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国三公九卿之首,祁相,祁临澈,百年难得一遇的六元及第之才。
这位出身寒门的丞相一生备受争议,敬爱他的人提起便是一句功在千秋,恨他的人却日夜想着食其肉寝其骨。
这位相国的一生都在为天下鞠躬尽瘁,他改革了南周国的纳税制度,重创了屡屡犯禁的江湖,他辅佐幼帝完成了中央集权,又在权倾朝野之时隐于幕后。
传闻,这位丞相一生孤孑,无妻无子,连个暖床的通房丫头都没有。故而多有政敌攻讦此事,称他要么不能人事,要么喜好南风。
对此,丞相一概不理,听见了也只是嗤之以鼻。史书记载了他与皇帝的书信往来中曾讥讽过一句“东闻驴叫,西烦犬吠,驴狗能近取譬,道其亦非吃既睡!”
“吃睡”二字一语双关,即讽刺这些酸儒乃不事生产的酒囊饭袋,又暗骂其人淫者见淫,心思狭隘。
经此一事,皇帝也知晓丞相狼心似铁,绝无成亲娶妻之心,一腔做媒的热心也只能遗憾作罢。
丞相上无老下无小,大抵是抱着“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的想法,丞相在位期间门可谓是钟鸣鼎食,挥金如土,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晚景凄凉。
他但任南周国丞相的一生递交过上百次辞退职位的奏折,然而最后都无一错漏地被小皇帝打了回去。
称得上丞相半子的少年天子直至老迈还不忘拉着太子的手磕巴,道他自年少时便有一个梦想,那便是让丞相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贤明永存青史之上。
祁相活到一百零四岁,老到无法上朝点卯时还能中气十足地挥舞着拐杖,咆哮着天子的混账梦想就是让他累死在任上。
夹在丞相和父皇之间门左右为难的小太子却知道,父皇对丞相心中有愧,他也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丞相本是爷爷给少年即位的父皇准备的一把刀。
丞相本该是变法后的商鞅,毕竟上一代皇帝远不如这一代的心软,他予以祁临澈滔天的富贵,最终都是要他以命相偿。
小太子也听过当年的旧事,丞相改革税法得罪了乡绅权贵;后又强势整顿江湖,令江湖元气大伤。
据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门里,丞相行止坐卧都要面对四方八方而来的刺杀,其中不仅有权贵世家暗中培养的死士杀手,还有真正练家子的江湖中人。
小太子知道这很冒犯,但还是忍不住询问道:“那太傅……嗯,祁相,是如何活下来的啊?”
为太子讲述过往之事的教习先生想了想,还是含糊其辞地道:“因为祁相培养了自己的势力,他掌握着江湖第一的情报楼,同时还有一支忠心耿耿的火铳队。为此,祁相当初没少被权贵弹劾豢养私兵,意图谋反。单单是祁相与各大世家之间门的撕扯便长达了十数年,还是陛下掌权且整顿朝堂后才平息了下来。”
“不过,祁相当时的确如临深渊,但凡陛下有半点不信任……眼下的情况都不会是这样。可以说,正因为陛下与祁相君臣相宜,才有如今的朗朗天下。”
“原来如此啊。”小太子感慨着,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也要拿捏有度,莫要令忠臣寒心,又道,“那江湖呢?江湖被重创之后就彻底平息了吗?”
“……没有。”教习先生沉默了一瞬,他想起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乍听之下有些胡扯,但随着祁相不肯成亲的时日渐长,这宗传闻的可信度也越来越高。
“传说、传说啊,祁相当初有一位心爱的姑娘,她是江湖中人,不仅姿容绝世,还剑技惊人,在江湖上有剑仙的美称。”
“哇啊!”小太子顿时眼睛一亮,他到底是少年人,孤情寡欲的丞相本身又鲜少有这种旖旎的传闻,这一下便将太子的好奇心勾了起来,“然后呢?”
“然后——”教习先生微微一顿,“听说,那位世外而来的剑仙为丞相杀尽了天下人,偌大的武林尽皆跪伏于她的剑下。”
“昆仑山巅剑试群雄,大败远山侯与拜月坛圣女,与隐居多年的武林盟主交手而不落下风,可谓是惊才艳艳,举世无双……”
教习先生在京城也是个风流人物,谈论起过往之事,语气中的怅惘更是勾得人心尖痒痒。
“这样的人,这样的仙,本不该卷入世俗中去,本不该为凡人而回首。”
小太子看见先生笑了笑,那笑容很奇怪,说不清悲喜,却让人心里堵得慌。
“但她回首了……在与人对决的最后一刻,她回头,看了祁相一眼。”
“这一眼……便让仙人沦落了凡尘。有人为这一眼负尽一生,却有更多的人……从此不敢犯社稷,从此不敢妄朝堂。”
……
祁相出身寒门,祖上显贵,到了他这一代却已经没落。祁相年少时穷过、苦过,因此他后来得掌大权,便格外执着于富贵的生活。
穿的是丝绸锦缎,吃的是金莼玉粒,听的是雅乐曲章。
但是偶尔的偶尔,祁相也会让人煮一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只放了一点点的盐,其他什么都不加,就这么一个人坐在开满玉兰花的庭院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尝。
每次吃完,祁相都要放下筷子骂厨子:“难吃死了。”
但是下一次的下一次,面对着欲哭无泪的厨子,他依旧坚持白水加盐,其他的什么都不加。
除此之外,祁相的生活一如往常,和以前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依旧每日殚精竭虑,在书房里阴暗地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没有时间门多想。
后来,活了一百多岁的祁相在临江的一处宅邸中寿终正寝。
这让已经登基为帝、鬓发苍白的小太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和父皇两代联手,好歹成功送了祁相一场“死而后己”的贤名。
听说祁相走得不太安稳,能说话时还在骂骂咧咧。
祁相送葬之日,曾经的小太子亲身前往临江,送别这位三朝能臣。
该说是意外还是不意外呢?一生孑然、无妻无子的祁相最终下葬时取用的乃是双人的合棺,碑上也刻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云出岫]。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这是小太子第一次知道这位传奇人物的名字。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那位世外而来的云中仙拥有一个与其故事相配的名字,仅仅只是在唇齿间门咀嚼,都仿佛能品尝到那茶韵般的余香,如此轻慢悠扬。
石碑上的铭文秉承了祁相一贯以来务实的作风,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名字和生卒年,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小太子嘀咕这不够浪漫,好歹说几句情话,道一下两人的生平,再不济,碑上刻“吾妻”、“吾爱”也是极好的。
毕竟他守了她一辈子。
“祁相说啊,他不信身后事,而且那人走得早,又是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应该不会等他了。”
“他说,自己这一生已经享尽了别人不敢想的富贵,所以不必修陵墓,不必立寺庙,也不要什么陪葬。”
“就在山间门植一片银杏吧,若有一天青云出岫,总会第一眼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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