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舰, 精神域是个很重要的存在。
三舰的人们在其中生活、工作,渡过一生中大部分的时光。
对于他们来说,躯体,更多时候只是作为零维的容器而存在。
对岑初来说当然也是这样。
通过脑连接的方式接入精神域, 依靠精神力来进行指挥和操作, 所思所想即所得, 没有了现实世界中躯体行动所造成的时延后, 甚至眨眼之间就能完成数十道精密复杂的指挥操作。
使用这种方式进行指挥并不容易。一旦思维出了差错,行动误差也会紧随其后, 根本不会有机会进行二次确认。简而言之, 这对使用者的精神力强度以及思维能力都有着很大的要求。
这对以前的岑初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甚至这还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即使是在三舰历任最高指挥权限者间,他的精神力强度也算是数一数二的。
可以说, 通过脑连接进行指挥,才是他完全实力的体现。
只可惜在先前的半年时间里,他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办法这么做,反而只能每天使用主控室里的控制球,通过最简单也最原始的方式进行操作。
这么说来, 他也有点怀念脑连接控制的滋味了。
洁白而朴素的空间之中,高挑身影凭空而立。
这儿没有风,及腰长发安静地落在背后,稍有几撮随意地搭在肩上,衬得眉眼愈发冷淡。
一张张卡片般的数据面板出现在他的眼前,同一时段甚至最多会出现十几个面饭。但它们又会很快消失,更有甚者出现不到半秒就“唰”地关闭, 原本的位置则被新出现的数据面板所代替。
庞大数据流直接灌入他的脑海里。
没有缓冲, 也没有任何中间流程, 甚至不需要等待他将注意力从上一件事务中抽离出来。
他就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 数据从一个口子进入,经过分析总结与判断之后再化为相应的指挥操作从另一口出来。
一切都显得十分高效与快速。
比起控制球操作的速度不知道要快上多少。
毕竟……
对手是他们。
“能量连通,启用80%能量储额。”
“能量特征值更新,高维坐标锁定。”
“零维扫描,限定范围锁定目标。”
“能量限制解除。”
“旋体运行功耗限制接触。”
“恶态攻击限制解除。”
“零维打击限制解除。”
一道道命令无情下达,战争随之悄然打响。
封禁区内,原本一直平和静默地存在着的主旋体顷刻之间“狂暴”了起来。
舰长办公室内,伏翎愕然听到从未出现过异常的能级监控忽然急促地警铃大作。
封禁区看守者的哨塔内,负责人扑腾一声跌倒在地,哆哆嗦嗦地紧急上报,在仪板吼声中手忙脚乱地爬起,快步向外奔走而去。
主旋体内,手握流光控制球、刚刚同步完十一舰指挥系统信息的少年指挥悚然抬头,围绕在他手腕上的黑金线体也噌地一声吓直了身子。
岑初并不知道他们的反应。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事物都化成了情报数据,与战争无关的所有部分,都已经被他无情地剔除。
他的眼里,整片星空只剩下了唯一的存在。
二舰。
岑初无声念着,眸间冰寒一片。
岑初清楚地记得,在他被上一任最高权限者,也就是他的老师带回去教导的时候,第一天被要求记下的,不是知识,不是技术,而是——舰史。
然而这并不是三舰舰史,自舰历史当然是从小就被刻在了脑海里。
而是二舰舰史。
甚至这还不是一份静态的舰史。
三舰安置在外的微型情报舰机时常会传回一些有意思的信息,而上一任总指挥,便会从这些信息透露的蛛丝马迹中实时更新着二舰的消息。
这只是在他们曾经的情报工作中微不起眼的一部分,但岑初觉得,能够千年如一日地在一个敌人身上持续施加着关注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必要吗?
年少他曾问过这样的问题。
不就是一些观念相悖与利益之争?
宇宙茫茫无边界,大家分道扬镳之后不能各走一边互不相扰吗?
这样有害无利、影响发展的相杀相争,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有。”
他的老师简单地回答,却没对他解释任何更多的东西。
他没明白。
命令依旧在继续下达,连带着开始大量抽动原本置于十一舰的庞大能量。
“塞尔米玻侧引场开始构建,动态聚焦目标坐标。”
“III型中量子跨越打击准备。”
“斥粒偏导场开始构建,作用半径0.37基本距离单位。”
“边界”,合约舰群的范围边缘,一道无形无色的屏障悄然构建而成。
被包在这一范围内的所有舰队与将刃兵们或惊异或惊恐地看向四周。明明身周空间叠刃的数量不见少,他们和它们却都产生了一种被某种绝对隔离的屏障包裹在内的神奇感受,但这到底是保护还是“囚禁”,各支异种舰队态度不一。
然而没逾僖等它们有所反应,一道极其强盛的能量波动蓦地生自星空深处,无声呼啸着推动传遍了整片星空。
构造比较特殊或脆弱的生物体,在这一波攻击余波的扫荡之下当场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异常反应,更有甚者承受不住这股波动的,竟然当场炸裂开来!
这场波动太过突然,太过强大,敌我不明,所有舰队无一不陷入紧张之中。
身处主旋体内的彦淮或许是唯一没有直接感受到波动的人,但他同样呆愣地站在控制台前。
刚刚、刚刚的能量势图……
就在这时,来自中央指挥系统的通讯请求急促响起。
是颜部长。
他急迫地想要联系司令,报告关于这场波动的问题:“刚才的波动太过强大,难辨敌友,我们需要尽快做出应对!”
彦淮犹豫了下。
他想到刚刚自己在主控室内看到的能量势图变化……
“司令暂时不便联系。刚才的能量波动……”彦淮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作出判断,“大概率出自主旋体,经过跳跃攻击到远处。我马上会找司令确认这一点,先让大家不用担心!”
司令并没有空闲理会他们。
他的全部精力都投注在了眼前的战争之中。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四次战争。
第一次战争撕破脸皮,三舰大换血液。
第二次战争带走了整一批顶端权限者,也带走了他的老师。
第三次战争……
带走了所有。
唯独留下了他。
所以,现在有了第四次战争。
由他主动迎上的第四次战争。
有必要吗?
有。
但是这份必要性分析本身,已经没了多少必要。
长发青年孤身立于精神域中,眉眼间冰冷漠然。
如果通过脑连接下达的指令能够转换为声音的话,那么下达命令时响起的声音,想必一定是漠然到没了任何情绪与波动的样子。
他一直是个很理智的人。
至少在他接任三舰指挥最高权限之后,就一直如此,并努力如此。
因为从那一天起,他的肩上就负起了所有族人的未来,他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不再是为自己而做,每一句话也不再是为自己而发。
他太冷静了。
冷静到了一种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会心生愤怒的地步。
他的族人,他辛苦守护了一辈子的族人,一个不剩地牺牲在了他们与二舰的战争之中。
这该是一件足以让他愤怒、悲伤乃至于崩溃的事情。也该是一件能够让他放下一切不管不顾去报仇泄愤的事情。
可他做不到。
甚至就连记忆刚刚恢复的那段时间,他想哭,他该哭,眼泪却一滴都流不出来。
悲伤,回忆,痛苦,流泪?
不,不行,他没那精力,更没那时间。
要做的该做的太多太多,他根本没办法放任自己的情绪蔓延。
好在最后他终于能够不再考虑那么多的“理性”抉择,成功站在了这里。
必要?理由?权衡?抉择?
他已经不想再想。
他是三舰总指挥。
他是活下来的最后一人。
所以这个句号理应由他来画上。
这样就够。
这样……就够。
“富粒子衍裂定向光束准备。”
“稳态引力波防御系统开启。”
“空间质预测分析开启,准备进行空间稳定,范围参数……”
二舰最擅长的是空间技术。
而他熟悉的老朋友、老敌人,就特别喜欢在这种不稳定的空间里进行战争。
同岑初预料的完全相同。
他们一出手,整片空间阱,尤其是他们正在横渡的这道“边界”,就瞬间产生了极其明显的一场震动!
司令冷眼见着不停刷新滚动的数据流,不疾不徐地下达着一道道命令。
他冷静,稳重,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势让人根本看不出他竟是一个人在应对这场战争。
而这实际上也是邡弥会选择让他活下来的原因。
因为只有他,能在只身一人的情况下发挥出三舰80%的实力。
只有他,有机会在这种情况下独抗二舰。
只有他……
能在三舰发展道途尽毁、希望前程尽碎的情况下,硬生生挣扎出一条新的生路来。
生路,他找到了。
可惜已经走不动了。
但没关系。
没关系。
基础教材,改革方案,适合推动这一切的人才筛选,他都已经帮他们做出来了。
主旋体的权限分配,他也提前设置好了。
离开空间阱后最有可能遇到什么困难,应急备案他也偷偷给他们做了一份。
十一舰是能活的。
只要他们能活下去,三舰的传承也就不会泯灭于宇宙间。
唯一剩下的问题,就是二舰。
二舰,他们在全盛时期都打得十分胶着的强大存在。
与他们的实力不相上下,难分伯仲。
好在……
岑初忽的冷笑一声。
“3022号计划确认成功。”
“零维二次扫描,最终确认——”
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随前任指挥回到过一次祖星。
亲眼看着前任指挥在那里布了百年的防御圈。
并且埋下了一份“惊喜”。
几百年前发生的那场战争,他们与二舰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
三舰进了大黑暗,二舰也受了重创。
而与这份重创一起种下的,还有一份能够引爆惊喜的“引子”。
他们没能拦住二舰,二舰如他们所料回了祖星。
于是,他们几代指挥辛苦布局了那么久的惊喜和引子,终于他们身上全都齐了。
只差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引燃者。
而现在,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边界”就快到头了,他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还有十秒。
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马上就能结束了。
在他看不到的星空间,将刃兵们已经适应了连绵不断的能量余波。他们在总指挥部的指挥与临场战区负责人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在愈加动荡脆弱的通道之中保障着舰队的继续向前。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无形而玄妙的某种力量拉扯着他的意识。
最后的布置已经下了,他却依旧觉得少了点什么。
噢,对了。
谭栩阳。
自己好像忘了跟他说上一声。
等他回来……会伤心吗?
刚才该留点力气给他留句话的。
现在已经……
意识再也坚持不住,渐渐涣散。
一切归于黑暗之前的最后,他想,如果可以,他还是想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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