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中山狼10
七夕这日清晨, 徐清圆和兰时出门去买红色丝线,顺便将之前从书铺借走修好的书还回去。
二女刚离开家门不久,未出坊门, 听到前方嬉笑打闹声。二女驻足,还未反应过来,一群小乞儿吆喝着,咋咋呼呼向她们冲来, 又从她们身边跑开。
那群小乞儿跑过去时, 从徐清圆腰下摸了一把,嬉笑:“美人儿!”
徐清圆惊骇之时,那群人哈哈跑开, 而兰时一下子炸开:“娘子, 钱袋不见了!”
徐清圆便顾不上自己被人调戏之事,忙和侍女一道去查钱袋,发现兰时怀里系着的钱袋果然被摸走了。
兰时气得跳脚:“混蛋!偷儿可恨!”
可是她们两个女子,等回头时, 那些偷钱乞儿已经跑没了影。她们本就不富裕的钱财损伤不少, 兰时气得满脸涨红,徐清圆安慰她:“我们住在这里, 应当有大理寺的官吏过来监视我们。虽然这些日子可能人撤走了不少, 但是附近官吏必然离我们不会太远。
“不如去报官。”
兰时发愁:“可是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事,大理寺怎么会管?八成把案子束之高阁,根本不理会。”
徐清圆浅笑:“不会的。晏郎君怎么会是那种人?”
兰时扭头看她,见女郎白裳碧裙,腰间青黄色披帛垂委, 发间金色小梳模样的簪子点几滴流苏,在额前轻晃。女郎一贯的端庄娴雅, 只是此时她笑起来的样子,眸子轻亮,唇角微翘。
整个人像一朵开绽的三月桃花,饱满妍丽。
兰时神色古怪,凑过去小声:“你……思春了呀?”
徐清圆一怔,立刻去捂侍女的嘴:“再乱说撕烂你的嘴。”
主仆二人这番打闹,冲淡了些丢钱的不快。二女相携着出了永宁坊,正如徐清圆猜的那样,她们没走多远,便看到了漫不经心的在此地巡逻的一个大理寺小吏。
那小吏正站在一个包子铺前:“给我包两屉新出笼的,要今天刚宰的羊肉……”
兰时喊他,他心不在焉地扭头,看到了徐清圆二人。本来不耐烦的他看到美人,心情稍微好了点,扶着刀走过来,期盼地看着徐清圆:“徐娘子,可是又想起什么没说的案情,可以报给我们?”
徐清圆愣了一下。
兰时快嘴道:“我们没有新的线索了。我和娘子出门时,钱袋被小乞儿摸了去。找你们报官的。”
听说没线索,小吏态度就恢复冷淡了,他道:“这种小偷小摸找京兆府报案吧,我们不管这种小事。”
徐清圆轻声细语道:“魏律有规定,案子无论大小,若是百姓寻大理寺报案,大理寺不能不接,否则以渎职办。这是你们晏少卿之前与妾身说的,莫非是妾身记错了?”
小吏一滞。
他听这个女郎用少卿压他,只好不情不愿道:“京兆府不也管这种小事么,干嘛非要让我们接……好吧,看在徐娘子的而子上,你说说这事吧。”
徐清圆和兰时便将出门后遇到的事告知。
这个小吏一边听,一边扭头盯着包子铺的老板包包子,他一边“唔唔唔”,一边急切的:“我要羊肉馅儿的,羊肉的!那笼就挺好的,给我留着……”
徐清圆默然。
小吏回头,冲臭着脸的侍女和文静的女郎一摆手,非常随意:“行了,这案子我们接了,你们等着消息吧。”
徐清圆沉默一下,说道:“可郎君都没有问我们那偷钱乞儿的人数,相貌……”
小吏惦记着自己的包子,随口道:“问了你们又记不住……”
徐清圆轻声:“我记得。”
小吏:“……”
他因为遇到这样难缠的女子而牙疼,却碍于对方和他们晏少卿的交情,不得不黑着脸找人借了纸笔,走到旁边茶馆木桌前一拍:“什么特征,什么相貌,你写吧。”
徐清圆已经看出这小吏的不上心,想了想,却还是将人像画下来,将那群欢呼跑开的乞儿特征记录在纸上。
她将纸还回去,问道:“你们何时会抓到他们?”
小吏回头对她一笑,轻蔑而敷衍:“徐娘子,我与你说实话,长安城的乞儿小偷成群结队,抓是抓不完的。大理寺平时办的都是常人不敢办的大案,之前晏少卿配合你去查梁园,事后就被我们正卿骂‘大材小用’了。
“这种小事,你们应该去找京兆府。不过就是找京兆府,也别报太大希望。这种事遇上,就倒霉认栽吧,人没事就好。”
兰时扭头看徐清圆,徐清圆沉默片刻,屈膝向小吏行了一礼。
兰时还想说话,硬被徐清圆拉走了。二女走到巷口,回头看时,正好看那个小吏着急地接他的包子。
包子太烫,小吏随手将之前徐清圆写字的纸用来包包子了。
兰时气得要命:“娘子,他怎么这样?我早知道他不会管这种小事,但他的态度也太糟糕了。难道我们不提供郎主的线索,就和他全然无关了吗?”
徐清圆眼睛眨了一眨,若有所思。
她喃喃自语:“原来我原先所想的并不算错。原来晏郎君那样的官员,果真是少数。”
她因为晏倾而对大理寺生起好感,今日一幕将她打回原形,她方知道,原来世人分为三六九等,晏倾那样无类贵贱的才是少数。
她应当重新对这世间警惕起来。
徐清圆安抚侍女道:“只是丢了钱财,日后我们小心些便是。这种小事,就不要麻烦晏郎君了。晏郎君来找我们时,你不许告诉他这种小事,让他操劳。”
兰时看她一眼,徐清圆以为侍女又要问“为什么”,兰时却转而一笑,问她:“晏郎君今晚来找娘子吗?怎么找?是驱马车来吗,你们有约好时辰吗?娘子,换身衣裳吧。”
徐清圆脸一点点红了。
她瞪侍女一眼,说:“没有约那些。晏郎君来的时候,我们自然就知道了。何况晏郎君找我,必然是为了告知我爹的事。先前公主殿下在,他不好多说。你不可多想。”
兰时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徐清圆当没听见。
七夕佳节,她们去买五色丝线,五色丝线缚于有情郎腕上,代表一生一世的心悦期许。
徐清圆也过这样的七夕。
她买来五色丝线,却似乎并没有有情郎可拴,这可真是烦恼——
大魏朝五品以上的官员方能上朝。大魏朝拥有实权的最高官位也不过三品,五品在大魏朝已算高官。
晏倾的大理寺少卿属从四品上。
朝会散会,离开含元殿,沿着龙首渠,晏倾和众位官员一同向出宫的皇城方向走去。一派深浅绯红与紫色官袍相间,整个大魏朝的权臣,大约都在这里了。
晏倾低着头,心思沉沉地想着自己之前与徐清圆的相约。
他很犹豫。
他在走一条错误的路,他不应当在七夕这样的节日和一个女子同行。这会让女郎误会,可是当日,在公主和徐清圆的双重凝视下,他竟然无法拒绝。
然而这条路不应该走下去。
他该如何是好?
晏倾走过一个官员身边时,那官员喜滋滋地来拉扯他的袖子:“晏清雨!”
晏倾敏捷地躲开男人的手,只让人抓到了他袖子。男人愣一下,哈哈一笑,扭头跟旁边的官员说:“晏少卿还是这样,谁都不能挨他一下。”
几个围在一起的官员发出善意的笑声,晏倾定定神,问他们:“什么事?”
拉住他的人是户部的一位员外郎。这位员外郎眉飞色舞,满脸红光:“晏清雨,今晚一起游街,咱们去北里喝酒啊。我请客!可不要不给而子……北里那些小娘子,天天嘴里念叨着你。”
另一官员笑:“最近晏少卿不在长安,不帮那些人抓府里不听话的纨绔子弟,北里的娘子们都想念少卿了。”
另一人:“确实确实。我家思娘说,我要是再请不到晏少卿去北里,她就不理我了!”
大魏朝并不禁官员上青楼,这在官员之间,甚至是一种可以攀比的雅事。只有晏倾,除非办案,不然不会去北里。
如今晏倾听他们邀约,并未应下,而是盯着红光满而的户部员外郎:“刘员外这么高兴,可是最近发了大财?”
户部员外郎的喜色早就掩饰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炫耀:“之前一直拖着的那笔税收收上来了,我大魏今年收成格外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今年税收比往年还多了这个数!”
他比了一个手势,旁边官员们全都围了上来。
无他,朝廷中各部方方而而,都要求于户部批钱。户部以往总是抠抠嗖嗖,这次少见的露出“土财主”气质,谁不趁此机会来分杯羹?
户部员外郎感叹:“尤其是南边那些州府,一个个太有钱了,每年全靠他们了。”
晏倾缓缓问:“全国赋税收成都这么好,没有欠税的?”
刘姓户部员外郎随意回答:“怎么可能有不欠税的?不过大魏三百六十州,本来就是拿东家补西家的事儿。今年北边旱事多,好多州收不上来税。我以为今年年底又要欠钱了,都做好被我们尚书骂的准备了……谁想到年中南方的税款一到,好家伙,直接补了北边的旱,还富裕不少。”
晏倾问:“蜀州的税也交齐了?”
员外郎疑惑地看他一眼:“我不记得蜀州欠税,大约是交齐了吧。”
晏倾轻声:“不对呀……”
按照他上个月从蜀州回来的印象,他不觉得蜀州今年有能力交齐税额。蜀州不提富裕,许多百姓连庄稼都是一笔糊涂账,再加上干旱炎热……怎么可能赋税却不亏钱呢?
晏倾对员外郎说:“郎君先不要想着饮酒取乐的事了,我与郎君去一趟户部,重新清点一下今年的税吧。”
周围的官员们齐齐失声:“……”
户部员外郎的喜色也僵在了脸上。
员外郎声音都一哆嗦:“晏少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们弄虚作假?这钱是实在的,我们没有贪啊……”
晏倾沉静:“只是有些疑问,需要证实一下,郎君不必紧张。”
这位户部员外郎的喜色没有维持一刻时候,被迫和晏倾一同回户部重新点税。户部中忙碌的官员们看到这位员外郎把大理寺的人带了进来,一个个齐齐哆嗦,瞪着员外郎:什么意思?
刘员外有苦难言,只好哭丧着脸和晏倾一起去查税。他清点这些税额,见晏倾只拿着蜀州的税款在看,心里微微放下来。
晏倾问他:“蜀州今年的税,似乎比往年交的还要多。”
员外郎回答:“自开国以来,蜀州没有一年欠过税。毕竟这是陛下和宰相当年照看过的地方,那里的官员和百姓都淳善无比,这是陛下之功。”
晏倾不置可否,问:“最近蜀州有什么邸报报于中枢吗?”
员外郎叫苦:“我只是一个户部小小员外郎……少卿饶了我吧。”
而晏倾已经对蜀州的事心生疑问,他不再留户部,而是前往中书省,想拿到关于蜀州最近几月向中枢发来的文书。中书省见是大理寺官员,以为对方是来查案,便尽量配合。
于是晏倾在中书省的府衙查看文书时,发现蜀州上个月向中枢报了一件事——
蜀州有军叛乱,刺史与节度使及时查明,尽杀叛逆者。叛乱之后,节度使重新收编军队,蜀州重新恢复太平。
这个文书发来的时候,是六月下旬。彼时,距晏倾离开蜀州不过大半月。
中枢为此嘉奖蜀州及时平叛内乱,为节度使和刺史表功。
晏倾眉目皱得更深,觉得这个叛乱和那个没有欠税的消息加起来,联合起来看,几乎可以认定,蜀州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甚至疑心,自己之前在蜀州时遇到的那些官员,这一次会不会正好在“叛乱”之中被杀。
心有疑问,不可放任。
晏倾当即拿着文书去兵部,要求调看兵部关于这场叛乱更详细的记述。
一整日的时候,晏倾往返于朝廷六部之中,和各部官员周旋,总算拿到了关于蜀州的所有讯息。这不可能毫无牵连。
这半年来,蜀州发生的事未免太多——
宋明河叛他之后,蜀州的“小锦里”当家人畏罪自尽;
徐固是从蜀州离开大魏的;
蜀州六月发生军人叛乱,军人杀百姓,后被长官直接就地处死;
而气候炎热干燥,百姓的田地问题没有得到全部解决,在这样的气候下,蜀州今年的税额居然不拖欠;
再往前看,蜀州竟然从未拖欠过税额。
而这是不对的。
晏倾微微闭目,回忆自己曾经做太子羡时,看到的每年蜀州的纳税额。蜀州因为山势地形之故,多困苦、贫穷,那时候蜀州每年都需要朝廷特意关照,才能运持。
纵他治国不当,纵他不是合格的理国者,蜀州前后的差距,也不应当差出这么多。
难道仅仅因为当今陛下和宰相曾经在前朝时任职过蜀州,大魏开国后,蜀州的变化就如此大吗?大的超脱了它本身地形的限制。
黄昏之时,晏倾依然没有离开皇城一步,直接进宫去找陛下,向陛下报告此事——
黄昏之时,徐清圆没有等到晏倾。
只有晏倾的侍卫风若跑来告诉她们:“我家郎君今日一整天没有离开皇城,恐怕是办案太忙了。娘子不如不要等他了。”
徐清圆点点头。
风若舒口气。
他对于晏倾和徐清圆的关系,一直抱持一种矛盾心态。他希望郎君身边能有一个女郎陪着,但是他又不希望那个女郎是徐固的女儿。
他希望晏倾可以好起来;只是如果让他好起来的人,不是徐清圆,只是长安城中随意一个贵族女郎,就好了。
兰时送风若出去,回屋的时候,看到女郎伏在案上写字。
兰时有些不悦晏倾的爽约,徐清圆却温温柔柔,让兰时与她一道,和她出去挂灯笼。
兰时憋着气,端着杌子出了家门。徐清圆踩着杌子仰头,将大红灯笼挂于门旁。她又将自己方才写好的字条,挂于灯笼下。
兰时:“你写的什么呀?”
徐清圆捂着手,被她扶着跳下杌子,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写了我去了哪里……万一晏郎君出宫后来找我们呢?”
兰时:“你没听风侍卫说吗?人家大忙人,不会来的。”
徐清圆说:“兰时,你不能这样嘲讽人。晏郎君是朝廷大官,必是有政务才绊住他。难道你希望朝廷的官员,都如我们早上遇到的那个小吏一样,只关心自己的包子,不关心自己的职责吗?
“有晏郎君这样的官员,身为小小百姓,应该庆幸,体谅呀。”
兰时努嘴:“那你挂什么灯笼?哼,你就是脾气太好了。”
徐清圆拍一下她的手,让她不要胡说。而无论晏倾来不来,她今夜都要和兰时出门,和这世间所有女郎一样,去过七夕。
她不留于原地等他,她有自己要去的方向。她好奇这座辉煌的长安城的意义,她千里迢迢从云州走到这里,她正要好好地了解这里。
只是也怕他担心。
留一纸条罢了。
别的也没什么。
徐清圆披上斗篷,和兰时登上马车,回头望一眼门前悬挂的红色灯笼。灯笼下的白纸黑字在风中摇晃,她轻轻抿唇,放下帷帘——
晏倾走出陛下的寝舍时,拿到了陛下要他悄然离京、暗访蜀州的密旨。
他立在宫殿前,看着满天满地漆黑中,华灯悠悠然,一点点亮起。整座皇宫如同火凤凰般,徐徐燃烧。
他扶住长栏,看得有些怔愣,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隐隐约约中,好像看到了病弱的父皇和他一同站在城楼上观灯,父皇咳嗽着和他说:“这就是长安。清雨,你要好起来,才能守好这片河山。”
一阵冷风吹过,青年的红色官袍贴身而扬,寒潭红血般艳而夺目。
从后上前的宦官一咳嗽,晏倾回过头,看眼宦官。
他眼中静黑的湮灭一切的暗意,带着深渊的窒息,让宦官一愣。
宦官陪笑:“少卿这边走,奴送您出宫。”
晏倾仍有些恍惚。
他说:“今夜宫里点了很多灯。”
宦官边陪着他出宫,边笑着说:“今夜是七夕,一会儿陛下还要去兴庆宫,与民同乐呢。”
七夕……
晏倾心中喃喃自语,蓦地彻底回神,想到了今日是什么日子,有谁在等他。
他脚步一下子匆忙,向宫外疾奔。离宫前,他忍不住想着宦官的话,向兴庆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里灯火已经点亮,影影绰绰的宫人身形映在飘飞的帷幔上。
兴庆宫是离宫外最近的宫殿,皇帝站在兴庆宫中,就可以看到宫外他的子民如何生活,听到各处府衙的办公声,从王府传来的管弦丝竹声。
灯火昼夜不息,自昏达旦。
晏倾走过兴庆宫,隐约听到些过去的笑声、说教、叹息、快乐。而他必须劈开过去的幻影——
皇帝在兴庆宫中喝茶,内宦通报后,一个人从帘后走来,穿着常服。
赫然是宰相林承。
皇帝笑着向宰相招手:“子继啊,过来坐。傍晚时朕被一些政务缠身,到现在才有与民同乐的机会。朕可是遵守咱们少年时的约定,这样的日子,从来不忘你啊。”
林承笑着走向皇帝:“臣老了,不如陛下精神好了。”
两个中年男人都带着感慨、皱纹、努力释放的善意。
君臣之间的友情不同于世间大部分友情那样经久不衰。
皇帝不会告诉宰相,在宰相来之前的一刻,晏倾刚拿着他要求彻查蜀州的旨意走出皇宫;宰相也不会告诉皇帝,上个月蜀州发生的那场叛乱并不寻常,蜀州早已不是他们少年时立志起步的蜀州。
第42章 中山狼11
长达五年的隐居生涯中, 徐清圆再没见过和“长安不夜城”一样的繁华盛景。
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巨变之前,年仅十二岁的徐清圆曾与父母相随着,在前一年的上元节游过长安夜。那时过于年少, 她已不记得具体事件,只记得身边人的体温,灯火的辉煌。
清圆看得目不暇接,只觉得毕生也不会再见那样盛大的灯盏。
幼童转着风车跑过, 谁家娘子丢下方帕回首一笑, 空气中又流窜着什么酥山的奶香味,有谁呼唤着:
“太子羡要出来了!皇城今夜不禁,我们都可以去皇城看太子羡了!”
民众的呼声中, 太子羡的名望一直比病弱的皇帝要高。天下人都知道皇帝病弱, 随时会归天;而希望在他们那位神武不凡的太子羡殿下身上。
事后想来,让她流连不已的盛大灯盏,大约只是她一人的美好记忆。那时身边父母的情绪并不算高——
世家颓败,灾祸频发, 南国顶着巨大压力坚持迁居长安, 自此民声沸沸,国将不国的流言遍起天下。
上天的警示断断续续, 天历二十二年的巨变并非毫无征兆, 父母早已察觉,所谓的盛大灯盏,寄托安抚的作用可能更大些。
而今时如逝水,五年倥偬岁月过,徐清圆与侍女再次来游长安夜, 身边已无当时相伴的爹娘。
这是七夕夜,不是上元夜;这是情人相许夜, 不是共祈民安夜。
虽然如那时候一样,长安在重大节日里,例行停了宵禁,“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徐清圆走在人群中,略有些恍惚。倒是兰时很兴奋,兰时是在她阿爹隐居时候才买回来陪她的。兰时第一次见到这样盛大的夜景,发出和她年少时一样的感慨。
兰时兴奋地拽着徐清圆的手:“娘子,那里还有卖灯的!我以为今夜都是织女娘娘乞巧什么的。”
徐清圆笑一笑,被兰时牵着走。
兰时问她:“今夜是不是长安哪里都能去的?”
徐清圆点头:“是呀,除了皇宫进不去,官府府衙关印进不去,其他地方都能去的。”
兰时:“那我们去曲江,我们去乞巧楼,我还想看那座‘天下第一名楼’花萼楼,看花萼楼上的皇帝!”
徐清圆被侍女的快乐打动,笑着说好。
人群熙攘,许多人都朝平时进不去的皇城相拥。二女跟着人流而走,徐清圆始终有些恍惚,她偶然看到暮明姝的车辇一晃而过,还未细看,眼前就重新被人影遮挡了。
一个小孩在人流拥挤中被撞过来,撞了徐清圆的腰肢一把。
她忍着痛低头,小孩已经大哭。
小孩抽泣着哭自己找不到爹娘,徐清圆便和兰时陪她一起去找爹娘。原来小孩的爹娘今夜挤进来,在皇城下摆摊,贩卖五色缕和各式灯笼。
大人忙着为生计奔波,忘了跟在身边的小孩。等回过头反应过来的时候,大人急得不得了。好在今夜有织女娘娘保佑,徐清圆很快牵着孩子给大人们送了回来,让这对父母千恩万谢。
两个大人抓起一把五色缕塞给徐清圆:“我们没什么可以感谢娘子,这五色缕娘子千万收下,回头系在你郎君腕上,保证一辈子把他牵得牢牢的。”
今夜这样的日子,本就容易遭受旁人的善意调侃。徐清圆一路走来,已经被无数郎君试图攀谈,被无数长辈拉着手问她可有婚配。
她便是脸红,红了一晚上,也红得很麻木了。
徐清圆抿嘴一笑,没有接两个大人的话,只盯着他们忙碌的摊贩,看他们被哄抢一空的灯笼。
徐清圆喃喃:“生意这样好啊。”
两位大人眉开眼笑:“一年生计就靠这几个大节了。”
徐清圆:“如果在灯笼上写些寄语,如果按照客人的要求写上客人想要的祝福,生意也许会更好。”
两个人看这娘子斯斯文文,不禁笑了:“我们哪里识字?”
徐清圆指自己:“我可以帮忙呀。”
两人一愣。
徐清圆这时候脸微微红了一下,目光轻眨:“事后分我一点辛苦费便好。”
跟在徐清圆身后的兰时这时候恍然,娘子是要补回她们白日被偷了钱的损失。她们而今生活清贫,又不像之前在梁园居住时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徐清圆也有自己擅长的生财之道。
兰时看那对夫妻犹豫,忙帮忙吹嘘自家娘子:“不要小瞧我家娘子,我家娘子可是大才女,大儒的女儿。她会天下所有书法,还会作诗,你想要写什么她就能立刻给你……”
徐清圆嗔:“兰时!”
两个大人互相看一眼,点了头:“本来觉得娘子这样的人不会做这些,也没有读书人会拉下面子给我们写字。娘子既然把团儿送回来,必然是个善心娘子。
“不管挣不挣钱,我们都请娘子帮忙写字了。之后多挣的,我们分给娘子一半好不好?”
徐清圆屈膝行礼。
她让兰时买了便宜纸笔,入座写字,摊贩上的生意发生细微变化。而这样貌美的娘子做生意,也引来了不少客人——
暮明姝和自己的弟弟,当朝太子暮长亭一同在游街。
原本乘着车辇,但人潮摩肩擦踵,二人便下车而行。
年轻的太子雀跃无比,压抑着兴奋,从没在这样的长夜和长姐一同出来玩耍。
他看到暮明姝的目光凝望一个方向,顺着看去,便见到一个大家闺秀一样的女子坐在一个小摊贩前,提腕要写字。那个小摊已经排起了长队,不知多少郎君想要买那女郎写字的灯笼,或者试图和女郎搭话。
暮长亭脚步不自觉地要往那边去。
衣摆被身后的暮明姝一脚踩住。
太子震惊回头:“阿姐?”
暮明姝冷淡:“答应带你出来玩,不是让你去追慕漂亮娘子的。忘了我要做什么了吗?”
暮长亭一滞,想到了自己和暮明姝的君子之约。
他喃喃道:“可是我们不是去晏府找过人了吗?晏郎君根本不在啊,他必然被父皇……呃,爹留在宫……留在家里办公了,我们总不能跟爹抢人吧?”
暮明姝美艳的眉眼上抬,视线从徐清圆身上移开。
她眼中倒映着重重灯火,慢悠悠道:“谁说追慕晏清雨,就非要晏清雨本人在场呢?他在不在,对我都没什么影响。”
何况她和晏倾本就说过,晏倾不干涉她的行为,她也不去打扰他的正常生活。今夜晏倾必然应该陪同徐清圆的……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错误,徐清圆竟然在那里给人写字,而晏倾却不见踪迹。
暮明姝扯着暮长亭往乞巧楼的方向走,暮长亭性子敦厚柔弱,早年就被暮明姝压一头。暮明姝能文能武,太子殿下只好无奈地被暮明姝拉着走。
登上乞巧楼,老板热情相迎公主殿下。
站在楼上,正好与皇城内兴庆宫中的花萼楼遥遥相对。这是皇城下最佳的观景楼,只是与花萼楼相对着,让暮长亭有些不自在。
暮长亭说:“父……阿爹会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胡闹啊?阿姐,要不咱们还是换一座酒楼吧。”
暮明姝绣着大瓣芙蓉的金白相间长裙曳地而过,她入座时,云鬓间步摇金翠闪烁,耀目万分。暮明姝不理会优柔寡断还怕爹的太子,向老板一伸手,慵懒道:
“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让老百姓排队进来领钱领花灯吧。
“每个人最多可以领一盏花灯,我可以帮每个人免费写一张他们想要的祝福字,但是他们放自己的祝福时,必须把我要求的关于晏少卿的祝福一同加上去。除此之外,每个人还可以领一吊钱。
“为了监督他们有没有写关于晏少卿的祝福,进来的每个人都要登记名额。记住了吗?”
老板赔笑:“自然听公主殿下的。只是这一晚上不知道会花出多少钱,殿下钱财可够?”
暮明姝淡漠道:“本殿下别的不多,唯有钱多。”
——昔年她随父打仗,旁人都论功行赏,封侯加爵,只有她因为女儿身的原因,可能也要加上父皇不喜欢她的原因,她领到的赏,便是一车又一车的钱,一亩又一亩的地,一座又一座的楼。
暮明姝挥霍了整整五年,也才挥霍了不过牛毛。皇帝陛下给她的封赏换算的钱,实在太多了。
老板放下心,下去安排了。
太子暮长亭在旁边,被长姐的大手笔震得合不拢嘴。
他道:“这样的话,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长姐爱慕晏少卿了?”
暮明姝目光闪烁,还跟着扬一下下巴:“我是呀。”
暮长亭结结巴巴道:“可是长姐,你常年不在长安,你不知道晏少卿那个人油盐不进的。爹给他赐婚了好多次都被他拒绝……他这个人根本没有要娶妻的意思。”
暮明姝敷衍他:“晏少卿会被我的真心打动的。一年不行就两年,我非他不嫁。”
说话间,楼下已经排起了长队,公主当即提腕开始写字。她扫旁边弟弟一眼,暮长亭只好过来搭手。太子的字迹当然不能散得全天下人都认识,他便如小厮一般,低眉顺眼地做些伺候笔墨的活计。
暮长亭心里多少有些委屈。
暮明姝在乞巧楼上轰轰烈烈搞出的这一套,毫无疑问地抢走了徐清圆所在的小摊上的大部分生意。摊贩夫妻着急得不行,又很无奈——公主殿下那边又送灯又给钱,他们怎么比得过?
生意冷清很多,好在徐清圆依然坚持帮他们写字。
徐清圆低头写字时,听到人群中传来呼声:“我看到陛下了,是陛下——”
徐清圆手中笔在纸上墨晕重了一笔,她抬头,看到重重灯火掩映下,兴庆宫的花萼楼上,帘子一点点卷开,模糊的、遥远的穿着玄色帝袍的男人向下方百姓招手。
人们涌向那个方向,明火划过长线。
恍惚中,徐清圆想到那一年的上元节,花萼楼上的卷帘上扬,戴着面具的年少殿下衣袍飞扬,俯眼望着子民。
人们歌颂他:“我看到太子羡了,是太子殿下——”——
兴庆宫的花萼楼上,皇帝带着满足和楼外的百姓打招呼。
他心中生起雄壮自豪之情,想自古以来如自己这样的人已然很少,能得到百姓拥护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他心满意足地坐回主座,对面的宰相林承向他敬酒:
“陛下风采不减当年。”
皇帝摆手笑,鬓边发微白,而他不过四十出头。
急促上楼的脚步声传来,皇帝身边的大内宦弓着身进来,手中端着一托盘,盘上是一张折子。
皇帝接过折子看了内容,眼睛幽邃万分。他将折子递给对面的宰相,道:“是广宁和太子那两个孩子在乞巧楼上发放钱财,祈福给晏少卿。广宁前两天就和我说她心悦晏清雨,今晚之后,恐怕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朕的广宁公主非晏少卿不嫁了。”
皇帝又笑了笑:“可是晏清雨曾经与朕透过底,他体弱多病,寿数不长,他不会娶任何人。广宁真是给朕出了一个难题。”
林承看了折子内容,皱了眉。
林承说:“怎么太子也跟着胡闹。”
皇帝道:“朕的太子,毕竟不是前朝的太子羡。”
他停顿了一下,侧头看窗外夜景,缓缓道:“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太过优秀,可惜早亡。不然这天下谁做主……倒是很难说了。”
宰相将折子放回案头,一脸肃然:“陛下雄才大略,便是与那小儿对上,这天下也必然只会臣服陛下。只是陛下要提防广宁公主殿下。”
皇帝眼睛中光映着烛火,看不甚清。
林承只听到他笑:“为何?因为她带坏太子吗?太子只是出去玩一夜而已。”
林承坚持道:“陛下,太子性柔,公主性强。先前不让公主在长安待,不就是怕公主有军功在身,影响过大吗?公主殿下今夜在乞巧楼上行此事,名义上是追慕晏少卿,实则难免有招揽天下英豪入她公主府当幕僚的意思。
“她光明正大地用这种手段接近百姓,积攒自己声望,还会引起读书人的注意。太子殿下看不出这层意思,陛下岂会看不出?”
皇帝长久未语。
炉中香烧尽,林承才听到皇帝意味不明的一句评价:“广宁一直很聪明。可惜……”
林承接道:“公主殿下是女儿身,又非先皇后所出。但公主殿下野心勃勃,难保她没有异心。何况我等都是从前朝走过来的,前朝太子羡让女人当将军,让女人当宰相……引起天下人不满,最后遭至亡国。
“可见女子主政危害极大,我们见过南国是怎么灭亡的,陛下要以史为鉴,三思而行。万不可让公主殿下坐大!”
幽火中,皇帝盯着林承。
林承说完后,起身拱手,向他行大礼,恭敬而诚恳,真真正正地为国家江山社稷操碎心肠。
皇帝笑了笑。
皇帝温和道:“女主天下,遭来天下人不满,从而灭国。子继,这样的话,骗骗世人就好,咱们自家说事,就不用将这等冠冕堂皇的谎言宣之于口,甚至让它成为一个借口了吧?”
林承一惊。
皇帝慢慢说:“比起女子涉政这样的理由,朕却更觉得,南国是因科举而亡,因世家颓靡而亡,因战乱而亡,因太子羡闷死而亡……能用的理由已经很多了,就不必再加一桩了。”
林承抬头。
隔着幽火,他问皇帝:“臣无他意,只请陛下提防公主野心坐大。”
皇帝颔首:“朕知道你的意思,子继起来吧,坐下来吧。先皇后若是知道你现在动不动要跪朕,怕也要伤心。”
林承闻言,面有哀色。先皇后是他亲妹妹,在他和皇帝筹谋的那些年,皇后已经亡了很多年了。皇后之位悬空至今,纵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再未立过皇后。
可是林承也怕太子的位子会不保。
太子性柔,一贯不讨皇帝喜欢。可是太子身上有林家的血脉,流着世家的血。这样的性格加上这样的血脉,世家与皇权长久绑定,天下才会稳固。
皇帝已经转过这个话题,侧头去看兴庆宫外的民间街巷上的烟火。
他笑着和林承说:“你记不记得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我和你也曾来长安,看那年的那场灯盏。当时我们站在人群中,隔着很远看那个戴着面具的太子羡……”
他有些伤怀道:“竟只见过那么一面。”——
幽火扑朔,热气喷来。
一丛灯照过来,飞扬的火星将徐清圆吓一跳。她抬起头,惊愕地看到晏倾提着一盏栀子灯,站在小摊前,垂着眼看她。
他穿着青色文士袍,袍摆宽大曳地。他额上有汗,颈上也有汗,唯有睫毛浓长,眼中星火熠熠,正望着她。
徐清圆手中笔一颤,她禁不住站了起来,和他隔着小摊对望。
晏倾道:“我来晚了。”
徐清圆看着他:“你……出汗了。”
晏倾“嗯”一声。
而徐清圆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找她找的出汗,还是此时此地的人太多,他因紧张而出汗。可他站在这里,她心中便升起烟火,升起欢喜。
旁边有人急匆匆走过,叫嚷着:“公主殿下在发钱,只要我们给晏倾写祝福,钱就给我们了,快去快去!”
有人问:“谁是晏倾?”
便有人骂:“你不是长安人吧?连晏少卿大名都不知道?大理寺少卿断案无疑,还是‘长安双璧’之一,戏文上都天天讲的。”
有人恍然:“那必是很英俊的郎君了。”
说话的人自豪笑:“那是自然。”
只闻君名,不见君人。
似乎世人都听过他的名字,似乎世人都喜欢关于他的传说,但是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见过他。
徐清圆从小摊后起身,一步步走向他。她听着那些人着急去见公主,着急去嘱咐晏倾,可是晏倾站在这里,目光温润,君子如玉,只有徐清圆认识他。
火光漫漫,徐清圆慢慢走向他。
他低头看她,解释:“公务繁忙,白日出不了皇城。夜里的时候……我去找过娘子,娘子当时已然不在家中。”
一滴汗落在他睫毛上。
他确实因周围人太多而紧张,握着栀子灯的手心也汗水不断。而他长身玉立,只是垂眼看她:“我看到娘子留的字条了……”
徐清圆说:“晏郎君,莫要说了。”
二人望片刻。
晏倾迟疑地问:“……那么现在,你还愿意和我走吗?”
徐清圆低头:“可是我在帮人写字赚钱……”
他将一锭银子放于摊桌上,徐清圆抬头,他并未说话,只看着她。
火光明耀,徐清圆站在他面前,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清雅寥落,如松子。
徐清圆垂着眼。
她轻声:“晏郎君,我有时候,会怨我是女儿身。”
他怔忡不解。
徐清圆抬起眼,望着他:“我是女子,与郎君男女有别。当我心中情绪难以抒发,想、想……抱一抱郎君的时候,便无法那样做。郎君,我希望我不是女子。”
晏倾睫毛上的水雾滴落,落入他眼中,湖心溅星,星火明灭。
他垂下眼时,隐约羞涩,好像轻轻笑了一下。
他说:“男子也不能拥抱啊。”
徐清圆怅然:“是啊。”
心中怅意难耐,生出酸涩之意。她想亲近一个人,可她说不清这些情绪源头,也不知该如何对那人才不唐突。
晏倾不言语,向前递出他的栀子灯,徐清圆伸手牵过栀子灯的这一头。他转身走向人群,灯的另一头是徐清圆。
人流如鲫,灯彩通亮。隔着一盏灯,明暗交接的流萤夜中,二人身影被灯海吞没。
世人只闻君名,不见君人。
而君在她身旁。
第43章 中山狼12
晏倾和徐清圆在人流中穿梭, 徐清圆忽然快走两步,拽了他的衣袖,他回头看她。
徐清圆:“郎君,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人少的地方吧。”
晏倾微顿,她分明是体谅他。
晏倾心中对她有愧,因自己的愧疚左右徘徊, 备受煎熬。此时她越是懂事, 他越是踟蹰。
他不由低声询问:“女郎应当都喜欢这样的热闹。”
徐清圆摇头,婉婉道:“我不喜欢呀。我喜欢安静的、人少的。”
她见晏倾仍在犹豫,可她看到他额上的冷汗就没有停过。她生怕他因此而闷出大病, 于是更加坚定地表示要逆着人流, 去人少的地方玩耍。
晏倾便笑了,无奈又温柔。
他说:“我知道有处人少的,与我来。”
徐清圆乖乖地听晏倾引路,由那盏栀子灯带她走。走过一座酒楼时, 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 她轻呼一声,晏倾当即拽着手中所提的灯笼, 将她拽到身后掩住。
他掩袖去挡, 上空掉落的却不是什么暗器,红色丝线扔了两人一头一脸。
喜庆又滑稽。
徐清圆躲在晏倾身旁,仰头向上看——见乞巧楼二层高阁灯笼悬挂,窗棂边的暮明姝支颌而笑。
对上徐清圆的目光,她有些揶揄地眨一眨眼。
徐清圆微笑:“原来是殿下。”
晏倾说:“我们走。”
他拉着徐清圆离开这里, 徐清圆不住回头,向楼上的公主摆手道别。
楼上暮明姝身边, 暮长亭探过脑袋:“阿姐,你在看什么?”
他的头被暮明姝推回去,暮明姝非常冷淡:“继续磨你的墨。”——
晏倾对长安的大小街巷路径熟悉无比,他带着徐清圆穿街走巷,很快便离人流越来越远。
街巷越来越清寂,曲江水声绰绰在耳,灯火变得断续游离,叫卖声时有时无。
徐清圆明显感觉到,人越少,晏倾越自在,越不像方才那样僵硬了。她快走两步偷看他,见他甚至不再冒冷汗了。不再流汗的晏郎君目若点漆,丰神俊朗,真是……格外好。
晏倾察觉徐清圆低下头掩过去的唇角笑意。
他问:“怎么?”
徐清圆摇头。
晏倾便也不再问了,而走了一段路,徐清圆又像是耐不住这种尴尬,开了口:“方才见过公主殿下为郎君祈福,闹出那么大的仗势,好是风光。郎君可有想法?”
晏倾睫毛颤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问:“我应该有什么想法吗?”
徐清圆半真半假地抱怨:“明日满长安都要知道殿下心慕你了,郎君从旁走过,总应当给些反应。喜欢或厌恶,总该有一些。即使是做戏,但毕竟……毕竟是爱慕。
“且殿下青春貌好,郎君便不心动吗?”
晏倾又是沉默很久。
徐清圆低着头,心跳咚咚,手指有些紧张地抠着两人中间的那盏灯。
好一会儿,晏倾似在斟酌字句一样,说话很慢:“……娘子可想知道你阿爹的事查得如何了?”
徐清圆怔一下,听到自己心中失望的叹息声。
她乖乖地应了一声。
晏倾便将自己去蜀州的大概事情说了说,却没有提西域发生的变化,只安慰她,她爹应该性命不是问题,之后如何,朝廷会想法子再查。
徐清圆对阿爹的担心放下一点,她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晏倾看出她心情不好,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措了一会儿,袖中藏着的那方玉匣子变得滚烫。
他道:“可要将玉匣子还给你?”
徐清圆回答:“郎君还要查案吧?玉匣子便暂时放在郎君那里吧,郎君不要弄丢了就好。”
晏倾:“娘子的东西,自然不敢弄丢。娘子放心,若你阿爹无辜,大理寺自然会还你爹公道。”
徐清圆闷闷地“嗯”一声。
她害羞内敛,娴雅恬静,一晚上却频频向他暗示心意。可他只如木头般毫无反应……她不明白像晏倾这样聪明的郎君,是当真听不懂她的意思,还是因为厌恶她,或是顾忌她的身份不好?
可若是厌恶,为何会来找她?若是顾忌她的身份,他在此之前也未曾像旁的郎君那样对她敬而远之。
既然来找她,晏郎君难道没有其他意思么?——
晏倾和徐清圆一前一后地提着灯走,街巷另一头,一对年轻男女边走边吵,热闹非常。
正是林雨若和林斯年这对兄妹。
林雨若抱怨兄长:“明明是阿兄约我出门,来了又黑着脸嫌人多,非要来这种人少的地方。本来有许多郎君约我今夜去玩,我全都推了,来陪阿兄。可是阿兄好不解风情。”
林斯年心里想着沉沉心事,敷衍无比地哄她:“我妹子这么漂亮,长安好儿郎们什么时候不是追着我妹子乱跑?你偶尔来陪兄长一次,有什么可怜的?我不也没有找北里那些莺莺燕燕,来特意陪你吗?”
林雨若腮帮红了,嗔他一眼:“不许提你那些莺莺燕燕,好不正经!什么好儿郎……我哪有?我、我今夜本来想在皇城下看爹,可你却不肯去。”
她如天下所有妹妹一样向兄长撒娇,以为自己数日的讨好让兄长软了心肠,毕竟兄长确确实实在七夕约她出门。这在以前不可想象。
而林斯年漫不经心:“那个老头子你每天都能看到,何必非要跟人挤着去看?”
林雨若:“那不一样。平时爹只是爹,今晚爹是‘宰相’。阿兄,你……”
她忽而噤口,忽而睁大眼。她一下子拽住林斯年的衣袖,发出气音:“阿兄,你看……那是不是徐姐姐?”
林斯年浑身一震,从自己混沌的思绪中回到现实,顺着林雨若的手指,他一下子看到了相携而游的徐清圆和晏倾——
女郎低着头,侧脸文秀。郎君比她高半个肩,垂头时秀雅澹泊,气质清雅。
他几次低头和她说话,换来她轻轻几次点头。他挑着人少的路径走,徐清圆连头也不抬,任由晏倾引路。
她一贯的警惕心好像荡然无存。
他们是世间少见的那类神仙眷侣。
林斯年目不转睛,眼神转暗,心中骇笑,仍记得上个月月底荒唐的赏花宴一事——
他四处想寻徐清圆告白而寻不到人,他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回过头便看到紫藤花树下先弯腰步出一个晏倾,晏倾回头,扶着娇娇弱弱的女子出来。
雨幕下的灯笼火光微弱,那么微弱的光,林斯年却看得一清二楚,徐清圆肩上披着的男子外衫,是晏倾身上的。
虽然暮明姝就在外等着,虽然暮明姝立刻用自己的蓑衣换了晏倾的外衫,罩在了徐清圆肩头。但是幽暗雨帘,徐清圆仰起脸看晏倾,任由晏倾低头给她整理好衣襟,她玉面雪白,目光盈盈。
所有人目不斜视,连暮明姝都当做没看到。
而林斯年躲入树后,不被那些人察觉到。他咬着牙关,心里的冰雪寒意要冲破牢笼,冷得他全身发抖。
梦中事和现实中事交缠,恨爱在一瞬间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荒唐感袭来。他已然不希望梦中事发生,已然在规避,为何徐清圆偏偏仍和晏倾那样好?
而今七夕夜,林斯年再见徐清圆二人,当日的厌恶和恨意几乎在刹那间吞没他。
林雨若在旁建议:“不如阿兄,我们去和徐姐姐打个招呼?”
林斯年闭一下眼,睁开眼时,目光重新变得冷漠。
不,他今夜是有其他目的在身的。若节外生枝,恐事情生变。
林斯年沉沉笑一声,目光阴鸷地从晏倾二人身上移开:他暂时没空理他们。
他拉住跃跃欲试的林雨若,将妹妹拽入巷子的另一个方向。林雨若不解地看他,见这位兄长挤出一抹僵硬的笑,低头对她温柔:“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你方才念了一路的糖人。”
兄长努力放出的“温柔”,让林雨若受宠若惊,又满心欢喜。
林雨若霎时忘掉了所谓的徐姐姐,乖巧无比地点头,在林斯年转身要走时,她大胆提出要求:
“我要两个糖人,一个是阿兄,另一个是我。”
林斯年脚步停顿一下,他回头看站在幽火下的妹妹。他看了她很久,目中的火簇簇,熄灭又点燃。
林斯年收敛一身戾气,少有地和气:“不要乱走,等我回来。”
他背身快步行走,斗篷将面容一藏,越走越快。他和晏倾二人擦肩而过,扬长而去。似乎走得越快,背后的期待的少女目光,就可以被永久忘记——
晏倾侧了头,看眼旁边走过的斗篷人。
徐清圆提问:“晏郎君?”
那斗篷人走得很快,晏倾没有看出什么来,收回了目光,摇摇头:“无事,只是本能罢了。”
自从开始在大理寺任职,他对于所有藏头藏尾的人都变得敏锐无比。但是总有人喜欢用斗篷挡住脸,总有人身上有些不想被人知道的却不危害世人的事情……大理寺也不能将所有人抓起来。
徐清圆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黑衣斗篷人走入巷尾,一闪而逝。她问:“是坏人吗?”
晏倾安抚她:“这几月长安城门进出都很难,兵马司因为要抓人一直严查城门,城中应当是安全的。”
徐清圆若有所思:“还没有找到那个‘阿云’吗?郎君,你说她到底是谁,若是好人,为什么丢下了包袱露出一点痕迹后就再不敢出来;若是坏人,又怎么会丢下包袱,帮我们破了梁园案?”
晏倾回答:“应当是那人本身目的与梁园案无关,你说那人又高又哑,她也许只是藏身在梁园中,伺机做其他事,却不妨冯娘子出事,梁园不再安全,让她无法再藏身其中。她是被迫离开的……藏头藏尾,必有目的。
“然而她如今一定比我们急。我们只需耐心等着,看她目的何为便是。”
他对徐清圆低头道:“抱歉,说了这些无用事情,打扰了娘子。”
徐清圆笑一下,目中湖波摇曳:“我不觉得被打扰。郎君只有分析这些案子的时候会多说几句话,郎君平时都只是迫于礼貌才与我说话。我看出郎君本身并不喜欢开口的……我总觉得我在为难郎君。”
她抿唇:“我总让郎君不得不开口,不得不跟着我。我让郎君很为难,是不是?”
晏倾诧异看她。
他慢慢道:“我今夜真是罪人了。”
徐清圆不解。
他说:“我与娘子相交,从无一时一刻的勉强。”
徐清圆目中微亮,但她又忧心:“可是卫渺活着的时候,就不喜欢与我说话,不喜欢我总找她……”
徐清圆小声:“晏郎君,你是不是讨厌我?”
晏倾说:“我……”
他想说“我和她不一样”“我的病情已经缓和了很多”“我从来没有不愿意和你说话”,可是话到口边,桩桩件件,似乎都在推着徐清圆向误会的深渊走。
他从来都不是很懂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感情纠葛。
他因病而与世人保持距离,他与男子尚且不相交,更罔论女子。以前父母还在时教他,“清雨,你待人太温和,会让人生误会。你记得不要对女郎太好。”
可是徐清圆是徐固的女儿,可是他一直对她爹的事查不出线索。他努力斟酌着自己的方寸,但他似乎依然搞砸了一切。
她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晏倾心中浮起许多挫败感。
他目中生起茫然,四顾之时,看到了一样东西。他和徐清圆说:“跟我来。”
晏倾带徐清圆到了墙角树下的一个卖木偶的小摊前。他与摊主讲好价后,便挑选着摊位上的木偶。
此处人少,生意也少。摊主便很有闲心地挑了一个木偶给晏倾:“郎君买这个‘琢玉郎’吧?这是我这里做的最精致的男偶了。而且郎君文质彬彬,和我的‘琢玉郎’岂不是一模一样?”
徐清圆探过头,目光新奇地落在那些木偶上。
她不好意思和摊主说,便回头小声和晏倾讲:“哪里一模一样?那个男偶没有郎君好看。”
柔软发丝贴着脸颊,晏倾脸红了,耳根也跟着被烧红。
他睫毛颤一下,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他有时真不懂她,分明是一个乖巧文静的大家闺秀,但私下里……她好像很有些调皮、口无遮拦的样子。
且越来越明显。
平时的文静都是装出来的吗?
晏倾想到了徐清圆以前和他说“我小时候很淘气”。他原来以为她是安慰他,但现在想来,说不定是真的。
晏倾没有接徐清圆的话,当做没听到,他低头摆弄他买来的男偶“琢玉郎”。
无数线头绑在木头上,小人偶不过一只手那么大,就能在晏倾的十指操纵下,作出灵活的动作。小人动起来时,擦过晏倾的衣摆,摇头晃脑间,倒真有了几分“琢玉郎”的架势。
徐清圆惊讶而笑:“傀儡戏吗?郎君你会玩?”
晏倾微微笑,他操纵着人偶,向徐清圆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则是他自己独有的温和:“琢玉郎代清雨,因今晚的种种不妥行迹,向徐娘子告罪。
“希望徐娘子谅解。祝徐娘子寻到一个和‘琢玉郎’一样的如意郎君,百岁安康。”
徐清圆抬头,眸中星火摇落,看着低头操纵木偶的俊秀青年。
她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她强忍着自己难以控制的喧嚣情意。她目不转睛地看他,晏倾撩起眼皮,她忙掩饰地别过头,装模作样地、红着腮也去挑摊位上的人偶。
她手心出汗,因紧张而声音哑柔:“我、我也买一个木偶,我也试着玩一下。”
不等摊主推荐,她一眼相中了一个女人偶。
她笑盈盈:“郎君是‘琢玉郎’,那我挑‘点酥娘’好了。”
这么一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暧昧。她忙不迭望晏倾一眼,看晏倾好像没注意到,她才放心地收回目光。
晏倾能如何?
他只好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摊主笑咧了嘴角——
二人最后蹲在水边玩傀儡戏。
徐清圆第一次操纵这些线条控制的小人,难免手忙脚乱。晏倾却好像不是第一次玩,他非常熟练,转过来教徐清圆如何控制小人。他脾性极好,说话声音轻柔,徐清圆在他的指导下,渐渐不那么慌了。
她找到了诀窍,生出了兴趣,一个人蹲在水边,操纵着她的点酥娘做各种各样的动作。
谁不爱玩傀儡戏呢?谁不爱自己操作傀儡戏呢?
徐清圆唇角噙起笑,目光晶亮,耐心地低着头玩自己的小人偶。
晏倾的栀子灯放在一旁,他立在她旁边,手中提着他的“琢玉郎”,但他并没有操纵人偶做什么动作。他只低着头,看徐清圆沉浸在这样的快乐中。
她的快乐也是内敛的,温柔的,轻软的。
晏倾看着她,心中涌上难以言说的悲意。
他在一瞬间发现自己跟随着她的快乐,意识到自己和徐清圆说话,不觉得累、不觉得她麻烦。他总在绞尽脑汁想如何让徐娘子不误会自己的心思,可似乎正是他一次次的靠近,让她有了误会的可能。
他模模糊糊地理清了一点感情,他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心动”,但他不能拥有。
喜欢却得不到是件很残忍的事,就像心里空了一个洞,急需什么去填补,但是那个洞反而越来越大,变得越来越突兀。
他被深渊泥沼吞没,一路向下跌,永无回头之日。他义无反顾地走着这条路,从来不后悔,从来不驻足。他不想拉着别人一同下去,他希望世上所有人,都因他的坠落而得到解脱,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对自己的人生毫无办法。
徐清圆声音轻柔:“郎君,这个人偶真有意思。”
晏倾心想,他连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都听不出来。喜欢这样的感情,实在太过奢侈,让人毫无动力。
徐清圆没听到他的回答,忍不住想抬头看他时,视线中,他操纵着的人偶开始动了,琢玉郎向点酥娘靠近。
晏倾的声音清和如流水,就在徐清圆发顶响起:“夏日,琢玉郎于田野相遇点酥娘,数日之后,琢玉郎离开此地,回返家乡,此后再不与点酥娘见面。”
徐清圆:“……”
她怔忡,觉得他这个故事编得好古怪。
晏倾声音在头顶:“你知道琢玉郎为什么离开吗?”
徐清圆心想莫非真的在编故事?
她便配合着他,让点酥娘作出抹泪动作,声音故作哀伤:“必是因点酥娘貌若丑女,琢玉郎嫌她配不上他。”
晏倾声音里带丝笑,道:“点酥娘青春貌美,怎会貌若丑女?只因为点酥娘父母暗示琢玉郎提亲,将琢玉郎吓跑了。”
徐清圆操纵着点酥娘跺脚叹气:“点酥娘问琢玉郎,可是家有妻室?可是另有所爱?”
晏倾让琢玉郎回头看点酥娘:“家无妻室,无有所爱。只因心有他求,所求一日不成,一日不愿成家,不愿误点酥娘青春时光。”
徐清圆手停下。
点酥娘在她手中软软倒下,“吧嗒”一声,线头断了一根,木头小人歪倒在了湿漉的草丛上。星光点点,江河水照着女郎的眼睛,波光一重重弥漫——
晏倾将徐清圆拉起来,拿出帕子,让她仰头。
他低头给她拭去眼角的水渍。
好一双雾濛濛的眼睛,还在不断地掉眼泪。
晏倾低声:“别哭了。”
徐清圆勉强说道:“没有,是风沙迷了眼。”
晏倾按在她眼角的帕子,被泪水打湿。他温柔地给她拭泪,越是这样,她反而越是眼泪掉得凶。一滴滴泪落在帕子上,就好像砸在他心口,让他心脏跟着涩而痛。
他再次轻声:“别哭了。”
徐清圆也不愿这样,她觉得丢脸,她低头要拿袖子挡住,却被晏倾按住肩,仍迫她抬头。
他温声:“眼泪掉下去,脸上妆花了,娘子岂不更加伤心?”
他迟疑很久,说:“我很快就要离开长安了。”
徐清圆哽咽着:“难道是因为我,郎君才不得不走?”
晏倾道:“自然不是。娘子这般聪慧,怎么会这样想?别哭了……你让我实在没办法了。”
他说了很多,但是好像用处都不大。他按在她眼角的帕子被打湿,徐清圆许久听不到他温声细语的安慰,她红着眼睛抬头,看他沉默而怜惜地看着她。
他问:“若是唐突娘子一下,是不是娘子会好些?”
徐清圆睫毛上的眼泪眨落。
她捂脸:“郎君你不要管我了……”
她因羞愧而转肩要走,他叹口气,上前一步,将她拥入了怀中。徐清圆拽住他的衣袖,被他抱着,在他怀中抽泣连连。她闭上眼,那般眷恋他——
徐清圆抽泣起来,倒和平时不一样,很有些小姑娘的姿态。而若是晏倾不安慰她,她自己孤零零掉一掉眼泪,也没什么事。
只怪他太好,一直哄她。可他不知道,他越哄,她泪水越多,只想将自己阿爹失踪后的所有委屈哭一遍。
世上怎么有这样的郎君呢?
拒绝人也拒绝得这么温柔……她怀中藏着的那些五色丝线无法送出去,可她埋在他怀中,心中一丝一毫对他的厌恶都生不出来。
徐清圆勉强从他怀中退出一步,雾濛濛的眼睛抬起来。她视线从晏倾肩头擦过去,看到了屋檐上站着一个黑色斗篷的人。
红着眼睛哭泣的女郎与那人目光对上。
徐清圆一下子怔住。
晏倾回头,与她一同看去。
屋顶上那人一愣,没想到这两人同时注意到了他。更没想到这对卿卿我我的男女还在哭着,却突然异口同声一起认出了他:
“阿云!”
阿云愣了一息,目光变凶,在屋檐上踩着瓦片飞驰而走。阿云跳下一道街,俯身把乖乖等在那里的林雨若往怀里一抱。林雨若尖叫起来,阿云一下子点了她的哑穴,笑两声:
“林小娘子,借你一用。”
今夜长灯达旦,金吾不禁,街坊畅通无阻,正是挟持贵人出城的最佳机会!
下方的男女立时停了情爱纠葛,晏倾嘱咐徐清圆去找人,自己则向阿云追去。
第44章 中山狼13
恐怕阿云都没有想到, 晏倾和徐清圆会同时一眼认出他。
毕竟他曾出现的形象,是一个卑微可怜的哑巴侍女。而今改头换面,饶有趣味地在行恶之前看场情人之间哭哭啼啼的戏码, 都能摔了跟头。
阿云挟持着眼中恐慌、全身僵硬动弹不得的宰相府中女郎,在黑夜灯火中翻跃墙瓦,沿着早已看好的路线,一径向城外闯去。他收敛了自己的戏谑, 黑夜中的琥珀色眼睛变得沥墨一样浓黑。
晏倾不好对付, 他在梁园中就见识过。
必须要在晏倾反应过来之前出城!
心里做着这样的决定,他在檐瓦间飞跃时,却一扭身选了一个朝城中心人多的街坊奔走的路线。
而临接曲江的阒寂街坊上, 晏倾到巷口, 看到阿云抓着一个女郎一纵而走。脑中长安城池街坊路线纵横交错,他判断出:“他要出城。”
徐清圆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郎君,他是朝东市……”
晏倾短暂解释:“这个方向也能出城。今夜行事,单枪匹马, 除了出城, 别无可能。”
这里确实没什么人,晏倾左右看看, 一个游街巡卫都没有。他不再等待, 直接牵过巷头树下的马,翻身上马。
夤夜中,当他跨于马上,青袍飞掀,骨清神冷, 某一瞬恍惚中,让人觉得他高贵清矜, 像世间最遥远的王者。
晏倾短暂向徐清圆说了一句:“找人,帮我争取时间。”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直接纵马而走。长安城九大城门,除明德门作为正门,通常时候不开,其他八大城门,都是阿云可选择的方向。
八选一的选项,晏倾不能确定阿云的选择,只能争取时间多做安排——最好能将阿云逼的只能选某个城门。
而留在原地的徐清圆,也不敢耽误时间。她加快脚步往人多的地方奔跑,想找到夜间巡卫。她不知跑了多久,总算看到一队巡卫,听到了渐渐喧嚣起来的人潮声。
徐清圆喘着气,扬高声音:“各位郎君留步!”
持枪巡夜的禁卫军停下步,看到一个貌美女郎苍白着脸在夜间奔走,他们忙停下来询问:“女郎遇到了歹人?”
徐清圆说不出话,连连摆手。她发髻歪了,乌发散下来一缕,面颊因疾跑而带了一抹酡红,在夜间灯火下不见平时清雅,只见凌乱美艳。
徐清圆脑中快速想着该如何说。
说阿云挟持了一个人要出城?可是那势必得解释谁是阿云,阿云的危害性。但是徐清圆此时只知道阿云是“天字第一号”的逃犯,恐怕她说出去,这些卫兵的重视程度,会达不到她想要的结果。
而从晏倾的话中她得到一个极为重要的讯息——不能让阿云出城。
思来想去,徐清圆一咬牙,结巴道:“天字第一号的匪贼阿云,要行刺陛下,已经混入城坊之中了!”
行刺陛下!
卫士们悚然一惊,意识到此事严重——金吾不禁夜,皇城大开,若陛下遇刺了……
为首的人抓住徐清圆的手:“此事非同小可,我等不能听信娘子片面之词,请娘子和我们走一趟。”
徐清圆挣扎道:“郎君,我叫徐清圆,是大儒徐固的女儿,你们都应该听过徐固的大名吧?我怎会欺骗你们?如今不是查明真相的时刻,而是保卫陛下、疏散百姓的危急时分。几位郎君要找我询问真相,我在长安城的住址并不会变,随时可以被提审!
“我受大理寺少卿晏郎君的托付来向朝廷报信,希望郎君们重视此事!”
她口齿伶俐、思维清晰,几句话便说服了这一队巡卫。巡卫们道声谢,转身便行动起来,很快融入夜中。
徐清圆仍怕不够,她挤入人群中,开始帮着卫士们疏散百姓,劝说百姓们离开。混乱无比的夜市中灯火开始明灭不定,徐清圆在人群中疾走,遇到巡卫便提醒巡卫,遇到百姓就劝说百姓。
她一径心慌意乱,绞尽脑汁想着晏倾说的“争取时间”,她还能如何争取。
渐次的,离徐清圆最近的坊间角楼上,鼓声咚咚敲响,成一环形,关于匪贼的讯息终于开始一层层向长安中心传递。
若我们立于高空中俯视这座夜间古城,便能看到城中灯与鼓的变化,人群的大方向转向游走。兵马出行,巡卫高喝“疏散”,百姓们混乱地被官兵向两边铺舍推。
晏倾策马停在一座城门前,怀中鱼牌递出。听到楼上喝问:“什么人?!”
袍袖翻飞,凉气刺骨。骑在马上的文雅青年,坐得笔直端正,抬起眉目时,气息在夜间凝成白雾:“叫守正出来!有犯人出城,守正需配合大理寺缉拿犯人!”
一重重灯火灭下,一声声鼓声响彻。北衙与南衙的军队开始召集,京兆府的夜间灯被点亮,官员们被叫了起来。
“有人行刺陛下……”
“快,通报陛下!”
在屋檐间飞跃的阿云,在被人通报后,很快被城中戍卫们找到。他心里暗骂晏倾多事,知道此夜出行必然比他想象中的困难。他手里有个林雨若当杀器,但是这个杀器只有最关键时候才有用。
箭只如蝗,阿云不得不接受这些卫军的挑战。
好在今夜实在百姓太多,卫军即使临时通知疏散百姓,近百万的人流造成的堵塞非人力可抗。当禁卫军和阿云遭遇时,也同时和百姓们遭遇。
阿云利用这些城中百姓,一个个拿着百姓们当挡箭牌,朝着他选中的出城方向疾奔。
他武功高强,机动极强,往往翻几个墙便不见了踪迹。初时堵他很难,但随着时间推移,若是他仍出不了城,难免落入卫军手中。形势严峻,阿云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武艺,让人叫苦不迭。
灯笼砸在地上,人群踩踏着跑远。徐清圆挤在人流中,却还判断着卫军集合的方向。她担心晏倾,怕那个阿云太过凶残,会伤到晏倾。她被人推搡间,一只手伸来握住她手腕,将她强力拽了出去,躲在了一座商铺高楼下。
徐清圆抬头,惊喜:“殿下!”
暮明姝搂着她的肩,带着她躲开百姓们的推挤。但是公主本人并不好过,因她今夜装扮过于繁复,裙裾曳地一丈长。她走来徐清圆身边时,一路上已经将裙摆拽扯掉了很多,头上金翠耀目的发簪和步摇也掉了不少。
暮明姝的形象像一个逃难的落魄公主。
但她并不在意,她皱着眉问徐清圆:“我听禁卫军去兴庆宫报告陛下,说徐固女儿通知他们,有人行刺陛下。露珠儿,你惊动了不少人,把整座宫的人都吓到了。
“陛下当即撤离兴庆宫,宰相出皇城亲自过问此事。陛下雷霆大怒,要彻查是怎么回事。
“今夜没有一个人可以睡着,金吾不禁夜,倒真的成了事实了!”
徐清圆脸色有些苍白,知道自己的一个谎言不得不用无数谎言去补圆。她此时也和暮明姝说不清这些,只着急道:“殿下……”
“咣咣咣。”
她们头顶,瓦砾纷落,有人踩瓦而过。
暮明姝猛地将徐清圆向外一推,徐清圆被推得跌倒在地,手肘磕得生疼,眼前阵阵发黑。她听到周围百姓们恐慌尖叫“贼人来了”,而她抬头,看到阿云蹲在楼阁上,怀里的女子已经晕了过去,被阿云当做米袋一样抗在肩头。
阿云逃跑中,看到了跌倒在地的徐清圆。
他蹲在屋檐上,目光闪烁,认出了灯火下那个女郎,是梁园中的徐女郎,也是晏倾那个抱在怀里哄的小情人。
这个徐娘子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应该留在晏倾离开的地方……
阿云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的遭遇,恐怕和这位徐娘子脱不开干系。他笑一声,发声如同在喉咙中滚动,很奇怪:“徐清圆——”
他向下纵去,手指成爪,一把抓向徐清圆。旁侧一条长鞭挥来,绑住他手腕,他反手甩开,那鞭子再来,将他推得向后倒去。阿云扛着一个“米袋”也行走鬼魅,跌出数丈后长身一跃,手指在瓦片上一勾,他重新上了高处。
徐清圆吃痛地扶着手肘从地上爬起来,旁边有好心的两位郎君过来急急忙忙地搀扶住她,把她拉走。
徐清圆低声:“多谢。”
她抬头时,见到暮明姝也翻上了墙,和阿云打得有来有往。
公主殿下的武艺,徐清圆是佩服的。但是今夜见暮明姝和阿云打,徐清圆竟然觉得背着一个人的阿云,似乎比公主殿下更厉害。徐清圆在下方看得心揪成一片,高处的暮明姝被阿云一掌推开,再附送一击当心脚。
徐清圆失口:“殿下!”
高处的阿云回头,夜风和打斗让他的兜帽散开,露出他耳边的发丝,高鼻深目,似笑非笑的一双桃花眼。
他认真地看着下面破烂袋儿一样半天爬不起来的暮明姝,语气玩味:“殿下?”
暮明姝森寒着脸抬起头,握紧自己的鞭子要再上。这是奇耻大辱,她在打斗中败得如此之快。她盯着高处那个贼人的眼神,恨不得将那人大卸八块。
阿云啧一声,笑眯眯:“改日再陪殿下过招,我要先走了。”
风声入耳,他已经听到了禁卫军赶来的脚步声,不再耽误时间,他重新跳下楼头,将街坊另一头的百姓吓得尖叫连连。
徐清圆去扶暮明姝,沉吟:“此处是西市,距离我们最近的是金光门。阿云必然是要通过金光门出城。”
“阿云?”暮明姝双目如冰,回头疑惑地看眼徐清圆,这位公主殿下很快下了决定,“他别想出城了。”
“刺啦”一声,暮明姝再次将碍事的衣袖撕开,甩开身后人,跳上楼去追人。徐清圆看禁卫军赶到这里,她也藏入人群中。但她不是听禁卫军的话疏散,而是不动声色地逆着人流,向西市西侧的金光门方向悄悄挪。
一夜奔跑,让她手腿皆酸,一瘸一拐。她在心中祈祷城门那边不要失守,能够拦住阿云——
金光门下,果真迎来了阿云。
无他,只是因其他城门纷纷关闭,阿云只能被逼来了金光门下。这是一个陷阱,但是不闯不行。
阿云骑着偷来的马一路闯至金光门下,果然看到此处已经空了,门下只有一道偏门开着一条缝,让他能看到出城的一点希望。阿云抬起头,看到云翳下的高墙角楼上,一个人长身而立。
他知道那是晏倾。
墙头上站满了兵士,兵士手中的兵器如霜。
阿云勾唇一笑,眼中凶煞昂然之色浓起。他马速不减,不管什么陷阱,仍直奔那个偏门的方向。马奔出一丈,踩在一个地方,土坑向下陷,马匹发出凄惨的嘶鸣声。
同时间,阿云勒紧马缰,让座下马飞跃跳起,跨过那土坑。
而再往前一丈,一条贴着地的不显眼的长绳绷紧。
“嘶——”
马前踢被绊,身子向前摔倒。阿云背着那米袋一样的人跳起来,运起轻功向前疾走。
晏倾在楼上下令:“放箭——”
仍不关城门,只为了让阿云继续向前。
暮明姝和徐清圆一前一后地赶到,好事的长安百姓们挤在疏散线的边缘,都看到了让人咂舌的一幕:
阿云武功高强,身法凌厉,他在箭雨中穿梭,如同跳舞般快疾。虽然艰难,但他确实一步步向城门的方向赶去。
晏倾要下下一道命令,下方已经攀到城墙下的阿云蓦地一抬头,眉宇间渗着冷厉煞气。
他把怀里“米袋”向上一翻,手中寒光旋转,一把小刀凛冽贴上了昏迷过去的林雨若的脖颈:
“这是宰相的女儿,你们想让她死吗?”
晏倾眉目不动,面色如常。他仍开口要下令,忽听到下方人群中一个女郎努力传递的声音:“晏郎君快躲开——”
晏倾侧身向后躲开,一把匕首擦着他的脖颈堪堪滑过。那匕首再次向他扎来,他抬手去挡。他不算拳脚功夫精湛的那一类人,但是在他发现敌人后,短短几招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晏倾后退几步,那把匕首稳稳地横在他脖颈前。
一绺长发散下贴面,晏倾冷淡地看眼挟持他的人。
而他身边的其他卫士们全都看呆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这、这……”
挟持晏倾的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城楼的林斯年。林斯年是宰相府郎君,今夜又乱,大家当他是自己人,他上了城楼后慢慢靠近晏倾,突然暴起挟持晏倾,众人竟都没反应过来。
林斯年阴沉的眉眼和晏倾平静的眼睛对视一下。
他向着那些不知所谓的卫士骂道:“你们想造反吗?下面恶人挟持的人是我妹妹,是宰相家唯一的女郎!你们敢动手,伤了我妹妹,谁能负的起责?”
可他无官无职,他又哪来的资格命令这些军人?
晏倾淡声:“无妨,他不敢动手。”
压在他颈上的脖颈向下按了按,卫士们看得胆战心惊,见晏郎君脖颈上被压出了一道红色血痕。淡声晏倾面容沉静,而林斯年面色扭曲几下,竟然真的不敢下手。
卫士:“那……”
晏倾平静道:“出城追吧,闹剧开始的时候,敌人就趁机出城了。”
卫士们连忙向下看,果然见到那个阿云已经挟持着宰相府中女郎出了城,城楼上射出的箭雨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小。那人甚至有空回头,对楼上的卫士们挑衅一笑。
卫士们脸色难看。
晏倾:“出城追吧。”
而他侧过脸,看着林斯年,慢慢道:“林郎君,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林斯年压在他颈上的匕首向下按压,他自然恨不得此时杀了晏倾,免于那让自己惶惑不已的梦境成真。可是众目睽睽下,但凡他还需要这个宰相府中郎君的身份,他就不能刺杀朝廷四品命官。
林斯年冷冷道:“该是晏少卿给我一个交代吧?明知歹人挟持的人是我妹妹,竟然还要下令放箭。晏少卿为了向朝廷邀功,枉顾我妹妹性命。这样的官,也配当少卿吗?”
旁边卫士着急解释:“哎,林郎君,你误会了!我们当然不会动宰相府中女郎,我们都计划好了。要不是你……哎!”
林斯年诧异地转着匕首,松开了晏倾。
他无赖地笑:“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我只知道谁也不能伤了我妹妹。”
晏倾静静看他半晌,他润黑的清澈的足以洞察一切虚伪的目光,让林斯年眼睛缩了一下。林斯年并不后退,依然盯着晏倾。
城楼上气氛紧张,下方脚步声橐橐登上城楼,传话来的宦官声音尖厉:“宰相大人亲临,请晏少卿去答疑。”
林斯年手指晏倾,向内宦说道:“这人放跑了贼人,也差点伤了我妹妹,请宰相好好审一审。”——
徐清圆和百姓们一起,看那些官员们被内宦请走。百姓们听人说京兆府要升堂审此事,陛下和宰相都到了,一时间兴奋战胜了夜间恐惧,纷纷涌向京兆府。
晏倾下城楼时,后知后觉的风若终于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跑到了他身边高声:“郎君,你吓死我了!”
晏倾垂目,向一个方向点了一下头,恬静温和。
风若疑惑地转头往人群中看,但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他不解地追上晏倾,絮絮叨叨,又骂那个林斯年多事。
同行的林斯年哂笑一声,慢悠悠:“出了这种纰漏,晏少卿小心自己的官帽吧。可别往我这个无官无职的百姓身上推脱。”
百姓们向京兆府的方向走,徐清圆走在最后方。她走过城楼下的马厩时,听到马蹄踢踏声,还听到了马鸣尖啸。她侧过头,看到马厩中,一个小官吏拉着一匹马,正骂道:
“安静一点!一点打斗就把你吓到了?”
徐清圆望着这马半晌,她走过去,对小吏轻声细语:“郎君,它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它才一直不满的。”
马蹄平时踩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了,小吏并不当回事。但是说话的人是位妙龄女郎,这小吏就耐心地弯下腰,让马抬起前蹄。
徐清圆帮小吏提着灯笼,片刻后,小吏惊道:“娘子说的竟是真的,不知道哪里弄的糖渍,沾到这马脚下了。”
徐清圆说:“我可以看看吗?”
她提着灯笼蹲下身,与小吏一道看马蹄。她果真看到了马蹄中残留的糖渍,已经凝固在了马掌缝中,所以马才不耐烦地频频跺脚,却越跺越烦躁。
她想了想,细白手指在地上的稻草中轻轻摸。她摸到了黏腻的触感,拿出来一看,是一个被踩扁的糖人。
清圆端详糖人,若有所思。
城墙角楼下的马厩是办职官差往来所用,马蹄下的糖渍又已经凝固,是什么样的人留在这里的?
她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七夕佳节,这样的节日,与韦浮没什么关系。
自然有长安贵族女郎们相约,但都被韦浮一一拒绝。这样的夜晚,他待在长安的韦府中,一边拆看从洛阳寄来的家中信件,一边回信。
写信的人是他阿公韦松年,也是洛阳韦氏如今的当家人,掌权人。他母亲韦兰亭去世后,便是韦松年做主,亲自把他叫回洛阳,悉心教导,好生关照。
便是认林承这位宰相当老师,也是韦松年写信向林承推举的。因林承年轻时,曾有缘叫韦松年一声“老师”。
韦浮对自己这位阿公,一向尊敬。
他回信时,听到了外头巷中的喧哗声。他披衣出门,询问情况,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
韦浮立在夜色中,长衫披身,墨发垂肩。他低下面容,露出一个淡笑。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前,他一个小小长安县县令,便向京兆府递了折子,请求升堂。
他向自己的长官表示,陛下和宰相一定会亲临京兆府审查此案。
这是京兆府的机会——
京兆府的府衙前水泄不通,围满了好事的长安城百姓。
府衙中升起帘子,暮明姝走进府衙时,看到堂中已经站满了被审问的官员,也看到了坐于正座的皇帝,副座的林承。今夜的审案由林承来做,皇帝只是来旁听的。
而林承刚刚得知自己的女儿被贼人挟持出了城,他心中忧虑万分,面上却不敢显。
暮明姝看眼堂上玉树临风的晏倾,她淡着脸叫人拿了把椅子,坐在旁边,也来观看这场大戏。
林斯年正在指认晏倾:“……所以,正是晏少卿处理不当,才让贼人挟持了家妹,逃出长安。”
林承幽邃的目光盯着晏倾:“晏少卿,是这样吗?”
晏倾沉吟片刻,缓缓说:“不妨请林公将与此案无关的闲杂人等撤走,再谈此事。”
林承道:“为何?”
晏倾说:“因这件事,也许是您的家事。”
外头百姓们当即哗然,更加竖起耳朵。皇帝陛下慢悠悠放下茶盏,惊讶地看向林承。林承面色难看,却到底是宰相,仍沉得住气。
宰相拍了惊堂木:“晏少卿,勿要狂言!”
一道轻柔女声从百姓中传来:“晏少卿说的没错,林公,这也许是您的家事。林家女儿被挟持出城,正是您的长子伙同贼人,一同犯下此事。”
众人纷纷看去,晏倾睫毛颤了一下,只有他背脊挺直,没有回头。
徐清圆吃力地被兰时扶着,挤到百姓的最前列,面向堂中诸位高官。
灯笼的火光打过来,照在她面上。她抬起脸,莹莹玉热,融融雪烧,佳人如斯。
第45章 中山狼14
夜过四更, 京兆府灯火尤明。
林斯年披着斗篷,抱臂蔑笑。当他听到堂外百姓中柔婉而坚定的女声时,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他缓缓回头, 与众人一样,向喧闹的百姓们看去。耳边杂乱,听到有人窃问——
“这小女子是谁?”
“怎么敢在这时候说话?”
林斯年盯着徐清圆,看到落落昏昏的灯笼光下, 周围人都暗下去, 只有她在他眼中清晰。她衣衫凌乱,发髻微歪,乌黑杏眼仰着。
他便好像又一次回到梦中, 看到她从阁楼上跃入火海。
林斯年忍着心口沸腾一样的裂开的痛意, 目不转睛地看着徐清圆。他听到堂上皇帝陛下开口询问:“堂下何人?”
京兆尹是京兆府最大的长官,但自古以来,京兆尹只是由皇子挂名,总览大纲, 并不理实事。而今, 担任京兆尹的,是大魏的太子暮长亭。
可惜今晚发生的乱事太多, 暮长亭不知道在哪里。皇帝向左右两边问话, 看到一个公主暮明姝都坐在这里,任职京兆尹的暮长亭却不在。
皇帝皱了眉。
宰相林承察言观色,也担心皇帝寻太子的错,便抢声解释:“太子殿下被臣叫去整集北衙兵马,因之前有人说贼人欲行刺陛下, 太子闻言惊恐万分,愿为陛下前驱。”
皇帝眯眼, 不置可否。
而京兆府真正主事的长史早在大人物们说话的时候,满头大汗地起身,喝着让官吏们放徐清圆进来。兰时自然仍被拦在外面。
徐清圆进入大堂,一一拜见诸位大人物。
她介绍自己:“……妾身徐清圆。”
左右内宦在皇帝耳边说了两句话,皇帝恍然大悟。皇帝神色却不变,只是看着这位徐固的女儿。徐固的风采他没有亲见过,徐固的女儿,倒是千里迢迢来到了他面前。
宰相咳嗽两声,问:“徐娘子,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徐清圆低着头,声音轻柔,思绪清晰:“妾身有证据证明林郎君和贼人是同伙,一同对林娘子行下此事。此乃林公家事,可私下提审。”
皇帝便道:“如此……”
林承淡声:“不必。臣没有不可对外人言的家事,臣身为朝中中书令,臣之家事与国事无异。若犬子真犯了大错,臣不会姑息。但若你诬告犬子,徐固的女儿,当熟悉大魏朝的律令吧?”
徐清圆脸色微微发白。
因她想起了大魏朝律中,走入府衙的告状者,无论曲直,先行打板伺候。公堂可怖之处在此——状告者证明自己确实无罪之前,皆是有罪的。
晏倾声音温温道:“今夜事发突然,非寻常审案,非大理寺审讯。不必遵循律例。徐娘子有话直说便是。”
他侧头看她一样,温和:“不必惧怕。”
堂上其他人不置可否,徐清圆定定神,面向林斯年。
林斯年一直用一种古怪的、幽暗的眼神盯着她,徐清圆抬头时,也被他这种眼神弄得怔了一下。他的眼睛里烧着火,吞噬一切,带着疯意。
她只目光游离了一下,便重新看向他:“林郎君,请问你今夜在何处?”
林斯年看着徐清圆不说话。
林承拍惊堂木,高喝:“回答她!”
皇帝垂着眼,慢声:“子继不必这么凶,吓着侄儿。”
林斯年盯着徐清圆,慢慢笑开。他眼中神色颇为无谓,说话却到底开始斟酌起来:“我与你们都一样啊,游街,看灯。”
林承冷冷道:“你没有见过若若?”
林斯年扭头,对他爹笑了一下:“见过。我和若若一起出的门,但是之后我们就分开了。毕竟七夕夜哪有兄妹一起游玩的,她去找她的有情郎,我找我的安乐窝。”
林承脸色难看,碍于这么多人在堂,堂外百姓又窃窃私语,他没有发怒斥责林斯年吊儿郎当的态度。
徐清圆便又问林斯年:“郎君什么时候去的金光门?”
林斯年:“和你们一样啊。你们去看热闹,我也去看热闹。”
他转头看晏倾,眼神微暗一瞬:“我到金光门的时候,正看到那贼人挟持我妹妹要出城,城楼上的晏郎君却不将我妹妹性命当回事。不论你们怎么看,在我这里,歹徒的性命都没有我妹妹重要。
“我自然要威胁晏郎君放走我妹妹。”
徐清圆追问:“当真如此?郎君再没有其他时间去过金光门吗?”
林斯年盯着她,扭头与旁边人笑:“徐娘子又不是判官,这么审我,我还当你爱上我了。”
但他旁边站着的人,是晏倾。
晏倾望他:“林郎君自重。”
徐清圆不理会林斯年的戏弄,她转身面朝堂上大官,向宰相与皇帝呈报证物:“妾身在金光门城楼下的马厩中,与守城门的小吏一同发现了一个糖人。那马厩本是官员来往所用,寻常人并没有资格用那里的马,怎会出现糖人在马厩中?
“妾身问了小吏,他也说今夜除了晏郎君,没有他们不认得的人用马。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人站在马厩草棚上,也许在观察什么,也许在布置什么。他走得匆忙,身上的糖人掉进了马厩中的稻草上。
“那个人在晏郎君去布置金光门防守之前就离开了,所以糖渍凝固在马蹄上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才能被妾身发现。”
旁边小吏将她的糖人呈上。
林承道:“带金光门下的小吏问话。”
卫兵行动提人之时,林斯年笑:“这又证明什么?”
徐清圆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声音清婉:“林郎君,想要藏在马厩草棚上而不被城楼上的戍守兵发现,需要几个特定条件:一,天色,当时的月光必须不在那里;二,卫兵的目光也不在那里,卫兵当时应该有其他事绊住,在处理他事;三,那人必须一身漆黑,好与夜色融为一体。”
众人都看着林斯年的黑斗篷。
这时候,金光门下的守城官员守正被带到,守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拱手询问:“敢问林公,您今夜是否给守城楼的弟兄们都赠了一碗热酒?”
林承与皇帝对望一眼。
林承冷冷地看眼林斯年,慢慢说道:“本阁今夜一直与陛下在一起,并没有赠酒。”
守正道:“但是臣等在城楼下收到了林公的赐酒。有一段时间,弟兄们在分酒、喝酒。如果有人在马厩上方草棚观察形势而不被我等发现,只能是那段时间。”
林斯年大咧咧道:“我替我爹给你们送酒,让万民同乐,这不是什么大事吧?”
这不是大事,甚至不值一提,甚至若无人察觉其中意义,事后也不过是歌颂宰相的仁慈。
事到如今,怀疑的目光都落到了林斯年身上。
林斯年骇笑着问徐清圆:“你怎么不说是那个歹人提前踩点?他也是一身黑斗篷。”
徐清圆道:“这也有可能。但是很少有人随身带着糖人。碍于林郎君和阿云都是男子的身份,大几率都不会喜欢糖人这样的零嘴,我便大胆猜,糖人应当是给一名女子的。”
林斯年:“那又如何?你难道还能将城中所有捏糖人的手艺人都请来,认出这是谁捏的糖人吗?”
他手指着托盘上已经融化了一半的、沾着稻草的糖人,凶而冷的目光盯紧徐清圆。
徐清圆道:“我自然不能去找城中所有捏糖人的手艺人辨别糖人是谁家的,因为恐怕手艺人自己都分不出。但是当我看到糖人,当我意识到这是男子买给女子时,当我意识到这个男子穿着黑斗篷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我与晏郎君在河边散步时,曾遇到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与我们擦肩而过。那个斗篷男子如果就是马厩上的那名男子,那么他买糖人的地方,一定与我和晏郎君当时所在的地方不远。
“于是接下来,我便回去了那个地方,沿着当时斗篷人离开的路去找。我果真找到了一个捏糖人的老妈妈。”
林承道:“带证人上来。”
捏糖人的老妈妈被带上来,茫然害怕地登堂便跪。林斯年眸子轻轻一缩,见徐清圆轻声细语地去宽慰那老妈妈,又抬头与众人说:
“这位老妈妈告诉我,有一个男子去买过糖人,买的是一对男女糖人。但是还没有等她捏完,男人似乎反悔了,抓走一个捏好的糖人急匆匆走了,剩下的那个却不肯要。
“老妈妈,你看一看,你说的男子,是不是他?”
这位头发斑白、全身瑟瑟、不敢见官的老妪抬起头,与林斯年目光对上。她一瞬间想起了这个男人当时盯着糖人的幽若目光,男人不耐烦的神色——
她叫起来:“对,是他!正是他!”
林斯年冷声:“这又说明什么?我不能随便乱走吗?这长安城,也没禁止我买糖人,没禁止我去城楼下晃一圈吧。”
徐清圆说话不紧不慢:“这些当然不能完全为郎君定罪。只是我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林斯年冰凉的目光中带着丝怒,他一字一句:“你突然想起来的事,未免太多了。”
徐清圆苍白着脸向后退了一步,晏倾身子轻轻移了一下,挡住了林斯年的目光。晏倾回头,看徐清圆一眼,微微颔首。
徐清圆重新定神,语气却因惧怕而有些乱了:“是我们还在积善寺时,在梁园案水落石出后,我曾见过梁园案的主凶梁郎君一次。梁郎君告诉我,林郎君诱拐冯娘子私奔。”
林斯年声音温柔下来:“哦,死人也来指控我吗?”
徐清圆抬头,从晏倾身后步出。她畏惧林斯年而不敢与他直面,她走到了堂中离他最远的东角,才鼓起勇气直视他:
“不。我没有证据,只凭梁郎君的一句话,自然无法给你定罪。我提起那事,只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林郎君你是有可能认识我们这一次的歹徒阿云的。
“积善寺中,大家都见过面。你完全有可能认识阿云,之后和阿云合作,做下此事。”
林斯年要反驳,晏倾不冷不热道:“在积善寺之事结束后,我将对阿云的缉捕文书,从普通升为了‘天字第一号’。这样的追捕遍布长安,我们却找不到阿云。只能说阿云躲在了我们不可能搜捕的地方。
“若阿云与林郎君在积善寺相识,若林郎君帮阿云躲在宰相府中。我们找不到阿云,便理所应当了。”
堂上灯烛火光游曳,皇帝陛下闭着眼睛聆听。
他听到下方百姓恍然大悟的声音,也听到自己身旁老友林承加重了的呼吸、忍耐着的气息。
安静、肃杀,弥漫在公堂上。
皇帝想,好一个徐清圆。
而大堂中,徐清圆停顿了一下,等众人回味过来,才继续说:
“如此,事情便基本明朗了。林郎君与阿云认识,阿云要出城,林郎君就与阿云合作,绑架林女郎。七夕之夜,林郎君约林女郎出门,便是为阿云提供方便。林郎君甚至去金光门为阿云踩点。
“如此一来,我和晏郎君在河边散步时,见到了两个斗篷人。第一个是林郎君,第二个是前来挟持林女郎的阿云。我们见到阿云,并不是意外,那本就是林郎君告诉阿云——自己妹妹在那里。”
林斯年:“我……”
林承慢慢开口,声音喑哑:“你从来没有主动约过若若出门,你从来没有给过若若一个好脸色。”
昏暗灯烛下,他抬头看长子一眼。
这位宰相眼中难得的酸楚、沧桑:“你对若若不假辞色,可是若若喜欢你。正是她喜欢你这个兄长,才会你一开口,她立马跟你走。她从来没有提防过你,你正是利用她对你的信赖,才将她害到这一步。
“你不如告诉我,你要让那个贼人将你妹妹绑去哪里?”
宰相怒而起身,颤抖厉声:“是要她永远消失,永远不碍你的眼吗?!”
林斯年抬头,眼睛沉暗。
他英俊的面孔紧绷着,眼底如海啸般掀起万般情绪。他的凶煞之意如蛇般一泄而走,他似乎仍有很多话要辩驳,要说自己无辜。但是他抬起眼,看到宰相微白浑浊的、似乎有泪光的眼睛,脑海中突然浮现林雨若的眼睛。
林斯年一下子失去了力量。
这么相似的眼睛。
他低下头没说话,低低笑了一声。
而徐清圆轻声回答宰相:“林郎君并非对林女郎毫无感情,他对林女郎只有一点感情——便是那个糖人。而这唯一的一丁点儿的感情,证明了林郎君的有罪。”
林斯年低着头,并不说话。
他想到了林雨若的撒娇,想到了林雨若的嗔恼。当他站在那个捏糖人的小摊前,当他犹豫不决时,当他从捏糖人的老妈妈手中抢走糖人、不想再要另一个的时候……
他都在想些什么呢?
阒寂的公堂上,那个被吓傻了的捏糖人的老妈妈颤抖着掏出手帕,取出一个保存得完好的糖人:
“这是郎君当时没有取走的那个……”
众人看去,见糖霜有些化了水,却依稀能看出一个妙龄少女的模样。捏糖人的老妈妈没有见过林雨若本人,捏出来的少女必然千篇一律。然而……
徐清圆轻声:“林郎君,连这千篇一律的糖人,你都不敢要。”
——你那拉扯着自己的挣扎的痛苦的感情,值得你对自己亲妹妹做下这种事吗?
林斯年垂着眼,麻木道:“这都是命。谁让我有一个爹,谁让她有一个兄长。”
林承发怒:“孽子……”
皇帝打断道:“这样说来,你们运气都挺好的。晏少卿选了金光门,林宰相的这个儿子……嗯,正好也选的是金光门。”
晏倾道:“陛下,这并不是运气。”
众人微愕。
站在东角的徐清圆轻轻抬头,将目光落在堂中清逸挺拔的晏倾身上。灯烛火光也偏向他,他站在明火中,徐徐道来:
“我与徐娘子遇到阿云的位置,靠近东市,靠近兴庆宫。臣立刻想到,阿云挟持一人想要出城,必然不会选守卫更为森严的长安城的东门——因兴庆宫在那里,他若不想对上禁卫森严的卫兵,就不能选东门。
“他当时奔的方向是北,那他也不会选南门。他的选择便只剩下西边的三个门。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而金光门距离西市最近,西市是百姓密集点之一,他若想离开长安,在卫兵开始集结时,他需要有百姓为他挡路,西市方向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当时鼓声已经开始传递,臣断定他没有时间再舍近求远。金光门是他必然的出城方向,他只会选金光门。”
堂外百姓们恍然,夸赞晏少卿厉害之时,也悄悄感叹那个宰相家的娘子运气不好。晏郎君已经这么厉害了,都不能将那女郎救下……
林承闭上眼,声音沙哑地问晏倾:“已经派人出城去追了吗?晏少卿,依你之见,那歹人会将若若带去哪里?我们什么时候能追到那人救下若若?那人到底是什么目的?”
晏倾答:“林公应当放心,若臣所猜无错,阿云应当不会伤害林娘子一丁半点儿。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将林娘子送回。”
堂上人皆怔,徐清圆也不解地看他。
晏倾慢慢说道:“事到如今,诸位似乎始终没有去猜阿云到底是谁,臣为何要对阿云下‘天字第一号’的通缉。”
徐清圆若有所思:“晏少卿是为了逼阿云现身。”
晏倾看她一眼,继续说:“寻常情况下,若被追捕的凡人罪恶没有达到那么深,他是不会甘愿自己成为天字第一号的通缉犯的。
“何况我们从阿云身上查出来的所有东西,只不过证明阿云是一个卷走自家女郎财物的侍女。只是这么一件事而已,顶多关几天大牢,罪不至死,根本不至于登上‘天字第一号’。
“可阿云从头到尾没有出现,阿云连这样的罪都甘愿认下来,也不肯上大理寺。他躲在宰相府中,宁可和林郎君筹谋,也不敢见朝廷。他一定要出城……诸位可曾想过,他为什么一定要出城呢?为什么选今夜呢?”
徐清圆受到启发,缓缓琢磨道:“明明没有犯下大罪的人宁可认下大罪也要出城,说明城外一定有一件事,需要他必须出现。选择今夜是因为最近几月,盛大节日只有今夜……再接下来的节日,只有八月中秋,九月重阳了。
“即是说,在七月到八月之间,长安城外有一件事,需要他出现在那里。为此,他不惜挟持宰相府中女郎,也要出城。”
晏倾眼中浮上一丝赞许的笑。
在场诸人,只有她对朝中事务完全不知,但只有她想到了这一层。
晏倾再道:“我们可以研究一下阿云的相貌。他在梁园中扮女子,作哑巴。我们暂且不知他是否真的是哑巴……”
暮明姝淡淡开口:“他不是哑巴,他会说话。”
她皱了眉,想起那人说话时含糊的语调。
而徐清圆为公主殿下补充道:“他发声很奇怪……郎君,他不是中原人!”
晏倾点头,看着徐清圆:“我不由想到,在徐固失踪后,阿云这个人先于徐娘子出现在了梁园。如果他不是中原人,却出现在梁园,我便不得不怀疑,他在等徐娘子进梁园,他在观察徐娘子。
“徐固的失踪不只让我们疑惑,也同样让外族人疑惑。从此方面可见,徐固叛国的可能性极低——若是叛国,阿云便不会只是留在梁园等徐娘子,观察徐娘子。他观察徐娘子,恰恰说明他并不了解徐固,并不明白徐固失踪的目的。”
皇帝道:“看来晏少卿已经给他定了一个身份了。”
晏倾拱手,道:“陛下是否记得,上个月发往全国的邸报中写,南蛮国要派使臣前来长安,与我大魏建交。按照邸报到达的时间算,此时此刻,南蛮使臣应该已经踏上了我大魏国土,应该已经在前往长安的路途上了。”
他停顿一下,等众人消化一番后,才继续:“阿云非要出城,因为他必须和使臣团汇合……他一定是使臣团中重要一员。所以陛下与林公应当放心,他不可能伤害林女郎。甚至有人伤害林女郎,他还会拼命保护。
“……只要南蛮国想与大魏建交,而不是与大魏开战。”
他对宰相说:“林公可以让鸿胪寺的人去查,南蛮国的使臣名单中,是否有人的名字和‘云’很接近……”
“不必查了!”
一道清朗温润的青年声音从外传入。
昏昏暗夜,无人困顿。此案百转千回,百姓们听得兴致盎然。他们听到有人前来,纷纷回头,让出一位卷着卷宗、眉目雅致如兰的俊美郎君。
百姓们低呼:“长安双璧竟然同时出现了!”
“我早说要来看热闹吧?今晚这案子,不比灯会更精彩?”
来人披着风霜,身后跟着苦哈哈的案牍官员,正是长安县的县令,韦浮——
晏倾站在堂中西侧,徐清圆站在东侧,韦浮立在南侧,向北侧的诸位大官徐徐展开他带来的卷宗——
“当此案发生之时,臣便意识到阿云与南蛮使臣脱不开干系。臣连夜叩门,请鸿胪寺的官员一同查卷宗。我们在南蛮使臣的名单中找到了这个人——
“诸位,他本名不叫‘阿云’。他是南蛮国国王莫遮的第十子,南蛮国王子云延。”
韦浮微微笑:“云延王子先于使臣入长安,探查大魏情形。但是云延王子不能被困于长安,他必须与使臣团汇合。他只好借宰相府中的林女郎一用。
“这整件事,云延王子顶多有探查之心,却其实没有作什么恶。只是与虎谋皮,林郎君不得不想一想,自己是否有泄露什么重要朝政讯息给那位王子。”
韦浮低下眼,淡色眼瞳中带着一丝笑,既像讥诮、又像劝解,既像诱拐、又像护卫。
一重烛火照在他面上,他轻声:“毕竟,这可是叛国啊。”——
影影绰绰的光照在堂中三位年轻人身上。
晏倾清致,韦浮内秀,徐清圆娴雅。三人将整桩故事还原,只听得他人瞠目结舌,大脑混乱。
谁能想到一个挟持宰相千金的事情,最终扯到的,居然是南蛮使臣团?
鸦雀无声中,“啪啪啪”掌声响起。
皇帝叹:“精彩。”
第46章 中山狼15
夜尽天明,天边露鱼肚白,事情已经明朗。
如今问题变成了出城追拿之时,大魏是应该在王子和使臣团汇合之前抓到人,还是应该放对方一马,只要宰相千金平安,其他事心知肚明却不计较?
毕竟是敌国之交,其中分寸,朝廷需要重新商议。
宰相林承盯着堂中站着的那个垂着头的儿子不说话,眼神疲惫。而早朝接近,经旁边内宦提醒,林承从浑噩中惊醒。他迟钝地伸出手要去按惊堂木,要给自己的儿子定罪。
皇帝的手伸来,按住了他。
林承声音艰涩:“陛下……”
陛下却不看他,陛下饶有趣味地看着堂中所立的三个侃侃道出真相的年轻男女。
晏倾和韦浮都是每日上朝的,两人都是他钦点的状元郎,他当然认识,也清楚两人的才气非寻常人能比。而能与他们并驾的徐固的女儿,徐清圆,引起了皇帝最大的兴趣。
皇帝目光闪烁,心中再将“徐清圆”的名字念了两遍。
父亲是天下名儒,母亲是知名天下的女将军,这样长大的女孩儿,大约和寻常人家的女郎都是不同的。这样的女孩儿,只待于闺阁中,是有些浪费才华的。
徐清圆在父亲失踪后仍选择进入长安,是否她也觉得隐居生涯辜负青春?
正如他自己的女儿,暮明姝一样……
皇帝眼瞳静黑,察觉徐清圆在自己目不转睛的凝视下,身子越来越僵。到底还是个小孩儿……他眼中带了丝笑,慢悠悠问道:
“徐娘子,是你和禁卫军说,那个云……我们直呼他为云延王子吧,要刺杀朕?”
徐清圆头皮一僵,缓缓向前走一步,开始找借口。
垂下的视线余光中,她看到晏倾向前走了一步。晏倾温和的声音代她回答:“陛下,当时情况危急,臣与徐娘子发现贼人时,贼人接近东市,接近兴庆宫。臣唯恐贼人趁乱前往兴庆宫刺杀陛下,才让徐娘子向禁卫军预警。
“是臣审度生错,惊扰陛下。”
徐清圆抬起眼,怔望着并不看她、只向皇帝请罪的晏倾。她想到今夜一整晚的遭遇,心中泛起酸楚。
可她凝望着他修长如竹如松柏的背影,心中生起好些怅然——对她这么好的郎君,这么维护她的郎君。
他方才还偷偷跟陛下说她阿爹叛国的可能性很低。
皇帝对晏倾和颜悦色道:“晏少卿一腔爱国之心,何错之有?这一晚上的事,晏少卿反应已经很快了,朕若再加以苛责,岂非不近人情?”
“昨夜之事”,让宰相林承眼皮跳了一下。
昨夜之事,晏少卿算是反应快的话,那他算什么呢?那和云延王子合谋的他的长子算什么呢?
皇帝停顿了一下,观望一下在场诸人的神色,才说道:“好了,此事到此为止,后续等朝上再议。”
他自然不会让京兆府外看热闹的老百姓们听到朝廷打算如何处理使臣团之事,皇帝让这些熬了一宿的大臣们告退回家,修整一番直接上朝。
林承带领众臣向皇帝请安,皇帝摆驾要走,林承回头面向堂中的林斯年。
林斯年无所谓地抬头,对他挑衅地笑了一下,满不在乎。
在这一刻,林承遍体冰寒,意识到了林斯年的险恶用心:林斯年在乎自己被查出来吗?不,他不在乎。林斯年要的就是宰相府名声被毁,要的就是宰相被人非议。
林斯年在梁园案时诱拐人家好好的女郎做什么?林斯年又突然和敌人合作绑架他妹妹做什么?
这个儿子,是为了折磨他。
林承手发抖,怒不可遏地手指林斯年:“来人,给我把他……”
皇帝抬头,再次压下了林承的手。
皇帝道:“子继啊,晏清雨说的不算没道理。你自己家的家事,关上门自己处理吧。没有必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惩处。朕的宰相的名声,不至于用这种事来证明。”
林斯年眸色微闪。
林承则静了一下。
皇帝的意思可以有两种解读:一,不要用“大公无私”的形象去买名声,让天下人赞宰相“大义灭亲”“维护公道”的气度;二,宰相是一国的宰相,代表一国的门面,皇帝要给宰相留面子。
今晚这样的事,皇帝不打算跟林承计较。
林承更相信皇帝是出于维护他的缘故,才放弃追查林斯年过错。他和皇帝毕竟相识这么多年,若是让自己儿子背上“叛国”的罪,自己这个宰相还有何资格屹立朝堂……
林承颤颤地躬身,声音沙哑:“臣谢陛下体恤之恩。陛下放心,臣一定严惩犬子,绝不让他再做错事。”
皇帝拍拍宰相的手,道:“朕信你。”
这一幕君臣之间的温馨,让等候在外的百姓们歌颂,也让在场的大臣们想起陛下和宰相近二十年的无人能离的交情。是否君臣之间真的有这种情谊,让臣不负君,君不负臣?
韦浮竟看着这一幕,睫毛轻轻颤一下,垂下了眼:看来宰相受到的来自皇帝的信任,远比他以为的要深。
林斯年以为这样就能让宰相蒙羞,名声受损,仍天真了些。
而皇帝离去前,突然专门看身后跟随的众大臣。他猝不及防地看向晏倾,目光如隼:“昨夜出事前,晏少卿离宫后,一直和徐娘子在一起?”
晏倾怔一下。
他察觉皇帝似乎别有用心,但他确实不明白皇帝问这个的意图。他和谁在一起,似乎与昨夜案子没什么关系。
他抬起的清黑眼瞳中的迷茫,让皇帝眼中笑意加深。
而皇帝再看一眼默默躲在最后面的徐清圆,见那位娘子听到他的问题,睫毛如蝶翼一样飞颤,慌乱地抬眼望来,又抑制着低下头不敢看。
仅仅仓促一瞥,皇帝已经看到徐清圆的骤然脸红,以及眼中的略微失落,还有些……紧张。
皇帝心想,看来不通情、事的晏少卿遇到的那位徐娘子,非但不是和晏少卿一样榆木脑袋,还有一颗玲珑心肠啊。
晏倾没听懂的揶揄,徐清圆听懂了。
皇帝抬手要拍晏倾的肩,看到晏倾神色僵硬,他的手停顿了一下,背到了身后,不为难这个青年才俊了。
皇帝笑着说:“那可精彩了。朕的广宁公主,也心慕晏少卿啊。清雨你啊。”
晏倾终于意识到了皇帝的意思,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徐清圆一眼。徐清圆与他目光对一下,又低下了头,手指攒紧袖中帕子。
而暮明姝咳嗽一声,才让晏倾看了她一眼。
公主殿下神色也很勉强,对他颔首一笑,做戏的心情没有多少。
众人心事各异地告退。
徐清圆跟在诸位大臣身后,默默想着皇帝那揶揄,是调侃晏倾吗?她不禁为晏倾担心,若是陛下真的将公主许配给晏倾……这时候,徐清圆听到走在自己身前的两位鸿胪寺的官员小声说话。
一个愁眉苦脸:“南蛮使臣团该用什么礼节刚商议好,现在就出了这种事,是不是又得重新廷议?我已经好几天没挨家了,我家夫人都生气了。”
另一个道:“哦,礼节已经商议好了?我休沐了两日,你们办事不慢啊。你们本来商议的是用什么礼节?”
前一个人回答:“当然是君臣之礼了!前朝好多典籍记录都弄丢了,我们和礼部那群老头花了好多时间找古籍资料,才勉强找到点儿依据。咱们和南蛮建交,就应该按照‘异内外’的道理,南蛮国的地位当在诸侯王之下,我们用对诸侯王的礼节对他们就好。”
后者抚须:“唔,异内外,不错不错,有些道理。他们一个蛮夷国,总不能比诸侯王位子高。你们商议的不错。”
徐清圆听着他们这么说,若有所思,欲言又止。她默默想到了自己读书时听阿爹讲那些国与国之间的礼节时,爹不是那么说的……
她有心想提醒几位大臣,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提醒朝中大臣很奇怪,旁人也不会尊重她的意见。
她默默低头,心事重重地想着这些。
韦浮在后咳一声:“露珠儿。”
她回头,对他行一礼。
她以为自己这位莫名其妙的师兄叫住自己,又要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但是韦浮只是叫了她一声,看着她笑了一笑,并没有再说奇怪的话。
他温雅俊秀,跨过门槛,抬起头,轻声:“露珠儿,天要亮了啊。”
徐清圆从他肩头看去——
穿破层云,旭日东升,红霞铺天。
那横亘了许久的黑夜,被驱开一片洞,日光从中照射而下,长安城笼罩在晨曦与白雾中,巍峨雄壮,朝气蓬勃——
这一日早朝中发生的事,我们不得而知。
长安城中百姓津津乐道的,是昨夜的宰相家热闹的家事。他们传得神乎其微,一开始只是“宰相家郎君绑了自己妹妹和外国使臣合作”,后来已经传成了“宰相和异国使臣勾结,说不好要叛国”。
不得不感慨,大魏朝民风的开放——街头巷口上这些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演义,朝廷并不派人禁制。
长安城的百姓在茶前饭后既可以追忆前朝的太子羡,也可以编排如今的当朝宰相。这些传言只要不闹出大事,朝廷往往听之任之,不加干涉。
但是林承驱车一路回府,听到茶馆中百姓们对自己的编排,心中又痛又震。
他为国操持数年,从更早的时候就为了天下奔波。他熟读诗书,严于律己,将圣人之风当做目标,希望大魏国民昌盛,万代可期。兢兢业业数十年,他的口碑,被林斯年如此败坏。
当夜宰相府中众人悚然,仆从们纷纷去请在屋中抹泪的长陵公主:“殿下,您快去看看郎主,他快要将郎君打死了!”
长陵公主本就对自己夫君曾经和他人生过一个林斯年而耿耿于怀,如今自己女儿因为林斯年而被绑,她没有冲过去找林斯年算账,已经十分客气。
虽然夫君安慰她说敌人不会动女儿一分一毫,女儿很快会被寻回,但是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这么丢了,她如何不急?
红着眼睛偷偷哭的长陵公主听到宰相在打林斯年,只觉得快意:“活该!我早就说他这个儿子不是好东西,让他不要把儿子寻回来。他非不听,非要找儿子……林斯年是儿子,若若就不是他女儿吗?
“我们若若那么可怜,呜……”
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是侍女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拨,说林斯年要被打死了。这位心善的长陵公主心中便开始不安,她想到自己夫君往日那严苛的家风,也确实怕林斯年死在夫君手中……
她并非维护林斯年,她要维护宰相的名声。
夜灯飘摇,咣咣打在门窗上。长陵公主被侍女扶着去后院。走在长廊中,她看到庭中触目惊心的一幕:
数十卫士手中拿着木棍,围站庭院。庭中的林斯年被五花大绑,被打得倒伏在地上,爬不起来。而棍棒加身,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哐哐”的敲打落在林斯年身上,骨头断裂声让人心惊。
长岭公主迷惘地看到自己夫君坐在太师椅上,直面那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
林承面无表情,林斯年手上脸上、全身都是血,却也面无表情。
父子二人的傲骨,在此时的相似,带给旁人震撼之时,也有惊惧——谁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长陵公主不禁叫道:“夫君,大郎要被你打死了!”
坐在太师椅上的林承垂目,看着血泊中的林斯年。他淡漠无比:“玉不琢,不成器。只有打断他一身骨头,他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长陵,你得庆幸他对朝中事务不熟,不然他将之告知那位云延王子。今日等着他的,就不仅仅是几棍子打了。”
长陵公主犹豫道:“……但是,他快撑不住了。”
林承道:“是么?林斯年,你服不服?”
长陵公主祈盼林斯年说个“服”字,可她只听到了深夜中,林斯年沙哑的低笑声。这个血泊中的青年浑身沉痛,一点都爬不起来,可他抬起头,满脸血中的眼睛因过亮,而带着骇人的扭曲诡异神色。
林斯年喘着气:“玉不琢,不成器……你晚了好多年啊。现在会不会太晚了?难道我长成的样子,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他眼里带笑,笑中凶狠如狼,语气却亲昵:“爹,你哪里不满意?我再变本加厉好不好?”
林承“砰”地摔了手中杯盏:“你绑架若若,还不知悔改!”
“我确实对不起若若,”林斯年声音很轻,语调缓慢,带着疑惑,“可这难道不是爹言传身教教给我的吗?我丢掉若若,和爹丢掉我和娘,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长陵公主不敢去看林承在夜中的脸色,她想那一定是苍白的、麻木的。她一直知道夫君在娶她之前,曾有过一个前妻。但那是林家不能提的忌讳,这么多年,只有林斯年敢提。
林斯年从血泊中爬起来,笑着看林承:“我还比爹你强些呢。”
林承咬牙:“给我打——”
木棍再一次地招到林斯年身上,将这个刚刚爬起来的青年再一次打倒。林斯年疯狂大笑,满嘴血迹,他笑得更加戾气满满:
“爹,我这条命不值钱,我命比草芥。我可以拿我这条命给若若赔命啊,但是爹你的命值钱啊,你怎么拿你的命给我和娘赔命啊?
“爹,找我回来的后果你不知道吗?我就是来折磨你的啊!如果惧怕,你杀了我,丢弃我,毁了我啊!像你对娘做过的事一样,你不是很擅长吗……”
林斯年又对公主笑:“殿下,你知道你夫君是怎么抛弃我娘的吗?你知道我和我娘是怎么长大的吗?你知道他是多么虚伪可怕的人……”
林承怒吼:“给我打!”
宰相吼声、棍棒打击声、青年疯狂的笑声,都让宰相的后院变得像人间地狱一样。
这夜色诡谲,长陵公主不禁打个战栗。多年来只见过夫君尽忠职守一面的她,开始好奇夫君的另一面。林斯年口中的“娘”,遭遇过什么。
林承是付出了什么,才娶到她的?——
这一夜,徐清圆秉烛写字。
她没有再见晏倾,因她此时已不方便再去见他,给他造成困扰。
傍晚的时候,风若登门来拜,告诉她说,晏倾明日就要离开长安,可能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了。
徐清圆猜晏倾是不是被安排去追拿云延王子之事,但她又想到七夕夜时晏倾就说自己要离开长安。朝廷之事她不好多打听,只是心中惆怅,无言以对。
徐清圆不愿再多想那些,她熬夜写字,将精力放在另一件事上——
朝中人都以为皇帝将救宰相之女、和使臣团谈判的事交给了晏倾,所以晏倾才要这么快地离京。
正扮演着爱慕晏少卿角色的暮明姝本心烦意乱,因为皇帝训斥她七夕夜乱跑之事而生气。她听到晏倾要离开,想到自己如今的立场,立刻骑马出府,登上城楼为晏少卿送行。
守城的守正欲言又止:晏少卿在楼下,公主殿下要送人出行,连人都不见,是不是太卑微了些?
可是暮明姝一路寒着脸,让守正不敢说话。
暮明姝登上城楼,看向城外的车马,目光微微闪烁一下。
杨柳依依,灞水边,她看到了简单的一车一马,看到了晏倾那个走到哪跟到哪的侍卫风若,看到了长身如玉的晏倾。让她意外又不意外的是,她也见到一辆马车停在路边,翡翠长裙的徐清圆被侍女从车中扶下,向晏倾走去。
暮明姝手摸着自己右手上的绷带。她一边看着下方的有情男女,一边抚摸着绷带。
绷带下手掌心的伤,是七夕那夜跟云延王子动手时弄伤的。她又惊又怒,因她竟然会输给云延。
暮明姝睫毛低垂,面无表情地拆掉手掌心的绷带,看着自己手心被划出的这一长条伤口。
她曾经历战争,她曾武艺高强,可她竟然会在多年后的一场打斗中,输给了一个异国王子。多年奢侈的、萎靡的公主生涯,确确实实让她堕落,磨灭了她昔日一些锋芒。
输给云延,便是她失败的证明。
而同一时间,七夕那夜根本什么也没做的太子暮长亭,在事后被林承安上了“护卫有功”的功劳,得到了朝臣的夸赞,皇帝的赏赐。
暮明姝仰头,看着天空中飞过的高鹰。她看着那天上自由自在的鹰,心想是不是自己会一直这么输下去。
身后一声咳嗽。
守正声音恭敬:“韦县令请。”
暮明姝头也不回,听到韦浮向她请安:“公主殿下来送晏少卿吗?”
暮明姝回头,静静看一眼这位面容斯文、眼中总是噙着笑的韦浮。她缓缓道:“韦郎君也是来送人的?”
韦浮眼中笑意深一下。
但这笑意从来不达眼底。
他温文有礼:“臣是奉上峰之命,来守正这里调查更多线索证据。林女郎被抓一事,林公须要一个信任的人。”
暮明姝目光一闪,他的意思莫不是说,晏倾出城和林雨若被绑,根本是两回事?满朝廷都以为晏倾是为了林雨若出城,韦浮却暗示了她另一个答案。
这个韦浮……
暮明姝终于认真地看向这位自己从来没仔细观察过的洛阳才子。她问道:“所以是你出城去追捕云延,救回林雨若?是你要去跟使臣团谈判,而不是晏清雨?”
韦浮微笑:“臣尚未答应老师。毕竟臣是长安县县令,县令轻易不得离开自己任职之地。臣一个小小县令,当不起那般大事。”
暮明姝眯眸。
一个小小县令,会主动介入此事,还在所有人未察觉之前,就翻出了使臣团的名单吗?
暮明姝看他半晌,不再说话,转过身,仍看着下方依依惜别的年轻男女,依然用手抚摸着自己受伤的手掌。
韦浮看着她的动作,微笑寒暄:“殿下这次输的有些惨淡……”
“咣——”
一把匕首射来,韦浮一愕之下,暮明姝转身将他一把推到城墙上,另一只完好的手将袖中匕首,扎入了土墙。
暮明姝盯着青年的脸,垂下眼:“韦郎君何故频频挑衅于我?你指的输,指的是哪一面?本殿下从未输过。”
韦浮被她强势所压,只愕然一下,目中依然平静,缓缓说:“殿下打斗上输给云延,不是输吗?情场上输给我那师妹小露珠儿,不是输吗?朝堂上输给什么也没做、可能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的太子殿下,难道这也不是输?”
暮明姝靠近他,气息与他相贴,她美艳的面孔几乎挨上他的脸。
她声音很轻:“洛阳才子,你是很厉害。但是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与你并无交情。”
韦浮眼中带丝笑:“我与殿下合作,如何?”
暮明姝挑眉,意外这世上竟然会有人和她合作——正如韦浮所说,她一直在输。
暮明姝轻声问他:“你要什么?”
他侧过脸,唇几乎贴上她手腕,让她颤一下后缩。他的睫毛轻轻擦过,声如呢喃:“你又要什么呢?”
韦浮慢慢按住她的手,取出她那把匕首。他向前走,轮到尊贵的公主殿下向后退。
尊贵的公主殿下退到了城墙围栏处,退无可退,韦浮垂下眼,将匕首放于她手中。
他淡色瞳眸中依然带着那种不达眼底的笑,他整个人像是墨色暗夜中的一点白,但这个白,也只有那么一点儿罢了。
城楼上的风吹着二人衣袍。
韦浮抬头,看着暮明姝:“与我合作,我让你赢,如何?”
第47章 中山狼16
城楼上的风静谧, 呜鸣声如雨点。这让暮明姝想到战场上的振羽声。
交战的鼓点,弯曲的兵刃,燃火的长梯, 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死尸……很多次午夜梦回, 暮明姝都以为自己仍停留在战场上,仍留在那个似乎找到自己一生价值的时刻。
但是当她起身, 当公主寝舍的芙蓉锦帐掀开,当侍女们袅袅从卷帘下走过, 跪拜于她面前……她便知道,建功立业是男人的奖励,女子嫁人才能让皇帝对她放心。
她四顾之时, 看到自己府中没有府兵,没有幕僚, 没有抑扬顿挫的廷议上大臣们的争执声。倒是有绣花针, 有精致的衣袍, 有美丽的花钿妆。
而今在这城楼上, 来自洛阳韦家的当今状元郎问她,她想要什么。
这真是荒唐而可笑。
暮明姝语调沉而懒:“我出生前, 有鬼怪传说,说我不祥。爹想打掉我这个孩子, 好迎娶当年林承的亲妹妹, 和林承建立绝对友好的友谊。我没有被打掉, 是因为生母努力阳奉阴违,不惜在府中传那与鬼神之说相对的祥瑞之言,说我没有不祥。而当年的未过门的主母仁善, 主动要求我爹留下我这个孩子。
“我是个女儿, 大家都长舒一口气。但是大家也不敢掉以轻心——南国有女将军, 也有女相啊。谁知道我长大后,女子为政者不会更多呢?
“我幼时多病,多灾,自上到下谁都将我当下人使唤。谁让我生母卑微,只是一个烟花女子。八岁的时候,生母死了,死前哭着问我是不是恨她生下我来受罪。其实我本来是恨的,但是她死后,我就不恨了。我渐渐大了,和家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们都不一样,我可以帮我爹上战场,帮我爹打天下。那几年,是我最快意的几年,也是爹最赞赏我的几年。
“后来南国没了,世家里有声音说,是因为太子羡启用女子为政,招来不祥。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是一块蒙羞布,但是大家心照不宣地用起来这块蒙羞布——因为世家要崛起,相权要制约皇权,世家中的优秀儿郎们都缺少机会,怎会把机会让给女子?
“我成了一块烫手山芋,成为皇帝的爹拿金银来打发我,抽走我手下所有兵马,让我去游山玩水。这一游,就游了整整五年。皇后死了,太子要选太子妃了,父皇终于想起来我还没成亲,我的婚姻还可以给他的王道上添砖加瓦,助他更好地治理天下。
“我回来长安,就是用来联姻,用来帮父皇实现他的一重抱负、筹谋的。
“从南国到大魏,何谓王道,大家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我爹做皇帝,做丈夫,做父亲,应该都是及格甚至优秀的那种人。连对我那性情懦弱的太子弟弟,他都愿意拉扯着,教着,恩威并施着。
“他唯独不喜欢的,只是我这个烫手山芋罢了。
“我会想,我出生前那些鬼神不祥的预言,在他心中,到底念了多久。”
城楼上的公主殿下落落说着这些,抬头,她淡淡看眼聆听着的韦浮。她慢慢道:“而今,你问我想要什么?
“我不要什么多余的东西。我要公正,我要得到我本应该得到的东西。我要我弟弟能得到的嘉赏,我同样能得到。我要公平!
“我这一生,要战,要斗,要争,要抢!才能得到我要的公平!
“洛阳才子,你和这样的我合作什么?你觉得我能给你什么?我自己的命运,都尚在漂泊,游离不定。”
韦浮凝视着暮明姝,他透过这个公主冷漠的眼瞳,看到的却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怒火和野心,有时候可以互相置换。
韦浮慢慢说:“殿下,你不知道,要忌讳交浅言深吗?”
暮明姝看着他:“我以为,你要与我合作的话,我当以诚心相对。不占你什么便宜。”
韦浮怔了一下。
他眼底那若有若无的笑意收了,客套与疏离退散了很多。靠在围栏上的暮明姝发现,当韦浮不那么“端方君子”的时候,他本身气质是有些凉薄的。
他是夜里的一点白,白日的一点暗。提灯行长夜,才是他本身灰色混沌的模样。
韦浮轻声:“殿下生平,我都知晓。我的生平,则在我娘逝世那个时间,分为了前后两部分。我娘离世前,经常收到各种书信,指责她乱国,说她无能招至灭国,连她昔日朋友都这么指责她。还有人问,女将军生死不知,女相怎么活得好好的?
“我不知道我娘是否受到这些信的影响,但是有一日,她收到了远方的信件,去一个地方帮助当地官员协理某事。我和爹都很高兴,以为大魏朝皇帝要重用我娘,我娘会重新好起来。
“我娘死在了这个路途中,我和爹赶到时,说她渡江时掉水而死。随行包袱中搜到的,依然是那些指责她为什么活着的信件。
“殿下将自己的不忿告诉我,我也将我心中不解告知殿下。殿下问我想要什么?”
他笑了一笑。
他说:“我要以血换血,血债血偿。”
暮明姝垂眸。
她道:“你要报复那些信的主人?”
韦浮笑了,卸下面具的他,笑意凉薄而轻蔑。他道:“被人利用的蝼蚁罢了,我岂会在乎他们。只是我不瞒公主殿下,我在查整件事时,也许会闹得天翻地覆。
“我不是什么好人。与这样的我合作,你也要提防。”
暮明姝低下眼,突然忍不住笑。
她说:“这岂不是说,你我的合作,暂时都给不了对方什么好处?”
韦浮扬一下眉,也笑了。
她撩起眼皮,美艳的眼波在他眼底一勾,缱绻万分。
她慢慢说:“嗯,我喜欢这种。”
她伸出手,韦浮顿一下,伸手与她交握。
韦浮望着她:“殿下若与我结盟,那便是一年不少……”
暮明姝接话:“十年可期。”
她道:“无妨,我要走的路,本就没那么容易。不过现阶段,韦郎君倒是可以指点我一番,我该如何走出婚姻这个困境?”
韦浮说:“为什么非要走出来?婚姻不能加以利用吗?为何不釜底抽薪,置之死地而后生?”
暮明姝目色一闪,盯着他半天。
她这时候真的开始有些遗憾了:“可惜你是关东大世家洛阳韦氏的郎君,父皇不可能让世家坐大,不可能让我嫁你。不然……”
韦浮怔一下,笑了一笑。
他喃声:“是啊,可惜。”——
城楼下,徐清圆带着侍女兰时,为晏倾送行。
徐清圆来的时候,才发现官员们都没有来。她一人在这里,实在突兀。她犹豫着要离开的时候,晏倾已经向她走来。
二人立在灞水边,默然无言。
另一旁的风若正拉着打算与他们一同离京的一位大理寺主簿,津津有味地向对方介绍这位徐女郎和自家郎君有何前缘。在主簿不停的高呼声“哦”中,徐清圆和晏倾这边气氛更加僵了。
晏倾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生平亲自拒绝一位女郎的爱慕心,也是头一遭。以前那些女子,都有风若等人帮他挡了。所以唯独有徐清圆,在拒绝之后,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甚至有些走神,默默地想,或许应该也没什么。曾经她爹也拒绝过太子妃的事,他那段时候只是在生病,似乎并没有很难过。
然而晏倾想着,又开始不确信。他的病让他很难记住曾经的情绪,即使当年很难过,事后他也很难再次回想起来……晏倾便默默想,徐清圆应该很难过吧。
他自己,心脏都像在一点点被针扎一样。
他无力地面对着徐清圆,不知如何是好,只希望她不要再落泪。
然而徐清圆与他心中的沉郁似乎并不完全一样。
她并没有太多哀伤,至少风若都看不出来徐清圆情绪哪里不对,风若还在跟人闲聊。而徐清圆望眼晏倾,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封已经封了蜡的书信,递给晏倾。
晏倾怔忡。
他心脏在这一刻停了一瞬,想到了自己曾经看到过的无数次的男女之间送情诗、含有爱慕意味的书信的故事。
他的心脏因这种猜测而更无力,却也生起些欣喜,还有茫然。
徐清圆轻声:“郎君,这书信你拿着,回到车上再看吧。”
晏倾默然,心想他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看什么情诗,徐娘子将他想的豪放了。
他手如千钧重,只怕自己那稀薄的情感因一封信而发生改变。他不愿去改变一切,他便又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给我的?”
徐清圆愣一下,“嗯”一声。
她不解地眨眼,凝望着他,不明白晏倾为什么这么犹豫。
她看晏倾睫毛浓纤,其下一双冰雪眼瞳看信的神色,迟疑踟蹰,神色变化不定。他文秀的面容,都因此时而苍白,时而染红。
徐清圆怔看着他,突然脸红了:莫非他以为这是私相授受?
她岂会在七夕之后,还对他纠缠不清?晏郎君真是……
徐清圆心里又恼又羞,正要解释自己的真实意图,却见晏倾抬起睫毛,飞快地觑了她一眼后,将信极快地抽走。
他声音低柔:“娘子保重。”
多余的话一句不说,他转身便向马车走去。
晏倾和风若、主簿三人驱车骑马而走,兰时呆呆地站在徐清圆身后,看晏郎君走得那么果断,她颇为不可置信,同时为自家女郎惋惜。
兰时:“他就那么走了?什么也不和娘子说?娘子可是……”
徐清圆说:“兰时,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我与晏郎君清清白白,晏郎君查我阿爹的案子,我是其中一个嫌疑犯,或者证人。我与晏郎君之间,只有这样的关系。其他的都没有。你小心祸从口出,坏了晏郎君名誉。”
兰时看眼徐清圆低下去的神色,她突然明白什么了,叹口气,闭嘴不语了。
徐清圆扶着兰时的手往城楼下的马车方向走,她忽而回头,看身后的杨柳依依,灞水流波。
兰时问她:“是不是有些可惜?”
——毕竟是对她家女郎那么好、为人又那么清正优秀的有为郎君。
徐清圆微微笑了一下,怅然、迷惘,又青春美好。
她垂下眼,眉眼清婉,亭亭玉立:“只是可惜我身为女子,终究男女有别。我无法赠晏郎君一枝杨柳……此事到此为止吧,兰时,我们都不说了。”
她日后,再不要念着晏倾,再不要为难晏倾,再不要让人生误会了!——
马车走了半日,中午时他们停下来休息。风若钻进马车,看到晏倾仍盯着案上那封信。
晏倾已经纠结了很久了。
风若笑道:“郎君,徐娘子那么害羞的娘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你写信,你收都收了,怎么还不敢看?”
晏倾眼下肌肤晕起一些薄红色。
风若盘腿而坐,嘲笑他道:“你拒绝了人家女郎,人家女郎都大大方方的,你看你这样,你是又后悔了对吧?我早就说了,徐娘子那么漂亮……”
他趴下了,下巴抵着小案,手指在案几上敲,慢慢摸向那封信:
“徐娘子又漂亮,又聪慧。她还温柔,不会跟人吵架;她说话声音那么小,不会吓到郎君;她说话也不是很多,郎君不会嫌她打扰到你;而且你都摸人家娘子手好多次了,我看郎君都不怕碰到人家了……
“她完全就是郎君你会喜欢的那种女郎嘛。郎君你这么害羞,就应该有这么一个女郎……”
他要打开那封信,晏倾低声斥:“风若。”
晏倾将信抽走。
风若挑眉。
晏倾少有地说了他一句:“你句句不离她,我倒应该为你和徐娘子说亲了。”
风若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唔,这样也不错。我也蛮喜欢徐女郎的,而且我武功这么好,可以保护她。她识文断字,我武功天下第一,我们两个也挺配……”
晏倾:“……”
他皱了眉,斥责声音抬高:“风若!”
风若乌黑的眼珠子看他。
晏倾声音放低:“不许败坏女儿家名声。”
风若嘀咕:“你自己不要,还不许别人要……”
晏倾耳边嗡嗡,又有一个时刻没有听到风若在说些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大约恍惚了那么一息时间,呼吸变得急促了,紧张之情再次生起。
他握着信的手开始出汗,他终于艰难万分地深吸口气,打开了这封信。
风若期待地观察郎君的反应。
他见晏倾拆信时耳根通红,眼眸润黑,晏倾带着十二万分的羞涩去拆开那信——然后风若非常罕见的,在晏倾面上看到了一段空白。
风若软骨蛇一样凑上去:“写的什么?”
他这个人整天舞刀弄剑,没空读书,他只被郎君强逼着学着认识了一些简单的字。他凑过去想看徐女郎的“情书”,一看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字,头就开始晕了。
而他定睛一看,凭着十个字里认识三个的水平,他惊呼:“这信好像不对……”
晏倾神色肃然了些,低声:“坐过去些,不要看,这是朝政上的事。”
——换言之,徐清圆根本没有给他写什么表达爱慕之心的书信。
他自寻烦恼了一整个上午,皆是荒唐。
晏倾掩下心头那点儿失落,去看徐清圆这信。信中写的内容,是徐清圆说自己听到鸿胪寺关于南蛮国礼数的商定,她认为不妥。
她虽觉得不妥,但她无官无职,一介女子,不好跑到鸿胪寺去纠正。她只好通过晏倾去提醒朝堂,若是晏倾觉得有道理,暗示鸿胪寺也无妨。
徐清圆认为,不能用诸侯王以下的礼节对待南蛮国。
两国终究是平等的,是可以交战的那一类敌国。若是以君臣礼相待,将南蛮国位等于诸侯王,那么双方关系和谐时无妨,若有朝一日,南蛮国不再与大魏友好,不再来朝见,那么南蛮国就相当于“叛臣”。而叛臣,朝廷是一定要出兵征讨的。然而若双方只是关系不善,却并无侵略,大魏何必非要去征讨他国?
南蛮那样的地形,得之失之,对大魏都并无意义。
如此伤民劳财,大魏却得不到什么实质好处,何苦来哉?
不如一开始便以兄弟国礼数待之。日后双方反目,无征讨压力,大魏不必动武,反而轻松。
徐清圆在信中称这是自己的薄见,也许有错,晏倾可判断之后,再自行决定。
晏倾沉思一二,嘱咐风若和外面的主簿:“先赶路返回方才路过的驿站,我写封信给鸿胪寺。”
他将给鸿胪寺的长官写信,也将附上徐清圆这封信。
徐清圆得她父亲教诲,她对礼乐的了解,未必比鸿胪寺那些官员要弱。何况大魏朝因战乱而丢了很多典籍,而那些典籍,也许都在徐清圆的脑袋里,都被徐固完好地存在自己唯一女儿的记忆中——
深夜之时,中书省灯火仍亮着,身为中书令的林承仍在办公。
中书省的官员们都知道宰相家儿子弄出的事,这几日便都不敢打扰宰相。此夜此时,中书省寂静万分,林承从书案中抬起头,看到昏昏室内,只有他一人。
他愣了很久后,扔了笔,揉着自己额头。
若若被掳走的事,他已决定让韦浮出城亲自去追。只有韦浮的能力,让他相信韦浮既可以和南蛮国使团友好谈判,又将若若平安地救回来。
而若若如果发生什么事……可以让韦浮娶了若若。
林承对自己这个学生非常满意。
只是他也知道韦浮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为名为利,韦浮总要占一项。他若给不出韦浮好处,韦浮便会一直用县令不得离任的借口,推搡着不出城。
林承嘲弄地笑了笑,心想罢了,韦浮不是查他母亲的事吗?只要韦浮肯出城,林承愿意给出一些线索。
正好这线索,也许可以针对出城的晏倾。
林承目光暗了暗,因他至今不知道晏倾离开的真正目的地。他心里总觉得不安,可他知道这是陛下的命令,他不能派人追踪。何况大理寺查案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林承没必要事事上心。
但愿他只是想多了。
林承琢磨着韦浮和晏倾这样优秀的青年,便再次想到了自己家中的林斯年。
他不禁头痛得更加厉害,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才能掰正自己这个儿子。林斯年有话说的没错,他对儿子的管教,已经晚了近二十年。
然而、然而……
林承想,不如让林斯年去军中历练吧。
让林斯年去和军人们待在一起,让林斯年不要总当那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也许时间长了,林斯年总能成为他希望的那种国之栋梁——
宰相府中,林斯年在被关着禁闭。
但是关禁闭又何妨,他锁在自己屋舍中,开了一坛又一坛的酒。他坐在地上喝酒,一坛又一坛,喝得烂醉如泥,喝得身上的伤痛得厉害。
但那些都比不上他心里破了的那个洞。
那个洞中的茅草屋经历着猎猎寒风,暴雨侵袭,而今茅草都要被吹没了,空荡荡的,家徒四壁。
心里破了的那个洞,还在不断地裂开。
林斯年恍恍惚惚地喝酒,一边喝酒,一边拿着匕首刻一个玉石观音像,一边又低笑。
他是如此的不正常,如此的桀骜阴鸷。他细致地刻着这尊小玉石像,又在玉石像将成的时候,匕首向下重重一划,刺瞎了玉石像的一双眼睛。
他将瞎了眼的观音像丢在地上,头重重磕在身后的木门上,闭上了眼。
他脑海中时而想到娘亲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笑容,时而那些红色血泊向上弥漫,淹没了所有。他还会看到林雨若飞奔着在夕阳下跑入他怀中,开心地叫着他“哥哥”;他最后看到大火灼灼,徐清圆义无反顾地跳入火海。
梦境和现实混沌,酒水麻痹认知。他糊里糊涂的,以为自己在梦中,看着血流成河中的阿娘,也无能为力地看着徐清圆一次次跳入火海。
他突然又想到了泼墨一样的深夜中,徐清圆从乱糟糟的百姓中走出来,泠泠长立,指证他和敌人联手挟持林雨若。
她当时的眼睛,明亮,安静,温柔。
和梦中那如死水般的眼睛完全不一样。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这样对他?他千千万万地念着不想她死去,她费尽心思地要让他倒霉!她和晏倾看起来,那么的郎才女貌,那么的好……
他真想得到她,真想拉她一同来这个泥沼地狱。
而他会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些事,比梦里提前了,他就能早早地切断徐清圆和晏倾的任何可能,他是不是也能得到徐清圆信赖的目光,温柔的笑容。
这个泥沼实在太浑浊,太冷了。他真是又恨她,又想求她下来。
恶魔一样的念头借着酒水的腐蚀,在林斯年脑中扎根。林斯年糊涂中,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但他确实因徐清圆可能扑入自己怀中的一幕而觉得快意满满。
越想越魔障,越想越觉得他可以得到和梦中完全不同的结局——只要他提前得到她!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喝完了最后一坛酒。酒坛被他踢倒,他翻上房梁,扬长而走——
到了深夜,永宁坊陷入了幽静。
更漏声断续,徐清圆和侍女兰时所住的府宅,早早熄了灯。
一片幽暗中,徐清圆睡在暖帐中。她忽然被一股浓郁的酒液惊醒,一下子坐起时,一个高大的男人一把掀开帐子,将她压倒在床榻间。
他捂住她的嘴,渴望贪婪的呼吸喷在她面上。他手指一寸寸抚摸她下巴,捏住她发抖的肩膀。
他轻喃:“露珠儿,你是我的。”
一把按下她,扑上去!
第48章 中山狼17
深夜万籁俱寂, 月藏云后,星光寥寥。
徐清圆惶然地睁大眼,因惊惧而脑海出现短暂空白。可她无法呆滞, 这按着她的男人,酒气缠身,亲她发丝、眉眼、面颊, 她浑身发冷, 怕得想尖叫。
她的嘴被捂住。
林斯年缠绵而贪恋地喊她:“露珠儿, 露珠儿……”
从未有一刻, “露珠儿”的唤声让徐清圆这么的害怕。
女子天生体力弱于男子, 女子天生于此方面容易受辱。
被压在床榻间羞辱的徐清圆快要喘不上气, 眼眶睁大,豆粒一样的泪珠渗出眼眶。衣领被向下拉,缠于颈下的黑发也被那人疯了般地亲着,徐清圆则如溺水般, 冷汗淋淋。
她伸出纤细的手腕,向上拉扯床幔想逃出这里。那人将她拖回, 将她从后抱住。
他表现的,好像对她何其深情一样:“露珠儿, 别离开我……”
嘴被他捂着发不出声音,只闷闷地挣扎。
帐中的光云雾缭绕, 像迷路一样。女郎发丝间尽是汗, 衣襟冰凉地贴着身子,他的手在游走……徐清圆颤颤地手向外伸,她碰倒了床榻外的小几。
小几倒下发出闷闷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在夜中清晰无比, 却不一定惊醒更多的人。
徐清圆努力地让自己冷静,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发抖。她一边被人当玩物一般欺凌,一边绞尽脑汁地想到了自己枕下有一把剪子。
剪子原本是兰时晚上做女红时留下的,被她随手扔于枕下。而今恍然之际想到那剪子,徐清圆手勉强地向枕上抚摸。
而林斯年以为她动情,以为她屈服。
他低头吮去她脸颊上的泪,轻柔道:“我梦到你那么讨厌我,可那毕竟是梦。一切都还没开始,你好好地来我身边,陪着我好不好……我帮你洗清你阿爹的冤屈,我以后娶你……只要你来到我身边!”
徐清圆摸到了那把剪子,她呜咽了一声。
林斯年松开捂住她嘴的手,他眷恋地看着身下美人,思绪在一瞬间糊涂。好像他沉浸在自己那个梦中,他在那个梦中如何强要她,她如何消极……
她在梦中认命,在这里也是一样的吧。
林斯年晃了晃自己浆糊一样的脑袋,他低下头颅时,一道寒光袭来。他猛地抓住徐清圆的手腕,看到剪刀距离他脖颈只剩下一寸。
他迟钝地看向徐清圆。
而躺在下方的徐清圆发现自己仍被他制住,自己根本抗拒不了他,心中是何其绝望。
她泪水掉的更多,而林斯年俯下身,眼圈发红,阴狠地按住她下巴:
“好一个贞洁烈女,竟想杀我!你若当真那么贞洁,你为什么披晏倾的外衫,为什么和晏倾逛街……
“在我面前装刚烈,在他跟前你是巴不得他睡了你吧?你以为你多圣洁,你和他到哪一步了?”
他掐着她下巴的手用力,眼底神色阴鸷。他快要将她下巴掐断,而她只是在发着抖哭。
她哭的时候并不是那类嚎啕大哭的样子,她是大家闺秀,她哭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眼泪断了线地往下砸。
林斯年便看着她这么柔弱,这么可怜,乌眸像湖水一样,尽是潋滟春波。她平时的样子端雅秀美,可她被欺负后更加美,让人生出暴虐的冲动——
想欺负她。
林斯年脑子被酒占满,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好像无数次地压着她,强迫她。他混混沌沌地真的以为梦境就是现实,他绝望万分,说着梦境中才会说的话:
“你让他亲你了,还是睡你了?你天天脑子里想的都是谁,以为我不知道?
“我碰你一下你就发抖,你在他那里是不是扑着……”
“砰——”
他那些恶劣的肮脏的话没有说完,眼睛突然空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下一直在掉眼泪的徐清圆,他想扭头,但是下一刻,他轰然倒下去,摔在了徐清圆身上。
他的后脑勺在流血,花瓶碎片掉在床榻外。
兰时发着抖,茫然了一瞬,才扑过来,将徐清圆从林斯年身下扶起来。
她看到徐清圆满面乱发、中衣凌乱的凄惨模样,心跟着一同抖起来。兰时慌乱地用被褥裹住徐清圆,跪在床上给她擦眼泪:“没事了,没事了,娘子,你还好不好……”
天地昏昏,只有主仆二人共同面对此事。
没有给人留下伤痛委屈的时间。
徐清圆被兰时扶着,赤足立在床榻外。兰时为她披上一件斗篷时,她手勉强不抖了。泪眼朦胧中,她鼓起勇气和侍女一同去看倒在床上的魁梧青年。
她再侧头,看到窗子果然打开了,寒风吹彻。
兰时气得脸白:“我听到里面动静,才进来看……他怎么敢这样!宰相不是把他关起来了么,他怎么还能出来!他怎么敢这样冒犯娘子!”
徐清圆轻声:“他毕竟是宰相的儿子。”
谁又敢对他如何?
兰时脸色更白了,她握着徐清圆的手一直在发抖。她惶恐地看到男人后脑勺缓缓流出的血迹,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我会不会杀了他?”
徐清圆同样一慌,可她此时不敢靠近那张床。
最终是兰时大着胆子去试了林斯年的呼吸,兰时不知是庆幸还是恐惧:“娘子,他只是被我砸晕了,他没有死。”
死了,兰时就是杀人犯;没死,徐清圆该怎么面对醒后的林斯年?
徐清圆怔怔想着这些,眼睫上沾着的泪水再次掉下一滴。
这个世道对女子并不公平。即使民风已经十分开放,即使前朝都有女子为政,可是任何女子面对她这样的遭遇,尤其对方还是位高权重的宰相的儿子,解决办法几乎都是忍气吞声,嫁给那个人。
不,不是“嫁”。这种本就不存在尊重的扭曲关系,只能用“纳妾”来解决。
可是徐清圆压根不愿意那样。
她连嫁都不愿意嫁给这个人,更何况成为这个人的小妾。
寒夜中,徐清圆断断续续地掉着眼泪。
她想自己阿娘是那么了不起的女将军,自己阿爹是那么有学问的大儒,爹和娘聚少离多,后来甚至和离,可是爹也从来没有纳妾过。她从小看到的是世间比较好的那一类夫妻关系,她万万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泥下尘,被人肆无忌惮地践踏。
纵是不至于伟大传世,也不当卑贱如尘泥,任人予取予求。
徐清圆冰凉的手握住了慌乱的兰时的手,她苍白地侧过脸,和兰时说:“我要逃。”
兰时愣一下,问:“怎么逃?”
对方是那样身份高贵的人,而徐清圆父亲又有疑罪,她但凡离开大理寺的监察大理寺就会怀疑她叛国,她但凡不离开大理寺的监察她又会沦为林斯年的猎物……
她能如何逃?
兰时明白这些,她掉下眼泪,说:“不如,我替女郎……”
徐清圆摇头。
她附耳在侍女脸颊旁,和兰时商量。兰时面色惶惶,抬起头时,因心疼而再次落泪。
兰时说:“如此,我怕娘子斗不过他,也怕朝廷追捕娘子。”
徐清圆轻声:“……那也比沦为卑贱之人强得多。”——
次日天蒙蒙亮,徐清圆混在出城的百姓们中间,偷偷溜出了长安城。
而广宁公主府的府门被叩,兰时敲响公主府门,跪在地下求暮明姝庇护。暮明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从兰时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她要找徐清圆,却被兰时苦苦拦住。
中午的时候,大理寺来公主府询问逃犯,暮明姝以公主身份勉强留下兰时,不让大理寺将人带走。
而大理寺的态度变化只因为一件事:徐清圆不见了。
在永宁坊中,从徐清圆床榻上昏昏醒来的林斯年,在听到外面大理寺来人搜捕的声音后,脸色煞白,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也明白徐清圆逃了。
这位宰相府中的郎君酒醒后,懊恼只存在了一刻,更多感到的却是羞愤——她竟然违背大理寺的监视,直接逃跑,宁可被大理寺追捕,也不肯和他妥协。
林斯年躲过大理寺的搜捕,没让人在徐清圆的地方找到他。而他下午时便出了城,带着数位骑士,一同追出城,势必要比大理寺先行抓到徐清圆。
他模糊地意识到,若是想得到徐清圆,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如果他错过了这唯一的可能,后续所有事情都会和梦中一样变得不可收拾……
他和世间大部分男子一样,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要逃。
他会许她正妻之位,会照顾她会爱她,他会无比地呵护宠爱她……她为什么一直这么不喜欢他?——
大理寺无法从广宁公主这里提走兰时,又从徐清圆的房舍中查到血迹。徐清圆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选择逃离大理寺的监控,也不肯登门向大理寺求助。
如此情况,大理寺毫无办法,大理寺正卿直接签发海捕文书——
徐固之女徐清圆,二九芳龄。大魏朝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县,见之即捕!
海捕文书上,清楚地画上了徐清圆的画像。
当海捕文书发向全国之时,林斯年也一路追着踪迹,寻找徐清圆。
雁过留痕,徐清圆一介女子,不可能完全留不下痕迹。且时间仓促,她多有不便。在这一路追踪中,林斯年好多次觉得自己好像靠近了她,就快抓到她了,却又被她逃走。
那小女子确实机警,路上多次伪装,和不同人相伴。可她逃往的方向是蜀州,这让大理寺不得不怀疑她准备效仿她爹,从蜀州逃出大魏,和她爹里应外合。
严密的搜捕,昼夜不息。
当晏倾在僻静某县,看到这封海捕文书时,怔愣了许久。
此时他和风若,还有一名叫张文的大理寺主簿一路隐姓埋名,进入蜀州后只在县以下的地方徘徊寻找线索。晏倾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海捕文书上看到徐清圆的名字。
何况大理寺给不出罪名,只囫囵地说要逮捕她。
晏倾心中少有地生起些怒,他对风若说:“去信长安,问问他们是为何这样做。徐娘子与她父亲的事无关,不早有定论?为何突然发出这样的海捕文书?徐娘子一介弱女子,这样的海捕文书发出来,岂不是逼她上绝路?”
风若挠头:“我们又不知道徐清圆做了什么……”
他被晏倾微严厉的目光盯着。
风若缩一下头,却仍坚持:“大理寺行事自己有自己的道理。郎君,你别忘了我们如今的身份……咱们最好和大理寺脱离关系,别让有心人查到。
“这不是您之前说的吗?”
他们在茶铺中喝茶,同行的主簿张文摇着扇子,也点头:“郎君,咱们现在只是普通老百姓。”
晏倾握着海捕文书的手颤了一下,但身边两人说的并无道理,他心中生起的烦躁,似乎并不合时宜。他闭上眼压下那股烦躁,将海捕文书收入袖中,不再提那事。
但是他想,夜里入宿驿站的时候,他还是应当借驿站送信给长安,问清楚大理寺,徐清圆是犯了何罪,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地逮捕一个弱女子?
喝完茶,天色闷闷的,雷鸣声轰然,是暴雨之兆。
三人怕暴雨来了,夜里会赶不上驿站,便留下一贯钱在桌上,戴上蓑笠骑马而走。下午时,他们在路途中的时候,雨点果然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雨疾风骤,马行艰难。虽戴着蓑笠,晏倾身上衣袍却被雨浸湿。蜀州的路本就难行,三人不得不下马,一路牵着马走。
走在路上时,忽然听到后面的车轮橐橐声,有人吆喝:“三位郎君,让让路。我们车多——”
晏倾三人牵马让路,见是一队镖局的人押着车马送镖。一共五辆牛车,车轮一重重压在泥水中,沉闷无比。牛车上摆着满当当的箱子,十几个年轻伙计穿着镖局统一的服饰,一个个精壮干练。
大雨中,镖局中坐车的年轻人们向牵马让路的一中年男、二年轻郎君拱手。
牛车摇晃,雨大倾盆,他们站得纹丝不动,笑露白齿:“多谢三位!有缘请几位喝酒!”
他们多看了三人中的晏倾一眼。那郎君俊秀温雅,湿袍贴身,斗笠滴滴答答地滴水,形容却仍清雅安然,不见雨中狼狈。
看着像是个清俊的读书人。
镖局人随意地想:估计是哪家世家子弟吧。这年头,不是世家子弟,读什么书呢。
等车马通过的时候,风若见晏倾自从中午看到那封海捕文书后就一直沉默,他故意想引郎君说话,让郎君开心一点,便凑到晏倾身边。他扬下巴朝着镖局的车马:
“郎君,你光凭眼睛看,能大概猜出他们押送的是什么东西吗?
“我先来猜,我猜是瓜果!”
晏倾心里知道风若的好意,便也顺着他,缓声回答:“我猜是银子。”
风若不服气:“为什么?”
旁边的主簿张文笑呵呵:“小郎君啊,你看那车在泥地上压出的痕迹,再看这车行走的速度,就能猜出他们押送的东西重量不轻,而且极为均匀。每辆车的边角都配了人站在车上看护……银钱的可能性,确实比什么瓜果大得多啊。”
风若忽然手指一辆牛车,说:“这辆车的速度和其他车不一样,说明他们运的不是一样的东西。你们两个猜错了。”
晏倾盯着从他们面前过去的牛车看。这辆车与其他车一样,车上有两个硕大木箱,车旁有人看护。但是车轮压在地上的痕迹……张文拉一把晏倾袖子,嘿笑道:“运镖车过去了,咱们也上路吧。”
晏倾回过神。
三人风雨兼程,终于在傍晚时到了驿站。
递出文牒时,驿站小吏眼珠子颤了一下,知道了三人的身份。但是驿站不动声色,仍按照招待普通百姓的方式招待三人。晏倾进入驿站,看到一楼厅堂有不少赶路百姓在登记。
他问小吏:“可见到镖局的车?他们应当是护送银两给军中的。”
风若拿着毛巾擦脸,闻言愕然:“给军中?郎君你之前可没这么说啊。”
晏倾没有搭理风若,只望着小吏。小吏咧嘴笑:“既是给军中送银两,我们怎么会检查?他们比郎君你们先到驿站一刻,我们帮他们喂了马备了干粮,他们就赶路走了。”
风若悄声:“有问题?”
晏倾摇摇头。
驿站为他们安排了两间房;因晏倾是绝不可能和其他人共处一室的,他自己独自睡一间,风若和张文睡一间。
风若快乐地去洗漱时,晏倾坐在屋中案前,将袖中已经被打湿的海捕文书取了出来,平摊在案上。
他沉思着,又闭上眼,想下午时路过的镖局运镖车。他思量了一会,不禁拿起笔开始算起来:
一共五辆牛车,但其中一辆车碾下的车轮痕迹,确实比其他四辆要轻,牛车行走的速度要稍微轻快些。这车中运押的如果不是银两的话,什么东西能和银两的重量接近,又比银两轻呢?
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吗?
不,成年男子的体重和那么一箱银两的重量,其实很难有明显的区别。风若眼力过人,风若既然能一眼看出来区别……
那箱子里即使是人,也应是一羸弱的少年人,或者是女子……
晏倾猛地睁开眼,扔下笔站了起来。
他盯着自己案头浸湿了的那张海捕文书,他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又慌又乱。
若是他猜测的是真的……
晏倾当即推门而出,隔壁屋中风若正推门要进来,茫然:“郎君,热水备好了,你不洗浴么?你要去哪里……”
晏倾仓促说了一句:“下楼找些吃的,不必管我,你先洗吧。”
风若嘀咕:“我要洗两遍?”
晏倾哪里管他洗几遍!——
大雨滂沱,离了驿站不远,运镖车停了下来。一辆车中的木箱里,徐清圆从箱子中钻了出来。
她苍白虚弱,向帮她的镖局年轻人请安:“多谢几位相助,他日若是有缘,清圆必肝脑涂地报答几位。”
年轻人们看她摇摇欲倒的纤弱模样,不禁怜惜道:“真的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远近无店无铺……”
徐清圆垂着头,低声:“那追捕我的夫家权势极大,我不能拖累几位。郎君们在此将我放下,我悄悄回返方才的驿站,再去想其他法子……”
镖局这些人,都从徐清圆嘴里听到一个故事:爹娘将她卖了当童养媳,对方恶贯满盈,徐清圆不堪受辱,只好出逃。
大雨中,镖局的年轻人们看她这样的美人却遭受这样的事,心里都不是滋味。有人热血上头,大声:“怕什么?徐娘子跟着我们,不如我们……”
旁边有人推了热血上头的人一把,那人醒过神,闭了嘴。
好在徐清圆疲惫不堪,并没有心力注意这些。她颤颤地下了车,向几人再次行了礼,然后用兜帽盖住面容,转身向驿站的方向跑去。
身后的镖局车越来越远,徐清圆看他们车马走远了,才换了路,并不真的打算去驿站。驿站属于官府的地方,海捕文书对她的追捕那么明晰,她怎么可能去驿站自投罗网?
她中途甩开镖局人,也是为了另换方向。
但是奔逃数日,她也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恍恍惚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水中,徐清圆突然听到了马蹄声。她躲在树后,惊愕地看到了林斯年一行人骑着马,从她本来想逃去的那个方向迎面而来。
电光划破长空。
雨水噼啪,骑在马上的林斯年忽而勒紧缰绳,看到了前方在雨雾中奔跑的斗篷人。
他一眼认出那样瘦而美的背影,目光阴而亮:“找到你了!”
他和身后的侍卫一同御马快行,追向那奔跑的徐清圆。
徐清圆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心中绝望快要将她吞没。她此时再没有别的法子可选,她不得不跑向驿站,希望驿站能够给她周旋的机会,让她躲开林斯年。
她在雨中奔跑,几次摔在地上,黑色的斗篷上沾了泥,手肘手臂都有擦伤,斗篷下乌黑的发丝也乱糟糟地贴着脸与脖颈。
驿站下摇晃的灯笼,在她眼中像救命稻草一样。
身后的马蹄声踏破长夜,离她越来越近,林斯年声音高起:“停下——”
一只绣花鞋跑掉,干脆将另一只也丢掉。徐清圆赤脚奔上驿站台阶,喘着气向灯火通明的屋门奔去。
门正好从里面打开,风雨袭入。
她扑入了一个人怀中,撞在那人胸前——
雨打残檐,夜漆如墨。
徐清圆抬起头,与低下头、被她撞得后退一步的晏倾四目相对。
落在风中的雨声寂寥沉静,灯笼的光影晦暗不明,在两人的面上轻荡。
乌黑眼睛对上。
他清澈的眼中光,照亮了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她的斗篷上的绒毛擦着她娇嫩皎白的脸,雨水滴滴答答地和泥土融在一起。
在这风雨招摇的天地,破破烂烂的陌生驿站前,他温和隽秀,如山水泼墨一样幽静恒定,美好如初。
而她不合时宜地想到林斯年在那个深夜,用多么难听的猜忌的话说她和晏倾。她想林斯年怎么敢那么说!
徐清圆抬着眼睛,眼圈一下子通红。
斗篷飞扬,晏倾扶着她的肩,站在驿站门口,像是将她抱在怀里一样。他抬起目光,与那灯火外的幽黑天地对上视线——
林斯年骑着马,和十几个侍卫站在驿站外两丈距离,看着他们。
雨大如注,天地如切。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间。
第49章 诗无寐1
秋兰兮青青, 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九歌》
风雨如晦,廊下悬挂灯笼,一排房舍疏朗。
门后驿站正堂中人声喧嚣, 灯火明耀;门口晏倾扶着徐清圆的肩, 一同站在潺潺如溪的檐下细雨后, 看着墨黑天色下披着蓑衣的骑士们。
徐清圆踩在湿漉地砖上的赤足发冷, 她轻轻一抖,晏倾便察觉了。
她发髻已歪, 留海乱额, 潮湿的乌黑发丝沾着面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滴滴答答地沿着眼睫向下落, 眼睛是雾濛濛的湖泊。她此时颇有些六神无主, 只知道揪着他的衣袖。
美人狼狈是不同于平时的一种美, 可是晏倾看她这样, 心头如被铁锤重击,他少有的、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刺痛酸麻感——
她不应该这样凄惨。
林斯年看到一双璧人立在驿站门口, 手中握着的缰绳因此硬得让他周身发冷。他淋着雨,觉得刺目万分。冷笑一声, 他所骑的马向前跨一步,手中缰绳指着晏倾。
他冷道:“将我的未婚……”
晏倾平声静气地打断:“林斯年。”
林斯年眸子缩了一下。
有一瞬, 他为晏倾身上那种清贵之气所迷惑,觉得这个人不像是普通文臣。晏倾高贵清矜, 站在雨帘后望他,眸光幽若, 身上气质混沌迷离。
像沉睡的白鹤;像地狱的修罗。
而晏倾这样温文有礼的人, 第一次直呼他名字。
晏倾说:“林斯年, 你无官无爵,无品无秩。你所得皆来自你父亲,你受益皆源于你有一个‘天子之下群臣之上’的爹。若我以官民之别来对你,你便是与我说话,也当弯下腰,行大礼。
“你之所以不必那样,是因为我不与你计较,我敬重的是你背后的宰相。”
林斯年的目光森冷,如果目光成实质,这条冰凉的蛇必然冲来咬晏倾一口。
而晏倾温和清傲,眼中并没有他:“我若讲究尊卑有别,你便无权与我直视对话。能与我说话的是林宰相,能让我行礼的是林宰相。而宰相是否知道你千里迢迢一路来蜀的目的?
“若我将之告知你爹,你认为你爹会如何对你?”
林斯年咬牙,他冷笑:“你拿我爹来压我?你以为我怕我爹?”
晏倾依然平静:“不是用你爹压你,而是你本不配与我对话,我只与你爹对话。你若不服你爹,你去长安做什么?你当摘冠退衣,告知天下人,你与宰相全然无关。
“到时候你再来我身边……你还能站到我面前么?”
林斯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幽火之中,他惊骇万分。
因他始终不了解晏倾此人。
正如晏倾所说,晏倾是高官,是重臣。晏倾整日忙的都是朝政之事,是堪破迷案。即使在林斯年那个梦中,他对晏倾的印象都是模糊的。
他觉得晏倾很弱,很无能。不然岂会入狱,不然岂会病死狱中?不然梦中的徐清圆明明心慕晏倾,晏倾却根本保护不了徐清圆。
林斯年认为晏倾是一个无用书生,不过是皮相好,不过是性情好,徐清圆才会被迷惑。可是那些和权势无关,没有权势,晏倾不过手无缚鸡之力!
而今,在这样的雨夜中,林斯年正视晏倾,才发现晏倾或许和他以为的不一样——一个仅仅是脾性温和的人,怎么敢这样对他说话?
林斯年慢慢道:“以后如何,你我都说不清。你现在将徐清圆还给我,你不知道,我与她……”
晏倾感受到徐清圆靠着他肩,在听到林斯年这话时轻轻发抖。
他心中便跟着一刺。
晏倾再次打断:“林斯年,祸从口出,慎言。”
他提醒林斯年:“你莫忘了我的官职,莫忘了我的职务所在。”
林斯年嗤笑:“你会为了她而放弃你现在的身份?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弱女子……”
晏倾淡声:“这便是你任意欺凌的理由吗?因无人庇护,无人伸出援手,无人胆敢怜惜?”
他抬起眼皮,眼中光失望,如冰锋剑刃。
他说:“若无人护她,本官护又何妨?”
林斯年惊怒。
他看到徐清圆仰头去看晏倾,晏倾修颀秀丽,并未看徐清圆。晏倾不知道徐清圆看他的眼中光有多亮,而林斯年已经嫉妒得发狂。
林斯年哑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把她抢过来——”
他身后的骑士们才要动,便听到晏倾冷声:“谁敢?!”
晏倾目光落在骑士们身上:“你们听令于宰相,而非林斯年。你们若上前一步,便是败宰相之名,坏宰相之誉。本朝宰相,以圣人为尊,日日自省,百官敬爱。
“林斯年是宰相之子。但是林公不只是林斯年的父亲。”
晏倾说:“你们将林斯年押回去,带去林公面前。我会向林公写信说明此事,并要求林公责罚林斯年之过。尔等听令行事,无功无过,不加责罚也无嘉赏。但尔等若再执迷不悟,任由林斯年荒唐下去,林公必不会徒徒坐视。”
这样的话说来,让侍卫们想起了林承家法的严苛。
晏倾说的不算错,林承自省严格,对待家人如同对于他自身一样严厉。在林斯年之前,林宰相身上没有一点坏名气,人人称赞宰相。前些日子,林承差点将林斯年打死在棍棒下的事,谁都不能忘记。
那样的血流成河,触目惊心。若是作秀,未免太过。
侍卫们后怕起来。他们跟着林斯年出来胡闹,宰相若是知道了,恐怕会杀了他们……
林斯年怒而笑,他要下马上前,亲自带回徐清圆。但是左右被马架住,两边侍卫拦住了他。
雨拍打在面上,林斯年忍不住被这荒唐而逗笑:“你们……”
侍卫们拱手:“郎君见谅,我等私自离京数日,该回去了。”
林斯年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杀尽这些碍手碍脚的人。但他此时孤立,之前受的伤没有完全好。他可以拼命,但是他若是为了这样的事拼命,似乎可笑。
林斯年凝望着徐清圆,雨在眼帘前变得模糊遥远。
他在自己的记忆中看到很多血,看到有人流泪,看到有人跳入火海。他朝着宿命而走,他的感情拉扯不独独是他的。
他不能为了徐清圆而和晏倾闹得不堪,不能为了徐清圆而放弃所有。他需要晏倾对付他爹,他需要留着一切对他爹不利的因素。他自己十八般武艺上阵的时候,也要考虑盟友的重要性。
他很喜欢徐清圆啊……但是只是喜欢。
林斯年笑起来,双肩颤抖。侍卫们以为他疯魔了,紧张地盯着他,而林斯年笑了半天,抬起头,再看那对灯笼下的璧人一眼。
林斯年慢慢低声:“……所以,你仍是选他?”
徐清圆不和他说话。
林斯年慢慢抬头,眼眶通红,看着天上的雨。
他看了半天,勒紧马缰,淡漠起来:“好。那我们日后,各凭本事!”
他扭转马头,御马疾奔入夜雨中。侍卫们仓促地骑在马上向晏倾拱手行礼后,连忙去追林斯年——
徐清圆没想到,那么难缠的林斯年,会这样离开。
原来权势是刀是剑,斩情断爱,连林斯年那样的疯子也要忌惮。
她浑浑噩噩,迷惘万分。晏倾放下手,拉着她的衣袖,带她朝一个方向走,她也糊涂地跟着,并不询问。
而要下台阶前,晏倾停住了,回头看她。
她仍是狼狈的,眼中噙着泪水的。她苍白着脸看他,眼中光明明灭灭,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
晏倾轻声解释:“我们不从驿站正堂穿过,娘子这样……不适合被人看到。我带娘子从驿站后院经过,那里的灶房通着一道小门。我先带娘子上楼,回我的屋子。
“我屋中没有人,而且刚刚准备了热水。”
徐清圆懵懵地点头。
他仍看着她,目光颤了一下。他和她说话的语气轻柔万分,似乎怕吓到她。
他试探着弯腰靠近她,但是徐清圆并没有躲开,只目光迷离地仰着脸。
晏倾轻声:“下了雨,天色又暗,地上泥很多,还有很多看不见的石子。娘子的鞋袜丢了,赤脚踩在地上会受伤。我抱娘子进去好不好?”
他指指她的兜帽斗篷:“用斗篷盖住脸,不会让人看到娘子模样。我并非想唐突娘子……”
徐清圆点头。
她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声音沙哑中,带着点儿软。
她哽咽的时候,还记得他的忌讳:“我也不会碰到你肌肤……”
晏倾低声撒了个谎:“没关系,我如今不怎么怕别人碰我了。”
他弯身来抱她,他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没有危险的时候抱她。而徐清圆乖乖地张开手臂,在他手臂穿梭过她膝弯的时候,伸手搂住了他脖颈。
她像一朵很轻的云,被他抱入怀中。斗篷的兜帽盖住了她的脸,她埋入晏倾的怀中,贴着他的心脏,眼泪开始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她搂紧他脖颈,心中很伤心地想:我也不想碰晏郎君,可是晏郎君说他不怕我碰,我就当他不怕好了……我实在太累了,太害怕了,我需要歇一歇。
晏倾抱着她,走下台阶进入雨中,又从灶房后的小门穿过,慢慢地上楼。
她埋入他怀中,通过斗篷昏暗漏出的光看到外面的灯笼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人声很遥远。她不知道他们一路上去有没有碰到人,但是晏倾始终没吭气,她便当作他们没有碰到任何人吧。
她依偎着他,听着他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的熏香。此香清静淡泊,她只在他身上闻到过。
她模模糊糊地问:“我很喜欢这种香,可我一直没调出来。”
隔着斗篷,晏倾的声音缥缈又温柔:“此香名叫深静香,是我娘以前专门调的,说有益于我养神。我便一直用着,外面没有。娘子若喜欢,改日我教娘子。”
他怀中抱着的女孩儿许久没发出声音,他以为她要睡着了。好一会儿,在他要推门进屋的时候,她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柔软,含着雾。
他无措之后,更加心疼她——
徐清圆一直处于一种飘絮般的状态,大难之后全身疲惫,没有精力想其他的。于是晏倾怎么说话,她怎么“嗯”,全然没有自己的想法。
她迷惘地站在他的屋中,晏倾低头来看她,让她看他的眼睛。
她向后退了一步,他只温和看着,轻声:“屏风后有热水,你可以洗浴。不必担心,没有人会进来。”
她点头。
晏倾转身要走,她伸出手,拉住他衣角。他一顿,回头道:“我帮你找些能穿的衣服,找些吃的。别怕,到了这里,你就是安全的。”
徐清圆心中恐慌而惶然,她松开握着晏倾衣袖的手,知道自己不应该拉住他不放。她强行压下去自己的不舍,低着眼睛,看晏倾推门走出去。
屋中静下来后,徐清圆才慢慢地挪去屏风后,脱衣洗浴。
她看到镜中自己狼狈的形象,羞窘之后,眼泪又兀自掉了一会儿——
中途,晏倾让一位老妇上楼给徐清圆送了换洗的衣物,还带了些糕点。
那老妇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美人,目中惊艳,几次想插话,想问她和那位俊逸的郎君是什么关系。
徐清圆神色恹恹,并不接老妪的话,让人撇嘴。待洗过热水澡,梳发换衣,又吃了点儿糕点填肚子后,徐清圆的神智终于恢复了过来。
她抱着膝坐在榻上,望着烛火,开始思考如今的境况。
她被朝廷和林斯年逼得没办法,没有出路的情况下,她想赌运气学自己爹一样,从蜀州出大魏。虽然她心里知道自己爹从这里离开后,这里的路一定封死了……但是她并没有其他办法。
像凉州那样的出大魏路,重兵看守,她更没有可能离开。
她和兰时只来得及商量出这么仓促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而能在蜀州遇到晏倾……徐清圆下巴枕在膝盖上,想自己运气真好。
“笃笃”敲门声响起。
徐清圆的眼睛微微晕开光华,她知道门外的人是谁,也敬佩他将时间卡的那么好。
她调整坐姿,重新坐好,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才轻声:“请进。”
她看到晏倾目光闪烁地望了她一眼后,关上房门。她看到他又踟蹰了一下,才提着一双绣花鞋向她走来。
她一怔,脸颊瞬间绯红——他连鞋子也要为她准备。
清圆咬唇,恨不得用手捂住滚烫的脸。她后知后觉地想,似乎女郎不应该让郎君看到自己脚的。
可她已经……哎。
这可怎么办?
第50章 诗无寐2(重修)
烛火荜拨一下, 郎君身影在屏风上映得单薄如雪。
徐清圆怔怔地起身,看晏倾提着绣花鞋走到她面前。
二人互相看了半天,无言以对, 满腔羞愧之下, 徐清圆又坐了回去——她并不愿给他惹下这样的麻烦。
晏倾蹲下身,将绣花鞋放于床榻前。而女子裙裾如流水摇摇,他眼观鼻鼻观心, 视线并不随意乱放,余光却仍看到了裙下的一双雪白赤足慌乱地藏入裙摆下。
脚弓紧绷,玉指玲珑小巧, 胭脂色在指甲上如小尾调皮鲤鱼般。
霜白赤足一晃而过。
晏倾脸上温度升高,睫毛颤了两颤。
他确实对于这种情形有些无措迷惘,但他又非痴傻之人,唯恐自己不恰当的任何举动, 会让徐娘子觉得害怕。
他便仍是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向后退开两步。他如同面对每一次审问的要犯一样,冷静十分,声音温和始终不变:“衣裳是找一些女客借的,但是鞋履难借。我只好将娘子自己的鞋捡回来, 稍微清洗了一下。
“娘子先这般应付两日, 待日后有机会了再添置。”
徐清圆心想:日后?难道……还有日后?
而她低着头,看着放置在裙前的镶嵌着一颗珍珠的绣花鞋,果然看到鞋面上还有些难以彻底洗净的污渍。但是那污渍只有一点,大部分缎面都已干净。
而且, 鞋履是干的。
徐清圆再抬头, 看到晏倾袖口与胸口的衣襟上有些灰。
徐清圆一下子想到一个场景:黑夜大雨中, 晏倾披着蓑衣或者撑着伞, 在雨地中帮她找鞋。找到后,他要藏于怀中,好不让驿站其他人发现。他一直将绣花鞋抱于怀中,任泥污弄脏了衣服。
然后,他要躲于黑夜中驿站后院的井水边,默默帮她清洗鞋履。
之后还要去烤火,将鞋烤干净。
在她用他屋中热水洗浴的时候,他帮她做了那么多事。既要避着人,又不想唐突她。
徐清圆抬头,波光粼粼的眼睛望着晏倾。她鼻尖酸楚,眼眶通红,又想要落泪。
若他是她阿爹,不管她之前与他多么生气,不管她怎么和他吵嘴,他对她这么好,她都要扑过去扑入阿爹的怀里哭泣。无论她阿爹以前对她做过什么,那种难以斩断的亲缘都可以让她撒娇,生气,哭泣,委屈。
……可偏偏晏倾又不是。
可偏偏他之前已经很委婉地拒绝过她。
徐清圆这样想着,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晏倾怔然,自然当自己的不通人情,在哪里伤了她的心。他挫败半晌,只好弯腰作揖。而徐清圆哪里肯,她赤足快走两步抓住他手腕,不受他的礼。
晏倾手腕僵硬。
徐清圆反应过来,连忙松开。
她观察晏倾脸色,见他神色如常,蹙眉的动作消失得很快。他对她微微笑,示意他真的不怕她碰。
徐清圆怅然,她咬唇半晌,慢慢说:“我和林郎君的事……”
晏倾温和地打断道:“是我难以猜到的事情吗?”
徐清圆怔了一下,看他片刻后,摇摇头:“以郎君的本事,不会猜不到的。”
晏倾问:“娘子可有受伤?”
徐清圆乖乖摇头,比划了一下:“有兰时帮我,她现在很平安,我……”
她羽睫染雾,声音低怅:“我也很平安。”
晏倾说:“既然如此,娘子便不必说与我知道。娘子其实原本也不想说吧?”
徐清圆默默点头。
晏倾便微微笑了一下。
他看她安静地站在烛火光影中,玲珑可亲。他想他应当鼓励她一番,但是他默然半天,僵硬半天,仍很难做出那种与人亲近的动作。他的手抬起在半空中顿了片刻,又颓然放下。
徐清圆不解地偏头,眨眼看他。
晏倾只好道:“娘子若不嫌弃,今夜不如睡在这里。之后的事,明日再商议,如何?”
徐清圆勉强让自己好起来一些:“我怎会嫌弃郎君?”
可她又询问:“郎君,你也睡在这里吗?”
晏倾怔一下,碰上她悄悄扬起的美目。他咳嗽一声,说:“我自然有其他去处。”
徐清圆太怕自己连累他了:“会不会不方便呢?”
晏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而她才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现在逼着自己不要多想后,重新有了心情张罗其他事情。她慢慢思考道:“方才见驿站里人都满了,郎君你能去哪里睡呢?不如也留下……我相信郎君。”
她不知是因什么而不安,只好道:“之前也曾有过的。”
二人便同时想到积善寺那两人对窗而坐、坚持写字熬夜的一宿。
晏倾看她半晌。
他心想积善寺那时候怎么能一样。那时候是他病得厉害,风若过于关心紧张他,一定要有人照看他。那时候,与这时候,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晏倾背过身,轻声:“娘子早些歇息吧。”
他关上门前,又回头嘱咐:“不必害怕,这里是安全的。若真的遇上什么紧急之事,风若便在隔壁。他武功高强,你在墙头敲两声,他便会知道。”
徐清圆问:“这是郎君与风郎君之间的暗号吗?”
晏倾颔首。
徐清圆目光微微晃了一下,如清波流光。
晏倾不太能判断出他人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他只看到徐清圆望着他,许是为了让他不操心她,她苍白面上刻意地带些笑:
“郎君,你太不小心了。你将暗号告诉我,若是我真的是大理寺海捕文书上那种坏人呢?郎君的安危,岂不是任由我摆布了?”
徐清圆看到晏倾目光轻柔怜惜,对着她笑——不是平时那种疏离客气、礼貌的宽慰人的笑。
他说:“你放心。”
他没再说什么了,关上门让她好好歇息,与她隔开了内外。而徐清圆呆了半天,反应过来他的放心是让她放心她已经安全了后,心中重重一酸,万般滋味上心头。
又酸涩,又委屈,又羞愧,又……开怀。
清圆浑浑噩噩地回到床榻间,抬起手,摸到自己面颊上**的泪珠儿。她哽咽着微笑,伏在床褥上,将脸埋下去。
数日奔波,她终于觉得放松,终于不那么紧张。
而她从被褥中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深静香的淡淡气息……
徐清圆抱紧枕头,一边落泪,一边默默地翻个身。
她看到了案头上的纸笔,屋中那椅子上还没收拾的包袱,男子的衣衫露出一角……
晏倾,晏倾。
他那么好。
让她在心中呼唤,让她在这许多日的惧怕恐慌中惦记。
清圆看了半晌,再翻个身,闭上了眼——
晏倾出去后,不愿在此夜将徐清圆的事情告知风若和张文二人。他们此次出行带着公务,那二人必然反对徐清圆的出现。
晏倾去找驿站的小吏,请他们重新安排一间房给他。
小吏苦笑:“郎君,房舍都满了。若是郎君不嫌弃,我安排郎君与其他郎君拼一拼?”
晏倾一想到要和其他人共处一室长达一夜,面色便有点白。他摇头,和小吏商量了许久后,晏倾做了决定:“我睡马厩也无妨。”
小吏见他态度坚定,便只好嘀咕着带晏倾去没有马的马厩睡觉。此时夜已经深了,晏倾疲累万分,已没精神再折腾其他事了。
这一夜短暂又漫长,雨水淋淋漓漓了半夜,在快天亮时终于停了。
徐清圆做了一宿的噩梦,一会儿是她和爹吵架,一会儿是梦到娘死得格外惨,一会儿又回到了林斯年闯入她闺房的那一夜……冷汗淋淋间,天这般亮了。
急促的敲门声将她吵醒。
风若大大咧咧:“郎君,我进来了啊。”
徐清圆连忙:“不行!”
风若已经习惯郎君经常听不到他说话,他通常敲两下门告知郎君后,自己就会推门进屋。这是很熟悉的日常之事,张文笑呵呵地背手跟在他身后。
当晏倾房中传来女子的惊呼声时,二人齐齐一愣。
徐清圆声音变得文静起来,柔声:“郎君稍等,我很快起身。”
她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衫,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徐清圆才去开门,与门后的两个郎君面面相觑。
她认识风若,但是风若身后有一个陌生中年男人,满脸皱纹,相貌却很和善,看着脾气不错。
徐清圆定定神,向两人行礼。
风若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她屋后:“……我们郎君呢?”
徐清圆一怔,看他那眼神,一下子明白了。她登时羞窘又懊恼,强忍着:“风郎君,你看什么?晏郎君自然有自己的住处啊。”
三人面面相觑半天,意识到晏倾的去处他们都不知道。徐清圆心中也慌了神,跟着二人一起去找驿站吏员。
可巧吏员轮换,今日的已不是昨日的。又花了很多无用功夫,几人才到了后院空着的马厩。
徐清圆看到晏倾靠坐在稻草前,垂着头闭目。他宽松的袍袖落在地上,被雨浸湿了很多。而他面色微白,睫毛上沾着空气中漂浮的草屑。
他文秀十分,干净十分。这样的干净是他与尘世不容的气质,与他身上的脏污、袍袖上的泥点、睫毛上的草屑都没关系。
徐清圆缓缓走过马棚,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紧他。
而在三人踩在稻草上的时候,晏倾便被他们惊醒了。同时有三人靠近他,他不适地紧张了一息,很快自己调整好了。
晏倾面容平静,站起来时身子晃了一下,徐清圆才走上一步,身后的风若便一阵烟似的飘过,去扶住晏倾。
徐清圆:“……”
晏倾默默地推开风若的手,温和十分:“我没事,几位用早膳了吗?”
他们中多了个女子,张文和风若都等着晏倾的解释。但是晏倾这么说,他们又见晏倾精神似乎不太好,便干笑两声,说着一起去用早膳,徐清圆的事情再说也罢。
见两个男人背过身走了,晏倾才轻轻吁口气。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徐清圆轻声:“郎君,你是不是生病了?”
晏倾怔一下,见她竟没有跟着风若二人一起走,一直在旁边看他。
她温婉秀致,担忧地指指自己的面颊,暗示晏倾:“郎君脸色不太好,面颊又有点红。是不是得了风寒了?”
晏倾静片刻。
他解释:“……我身体不太好。”
徐清圆目中更愧,知道他生病都是她害的。如果不是把屋子让给她,他也不用睡在这样的马厩中。这里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晏郎君又这样清瘦……
她来扶他手臂。
晏倾僵了一下,侧头看她,重复道:“我没事的,只是身体底子不好而已。你不必挂心,不关你的事。”
他又认真重复:“不关你的事。”
徐清圆一怔,低下头颅:“我这样靠近你,你会很难受吗?我并没有碰到你肌肤。”
晏倾其实不习惯他人离自己这么近,但是……他心里轻叹,为了让她不再自责,他温和道:“我头有些晕,多谢娘子扶我。”
徐清圆抬头望他,雨后初霁,阳光落在她面上。
晏倾心跳漏一拍,移开目光。
二人便不说话,这样默然走着。但是在走过灶房,要通过那条小道进入驿站前,徐清圆轻轻扯了扯晏倾的衣袖。
她扯了两下,他才回过神,低头看她。
徐清圆很犹豫:“晏郎君,你说,我接下来该去哪里?”
晏倾问:“你想如何呢?”
她抿唇垂目,并不开口。
晏倾心口如同被一只巨手攥紧,呼吸因此而艰难。
晏倾目光平静前方,二人立在木门前,清风浮动。他突然叫了她一声:“徐娘子。”
徐清圆抬头,听到晏倾平声静气:“我若是想让娘子留在我身边,留在这里,好不好?”
他察觉她抓着他手臂的手用力了一下,隔着衣袍,他都能感觉到她短暂的激荡。她没有说好,但他已经懂了。只是徐清圆的欣喜也很轻很柔,并没有很大动作。
晏倾并不与她对视,或许是不想看到她落泪吧。
他心里叹自己定力不足,目中光却微软,心想她这样孤零零在外,自己若也无视,她该怎么办?难道他要将她赶回长安,面对林斯年么?
晏倾做了决定后,只说:“走吧。”
她认真:“嗯。”
要进入屋廊前,她忽然仰头,问他:“晏郎君,你之前说的,你会保护我,是真的吗?”
晏倾垂目看她。
他缓缓问:“你希望是真的吗?”
徐清圆怔片刻,点头,温静柔和。
晏倾便笑了笑。
晏倾说:“那便如你所愿吧。”
晏倾轻声说:“徐娘子,不要灰心,也不要伤心。你知道我的心思么?”
徐清圆眨掉眼中雾,低声说好。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阿爹失踪后,她每一次站在悬崖前无路可走的时候,他都会出现救她。她看到他身上飘忽的闪烁的光华,她希望自己也能置身其中,与他离得近一些——
只是徐清圆的留下,遭到了张文的反对。出行带女子本就不便,何况是一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他们此次执行公务本就掩人耳目,带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女郎,很容易暴露身份。
晏倾与他据理力争,徐清圆无措。
在这个期间,林斯年回到了长安城。
他面容肃杀,骑着马在玄武街疾奔而走时,与一队出城的官员卫军擦肩而过。他侧过头,看到那卫队的为首者,是他认识的韦浮。
韦浮便是与这些武士卫军同行,纵马长行,也一贯的斯文温雅。韦浮同样看到了入城的林斯年,他侧过头,擦肩时,向这位宰相家的郎君颔首点头,微笑致意。
林斯年眸子动了一下,想到了韦浮出城的目的:救林雨若,和使臣团谈判。
林斯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都从蜀州往返一趟了,韦浮才初初离京。可见韦浮和他爹之间博弈了多久,可见他爹必然许给了韦浮很多好处,才能让韦浮离京。
林雨若的安全,在他人眼中,如同生意一样。
但是林斯年又有什么资格嘲讽韦浮的冷漠?这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林斯年和身后的骑士们在宰相府门前下马,抬头看紧闭着的府门。身后的骑士们都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他们正要劝阻林斯年冷静一下,就见林斯年上前叩了门。
林府大门打开。
林斯年目光幽黑,静了一息后,抬步走入。
他刚跨入大门,身后的门徐徐关上。刚过影壁,他看到了两列玄甲卫士,手持棍棒。而大厅前的空地上,林承摆席而坐,悠然喝茶。
林承眼睛抬也不抬:“打。”
于是,卫士们的棍棒全都招呼向林斯年。林斯年压根不躲避,甫一接触,就被打趴在地。他手撑着地砖,艰难地跪直,身上的棍棒密集而狠厉。
和上次不一样,这一次的棍打是一点余地也不留。
不留余地的棍打之下,林斯年很快吐了血。他撑不住趴下去,却又再一次地颤抖着手肘爬起来,重新跪好。
那些跟着林斯年出行蜀州一趟的侍卫们惊呆了,几人面色苍白,想上前,却听林斯年哑声:“都不要过来!我一人的罪,一人承担!”
林承道一声:“好。”
林承放下手中茶盏,将放置于案头的信件展开,淡淡道:“你很厉害,让晏倾给御史台去了信,弹劾我不会教子,放任你将一弱女子逼出长安。你一路追杀徐清圆,晏倾说我目无法纪,眼中无君,在天子脚下放浪如此。大理寺本就在查徐固之事,我横插一手,是否不服大理寺的审判。
“晏倾向陛下奏表,问宰相家郎君此举,是否得到宰相的授意。若有授意,林公是否要接管大理寺职务,他愿让职;若无授意,你这个纨绔头子未免太过放肆,连大理寺办案也要干涉。可惜你身上无官无职,他弹劾的便是本官。”
林承淡漠:“百官自然知道我是受你连累,陛下也自然相信我的为人。但是身为宰相,身为百官表率,我仍自请关门自省,会整整半年不入朝。你可知道这半年禁闭,朝政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本官会错过些什么?
“政局动辄剧变,半年就是不同的世界。虽然如此,却也无妨,我终于有半年时间,来好好管一管我的儿子了。”
林承道:“子不教,父之过。为父确实对你管教不严,才酿成今日之祸。我说朝政你也听不懂,我便不与你说那些废话了。”
他侧过头,目光冷淡地看着棍棒下吐血的林斯年。
他眼中神色淡漠,平静得像看一具死尸:“你劣迹斑斑,不思悔改。我无意过问你到底对徐清圆做了什么事,才让一个女子奔逃离京,想来也不是什么能宣之于口的事。
“是我错了,我不该寻你,不该将你带回长安。你已经是泥沼下的废墟,我对你抱有期待本就错误。你是我的儿子,既然是我造成了你的今日,我当纠正这个错误。
“林斯年,今日死在这里,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众人皆震,那些站在廊下悄悄看这场刑罚的侍女们茫然,慌张地发现宰相竟然是要将林斯年打死在这里。
长陵公主紧张地揪着手帕,不知自己该不该帮那个讨厌的林斯年求情。她恨林斯年弄丢了她女儿,但是如果若若可以寻回,如果若若平安的话,林斯年似乎罪不至死。
林斯年是林承的唯一儿子,是林承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亲儿子……便是亲生儿子,林承都能这样舍弃吗?
林斯年吐血连连,棍棒让他一次次倒下,他又凭着毅力一次次爬起来。他听到林承对自己的审判,那漠然无情的语气宣判了他的罪,直接让他去死……
对于失望的人,林承毫不犹豫地舍弃。
林斯年眼前发黑,又有红色血迹弥漫。他知道他不能死在这里,他回到长安,他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于是棍棒之下,他一点点向林承爬去。他的身体在地上爬出浓郁血痕,棍棒没有停下来,卫士们神色却都有异。他们看着林斯年爬向林承,看到林斯年染血的手扯住林宰相干净的袍袖。
林宰相垂眸,淡漠地看一眼他。
林斯年惨然,哑声:“爹,我错了。我再不那样了。”
林承无动于衷。
林斯年吐掉血,泪水和血水一起淋漓,他用自己凄惨的模样仰望林承,恳求林承。他知道自己是林承的儿子,父子之间,林承再冷酷无情,也得有那么一点儿人的感情吧?
林斯年惨声:“爹,我是做错了很多事,但、但……这是因为没有人教过我。我出生后爹就不在了,我娘一个瞎子,她也什么都教不了我。我没有读过书,没有学过你们的大道理,我从小跟着我娘四处漂泊,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强大起来,能够保护我娘。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甚至我从、从爱里学到的,全是伤害。我不知道怎么得到我想要的,我从小学会的都是,想得到,就去抢。
“小时候我娘想抢个胡饼给我,别人不给啊。但是那个胡饼被人扔在地上,没人要了,我就可以得到。只有别人不要了的东西,我才能得到……
“我知道我让您失望,我现在已经意识到我的荒唐,让您失望了。但我还有救,我后悔了……我想跟着爹学习,我也想成为爹期待的样子。
“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爹,你再拉我一把吧。”
恶人有恶人的悲凉,恶人诉苦总是比良善之人的陈情更让人动容。
一次次,林斯年被打倒在地,他又爬起来。
他满是血的手在宰相衣袍上流下血痕,他咳嗽着断断续续求情。周围人听得不忍,棍棒都要打不下去,才终于让林承低头,看他一眼。
林承:“你真的知错了?”
林斯年虚弱又狼狈地点头,他满脸血满脸泪,形象实在糟糕。但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能抓到的机会,这个机会明晰无比,他绝不放过。
终究是父子一场。
林承默然半天,眼中的光不那么冷硬了。
林承说:“伤好之后,你去军中吧。若再让我发现你与徐娘子有何牵扯,再让我发现你为非作歹,我再不会给你机会。我会直接杀了你,你知道吗?”
林斯年颓然点头。
林承喊了人停手,起身离开这里。林斯年一人倒在血泊中,他翻个身,喘着气,忍着肋骨断裂的痛苦,无声地像个疯子一样地笑起来。
没有一人敢上前扶起他。
日光枯枯,院中无风,血腥味飘荡。
终是林斯年自己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院落走。他目光越来越阴鸷,神色越来越扭曲,而这一切藏在眼中,藏在腐朽的躯壳下。
向上爬的机会何其艰难,想摧毁林承为之骄傲的一切有多困难。
这个过程,他愿意用良知、正义、温善、诚挚、幡然醒悟等一切美好的品质去交换。
梦中的他做不到,现实中的他便仍要做。他会走过这一生,承受罪恶,万人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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