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屋。却是一回头,撞上风若。
晏倾面不改色地走路。
风若自以为是,目光探究:“你不对劲啊。”
晏倾没理会他。
风若想了想,追上他,大胆猜测:“你是不是喜欢徐清圆?”
晏倾看了他一眼。
风吹衣袍,晏倾很平静:“是啊。”
二人出了客栈,去后院灶房中还药碗。走在枫红树下,晏倾整个身影被染上红霞色,时明时暗。
风若愣住,停了步子。
晏倾回头等他。
风若茫然:“我以为你不敢承认……”
晏倾道:“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我一直知道,我对她,有点……嗯。”
他在长安灞桥边与她告别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心事了。
他辗转挣扎,在七夕夜与她玩傀儡戏,让琢玉郎离开点酥娘的时候,他就知道那种眼睁睁失去的空白之痛。
只是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风若道:“那你还一直试图推开她,虽然你们中间有个大隐患,但是我觉得她即使知道真相,也会原谅你。她那么温柔的娘子……”
晏倾:“正是这样,才不忍让她知道。”
风若:“我不懂你。”
晏倾:“你有没有想过,我还能活多久呢?”
风若怔住,支吾道:“只要你自己不折腾自己,你长命百岁……”
晏倾笑了笑。
他温和道:“我们谁也不用骗谁,我的身体我比谁都心中有数。从大柳村出来,我一直低烧不退,我便知道‘浮生尽’的药力快过去了,我将迎来最难的一段时间了。
“风若,从天历二十二年开始,我做的所有事,都在一步步重新走向死亡,走入绝路。
“你想过世人若知道我是谁,我该如何取舍。你想过甘州‘上华天’的人若知道他们信奉的神本不打算复国,反而要销毁他们的信念,他们会如何想。我的存在,本就是让两方为难的。
“亡国真相要查,百姓应该得到应有的太平,天下应该朝向更好的未来,而不该存在于世的人也不能给他人增加负担。我选了这么一条坠落之路,只是在向下的路上不巧地遇到了向上的她,我怎么忍心拉她下来?我和她,本就该擦肩而过后,互为陌路人,再不相逢的。”
“可是、可是……”风若说不出话,心头钝钝的,他赌气说道,“你是心存死志,才这么说!但凡你想活下去,你就不会这样折磨自己。我不管,反正、反正……”
风若向后退,高声:“你等着看吧,我一定要你娶妻,要你长命百岁!徐娘子就是你的,你别想甩掉……”
晏倾怒他口无遮拦:“风若!”
但是风若笑嘻嘻地扮个鬼脸,身子一跳,窜上树后消失不见,让下方的晏倾无奈至极——
九月廿七这日,从早上便开始下淅沥小雨。
徐清圆戴上帷帽,翡翠与素白相间的裙裾曳过地砖。
晏倾和风若出门,与徐清圆、张文二人面面相对,直直走来。双方又擦肩而过,各自下楼。
客栈楼下,被张文扶住一同上马车时,女郎腰肢纤袅,裙摆飞扬,飘飘欲仙之美,让客栈前多少路人为之驻足。
但那样的美貌隔着帷帽,看不甚清。美人一闪而逝,与她那老父亲一同藏入了马车中,让人扼腕。
晏倾和风若骑在马上,戴好蓑笠,雨帘中看到马车上路,晏倾调转马头:“我们走。”
风若跟上他:“益州军已分批埋伏入蜀,到了锦城,没有惊动蜀州军队。他们前往大柳村埋伏……郎君你确定原永绑架刘禹,会选择大柳村?”
晏倾:“除了那里,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那是一处受官府庇护、问题却很多、本身也不信赖官府的村子,锦城可供选择的荒僻地方不算太多,大柳村正是一处。
“鉴于我是从原永告知的讯息中找到大柳村的,我认为值得赌一把。”
风若摩拳擦掌:“那我们是帮官府抓原永,还是帮原永抓刺史?”
晏倾:“都抓。”
风若愕然。
晏倾骑在马上,头昏沉间,他擦了把蓑笠外飘入的雨。他分不清自己擦掉的是冷汗还是雨水,他耐心回答风若:
“时到今日你仍然看不明白吗?原永和州刺史闹翻是真,互相勾结也是真。我不过与原永萍水相逢,原永凭什么听我的建议去绑架州刺史的儿子?
“他们是要利用绑架这件事,去达成一桩他们之前没来得及完成的交易。也许是银钱交易的尾款,也许是军马生意、军粮生意的尾款。蜀州军杀害平民绝不是意外,我此时已然怀疑蜀州军杀害的平民,正是原永这样的商人,被州刺史用春秋笔法掩饰成了普通平民。
“他们要藏官商勾结的线索,蜀州军涉入其中。虽不知道蜀州军涉入了多少,但鉴于蜀州军与州刺史达成和解的结局,我们并不能相信蜀州军。这才是我让益州军入蜀控制局面的缘故。
“风若,他们今日必然是利用绑架之事来做交易。所以今日出现在大柳村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风若:“明白!”
雨水哗哗,马蹄过巷。水花飞溅间,郎君漆黑的身影融入灰暗雨幕——
雨声泠泠,敲打屋檐。刺史府前马车络绎不绝,整个巷子被堵得水泄不通。
刺史府中侍女如流水般穿梭,佩玉鸣鸾,曲声清幽。
徐清圆拿着请帖,被作为刘禹的朋友而邀请入府。她进来这一路,听到了很多人闲聊——
“刺史已经给刘郎选好了妻子,几个月后就能成亲了。可是刘郎君不满意,嚷着不肯娶,真丢人。”
“所以你看,刘郎君与他爹作对,今日好多女客都是刘郎君请来的。我看都是刘郎君在外的红颜知己,请来气他爹的。咦,怎么还有一个瘸子啊?”
被称作“瘸子”的徐清圆拂了拂耳边微湿鬓角,摘下帷帽,对几位女郎婉婉而笑。
她屈膝:“我姓张,小名露珠,是刘郎君的朋友。几位姐姐安好。”
她的美貌有多让女子们惊艳,俗气的“张露珠”的名字就有多让人忍俊不禁。
这些女子有修养的目中忍笑,没有修养的当即露出不屑眼神。徐清圆皆照单全收,轻轻柔柔地和她们交谈。
女子间的小心思不外如是,拌嘴皆是小事。
雨渍苔生,绿褥可爱。雨帘之外,很快女郎们扶着她,一块进了大厅,入席等主人来。
厅外发生了不小的动静,有掌事急忙忙跑动,让客人们惊疑。有府中卫士出动,披挂上阵,骑马而走。
刺史府中主人迟迟不到,宴会过了时辰,反倒是刺史夫人出来维持局面。
席面上大家窃窃私语:“出了什么事?怎么无论是刘郎君,还是刘刺史,都没有出面?他们府上卫士怎么全走了?”
刺史夫人的笑容稍微僵硬,徐清圆心中有数,并没有参与众人的慌张讨论。
她曾听刘禹说过,自己家迎客堂中有一幅徐固的赝品画作,模仿的正是那幅“芙蓉山城图”。
她仰头端详,目光擦过刺史夫人雍容的仪表,看到了悬挂着的那幅画——
九成九相似的“芙蓉山城图”,和当日在小锦里看到的父亲的那幅真品差距极小。
但徐清圆有过目不忘之能,她瞬间看出两幅画的区别。
父亲那幅画突出的是母亲的剪影,而刺史府中这幅画,凌乱的枝叶间的芙蓉开的错落有致,为了这种“错落有致”,甚至会牺牲母亲的剪影效果。
芙蓉花与芙蓉花之间,枝与叶之间,全部都有留下的空隙,痕迹。
而父亲那幅画,并不讲究这种“空隙感”。
徐清圆盯紧画作的题字——“乔子寐于龙成二年九月夜四鼓作。”
徐清圆心里一突,立时站起来:不好,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等着他们上勾的陷阱。
第62章 诗无寐14
粗粗算一下, 《九歌》全篇一千五百字。
徐清圆草草数了一下刺史府厅堂上所挂赝品画的缝隙:最少也上千了。
时间仓促,她无法得出准确的对应结论,但是刘刺史大剌剌地将前刺史仿的赝品画挂在会客堂上, 数年来不知多少人看过这幅画, 这分明很奇怪。
刘刺史当真那么喜欢徐固的画吗?
真正的爱画人, 怎会将一幅赝品奉为至宝?即使说是爱屋及乌,但爱画人不知廉耻, 将赝品挂在会客堂上,难免让人耻笑。
除非刘刺史在“钓鱼”。
他堂堂正正地挂着这幅假画,等着知道画中秘密的人来上钩。能看出这画古怪的人,应当已经看过那本《九歌》,可能已经堪破两者间的秘密。
刘刺史要行杀招。
如此一来,徐清圆心慌意乱,坐立难安。
晏倾自然没有告诉她他们的行事计划, 但是徐清圆有猜出一些, 猜测他们的计划和刘刺史有关。可是刘刺史这幅画,说明刘刺史是一个谨慎而大胆的人,说明刘刺史在等着猎物上钩。
小锦里木言夫人的欠债和自尽都透着古怪,刘刺史很可能早已察觉他们的行动。刘刺史主动走入他们的陷阱,必有后招……晏郎君岂不危险?
徐清圆坐不下去了。
满堂女客们低声讨论着主人为何迟迟不来,徐清圆一瘸一拐地退出席位。
她借口临时有事, 提前告辞,便不顾自己一直很看重的闺秀仪态,拖着伤脚急匆匆出门。
廊下雨簌簌,纷落如烟生, 煞然可爱。
张文正和一众官员、文人墨客吟诗作对, 卖弄风流。张文在其中心不在焉时, 听到周围空气静了一瞬,隐约有低低抽气声。
张文抬头,看到隔着湖中亭,岸边的徐娘子已经戴好了帷帽,向他遥遥招手。
徐清圆声调轻柔,此时已经尽力地大声:“阿爹,阿爹!”
张文暗道惭愧,竟然领了徐大儒的名号。
他告退而去,甩开周围郎君们“长者爱女可有婚配”的热情打听,上了岸和徐清圆见面。
徐清圆和人说了两人要提前离开的事,刺史府此时因为主人和少郎君都不在,仆从心中有事,再加上又不认识他们,便让二人顺利出了刺史府门。
张文默默跟着徐清圆。
出了府门,又向巷外走了些距离,徐清圆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注意二人了,才转头,隔着帷帽轻声细语,将自己在府中的发现告知张文。
张文吃了一惊,又说:“徐娘子你是不是想多了?你说《九歌》有一千五百余字我信你,你毕竟家学渊博。但是你方才只粗粗看了那画,就断定和那本书有关,是否草率?再借此推论刺史是有备而去,要害我们少卿……这是不是有点荒唐?”
徐清圆着急:“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是破案查案中,不就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吗?清雨哥哥有危险,我比谁都……”
张文看过来,她察觉自己的失口,忙将后面的话掐了。
她转话题哀求张文:“我腿脚不便,又不会骑马,知道的讯息也没有张郎君多。因为他总将我当弱女子,什么事也不告诉我。可是郎君,若是他出事了,你与我都要栽在这里,无法向朝廷交代……”
张文面容严肃了。
他听懂了徐清圆的意思。
二人此时站在巷头马车堆聚之地,很快找到了他们来的时候乘坐的马车。张文上前和车夫通了气,直接解了马与车辕之间的绳链,翻身上马。
张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下方的女郎拱手:“闺女放心,你好好等着便是,爹定会把你想要的那套头面给你买回来。”
车夫狐疑看那帷帽女郎,见那女子屈膝行礼:“女儿任性,给爹爹添麻烦了。”
在张文御马而走后,徐清圆对车夫也屈膝行了一礼,穿过这片车马堆聚之海,一摇一晃地向远处走。
车夫不禁开口:“娘子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徐清圆谢了他的好意,却轻轻摇了摇头。
张文若是来得及将消息告知晏倾,会对晏倾有益。而她这边,没什么能帮到晏倾。她想了想晏倾对自己的嘱咐,便决定返回客栈等消息。
顺便,她想再研究一下那本《九歌》——
大柳村周围黑黝黝的树林,被藏于其中的军队包围。背靠的山头草木瑟瑟,山中恐也有人埋伏。
墨黛色遥遥在天,晏倾和风若到树林中的藏身之所,下马后疾奔之前查探好一棵古拙苍劲松树后。此处隐蔽,可以让他们盯紧大柳村村口那枯井附近。
身后声音簌簌如沙石,风若道:“郎君,狄将军来了。”
果然有将军上来,躬身向晏倾行礼告知:“我家都督收到郎君手书,当即派我领了三千军马来助。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益州大都督收到了风若所带的圣旨,着晏倾临时任“巡察史”一职,全权专擅所过之处的军务刑政,无庸上奏。但这封圣旨只被大都督看到,大都督临时派遣兵马,仓促之下,派来的兵马并不知道晏倾职务,只知道他是厉害大人物。
斗笠边缘雨水淋漓,晏倾眼睛盯着大柳村:“先不要说话,随时准备动手。”
不用晏倾再提醒,身后的人都安静下来,和晏倾一起伏身藏在了林木中。而晏倾目光闪烁,看到了老熟人出现——
原永果真绑架了刘禹,出现在了大柳村。
雷电在天上轰鸣数声,天地被冷雨刷得似乎更暗。
原永带着他的小厮们,将刘禹五花大绑。原永不知道从哪里捞来的大刀,正将刀横在面色苍白的刘禹脖颈上。他身后的小厮,操着不熟练的武器挺胸抬头,为主人架起排面。
他们对面,中年男人面色铁青,眼角细纹深厚,唇角紧绷,看着不苟言笑。
身后卫士们跟着他匆匆而来,一个个刷刷抽刀,雪亮刀光和对面商人那些小厮的外强中干不可同日而语。
树林中埋伏的军人们嘴角不屑地扯了一扯。
为首的狄江军看到那位瘦逸的、始终背着身没有看过他一眼的年轻郎君缓缓抬了手,这是一个准备动手的命令,世间通用,他当即屏息,全神贯注。
被勒着不停往后退、推到枯井边退无可退的刘禹骂骂咧咧:“原永你这个混蛋!你告诉老子有徐大儒的画,老子才信了你的邪,跟你走,谁知道你……”
原永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嘲笑:“找徐大儒的画?你还真以为你那老爹喜欢徐大儒的画?”
对面刺史就雨而来,半边衣袍湿透,身后跟着府中大批卫士。他闻言,冷目直视,多年官威让这一方的人多有不自在。
刘禹看到中年男人,眼睛顿亮,慌得大叫:“爹,爹救命啊!”
刘刺史冷昵他一眼:“闭嘴!”
他面向原永时,终究露了底:“你想要的银钱都给你带来了,莫要伤了我儿。”
原永嘿笑:“刺史大气,我们相信你不会少给一个子儿,这可是你亲儿子的命。弟兄们,把钱抬走……”
他身后的小厮们上前,和州刺史那边带来的卫士们交接此事。
刘刺史始终面色铁青,原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压着刘禹的刀稳稳不晃。
刘刺史:“之后你……”
原永:“府君放心,拿到钱,我绝不在蜀州多留一步。我也怕府君这种阴险小人,秋后算账啊……”
两边在村口进行着交易,身后落错的屋子里,一双双村人的眼睛盯着他们。原永冷不丁看到一双渗人的眼睛,打了个哆嗦。
这个大柳村的古怪自来已久,谁也不愿意跟这个村的村民打交道,匆匆交接好钱双方离开最好。
两边在雨中搬运箱子,树林中,晏倾盯紧他们的动作。见原永的目光和州刺史的目光都开始去看那些搬运的箱子,见双方都没有之前那么警惕,晏倾手正要落下——
当是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掠入这场混乱中,手中匕首杀向原永。
原永肥胖的身体在此时灵活地往被自己绑架的刘禹身后一躲,大叫着:“刺史你使诈!”
刘禹直面那擦过来的冰雪刀刃,骇得两股站站:“爹救我——”
刘刺史面色一变,看到一个卫士手中刀甩出,将那突然冒出的披着斗篷的人手中刀击歪,救了刘禹一命。而这斗篷人手中匕首一甩,身子一斜横卧而下,再一次杀向原永。
刘刺史面色难看:“不是我的人——”
原永这时也觉得不对劲了。
他的小厮们扑过来保护他,堵住这斗篷人。斗篷人并不近,打斗被向后逼迫,他转势一掌推开卫士,杀向一旁稳稳站着、面色已经不太好的刺史。
刺史慌了:“来人,来人!”
刘刺史不复之前的游刃有余,和那矮胖子原永一样在雨水泥泞中滚爬,用尽方法在卫士拦住那斗篷人之前能活下命。
场中这样的异变,让树林中埋伏的军人们看不明白。
众人怔愣之时,听晏倾冷声下令:“出击,拦下所有人!”
轰声如地龙苏醒,众多军士从这一方林木中杀出。但与此同时,大柳村背靠的山下岗脊口也杀出另一方将士。双方一触,皆心中有数。
而大柳村的村民一个个攒紧农具,躲在破旧屋中,才知道真正的军人间的较量,和他们威胁外乡人几句“杀了你”全然不同。
那斗篷人见势不妙,压根没想到今日会有这么多人埋伏于此,他身形一迟缓,旁边军人一把长、枪招上他手臂。
斗篷人向后疾退,和军人打斗之间,便有退势。
原永和小厮们煞白着脸跌坐在雨水地上,箱子里的白银骨碌碌滚了一地,不远处,刘刺史被人扶起来,正正衣帽。
刘刺史气急败坏:“杀了他!”
晏倾从树林中步出,衣袍带风掠雨,声音在雨中冷寒无比:“抓住在场所有人,不许放走一个人,也不许杀掉一个人。”
他仪表堂堂,飘逸风流,与在场中人的狼狈完全不同。
刘刺史转肩,目光阴狠地盯了他一眼,厉声:“不用听他的话,我乃州刺史,尔等皆要听我的话……”
晏倾大步走入此地,风若步步不离,唯恐那些刀剑无眼,不小心招呼到郎君身上。
身后马蹄声在这混乱之地显得太不分明,在场中人都没有听到。而张文气喘吁吁地从马上爬下来,从林中跑出来,高声:
“郎君小心!这州刺史在此地设了埋伏,就是要杀你的……”
刘刺史眉目生青,尽是怒色:“给我杀!蜀州军马听着,你们大都督将你们借来给我……”
他的话被一把飞掠而来的匕首打断。
他骇然后退,见出手的是晏倾身边的那个娃娃脸侍卫。
晏倾没有理会身后张文边向他跑来边疾呼的声音,他眼睛看着张皇的刘刺史和原永,以及那个在想方设法逃走的斗篷人:“蜀州刺史和商人原永暗地勾结,已被查实,如此奸宄之事……”
刘刺史面色突然一变,他转而高声开口:“莫非您正是陛下新封的巡察史,您是来自长安的大理寺少卿晏倾晏郎君?晏郎君,我等你很久了!”
哗哗大雨中,他俯身便跪,双膝在泥水中溅出泥点,浑浊不堪。
晏倾怔了一下,定定看着突然转变的闹剧。
当是时,他看到那个斗篷人身形一卷,向后摸入村子里,逃窜而去。
而这位刘刺史眉目生情,尽是怒容:“全部给我停下来,跟我一起拜见晏少卿!你们都不认得,这位是从朝廷来的大人物,是大理寺派下来查案的。我们在少卿眼皮下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晏倾眸子微微一缩,张文已经到了他身边,低声把徐清圆发现的事告诉他。
而眼下,在刘刺史的直呼下,蜀州军和益州军停了下来,益州军不解地看着对面军人跟着那刺史下跪,连原永那些商人都面色惨淡地下跪。他们整齐划一的跪拜动作,让益州军此时才知道晏倾是谁。
晏倾闭了一下眼,睫毛上水轻轻滴落。
情势不利于他,终究心急,犯了大错。
刘刺史占到先机,叫破他身份。经过张文提醒,晏倾意识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妄图将刘刺史和原永一网打尽,而刘刺史早知他会出手,先行带着所有人一同认罪,叫破他身份。
他以为自己是黄雀,原来他是那只螳螂。
雨水渐大,局面混乱。
刘刺史跪在地上,既说恭维话,又讨好认罪,说自己不是人,自己犯了大错,但是其他人都是无辜的。他身后的所有人都耷拉着脑袋,只有被刘刺史一同拉着跪下的刘禹迷惘不解。
刘禹茫然地看着雨中那青年,不知道小锦里的那个带着妹妹一同参加拍卖会的青年,怎么就成了来自大理寺的晏少卿。
而这出戏必须唱下去。
斗笠下,晏倾露出的一点下巴雪白无比。他摘了自己的斗笠,风若注意到,他握着斗笠的手用力得发白。
晏倾平静看着他们:
“尔等知罪便放下屠刀,亦无须向他人喊冤。我乃陛下所派的巡察史,除弊宣恩,先斩后奏,亦是当朝大理寺少卿,依制建节,拿获奸宄。尔等所犯之事,我会一一核实。”
“眼下,全力追捕那被你们放走的斗篷人!”——
雨越来越大,气温低下,越来越冷。
徐清圆瘸着腿走在雨中,湿透的帷帽贴着她的脸颊,周身又被雨弄得湿透,不舒服至极。
贴着面颊的帷帽已经影响她的视线,她不得不摘掉了帷帽,将帷帽抱在怀中继续走路。离客栈已经不远了,她很快就能回去等着晏倾回来。
如此秋雨之日,街上空无一人,旗帜落竿,清亮的雨水笼着徐清圆羸弱身子。
走过一条街,离客栈已经不远了,前方雾濛濛的烟雨中,突然出现一个披着斗篷、在楼阁间快速穿越的人。
那人后方,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追逐,时不时有几只箭落在地上。
徐清圆和斗篷人都看到了对方。
徐清圆微怔:“钟大哥?”
——她的记性实在太好了。
昔日她一眼认出那个只以男扮女装相出现在她面前的云延,今日她一眼认出这个逃跑的、受了伤的跌撞黑衣人,是当日她逃来蜀州、那个收留她的镖局主人,钟离。
当日遍天的海捕文书发至全国,要缉拿她归案。她无路可走,满心绝望,是这个人撕了那海捕文书,让她藏在他们运镖的箱子里,送她逃出一城。
徐清圆开口喃声之际,斗篷年轻人也认出了她。
他飘至她身边,一把拽住她手腕。
徐清圆听到了另一条街上传来的脚步声:“快上!晏少卿发令,要我们捉拿此人!”
“捉到他,晏少卿也许会对我等的罪网开一面。”
模糊的声音传入耳中,徐清圆立时判断出晏倾那里出了事,发生了她还不知道的误会,带来了一个让他们全都措手不及的局面。
徐清圆心乱。
一个是救命恩人,一个是唯一的晏清雨。
钟离一把推她的肩,将她压在墙壁上,低声:“娘子就说没有见过我……”
他决然要走,徐清圆目中光动,抬眸:“往东。”
钟离一愣,低下头。
他披着斗篷,面上裹着黑布,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徐清圆只看一双眼睛便将他认出,只看一双眼睛就知道他是那个救过她的人。
她在晏倾和钟离之间选择了他,在钟离要放过她逃走的时候,她低声:“钟大哥带我一同走,我告知你怎么逃跑,能躲过官府兵马。”——
晏倾和风若在雨中行走,两方军马都被派去捉人。刘刺史跟着他,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晏倾回头:“府君在府中等待便是,先不必跟着我。”
他和风若上马而走,刘刺史踟蹰原地,吩咐人:“跟上去监督。”
不提后面的人如何小心翼翼地追踪,晏倾和风若御马疾行,在客栈前不远,得那些留守的将士报告:“少卿,那个恶人挟持了一个女郎,逃走了。”
让他们汇报的人不再是晏清雨,只是晏少卿。
晏倾握着缰绳的手顿住,马上的身子轻晃了一下。
身后马蹄声追来,他回头,看到张文慌乱的神情。
张文喘着气:“少卿,我去那刺史府看了,我走之后,徐娘子也跟着走了。她看样子是要回客栈,她……”
晏倾闭上眼,唇角抿紧。
他不相信那个歹人会无缘无故地挟持一个路上随便遇到的女子,那个歹人凭什么认为一个女子就能威胁得了谁?遍地兵马,搜查如网,那个人凭什么能逃脱这密密大网?
除非是有人给他指路。
除非是徐清圆主动跟他走。
晏倾骑在马上,发烧让他头更加痛,脑子浆糊一样,整个身子沉沉地向下坠。
他脑海中想起她清泠泠的杏仁眼,娇美若三月桃花的鹅蛋脸,不染而红的朱唇。她端庄地走在雨中,回眸望他,隽永秀美。
他说不出心头是失望多些,还是失落多些:
徐清圆选择了那个歹人,放弃了他。
有朝一日,他要和他的露珠妹妹斗智斗勇。
难道她真的是留在他身边的细作……
风若浑然不知晏倾的想法,他面色担忧,让马靠近晏倾:“我们快去救她,她很危险,难道你不心疼吗?”
晏倾回神,他说:“歹人挟持了徐娘子,先救人。”
是,万一他想错了,她只是被人挟持了,她多可怜无助。他得救她。
可若她是真的……他是否该放她一马,当做不知呢?
第63章 诗无寐15
黄昏时, 钟离在徐清圆的指路下,与她藏入了一座名为“铁像寺”的佛寺后方小巷中。
巷内有一荒废的茅草房,二人进去拴上门后, 钟离就脱掉了自己披着的斗篷, 摘了面布,露出了本来面容。
他是二十出头的青年郎君,浓眉英目,身量颀长有力, 拥有和风若那类习武人一样健硕雄壮的身体。而他又不像风若一样容貌稚嫩, 他走在街上,是会让女孩儿脸红的那类豪壮伟儿郎。
徐清圆贴着木门, 一边心惊胆战的听着外面声音, 一边也是避嫌, 不肯看钟离大剌剌脱衣疗伤的样子。
徐清圆背对着他, 听门外脚步声橐橐而过,她柔声:“钟大哥, 他们走了。一会儿你从这屋子后方走, 只用绕两个坊,就可以回去你们镖局。”
钟离脱掉上衣,张腿豪坐于一木桩上,正在看自己胸口的伤,咬着牙冷汗淋淋地拿药膏上药。
他闻言, 抬头惊诧地看一眼徐清圆:“妹子知道我是哪个镖局?”
徐清圆轻轻“嗯”一声:“之前钟大哥救我的时候, 你们旗帜上有写‘威虎镖局’。之后我和清雨哥哥来到锦城后,我查看地舆图时, 见到了‘威虎镖局’。虽然也许我看到的镖局不是钟大哥的镖局, 但是钟大哥出现在锦城, 那必然是同一个镖局了。
“于是方才,我便特意绕了些远路,好让钟大哥方便回镖局。”
钟离沉默地盯着她纤纤背影。
屋外下着雨,这女郎随着他一路折腾,帷帽早已丢了,大半衣裳都被淋湿,潮朝地贴着身。这样不甚雅观,她便自从进屋就背对着他,更坚持靠在门上远离他。
他只看到她背影如烟,闺秀之风。
钟离没有应对这种大家闺秀的经验,但是徐清圆短短几句,他起码听出来——她聪慧过人,和他以为的那类只知哭哭啼啼的大家闺秀不同。
他当初出于同情而帮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回馈。
徐清圆声音婉婉:“钟大哥,你为什么要和官衙作对呢?”
钟离回答:“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他低头上药间,拔掉一只箭簇,痛得向后仰贴,胸膛渗汗。他喘着气:“妹子,你帮大哥上一下药……”
徐清圆犹豫一下,轻声:“我见大哥两只手臂都没有受伤,自己上药应当是可以的。古书说男女授受不亲,再者我与大哥力气有别,到底因女儿身而畏惧大哥。
“恕我不能为大哥上药,请钟大哥见谅。”
钟离:“……?”
他无奈地龇牙,心想果然还是一个迂腐的大家闺秀啊。枉他之前以为她不在乎这些讲究。
他心头微微失落。看来她帮他,仅仅是还他昔日恩情了。
二人在屋中各有各的心思,一时沉静,只听到屋外淅沥雨声。
但只过了半晌,徐清圆又鼓起勇气,再次说:“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清雨哥哥。若是你不敢见我清雨哥哥,告知我也无妨。我会将钟大哥的难处告诉清雨哥哥,他必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钟离:“清雨哥哥……你清雨哥哥,就是最后出来的那个大理寺少卿吗?”
他腾地怒站而起:“朝堂上的狗官都是一丘之貉!”
他看到徐清圆后背轻轻一颤,似被他吓到了。
他忙收口,怕吓着她,缓了语气:“妹子,你别管这事了。今日你就当没见过我……”
徐清圆声音轻轻柔柔:“可是钟大哥本是军人,落到如此地步,我清雨哥哥既然已经察觉,他就不可能让你逃掉。你不知道我清雨哥哥,他很少说话,但是一说必是重点,必是心里早已揣摩了许久。他这人心眼很多的……”
一把寒冷匕首,从后抵在了她后背。
徐清圆周身湿漉,睫毛向下滴水。她面容雪白,怕得微微发抖,只徒徒握紧手心,心想自己一定要努力试探些东西给晏郎君。
她一定要投桃报李。
钟离森寒的声音在后响起:“你如何知道我是军人?”
徐清圆:“我不知道,我只是试探,只是猜测。因为钟大哥武功高强,组织建起的镖局上下全都听你的。钟大哥说话走路都有惯有风格,挺拔肃然。草寇不会有这样的,我只能猜是江湖游侠和当过兵的人。”
她苦笑:“我只是试探钟大哥一下,钟大哥如此反应,却是一下子将自己暴露了。”
钟离:“……”
他收拢自己敞开的上衫,缓缓收了匕首,用复杂的目光盯着徐清圆的后脑勺。
他说:“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过分聪明,很吓人?”
徐清圆微微抿唇,并未回答。
钟离冷声:“你若这么想知道我的事,改日与你清雨哥哥一同来登我‘威虎镖局’的大门。只要你们敢来,我就会告诉你们。但是你们不要使诈,不要想着带更多的人来。不然我宁可和你们同归于尽,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是看在妹子你的份上才如此。记住,只有你和你哥哥能来。”
徐清圆心中欢喜,连忙道了谢。
钟离不自在地哼一声,道:“我走了。你、妹子你怎么出去?”
徐清圆答:“钟大哥放心,我去前面的铁像寺,从那里出去。”
钟离:“铁像寺啊……我记得那里有个老和尚,挺可怜的,我每次路过都给他一点化缘钱,妹子帮我给他吧。”
徐清圆答:“钟大哥一贯心善。”
徐清圆听到身后窗子轻轻“吱呀”一声,又“砰”地关上。她回头,见窗下的地上扔着五个铜板,而钟离已经消失匿迹——
今日大雨,黄昏又至,铁像寺本已封门,谢绝香客。
然而后门有一弱女子淋着雨,恳求他们,说想进去上香。小沙弥们见她貌美又可怜,便同情心起,放她进来,只是嘱咐她烧过香便离去。
既然已经来了,徐清圆便跪在佛前恭敬烧香,为晏倾与他未来的妻子祈祷一二。
她离开前,在佛堂门口见到“香火碑”,匆匆一扫,好像扫到了当朝开国皇帝暮烈的名字。
但是此时已经夜深,烛火微弱,又有小沙弥紧盯着她,她便不好闲庭信步地逗留。要离开佛寺前,徐清圆没有见到钟离所说的老和尚,便跟小沙弥打听。
小沙弥正要说话,半月门外又来了一道脚步声。新来的小和尚打量了徐清圆一眼,在小沙弥耳边嘀咕两句。
于是那原本要告诉徐清圆老和尚身份的小沙弥惊讶地抬起眼皮,看徐清圆的眼神略微怪异。
小沙弥道:“天色晚了,女菩萨还是早些离去吧。”
徐清圆满满狐疑,猜两个小和尚嘀咕了什么,才对她态度变化这么大。
她向来知趣,便不再打扰,只将钟离交给她的化缘钱给了小和尚,让他转交。她不敢提钟离的名字,只婉婉笑:
“先前见寺中有一位老和尚,我每次来都要听老师父讲佛。今日无缘见到师父,请几位小师父帮我转交一点心意。”
小和尚接了,并送了把伞给徐清圆,徐清圆道谢。
徐清圆几乎是被他们簇拥着送出佛寺,到寺门后,她回头看到乌泱泱的一群小和尚,想说的话登时被吓了回去,默默闭嘴。她行了一礼,转身,看佛寺铁门在寒夜中幽幽开启——
门下两盏灯笼,被风雨打掉了一只,在雨地中骨碌碌滚动。灯笼火光映着雨水,华光明灭,人间至静。
两列扶着刀剑的卫士、军人整齐列队,站在铁像寺大门外。石阶下的柏树旁,晏倾撑着伞,静静而立。
徐清圆怔愣,心中不禁一紧。
她霎时明白了铁像寺中那些小沙弥突如其来的古怪原因,也看到了晏倾身后抱臂长立的风若。
是了,晏倾那么厉害,猜出她最后在铁像寺,也不奇怪。
徐清圆缓缓下台阶,快步走向晏倾。
她露出笑:“清雨哥哥。”
晏倾:“稍等。”
她听话地立在原地,见他撑着伞向她走来。他渐渐走近,清薄气息拂向她,手中的伞向她倾斜,替她挡了雨。
她懵懵抬头,看到他微白的下巴,他乌黑的眼睛直视前方,并未看她。
风雨中,晏倾声音并不算大,透着些凉意、疲惫:“徐娘子受本官嘱咐去烧香,如今业已归来。诸位辛苦一日,可以散了,明日再寻那斗篷人亦不迟。”
人群些许哗然,有人不满这位少卿因私废公,竟让他们来陪他接他的小情人回家。
有刺史府的卫士站出来,询问:“晏少卿,我们府君请您搬去府中住,府君想向您请罪……”
晏倾平声静气:“本官累了,这些事明日再说吧。”
他不再理会那些人,走向风若身旁。他伸手隔袖拉着徐清圆的手腕,力道微紧。徐清圆亦有一肚子话告诉他,便乖乖跟随。
到了风若边,徐清圆看到风若眼睛一直在抽搐,拼命地对她眨。
她迟疑:“风郎君,你患了眼疾?”
风若无语地瞪她一眼,而晏倾蓦地松开徐清圆的手腕。他将伞给她,自己走向拴在树下的棕色马匹,翻身上马。
徐清圆茫然地撑着伞,这才看到马匹旁边,不显眼的地方原来藏了一辆马车,车夫正是白日送她去刺史府的那位。
晏倾上了马,对风若道:“你还不走吗?”
风若无奈地向徐清圆一摊手,走向马。徐清圆这才意识到晏倾似乎从头到尾没理她,她忍不住上前走了两步,仰头:
“清雨哥哥,你怎么了?”
晏倾沉默一瞬,垂下眼看她。
他见她身上淋了雨,孤零零站在马匹旁,乌黑眼珠子雾濛濛。他压着低落的心情,慢慢开了口:
“你去铁像寺做什么?”
徐清圆:“因为,有人托我去……”
晏倾道:“你跟寺中沙弥撒谎,说你以前经常听一老和尚讲佛。我与露珠妹妹一同吃住,我怎么不知道妹妹来过铁像寺?”
徐清圆愣一下,原来她在寺中的一言一行,都被小沙弥们实时告知了等在寺外的晏倾,难怪那些小沙弥们态度很奇怪。
她倒不怪他。
徐清圆支吾:“这也是有人告诉我的,我正要向哥哥解释……”
她突然收口。
她意识到了晏倾对她的不信任。
她心里蓦地被刺扎一下,万万当不得他的怀疑。她解释:“今日发生的事,我可以向哥哥解释的。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之前救过我,我们有、有一些恩怨过往。”
人前,她不敢说出钟离大名。
晏倾沉默。
他沉默了太久,雨水顺着面颊滴落,衣袖大摆湿湿地贴着马鞍。水滴滴答答地淋入衣领,坐在马上的青年苍白料峭。
他袖中手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得更紧,甚至带着些丝丝颤抖。
他说:“原来如此,是我错怪了妹妹。我原以为……但是,原来是英雄救美、美人报恩的故事,是我当了斩情断爱的坏人,耽误妹妹了。恭喜妹妹寻得佳郎,但是此时情形与昔日不同,还望妹妹惜情。”
他竟说不清,她是细作引来的失望大一些,还是她与旧情郎私会带给他的失望多一些。
他在雨中算量来去,等了这么久,原来是这样的结局。
徐清圆:“……”
他言罢,似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晏倾移开眼睛,御马而走。漆黑掠入雨中,瞬息走远。
风若左右为难,只好回头匆匆告诉徐清圆一声,带着抱怨:“我们等了你一晚上,郎君还生着病,一直坚持等你出来,怕你遇到恶人。结果你却和你的老情人私会,你有点过分了。
“我先帮你哄一哄我们郎君,你回头记得感谢我啊。”
风若扬长而去。
身后卫士和军人们早已散了,晏倾一直压着声音说话,那些人便没有听到他们这边的对话。而徐清圆留在原地,握着晏倾留给她的伞,更加迷惘。
旁边车夫好声好气:“娘子,上车吧。”
车夫嘿嘿笑:“小娘子,别愁眉苦脸的了。年轻小情人哪有隔夜仇,改日你哄哄你那郎君就好了。”
徐清圆脸红,小声:“他不是我郎君。”
但她目光闪烁,低头思量时,隐约明白晏倾好似真的是有些不悦——在她隐晦地向他说出钟离的事后,他更加不悦。
为什么?
她帮了他的忙,他为何不高兴?——
徐清圆回到客栈,辗转思量一整夜,仍是决定要和晏倾说清楚。
可是她次日起床之后去敲门,只等来了张文。而且张文穿上了公服,霎时威武了很多。
张文笑呵呵地看着在门口怔立的娘子,摇头关门:“我们早早就退房了,从今日起,咱们要住到刺史府中去。你是不知道,天还没亮,那刺史就备了车辇在下面等着我们,实在乖觉得可笑。
“那刺史诚惶诚恐,非说怠慢了晏少卿,非要晏少卿住到刺史府中,好让他向晏少卿请罪。少卿实在耐不住他的纠缠,天亮就和风侍卫一起走了。我在这里整理些衣物,等娘子醒了,咱们一起搬过去。”
徐清圆松口气,晏倾没有丢下她不管。
她又打听:“清雨哥哥……”
张文打断:“如今恢复身份,是晏少卿了。”
徐清圆怔一息,心中失落不知起源。她定定神,改了口:“昨日你去寻晏郎君,可有见到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晏郎君昨日淋了雨,他可有吃药?”
张文:“我哪里知道他吃没吃药,你跟他比我熟吧?你们小儿女的事,自己问便好了。行了娘子,咱们莫再耽误,赶紧走吧。”
徐清圆便压抑心事,仓促收了一下自己的包袱,跟张文出门。
她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她空落落地来投奔晏倾,包袱里的衣物全是他后来买给她的。她收拾衣物时,只记得将自己的小玉匣藏入怀中。
除了小玉匣,这里原本也没什么东西属于她——
徐清圆搬入了刺史府,却一整日都没有见到晏倾。
刺史府派来伺候她的侍女们,一个个都是哑巴,她连打听消息都做不到。她几次出门想找晏倾,都被告知晏倾和刺史在一起,在审查蜀州账簿。
那她自然是不应该打扰的。
徐清圆徘徊了一整日,到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哄走了那些跟着她的侍女,找到了晏倾房前。
可是晏倾房中是灭着灯的,想来晏倾还在和刺史忙政务,没有回来。徐清圆便只站在门外等候,她觉得自己一定要见晏倾一面。
不知在寒风中立了多久,徐清圆轻轻打个寒颤,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加一件衣服。
风若声音幽幽若若地在她身后响起,压着嗓子:“徐清圆,你干嘛?”
徐清圆被身后突然响起来的声音一激,颤抖一下扭过头,看到风若抱着手臂,上下打量她。
徐清圆霎时脸烧。
她强自镇定:“我有事找晏郎君。风郎君来做什么?”
风若:“我?我就是看他病有没有好点啊……你有事找他,干嘛不进去,在这里吹冷风?”
他凑过来:“不会是被他赶出来的吧?不成吧,我们郎君好像没有这么绝情。”
徐清圆呆住。
她从风若的胡言乱语中理出了一条清晰的信息:“你是说,晏郎君一直在屋中?可是,灯火是灭着的呀。”
风若:“……”
他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同情地看着徐清圆:“傍晚的时候,郎君说身体不舒服,就摆脱刺史,回来睡觉了。他一直在睡着,灯火自然是灭的。但是他一直在呀。你该不会一直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却不舍得敲一下门问一声?”
风若同时放心:“我就说,我们郎君不至于这么绝情。”
若真是这么绝情,他才要觉得郎君和徐娘子之间是一点可能都没了。
徐清圆听晏倾病着,很是担忧。可她又不好说出来,让风若笑话她。她垂着眼蹙眉,轻轻叹口气。她回头看眼禁闭房门,轻声:“既然如此,我明日再来寻晏郎君好了。”
她向风若点头后要离开,风若却突然伸手,在她肩上一推。
她哪里抵得住他的力道。
被他这么一推,徐清圆趔趔趄趄向后跌,摔上了门。那门并未从里面拴住,她直接撞开了门,脚被门槛一绊。本就伤痛的脚这么一折腾,徐清圆痛得发抖时,跌坐在了地上。
门从外关上。
风若声音带笑:“机会我给你了呀,你好好把握。”
徐清圆惶惑。
她忙忍着痛爬起来拍门,怕吵醒屋中人,声音发着抖:“风郎君,你干什么?!你快放我出去,晏郎君睡着呀……”
风若:“他才没有睡着。他不舒服的时候,一整宿做噩梦,根本睡不着。何况他已经睡了那么久,总该醒了吧?你既然来找他,怎么能不见他人就离开呢?
“徐娘子,我很看好你,但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这总不用我教吧?”
徐清圆又气又羞,恼怒他在胡说什么,却拍不开门。她渐渐静下来,知道风若如此整蛊,自己大约是没办法的了。
她呆立半天,面朝黑漆漆的屋内,颤颤唤了一声:“晏郎君?”
一室阒寂。
她声音颤抖:“清雨哥哥?”
——她该怎么办?
对了,晏郎君之前受了伤,她是不是应该帮他上药呢?
第64章 诗无寐16
晏倾几乎确定“浮生尽”的药效已经过去了。
他低烧数日而不好, 夜里咳嗽时喉咙里有血丝,胸闷气短,每日起来都周身无力, 头痛体虚,不知今夕何夕, 需要缓好久才能醒过神。
这种状况,恐怕会越来越严重, 持续很久才会结束。
他向来性忍,身体上的这些折磨比起昔日呆病严重时无法听到外界一丝声音、无法让人靠近自己一步, 已经好了很多。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夜里,晏倾从噩梦中醒来,一身热汗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想蜀州案的时候,也将门外风若和徐清圆的玩笑听得一清二楚。
他压着喉间咳意,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醒着,结果徐清圆还是被风若推了进来。大胆妄为的风若,还从外面拉紧门, 不许徐清圆出去。
晏倾恹恹地、疲惫地听着。
徐清圆在外颤颤叫了他两声, 他没有回应后, 外间便没有了声音。
晏倾僵卧在床,冷汗淋淋、手指发麻,让他提不起力气。他昏沉了好一阵子,实在克制不住心头的那点担忧, 披上外衫, 整了整衣容, 艰难地起身, 点上烛台。
他端着烛台, 走出里间,想看一看被风若戏弄的徐清圆还好不好。
烛火在屏风旁轻轻擦一下,晏倾一怔,与曲腿靠门而坐的女郎四目相对。
她乌黑的眼睛睁大,诧异地看他,似没想到他会出来。
徐清圆脸烫得不行,目光躲闪,讷讷:“清雨哥哥……不,晏郎君。”
晏倾已经尽量衣着齐整,但他披衣持灯,长发半束,冰岑岑的玉石眸子幽幽望着她,让徐清圆再次小声为自己的唐突道歉。
她低下眼睛,掩饰自己的心跳——外袍宽松披在肩上的晏郎君,长发没有如白日那样束得规整的晏郎君,面色苍白、瘦削至极的晏郎君,有一种白日很难见到的秀美风流之色。
这般风流,让她更不自在。
徐清圆轻声:“我不是故意的……但是门推不开。”
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半天,又羞又怕。里间烧了炭火,外间却冰冷无比。秋雨之后,夜风从门缝丝丝吹入,当着晏倾的面,徐清圆打了个喷嚏。
她捂鼻子,眼睛噙水,脸更红了:“不好意思。”
晏倾看她半晌,默然无话,他走来,将烛台置于案头。徐清圆撑着脚伤扶着墙站起,亦步亦趋要跟着他。
晏倾低声:“别跟着进来。”
徐清圆懵而失落:“哦。”
她呆立在外间,又被冷得抱臂,一会儿,见晏倾去而复返,拿了一件男式氅衣给她。
他咳嗽两声,颧骨因病而红,声音沙哑:“风若与我玩笑惯了,让娘子受委屈了。他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开门的,娘子先忍一忍吧。回头,咳咳,我会说他的。”
显然,在让徐清圆进内间坐到床边取暖和多披一件衣服之间,晏倾选了后者。
虽然是他的衣服。
但是……嗯。
他看徐清圆仍有些懵。
晏倾等了片刻,心想莫非被冻得有点傻了?
他便走过来,将氅衣披在她肩上,又低头给她系领间衣带。暖意笼罩周身,徐清圆抬起眼,就着案几上那零星烛火,看晏倾低垂的润眉秀目。
她凝望着他给她系好衣带,在他手离开时,她禁不住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袖子。
晏倾低头看她的手。
徐清圆轻声:“晏郎君,我是做错了什么事,让你不理我呢?”
晏倾沉默片刻。
他说:“我没有不理你。”
徐清圆:“我知道晏郎君于情感上迟钝,难以察觉人与人之间那种细微的情感变化。但是我能察觉到——晏郎君,从昨日开始,你确确实实不想理我。”
她解释:“你先前也不想理我,但是……那是因为我不恰当的行为,你才那样。然而这一次,你在生我的气,才躲着我。”
而晏倾生气,都是那样温温和和的。若非是她,寻常人恐怕在察觉之前,他便已经调节好了情绪。
他是世间最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最喜欢一个人苦捱的人了。
晏倾怔怔看她。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冰雪聪明的女孩儿,愿意将她聪慧的一面展现给他,他愧于无能,竟不知如何回报。他那潺潺如溪的情感,不断地压抑,又不断地在蓬勃流淌,穿山越海。
她越这样,他越欣赏,喜爱;却也越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晏倾侧过头,掩袖低咳。
徐清圆忧心,几乎贴上他:“晏郎君……”
他慌得后退趔趄,躲开她。
徐清圆扯他衣袖:“晏郎君,你让我看看……”
即使听不出她声音里的软绵,晏倾被她摇了摇袖子,便红了脸。他侧着头不敢看她,手指一指案几:“我们去那边坐着说话吧。你莫、莫总这样。”
他心中有些抱怨曾经的徐太傅,怎能教女儿总这样跟郎君撒娇呢?
他想说她。
可他又不忍心,又没斟酌好字句,便一日日推延。终归到底,徐清圆是怎样的大家闺秀,是徐固教导的结果,不应该由他这个外人管。
于是二人坐到案几前,徐清圆见晏倾疲色满满,便关心问他身体。他摇头说无事,只说是老毛病。
徐清圆狐疑不已,心想她并未见过卫渺病成他这样。不过……卫渺情绪也没有晏倾这样稳定就是了。
二人坐于案几两侧,烛火落在中间。
晏倾说:“待风若玩够了,我便送娘子回去。他越来越胡来,我真不能不管他了。”
徐清圆手指拧着衣角,憋出来一句:“风郎君,其实也没做什么呀。郎君何必说他呢?”
晏倾看她,她连忙转移话题,掩饰自己的司马昭之心:“郎君对风郎君很好呀。你们看着一点不像主仆,风郎君想怎样就怎样,我几乎没见过郎君管他。”
晏倾垂目:“他兄长……因一些意外,为了救我而死。我受他兄长所托,要照顾好他。我本想给风若更自由的生活,可他坚持要留在我身边做侍卫。”
晏倾笑了笑,却只是出于礼貌,眼里并没有笑意:“他兄长生前总在风若耳边说我的好话,让风若以为自己一定要将我当作主子,才不枉此生。风若从小除了习武什么也不干,我见他天真单纯,本领又过于高,怕他出去闹出事,只好将他留在身边。
“若有机会,待他觉得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了,不将我奉为神明了,我便可以放心让他离开了。”
徐清圆慢慢说:“我想,不会有那一日。”
晏倾怔然看她。
她抬眸望他:“我若是风郎君,我也不愿离开郎君你。见过了郎君你这样的人物,其他人都如土鸡瓦狗一般让人厌烦,看不上。谁会不喜欢晏郎君这样的主子呢?”
晏倾低下眼。
他说:“这真是一个让我伤怀的答案。”
他垂着脸,冷白面上淡淡的涩意,让人看不懂。他幽黑眸中常有的那深邃,他气质时而的混沌冷漠,都让人看不懂。
可他平时,分明是那样让人信服、让人觉得温暖、想要亲近的人。
徐清圆想着这些时,晏倾并没有再说话。等徐清圆反应过来时,发现两人之间又沉默了很久。她悄悄看他,见他披衣僵坐,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看她。
徐清圆:“晏郎君,你不理我。”
晏倾睫毛颤了颤,没吭气。
徐清圆:“你真的在生我的气?我做错了什么?如果是昨日的事,我可以解释啊。”
她不喜欢他这样冷淡的态度,便委屈而急迫地将自己和钟离之间的事说出。这一次,她一点隐瞒都不敢有,只怕以他敏锐的心性察觉她撒谎,他更加不理她。
徐清圆:“……事情就是这样。钟大哥救过我,我不能当做没有那事。而且,我当时跟钟大哥走,是出于想帮你忙的原因。我猜出你那里发生了意外,不然你怎会暴露身份呢?
“我自然要帮清雨哥哥……是晏郎君。我要跟上我那钟大哥。如今我们知道了威虎镖局,也知道了钟大哥曾经是军人,只待我们去找钟大哥,很多事情都会明朗。
“我分明在帮郎君,郎君却不悦。”
晏倾抬眼,望她一下。
徐清圆挨着案木,外人不在的时候,她便摆脱几分内敛,小小嗔他:“你为什么这样?”
晏倾问:“你觉得我为什么生气?”
他承认了自己不高兴,徐清圆睫毛轻轻扬一下,眼睛因为水润一分。她道:“嗯,我是有些想法,但是我怕我说出来,不成体统;而且晏郎君还不敢承认。”
她眼睛飞在他面上,娇俏间,妩媚风流。
少有男子能抗拒。
晏倾便是那个睁眼瞎。
他分明没有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这份暧、昧,只好笑:“我有什么不敢承认?你若猜得出,猜得对,我自然承认。”
徐清圆踟蹰半晌,袖中手指紧张蜷缩。她纠结一二,还是鼓起勇气一锤定音:“是你要我说的,那你便不要怪我多嘴。”
晏倾:“嗯,你说。”
他等着她猜出他的心思,结果她脸飞红,道:“你吃飞醋。”
晏倾:“……”
他慌得手指颤一下,心跳加快,难以反应的情愫如密流在心间擦过,被他迅速掐断。
他同时立即制止她的胡言乱语,与自己的心猿意马:“胡说!”
他板下脸,忍不住教训她:“怎能这样乱猜?怎能在男子面前说这样的话?你……”
他小声:“注意分寸。”
徐清圆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她在自己爹面前的任性此时泄了一点,不服气道:“我是这样想的呀。我与钟大哥在一起消失那么久,让你等那么久。你之后说钟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猜忌我与钟大哥旧情难断。
“你就是那个意思呀。”
晏倾涨红了脸:“……抱歉,是我让娘子误会了。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发着烧,淋了一天的雨,刺史那边的事又失败了,我心浮气躁,头脑昏沉,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说错了话,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样说。但我事后便后悔了,娘子与你的、你的钟大哥应当清白无比,是我昏了头乱说,你不要在意。”
徐清圆哪里在意?
她只不解:“你若不是吃醋,为何生气?”
晏倾怕她再猜,猜出更离谱的结论,也让他更加心慌。他快速给她真正的答案:“你难道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徐清圆愣住。
晏倾望她:“你大胆至极,屡次三番行事鲁莽,我生气你急于表现,好大喜功,常将自己置于危险中。你这样妄为,对得起你爹娘,又让我如何?
“我答应你会保护你,但是你显然并不信我,你怕我抛弃你。”
徐清圆怔忡。
他望着她,轻声:“我又生气,又失望,又难过。我知道你这样,是因你爹一次次离你而去,娘亲也不在你身边,你一直很害怕。你无家可归,无人可依,孤零零待在长安。没有你爹在的云州不是你的家,而被监视的长安更不是你的家。
“你随时行走在未知的洪流中,不知命运旨意何时降临,明日又会发生什么。我虽答应你会护你,可你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用,什么也不能带给我,便一直不安,怕我弃你不顾。
“你便一直冒险。当日你冲回来,跳入枯井是那样,在枯井中放开我的手也是那样,昨日被钟离挟持而走还是同样的原因。”
他静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消除你对我的不信任。因我觉得你不完全信任我,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我身为朝廷高官,大理寺少卿,我连我身边所有人都不信任,我随时做好被人背刺的准备……这样的我,又如何能教你完全信任我呢?
“所以我只是生气,伤心。只能不理你,却不能教你什么。”
他闭目。
这么长一段话,他又咳嗽了几次,面颊更白。
他低声:“所以你其实不必来找我,不必问我为什么不理你。我只要想通了……很快就会好的。”
“滴答”。
他听到声音,睁开眼,看到对面的女郎低着头,泪水点点滴滴,溅在案几上。
她落泪无声,梨花带雨。她像是发了怔,忘记去拿帕子擦眼泪。
晏倾无措,想拿帕子给她拭泪,可是他之前穿衣仓促,来不及拿帕子。他慌乱起身到她面前,俯眼来看她,而她一动,张臂就抱住他腰身,哭个不住。
晏倾僵硬。
徐清圆哽咽:“清雨哥哥,你别推开我,让我抱一会儿。我想我爹……”
她前言不搭后语,晏倾心想,我不是你爹啊。
徐清圆落泪不住,抱着他腰身抽抽搭搭,她抬起湿漉的眼睛,努力抑制却还是身子轻轻发抖:“我只是想帮你,你那么好,我当然要帮你……晏郎君,没有人像你一样心疼我,呜呜……我好想我爹,我想回家,可我不知道家在哪里……”
心酸无奈,不与旁人说,旁人也不在意。
身逢此世,爱与怨都难以启齿。
她在悬崖前徘徊,看尽冤屈罪过和光同尘,手握匕首不知何往。只有他穿过迷雾宠林,过来握住她的手,将匕首从她手中扔开。
长路独行,世间只有一个清雨。
她愿转身,愿丢掉匕首,愿投入这场夏日烟雨。
好像一整年的眼泪都要流出来,徐清圆抽搭气短,气息拂在晏倾腰间。她知道他不自在,可是他犹豫很久,还是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
他轻声:“别哭……”
徐清圆哭得更伤心了。
晏倾惶而不安,手脚无措。
正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刘刺史压着声音说话:“晏少卿,你睡了吗?老朽有些话想跟晏少卿说。”
晏倾登时伸手捂住徐清圆的嘴,试图推开她的手搭在她肩头,让她靠着他,不要开口。女孩儿软软的呼吸在他手掌间拂擦,让他酸麻无比。她尽量不哽咽,身子还微微发抖。
全都贴着他。
让他……周身有些烫。
晏倾睫毛颤抖。
门外那刘刺史不肯走,坚持叫门,让里面的晏倾不得不面朝门口,声音沉静:“刘刺史,本官已经歇了,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谈?”
刘刺史声音仍压着:“老朽是来向少卿负荆请罪的。少卿对蜀州案子的态度,让老朽惶惑,怕少卿误会。白日老朽是高官,很多话不敢说,只有趁夜前来。
“请少卿开门,听老朽将事情从头说起,老朽一定知无不言。老朽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向少卿自首,只求不连累家中妻小,只求不连累蜀州上下官员。”
刘刺史名为刘禄,他在外恳求不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睡在树上一个人玩的风若不动声色地从树叶间探出头,他收了内力,让晏倾那扇门不再无法打开。而他好奇地看门口的刘禄,见那中年男人竟真的背着荆条,在门口喋喋不休。
显然,事发后晏倾的沉默态度,让这位蜀州最高官员越来越惶恐,连一夜都等不了。
屋内,晏倾低头,为难地看徐清圆。徐清圆慌慌地擦干眼泪,站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晏倾左右看看这么点儿大的屋子,只好指了指他先前禁止她进入的里间,让她去他睡觉的地方躲一躲。
徐清圆提着裙裾,睫毛上尚挂着泪花,屏着呼吸蹑手蹑脚,潜入里间。
待徐清圆那边安静了,晏倾去开了门,刘禄噗通一声跪下。
晏倾面色沉静。
他道:“进来说吧。”
刘禄背着滑稽的荆条,弓着身进了屋,他看到案几上有烛台,正要询问,晏倾不露痕迹地走过去,用袖子擦掉了案几上的泪水。
晏倾道:“刘刺史花样真多。”
刘禄躬声:“是少卿一直不听臣解释蜀州之事,臣出于无奈,只好出此下策。”
他悄悄看眼晏倾的面色:“少卿傍晚时借口头疼离席,我便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晏少卿左右已经不信任老朽,老朽若再不为蜀州自辩,蜀州上下百来为官者,恐都要受老朽连累。”
晏倾垂下眼:“不知府君要如何自辩?”——
徐清圆躲在里间屏风后,本靠着屏风听外面动静。但是那刘刺史显然打算彻夜长谈,絮叨不住。她站得累了,揉揉哭得痛的眼睛,左右看看里间的布置。
这是刘刺史给晏倾安排的屋子,晏倾没有怎么动,除了一张床上被褥掀开,床畔边的炉火烧着炭,其余地方并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徐清圆靠近炭火,揉一揉自己的脚踝,靠着床榻坐在脚踏板上。她告诫自己不要乱看晏郎君的东西,将心思放在外面的谈话上——
晏倾让刘禄摘了他那可笑的荆条,刘禄不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晏倾只好坐下,倒茶给二人。
刘禄声泪俱下:“老朽不敢隐瞒少卿,我确实在之前,和那些商人们做了一笔生意。是我贪财,想从里面赚点钱。这也是因为我虽为蜀州最高长官,但蜀州困于地形,自来苦顿,每年都欠赋税不提,还要其他州援助。这是陛下和宰相大人曾留守的大州,臣怎能眼睁睁看着蜀州不如其他州呢?我们蜀州……”
晏倾温和打断:“刘府君,说重点。你和商人做了什么生意?原永是主谋吗?”
刘禄讪讪地将话转回来:“那个原胖子,确实不是主谋,但他也跟着发了一笔财啊。因为我们穷嘛,想捞点钱,我就和蜀州那些大商人们做了笔生意,将给蜀州军的粮食包给了他们,让他们给蜀州军提供粮草。
“不想那些商人胃口大了,欺上瞒下,他们想多赚钱,在粮草上掺了陈年烂谷子,还有很多……反正就是蜀州军吃了他们的粮草,在和外面敌国的打仗中,因为身体不适耽误战机,死了很多兵士。
“蜀州军大怒,大都督亲自来找本官说话。老朽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老朽恳求大都督,让他不要上报中枢,老朽会补救……而就在这个时候,蜀州军的军人们知道了他们的战友死于沙场,是这些粮草的问题。
“军人嘛,少卿懂的……有军人忍不住暴脾气,从军里出来,杀了这些商人。我和大都督及时制止,但还是死了不少人。大都督和老朽此时都生了惧意,老朽怕中枢知道老朽和商人的粮草生意,大都督怕中枢要处置蜀州军杀害平民的事。老朽和大都督各有把柄在对方那里,我们便商量着,一起平了这事。”
跪在地上的刘禄苦笑:“想不到晏少卿那样火眼金睛,来查我们。自发现晏少卿来到了蜀州,老朽寝食难安,日夜畏惧。老朽不敢替自己求情,愿意为此受罚。只是蜀州其他官员并未参与此事,他们是受老朽威胁才不敢向中枢报告。少卿饶了他们吧。”
晏倾目光闪烁,又很意外。
晏倾问:“那原永绑架你儿子之事……”
刘禄:“少卿明察秋毫,原胖子确实不敢真的绑架禹儿。老朽和那原胖子弄下这事,也正如少卿猜的那样,想将粮草那事上的银两给平了,从账面上看不出问题……这几日少卿一直在查账簿,老朽惶恐,只好深夜前来求少卿。”
刘禄不顾自己在外形象,哭得满脸眼泪,还想爬过去抓着晏倾的衣袖嚎,被晏倾快速躲开。
刘禄没察觉晏倾的躲避,他依然在哭,断断续续说都是他的错,他愿意辞官,愿意被发配;但是请晏倾不要连累他人……
而刘禄道出来的桩桩件件事情中,前州刺史乔宴并未出现。
晏倾面静如水:“你再从头说一遍。”
顾不上里头躲着的徐清圆,他要从刘禄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他还在隐瞒什么,为什么竟不惜辞官。
在他出现前,这位刺史看着并不像被心魔折磨、日夜愧疚得要死的人。
这位刺史,尚有心思办寿辰宴——
晏倾和刘禄谈了很久,深夜之时,终于将这个不肯走、还想继续哀求的刺史送出门。
晏倾送走人后,便急急赶往内舍,想看他露珠妹妹是不是等得急了。
结果他进来一看,怔愣原地:
徐清圆跪坐着,手肘撑在他床板上,伏在那里已经睡着了。
第65章 诗无寐17
徐清圆睡得并不深, 也许刚刚睡过去没多久。
烛台在外间,里间的光有些昏暗,她晚上哭了很久, 又听了刘禄那么长的话,听得睡着也属正常。
为难的只有晏倾。
他站在三步外看那依着脚踏板睡过去的女郎,见她撑着床板的手肘晃了晃,身子一歪, 整张脸向床板上砸去。晏倾尚未反应过来, 便本能上前, 手托在她脸颊上,另一手搂住她肩膀,帮她缓了那脸砸床板、直接被吓醒的结果。
手托着她脸颊, 他低头看她。昏昏暗光中, 他看不太分明,只看到她睫毛颤了颤,并没有醒来。
晏倾静了很久。
他慢慢调整她的姿势, 让她靠着自己, 他用她身上披着的男式氅衣将她严严密密地裹好。整个过程屏息凝神, 额上渗汗, 时而侧头压抑呼吸,压制自己喉间的咳意。
当晏倾终于小心翼翼地用氅衣裹好她,将她放到床板上, 再脱了氅衣给她盖上被褥,他睫毛上的一滴水溅到了她脸上。
他跪在床板上, 要离开时, 徐清圆挂在他脖颈上的手不知怎么勾到了他发丝。他失力之间, 跌倒下去, 以膝盖稳住身子,脸却还是不小心埋入了她颈间,鼻尖碰到她有些松散开的乌鬓。
晏倾手指发抖。
他在这一刻,感觉到一股热潮涌上,分不清是身体带来的,还是心理带来的。他只是被激得酸麻颤抖,头脑昏沉,废了很大力气,才趔趄离开床板,向后退开。
晏倾摸到自己后颈上新出的汗,怔怔地看着床榻上酣睡的女郎。
情感与理智的拔河并不好受,他不知自己日后会不会记住这种感觉,可是此时此刻,他分明已生起流连不舍,分明想要靠近、只能逼迫自己后退。
他再次感觉到自己曾有过的感觉,想得到却得不到,眼睁睁看着它消逝,一点也不美好。
女子选婿,只待良人。一个“良”字,便将他排除在外。
晏倾叹口气,走出里间,回到外间未凉的案几旁,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了的茶。他不忍心将徐清圆叫起,又不能毁她芳誉,便只能如此。
晏倾伏在案上浅眠,梦中时而浮现旧日南国生涯的浮光掠影,时而想着刘禄隐瞒的东西。
他还记得提醒自己,天亮之前必须喊醒徐清圆,送她回房,不能让人看到她在自己这里——
天未亮,清露凝霜,风若听到“吱呀”的开门声。
他从树上跳下来,正好碰上怀里抱着一个人出门的晏倾。
晏倾看他一眼,低声:“关门。”
风若嬉皮笑脸帮他带上门,又探头看了眼他怀中。晏倾侧了肩,又用怀里的大氅挡着,风若没看到他怀里人的脸。
风若:“哟,还睡着呢?”
晏倾怕吵醒徐清圆,声音依然很低:“你这次有些过分,将女儿家名声视若无睹,回头给我抄书认罪。下不为例,你若再这么胡闹,我就留不得你了。”
风若一怔,收敛了些:“是。”
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待天亮了,徐清圆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刘刺史给她安排的那间客房中。
晏倾给她披着的氅衣不见了,她呆坐了一会儿,猜到了自己睡着后发生的事。
徐清圆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捂住心脏低下头。
好一会儿,外面伺候的侍女敲了敲门,徐清圆醒过神:“我不用伺候,我自己来便好,你们不必进来。”
她起身整理衣容,洗漱之后之后,看到和晏倾那间客房布置所差无几的屋内布置,目光落到了案几上。她走到案几旁坐下,研磨持笔,慢慢思量。
许久,她写下几个字:
“云间晏公子,风月兴如何。”
此时此刻,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想试着追一追晏郎君。
她觉得晏郎君并非对她毫无感觉,他先前对她说的那一番拒绝的话,似乎并无法站稳脚跟。
晏郎君待她与待旁人不同,无论这不同寻常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都应该试一试。
也许她从云州到长安,从长安再来蜀州,本就是来遇见他的——
这一日晌午,徐清圆并未出门,午膳时刺史接待过众人,又想要和晏倾私下说话,却被晏倾拒绝。
离开膳堂时,晏倾与徐清圆目光对上。他躲闪开后,却见徐清圆直直走向他。
晏倾袖中手握紧,在她到来时,越来越紧张。
徐清圆停在他面前,向他行了个礼。
晏倾俯身还礼。
徐清圆开了口:“晏郎君,风郎君可在?”
晏倾:“……”
他一时怔忡,没想到她问的是风若。她来他面前,怎会问的是风若?
徐清圆赧然:“我有些事想询问风郎君,不知晏郎君可方便?”
晏倾沉默许久。
他压去心头的那点儿怪异:“自然方便。”
徐清圆舒口气,向他道谢。
桃靥染笑,目中噙星。
却是对着风若的。
晏倾移开了目光——
徐清圆跟着晏倾回他的院落,进院后便见苦哈哈趴在院中石桌上练字的风若。
她打声招呼:“风郎君,我有事寻你。”
风若茫然抬头,看到是徐清圆,登时误会了:“不是吧?我家郎君惩罚了我,连你也要罚我?我只是开个玩笑,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吧?”
徐清圆眨眨眼。
她道:“风郎君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只是有些事与风郎君说话。”
她走到风若旁边,行礼后落座。她又回头,看沉默地站在旁边打量她二人的晏倾。
徐清圆对着晏倾眨眨眼,目中疑问很直白——“晏郎君不避嫌吗?”
晏倾难以说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只好道:“我去屋中看书,你们两个,注意一些。”
晏倾终于进屋了,徐清圆松口气,望向满眼不解的风若。
她低头,手指点在冰凉的石凳上比划了几下,压低声音:“风郎君,我想追慕你家郎君。你可有东西教我?”
风若目光亮起。
他拍腿而叫:“早该如此了!你……”
徐清圆手指竖在唇边,紧张地朝他嘘了一声,又看眼窗子:“别让晏郎君听到。”
于是风若压低声音。
屋中靠窗而坐的晏倾,一边翻看书,一边时不时看眼院中二人。他见那二人离得过近,风若脸上的兴奋快要压抑不住,快要碰上徐清圆。
晏倾心头微沉,闷闷的。
他想不通,徐清圆何时与风若这样有话说?
这种烦躁,在徐清圆离开后,他询问风若时到达了顶点。
因为风若洋洋得意地回答他:“这是我和徐娘子之间的秘密。对你,无可奉告。”
晏倾捏紧手中书,半晌说:“你二人不要误了正事。”
第66章 诗无寐18
清晨,徐清圆用膳之后,刻意绕到刺史府的会客厅。
她之前有猜刘禄是要拿这幅画钓鱼,却仍想试试,看能不能只靠眼睛和记忆,破解这幅赝品和那本《九歌》之间的关联秘密。
赝品画作芙蓉花枝叶间的沟壑纵横实在复杂,密密麻麻。便是只看一会儿,都头晕眼花,更罔论记下来。
徐清圆无力地摇摇头,打算先离开。
刘禄的声音在前方拐角响起:“徐娘子是在看这幅画吗?”
她心中一咯噔,抬头,看到刘禄背着手,正从另一侧走向会客厅的方向。
院中松柏哗哗,刘禄的一双眼睛鹰隼一般落在她脸上。
徐清圆定了下神,早有对策,伏身行礼后回答:“并非想看这幅画,而是我听府中刘郎君说过他买了真迹要赠给自己父亲大人。刘郎君特意说过此事,我心想刺史这样爱画之人,必然对真迹爱不释手。
“我本想看看,真迹是否已经替代赝品,挂在了会客厅中。”
徐清圆看到刘禄的神色有一瞬凝滞,非常短暂。
刘禄道:“禹儿给我买了真迹?这败家孩子,倒是不曾告知过我。徐娘子想必也知道,他之前被绑架过,这两日都待在屋子里休息,估计忘了画作的事。”
徐清圆恍然:“原来如此。”
刘禄话锋一转:“不过即使禹儿将真迹给了本官,本官应当也不会换下这幅假画的。真迹要私下欣赏,堂皇挂在会客厅,丢了毁了,都太可惜。”
徐清圆:“府君是爱画之人,思量缜密,是我狭隘了。”
她心中则更加笃定,刘禄给自己不挂真迹特意找了借口,可见秘密就在假画上。
刘禄又在试探她:“我府中人来来往往,只有徐娘子关心这画。难道徐娘子是代晏郎君……”
徐清圆摇头,她自然也有准备:“我看这画,是因为我与真迹有些渊源。”
刘禄愣住。
刘禄这才想到《芙蓉山城图》是徐固画的,而徐清圆正是姓徐。之前天下州郡有收到一封海捕文书,虽然那海捕之后被撤掉,但刘禄隐约记得大理寺追捕的女子正是姓徐。
而在更早的时候,天下人都知道大理寺在查徐固疑似叛国的罪。
如今一位姓徐的娘子偏偏与来自中枢的大理寺少卿同进同出……刘禄问:“娘子便是徐大儒的女儿?!”
徐清圆赧然颔首。
刘禄:“难怪难怪,难怪你这么在意你父亲的画,是我想错了。”
他放下了心,却还要再试一试。
他走到会客厅前,指着厅上所挂的那幅画,伤怀感叹:“你父亲闻名遐迩,天下无人不识君。而在我们蜀州,大家更是对曾来任职过的你爹,有比其他地方百姓更深厚的感情。
“不只是我喜欢你爹的画,就是我的前任,这位乔宴乔府君,他也极为推崇你爹。我继承我那前任署衙的时候,在他的库房中找到了这幅画。原来我那前任爱你爹这画,爱到了亲自临摹的程度。
“偏偏他又仿得极好,让本官爱不释手。我便将画一直挂在这里了。”
他等着徐清圆接着询问——如果徐清圆真的对画中秘密有兴趣的话,必然会顺着他已经开了头的画问下去。
但是徐清圆偏偏没有。
徐清圆文文静静,好像真的不好奇背后的故事:“原来如此。”
刘禄一时无话,正暗自惊疑时,听到一把温润声音自后传来:“你们在说什么?”
刘禄回头,看到是晏倾和风若走过来。
看到晏倾,徐清圆目光微微流动。晏倾身后的风若向她眨眨眼,堂而皇之的态度,让她不禁脸热,鼓起勇气露出了一个笑容。
晏倾看着她的浅笑,忽然回头,看了他身后的风若一眼。
风若立刻收起自己的嬉皮笑脸。
晏倾静默,垂下眼睛。
刘禄有自己的心事,哪里察觉到这中间的暗波汹涌?他只觉得晏倾的到来是一个信号,转头对晏倾笑着说自己之前想说、徐清圆却不问的话:
“我正和徐娘子说我的前任刺史乔宴。”
徐清圆可以故作不认识乔宴,晏倾却不能装傻,他淡淡问:“提他做什么?”
刘禄感慨:“想我那前任,不说风流倜傥,当官本来也当得好好的,却突然请辞而走,让人遗憾。不过他当时也没有其他法子,再不请辞,恐怕要被群怒弄死在蜀州了。少卿不知道,他辞官前,得罪了百姓。
“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他连民心都没了,怎么在蜀州继续待下去?幸好他辞官辞得果断。”
晏倾知道他在等自己问:“哦,我还以为他是携着红颜一同归隐,躲在某个乡野间风流快活。”
刘禄一滞,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他目光稍微躲闪了一下,才尴尬道:“乔府君的风流韵事,坊间传闻甚多,原来少卿也听说了。不过那些真真假假,我倒不曾上心,甚至觉得也许是有人刻意中伤乔府君。”
徐清圆心想,往往复复的说辞,似是而非的辩驳,这位刘刺史玩得倒熟练。
晏倾依然平静:“原来如此。原来刘刺史只知道公务上的事。不知道他是如何惹了众怒,才不得不弃而走也?”
刘禄摸着胡须叹息:“少卿也知道,先前战乱连连,两国交替时民不聊生,听说长安都路有冻死骨,何况蜀州?
“蜀州民风彪悍,又与别处不同。乔府君太想要政绩了,行事未免偏颇。听闻乔府君曾用火烧蜀州世家的府库,用兵士攻杀许多家境殷实人家,就是为了逼迫他们开仓放粮,让饥民们去掠夺。
“很多人自尽后,他不许家人收尸,还要写言辞锋利的布告,指责那些被生活逼的自尽的人。说什么你既然不爱惜自己生命,官府何必在意?他极近羞辱,将死了的人挂在城墙上,暴尸数月而不收,引百姓们围观。
“有人牵走了另一家的牛,他因为牵走牛的人更加穷,便逼迫后者自食苦果。有人杀了人,他因为被杀的人是前者的掌柜而置之不理,逼得后者一家人自尽。
“如此这般,他几乎得罪了所有人,如何还能再在蜀州待下去?”
晏倾平静:“确实激进偏颇,非为官之道。”
刘禄感慨:“谁说不是呢?算了,我们不说他了,反正他也卸任走了,少卿可想好何时带罪臣入京,向圣上揭穿老朽之罪?”
晏倾微微笑了一下,温和说:“不急。听闻刺史要为儿子娶妻,本官不是乔宴那等严厉之人。每年只有年初才会对天下官员进行调遣,离那时候,尚有两三个月。
“刘刺史安排好蜀州一切,我们到时一同入京不迟。”
刘禄全身震动,听得虎目瞠泪。
他感动万分,当场要再次跪,被晏倾拒绝后,他低头拿袖子抹泪,哽咽连连:“常闻少卿铁而无私,办案严苛,今日才知竟都是误传。少卿这般为老朽着想,给老朽时间安排好家中一切事务,老朽、老朽感激不尽!”
晏倾淡淡敷衍两句。
说话间,他目光忍不住再看了徐清圆一眼。因徐清圆正与他身后的风若用眼神交流,一来一往,颇为诡异。
他忍了半晌,才当做没看见。
但他转向徐清圆说话时,语气略有几分生硬:“徐娘子,昨日不是说要与本官一同出门吗?今日这话可还算数?”
徐清圆一惊,对上他目光,因为自己被抓包而略尴尬。
刘禄则吃惊:“怎么,二位要出门?可是府上哪里招待得不好?不如我派人……”
徐清圆急急打断:“不必。”
她奔到晏倾而前,在所有人凝视下,一横心挽上了晏倾手臂。
除了风若满意点头,其他二人都呆住。
包括被她挽住的晏倾。
徐清圆心跳如擂,不敢看她清雨哥哥垂头看她的眼神,她对刘禄闪烁其词:“我、我在府中待得有些不自在,想出门玩一玩。晏郎君之前也答应过我……”
如此扭捏,如此小儿女情态,刘禄再看一眼被她挽着的晏倾——晏郎君垂着眼,既镇定又尴尬,细看之下,晏郎君方才还苍白无比的脸色,此时都染了淡淡红晕。
刘禄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微笑:“那老朽就不派人打扰二位了。只是这位风郎君……”
风若抱臂:“我自然也有眼色,不会跟着碍眼啊。”
晏倾斥:“风若!”
他低头看一眼徐清圆,微微推了一下她抱着自己手臂的手。然而她也许是紧张,挽得更紧了。
她抬头求助地看他一眼,眼中波光粼粼,晏倾只好沉默地任由她了——
二人这样维持着一副别扭的亲近姿态,离开刺史府。
一路走着,待窥探的仆从看不见了,徐清圆才紧张地小声说话:“对不起,晏郎君。但是我们必须出府,刺史那老头子总是盯着我们,还想派人跟踪我们。若我不作出和郎君亲昵、只想与郎君二人同行的样子,他必然不善罢甘休。”
晏倾低声:“我知道。”
他心想原来如此。
他问:“你约我出门,是要带我去哪里?”
徐清圆反问:“其实清雨哥哥……不,是晏郎君也不相信刘刺史说的话对不对?我想带哥哥,郎君去见一见钟大哥,听他如何说。”
她拧眉:“我总觉得这刘刺史瞒了很多东西。他迫不及待地要戴罪入京,像是有其他心思似的。他犯下这么大的罪,又是官商勾结,又杀害平民,还涉及军方,这么大的罪他全挪到自己一人身上,还迫不及待认罪……也许是我猜错了他品性,但是寻常人不会像他这样吧。”
晏倾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不再将关注放在她挽着自己的手上。
他慢慢说:“你说的有道理,我与你想的相同。当一人爽口认下已经极为严重的罪名时,很大的可能,是他在掩藏更可怕的一桩罪。
“可我暂时想不出来,他现在犯的案子已经如此严重,很可能进京后便人头不保。这么大的罪他都敢担,他隐瞒的罪得有多大?难道整个蜀州官员都要因此下马?难道涉及中枢政局,有人逼他就范?”
徐清圆灵机一动:“会是朝廷有人护他吗?待他进入长安,便有人保他,他就不会死了,而留在蜀州,他有可能因为知道太多的秘密而死?”
晏倾停下步,颔首:“有道理。我会吩咐风若,让他时刻跟着这位刺史,保护这位刺史的性命无碍。”
徐清圆:“如果中枢有人护,那人会是宰相吗?宰相可就是从蜀州发迹的。”
晏倾沉默片刻,说:“我希望此事不要涉及宰相。”
宰相权势滔天,得皇帝信赖,名声又好,若非唯一的儿子林斯年不断给宰相拉后腿,宰相名声还会更好。晏倾不觉得此时自己对上宰相,可以全身而退。
晏倾说:“若非确定宰相罪大恶极,若非确定宰相已失圣心,我们对上他都没有胜算。且我认为宰相不是那类人,宰相为天下躬,为国鞠躬尽瘁。至少我认识的林宰相,不会是这样的人。”
徐清圆抿了抿唇,没说话。
因为她想到了林斯年。
她见过的林斯年,是很偏激可怕的一个人。若是儿子有这样偏激任性的一而,林宰相难道就没有这一而吗?
但是她并不会多说。
她忧心问晏倾:“为什么那个刘刺史要不停跟我们说乔宴?我们在枯井下找到的尸体,确实是乔郎君吗?”
晏倾答:“若是你能找出《九歌》那本书的秘密,我们就可以断定那人是乔宴。若是能证明乔宴确实有本事拿到小锦里才能接触到的至毒‘浮生梦’,那也能证明那人是乔宴。
“只是那尸体若真是他,他必然已经死了很久,和他有关的所有人所有事,应该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我们想找证据,想让死人开口,难上加难。唯一的线索……”
徐清圆点头:“清雨哥哥……晏郎君放心,我一定会解出这个秘密,挖出他藏着的故事。”
晏倾回答:“若娘子真的能配合我找出此案,将其堪破,回京后我会在圣上而前帮娘子美言。徐大儒女儿之大才,不该被淹没。”
徐清圆心中微有古怪之意,心想这世上竟然还有将男女视作平等的人吗?晏倾帮她美言又如何,她依然只是现在的徐清圆呀。
她总不好妄想前朝女相女将军那样的殊荣吧?
清圆口上只认真:“多谢清雨哥哥……不,多谢晏郎君。”
她今日频频口误,总是叫错“清雨哥哥”,晏倾不禁看了她几眼。
他有心怀疑她故意,可是对上她澄澈无辜的眼睛,他便会自责是不是自己将人想得太坏了,是不是自己不够信她。
徐娘子纯然单纯,口误两句,也没什么错?
他不知道徐清圆被他看得心跳加速,在想风若告诉她的话——“你想讨我们郎君的好,便要记得将‘清雨’和其他人都分得干脆。我们郎君身份很多,官位也罢,身世也罢,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他。只有清雨是他。其他身份都可以是伪装,可以作假,只有‘清雨’是真的。“
此时徐清圆并未懂风若真正的意思,但她已然明白,晏清雨对晏郎君的意义,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徐清圆禁不住晏倾的打量,怕他看穿自己的心思,忙道:“郎君看着我做什么?像登徒浪子。”
晏倾一愣,然后羞赧,开始惭愧自己的唐突。
他侧头咳嗽两声,转了话题:“我要给长安去一封信,询问一下我的老师,也是如今的大理寺卿,他对乔宴的事知道多少。”
他向徐清圆解释:“我老师昔日在旧朝时,和乔子寐同时登科。也许乔子寐出事之前,会和我老师有联络。”
徐清圆抿唇,怀疑道:“是这样吗?晏郎君老师会有用么?可我见大理寺上下全是郎君你一个人在忙,百姓也只知少卿不知正卿。似乎很少见到大理寺卿办案。”
晏倾笑了一笑,教导她:“老师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朝务是牵一发动全身的麻烦事,老师在朝能守住大理寺,让大理寺稳稳压住刑部一头,让我出京办案如此顺利,便已是他的本事。还要他做什么呢?
“徐娘子,不是只有你看得见的人,才称豪杰。这世上,光华下多的是藏在暗处的助力者。光与暗声气相应,相辅而战。谁又何尝不是英雄?”
说话间,二人早已离开了刺史府,在街上行走。
徐清圆松开了挽着他的手臂,特意推开一些,好给晏倾自在的空间。
听他这么说,徐清圆微笑,突然抬头看他一眼。这一眼,几分娇俏,还有三分嗔。
晏倾低声:“我说错什么了?”
徐清圆:“那倒没有。只是你教训我的样子……颇像我爹。”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说他像爹了。
晏倾心头古怪,还很窘然。
他无力:“我不是你爹,我也并未教训你。我只是、只是……希望你更好地了解整件事。”
徐清圆“嗯”一声:“我知道。更像我爹了。”
晏倾:“……”
他颇有些恼,低头看她:“你莫非是故意的?”
徐清圆垂眼,见好就收:“晏郎君怎能污蔑我?”
可她藏在大家闺秀皮囊下的那点“调皮”,已然让他纠结为难——
晏倾和徐清圆走后,刘禄回到自己的书房,沉思之后,还是忍不住给长安去信,再一次向宰相林承求助。
先前晏倾查原永的时候,他们便发觉了不对,幸好他们及时向宰相认罪,让林承为他们指点了一条明路。
林承的建议是,晏倾既然已经在查,就绝不可能查不出来。与其等他查出来的线索证据太多,不如直接认罪,打晏倾一个措手不及。
林承让刘禄不要隐瞒,他到底做了什么恶事不妨直而,如此取得晏倾的信任,有六成可能,晏倾会被隐瞒,认为蜀州的问题就是官商勾结、军粮被以次充好、军人生乱。
这个罪已足以晏倾收手。
可若是蜀州运气不好,让晏倾在查他们案子的同时,发现了其他证据,这个“及时止损”的法子便不会好用。
而刘禄如今怀疑,晏倾确实查出了其他东西,才不肯带他进京审判。他先前不认为晏倾能找出他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的东西。但是经过原永一案,刘禄不敢大意。
他将蜀州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宰相,将自己的担忧同时说出。他询问林承,若是晏倾真的查到乔宴身上,查到乔宴涉及的那个大案,他们该怎么办?
舍车保帅的法子,在乔宴所涉的案子上,似乎并无作用——
八百里加急的信发往长安的时候,晏倾和徐清圆正站在“威虎镖局”前,接受镖局众人的审视。
镖局并没有多少生意,这一对璧人方方现身,就引起了镖局所有人的注意。
尤其是,他们都认识徐清圆。他们惊喜无比:“原来是你?徐娘子你脱困了?”
他们再看向晏倾,更加惊讶:“原来是你。”
当日大雨中,他们坐在车上运镖,将牵马等在小径上的晏倾三人看得一清二楚。那时正是他们心事不宁、前路徘徊之事,他们对那时发生的事,印象深刻。
晏倾也认出他们就是当日见过的那些运镖人。如今想来,当时他和风若打赌他们运什么的时候,他也许真的猜对了。
那时候他们运的是银子,是军署官衙补偿他们、用来堵他们嘴、从商人那里敲诈来的银子。他们当时肯无视海捕文书去帮助徐清圆,也是因为他们厌恶官衙,恨透官衙,偏要和官衙对着干。
观他们体型模样,他们之前是军人的可能性,更加大了。
原来早在那么早的时候,证据就到了晏倾眼皮下。只是晏倾没有注意,白白错过。
镖局众人见到徐清圆很高兴,围着二人转,若非晏倾站在这里,他们都要凑上来和徐清圆拉近乎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笑:“你可是摆脱你那未婚夫对你的骚扰,对你的强取豪夺了?”
“你如今平安了是吧?他又是谁?”
徐清圆见到这些救命恩人也十分开心,只是她的开心也很内敛,并不大笑大叫。而且众多体型高大健硕的男人围着她,即使知道他们没有恶意,她也隐隐生惧。
她拽着晏倾衣袖,往晏倾身后躲,急促说了几个字:“挺好的,多谢各位壮士昔日出手相救。”
男人们打量着晏倾:“这人是谁?总不会是你夫君追来,你们和好了,让我们当了恶人吧?”
晏倾回头狐疑看而容涨红的徐清圆,满头雾水,不知道她到底撒了什么样的谎。
徐清圆被他看得更加窘迫,道:“才不是!这是我、是我……”
她为难的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晏倾言简意赅:“兄长。我们是兄妹。”
男人们半信半疑。
“哗啦”,钟离扯开毡帘,从屋里出来。他英俊挺拔的身子一出现,晏倾和男人们说话的声音就停下,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几分。
晏倾目光微垂,心想他就是当日大柳村那个没抓住的刺客,还是徐清圆那位“钟大哥”?
徐清圆从他身后探出头,欢悦放心:“钟大哥。”
钟离本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文弱书生模样的青年人,怀疑这样风一吹就倒的年轻男子真的是那位传得神乎其神、断案无疑的大理寺晏少卿?
晏倾拱手,温文有礼:“多谢钟郎君先前对我妹妹的照拂。”
晏倾说的很敷衍,他只是给出了一个“兄妹”的身份,但是数日的经历,让他并不觉得旁人会相信他的话。
无论他怎么说,世人都会将徐清圆和他看作是情人关系。
谁知这位钟离恍然大悟,还很好奇:“你姓晏,她姓徐,你们莫非是异姓兄妹?是你二人家中情况略复杂,还是你只是她的义兄?若只是她的义兄的话,那徐娘子成婚嫁人的事,也要跟你商量吗?”
徐清圆怔住,没想到钟大哥这么好骗——竟然相信晏倾说的“兄妹”。
晏倾同时愣了一下。
这是第一个相信他和徐清圆清白的人。
然而这种相信,分明让晏倾怀疑此人对徐清圆抱有某种心思。
晏倾不动声色地将徐清圆往自己身后推了推,和气而疏离:“我露珠妹妹年少,还不到谈婚论嫁之时,郎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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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19(钟离怅然若失在让人探查)
钟离怅然若失,在让人探查没有人跟踪二人后,才放徐清圆和晏倾进来。
他们的镖局七月底才成立,如今不过十月中旬,短短三个月,镖局实在没成什么规模。何况这些被除名的军人也没多少心思做生意,他们一门心思,想杀尽那些害死他们弟兄们的狗官、奸商。
当夜,徐清圆和晏倾未返回刺史府,而是围着炉火,和其他镖局人一同坐着,听他们讲故事。
钟离:“今年六月,我们在与周边蛮夷国日常打仗中,许多弟兄因腹痛难忍,在战场上死……”
这个故事和刺史告诉他们的并无差别。
徐清圆屈膝而坐,靠着晏倾,她侧头,看了晏倾一眼——刘禄没有在这件案上撒谎。
只是同样的故事,刘禄说来隔水看花,远不如钟离这些人感同身受。战火和忠义的考验非比寻常,马革裹尸以身许国的背后,小人中伤,最是难以忍受。
当钟离将话带回那个时期,晏倾二人都能看到众人虎目噙泪,感受到他们的愤愤不平。
钟离说了脏话:“格老子的,老子们在前面打仗,那些狗官在后面买卖老子们的命!少卿,你知道我们死了多少弟兄吗?!八千!可是八千弟兄,全被报‘战死沙场’了。他们是战死沙场么,他们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老子每天闭上眼,都是兄弟们问有没有为他们讨回债。老子每天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血!老子恨不得把他们脑子拍出来,把肠子剖出来看一看是什么颜色……”
他说的凶残,面容在炉火映照下狰狞可怖。
徐清圆打个冷战,靠近晏倾,紧挨着晏倾手臂。
钟离收口:“吓着妹子了?哎,我们这些粗人……”
他很无措,手动了几下,不知道该拿如花似玉的柔弱娘子怎么办。徐清圆连连向他摆手,被他突然的关注弄得不自在。钟离凑过来,又是道歉又是为她端水,她谢了又谢,忍不住抬头看晏倾。
晏倾眸子幽黑,竟没有注意到他的露珠妹妹此时的无助,他在沉思一件事。
他问钟离:“当日那些和官府做生意的商人们,中间有原永吗?”
钟离皱眉:“有什么人,我们都是被都督除名后去查的。那个刘狗官一直和那个原胖子暧、昧得不行,我看当初那交易,这原胖子肯定在其中,还作用很大。”
晏倾摇了摇头,轻轻说:“这真是奇怪了。”
钟离问:“奇怪什么?”
连徐清圆都是想了一想,才问晏倾:“清雨哥哥是觉得原永出现得巧妙,跟我们搭话得巧妙,木言夫人死得巧妙,才觉得奇怪吧?是否小锦里和刺史勾结呢?若是小锦里和刺史勾结,小锦里挪用钱财,去帮刘刺史填商人那个口子,那便可以解释木言夫人为什么被灭口了。”
她蹙眉:“如此一来,确实很奇怪。一切都圆上了。像是有人故意布了一个局,就为了把这个案子圆起来。”
晏倾安抚她:“百密一疏,人间行事,很难靠计划就尽在掌握。细枝末节的疏漏,一定会暴露背后的真正东西。比如,我们找到了《九歌》,找到了乔宴。”
钟离:“你们在说什么?是在说官商勾结这个案子吗?晏少卿你是真的会帮我们弟兄讨回公道吧?”
晏倾颔首:“自然,刘禄已经触犯律法,罪无可赦。除非天子亲口赦免,谁也救不了他。”
钟离不安:“可我听说长安有大人物……”
晏倾:“休要信什么长安有大人物可保他性命这样的话,我大理寺非是摆设。凡入我案前之案,绝无脱罪可能。钟郎君放心。”
钟离看着他眉目间的清朗洌冽,目若冰雪,这时方有些信这位斯文书生一样的人真的是大理寺少卿了。
晏倾转话题:“钟郎君可知道盗户?”
钟离:“哦知道,养虎为患,养贼为寇。比如那个大柳村,就是官衙养下来、现在却没法除掉的。怎么了?”
徐清圆柔声:“官衙连你们都能除名,都能对付,为何不下猛力除那些盗户?分明是双方有默契,有合作。”
钟离对盗户并不感兴趣。
但是徐清圆这么说,他禁不住望着她的眼睛,连声夸:“露珠妹子就是冰雪聪明。我当初救你时,就觉得你勇气可嘉,敢摆脱自己那豺狼一样的夫家,来蜀州找你兄长……露珠妹子是当时怕人多口杂,才不告诉我们晏郎君是你义兄的吧?
“你二人是怎么结拜兄妹的啊?”
诚然,徐固的案子闹得很多人知道,但那仅限于文人墨客、上流贵族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如钟离这样的底层军人,环境所致,他们压根不认识谁是徐固,更罔论徐固的女儿了。
而钟离更是坚定地一直认为两人是兄妹。
徐清圆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和晏倾的关系。晏倾在这时开口:“那钟郎君听说过乔宴吗?”
钟离没好气地看向晏倾,不知道此人怎么回事。他每每和露珠妹子说句话,这人就要一板一眼地谈正事,让人无法拒绝。
露珠妹子跟着这么无趣的兄长,真是遭罪了。
但是钟离又不能不回答晏倾的正常提问:“乔宴这名字,有点儿耳熟。”
晏倾解释:“他是蜀州前刺史。”
这么一说,钟离就恍然大悟,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耳熟了。
他精神一济,正要大说特说,却突然想起这些风流韵事,被徐清圆这样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听着不好。
他为难地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对他露出一个笑:“我知道乔郎君和前木言夫人的那点儿风月之事。”
钟离因她的笑而面红,情绪更加激荡。
钟离甚至腰背都挺直了。
晏倾不动声色地看着,看眼徐清圆,再看眼钟离。他心里浮起一根刺,极为不舒服。男未婚女未嫁,这根刺已经堵在他嗓子眼,让他百般不适。
钟离皱着眉回忆,回答他们:“乔府君啊,哎他其实是挺好的人。他以前当蜀州最高长官的时候,我们的日子都好过点。虽然后来总说他和百姓闹得不愉快,被人赶走……大家都不爱提他了。”
徐清圆问:“钟大哥亲眼看到百姓厌恶乔郎君,希望乔郎君离开蜀州吗?”
钟离茫然一下:“那倒没有,是听人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徐清圆心中一闷。
她轻声:“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若非亲见,怎能被谣言所影响?万一这谣言,是有人刻意流出的呢?”
——正如世人怀疑她爹叛国。可是除了那封告密信,有什么能证明她爹叛国?
钟离被她说的尴尬,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说下去。
他求助地看向晏倾。
晏倾说:“那便说一说乔宴和前木言夫人的风流韵事吧。”
钟离松口气。
钟离笑:“这事儿啊,我倒真的见过,妹子,这可不算‘三人成虎’了吧?我曾亲眼见到乔府君把木言夫人从小锦里扛出来,塞进轿辇中。不管木言夫人怎么哭叫拍拦,他都不放她走。
“乔府君还专门建了一个楼,用来藏木言夫人。他自己每日啊,就在那楼里和木言夫人饮酒作乐。听说,在他任职的最后一段时间,他都不肯离开那座金屋藏娇的小楼,整日缠着木言夫人。”
徐清圆心口猛跳,急问:“那楼呢?”
钟离摆手:“他卸职走后,楼就拆了。那楼原本在刺史府衙的后头,你们没见那里空着很大一块地吗?是楼拆掉了。”
晏倾说:“原来如此。”——
说了一夜,钟离被引着说了很多话,他自己并不明白晏倾问这些的意义何在。
二更之时,晏倾和徐清圆告辞而走。
站在镖局门口,徐清圆扯一扯心不在焉的晏倾:“晏郎君,我的兜帽好像将我的头发缠住了,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她这话说的自己都心虚,天知道她为了把发簪和头发缠上兜帽,花了多大功夫。人想故意做坏事时,老天爷并不是那么配合。
晏倾低头看她,见她面容绯红,眸中噙水,以为她是因难堪而如此,便宽慰她:“没事,我帮你看看,你不要介意。”
徐清圆调皮:“你不是我兄长吗?我介意什么?”
他愣一下,方才还带着疏离冷冽的眉眼,这时也温和下来:“你莫再淘气了。”
他低头,让她靠近他怀中,让她仰起脸。他手扶住她脸颊旁贴着的兜帽,耐心地帮她梳理发丝。他呼吸温热地拂在她面上,二人气息挨得很近,徐清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对上她的眼睛,手停顿了一下,又移开。
徐清圆赧然垂眼。
他低声:“头别低下去。”
他微凉的手指勾住她下巴让她抬头,他也许没有暧、昧意思,但是这个动作如一把小勾子,在徐清圆心上轻轻划过,太过犯规。
徐清圆大脑空白。
她也正迷茫着不知还要如何和晏郎君亲近时,钟离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惊得外头的两只灯笼摇晃。
钟离推开毡帘。
晏倾立刻放开徐清圆,向后退了两步。但紧接着,灯笼火光被摇晃的空气中带出的风吹灭,天地陷入一片昏暗中,晏倾听到徐清圆呼吸颤了一下。
他不受控制,没有多想,又多走了那两步,将她抱入了怀中。
他手擦过她的脸,温声安抚:“只是烛火灭了,别怕。”
徐清圆怔一下,心想她并不怕啊。怕黑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
但是……晏郎君主动抱她,是以为她怕吧?他以为她怕,是因他自己怕吗?
晏郎君畏惧一望无尽的黑暗,狭窄逼仄的空间……什么样的过往,会养成他这样的惧怕呢?
徐清圆埋在晏倾怀中,乖巧地做着害怕的模样。待晏倾反应过来她并不怕,他僵了一下打算后退时,她伸手搂住他腰,做足了架势:“清雨哥哥,我怕。”
晏倾:“……”
钟离站在了门口,晏倾脸颊滚烫,却不好和怀里的徐清圆躲纠缠。
他侧过头,对上钟离诧异地望着二人的眼睛,平静淡然得仿佛自己根本没有抱着一个女郎:“钟郎君还有什么事?”
钟离勉强将目光移开,说服自己,寻常人家兄妹也不是不能抱一抱的,毕竟一家人嘛。
他压抑着那种怪异,告诉晏倾:“是你们一晚上在问乔宴,让我想起了一个谣言。是谣言啊,我也不知道真假。就是有人说,前木言夫人原本受家人连累犯了罪,在教坊司关着。咱们大魏建立后陛下大赦天下,乔郎君才将她从教坊司提出来,让她去了小锦里。
“但是乔郎君依然不满足于此,后来连小锦里都不让她待,把她弄到自己身边。”
钟离表情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会儿,尽量挑着温和的字眼,好维护自己在徐清圆面前的形象:“听说那前木言夫人,是乔宴的嫂嫂。”
“什么?!”
埋在晏倾怀中的徐清圆,都忍不住侧了头看来,瞠大眼眸。
钟离一本正经:“真的有这种传闻。大家不齿乔宴,也有这个原因——他强迫自己嫂嫂,和自己嫂嫂搞到了一起。不过是他哥哥犯了事,哥哥一家人都死了,嫂嫂充入教坊司,谁知道他对自己嫂嫂有这种心思。”
晏倾扶在徐清圆肩头的手,猛地扣下。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木言夫人”这个名字很耳熟,却不是因为叶诗名字的拆字。
他一定在某个时候见过这个名字,当他还是太子羡的时候,他代父监国,每天都要看很多奏折。在那么多奏折中,曾经出现过“木言”二字——
天历二十二年初,甘州报有人延误战机,投靠敌军,将军已将背叛者斩杀,叛背叛者全家流放之罪。
那个背叛者,名字叫乔应风。
他是探花郎乔宴的同族堂哥。
当乔应风死后,乔应风家人流放的名单上,有写他的妻子“木言”,充入蜀州教坊司。
太子羡在那封奏折上,批了“准”字——
夜凉如水,月满天心。
晏倾苍白着脸,抬头凝望天际。
是否是太子羡当年没有留意,害得那妻离子散,多年后,孽缘重来,恶鬼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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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诗无寐19
钟离怅然若失, 在让人探查没有人跟踪二人后,才放徐清圆和晏倾进来。
他们的镖局七月底才成立,如今不过十月中旬, 短短三个月,镖局实在没成什么规模。何况这些被除名的军人也没多少心思做生意, 他们一门心思, 想杀尽那些害死他们弟兄们的狗官、奸商。
当夜, 徐清圆和晏倾未返回刺史府, 而是围着炉火, 和其他镖局人一同坐着, 听他们讲故事。
钟离“今年六月,我们在与周边蛮夷国日常打仗中,许多弟兄因腹痛难忍, 在战场上死……”
这个故事和刺史告诉他们的并无差别。
徐清圆屈膝而坐,靠着晏倾, 她侧头, 看了晏倾一眼——刘禄没有在这件案上撒谎。
只是同样的故事, 刘禄说来隔水看花,远不如钟离这些人感同身受。战火和忠义的考验非比寻常, 马革裹尸以身许国的背后,小人中伤, 最是难以忍受。
当钟离将话带回那个时期, 晏倾二人都能看到众人虎目噙泪,感受到他们的愤愤不平。
钟离说了脏话“格老子的,老子们在前面打仗, 那些狗官在后面买卖老子们的命!少卿, 你知道我们死了多少弟兄吗?!八千!可是八千弟兄, 全被报‘战死沙场’了。他们是战死沙场么,他们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老子每天闭上眼,都是兄弟们问有没有为他们讨回债。老子每天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血!老子恨不得把他们脑子拍出来,把肠子剖出来看一看是什么颜色……”
他说的凶残,面容在炉火映照下狰狞可怖。
徐清圆打个冷战,靠近晏倾,紧挨着晏倾手臂。
钟离收口“吓着妹子了?哎,我们这些粗人……”
他很无措,手动了几下,不知道该拿如花似玉的柔弱娘子怎么办。徐清圆连连向他摆手,被他突然的关注弄得不自在。钟离凑过来,又是道歉又是为她端水,她谢了又谢,忍不住抬头看晏倾。
晏倾眸子幽黑,竟没有注意到他的露珠妹妹此时的无助,他在沉思一件事。
他问钟离“当日那些和官府做生意的商人们,中间有原永吗?”
钟离皱眉“有什么人,我们都是被都督除名后去查的。那个刘狗官一直和那个原胖子暧、昧得不行,我看当初那交易,这原胖子肯定在其中,还作用很大。”
晏倾摇了摇头,轻轻说“这真是奇怪了。”
钟离问“奇怪什么?”
连徐清圆都是想了一想,才问晏倾“清雨哥哥是觉得原永出现得巧妙,跟我们搭话得巧妙,木言夫人死得巧妙,才觉得奇怪吧?是否小锦里和刺史勾结呢?若是小锦里和刺史勾结,小锦里挪用钱财,去帮刘刺史填商人那个口子,那便可以解释木言夫人为什么被灭口了。”
她蹙眉“如此一来,确实很奇怪。一切都圆上了。像是有人故意布了一个局,就为了把这个案子圆起来。”
晏倾安抚她“百密一疏,人间行事,很难靠计划就尽在掌握。细枝末节的疏漏,一定会暴露背后的真正东西。比如,我们找到了《九歌》,找到了乔宴。”
钟离“你们在说什么?是在说官商勾结这个案子吗?晏少卿你是真的会帮我们弟兄讨回公道吧?”
晏倾颔首“自然,刘禄已经触犯律法,罪无可赦。除非天子亲口赦免,谁也救不了他。”
钟离不安“可我听说长安有大人物……”
晏倾“休要信什么长安有大人物可保他性命这样的话,我大理寺非是摆设。凡入我案前之案,绝无脱罪可能。钟郎君放心。”
钟离看着他眉目间的清朗洌冽,目若冰雪,这时方有些信这位斯文书生一样的人真的是大理寺少卿了。
晏倾转话题“钟郎君可知道盗户?”
钟离“哦知道,养虎为患,养贼为寇。比如那个大柳村,就是官衙养下来、现在却没法除掉的。怎么了?”
徐清圆柔声“官衙连你们都能除名,都能对付,为何不下猛力除那些盗户?分明是双方有默契,有合作。”
钟离对盗户并不感兴趣。
但是徐清圆这么说,他禁不住望着她的眼睛,连声夸“露珠妹子就是冰雪聪明。我当初救你时,就觉得你勇气可嘉,敢摆脱自己那豺狼一样的夫家,来蜀州找你兄长……露珠妹子是当时怕人多口杂,才不告诉我们晏郎君是你义兄的吧?
“你二人是怎么结拜兄妹的啊?”
诚然,徐固的案子闹得很多人知道,但那仅限于文人墨客、上流贵族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如钟离这样的底层军人,环境所致,他们压根不认识谁是徐固,更罔论徐固的女儿了。
而钟离更是坚定地一直认为两人是兄妹。
徐清圆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和晏倾的关系。晏倾在这时开口“那钟郎君听说过乔宴吗?”
钟离没好气地看向晏倾,不知道此人怎么回事。他每每和露珠妹子说句话,这人就要一板一眼地谈正事,让人无法拒绝。
露珠妹子跟着这么无趣的兄长,真是遭罪了。
但是钟离又不能不回答晏倾的正常提问“乔宴这名字,有点儿耳熟。”
晏倾解释“他是蜀州前刺史。”
这么一说,钟离就恍然大悟,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耳熟了。
他精神一济,正要大说特说,却突然想起这些风流韵事,被徐清圆这样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听着不好。
他为难地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对他露出一个笑“我知道乔郎君和前木言夫人的那点儿风月之事。”
钟离因她的笑而面红,情绪更加激荡。
钟离甚至腰背都挺直了。
晏倾不动声色地看着,看眼徐清圆,再看眼钟离。他心里浮起一根刺,极为不舒服。男未婚女未嫁,这根刺已经堵在他嗓子眼,让他百般不适。
钟离皱着眉回忆,回答他们“乔府君啊,哎他其实是挺好的人。他以前当蜀州最高长官的时候,我们的日子都好过点。虽然后来总说他和百姓闹得不愉快,被人赶走……大家都不爱提他了。”
徐清圆问“钟大哥亲眼看到百姓厌恶乔郎君,希望乔郎君离开蜀州吗?”
钟离茫然一下“那倒没有,是听人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徐清圆心中一闷。
她轻声“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若非亲见,怎能被谣言所影响?万一这谣言,是有人刻意流出的呢?”
——正如世人怀疑她爹叛国。可是除了那封告密信,有什么能证明她爹叛国?
钟离被她说的尴尬,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说下去。
他求助地看向晏倾。
晏倾说“那便说一说乔宴和前木言夫人的风流韵事吧。”
钟离松口气。
钟离笑“这事儿啊,我倒真的见过,妹子,这可不算‘三人成虎’了吧?我曾亲眼见到乔府君把木言夫人从小锦里扛出来,塞进轿辇中。不管木言夫人怎么哭叫拍拦,他都不放她走。
“乔府君还专门建了一个楼,用来藏木言夫人。他自己每日啊,就在那楼里和木言夫人饮酒作乐。听说,在他任职的最后一段时间,他都不肯离开那座金屋藏娇的小楼,整日缠着木言夫人。”
徐清圆心口猛跳,急问“那楼呢?”
钟离摆手“他卸职走后,楼就拆了。那楼原本在刺史府衙的后头,你们没见那里空着很大一块地吗?是楼拆掉了。”
晏倾说“原来如此。”
说了一夜,钟离被引着说了很多话,他自己并不明白晏倾问这些的意义何在。
二更之时,晏倾和徐清圆告辞而走。
站在镖局门口,徐清圆扯一扯心不在焉的晏倾“晏郎君,我的兜帽好像将我的头发缠住了,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她这话说的自己都心虚,天知道她为了把发簪和头发缠上兜帽,花了多大功夫。人想故意做坏事时,老天爷并不是那么配合。
晏倾低头看她,见她面容绯红,眸中噙水,以为她是因难堪而如此,便宽慰她“没事,我帮你看看,你不要介意。”
徐清圆调皮“你不是我兄长吗?我介意什么?”
他愣一下,方才还带着疏离冷冽的眉眼,这时也温和下来“你莫再淘气了。”
他低头,让她靠近他怀中,让她仰起脸。他手扶住她脸颊旁贴着的兜帽,耐心地帮她梳理发丝。他呼吸温热地拂在她面上,二人气息挨得很近,徐清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对上她的眼睛,手停顿了一下,又移开。
徐清圆赧然垂眼。
他低声“头别低下去。”
他微凉的手指勾住她下巴让她抬头,他也许没有暧、昧意思,但是这个动作如一把小勾子,在徐清圆心上轻轻划过,太过犯规。
徐清圆大脑空白。
她也正迷茫着不知还要如何和晏郎君亲近时,钟离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惊得外头的两只灯笼摇晃。
钟离推开毡帘。
晏倾立刻放开徐清圆,向后退了两步。但紧接着,灯笼火光被摇晃的空气中带出的风吹灭,天地陷入一片昏暗中,晏倾听到徐清圆呼吸颤了一下。
他不受控制,没有多想,又多走了那两步,将她抱入了怀中。
他手擦过她的脸,温声安抚“只是烛火灭了,别怕。”
徐清圆怔一下,心想她并不怕啊。怕黑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
但是……晏郎君主动抱她,是以为她怕吧?他以为她怕,是因他自己怕吗?
晏郎君畏惧一望无尽的黑暗,狭窄逼仄的空间……什么样的过往,会养成他这样的惧怕呢?
徐清圆埋在晏倾怀中,乖巧地做着害怕的模样。待晏倾反应过来她并不怕,他僵了一下打算后退时,她伸手搂住他腰,做足了架势“清雨哥哥,我怕。”
晏倾“……”
钟离站在了门口,晏倾脸颊滚烫,却不好和怀里的徐清圆躲纠缠。
他侧过头,对上钟离诧异地望着二人的眼睛,平静淡然得仿佛自己根本没有抱着一个女郎“钟郎君还有什么事?”
钟离勉强将目光移开,说服自己,寻常人家兄妹也不是不能抱一抱的,毕竟一家人嘛。
他压抑着那种怪异,告诉晏倾“是你们一晚上在问乔宴,让我想起了一个谣言。是谣言啊,我也不知道真假。就是有人说,前木言夫人原本受家人连累犯了罪,在教坊司关着。咱们大魏建立后陛下大赦天下,乔郎君才将她从教坊司提出来,让她去了小锦里。
“但是乔郎君依然不满足于此,后来连小锦里都不让她待,把她弄到自己身边。”
钟离表情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会儿,尽量挑着温和的字眼,好维护自己在徐清圆面前的形象“听说那前木言夫人,是乔宴的嫂嫂。”
“什么?!”
埋在晏倾怀中的徐清圆,都忍不住侧了头看来,瞠大眼眸。
钟离一本正经“真的有这种传闻。大家不齿乔宴,也有这个原因——他强迫自己嫂嫂,和自己嫂嫂搞到了一起。不过是他哥哥犯了事,哥哥一家人都死了,嫂嫂充入教坊司,谁知道他对自己嫂嫂有这种心思。”
晏倾扶在徐清圆肩头的手,猛地扣下。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木言夫人”这个名字很耳熟,却不是因为叶诗名字的拆字。
他一定在某个时候见过这个名字,当他还是太子羡的时候,他代父监国,每天都要看很多奏折。在那么多奏折中,曾经出现过“木言”二字——
天历二十二年初,甘州报有人延误战机,投靠敌军,将军已将背叛者斩杀,叛背叛者全家流放之罪。
那个背叛者,名字叫乔应风。
他是探花郎乔宴的同族堂哥。
当乔应风死后,乔应风家人流放的名单上,有写他的妻子“木言”,充入蜀州教坊司。
太子羡在那封奏折上,批了“准”字。
夜凉如水,月满天心。
晏倾苍白着脸,抬头凝望天际。
是否是太子羡当年没有留意,害得那妻离子散,多年后,孽缘重来,恶鬼索命?
第68章 诗无寐20
徐清圆和晏倾去见了钟离几次后, 好奇之下去了钟离常去的铁像寺。
刺史刘禄一直对二人的行踪有所怀疑,但也许钟离的身份又让刘禄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所以当晏倾二人拒绝他派人跟着,刘禄便只能派人悄悄跟踪。
与此同时, 风若日日跟在刘禄身边,为了提防有人会暗杀刘禄。
而张文则在市井间转悠,到处跟人闲聊打听。他亦不知道自己要打听些什么事,但是少卿交代他多探听探听前刺史的风流事迹, 打探打探前任木言夫人的事, 他便照办。
徐清圆和晏倾踏入了铁像寺,她回头向晏倾介绍:“钟大哥说这里有个老和尚,又哑又聋, 手脚也半废, 每天枯坐说是打坐静思。他看着可怜,钟大哥每次来都会悄悄捐点闲钱。”
晏倾摘了风帽,细毛拂过他温秀面容。
他看了徐清圆一眼:钟大哥钟大哥,日日都是你的钟大哥。
徐清圆莞尔:“清雨哥哥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晏倾:“走吧。”
他擦过她的肩, 率先向寺中去, 冰而硬的黑色氅衣拂过她的手,冷得徐清圆朝手中直呼热气。
氅衣那么宽大, 他背影却更加萧瑟飘逸。
她微微跺了跺脚, 心中暗恨。清雨哥哥真是油盐不进的一个人,不管她怎么刺他,他都八风不动,稳稳当当。他到底要如何才喜爱她呢?
晏倾回头,疑问:怎么还不走?
徐清圆抿了抿嘴, 跟上他。
二人在铁像寺却并没有见到钟离总遇到的那个老和尚。据寺中人说,天冷了, 老和尚风湿犯了,这几日病得起不来,所以不出来晒太阳了。
徐清圆看讲解的和尚满脸唏嘘,心中一动,不禁问:“不知这位老师父是如何出家当和尚的?怎么这般可怜?”
和尚叹:“哎,那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这圆慧(老和尚),以前也是个读书人,大概惹了官府,读不下去书了,就出家了。”
徐清圆追问:“如何得罪官府?”
和尚:“那我们便不清楚了。以前咱们寺里发生过火灾,死了很多和尚。许多旧事,大家都不清楚了。”
徐清圆和晏倾对视一眼,目光都凝重了:又是毁尸灭迹的手法,如此熟悉,和刺史府后方那个坍塌的楼一样,旧日痕迹都被消除。
徐清圆和晏倾道了谢,不再提想见老和尚,只说去烧香。说话的和尚便领着二人去佛堂。
徐清圆和晏倾留后几步,窃窃私语:“晏郎君,你说钟大哥会不会是知道这老和尚的不同,才引着我们见老和尚?”
晏倾虽然对钟离略有看法,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理智。他冷静回答:“以钟郎君粗犷之风,他不应当有那种婉转心思。若有什么事,他应当会直说。但是我们也不能排除钟郎君知道一些隐情的可能——很多事情,钟郎君也许知道,但是他自己并不觉得那些有异,值得告诉他人。
“我们便是要从钟郎君身上找出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重点。”
徐清圆眨眨眼,乌眸烂烂,笑盈盈:“我懂了。看来我们要多多叨扰钟大哥,多多去烦他了。是不是,清雨哥哥?”
晏倾一滞,心头如压重石。
他侧过头,没有理会徐清圆,而是转移了话题:“走吧。”
他身后的徐清圆再眨眨眼,目有揶揄之意。晏倾有小情绪,她应当没看错。
她想得出神,想得心情欣悦,不禁大意,在上台阶时被绊了一跤,趔趄之下差点摔倒。好不容易好一些的脚踝受到刺激,一阵钻心之痛袭来。
她痛得一下子掉下眼泪,而一只修长的手伸来。
她眼睛雾濛濛地抬起来。
晏倾叹气:“你乖一点,不要闹腾,好不好?”
徐清圆和他对上目光,脸突兀一红:原来她这几日的小心思,他都知道。
她抓着他的手、靠他扶着的手指抖了一下,心中羞极。徐清圆小声:“我以为你不懂这些人情世故。”
晏倾无言半晌。
他说:“我是不太明白世人感情的迂回复杂,但是我不是傻子。”
他侧过脸,垂下眼看她,浓长睫毛像密密的乌檐,又温润又好看:“你也不应当欺负我不通人情,而故意刁难我吧?”
徐清圆别过脸,支吾:“我没有啊。”
她赶紧转移话题:“我们为什么不去小锦里再问问呢,总觉得前刺史的事,小锦里知道不少。”
晏倾答:“刺史盯着小锦里,那里比较敏感。先暂且让张文打探几日再说。”
徐清圆乖巧:“哦。”
进了佛堂,她突然反应过来,低头看晏倾拉着她手腕的手。
她震惊万分,拼命压抑着自己心中的颤抖:晏郎君竟然拉着她,而没有表现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他已经拉着她,有三息时间了吧?
可她心中惊骇震动,那点儿喜意唯恐是自己的误判,并不敢表现出来。她且装着镇定,看在引路和尚将香线递给二人之前,晏倾快速地松开了她,手藏入了袖中。
那和尚将香递给晏倾时,晏倾手指分明没有碰到和尚一丝一毫,正如他日常回避所有人有可能的靠近一样。
晏倾发觉徐清圆一直盯着他,疑问看来。
徐清圆微笑,移开了目光,虔诚地向和尚道谢,点燃了自己的香。
她跪地拜佛,又忽然有所感想。她回头仰脸,问身后站着的晏倾:“清雨哥哥……不,是晏郎君。你也有心愿想求神佛庇佑吗?”
晏倾猜她又有什么鬼心思,藏在这张娴雅恬静的皮囊下,蠢蠢欲动。
他一生克己忍让,不喜研究他人心思,偏偏这颗小小露珠儿,总是让他隐隐发笑。
他和气问:“你又有何指教?”
清圆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心愿有点儿多,哥哥若是心愿少的话,不妨分我几个。”
旁边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和尚也忍不住了,失笑:“施主,拜佛之时,哪有跟神佛讨价还价的道理?这有些心不诚了。”
徐清圆心虚:“是这样吗?”
她眼睛妙盈盈,一眨不眨地仰望晏倾。
晏倾说:“无妨,徐娘子信鬼神、缺心愿的话,我全都赠与你也无妨。我本就没什么想求助神佛的愿望。”
旁边和尚面有不悦。
徐清圆却欢喜道谢:“那哥哥拜佛时,要许愿让我的心愿达成啊。”
晏倾心怜,想她心愿大约不过是求得父母平安,早日归来。这样可怜又可爱的娘子,她许不许心愿,自己都愿成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应了下来。
而徐清圆跪在蒲团上,认真地跟着佛祖讨价还价:
一愿爹爹并未叛国,洗清罪渊,平安归来,到时再与爹爹吵那还没有吵完的架,怪他当年对她太残忍,她要一辈子都跟他吵,都怪罪他;
二愿娘亲岁岁平安,并未身死,不论娘亲身在何方,还认不认他们父女,愿不愿意回来找他们,她都希望娘亲找到她想做的事,实现她的抱负,会不会归来,她不强求;
三愿晏郎君长命百岁,娶云州徐氏女,双宿双飞,莫提年岁——
蜀州情势难言之时,宰相林承的一封信送到了范阳。
当是时,韦浮正留于范阳,接待南蛮国使臣团,见到了那位摇身一变成为使臣团一员的云延。
先不提进长安,双方先就南蛮国进入大魏国土后对大魏百姓带来的零星扰乱要求赔偿、谈判。云延私自进入长安这样的具体问题,却都被双方当做不知。
宰相爱女林雨若便待于这样的环境中。
两国亲和大事,林雨若不敢以自己的私情去阻拦。于是正如云延说的那样,她再见云延,不管认不认得他,她都得装不认识。
但是她可以装不认识,身体上面对这人的恐惧,却难以消除。林雨若便尽量躲着云延。
“林娘子安好啊?”清晨时分,林雨若出门,正好与云延面面相对。
她想躲开已经来不及,这位人高马大、面容深邃的异族王子已经慢悠悠地踱步而来,到了她面前。
她僵硬地说不出话,身体微微发颤,想到那些日子他将她扛着、扔着、随手点穴道。她活了十几年,受到的最大屈辱,便是那时候。
众人惜爱她,又因她爹是宰相,不拿名声闺誉要求她,猜忌她。可是她一次次见到云延,依然会生起惧怕。
云延俯首,微笑:“林娘子抖什么?你可太不听话了啊,留于此地不走,莫非是为了见我……”
旁侧一只手伸来,将林玉若拉到了自己身后。
林玉若抬头:“韦师兄!”
来人正是文质彬彬的韦浮。
韦浮手中拿着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身旁跟着一位一瘸一拐的驿站老头。他徐徐而来,分明一介文人,但在云延这样巍峨不凡的英武之人面前,气势并没有被压住。
韦浮微笑:“云延王子,我们大魏国的女郎和南蛮国不同,不可随意戏弄。”
他转头对林雨若温声:“看来是我对小师妹疏于照料,竟召来登徒浪子。今日开始,我再派十名武士到小师妹身边,保护小师妹安危。”
云延闷笑,撇撇嘴,看到那个林雨若看着韦浮的眼睛都燃起了星光。
好一个装模作样的韦浮——他对林雨若这番保护态度,就好像之前推三阻四不愿出京来追人的事,不是他做的一样。
云延:“韦郎君好虚伪。”
韦浮致意:“王子也不差。”
有韦浮在,云延显然不可能和林雨若再说什么了,只好失望离开。而那人走后,林雨若不安地告诉韦浮:“师兄,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其实应当和他多说说话,他说不定会跟我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们,也许对你们有帮助。都怪我太弱了……”
韦浮道:“你并非朝廷办差官吏,何必将差事揽于身上?此次出京办差的人是我,小师妹不必多心。”
林雨若不放心:“师兄能处理好此事?我们何时会回长安?”
韦浮:“年底总能回去吧?”
林雨若露出笑,她到底想念自己父母了。但她随意一扫,好像看到韦浮手中的信有她爹的公章……她正要定睛,韦浮将信收入袖中。
韦浮客气温润:“我有些公务要处理,小师妹自己玩吧。”
林雨若怅然若失地点点头,看韦浮和那一瘸一拐的老吏头一起急匆匆进入了驿站。
大风猎猎,气候干燥。
等到了房中,韦浮脸上那似是而非的礼貌笑意也没有消失。关上房门,老吏头卑躬屈膝地候着,见这位郎君将氅衣一扬,抛入榻中,他闲庭信步落座。
韦浮笑:“范阳有些冷,本官有些不适应,见笑了。”
老吏头躬笑:“郎君是洛阳大姓韦家子弟,往来皆是贵人,哪里适应得了我们这种小地方呢?”
韦浮含笑:“是这样。当年家母留在范阳时,大约也是这样的天气,不知她老人家当年可曾适应?”
老吏头一愣,噗通跪地,满头大汗:“郎、郎君,这话从何说起?!”
韦浮笑而不语,任由他跪着,自己拆开了林承写给他的信。
信中夹杂着一封其他信件,韦浮眸子微眯,认出这封信是自己母亲韦兰亭的笔迹——这正是林承许给他的承诺。他将林雨若平平安安地带回去,林雨若若是受辱,他便娶了林雨若;而林承会用韦兰亭生前的一封信来回报。
虽然林承总是推脱自己对韦兰亭的事知道得不多,但是林承身为如今世家名誉上的最高权力者,世家发生的大事,他岂会真的一无所知?
不管林承是从其他人那里找到的信件,还是这封信本就在林承那里……时隔数年,韦浮终于拿到了自己母亲临死前写过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韦兰亭从洛阳出发,留驻于范阳驿站时给远方友人写的一封信。
远方友人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她在这封信中斥责友人的大胆妄为,天真薄情。她批判友人即将要做的事,严令他停下来,说时机未到,他会惹祸上身,还连累无辜者跟着丧命。
韦浮看着这封纸页泛黄的信,心中笔迹凌乱,多有图改。但他不会认错母亲的字。
他看了信的落款。
此信写于龙成二年十月中旬,寄给一个叫“乔子寐”的人。
在此之后不久,韦浮就收到了韦兰亭溺水而死的噩讯。他和爹赶往范阳收尸,却除了包袱中的几页他人写来埋怨的废纸,连尸骨都寻不到。
他爹抑郁而终,死后终不得与妻子同眠。妻子的死亡真相,要他们的儿子剖开迷雾,一点点追查。
韦浮手握着林承寄来的东西,手指用力得发白,另一手撑着头,却低声笑出来。
跪在地上的老吏头瑟瑟不安,抬头看到这位俊逸郎君眼睛里烈火般燃烧的笑。
韦浮再翻看林承给他写的信:林承要他杀了这个老吏头,指出当年韦兰亭身死的时候,这个老吏头曾当过范阳的县令。有人保这人,林承才一直没杀此人。
而今晏倾在蜀州查乔子寐的案子,相信韦浮看了韦兰亭死前那封信,就能看得出韦兰亭所行之事,是与乔子寐相反的。若是晏倾证明乔子寐无辜,那韦兰亭便会在身死后再次被“鞭尸”一次,受世人指责。
为护韦兰亭名声,韦浮当销毁所有证据。
老吏头颤抖着:“韦府君,您到底在笑什么?宰相大人让我照应您,听您命令行事,可您的命令是什么?”
韦浮抬头打量他。枯槁,苍老,眼睛麻木,后背半躬。这样被生活磨尽生机的人,当年也曾参与害死他娘的阴谋。林承在此事上不会撒谎,因一个小小蝼蚁,不值得宰相撒谎。
可是林承要他杀掉这人,未尝不是一种威胁啊——你若不杀,我就公布你母亲留下的这封信,让世人再次评点你母亲。
舆论是刀,是剑,是锋,是芒。
单单一封没有前因后果的信可以给任何人定罪,上位者肆意操纵而于心无愧,愚民狂欢于正义之时,谁来还韦兰亭一个真正的公道?
韦浮看着老吏头。
他说:“你的宰相,刚下了令,让我杀掉你。”
老吏头一惊,猛地抬头,他要说话,韦浮已经将信纸重重拍于案上,向外高喝一声:“来人,堵住他的嘴!将他押往他的房舍!”
门外的卫士们云涌而至,将老吏头按于身下。老吏头疯狂舞动着手臂要辩解,嘴里却只能发出嗡嗡之声。他被按在地上,无力挣扎,眼睛流出浑浊的泪水,愤恨地向上抬头——
纤尘不沾的云履走到他面前。
韦浮居高临下,漠然无比:“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有秘密藏着。你拿着这个秘密跟人交换,才能让自己平安活下来。如今,你也许试图效仿自己先前所为,继续拿此秘密跟我交换,好放你一条生路。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那老师已经对你起了杀心,我若不杀你,他便会与我失心。我怎能与我老师失心呢?而你藏着的秘密……”
他微微一笑:“如你这般谨慎的人,懂得狡兔三窟,活到此时必然有你的厉害之处。我这便试试掘地三尺,能不能找到你的秘密。”
他下令卫士们拿下此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将人押去此人屋子要行杀戮行径。卫士们杀气重重,他云淡风轻地跟在后面。
出了门,才走几步,身后林雨若急急推开毡帘:“师兄,天快黑了,你去哪里?”
韦浮收了脸上很淡的杀意,回头对她微笑:“办点差事。”
林雨若似懂非懂:“要等师兄用晚膳吗?”
韦浮:“不必,小师妹自行休息便是。”
他背身而走,身影在晦暗的天幕下被无限拉长,天上的黄昏暗光如同一道无形天堑刺入二人之间。他一往无前地走入越来越暗的天穹下,而林雨若放下帘子。
林雨若想,还是等一等师兄回来用膳吧。其他人不等,她总应当等一等的。
毕竟是她阿爹的学生,毕竟是救她性命的英雄,毕竟是初见那日、宰相府中凉亭中温润如玉的洛阳才子韦江河——
若世间能将同时发生的事至于同一张图中,我们便能清晰看到如下这般有趣的画面:
蜀州铁像寺中,徐清圆双手合十,祷告晏倾的婚姻幸福;
晏倾紧接着跪下,祝福徐清圆的愿望成真;
韦浮坐于老吏头寒酸的屋子里,一边命卫士打杀这人,一边命卫士掘地三尺,找这人可能藏着的东西。
老吏头痛呼,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断,又被卫士堵住嘴。老吏头怕了,艰难匍匐,爬来抱韦浮的腿,求韦浮宽容,又被卫士重新拖回去。这样可怜的老人,连卫士都心生不忍,而韦浮只是淡淡擦了擦脸上溅到的一滴血。
终于,屋子被翻尽,老吏头死于棍棒下,卫士们无措看韦浮。
韦浮下令:“剖尸。从他身体中找。”
卫士们心悸于韦浮的心狠手辣,却更不敢拖延。而他们终于从这人的膝盖找到了一块铁片,也找到了铁片中夹着的有些发霉的纸条。
韦浮慢悠悠打开这个连林承都找不到的秘密——
蜀州锦城,离开了铁像寺,天已入昏,徐清圆和晏倾缓缓行于街道上,返回刺史府。
他们在街巷口遇到说书人,许多百姓围观,听得津津有味,他二人便也站在外围,好奇这说书人说的什么故事。
蜀州是皇帝、宰相的势起之地,这里说书的故事,大约都和这两位脱不了关系。今日这说书先生不说宰相,只讲大魏开国皇帝的文韬武略,神勇无比。
徐清圆觉得有趣,便也听了很久。
这说书人画风一转:“当朝陛下之神勇大才,也就旧国的太子羡也堪一比。”
晏倾睫毛动一下,低头看徐清圆。果然,他见到徐清圆一听说书人这么说,虽然她尚文静,却嘴角动了动。
像是一个撇嘴不认的动作,但她是大家闺秀,她并不会做那么没礼貌的动作。这撇嘴幅度,便小的可怜,只有晏倾看到了。
晏倾失笑,心想她是多讨厌太子羡呀。
蜀州虽尊崇皇帝,却对太子羡也很有好感,百姓们并不拒绝太子羡和他们威武的皇帝相提并论,但也要说,太子羡不如当朝皇帝。说书人抓住他们的心理:
“太子羡少年神童,苦于国之大势,他力挽狂澜而不得,这终究不是他能救的天下。正是他赴死了,才有我们陛下的英勇。若他晚死几年,我们陛下说不定和他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不知那时又会是何情形?”
众人唏嘘。
庭中中有人开口:“你们没听说过吗,有人传说,那太子羡没有死,还想着复国呢。”
本来已经意兴阑珊想拉着晏倾离开的徐清圆闻言驻足,向那些沉迷于传奇故事的百姓们看去。
百姓们对于太子羡非常感兴趣,很快抛弃他们敬爱的皇帝陛下,讨论起太子羡有没有死:
“这样的少年天才,死了确实可惜。但是他活着的话,并不是好事吧?他要是活着,咱们陛下岂不是窃国……啊!”
“他要复国的话,那就又要起战乱了。希望他真的死了,别再折腾天下了。”
“你们懂不懂太子羡啊?他怎么可能复国?他就算真的活着,他也不会复国啊。你们忘了他是为什么死的吗?是那南蛮国要他以死谢罪,才肯退兵,他就真的赴死了……这样的人,你说他即使活着,怎么可能再掀战乱,搅得天下不宁?你们太不了解太子羡了!”
“你才是胡说!那可是皇位!如果我是太子羡,我就复国!”
众说纷纭,各有道理。
有人坚持太子羡一定会复国,毕竟那曾是他的天下;有人坚信太子羡对民众天下的悲悯,料定太子羡即使活着也不会再想皇位。
太子羡是何品性,终究活在人们的臆想中。
徐清圆扯了扯晏倾的袖子,低声:“我们走吧。”
晏倾淡淡“嗯”一声——
二人依然行于街上,夜火亮起,灯火渐次,时而有小儿欢笑着从两人身旁穿梭而过。
徐清圆拢住手臂,垂着眼。
她轻声问晏倾:“你听到他们方才说的话了吗?”
晏倾没回答。
徐清圆已经习惯他经常会听不到她的说话,以为他这次又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而没有听到她的话,便只自言自语:“太子羡其实有些可怜。”
这是徐清圆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评价太子羡,晏倾不禁低头看她。
徐清圆:“他似乎过得一直很不快乐,一直在生病,一直操持国事,后来灭国之罪也到了他身上。他经历了那么多的苦,却好像依然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终点。世人赞誉他的时候,其实也不是空穴来风。
“明明大家都叹息灭国,但是好像谁也不忍心责怪太子羡。因为他已经做了很多了,大家都看在眼中。世人好像给了他疑似公允的评价,但他依然很不快乐,依然赢得了那样的结局。
“听说他是闷棺而死。那样是不是格外痛苦?”
晏倾睫毛颤动,目光平平望着远方。
闷棺而死的痛苦吗……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时间一旦流走,一旦过去,他的呆病会带走所有的感觉。
晏倾说:“他也许没想过那么多,也许根本不痛苦。”
徐清圆摇头:“我虽然对他有些怨,正如我怨我爹一样。但有时候我也不是那么不讲理,我觉得,即使太子羡还活着,他也应当不会复国。世人应该放过他的。但是他当年若是活着多好,他活着会是另一番景象。”
晏倾眼睛颤了颤,袖摆微扬,并未言语。
徐清圆:“清雨哥哥你觉得呢?”
晏倾沉默很久。
二人在街上走,好久徐清圆才听到他回答:“如果真要有人死,死太子羡一人,换其他所有人可活。死便死了,也无不可。”
徐清圆停下脚步。
晏倾回头看她。
她盯着他眼睛半晌,伸手轻轻将他袖子握紧,攒于手中。她心中忧惧,又刻意藏住。
清圆望着他:“幸好你不是太子羡。”
一片水落在晏倾睫毛上,他目光迷了一瞬。他没有看清她的神色,只影影绰绰间看到周围百姓人家亮起的火烛,烟火人间甚美。
徐清圆的声音落入他耳中:“我舍不得你。”
那片水化掉,晏倾眼前重新清明。他脸颊不受控地绷了一下,心头也重重被击。
他立在街市繁华中望着她,见她仰头托手,惊喜而笑:
“清雨哥哥,下雪了。”
晏倾只沉默看着她——
到底经历多少苦难,捱过多少艰辛,才能求得后半生的顺遂?
他早已不想那些,不需要那些了。
他在神佛前许愿,将他所有的运气,给予他心悦的女子吧。她想要什么,便给她什么吧。
他不能身随她侧,不能伴她长行,却依然希望她过好这一生,和他完完全全地不一样。
诗无寐21(会娶徐清圆,夫唱妇随?)
韦浮从老吏头冰寒的茅宅出来后,天地至白,正逢大雪。
他非常冷漠地吩咐卫士将死人草草埋了,就负手向驿站走去。这里死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对于范阳整个官署机制来说,却都不重要。
不会有人为老吏头伸张正义,不会有人来质问韦浮发生了什么事。
人命轻贱,如何如何。
韦浮负手走在雪中,漫漫清雪覆着他冷薄的容颜,将他衬得更如一尊冰人般。杀人让他觉得恶心、肮脏,这雪越来越大,却无法掩藏他的罪恶。
他袖中的手捻着一片薄薄的泛黄的、快被腐蚀的纸片。那纸片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是一个公章。
韦浮辨认许久,才认出那公章上的一个“乔”字,其他字迹都已经模糊,看不清了。想那老吏头将这纸片藏于自己的身体中,用来当保命手段,最终却仍为这纸片而死。
若是知道迟早是个死字,若是早知韦兰亭的儿子是如此一个目无法纪的疯子,他当年可还会伙同其他那些人,造成韦兰亭的溺水而死?
雪落在睫毛上,韦浮低头微笑。
“师兄,你回来了呀。”婉如黄鹂的少女声将韦浮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韦浮抬起头,看到驿站中自己所住的屋门外,稀薄青石阶上,林雨若抱臂而坐,娇俏面容被她放于一侧的灯笼照得盈盈一派,石榴裙裾绯红若火,猎猎正燃。
这却是温暖的,光华的,和雪、韦浮都不一样。
提着灯笼的少女见韦浮只望着她而不语,面上的冷淡还未曾融化,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对他露出笑容。
她曾经很习惯自己兄长林斯年对自己的厌恶淡漠,而今韦浮只是神色淡一些,并不能打倒她。
林雨若笑盈盈:“师兄回来的这么晚,好辛苦。我在灶房温了饭菜等师兄回来一起吃。我这就去安排。”
她拍了两下手,便有小吏站在廊角口向两人行了礼,转身去端食物了。
韦浮慢慢走上前,推开了自己的屋门,林雨若才跟他一同进来。
韦浮站在一旁,以一种漠然又古怪的视觉看这位宰相爱女忙前忙后,像只小黄鹂一样活泼无辜,在他身旁跳来跳去。她时而偷看他一眼,对上他的凝视后连忙移目。
韦浮看到了她躲闪目光,微红脸颊。
他再次捏了捏袖中的纸张。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蜀州,见一见晏倾和他真正的小师妹徐清圆。
他母亲的死和那边的事分明扯上了关系,不然林承不会下令让他杀了老吏头。他从老吏头身上搜到的这个纸条,不知道又能拼凑过一个什么故事。
但是他奉命来和南蛮使臣团谈判,迎接使臣团入长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一举一动都被会林承发现。
谁能帮他藏住这些窥探的眼睛呢?
林雨若正紧张地张罗着食物,生怕韦浮因少了一餐而久积成疾。她将一盘盘食盒放在桌上,让仆从们下去,自己再亲自将饭菜端出来。
她向后退一步,正想欣赏自己的杰作,后背撞上了一个人。
身后青年身上的气息让她心慌,她忙要道歉退开,韦浮慢慢开口:“小师妹不必回头,我与你说几句话。你回了头,我反而会生愧,开不了口。”
韦浮停顿一下:“我是有些对你不好了,你若拒绝,我也不会怪你。”
林雨若怔忡片刻,正襟而立,认真答:“师兄救了我,师兄要我帮什么忙,我都愿意。”
韦浮慢悠悠:“任何忙都可以?”
林雨若:“……起码不能于国有害,害人性命吧。”
她听到身后青年轻轻笑了一声,华贵清矜,听得她耳热。
林雨若小声:“救命之恩,当……以性命为报。”
韦浮:“我不要你的命,你帮我这个忙,日后你我两清,你也不必再觉得自己欠我什么情。我会将你置于什么境界,待我事成后你也许仍不知道。但我心知你会做出什么牺牲。所以帮不帮随你,师妹可以多考虑两日。”
他退开要走,林雨若忽然转身,握住了他袖子。
他低头,林雨若仰望:“不妨说说什么忙?”
韦浮:“其实也简单。这两日,我会加快进程,和使臣团谈判结束,双方相携入京。但是我有些事要离开,不会跟你们一同走。我需要小师妹帮我遮掩,帮我证明我一直与你在一起,你还得防着那云延王子,不让他知道我已经离开了。
“你是宰相之女,有心任性的话,他人都不敢阻拦。你要尽可能拖慢进京的行程,我会尽快返回,在入京之前回来。”
林雨若懵而眨眼。
她问:“我要如何帮师兄你遮掩,证明你一直与我在一起呀?”
韦浮目中生笑,几分促狭地对她眨了眨眼。
男女之情,是最好的借口。他光风霁月之形容,便是与宰相之女生出几分暧、昧,他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甚至还会乐见其成。
只是这对林雨若不太公平,全看这位女郎如何选择。
可是韦浮嘴上如此说,心中却知道林雨若一定会帮他——她对他有爱慕之心,又善良得连林斯年都能原谅,不是吗?——
蜀州的刺史府中,月上柳梢,晏倾刚吃了药躺下一会儿,便有人敲门。
风若坐于地毯上玩着九连环,听到敲门声十分不耐:“天天敲门天天敲门,都不让我们郎君休息一下。不开门!”
晏倾用帕子掩口,咳嗽着披衣,声音微虚:“风若,去开门。”
风若十分不情愿,郎君的病在他看来,一日比一日严重。偏偏那些人根本不体谅,说不定还盼着郎君病得更重些……风若愤恨之时,听到门外徐清圆柔甜的声音:
“晏郎君,你睡了吗?”
风若一愣,立刻一阵旋风似的扔了手中九连环,冲过去开门。
晏倾坐于榻上,半晌无话,心里些许不是滋味。
他掩盖好了自己的失意神情,披上一灰青色缎袍,便出了里间。他到外舍门口,果然见到风若正和门外的女郎说话。
徐清圆披着素色外衫,着一件紫色绣花抹胸长裙,长曳至地。晚风徐吹,她在屋门前灯笼光影下,亭亭玉立,那裙裾上所开的片片花叶,仿佛跟着蜿蜒至人心口。
只是风若的神色不太愉快。
风若还要说什么,晏倾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徐清圆与他四目对上,他目光躲闪一下,避开她的美丽;她目光同样躲了一下,避开晏郎君的衣容微散。
晏倾说:“徐娘子要寻风若说话吗?人多口杂,你们最好不要去外面。我将屋子让给你们……”
徐清圆哪里是找风若,惊愕十分:“不不不,郎君,我是找你的。”
晏倾吃惊,看她一眼。她最近总是找风若,两人嘀嘀咕咕地凑在一起说话。
晏倾私下也想,是不是风若活泼开朗,比较能讨她喜爱?想她也不过堪堪双九之龄,心性不定,更爱开朗活跃的郎君,也不难理解。
可她怎么会是找他呢?
晏倾微茫之下,徐清圆硬着头皮进屋,迎向晏倾。晏倾步步后退,被她几步逼进了屋中。徐清圆一转身,关上了身后的屋门。
徐清圆并非真的无事登门,她绞尽脑汁想到这个靠近晏郎君的主意,自然要来分享。
二人入座,风若不情不愿地去倒茶,扭头听到徐清圆柔声细语地关心郎君:“清雨哥哥,是不是因为天越来越冷,你怎么好像病得更重了,脸色更不好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呀?”
晏倾解释是老毛病,养养便好。
徐清圆忧心忡忡:“可你这样,若是病倒在这里,刺史那些人才要开心了……”
晏倾浅笑:“怎么也不至于病死在这里的。”
徐清圆蓦地抬头,看他一眼。
这一眼的锐利,让晏倾微怔。
他听到徐清圆很温和的话语:“晏郎君什么时候死,我陪着你一同死。晏郎君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晏倾:“……”
他眼睛垂下,语气淡了:“徐娘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徐清圆仍是温温和和的:“知道。我在威胁清雨哥哥。清雨哥哥一贯觉得我不懂事,太过年少。我便糊涂给清雨哥哥看。”
晏倾:“你……”
他怒火攻心,气血难续,开口一个“你”字,便说不下去,拿起帕子捂嘴就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身子发抖,风若连忙丢了茶壶来看他。风若怒瞪徐清圆,徐清圆惊呆,惶恐无比。
她带了哭腔,从木榻上急急起来要过来看他:“清雨哥哥!”
晏倾别过头,他说不出话,只抬手虚弱地向她摆了摆,并试图推开风若。他咳得满面绯红,可同时冷汗淋淋生起,汗毛倒立,浑身僵硬,如同脱水般汗水不住。
面颊又苍白,又涨红。
徐清圆急得不得了:“风郎君你别碰他呀,你看他都出汗了……”
风若结巴着急:“我我我不碰他他咳得更厉害了啊……”
电光火石间,徐清圆想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猜测。她生出勇气推开风若,自己上前弯腰拍晏倾后背,拿帕子给他擦汗。他无力地向后靠在榻上,她俯下身抱住他,不停给他安抚。
他竟然真的可以接受她的靠近,少女馨香入怀,他被风若碰到肌肤后燃起的滚烫灼热的幻觉,因此和缓了很多。
晏倾的呼吸渐渐不那样困难了。
徐清圆哽咽:“清雨哥哥你别急,我不乱说话了。但是你也有错,你那样吓我,我怎么办呢?我、我……我还求你还我爹清白,你怎能把死挂在嘴边呢?你挂我也挂,你干什么生我的气?
“清雨哥哥,你好讨厌。”
风若看得目瞪口呆——他几时见过女子这般对郎君投怀送抱,郎君还能接受得了?
风若看得很不好意思,挠挠头,尴尬往复几次后,意识到自己的多余。
反正郎君不能被他靠近不能被他碰,他想了想,干脆退出屋门,伸长耳朵在门外听动静。待郎君不咳嗽了,他就离开,再煎一副药给郎君。
屋中女郎哭声很小,郎君的咳嗽声渐渐缓了。
不知过了多久,晏倾脖颈红透,拍着怀里少女的后背,换成了他轻声抚慰她:“好了,别害怕了,我没事了。”
他手轻轻动了下,将染了喉间血的帕子扔入了木榻下,用脚轻轻踢开。
他靠着木榻而坐,上身后仰靠着墙,而一直拿帕子给他擦汗、又用手拍他后背帮他止咳的徐清圆已经完全依偎在他怀中。
本就穿得不严实的衣袍松散开来,惊惧之下的徐清圆抱他抱得用力,他的领口因此被蹭开一点。
肌肤又红又白。
徐清圆泪眼婆娑,从他怀中抬眼。
他赧颜:“我没帕子了。”
徐清圆低头,看自己压在他颈间的帕子。他顿了一下,伸手拿过那帕子,犹豫着折叠了一下,用干净的、没有沾上汗渍的另一面给她擦眼泪。
他很愧疚:“吓到你了?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两日……是病得有些厉害。但是……你也得改一改你动不动靠近郎君的坏习惯,好不好?”
徐清圆目中微红,含怨而睨。
他只好道:“那……是我不好。你不想改……却也不行,还是得慢慢改。”
徐清圆无视他纠结的细枝末节,只轻声:“你是不是不怕我靠近你,不怕我碰你肌肤了?”
晏倾犹豫一下,回答:“是。”
徐清圆再问:“那你是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你自己轻薄性命,我顺着你的话,你便对我生气?”
他再犹豫一下,说:“……是。”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借自己身体不好,让我必须服从你?你是不是吓到了我?是不是很坏呢?”
这分明不是晏倾的意思。
可他看她眼圈通红、鼻尖通红,心中便愧疚。他觉得自己总让她哭,实在可恶。
他便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声音更低:“是很坏。”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欺负我呢?”
晏倾无奈:“……是。”
他且羞且愧,认错:“是我欺负了徐娘子。”
清圆:“不是露珠妹妹吗?”
晏倾怔一下,从善如流:“是我对露珠妹妹不好,我太活该了,应该百般补救才是。”
眼中雾濛濛的清圆露出笑容,俯身再扑入他怀中,她怪罪他:“我爹也没这么吓唬过我,你是很讨厌,让我、让我……变得很奇怪。我讨厌你。”
晏倾心口猛跳,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她软绵绵地重新抱过来,肌骨香暖,他手足无措之下注意到两人行为的不妥,他试图推开又担心她多想,不禁左右为难。
他手拿着那方帕子,都不敢落下。另一手握成拳,微微发抖。
好一阵子,他才克制住自己回抱的冲动,勉强温声:“好了,起来吧。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坐着说话便好。”
徐清圆迷茫抬眼,眼睛上羽帘一样的密密睫毛擦过他下巴,换得他身子一僵,猛地别过头。
徐清圆便只看到他散下乌发下绯红的耳珠。
但她以为这是他先前咳嗽咳出来的。
徐清圆:“说什么?”
晏倾声音微哑,既克制,又微恼:“你自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却来问我?”
徐清圆呆了呆,终于想起了自己今夜的目的,也终于反应过来她靠在他怀中的姿势有多不好。她后知后觉地红脸,支支吾吾地躲开,正襟危坐回到原位,心跳快得她心神何其不宁。
她搭在案几的手指微微发抖,手心渗汗,低着头不敢看晏倾。
这是她最大胆的行为了,她竟然敢抱晏郎君,敢那样对晏郎君……晏郎君没有说她“不知羞”,当是涵养好极了。而且,他都从来不生气的吗……他生气难道一直是这个依然和气的样子吗?
徐清圆胡思乱想间,晏倾也不说话。
二人一侧头看着窗,一低头看着案几,各自慌神而不语。
风若敲门:“郎君,药来了。”
屋中二人才回神,抬头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
风若端药进来,看晏倾神色一扫疲态、精神好像都好了很多,他惊喜于徐清圆原来还有这个作用。他这次不敢碰晏倾,小心翼翼地把药放于案几上就退开。
徐清圆一本正经地在说话:“晏郎君,是这样。我再研究了《九歌》那本书,越发觉得刘刺史正堂上挂的假画可以对照。我想拿假画试一试,可是我每次路过正堂都不敢多停留,画中的枝叶纵横也过于复杂。几日下来,我仍然不得头绪。晏郎君,如果我能拿到那幅画就好了。”
窗下晏倾坐姿笔挺如松鹤,微皱眉,谈正事时同样肃然:“那画日日悬于正堂,一旦拿下,太过容易发现。”
徐清圆颔首:“所以,我想试图靠记忆可以复原那幅假画。”
晏倾微愣,看她。
风若也惊讶无比,结巴:“不、不是吧?你记忆好到这个地步?可以把一幅画完全背下来?”
见他们误会,徐清圆忙摆手:“不不不,我记性虽好,却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我想风郎君可以制造机会,给我半个时辰的时候,让我去记那幅画。连续给我两次这样的机会,我一定可以把画全部记下来。”
风若若有所思。
晏倾摇头:“两次机会,太过冒险。刘禄看中那画,拿画作当鱼钩。一次机会已经很危险,两次机会一定会被察觉。更何况每次都要半个时辰……太难了。”
徐清圆急了:“可是只能如此,我才能记住那画……”
晏倾看她,温声:“我与你一同吧。”
徐清圆不解,风若猛地侧头看晏倾。
晏倾:“给我半个时辰时间,娘子你记一半,我记一半。事后我们将记忆的画作复原拼凑,便能得出一幅新画,供娘子研究线索了。”
徐清圆怔忡又惊喜:“晏郎君,你不是说你不能过目不忘吗?”
晏倾笑了一下,唇色浅淡:“试一试罢了。若是记得不如娘子多,娘子不要怪我误你大事就好。”——
徐清圆走后,风若便沉着脸直面晏倾。
风若:“郎君,你怎能答应?”
晏倾低垂着眼:“你觉得我记性不如她,会误了她的大事吗?你放心,我虽不如她,但集中心力,应当可以……”
风若打断,厉声:“我才不在乎你们记性谁好,谁过目不忘!我只知道你身体都这样了,你再花那么大的心神去记一个画,心力交瘁之下,你岂不是又在害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样的事?徐娘子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开心。”
风若扭头:“我这就去找徐娘子。”
晏倾:“回来,不许去。”
晏倾坐于窗下,孤身影薄,苍白如天上皎月,光辉却黯。
他只说:“耗费心神之事我从小做的多了,心中有数,这一次也无妨。我记性确实比不上徐娘子,但自从我服药之后,眼前的迷雾散开了一些,我记性比起寻常人已经好了很多。
“风若,蜀州之事是一张拼图,这块拼图上,如今只差那么一块。只差一点我就能拼凑出真相了,岂能在这时徒徒停下?我答应你,蜀州事毕后我们回到长安,我会好好养身体,不再劳神。如此可好?”
风若默然许久。
他道:“你答应我的,你得做到。”
晏倾:“嗯。”
风若:“好好养身体,再不做这么麻烦的事了?”
晏倾:“嗯。”
风若:“会娶徐清圆,夫唱妇随?”
晏倾:“嗯……嗯?”
风若心性活泼,大笑着从门口翻出去,甩个鬼脸:“你答应了的,可别耍赖啊。你可是一言九鼎的人,反悔会让我看不起你。你不会的,对不对?”
夜未央,月长明,天地清寒。
此夜此时,韦浮穿戴风帽氅衣,策马离开范阳,只身赶往蜀州,风雪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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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无寐22(她不必害怕)
徐清圆本想在刺史府放把火,声东击西。其他人救火的时候,他们可以去前厅看那幅画。
晏倾却在思考后摇头:“此事最好不要将我等牵连进去。纵使刘禄对我等一直有所疑虑,但是我们尚身在他的地盘上,如此打草惊蛇,激得狗急跳墙,难免不好。”
于是,他们迂回一番,想到了大柳村的盗户。
徐清圆跟着晏倾,再次返回了一趟大柳村。只是这一次,不只他二人前往,他们带上了刺史府的卫士们一同在大柳村周边徘徊。
那些凶神恶煞的村民躲在村中破旧屋子里,握着他们以农具充装的武器,监视着在村子周边行走的这些人。
徐清圆跟晏倾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后背时时感觉到他人凶狠的窥探目光,晏倾轻声为她解释他这么做的缘故——他们带着刺史府的卫士在村子周遭转悠,盗户和刺史本就不牢固的关系难免产生猜忌。他们转悠的时候越久,这些盗户越怀疑刺史要拿他们当冤鬼。
能成为盗户的人,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这些人不读书,不识春秋,不问道理,他们生了燥,不会试图跟刺史讲道理,很大可能直接动粗。
但即使是盗户也知道直冲刺史府很危险,他们会选择一个好的动武机会,质问刺史。
风若并没有听懂晏倾这些解释,反正不管晏倾说什么,他照做便是。但是徐清圆举一反三,立时明白了:“如果盗户来刺史府找麻烦,刺史也不能怪我们。因为我们之前被盗户丢下井,我们想要探查一下这些人的根底,又有什么错呢?刺史焦头烂额地应付盗户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晏倾颔首。
风若打个哈欠,无聊地走开。
徐清圆却兴致勃勃,还蹙眉生忧:“但是如果行事的话,最好的时机是晚上。这些盗户看上去不是很聪明,他们懂得最好的时机是晚上吗?”
晏倾说:“那便需要我们小小暗示一下了。”
徐清圆提裙跟着他:“郎君你们大理寺,对这些盗户都这样了解吗?大理寺不应该办这样的案子才是啊。”
晏倾解释:“在我当官之前,四处求学时,我见过盗户。”
徐清圆吃惊,停下步子。
晏倾回头看她。
徐清圆乌黑的眼睛睁大,带着三分迷惘:“当官之前?你少时求学过?”
晏倾早有准备:“不然呢?你难道以为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没有过去吗?”
徐清圆目中更加迷茫。
她对晏倾有点儿猜测,这猜测让她左右思量,不敢证实。可晏倾这样的话,又好像在戳穿她——她的猜测是假的,他就是晏倾,不是其他人。
二人对视,风声簌簌,落叶飘落。
徐清圆:“郎君……是哪里人士?家中有些什么人?这些确实从未听郎君提过。”
晏倾镇定自若:“幽州人士,家排第四。不过你一个女儿家,不应问这些。”
徐清圆美目流盼:“那你告诉我做什么?世人谓女子当矜持,可男子也不该告诉女子这样的事吧?”
晏倾心口一闷,在她的目光下,良久无言。
他别过生热面颊,说:“随便说说,娘子不必乱想。”
太子羡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是幽州人士——
风若百无聊赖地指挥着卫士们左右探查,徐清圆青翠色的裙摆曳地,她走在坑坑洼洼的草地间,向前方的晏倾拽了拽袖子。
晏倾回头,疑问看她。
他大袖翩飞,因病而更加瘦逸,清俊风流之态,谁不喜欢呢?
徐清圆:“郎君,我的裙子沾上泥点了。”
晏倾便顺着她指的裙尾看去,见素色丝绦和披帛相缠,拖过地后,地上残留的前几日雪水所化的小水洼弄脏了她鞋履和裙摆。
可是晏倾依然不解——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徐清圆想让他注意自己的美貌,结果他一径不看只盯着她裙裾,她只好叹口气,心中发愁:晏郎君也太难追慕,太难打动了。他都不看女人的吗?
而晏倾想了半天,胡乱猜她的心事:“是我大意,天凉了,娘子缺了很多冬衣,回去我们去趟市集,为娘子添置。”
徐清圆说:“这身衣裳我还蛮喜欢的,我也不爱日日花郎君的钱,我还不起郎君的恩情。”
她支支吾吾:“我心中有算账,蜀州一路上郎君在我身上花费的脂粉钱、衣物钱,数额大极,恐怕回了长安,我将自己赔给郎君,都不够还郎君钱财。”
晏倾眉目清黑,静静望她:“我并不用你还钱。你算是我所审一案中的嫌疑犯人,你的一切应由大理寺监察核实。你若不习惯,可将你我的关系,看作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人,必须让你平安回京,不得冻弊于蜀道。”
徐清圆一滞,说:“可我心爱的裙裾弄脏了,我却舍不得。”
她向他伸了手,小声:“木头哥哥,你不能扶我一把,不能拉着我一起走吗?”
木头哥哥?
晏倾一愣之后,目中带了几丝笑——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但是,晏倾说:“于理不合。”
徐清圆唇抿了抿,目有哀意。
他伸手过来,隔袖握住了她手腕,拉着她将她从水洼后带出来。徐清圆心中欢喜,他侧脸看她,低声:“下不为例,不要总撒娇,也不要给人乱起绰号。徐娘子,你忘了自己是大家闺秀了吗?”
徐清圆察觉到卫士们的目光已经在若有若无地看着他们,她忍着脸热,小声:“我是大家闺秀呀,我也没有撒娇。是晏郎君对我不好,总不理我,不体谅我。”
晏倾垂眸看她:“你以前从不抱怨的。”
徐清圆:“可我不抱怨,晏郎君就不知道。而且我根本没有撒娇——你根本不知道我撒娇是什么样子呢,就乱教训我。”
晏倾无奈:“我没有教训你。你……你乖一点。”
可他思绪却飘飞,忍不住想起了些过往的浮光掠影——他想他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
旧日王宫宫门前,半大的少女缠着她爹,一口一个“爹”叫得亲昵,抱着徐固的腰不放徐固走。少女口口声声:“我不要你雕的那支花,我不喜欢那个!你重新给我雕,你不雕我就要哭,就要告诉所有人你欺负我。”
她声音娇软,小小年纪已经十分伶牙俐齿:“你、你不许走!我是没娘的孩子,你再不对我好,我就太可怜了。你天天进宫教别人读书,不和我在一起,你是个坏爹爹啊。可我不怪你,我只要你雕好看的花给我,你干什么还说不呢?爹爹,你不讲理。”
徐固满心无奈,被女儿拦道于御街,侍从和内宦都低着头装作不知,徐固却可以想象他们在憋笑。枉他平日清高儒雅,他的所有形象在女儿这里荡然无存。
女儿只记得他雕给她的木簪子上的花她不喜欢,她要换新的!
徐固努力板脸:“露珠儿,听话。我前日才给你雕了簪子,你还没用,又想换新的,是不是有些过分?我教你勤俭持家,你一点没记住吗?”
他娇俏的雪一般花一般、被捧在掌心的女孩儿仰脸。
日光缓悠,擦过宫墙,一丛杏花从枝头坠落,落了宫墙下的父女一身。
少女清湖眼中波光粼粼,她说话何其理直气壮:“可你就是砍几个木头,和勤俭有什么关系?你对我不好,我不理你了,我要找我娘,我要跟我娘去战场,我……”
徐固焦头烂额地哄着女儿,无意中看到车辇停在路边,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他忙捂住女儿的嘴巴,连连答应她的条件,好让车辇通行。
他抬头看时,帷帘深重,在南国王宫中这么神秘不肯露一丝风的人,只有那位少年太子。不知那少年太子将他和女儿的吵架听了多少。
徐固作为太傅,当日教完太子课业,他收拾书本要离开时,收到了屏风后少年太子递来的一张字条。
徐固抬头看眼十二段锦绣墨石屏风:他已经教这位殿下读书近十年,这位殿下却依然无法和他说话。这样的少年,真的能坐稳皇位么?这世上能否容得下一个无法开口无法见人的天子?
太子羡写来的字条,是问徐固:那是你女儿吗?不如常带她进宫,太傅授课之余,也能常见到女儿。宫中本也没什么人,老师的女儿,不必讲究太多忌讳。何况卫清无是那般厉害的女将军,女将军身后的家人,南国自当养之。
这一年,这一次,是太子羡第一次见到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少年释放善心,让徐固感恩涕零,心中也不是滋味。
徐固俯首行大礼:“多谢殿下!”
许是第一次有人关心自己和女儿之间的事,在太子羡印象中总是沉默冷言的徐固说了很多有关女儿的话:“清无常日不沾家,我们露珠儿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格外粘我。殿下年少,自然不知道,家里有个女儿是什么滋味。
“是又怕她软弱被欺负,又怕她强势吓到别人。是不敢让别人碰她一下,是看谁都觉得是觊觎我宝贝女儿的恶人。是从小要抱着她、学着给她梳头发,是要哄着她入睡,一遍遍跟她解释为什么她娘不陪她。
“既想把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教给她,又恨不得她平平安安长在我膝下,永远不必见识世间残酷。”
屏风沉静,正如屏风后的少年一样。
徐固:“臣失言了,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羡的侍卫从屏风后走出,高大的侍卫再次给他递了一张字条。太子羡再次劝他:让徐清圆在宫中玩耍,长伴他身畔吧。
此时是天历十九年,太子羡将将十二岁,徐清圆更为年幼,只有十岁。
徐清圆十岁开始出入南国王宫,天历二十一年时差点选为太子妃却被徐固拒绝。
后来随着南国的迁都,她在同一年第一次跟随父母去往长安,在第二年上元节的兴庆宫下见到戴着面具的少年太子羡。
再过了几个月,她被太子羡牵连,差点烧死火海时又被他所救。她不知自己是该怪他还是该谢他时,并不知道更早的时候,在出入王宫的御街前,那车辇中的少年就见到了她,与她擦肩。
她从不认识他。
但他一直认识她。
他见过她一次又一次,却记不住她的相貌。
她好像见过他,又好像从来没见过他——
所以晏倾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也知道她真正依赖一个人,撒娇有多让人招架不住,伶牙俐齿有多让人说不上话。
不过晏倾此时并不用招架那样的徐清圆,此时的徐清圆尚是一个矜持温婉的小闺秀。
时间回到龙成五年十月冬,刺史府一夜,遭盗户强闯。
盗户夜闯刺史府,提着武器打来,将睡梦中的刘禄惊醒。不光刺史,连刺史府的郎君刘禹都慌慌张张地提裤子,跑出屋子:
“怎么了?咱们家遭贼了?谁敢偷咱们家?”
侍卫们让这位刘禹小郎君进屋,不要出门生乱。可是他们转个身,刘禹就被敲了脖子,晕了过去。风若将刘禹扛走,扔到了冲刺刺史府的盗户们面前。
风若在树上捏着嗓子装模作样大喊一声:“小郎君,您怎么被他们抓住了?这可怎么办?”
他又改变嗓子,粗声粗气对着另一头人气势冲天地喊一句:“都住手!我们抓到了你们府中郎君,你们不要他命了吗?!”
这些胆大妄为的盗户这才意识到自己抓到了刘禹,而刺史府的卫士们同时反应过来刘禹被抓了。刺史府的卫士们额上青筋直跳,忍着骂脏话的冲动:
这位小郎君怎么天天被抓?天天被敌人用来钳制他们?
深夜里,刺史府被冲,火光冲天,无法无天的盗户没有组织,乱无秩序,却是仗着凶恶和不怕死,再加上他们恐怕掌握着刺史的某个罪证,才让这刺史府被一冲便散,卫士们焦头烂额,却一时间难以建起有力的壁垒。
刘禄衣衫不整,一边系带子一边冲屋中冲出,胡子乱糟糟:“怎么回事?好大的胆子!”
下人报告:“那些盗户闯打过来,要找您算账……说您不守信用……”
刘禄脸黑如盖,他隐怒:“找他们的领头人!跟他们谈!蠢货……”
他突然压低声音,隐晦地看眼西边方向——那个方向是他给晏倾三人安排的住所。
刘禄:“小心些打发,别让他们惊动府上客人。如果少卿夜里被吵醒,要见他们,一切就完了。”
他的忠心侍卫连连点头,却苦恼:“但是这些人目无法纪,根本没有领头人……他们这种散沙一样的人,怎么可能冲进府?”
刘禄目光一闪,心里一咯噔。
他握住侍卫的手用力,声音急促加重:“你们先稳住这里,把他们全都抓起来,跟他们好好讲道理,问他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我、我……有事先去看看。”
前院被盗户冲入,火光照亮半边天,厅堂的门紧闭,晏倾和徐清圆站在那悬挂的假画前,提着灯笼仔细记忆画作。
外头声势喧嚣,脚步杂乱,时不时有火苗飞窜,外面的每一丝动静,都让厅堂中的二人紧张多一分。
徐清圆乌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画像,她拼命记忆画作,和晏倾分工,她记左半天,他记右半边。可她此时发现她高估了自己,外面那么大的声势,卫士们的脚步声时不时靠近,每一次她都害怕门被从外推开,她和晏倾被发现。
她的良好记性,在这种环境下,大打折扣。
徐清圆额上渗汗,后背僵直,心脏跳得厉害至极。
她忍不住走神,忍不住看旁边的晏倾。而她看到晏倾盯着画、额上同样有汗,她便更不安。她想她出了一个不太好的主意,这样的环境下,她和晏倾怎么可能记得住?
脚步声再一次靠近。
晏倾突然侧头,向她伸手。她大脑空白,任由他拉着她往后方疾走。他吹灭了灯笼中的火光,拉她钻入了里间小榻底部,藏身进去。
徐清圆微微发抖,她手心的汗比他还要多,惹他低头看她。
他见到徐清圆苍白的面色、被她自己咬破的红唇,他终于意识到:这种极致环境下,她比他更怕。她太想帮他,越是想,越是对自己苛刻。
“吱呀”。
厅堂大门被推开,刘禄走了进来。
躲在木榻下的二人,只能看到进来的人的鞋履。
黑漆寂静,心跳声过大。
徐清圆慌乱之下,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晏倾突然伸手,将她转个肩,将她抱入怀中。同时,他伸手捂住了她耳朵。
他黑泠泠的眼睛神色寂静淡然,丝毫不因为这种情况而慌张。他对她做个口型:别怕。
她不必害怕。
徐清圆被他搂在怀中,与他一起躺在木榻下方,只盯着他的面容和眼睛。
她不必惧怕,她只用看着他便好。
刘禄坐在了木榻上,玄色衣袍下摆垂地,下方的世界中,更加幽黑一片。
晏倾听到刘禄喃喃自语:“奇怪,难道没有人闯入?”
刘禄目光向旁边挪,晏倾一顿,想到了他们放在一旁的灯笼——不能被刘禄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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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诗无寐21
韦浮从老吏头冰寒的茅宅出来后, 天地至白,正逢大雪。
他非常冷漠地吩咐卫士将死人草草埋了, 就负手向驿站走去。这里死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对于范阳整个官署机制来说,却都不重要。
不会有人为老吏头伸张正义,不会有人来质问韦浮发生了什么事。
人命轻贱,如何如何。
韦浮负手走在雪中, 漫漫清雪覆着他冷薄的容颜,将他衬得更如一尊冰人般。杀人让他觉得恶心、肮脏,这雪越来越大,却无法掩藏他的罪恶。
他袖中的手捻着一片薄薄的泛黄的、快被腐蚀的纸片。那纸片像是从什么上面撕下来的, 是一个公章。
韦浮辨认许久,才认出那公章上的一个“乔”字,其他字迹都已经模糊,看不清了。想那老吏头将这纸片藏于自己的身体中,用来当保命手段, 最终却仍为这纸片而死。
若是知道迟早是个死字,若是早知韦兰亭的儿子是如此一个目无法纪的疯子, 他当年可还会伙同其他那些人,造成韦兰亭的溺水而死?
雪落在睫毛上, 韦浮低头微笑。
“师兄,你回来了呀。”婉如黄鹂的少女声将韦浮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韦浮抬起头, 看到驿站中自己所住的屋门外, 稀薄青石阶上, 林雨若抱臂而坐, 娇俏面容被她放于一侧的灯笼照得盈盈一派, 石榴裙裾绯红若火,猎猎正燃。
这却是温暖的,光华的,和雪、韦浮都不一样。
提着灯笼的少女见韦浮只望着她而不语,面上的冷淡还未曾融化,她急急忙忙站起来,对他露出笑容。
她曾经很习惯自己兄长林斯年对自己的厌恶淡漠,而今韦浮只是神色淡一些,并不能打倒她。
林雨若笑盈盈:“师兄回来的这么晚,好辛苦。我在灶房温了饭菜等师兄回来一起吃。我这就去安排。”
她拍了两下手,便有小吏站在廊角口向两人行了礼,转身去端食物了。
韦浮慢慢走上前,推开了自己的屋门,林雨若才跟他一同进来。
韦浮站在一旁,以一种漠然又古怪的视觉看这位宰相爱女忙前忙后,像只小黄鹂一样活泼无辜,在他身旁跳来跳去。她时而偷看他一眼,对上他的凝视后连忙移目。
韦浮看到了她躲闪目光,微红脸颊。
他再次捏了捏袖中的纸张。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蜀州,见一见晏倾和他真正的小师妹徐清圆。
他母亲的死和那边的事分明扯上了关系,不然林承不会下令让他杀了老吏头。他从老吏头身上搜到的这个纸条,不知道又能拼凑过一个什么故事。
但是他奉命来和南蛮使臣团谈判,迎接使臣团入长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一举一动都被会林承发现。
谁能帮他藏住这些窥探的眼睛呢?
林雨若正紧张地张罗着食物,生怕韦浮因少了一餐而久积成疾。她将一盘盘食盒放在桌上,让仆从们下去,自己再亲自将饭菜端出来。
她向后退一步,正想欣赏自己的杰作,后背撞上了一个人。
身后青年身上的气息让她心慌,她忙要道歉退开,韦浮慢慢开口:“小师妹不必回头,我与你说几句话。你回了头,我反而会生愧,开不了口。”
韦浮停顿一下:“我是有些对你不好了,你若拒绝,我也不会怪你。”
林雨若怔忡片刻,正襟而立,认真答:“师兄救了我,师兄要我帮什么忙,我都愿意。”
韦浮慢悠悠:“任何忙都可以?”
林雨若:“……起码不能于国有害,害人性命吧。”
她听到身后青年轻轻笑了一声,华贵清矜,听得她耳热。
林雨若小声:“救命之恩,当……以性命为报。”
韦浮:“我不要你的命,你帮我这个忙,日后你我两清,你也不必再觉得自己欠我什么情。我会将你置于什么境界,待我事成后你也许仍不知道。但我心知你会做出什么牺牲。所以帮不帮随你,师妹可以多考虑两日。”
他退开要走,林雨若忽然转身,握住了他袖子。
他低头,林雨若仰望:“不妨说说什么忙?”
韦浮:“其实也简单。这两日,我会加快进程,和使臣团谈判结束,双方相携入京。但是我有些事要离开,不会跟你们一同走。我需要小师妹帮我遮掩,帮我证明我一直与你在一起,你还得防着那云延王子,不让他知道我已经离开了。
“你是宰相之女,有心任性的话,他人都不敢阻拦。你要尽可能拖慢进京的行程,我会尽快返回,在入京之前回来。”
林雨若懵而眨眼。
她问:“我要如何帮师兄你遮掩,证明你一直与我在一起呀?”
韦浮目中生笑,几分促狭地对她眨了眨眼。
男女之情,是最好的借口。他光风霁月之形容,便是与宰相之女生出几分暧、昧,他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甚至还会乐见其成。
只是这对林雨若不太公平,全看这位女郎如何选择。
可是韦浮嘴上如此说,心中却知道林雨若一定会帮他——她对他有爱慕之心,又善良得连林斯年都能原谅,不是吗?——
蜀州的刺史府中,月上柳梢,晏倾刚吃了药躺下一会儿,便有人敲门。
风若坐于地毯上玩着九连环,听到敲门声十分不耐:“天天敲门天天敲门,都不让我们郎君休息一下。不开门!”
晏倾用帕子掩口,咳嗽着披衣,声音微虚:“风若,去开门。”
风若十分不情愿,郎君的病在他看来,一日比一日严重。偏偏那些人根本不体谅,说不定还盼着郎君病得更重些……风若愤恨之时,听到门外徐清圆柔甜的声音:
“晏郎君,你睡了吗?”
风若一愣,立刻一阵旋风似的扔了手中九连环,冲过去开门。
晏倾坐于榻上,半晌无话,心里些许不是滋味。
他掩盖好了自己的失意神情,披上一灰青色缎袍,便出了里间。他到外舍门口,果然见到风若正和门外的女郎说话。
徐清圆披着素色外衫,着一件紫色绣花抹胸长裙,长曳至地。晚风徐吹,她在屋门前灯笼光影下,亭亭玉立,那裙裾上所开的片片花叶,仿佛跟着蜿蜒至人心口。
只是风若的神色不太愉快。
风若还要说什么,晏倾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徐清圆与他四目对上,他目光躲闪一下,避开她的美丽;她目光同样躲了一下,避开晏郎君的衣容微散。
晏倾说:“徐娘子要寻风若说话吗?人多口杂,你们最好不要去外面。我将屋子让给你们……”
徐清圆哪里是找风若,惊愕十分:“不不不,郎君,我是找你的。”
晏倾吃惊,看她一眼。她最近总是找风若,两人嘀嘀咕咕地凑在一起说话。
晏倾私下也想,是不是风若活泼开朗,比较能讨她喜爱?想她也不过堪堪双九之龄,心性不定,更爱开朗活跃的郎君,也不难理解。
可她怎么会是找他呢?
晏倾微茫之下,徐清圆硬着头皮进屋,迎向晏倾。晏倾步步后退,被她几步逼进了屋中。徐清圆一转身,关上了身后的屋门。
徐清圆并非真的无事登门,她绞尽脑汁想到这个靠近晏郎君的主意,自然要来分享。
二人入座,风若不情不愿地去倒茶,扭头听到徐清圆柔声细语地关心郎君:“清雨哥哥,是不是因为天越来越冷,你怎么好像病得更重了,脸色更不好了?要不要找大夫看看呀?”
晏倾解释是老毛病,养养便好。
徐清圆忧心忡忡:“可你这样,若是病倒在这里,刺史那些人才要开心了……”
晏倾浅笑:“怎么也不至于病死在这里的。”
徐清圆蓦地抬头,看他一眼。
这一眼的锐利,让晏倾微怔。
他听到徐清圆很温和的话语:“晏郎君什么时候死,我陪着你一同死。晏郎君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晏倾:“……”
他眼睛垂下,语气淡了:“徐娘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徐清圆仍是温温和和的:“知道。我在威胁清雨哥哥。清雨哥哥一贯觉得我不懂事,太过年少。我便糊涂给清雨哥哥看。”
晏倾:“你……”
他怒火攻心,气血难续,开口一个“你”字,便说不下去,拿起帕子捂嘴就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身子发抖,风若连忙丢了茶壶来看他。风若怒瞪徐清圆,徐清圆惊呆,惶恐无比。
她带了哭腔,从木榻上急急起来要过来看他:“清雨哥哥!”
晏倾别过头,他说不出话,只抬手虚弱地向她摆了摆,并试图推开风若。他咳得满面绯红,可同时冷汗淋淋生起,汗毛倒立,浑身僵硬,如同脱水般汗水不住。
面颊又苍白,又涨红。
徐清圆急得不得了:“风郎君你别碰他呀,你看他都出汗了……”
风若结巴着急:“我我我不碰他他咳得更厉害了啊……”
电光火石间,徐清圆想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猜测。她生出勇气推开风若,自己上前弯腰拍晏倾后背,拿帕子给他擦汗。他无力地向后靠在榻上,她俯下身抱住他,不停给他安抚。
他竟然真的可以接受她的靠近,少女馨香入怀,他被风若碰到肌肤后燃起的滚烫灼热的幻觉,因此和缓了很多。
晏倾的呼吸渐渐不那样困难了。
徐清圆哽咽:“清雨哥哥你别急,我不乱说话了。但是你也有错,你那样吓我,我怎么办呢?我、我……我还求你还我爹清白,你怎能把死挂在嘴边呢?你挂我也挂,你干什么生我的气?
“清雨哥哥,你好讨厌。”
风若看得目瞪口呆——他几时见过女子这般对郎君投怀送抱,郎君还能接受得了?
风若看得很不好意思,挠挠头,尴尬往复几次后,意识到自己的多余。
反正郎君不能被他靠近不能被他碰,他想了想,干脆退出屋门,伸长耳朵在门外听动静。待郎君不咳嗽了,他就离开,再煎一副药给郎君。
屋中女郎哭声很小,郎君的咳嗽声渐渐缓了。
不知过了多久,晏倾脖颈红透,拍着怀里少女的后背,换成了他轻声抚慰她:“好了,别害怕了,我没事了。”
他手轻轻动了下,将染了喉间血的帕子扔入了木榻下,用脚轻轻踢开。
他靠着木榻而坐,上身后仰靠着墙,而一直拿帕子给他擦汗、又用手拍他后背帮他止咳的徐清圆已经完全依偎在他怀中。
本就穿得不严实的衣袍松散开来,惊惧之下的徐清圆抱他抱得用力,他的领口因此被蹭开一点。
肌肤又红又白。
徐清圆泪眼婆娑,从他怀中抬眼。
他赧颜:“我没帕子了。”
徐清圆低头,看自己压在他颈间的帕子。他顿了一下,伸手拿过那帕子,犹豫着折叠了一下,用干净的、没有沾上汗渍的另一面给她擦眼泪。
他很愧疚:“吓到你了?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两日……是病得有些厉害。但是……你也得改一改你动不动靠近郎君的坏习惯,好不好?”
徐清圆目中微红,含怨而睨。
他只好道:“那……是我不好。你不想改……却也不行,还是得慢慢改。”
徐清圆无视他纠结的细枝末节,只轻声:“你是不是不怕我靠近你,不怕我碰你肌肤了?”
晏倾犹豫一下,回答:“是。”
徐清圆再问:“那你是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你自己轻薄性命,我顺着你的话,你便对我生气?”
他再犹豫一下,说:“……是。”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借自己身体不好,让我必须服从你?你是不是吓到了我?是不是很坏呢?”
这分明不是晏倾的意思。
可他看她眼圈通红、鼻尖通红,心中便愧疚。他觉得自己总让她哭,实在可恶。
他便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声音更低:“是很坏。”
徐清圆:“那你是不是在欺负我呢?”
晏倾无奈:“……是。”
他且羞且愧,认错:“是我欺负了徐娘子。”
清圆:“不是露珠妹妹吗?”
晏倾怔一下,从善如流:“是我对露珠妹妹不好,我太活该了,应该百般补救才是。”
眼中雾濛濛的清圆露出笑容,俯身再扑入他怀中,她怪罪他:“我爹也没这么吓唬过我,你是很讨厌,让我、让我……变得很奇怪。我讨厌你。”
晏倾心口猛跳,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她软绵绵地重新抱过来,肌骨香暖,他手足无措之下注意到两人行为的不妥,他试图推开又担心她多想,不禁左右为难。
他手拿着那方帕子,都不敢落下。另一手握成拳,微微发抖。
好一阵子,他才克制住自己回抱的冲动,勉强温声:“好了,起来吧。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坐着说话便好。”
徐清圆迷茫抬眼,眼睛上羽帘一样的密密睫毛擦过他下巴,换得他身子一僵,猛地别过头。
徐清圆便只看到他散下乌发下绯红的耳珠。
但她以为这是他先前咳嗽咳出来的。
徐清圆:“说什么?”
晏倾声音微哑,既克制,又微恼:“你自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却来问我?”
徐清圆呆了呆,终于想起了自己今夜的目的,也终于反应过来她靠在他怀中的姿势有多不好。她后知后觉地红脸,支支吾吾地躲开,正襟危坐回到原位,心跳快得她心神何其不宁。
她搭在案几的手指微微发抖,手心渗汗,低着头不敢看晏倾。
这是她最大胆的行为了,她竟然敢抱晏郎君,敢那样对晏郎君……晏郎君没有说她“不知羞”,当是涵养好极了。而且,他都从来不生气的吗……他生气难道一直是这个依然和气的样子吗?
徐清圆胡思乱想间,晏倾也不说话。
二人一侧头看着窗,一低头看着案几,各自慌神而不语。
风若敲门:“郎君,药来了。”
屋中二人才回神,抬头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
风若端药进来,看晏倾神色一扫疲态、精神好像都好了很多,他惊喜于徐清圆原来还有这个作用。他这次不敢碰晏倾,小心翼翼地把药放于案几上就退开。
徐清圆一本正经地在说话:“晏郎君,是这样。我再研究了《九歌》那本书,越发觉得刘刺史正堂上挂的假画可以对照。我想拿假画试一试,可是我每次路过正堂都不敢多停留,画中的枝叶纵横也过于复杂。几日下来,我仍然不得头绪。晏郎君,如果我能拿到那幅画就好了。”
窗下晏倾坐姿笔挺如松鹤,微皱眉,谈正事时同样肃然:“那画日日悬于正堂,一旦拿下,太过容易发现。”
徐清圆颔首:“所以,我想试图靠记忆可以复原那幅假画。”
晏倾微愣,看她。
风若也惊讶无比,结巴:“不、不是吧?你记忆好到这个地步?可以把一幅画完全背下来?”
见他们误会,徐清圆忙摆手:“不不不,我记性虽好,却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我想风郎君可以制造机会,给我半个时辰的时候,让我去记那幅画。连续给我两次这样的机会,我一定可以把画全部记下来。”
风若若有所思。
晏倾摇头:“两次机会,太过冒险。刘禄看中那画,拿画作当鱼钩。一次机会已经很危险,两次机会一定会被察觉。更何况每次都要半个时辰……太难了。”
徐清圆急了:“可是只能如此,我才能记住那画……”
晏倾看她,温声:“我与你一同吧。”
徐清圆不解,风若猛地侧头看晏倾。
晏倾:“给我半个时辰时间,娘子你记一半,我记一半。事后我们将记忆的画作复原拼凑,便能得出一幅新画,供娘子研究线索了。”
徐清圆怔忡又惊喜:“晏郎君,你不是说你不能过目不忘吗?”
晏倾笑了一下,唇色浅淡:“试一试罢了。若是记得不如娘子多,娘子不要怪我误你大事就好。”——
徐清圆走后,风若便沉着脸直面晏倾。
风若:“郎君,你怎能答应?”
晏倾低垂着眼:“你觉得我记性不如她,会误了她的大事吗?你放心,我虽不如她,但集中心力,应当可以……”
风若打断,厉声:“我才不在乎你们记性谁好,谁过目不忘!我只知道你身体都这样了,你再花那么大的心神去记一个画,心力交瘁之下,你岂不是又在害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样的事?徐娘子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会开心。”
风若扭头:“我这就去找徐娘子。”
晏倾:“回来,不许去。”
晏倾坐于窗下,孤身影薄,苍白如天上皎月,光辉却黯。
他只说:“耗费心神之事我从小做的多了,心中有数,这一次也无妨。我记性确实比不上徐娘子,但自从我服药之后,眼前的迷雾散开了一些,我记性比起寻常人已经好了很多。
“风若,蜀州之事是一张拼图,这块拼图上,如今只差那么一块。只差一点我就能拼凑出真相了,岂能在这时徒徒停下?我答应你,蜀州事毕后我们回到长安,我会好好养身体,不再劳神。如此可好?”
风若默然许久。
他道:“你答应我的,你得做到。”
晏倾:“嗯。”
风若:“好好养身体,再不做这么麻烦的事了?”
晏倾:“嗯。”
风若:“会娶徐清圆,夫唱妇随?”
晏倾:“嗯……嗯?”
风若心性活泼,大笑着从门口翻出去,甩个鬼脸:“你答应了的,可别耍赖啊。你可是一言九鼎的人,反悔会让我看不起你。你不会的,对不对?”
夜未央,月长明,天地清寒。
此夜此时,韦浮穿戴风帽氅衣,策马离开范阳,只身赶往蜀州,风雪无阻。
第70章 诗无寐22
徐清圆本想在刺史府放把火, 声东击西。其他人救火的时候,他们可以去前厅看那幅画。
晏倾却在思考后摇头:“此事最好不要将我等牵连进去。纵使刘禄对我等一直有所疑虑,但是我们尚身在他的地盘上, 如此打草惊蛇, 激得狗急跳墙,难免不好。”
于是, 他们迂回一番, 想到了大柳村的盗户。
徐清圆跟着晏倾, 再次返回了一趟大柳村。只是这一次,不只他二人前往,他们带上了刺史府的卫士们一同在大柳村周边徘徊。
那些凶神恶煞的村民躲在村中破旧屋子里, 握着他们以农具充装的武器, 监视着在村子周边行走的这些人。
徐清圆跟晏倾重新踏上这片土地, 后背时时感觉到他人凶狠的窥探目光,晏倾轻声为她解释他这么做的缘故——他们带着刺史府的卫士在村子周遭转悠, 盗户和刺史本就不牢固的关系难免产生猜忌。他们转悠的时候越久,这些盗户越怀疑刺史要拿他们当冤鬼。
能成为盗户的人,无一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这些人不读书,不识春秋,不问道理, 他们生了燥, 不会试图跟刺史讲道理, 很大可能直接动粗。
但即使是盗户也知道直冲刺史府很危险,他们会选择一个好的动武机会, 质问刺史。
风若并没有听懂晏倾这些解释, 反正不管晏倾说什么, 他照做便是。但是徐清圆举一反三, 立时明白了:“如果盗户来刺史府找麻烦,刺史也不能怪我们。因为我们之前被盗户丢下井,我们想要探查一下这些人的根底,又有什么错呢?刺史焦头烂额地应付盗户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晏倾颔首。
风若打个哈欠,无聊地走开。
徐清圆却兴致勃勃,还蹙眉生忧:“但是如果行事的话,最好的时机是晚上。这些盗户看上去不是很聪明,他们懂得最好的时机是晚上吗?”
晏倾说:“那便需要我们小小暗示一下了。”
徐清圆提裙跟着他:“郎君你们大理寺,对这些盗户都这样了解吗?大理寺不应该办这样的案子才是啊。”
晏倾解释:“在我当官之前,四处求学时,我见过盗户。”
徐清圆吃惊,停下步子。
晏倾回头看她。
徐清圆乌黑的眼睛睁大,带着三分迷惘:“当官之前?你少时求学过?”
晏倾早有准备:“不然呢?你难道以为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没有过去吗?”
徐清圆目中更加迷茫。
她对晏倾有点儿猜测,这猜测让她左右思量,不敢证实。可晏倾这样的话,又好像在戳穿她——她的猜测是假的,他就是晏倾,不是其他人。
二人对视,风声簌簌,落叶飘落。
徐清圆:“郎君……是哪里人士?家中有些什么人?这些确实从未听郎君提过。”
晏倾镇定自若:“幽州人士,家排第四。不过你一个女儿家,不应问这些。”
徐清圆美目流盼:“那你告诉我做什么?世人谓女子当矜持,可男子也不该告诉女子这样的事吧?”
晏倾心口一闷,在她的目光下,良久无言。
他别过生热面颊,说:“随便说说,娘子不必乱想。”
太子羡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也不是幽州人士——
风若百无聊赖地指挥着卫士们左右探查,徐清圆青翠色的裙摆曳地,她走在坑坑洼洼的草地间,向前方的晏倾拽了拽袖子。
晏倾回头,疑问看她。
他大袖翩飞,因病而更加瘦逸,清俊风流之态,谁不喜欢呢?
徐清圆:“郎君,我的裙子沾上泥点了。”
晏倾便顺着她指的裙尾看去,见素色丝绦和披帛相缠,拖过地后,地上残留的前几日雪水所化的小水洼弄脏了她鞋履和裙摆。
可是晏倾依然不解——和他说这个做什么?
徐清圆想让他注意自己的美貌,结果他一径不看只盯着她裙裾,她只好叹口气,心中发愁:晏郎君也太难追慕,太难打动了。他都不看女人的吗?
而晏倾想了半天,胡乱猜她的心事:“是我大意,天凉了,娘子缺了很多冬衣,回去我们去趟市集,为娘子添置。”
徐清圆说:“这身衣裳我还蛮喜欢的,我也不爱日日花郎君的钱,我还不起郎君的恩情。”
她支支吾吾:“我心中有算账,蜀州一路上郎君在我身上花费的脂粉钱、衣物钱,数额大极,恐怕回了长安,我将自己赔给郎君,都不够还郎君钱财。”
晏倾眉目清黑,静静望她:“我并不用你还钱。你算是我所审一案中的嫌疑犯人,你的一切应由大理寺监察核实。你若不习惯,可将你我的关系,看作是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人,必须让你平安回京,不得冻弊于蜀道。”
徐清圆一滞,说:“可我心爱的裙裾弄脏了,我却舍不得。”
她向他伸了手,小声:“木头哥哥,你不能扶我一把,不能拉着我一起走吗?”
木头哥哥?
晏倾一愣之后,目中带了几丝笑——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但是,晏倾说:“于理不合。”
徐清圆唇抿了抿,目有哀意。
他伸手过来,隔袖握住了她手腕,拉着她将她从水洼后带出来。徐清圆心中欢喜,他侧脸看她,低声:“下不为例,不要总撒娇,也不要给人乱起绰号。徐娘子,你忘了自己是大家闺秀了吗?”
徐清圆察觉到卫士们的目光已经在若有若无地看着他们,她忍着脸热,小声:“我是大家闺秀呀,我也没有撒娇。是晏郎君对我不好,总不理我,不体谅我。”
晏倾垂眸看她:“你以前从不抱怨的。”
徐清圆:“可我不抱怨,晏郎君就不知道。而且我根本没有撒娇——你根本不知道我撒娇是什么样子呢,就乱教训我。”
晏倾无奈:“我没有教训你。你……你乖一点。”
可他思绪却飘飞,忍不住想起了些过往的浮光掠影——他想他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
旧日王宫宫门前,半大的少女缠着她爹,一口一个“爹”叫得亲昵,抱着徐固的腰不放徐固走。少女口口声声:“我不要你雕的那支花,我不喜欢那个!你重新给我雕,你不雕我就要哭,就要告诉所有人你欺负我。”
她声音娇软,小小年纪已经十分伶牙俐齿:“你、你不许走!我是没娘的孩子,你再不对我好,我就太可怜了。你天天进宫教别人读书,不和我在一起,你是个坏爹爹啊。可我不怪你,我只要你雕好看的花给我,你干什么还说不呢?爹爹,你不讲理。”
徐固满心无奈,被女儿拦道于御街,侍从和内宦都低着头装作不知,徐固却可以想象他们在憋笑。枉他平日清高儒雅,他的所有形象在女儿这里荡然无存。
女儿只记得他雕给她的木簪子上的花她不喜欢,她要换新的!
徐固努力板脸:“露珠儿,听话。我前日才给你雕了簪子,你还没用,又想换新的,是不是有些过分?我教你勤俭持家,你一点没记住吗?”
他娇俏的雪一般花一般、被捧在掌心的女孩儿仰脸。
日光缓悠,擦过宫墙,一丛杏花从枝头坠落,落了宫墙下的父女一身。
少女清湖眼中波光粼粼,她说话何其理直气壮:“可你就是砍几个木头,和勤俭有什么关系?你对我不好,我不理你了,我要找我娘,我要跟我娘去战场,我……”
徐固焦头烂额地哄着女儿,无意中看到车辇停在路边,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他忙捂住女儿的嘴巴,连连答应她的条件,好让车辇通行。
他抬头看时,帷帘深重,在南国王宫中这么神秘不肯露一丝风的人,只有那位少年太子。不知那少年太子将他和女儿的吵架听了多少。
徐固作为太傅,当日教完太子课业,他收拾书本要离开时,收到了屏风后少年太子递来的一张字条。
徐固抬头看眼十二段锦绣墨石屏风:他已经教这位殿下读书近十年,这位殿下却依然无法和他说话。这样的少年,真的能坐稳皇位么?这世上能否容得下一个无法开口无法见人的天子?
太子羡写来的字条,是问徐固:那是你女儿吗?不如常带她进宫,太傅授课之余,也能常见到女儿。宫中本也没什么人,老师的女儿,不必讲究太多忌讳。何况卫清无是那般厉害的女将军,女将军身后的家人,南国自当养之。
这一年,这一次,是太子羡第一次见到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少年释放善心,让徐固感恩涕零,心中也不是滋味。
徐固俯首行大礼:“多谢殿下!”
许是第一次有人关心自己和女儿之间的事,在太子羡印象中总是沉默冷言的徐固说了很多有关女儿的话:“清无常日不沾家,我们露珠儿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格外粘我。殿下年少,自然不知道,家里有个女儿是什么滋味。
“是又怕她软弱被欺负,又怕她强势吓到别人。是不敢让别人碰她一下,是看谁都觉得是觊觎我宝贝女儿的恶人。是从小要抱着她、学着给她梳头发,是要哄着她入睡,一遍遍跟她解释为什么她娘不陪她。
“既想把天下所有的道理都教给她,又恨不得她平平安安长在我膝下,永远不必见识世间残酷。”
屏风沉静,正如屏风后的少年一样。
徐固:“臣失言了,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羡的侍卫从屏风后走出,高大的侍卫再次给他递了一张字条。太子羡再次劝他:让徐清圆在宫中玩耍,长伴他身畔吧。
此时是天历十九年,太子羡将将十二岁,徐清圆更为年幼,只有十岁。
徐清圆十岁开始出入南国王宫,天历二十一年时差点选为太子妃却被徐固拒绝。
后来随着南国的迁都,她在同一年第一次跟随父母去往长安,在第二年上元节的兴庆宫下见到戴着面具的少年太子羡。
再过了几个月,她被太子羡牵连,差点烧死火海时又被他所救。她不知自己是该怪他还是该谢他时,并不知道更早的时候,在出入王宫的御街前,那车辇中的少年就见到了她,与她擦肩。
她从不认识他。
但他一直认识她。
他见过她一次又一次,却记不住她的相貌。
她好像见过他,又好像从来没见过他——
所以晏倾是见过徐清圆撒娇的,也知道她真正依赖一个人,撒娇有多让人招架不住,伶牙俐齿有多让人说不上话。
不过晏倾此时并不用招架那样的徐清圆,此时的徐清圆尚是一个矜持温婉的小闺秀。
时间回到龙成五年十月冬,刺史府一夜,遭盗户强闯。
盗户夜闯刺史府,提着武器打来,将睡梦中的刘禄惊醒。不光刺史,连刺史府的郎君刘禹都慌慌张张地提裤子,跑出屋子:
“怎么了?咱们家遭贼了?谁敢偷咱们家?”
侍卫们让这位刘禹小郎君进屋,不要出门生乱。可是他们转个身,刘禹就被敲了脖子,晕了过去。风若将刘禹扛走,扔到了冲刺刺史府的盗户们面前。
风若在树上捏着嗓子装模作样大喊一声:“小郎君,您怎么被他们抓住了?这可怎么办?”
他又改变嗓子,粗声粗气对着另一头人气势冲天地喊一句:“都住手!我们抓到了你们府中郎君,你们不要他命了吗?!”
这些胆大妄为的盗户这才意识到自己抓到了刘禹,而刺史府的卫士们同时反应过来刘禹被抓了。刺史府的卫士们额上青筋直跳,忍着骂脏话的冲动:
这位小郎君怎么天天被抓?天天被敌人用来钳制他们?
深夜里,刺史府被冲,火光冲天,无法无天的盗户没有组织,乱无秩序,却是仗着凶恶和不怕死,再加上他们恐怕掌握着刺史的某个罪证,才让这刺史府被一冲便散,卫士们焦头烂额,却一时间难以建起有力的壁垒。
刘禄衣衫不整,一边系带子一边冲屋中冲出,胡子乱糟糟:“怎么回事?好大的胆子!”
下人报告:“那些盗户闯打过来,要找您算账……说您不守信用……”
刘禄脸黑如盖,他隐怒:“找他们的领头人!跟他们谈!蠢货……”
他突然压低声音,隐晦地看眼西边方向——那个方向是他给晏倾三人安排的住所。
刘禄:“小心些打发,别让他们惊动府上客人。如果少卿夜里被吵醒,要见他们,一切就完了。”
他的忠心侍卫连连点头,却苦恼:“但是这些人目无法纪,根本没有领头人……他们这种散沙一样的人,怎么可能冲进府?”
刘禄目光一闪,心里一咯噔。
他握住侍卫的手用力,声音急促加重:“你们先稳住这里,把他们全都抓起来,跟他们好好讲道理,问他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我、我……有事先去看看。”
前院被盗户冲入,火光照亮半边天,厅堂的门紧闭,晏倾和徐清圆站在那悬挂的假画前,提着灯笼仔细记忆画作。
外头声势喧嚣,脚步杂乱,时不时有火苗飞窜,外面的每一丝动静,都让厅堂中的二人紧张多一分。
徐清圆乌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画像,她拼命记忆画作,和晏倾分工,她记左半天,他记右半边。可她此时发现她高估了自己,外面那么大的声势,卫士们的脚步声时不时靠近,每一次她都害怕门被从外推开,她和晏倾被发现。
她的良好记性,在这种环境下,大打折扣。
徐清圆额上渗汗,后背僵直,心脏跳得厉害至极。
她忍不住走神,忍不住看旁边的晏倾。而她看到晏倾盯着画、额上同样有汗,她便更不安。她想她出了一个不太好的主意,这样的环境下,她和晏倾怎么可能记得住?
脚步声再一次靠近。
晏倾突然侧头,向她伸手。她大脑空白,任由他拉着她往后方疾走。他吹灭了灯笼中的火光,拉她钻入了里间小榻底部,藏身进去。
徐清圆微微发抖,她手心的汗比他还要多,惹他低头看她。
他见到徐清圆苍白的面色、被她自己咬破的红唇,他终于意识到:这种极致环境下,她比他更怕。她太想帮他,越是想,越是对自己苛刻。
“吱呀”。
厅堂大门被推开,刘禄走了进来。
躲在木榻下的二人,只能看到进来的人的鞋履。
黑漆寂静,心跳声过大。
徐清圆慌乱之下,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晏倾突然伸手,将她转个肩,将她抱入怀中。同时,他伸手捂住了她耳朵。
他黑泠泠的眼睛神色寂静淡然,丝毫不因为这种情况而慌张。他对她做个口型:别怕。
她不必害怕。
徐清圆被他搂在怀中,与他一起躺在木榻下方,只盯着他的面容和眼睛。
她不必惧怕,她只用看着他便好。
刘禄坐在了木榻上,玄色衣袍下摆垂地,下方的世界中,更加幽黑一片。
晏倾听到刘禄喃喃自语:“奇怪,难道没有人闯入?”
刘禄目光向旁边挪,晏倾一顿,想到了他们放在一旁的灯笼——不能被刘禄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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