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拒绝
江蓠回去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面有个鬼影一直在追她, 她慌不择路地跑,跑着跑着,鬼影突然变成了沈朝玉, 沈朝玉让她擦药,她哭着对他说“你不要再对我好了”边哭边说,边说边哭,可沈朝玉像个假人,就这么看着她哭, 于是,她又跑。
只是跑着跑着。
她跑进了一场起火的森林里, 森林里的火光冲天,森林外,褚姐姐的脸被火映红了, 她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你…”
她还没听清她说什么, 就醒了。
醒来时, 发现褚姐姐红着一双眼睛坐在她床前。
“大姐姐?”
江蓠开口,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不像话。
“你发烧了。”褚莲音过来, “阿蓠妹妹,别起来,你躺着。”
她待她似一尊易碎的瓷器, 江蓠乖乖地躺回被窝里,只拿一双眼睛望着褚莲音,
因为生病,那双眼睛沤了下去, 显得格外的大, 看得褚莲音一阵心疼。
“都怪大姐姐, ”褚莲音伸手, 替她将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如果不是大姐姐争强好胜,一定要跟翁婷比个高低,妹妹你也不会因为打球受累。”
“这不怪姐姐,”江蓠道,“若我是姐姐,也不愿对县主示弱。”
褚莲音却摇摇头,她并不说话,只是拿了帕子来替她擦脸。
江蓠一抹脸,竟抹到一脸的泪,连枕巾也湿了。
褚莲音看着她:“你昏睡了两日,大夫说,你忧思过甚,阿蓠妹妹…”她顿了顿,“又做噩梦了吗?”
江蓠已经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了。
只隐约记得,那应该是个叫人伤心的梦。
她看着褚莲音,就在褚莲音越来越丧气的时候,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蓠朝褚莲音吐吐舌头:“吓到大姐姐了吧?”
“大姐姐不用担心,阿蓠又不是瓷娃娃,不过是吹了点风,大夫那是在吓唬你呢。”
“胡说,好端端的,大夫吓唬我干什么?”褚莲音板起脸,“你给我好好听大夫的话,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病不好的话,哪儿都不能去。”
这时,眉黛正好端着碗药推门进来,听闻这话便道:“大小姐这话没错,我们家小姐啊,一让她吃药就赖皮,以前大人在时总是要千哄万哄,还得准备许多蜜饯,才肯吃一口…”
眉黛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错了,白着一张脸站那不知所措。
“好了,眉黛,拿来吧。”江蓠见她这模样不忍,伸手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就喝了,将药碗放回眉黛端着的盘子上,“下去吧。”
“是。”
眉黛福了福身,端盘子出去。
在门外白昼的天光里,她低头看着那被喝得涓滴不剩的青花瓷碗,突然看了眼身后。
小姐当真…不一样了啊。
她叹气,重新端起盘子往厨房走。
屋里,江蓠又窝回了被窝,褚莲音非守着她,要她继续休息。
江蓠却是睡不着,褚莲音便取了本书,坐在她旁边给她念。
灯光勾勒出她线条柔美的侧脸,江蓠看着,突然开口:“阿姐…”
褚莲音听到声音,低头:“恩?”
江蓠却一愣,继而摇头,说了声“没什么”。
褚莲音一笑,继续念起来。
带着某种音律的声音入耳,江蓠不一会就闭起了眼睛。
等到那稳定的鼻息传来,褚莲音才合上书本,轻轻站了起来,推门出去。
江蓠听着那合门的声音,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她看着头顶帐幔上绣着的牡丹花,不一会,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到第二日,江蓠才吃完早食,跟褚莲音在屋内说话,门房就来报,说春小姐来访。
“哦?春莺?”褚莲音忙道,“快请她进来!”
春莺进来时,面上带着笑,好像碰到了什么喜事,江蓠打趣:“我生病,春姐姐竟这般开心。”
春莺笑嘻嘻地:“生病的人若再每日对着张苦瓜脸,病如何好得快?”
江蓠一想,觉得她说的倒是很有些道理。
不过——
“春姐姐这般眉飞色舞,恐怕不是因为想逗我开心。”
褚莲音也知道自己这位损友的德性:“笑得贼眉鼠眼,莫不是昨晚去偷油了?”
“你才贼眉鼠眼!”春莺眼睛往上一翻,不过说着,又笑了,“你们可知道那日你们走后公主府发生了什么?”
“哦?那日你也在?”
褚莲音诧异。
“当然在,还看到了你褚大小姐大出风头的模样,”春莺说着,“别打岔,要不要听?”
“要听,自然要听。”
事关翁婷,褚莲音当然还是要听的。
“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春莺叹气,“你不知道,那日你们走了以后,翁县主就和三皇子杠起来了。”
“他们一个女霸王,一个男霸王,两人竟然赌起了酒令,三皇子简直如有神助,那翁县主就输惨了,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竟然醉着酒追在一个年轻郎君身后叫夫郎,在许多人面前出了好大一个丑。”
春莺笑得咯咯的,褚莲音眼睛亮亮的:“当真?!”
“当真!比珍珠都真!”
春莺点头。
春莺也不喜欢翁婷,确切地说,汴京城里也没几个闺秀会喜欢翁婷——捧着她的除外。
翁婷这人跋扈又霸道,不喜欢旁人聪明,不喜欢旁人比她美貌,之前还做出让一个小户之女摔花一张脸的行为。
可惜,她滑头得紧。
从来不正面对付位置高的人。
江蓠也抿起嘴笑,春莺看她笑,稀奇道:“怎么了,阿蓠你也讨厌她?”
江蓠点点头:“是。”
“讨厌,”她露出一个害羞的笑来,“讨厌极了。”
“阿蓠妹妹果然是性情中人!”
春莺道。
江蓠却没说具体讨厌翁县主的缘由,如果一定要说,就是县主手法太下作,她在褚姐姐那受了挫,却发泄到她身上。
事后不过想一想,就能明白,当晚那醉汉出现的理由。
毕竟,一切都太巧了,泼酒、侍婢,眉黛被带走,然后是醉汉。能在长公主府能这件事的,除了和她们有矛盾的翁县主,不做第二人想。
“是啊,不过我估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春莺双手合十,“这个讨厌的县主都没脸出现在汴京城内了。”
“你不知道,那天长公主看到翁县主的模样,险些气晕过去。”
春莺哈哈一笑。
褚莲音和她击掌一拍,过了会,突然幽幽道:“那纨绔倒也是做了件好事。”
到了下午,被提及的纨绔居然来了。
他是和沈朝玉、莲翀郡王一起来的,还带来许多病中能玩的玩具,以及一匣子孤本。
褚莲音警惕地看着三皇子--
她像守着小鸡的老母鸡,深深陷入了忧虑,只觉得三皇子是那披着羊皮的狼,想要从她窝里将她漂亮可爱的阿蓠小鸡崽叼走。
当然,那浪荡子莲翀郡王也不是很让人放心。
“你来干什么?”
“怎么?本殿下不能来?”
在三皇子眼里,他是天上地下哪儿都去得,普天之下就不会有不欢迎他的--再说,他现下可是纡尊降贵地来探病,褚莲音不扫榻相迎也就罢了,居然还摆脸色,当真不识好歹。
不过,三皇子对着褚莲音那张板起的脸,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点怂。
“当然能来。”
*
褚姐姐在外待客,隔着一道帘子,江蓠看着门口那几道影子。
真奇怪,珠帘朦胧,薄纱轻盈,可她偏偏一眼就能认出那三道影子里,哪道属于沈朝玉。
不大的空间里,时不时有褚姐姐和三皇子说话的声音,偶或夹杂着莲翀郡王的声音,唯有沈朝玉,始终很安静。
不一会,帘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江蓠抬头,发现褚姐姐和其他人都消失了。
唯有沈朝玉还在。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被珠帘切得稀碎,又投一点进来。
江蓠下意识攥紧了被子。
两人谁也没开口。
时间像被影子拉长,一点点散去。
半晌,“江小姐保重。”
脚步声又远去。
江蓠闭上了眼睛,只觉得短短一段时间,竟像是耗去了她全身力气。
珠帘外,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江蓠睁开眼睛:“沈朝玉,不要再来了。”
她道。
话才完,就听珠帘外,一道似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江小姐,我不是阿玉。”
江蓠一惊,蓦然睁开眼睛,却见珠帘外杵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正双手合拢,朝她作了个大大的揖:“江小姐原谅则个,莲翀无意惊扰。”
竟然是莲翀郡王。
江蓠不明白他来干什么,却见莲翀郡王直起身:“江小姐似乎陷入了困扰,可愿与莲翀说一说,兴许莲翀能帮上江小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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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不懂
隔着一层珠帘, 能隐约见莲翀郡王身上嵌了金丝的绛紫长袍,以及手腕上垂下的一串紫檀木珠。
有淡淡的檀香传来。
若非江蓠知道,这汴京出了名的莲翀郡王是个走马章台的浪荡子, 恐怕要以为,面前站着个专心礼佛的大和尚。
她咳了声,道:“多谢殿下关心,不过我暂时并无困扰。”
“人生多苦,无烦恼自然是好。”
莲翀郡王口称了声佛谒, 又道:“不过本殿观之…小姐烦恼不浅。”
江蓠心中一惊,手中握着的帕子险些滑落, 面上还是笑,只道:“殿下说笑了。”
“便当是本殿在说笑吧。”
莲翀郡王微叹。
他没朝门外走,反倒走了外间的桌边, 眉黛见此, 忙上前给他斟了杯茶。
莲翀郡王一边喝茶, 一边给江蓠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 他秉性纯良、不谙世故, 整日里不是埋首故纸堆,就是寄情山水。人人笑他没出息,他却说这样日子过得舒坦。书生还有个兄长。兄长到了说亲的年纪, 他父亲就拿出二两银子为他大兄聘了个媳妇子回来,那媳妇子活泼爱笑,机敏聪慧,很快就取得了家里人的欢心……可怜的书生也同样恋慕上了那貌美聪慧的媳妇子。每日里, 书生在屋内读书, 那媳妇子就在屋外洒扫庭院、洗衣做饭。日复一日, 书生情根深重, 再不能脱。”
莲翀郡王顿了顿,才又继续,“但这世界怎能容忍这样的情感呢?书生自觉愧对兄长,可相思入骨,爱欲日日夜夜焚烧他的心,终有一日,他忍不了了,大半夜跑去那媳妇子曾经打过水的井边,投了井,等他老父第二日起来时,看到的是小儿被打捞起来的泡得发白的尸首…”
莲翀郡王叹气:“佛说爱欲难消,为世至苦,可最后落得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他转向江蓠,问她:“江小姐,你说,若是那书生在情未浓、意未切时便先斩了这情丝,可还会枉送了性命?”
江蓠攥紧了手,指甲戳到手心引起丝丝刺痛。
可这刺痛也不过寻常。
半晌,她似才找回声音:“殿下何意?”
“小姐不必误会,本殿并无他意。”郡王道,“只是突然想起这桩故事,有感而发了。”
江蓠不再看向珠帘,反倒看向窗外。
透过棱格纹的窗户能看到,那穿着白袍的郎君还未走远,绿意映得他衣带如朝雪。
她收回视线,才注意到郡王还在说话。
“……小姐可知,这痴人之所以为痴人,便是因为他心性如琉璃,不通人情。”
说着,他便负手出去,江蓠只听一声欸叹:“琉璃易碎,彩云难追…”
江蓠愣住了。
琉璃易碎,彩云难追啊…
突然间,喉间有痒意不断泛上来,她忍不住咳了声,却又咳了声,继而再制不住,不断地咳起来。
那咳,像是要将她的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
江蓠咳得眼眸泛水,眉黛进来,给她端了杯蜂蜜水。
江蓠喝着润喉的蜂蜜水,过了会,那突然剧烈的咳才缓缓平息下来。
她将茶盏还给眉黛,目光落到眉黛手中握着的一物:“眉黛,这是什么?”
眉黛这才想起来,忙将手中握着的莲字佩给江蓠:“小姐,这是郡王殿下留下的。郡王殿下还留下一句话…说什么小姐哪一日处理不来,需要一把快刀,可执着这信物去郡王府寻他。”
“小姐,”眉黛带了丝好奇,“你要处理什么事,还需要用上刀?”
在眉黛探究的眼神里,江蓠接过莲字佩,翻来覆去地看了下。
很普通的一块玉佩,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大概是玉佩上刻着的梵文。
如果她没认错,这当是一个“光”字,辟邪。
“收起来吧。”
她将玉佩交与眉黛。
眉黛应了声“是”,将这玉佩放入妆奁里。
做完这些,江蓠已经又感觉到了疲累,她重新躺下去,模模糊糊地道:“眉黛我睡一会。”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沉沉睡了去。
眉黛一回头,发现自家小姐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一只手还落在那团花牡丹绣被外,忙过去,替她将手放进被子,掖了掖被角。
这么一番动作,竟也没醒。
她看了眼,推门出了去。
***
江蓠也没想到,她这一病竟然病了小半月。
等彻底好起来,已经进入了七月。
回书院那日,是个好天。
和风细细,天朗气清,连曝晒的太阳都温和了许多。
江蓠一大早便坐了褚府的马车。
褚莲音担忧地看她,这小半月的病,让阿蓠妹妹本就消瘦的身子更加清减,几乎弱不胜衣。
“可还受得住?”
“大姐姐,我都好了。”
江蓠无奈,就为这风寒,褚姐姐都当她瓷做的了,出门前还强迫着灌了一肚子药,她现下一张嘴,都能感觉到苦。
不过江蓠嘴上抱怨,眼里却带着笑。
“反正到了书院,哪里不舒服要与大姐姐说,莫自己闷着。”褚莲音嘱咐。
“知道啦。”
两人说笑着去了书院,因这次请假委实久,还去找了山长销假。
等再进学堂,许多人都跟江蓠打招呼,江蓠目光落到褚姐姐旁,发现沈朝玉没来,下意识便松了口气。
她想换位置。
借口是现成的,江蓠说气闷,欲换去窗边,褚莲音不算高兴,倒是春莺高兴极了--
因为江蓠选择换到了她后面,以后若要寻她,转个身便是,方便极了。
等坐到窗边,离开褚莲音和沈朝玉身边,江蓠才觉提着的那颗心下去了。
推开窗,暖风钻了一点进来,带着蝉鸣和夏日荷塘的清香,江蓠闭上眼睛。
“你不怕晒啊?”
春莺回过头,她可是将旁边的窗用纱罩了一层呢。
“怕啊。”
江蓠说着,唇间却带了笑。
春莺可不觉得,她这模样像是怕目光落到对方吹弹可破的肌肤,羡慕道:“也不知道你平时涂了什么,为何一点儿印都不见。”
不像她,脸上还留了褐点子呢。
这话江蓠接不了。
若接了,怕是要遭人嫌的,只道:“大概是…我茹素多一些?”
“讨厌。”
春莺捶她,不过想一想,要她像阿蓠似的整日不吃肉,她怕是要疯。
果真,美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而江蓠却是想起过去。
她确实不怕晒,从前在晋阳府,她整日里跟一帮小儿郎们在外面疯跑,一个夏天过去,小儿郎们都晒成了黑炭,唯独她,白得跟雪球儿一般。
阿爹说过,阿娘也是如此,天生的晒不黑。
沈朝玉就是这时进来的,依然一身白,高冠博带,手里拎着个竹制书箱,模样舒适又散淡。
许多人与他打招呼。
春莺压低声:“朝玉公子来了。”
江蓠抬头,目光恰与进来的郎君一触,又立马移开。
只是,随着这人的走近,刚才的闲散却是一点儿都不见了。
春莺赞叹:“久不见君子,天上雪,云间月,人间仙…”
江蓠看她眸光闪闪,不欲接这个话题,说起了春风阁最近新出的胭脂。
春莺一听春风阁,立马将刚才还占据她整颗心的沈郎君丢到了一边。
“…春风阁?前几天我还与阿姐去了一趟,我说落花樱好看,色淡如樱,可我阿姐偏偏要说那映日红美,色稠如炽…”
春莺絮絮叨叨,江蓠却开始心不在焉,她能感觉那人在离她越来越靠近,她闻到了那股似兰非兰似竹非竹的冷香…
一道影子落到她案几,江蓠心漏跳了一拍,而后,就见那影子又过了去。
江蓠舒了口气,春莺不满地看她:
“阿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江蓠抬头:“嗯?什么?”
“我是说休沐那天,要不要跟我一块出门?我们去春风阁一趟,你帮我品鉴品鉴,是落花樱美,还是映日红美…”
江蓠嘴角弯出个柔盈盈的“好”字。
春莺兴奋地道:“那便如此说定了。”
“恩。”
江蓠说完,低下头去,重新翻起书来。
只是,目光落在一处,良久未动。
早课上完,江蓠只觉得早上被硬灌下去的一碗药兜不住了,便起身先去了净房。
净房回来,要经过一片竹林。
竹林葱郁,江蓠过去时,就看见被绿意掩映的白衣一角。
汴京流行白色,许是因“天上白玉京,人间谪仙人”沈朝玉的缘故,公子们好穿白衣,最好再执一柄进折扇,若是春日杨柳堤边,便会看到无数穿了白衣的公子在那踏青。
可就算是白衣,也有许多讲究。
一般的就是白棉布,好一些的,是松江白绫;再好一些的,便是龚州素锦。
龚州素锦已经是普通百姓消费不起的昂贵。
而江蓠却认出,那被竹林掩映的,是价比黄金的“雪绫霜”。
雪绫霜,柳州贡缎,一寸白一寸雪,无一丝杂色,轻如纱,垂如绸,在阳光下似飘了一层莹莹雪,最是稀少,价比黄金,每年柳州呈至京都也不过十匹。
而能用这雪绫霜制衣的,整个皇城也没有几个。
但江蓠分明记得,沈朝玉清晨穿的,就是雪绫霜。
她不欲在这碰到他,脚步一转,不再路过竹林,而是从旁边的小道过去。
才踏上小道,方才还在竹林边的白衣郎君就出现在了面前,挡在道前。
“江蓠。”
江蓠心中一跳,下意识便停了脚。
“沈公子?”
她看着挡在面前的男子,却也不敢抬得太高,生怕眼中的情绪泄露了一星半点去。
“为何搬走。”
他问,像是单纯的疑惑,亦或者,有别的什么,江蓠分不清,也不想分。
江蓠没抬头,声音却轻快:“窗边的空气更好,不闷。”
“如此。”
他道。
江蓠没抬头,却能感觉他在看她。
长公主那夜的感觉突然袭上来,心像染了病,被风吹得躁动,可江蓠知道,该止了。
褚姐姐待她那般好,褚府对她这般好,她连这意都不该起。
可心却似不听话的浮草,乱糟糟地在风里摇。
良久,这人离开了。
江蓠弯起的嘴放下,下一秒,又重新提起,她整了整衣衫,重新往学堂里去。
上午的最后一堂是讲经释义课。
学生们早已经饥肠辘辘,可惜秋夫子又拖了堂,拿着一卷书,拖着长长的语调在那讲《四书》。
等到秋夫子说一声“下课”,一群人一哄而出。
江蓠被春莺和褚莲音拉着跑。
“今日是孙厨娘亲自下厨,听说会有叫烧鸡,快些走,去晚了恐怕就要被森柏那帮人吃光了!”
江蓠慢悠悠地拿着食盒:“阿姐,春莺,你们自去,我不吃肉。”
春莺翻了个白眼:“是是是,咱们江小姐可是仙子投胎,吃不得凡间的荤腥!”
褚莲音本也想说上两句,可听春莺这般说,却又心疼上了,骂春莺:“你自己要吃肉便吃去,带上我阿蓠妹妹做什么,我阿蓠妹妹要吃什么便吃什么,关你何事!”
江蓠见两人又要吵上,忙道:“阿姐,春莺,你们若再不加紧,那叫烧鸡恐怕就真要让人吃没了。”
褚莲音和春莺同时看她:“才不会!”
“那便快去,”江蓠道,“不必管我,我食素。”
两人心念照烧鸡,果然三言两语就被劝动,抛下江蓠,当先往食舍跑了去。
江蓠则慢悠悠地到了食舍。
一进去,就感觉许多人目光落到她身上。
她是惯了的,只往里看,找褚莲音。
褚莲音朝她招手:“阿蓠妹妹,这儿!”
江蓠嘴角扬了起来,才要走过去,却见褚姐姐和春莺坐着的长形案几边,坐了一排人。
唯一空着的位置,旁边是沈朝玉。
沈朝玉取了副筷著,安静地坐那吃,银筷玉馔,普通一碗汤面,在他手里成了琼浆玉露般的东西。
周围许多女郎偷看他。
江蓠止了步。
“阿蓠,快来!”
春莺也叫她。
沈朝玉抬头,江蓠却是按住腹部,做了个不那么舒服的动作:“褚姐姐,春莺,我突然有些事,你们…”
女子脸儿泛红,眼眸含泪,像是有件难以启齿的事。
褚莲音立马就明白了,忙道:“阿蓠妹妹自去,一会阿姐给你打份饭。”
“好。”
江蓠留了食盒便走。
后面隐隐传来一阵笑,她红着脸出了食舍,等走远些,脸上的急切下了去,开始缓缓向甲字楼去。
只是,也没去甲字楼,反而转去了那满是睡莲的池塘,望着那池塘发呆。
这样…便好了吧。
她想。
只是心底有些酸涩,江蓠看着那被风吹得摇曳的荷叶,心想,这荷叶倒是生得好,浓绿肥嫩,若是用来包了米饭塞进竹筒里,做荷叶饭倒是不错…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却听到一阵踏过松枝的声响。
她一愣,转过头,却见沈朝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双黑如沉潭的眼睛盯着她,不知看了她多久。
许是夏风太迷离,江蓠没有立刻移开眼睛。
连风都好像静止了。
她狼狈地移开视线,却注意到沈朝玉拿在手上的食盒,红漆制,上面的花纹…
是她的食盒。
“它为什么在你这?”
“褚莲音给的。”
“褚姐姐为什么给你?”江蓠说完,突然摇了摇头,“罢了,不重要。”
她伸手要接食盒,抽了抽,却没抽出来,抬头,沈朝玉那双明目灼灼望着他。
“你在躲我。”
他用笃定的口气。
江蓠搭在食盒上的指尖颤了颤。
“没有。”她道。
“你有,为什么?”
江蓠不欲与他争辩,只道:“食盒给我。”
“除非告诉我答案。”
他望着她,她几乎以为在他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情感。
江蓠指尖一颤,旋即道:“你撒手!”
她几乎是带了一点恨意地去抽那食盒,以为这人又不会松手,谁知这么一用力,食盒整个落在了地上。
菜汤全部撒了出来。
江蓠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突然转身往外走。
“江蓠。”
后面道了一声。
江蓠脚步顿了顿,突然又回过身来。
“你问我为什么,”她望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全是灼热的暗涌,“沈朝玉,你当真不懂吗?”
对着那双眼睛,沈朝玉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来找我了。”
她道。
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朝玉: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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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朝玉
江蓠走了。
沈朝玉看着四散的食盒, 弯腰将食盒捡了起来,旁边传来一道惊诧的声音:“唉呀,谁的食盒掉地上, 好生浪费…”
来人见是沈朝玉,似是吓了一跳,忙行礼,讷讷道了声“朝玉公子”。
沈朝玉颔首,提着食盒走了过去。
他没回甲字楼, 而是去了山长那,山长什么都没问, 利索地批了假。
沈朝玉走到门口,门房正猫在屋檐下乘凉,见他立马就迎过来, 点头哈腰地问:“朝玉公子, 可是要出去?”
“是。”
沈朝将假条从袖中取出, 门房一对, 便将门打了开来, 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去:
“公子,请。”
沈朝玉走出书院,踏下台阶时, 刻着沈府徽章的马车过来,竹青掀开帘子:“公子。”
沈朝玉上了马车,竹青见他手中提着的东西,惊讶道:“公子, 这是…”
“收起来, 回去后让翁姨洗净。”
沈朝玉将食盒递给竹青。
“是。”
竹青恭敬地接过食盒, 目光自食盒上那明显偏秀气的花纹滑过, 而后将食盒收到一侧的立柜里。
“公子,现在要去何处?可是要回府?还是去京畿卫…”
沈朝玉看着窗外,窗外有光照进来,落到他冰雪般的侧颜,一双眼睛安静而沉寂。
竹青本欲再问,不由闭了嘴。
车声辘辘,沈朝玉难得现出一丝茫然:“随处走走罢。”
“是。”
竹青低头应是。
车内瞬时安静下来,能听到车轮碾过长街的辘辘声,道旁蝉鸣恹恹,人声寥寥,偶或夹杂着两声叫卖。
“卖糖水咯,卖糖水咯,新鲜的糖水,一碗一文钱…”
沈朝玉看向窗外,目光落到一处时,突然喊了声“停”。
车停了下来。
沈朝玉掀袍下车,竹青忙跟了过去。
他不太明白公子突然叫车停的用意,直到两人走到一处早点铺前。
“公子是饿了,可是没吃午食?”竹青道,“公子若饿,旁边有一处酒楼,这是早点铺,怕是没什么吃的…扼。”
竹青没说完,就见自家公子走到一家早点铺。
这时间铺子里没什么人,膀大腰圆的老板娘正趴在长案前昏昏欲睡,忽听一道温润似水的声音问:
“劳驾,请问这里可还有雪花糕卖?”
那声音就似一道夏日泉水,将她打了个激灵,老板娘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却见一个清俊得穷尽她所有语言都形容不出的公子站她面前,问她:“可还有雪花糕卖?”
“没有了,雪花糕只有晨间有卖,”老板娘下意识道,等对上公子那双眼睛,突然一拍脑袋,“你瞧我这记性,其实还有一份…”
老板娘回身,将事先留出来打算自己吃的一份自器皿里取出来,打包好递给面前人:“公子,最后一份了,小心着些。”
年轻郎君接过雪花糕小心翼翼地提在手里,他身后的小厮过来付账。
老板娘一边收钱一边看着那公子提了雪花糕的背影,忍不住赞叹:“也不知道将来是哪家女儿才能嫁给这样的公子…”
竹青与有荣焉:“我家公子已经定亲,定亲的人家正是宰辅大人家的千金。”
“哦哟,那可真是般配。”
老板娘说了句。
“那是自然,”竹青笑着说完,便小跑着跟上了沈朝玉,“公子。”
沈朝玉却停下步来,他没上马车,而是将手里的雪花糕递给竹青。
竹青接过,听沈朝玉道:“你将雪花糕送去书院,给褚小姐,就说…中午不慎将她给的食盒打翻了,江小姐还未食,这雪花糕便当是赔礼。”
“就坐马车去。”
“那…公子您呢?”
竹青望着他。
沈朝玉别过头,清澈的眸光落到熙来熙往的街道。
“无妨,去吧。”
“是。”
竹青应了声是,不再多说,提着雪花糕就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往白鹿书院而去。
沈朝玉沿着学坊街走。
正值一日最热的时节,街市上人不多,道旁的店铺内,不论掌柜还是客人,都一副恹恹的模样。
他的目光掠过昏欲睡的人群,提着挑担沿街叫卖的货郎,最后,落到巷尾一群小儿郎们身上。
小儿郎们在玩弹珠。
沈朝玉走了过去。
“苻二狗!你又耍赖,明明是我打中的,怎么又是你收起来?”
“你才没打中,是我打中的!”
“我打中的!”
“我打中的!”
小儿郎们推推搡搡,追追打打。
他们撞到了一个人。
弹珠儿滴溜溜掉了一地,其中有一颗滚到了一双精美的白色丝履旁,小儿郎仰头,就看到一穿着白袍的郎君俯身,将那弹珠捡了起来。
“弹珠还我。”
一小儿郎道。
那人没有还他,反而拿着弹珠对着太阳看,阳光将那人身上的白衣照得清透。
那衣服好漂亮啊,像是仙人。
小二郎们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他。
其中一人问: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那人就转过头来,小儿郎们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人长得比衣服还俊呢。
那眼睛长长的润润的,像……像什么呢。
像冬天湖里才有的纯净的水。
“不是七彩的。”
他像是遗憾,将弹珠还给小儿郎们。
“大哥哥,你见过七彩的弹珠吗?”
“见过。”
“哇!你好幸运哦!”
小儿郎们看着他,齐齐“哇”了一声。
沈朝玉却突然一笑,那笑似云散月出,光落到他长长的睫毛,在他整个人身上落下光影。
“幸运么…”
他声音带了丝恍惚,面前却仿佛出现一幅晋阳府的画卷,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那扎着双丫髻的女孩在呼啸的北风里欢快地冲他过来,脸颊被风吹得通红。
“沈朝玉,诺,这个送你!生辰快乐!”
她朝他伸手,摊开的手掌上,躺着小小一颗琉璃珠。
琉璃珠被阳光映射出七彩的光芒,也照亮了她的眼睛。
……
“大哥哥?大哥哥?”
沈朝玉恍然,低头,小儿郎们齐齐仰头,红着脸看他:
“大哥哥,你挡到路了。”
沈朝玉挪开一步,拿着弹珠的小儿郎们蹦蹦跳跳地走了。
他继续往前。
一辆金丝楠木马车经过,突然停下,窗帘拉起,露出莲翀郡王那张脸。
他朝他一笑:“朝玉,干什么呢?”
“走走。”
莲翀郡王道:“倒是难得。”
“正好,李鸣那厮方才传信与我,说得了本钱方德先生的孤本,叫我过去品鉴,我记得你前阵子是不是也得了一本钱先生的经义手册?不若我同去?”
“也可。”
沈朝玉上了马车。
金丝楠木马车驶过广场,广场上一群人在蹴鞠,声音震天。
莲翀郡王晃晃手中折扇:“前几日褚小姐在静园打马球,那可是一战成名啊…”
“朝玉,”他嘴角带着不羁的笑,“你那天…放水了吧?”
他一脸笃定的模样,沈朝玉却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在广场上那越变越小的人影。
那人影似变成了穿着笨重球衣的女子,藤盔下一双眼睛发亮,不一会,那发亮的眼又变成池塘前那泛着水光的烟眸,她问他:
“沈朝玉,你当真不懂吗?”
…
“朝玉,喝茶。”
莲翀郡王递来一杯茶,沈朝玉一愣,接过茶盏,喝了口。
“方山露芽?”他问。
“就知道瞒不过你,”莲翀一击掌,“如何?”
“中澹闲洁,韵高致静。”沈朝玉将手中茶盏置于桌面,“不过,方山露芽当以白玉杯衬,一点露芽镶白玉,最是美妙。”
“不愧是朝玉。”莲翀抚掌激叹,“不过郡王府暂时寻不到上好的白玉杯,就先拿这俗物装了吧。”
说着,他看向沈朝玉,那双从来如佛无尘的眼眸带了点洞彻的意味:“毕竟,这世上样样如意者少,是吧,朝玉?”
沈朝玉也看向他:“明日我让竹青送一对白玉杯去郡王府。”
莲翀一愣,旋即却笑了:“朝玉慷慨,倒便宜了我,白赚了一对杯子。”
两人都再没开口,车内一时陷入安静。
沈朝玉看向窗外,风吹起他黑色发丝,让他侧颜如雪,神情难测。
莲翀看他一眼,开始以扇柄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哼起汴京城最近流行的曲来: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最后也没去李鸣家,而是去了明月楼。
李鸣的孤本被证实是假的,请两人喝石冻春,一人一杯,喝得熏熏然。
莲翀在那发呆,李鸣趴在桌案,沈朝玉起身,出了酒楼。
一路行出坊市,沿着廊兴街,到了曲泽湖边。
湖边幽静,寥无人烟,只有被放逐的一盏盏河灯飘于睡眠。
沈朝玉扶着石头,坐了下来。
他已然醉了。
冰玉似的脸,爬上了一丝红,如红霞渐染,一双眼盯着湖面发呆。
月亮映在湖心。
他起身,想要触碰月亮,却一脚踏到了湖里。
沁凉的湖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大热的夏夜,沈朝玉满身狼狈地站在才没过腰间的湖边,看着湖心的月光。
他站了会,似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重新上了岸。
白色衣袍紧紧贴在身上,沈朝玉也未走,重新倚坐到方才的石头旁,方才被吹散的酒意重新上来,让他昏昏沉沉的。
沈朝玉将头磕在膝上,睡着了。
他梦到了晋阳府的旧事。
也是这样一个湖边的夜晚,风比汴京的冷,水也冷,他穿了一身狐裘,坐在地上,看着倒映着灯影的湖面。
一个穿着红襦裙的女孩一蹦一跳地过来,手里提着的兔子灯一晃一晃。
她跑到少年旁边,好奇地望了望他。
“喂,沈朝玉,你在这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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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做刀
江蓠也在做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晋阳。
那时是花灯节, 她穿着红襦裙,提着兔子灯,兔子灯红着眼睛一晃一晃。
在从灯市回家, 要经过一片湖。
她在湖边发现了沈朝玉。
沈朝玉坐在一块大石头边,穿着华贵漂亮的裘衣,从背后看,只能看到弓起的背,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小兔子。
她觉得自己一定看错了。
沈朝玉是大野狼, 怎么会是小兔子呢。
不过,她还是走过去, 拍拍屁股坐了下来。
“喂,沈朝玉,你在干什么?”
沈朝玉没有有理她。
不过江蓠也习惯了, 她倒是不在意, 从兜里掏出一颗大橘子, 这橘子可是汴京来的好物, 大将军给部下分了几个, 阿爹一共就得了一个,江蓠一直不舍得吃。
她一瓣瓣地剥,橘子的汁水将她的手指也染上了, 江蓠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分了一半给他:“喏,请你吃。”
沈朝玉还是没理她。
江蓠有点生气, 不过, 想想自己可以一个人吃一颗大橘子, 又高兴了。
橘子瓣将她的嘴塞得鼓鼓囊囊, 她口齿不清地道:“你怎么不去参加花灯节?那里的灯可漂亮了,什么样子的都有,看,我的兔子灯,好看吗?我阿爹给我买的!要三百文呢!”
她叽叽喳喳的,又问他,汴京那边的兔子灯是不是要更好看,汴京那边的灯市好不好玩,汴京城那边的儿郎们是不是都像他这般好看……
说着,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惜,我阿娘不在了…我阿爹说,我阿娘就是汴京的,她见多识广,要是她在,一定会告诉我,汴京那边的兔子灯是不是更好看。”
这时,一直将头趴在膝上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那你想她吗?”
江蓠愣住了,她看着他脸,讷讷道:“她是谁?”
“你阿娘。”
“…哦,”她一愣,旋即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道,“我又没见过她,怎么会想她呢。”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江蓠都被他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突然朝她伸手:“橘子。
“哦,哦好的,给你。”
江蓠手忙脚乱地将剩下的橘子给他,看少年撕开橘子的筋络,一瓣瓣吃得很精细,道,“你,你慢点吃啊。”
少年看她一眼,突然伸手将一瓣塞到她嘴里,江蓠被噎了一下,忙打他。
少年嘴角微微露出个笑意。
……
江蓠醒来时,意识似乎还停留在那个梦里,梦里的一切都显得久远而模糊,唯有少年抬头时腮边的泪和后来的笑格外明晰。
她想。
那时,他为什么哭呢?
等意识到又在想过去的事,不由拍拍脸,命自己睡了。
…
江蓠原以为,在池塘那放了那番话后,依照沈朝玉的骄傲,必定不会再理会她了。
可在第二天的射艺课上,在她一个不慎被箭铆划伤时,他竟然第一个发现了。
当然,礼节上是挑不出任何差错的——就像今晨还给她的食盒,昨日他离开书院后送来的雪花糕一般——
他彬彬有礼地将药瓶给了褚莲音,告诉他无意间发现她指尖受了伤,旁的一句都没。
江蓠被褚莲音埋怨着上药,这药带了一些凉意,触到伤口有种舒服的感觉,但她却不自在极了,敷了药的伤口像有一群蚂蚁在爬,让她又痒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褚莲音可不知她的感觉,她心疼地看着那嫩白指腹上那豁大一条血口子,边涂药边道:“这箭铆这般锋利,你去碰它作甚?是不是上课走了神,不然怎会刮伤这么大一个口子,真真是不省心,都这般大的人了……”
江蓠:“疼。”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褚莲音顿时没脾气了,这时候的阿蓠就跟她小时候养的猫似的,一双黑眼睛乌溜溜的,让你有心想说两句都不舍得。
她叹气:“算了,不说你了,不过明日还有稼穑课,你这手…打算怎么办?”
江蓠也想起了明日的稼穑课。
种下的秧苗已经长出绿油油的一串杆子了,不久前先生就说要开始施肥了。
明日便当是施肥,肥料是从城东用板车运来,再让学生们一担一担地挑过去。
大姐姐之前赢了森柏,所以稼穑课上挑肥的工作给了森柏,但她之前拒绝了。
挑担是一快板子两根绳,板子在肩上,绳子用两手指前后扶着保持平衡,江蓠这手划了这么大一口子,到时恐怕会被粗绳割得更疼。
“要不姐姐帮你挑?”
褚莲音问。
江蓠忙摇头,她一笑:“不过是些许小伤,不妨事。”
“女儿家的手可是要好生护着的,”褚莲音目光自学堂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安静地坐在那看书的沈朝玉身上,“要不…”
江蓠看出她的心思,忙道了声“阿姐”,满脸的不赞同不愿意。
褚莲音讪讪一笑,摸摸鼻子:“不说便不说,不过…其实就算阿姐拜托,沈朝玉恐也不愿意。他这人啊,最是好洁,半点污浊泥淖都不肯沾的,莫说稼穑课挑水施肥了,你瞧,连衣裳都要每天穿个白的…”
江蓠顺着褚莲音的视线看过去。
公子独坐长案,衣冠胜雪,确实是不染纤尘。
她收回视线,听褚莲音道:“那你稼穑课……”
“大姐姐,我自己挑便是。”江蓠道,“春莺也自己挑的。”
褚莲音下意识便道:“阿莺这丫头如何跟妹妹比,她每日吃好睡好的,妹妹,再瞧你这一把细腰……”
“大姐姐,莫让春莺听到,她若听到,怕是要跟你拼命。”
江蓠“噗嗤”一声笑了,褚莲音也笑。
“好了,药放你这,每日早晚记得涂一涂,好得快。”说着,褚莲音起身,回到自己位置。
江蓠脸上的笑消失了。
她看着案上药瓶,清透的白玉质,细腻的瓷釉将瓶身上那一枝柳衬得格外清新。
可那一枝柳落在她眼里,却无端端有些恼人了。
她手一捉,将药瓶放到桌兜里,直到看不见,才感觉舒服了。
当隔天的稼穑课,看到沈朝玉也在时,江蓠那种异样感就更明显了。
而接下来,她的预感似乎也被证实了。
当那一担“农家肥”因她脚滑泼下来时,江蓠下意识闭上眼睛--但预想中的东西却过来,只有扑面而来的臭气。
她睁眼,却发现沈朝玉正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怀抱住她,那向来纤尘不染的白袍被粪水泼得到处都是,后背湿漉漉地往下躺着脏东西。
还有一个黑点溅到了他干净的脸。
而这人却似毫无所觉,只问她:
“江蓠,你怎么样?”
对着沈朝玉那双漆黑的、画笔都难描出其一分神韵的眼睛,江蓠张了张嘴,却突然一句话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明白过来一个事实:
沈朝玉他…欢喜她。
多令人欢喜,又多令人恐惧。
他怎么会喜欢她?
江蓠被这猜想吓得手脚冰凉,六神无主。
她一下子推开他。
“别跟来。”
说着,看也不看沈朝玉,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周围人的目光也顾不得,春莺奇怪地看她,喊了声“阿蓠”。
江蓠什么都没说,表现得像身后有鬼追一样离开了原地,褚莲音在身后追她:“阿蓠妹妹,阿蓠妹妹…”
江蓠走得更快了。
等上了褚府停在路边的马车,神智才渐渐回了来。
这时,褚莲音已经追了上来:“阿蓠妹妹,你怎么了?
江蓠不敢看她的眼睛。
褚姐姐的眼睛太明亮了,明亮得如同太阳,而她是生活在阴暗里的苔藓。
她怎么能…
对,来得及。
一切还来得及。
只要一把刀,足够快的刀。
“妹妹,你是不是不舒服?”褚莲音关切地看着她,“不舒服的话先回去,我替你跟先生告假。”
“好,劳烦姐姐替我告假。”
江蓠点头。
“那你去吧。”
马车辘辘驶出大路,到了玲珑阁,江蓠将莲字佩给那掌柜看,不到半个时辰,莲翀郡王就出现在了玲珑阁二楼的包间内。
他摇着折扇,一派的风流倜傥:
“江小姐寻本殿寻得这般急,可是何事?”
“自是有事。”
江蓠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竟然如此之哑。
“殿下之前说,若我遇到麻烦,可来寻你,”她缓缓道,像是在理清思路,“不知殿下…”
她顿了顿,才道:“愿不愿意做那斩情丝的刀?”
莲翀摇着折扇的手指顿了顿,旋即又重新摇起折扇来。
他笑。
“做刀啊…”他道,“也不是不可。”
“不过,江小姐打算怎么做?”
第75章 暗涌
/白日上楼
不久之后, 白鹿书院的人就发觉江蓠和莲翀郡王走得越来越近。
有时会见莲翀郡王在坊市里买些有趣的小物,似乎还都是女子喜欢的样式,比如巴掌大的双面苏绣的小团扇, 或是风一吹就会扇动翅膀的金翅蝶簪,而不久后,这些小物就会出现在江蓠的手上。
有时中午还会有郡王府的小厮过来,提了食肆的食物给江蓠,江蓠也都笑眯眯接了。
甚至有一晚下学, 还看到江蓠坐上了郡王府的马车,之后就有人在明月楼邂逅他们, 发现这两人就坐在二楼品茗,姿态很是亲近。
大梁建国,移风易俗, 男女之间的大防并不如前朝那般重——否则, 也不会有男女同校的白鹿书院出现。
可即便如此, 像江蓠和莲翀郡王这般的来往, 也已经足够惹人遐思了。
“阿蓠, 你和莲翀郡王到底…”
又一日清晨,江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课时间还未到, 前面春莺回过头来,看着她欲言又止。
江蓠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可有这反应,对春莺来说却也已经足够了。
“所以, 阿蓠你…欢喜莲翀郡王?”
江蓠又笑。
她笑起来时脸上便带了点让人心折的天真, 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清澈极了:“阿莺, 我与郡王如今是云泥之别, 哪敢说欢喜不欢喜?”
可她嘴上说着不敢说欢喜不欢喜,面上眼里却全是融融春水般的涟漪。
春莺面上不显,心底却暗叹口气,若阿璃还是从前的江南总督之女,配一个闲散郡王倒也无妨,可如今…
再者,郡王这人虽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也并非良配,“最是风流薄幸名”,说的就是郡王这等人--去红街走一走,恐怕能搂回一大篓子被郡王伤过的心呢。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穿着棉布袍的郎君在门口晃了晃,喊了声:“江小姐可在?”
这一声,将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江蓠应了声,那郎君只觉眼前一亮,人已经走进来:“门口有人托我拿进来,说是江小姐读书辛苦,聊以垫饥。”
说着,他将一油纸包递给江蓠。
江蓠笑吟吟道了声谢,接过来。
“莫非又是雪花糕?”春莺看着这油纸包,包边沾了一些霜雪似的屑末,问江蓠,“郡王殿下送的?”
江蓠应了声“恩”,当看到果真是雪花糕时,嘴角就带了点甜蜜的弧度,连回话的声音都是甜的,像藏了蜜。
“是他。”
“瞧瞧,你这心都被这雪花糕给化了…”
两人说话间隙,江蓠余光只见一抹熟悉的白经过桌案,雪白的衣角不经意擦过桌沿,不一会,又出了门。
她嘴角的笑这才落了下来。
春莺拈了块雪花糕吃:“旁的不说,郡王殿下若想对一个人好,那自是无处不体贴的。”
江蓠却不似之前那般,声音带了丝漫不经心:“这世上男子若要修炼成殿下这般,怕也是要经历九九八十一种美人窟,方能如此。”
“也是。”春莺道,“这世上哪有完全顺心顺意之事呢。”
江蓠一笑,拿着油纸包起身,走到褚莲音那。
褚莲音远远就见江蓠过来了,袅袅婷婷一枝花,多好多水灵的姑娘,偏偏怎么就看上了那风流郡王--
在她看来,那莲翀郡王是要拱她家白菜的猪,还是头不着家的坏猪。
所以,为这事,她已经与江蓠冷战好几天了。
见江蓠过来,禇莲音硬着声:“你干嘛?”
江蓠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将手中的油纸包推了推,嗓音里含着一丝讨好:“阿姐,吃。”
褚莲音还待再硬气几天,被江蓠一扯袖子,脸就没拉下来,悻悻:“谁要吃。”
“阿姐。”
“好啦好啦,吃就吃。”
褚莲音吃了口,只觉得莲翀这人不行,雪花糕却是不错。
等一块吃完,那气也就消了下去。
“罢了,随你。”她道,“不过,你得答应阿姐,七夕那天你不能跟他出去。”
谁料她说完,面前那乖巧的一张脸便红了,半晌憋出来一句话:“阿姐,那天…”
江蓠声音很小:“殿下邀我去看花灯。”
褚莲音脸蓦地黑了。
她很想暴起,打那莲翀郡王一顿,连带着对沈朝玉都有些不快起来——
若非是他,她乖巧的阿蓠妹妹怎会认识风流郡王呢?
只是到底拗不过江蓠,还是任她去了。
***
七夕当天。
江蓠精心地打扮了一番。
她穿上、白羽裙,化了个汴京时下最流行的桃花妆,照镜子时,又觉得唇脂的颜色不对,找了上回跟春莺去春风阁买的落花樱涂上,这才出门。
只是在出门前,被赶来的褚莲音强硬地戴上幂篱——
“你记得,一直给我戴着,莫要让那郡王占了便宜!”褚莲音很是叮嘱了一番。
江蓠却想,若带了幂篱,岂不是没人知道她与郡王在花前月下?
那便没有意义了。
她要的,是被看到,被传到那人的耳朵里。
所以饶是褚莲音这般说,她还是没松口。
等到马车出门,已经是耽搁了一会儿。
到静安坊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坊外行人如织,一盏盏灯笼亮起,暖橙色的光笼罩了整个街市,仿佛一条川流不息的河。
车夫将车停在街口,出声道:“江小姐,前面马车进不去了。”
“那便在这停吧。”
江蓠道。
她率着眉黛下了车,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了一会,才到明月楼。
明月楼前莲翀郡王的小厮候在那,正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人。
江蓠过去,掀起幂篱给对方看了眼,小厮一喜,两手一拱弯腰行了个礼。
“江小姐,您可算来了,郡王在楼上包厢等您。”
“劳烦带路。”
江蓠轻声道。
她随着小厮进去。
莲翀在楼上的汀字间,汀字间是整间明月楼是视野最好的一间,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远处夜灯如昼,行人如织。
年轻的男男女女们行在一处,有刚成亲的新婚夫妇,有那大胆的少年少女,更有全家一起出行开灯的人们,每个人的脸上皆蒙了一层朦胧的灯影,眼角眉梢洋溢着欢喜与笑意…
京畿卫所的人一脸凝重,如临大敌的在街上巡逻来去。
莲翀似是已经在窗前站了一会了,见她过去,便将窗开得更大了些,风呼呼地刮进来,半掀起江蓠头上的幂篱。
白纱朦胧,与那白羽裙相衬,袅袅婷婷,如烟如雾。
莲翀看得一愣,旋即笑:“江小姐这幂篱…”
江蓠无奈:“阿姐让戴的。”
“最近褚小姐看我的眼神,就像看那杀父仇人似的,我总怀疑哪一天路上会被她闷袋子打上一顿。”
江蓠有些歉意:“阿姐只是关心我,殿下勿怪。”
莲翀摇摇折扇,说了声“无妨”。
他低头,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一笑:“今日人这般多,春大人脑袋上的三千烦恼丝恐怕要少一些了。”
江蓠想起春莺阿爹脑袋上那寥寥几根发丝,也忍不住笑:“三千烦恼丝那恐怕是没有的。”
“阿蓠促狭。”莲翀用这扇柄打了江蓠一下。
江蓠正欲躲开,却听旁边人道:“莫动,朝玉在下面。”
于是,江蓠不动了。
她用眼角的余光往下看,却只看到挤挤挨挨的人群。
“人呢?”
她问。
“左边,看的时候小心些,莫要露了痕迹。”似是怕她不信,莲翀加了句,“朝玉很警醒的。”
江蓠“哦”了声,不着痕迹地往左边看,果然在明月楼对面路口看到了沈朝玉。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人人提着灯笼,他就站在一处屋檐的阴影下,手中无灯,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仰着头,似也看她,江蓠隔着幂篱,过了会儿才移开视线。
“坐。”
位置就是临窗的,江蓠随着莲翀坐下,莲翀伸手过来,替她揭下幂篱。
“先喝杯茶润润喉。”莲翀替她斟了杯茶,“明月楼的雨前龙井还是不错的。”
江蓠喝了口,微涩的茶水入喉,苦后回甘,清冽悠长,果然不错。
两人喝了会茶,又杂七杂八聊了会儿天,实在没得说了,才起身。
莲翀替她将幂篱戴好,还贴心正了正。
江蓠全程没动,接下来该下去转一圈,
莲翀却朝她伸手,江蓠一愣:“怎么?”
“香囊。”
他目光看向她腰间挂的香囊,丁香紫,小小的一个,绣线不算整齐,倒是角落几株绿色小草倒显得生动可爱。
江蓠很快就明白他的意思。
七夕乞巧,女子若对男子有益,便可赠罗帕,赠香囊;男子若对女子有意,也可赠发簪,赠书信。
她将腰间的香囊拿了下来,莲翀接过,伸手就将之前腰间挂着的扯了下来,将这挂上去——
他今日正好穿了一身月白,这浅紫香兰挂上去极显眼,与他那张脸一衬就更觉秀丽和突出。
莲翀抚了抚,很有些珍惜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有人绣小草在香囊上。”
“我自小便喜欢草甚过花。”
“倒是稀奇。”
一边说着,两人相携下了楼梯,在店小二的恭维中,出了明月楼。
顺着街道一直往前走,再往前便是真正的灯市。
人越发多了。
人群挤挤挨挨,几乎下不去脚,只能顺着人流往前。
不过江蓠发现,莲翀始终若有似无地将她往里侧隔着,并未让其他人碰到她。
路两旁的灯笼越来越多了,各种各样,莲花灯,美人灯,走马灯……等,令人目不暇给。
江蓠还看到了一只兔子灯。
和汴京城里许多华丽精致的兔子灯不同,那盏兔子灯和她幼时记忆里的一模一样,黄宣纸糊的,兔子眼睛用红漆笔描了两个圆,放到现在看,简直简陋得不值一提——
可她看着,却挪不动脚。
莲翀郡王也看到了这盏兔子灯,他一笑:“喜欢?”
江蓠点头:“喜欢。”
梦似的口吻。
莲翀就将这盏兔子灯买下送她。
江蓠一路提着兔子灯,嘴角时不时弯起来,抿出一个笑涡。
她笑时常也是小小的,于是,这小小的一个笑涡就已经能让人觉察出她的愉悦来了。
莲翀似也感觉愉悦,手中折扇晃啊晃。
两人行到一个弯处,那是个三岔路口,此处朝东的一头摆了个巨大的灯笼山,无数盏灯笼挂在那山上,远远看去,像座宝塔,蔚为壮观。
不过,吸引住他们的,却是那宝塔山顶挂着的一枚铜钱——
确切地说,是铜钱下那一对碧玉坠儿。
江蓠送了莲翀香囊,莲翀可还没回礼。
按照他们之前的计策,回礼当是去首饰铺子,当场买上一样首饰。
而此时,这宝塔山的出现,却比他们想的要更好。
众目睽睽,意气风发之下,莲翀为她赢来这一对碧玉坠——
场面完全够了,若再宣扬一番,堪称佳话。
而这时,江蓠身披幂篱,虽看不清脸,可那通身的气质也叫人觉察出必是一貌美佳人;莲翀一身月白袍,腰间羊脂珏、紫香囊,一张俊脸,任谁看,都是一对璧人。
周围的人目光也若有似无地扫来。
莲翀过去:“掌柜的,若我要那碧玉坠,规则为何?”
掌柜的神色一凛:“一百文十支箭,箭支射中铜钱的圆孔,这碧玉坠便可送他。”
“这也太难了。”
掌柜的话才完,就有人抗议起来。
“对啊,也太难了,这宝塔山如此之高,几乎有两层楼,铜钱那么小,还被风吹得一晃一晃,谁能射得中?”
掌柜捋捋胡子:“所以说,心意难得嘛。”
“我这碧玉坠,可是请苦田大师开过光的,”他朝远处拱了拱手,“谁若得了这碧玉坠,将来必定会白首一生。”
一群人这才不再说。
而这时,莲翀已经将一两银子拍在桌上:“拿箭来。”
掌柜的乐呵呵,忙叫人拿来弓和箭支。
莲翀取来箭支,搭在弦上,弯弓射箭。
第一箭落空。
周围人一片嘘声。
莲翀却丝毫未受影响,右腿后移,左手搭弓,右手拉弦。
手上动作很稳,姿势标准。
下一秒,“咻——”
箭支破空而出。
刚才还嘘他的人停了下来 ,所有人屏息起来,看着那箭支越来越近——
他们莫名有种感觉,这支箭会中。
而就在这时,另一支箭突然出现,它后发而先至,迅速超过前面那支箭,在那箭即将触到铜钱之前,狠狠惯了进去!
中了!
全场安静了。
旋即,“轰——”
爆出一阵更猛烈的叫声。
“中了!中了!”
“神箭啊!”
江蓠看着随着铜钱一同摇晃的箭支,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是…他吗。
沈朝玉。
她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人,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手腕传来,江蓠只感觉自己被人拉着,在人群中飞跑。
她穿过人群,穿过刺目的灯笼,和浮躁的喧哗,最后,到了一处极静的暗巷里。
往前百米,就是灯市,那人间极热闹与繁华之处。往后百米,就是这小小的破落的暗巷。
她就被按在这暗巷的墙上,那从来光风霁月的男子双手抓着她的肩膀,那漆黑的眼睛里是暗涌的似乎能让整个世界都风云飓变的东西。
“你干什么?”她压低声,“沈朝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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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风沙
沈朝玉没有答她。
他微微喘息着, 胸膛一起一伏,好像某种东西再压不住,涌动着要冲出来。
江蓠几不敢与他对视, 他盯着她的眼神让能让所有跟他对视的人都感到心悸。
突然间,他凑过脸来,似乎要吻她,江蓠别过头,他停住了。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变得静默。
江蓠能感觉到他的唇就停留在她脖颈上方, 再往前就能碰到她的脖颈,那温热的鼻息落到她颈间的肌肤, 让她几乎要战栗起来。
“沈朝玉,你逾矩了。”
“江蓠,别和他在一起。”
两人话音几乎同时响起, 江蓠一愣, 抬头, 唇恰好擦过对方。
沈朝玉似乎也愣住了, 黑暗中, 他那张玉白的脸在这一刻像起了一层火,被薄红染遍。
“你……”
“你放开!”江蓠挣扎,他却没放开, 两人纠缠间都有些气喘吁吁起来,暗夜里,突然听到一声“啪”,那声音极清脆极响亮——
两人都愣住了。
江蓠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伸出的手, 以及沈朝玉那苍白脸上一个极为明显的巴掌印。
不远处巷道里传来孩童提着灯笼欢快叫着阿爹阿娘的声音, 商贩们的叫卖声, 行人们的叫好声一切都喧哗而热闹。而巷道深处, 却鸦雀无声,静得好像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沈朝玉…”
江蓠举着的手还未落下,他就已经将头轻轻磕到她的肩膀,带了丝妥协和泄气:“别怕我,江蓠。”
“我爱你。”
“这些日子,我看书时想你,喝酒时想你,看到风看到云甚至是路边的小草都想你…”
“我问我自己,我明明与你毫无交集,为何如此,”他用低声的调道,“我想不通,我翻了许多天的书,喝了许多晚的酒,我去酒楼听曲,去天桥看戏,可没有人能告诉我答案。原来人的情感如此毫无缘由。”
江蓠惊讶地看着他:“沈朝玉…”
沈朝玉抬头,那双被世人称为绝美的眼睛含了热切与惶惧,像经历过无数夜的挣扎与诘问:“江蓠,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江蓠被震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她很想去摸一摸他的头发,抚一抚他的衣袖,甚至触一触他的眼睛。
可她不能。
江蓠推开他,在沈朝玉讶然的眼神里,道,“沈公子,我与殿下,你与阿姐,这才是对的。何况——”
那双烟眸冷得像一块失却了温度的冰:“你以为,这世上你爱谁谁便要爱你?”
“朝玉公子,我早就不是晋阳府那个追着你不放的小女孩了。”
说着,她朝他笑笑,转身就走了。
沈朝玉没动。
暗巷无光,唯有西斜的一枝投下月影来。
那细碎的月影落到他的白袍,衬得那张脸苍白似鬼。
良久,他才动了。
走了几步,脚下踢到一物,才停了下来。
沈朝玉低头看了会地上的东西,将它捡了起来。
是盏兔子灯。
灯内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熄了,兔子脑袋塌了半边,一双红漆眼睛瞪着他。
沈朝玉手一覆,兔子灯落了下去。
风将那圆滚滚的大脑袋吹到一边,他大跨步走了过去。
—
江蓠出灯市没多久,没找见莲翀郡王,却撞见了褚姐姐。
褚姐姐正和一穿着金丝蟒袍的男子走在一处,手里拿着个蛐蛐罐,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笑。
“是吗,这般好玩?那下次必是要去试试……”褚莲音说着话,一转头,就见到了江蓠,旋即,脸上露出个笑。
“阿蓠妹妹,”她走过来,待到江蓠面前,面上却是一愣,目光落到她脸上。
“妹妹,谁欺负你了?”
江蓠一愣,手抚了抚脸,才发现,脸上都是泪。
“啊,”她忙垂下头去,揩了揩眼睛,“当是风沙迷了眼。”
不待褚姐姐追问,江蓠抬头,左右张望,等目光落到旁边,看到跟褚姐姐在一块的人,不由惊讶:“三殿下,你们…”
褚莲音挥挥手:“上回在别庄,你不是生病了?三殿下过来,我们便约好了,要去瓦肆玩一玩,正好,阿蓠,要不要一起去看斗蛐蛐?”
江蓠自然是对斗蛐蛐没兴趣的。
此时她只想早点回府,便道:“我便不去了,我与殿下有约…”
“对了,郡王殿下呢?他不是和你在一块?”褚莲音道,“还有,你的幂篱呢?”
她的目光狐疑地落到她脸:“还风沙迷了眼,是不是那风流郡王欺负你了?”
“没有。”
江蓠忙摇头。
褚莲音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真的!”
江蓠跺跺脚。
好不容易打消褚莲音的怀疑,江蓠又跟着她去了瓦斯,跟三殿下一行人看完斗蛐蛐,听完杂戏,等回到褚府,已经是深夜。
“这般晚了,也不必去拜见母亲,”褚莲音道,“妹妹,明日见吧。”
“明日见。”
江蓠看着褚莲音转身离开,突然喊了声褚姐姐。
褚莲音回头,却见女子袅袅婷婷,长睫微垂,站在月色下,如一易逝的梦。
她突然朝她福了福身,说了句:“对不起。”
褚莲音讶然,有些懂,又好似不懂。
半晌笑了:“妹妹,你我之间哪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
说着,她便转身走了。
江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
回到房中,眉黛早已久候,见她过来,念叨着伺候她梳洗。
江蓠却有些茫然,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黄铜镜面上映照出的曼妙影子。
拆环,盥洗,梳发。
换上一身家常袍子,眉黛就出去了,江蓠躺在床上,却没什么睡意。
趿拉着软鞋起身,推开窗,江蓠却怔住了。
月影透过枝桠投到窗台,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碧玉坠。
玉色通透,手工也算不错。
江蓠一眼就认出,那对碧玉坠是宝塔山的彩头,挂在那铜钱之下的。
她拿起碧玉坠,坠子冰凉的手感得她手一颤,江蓠总有种感觉,这当是沈朝玉送来的。
她往外看了一眼,月色惶惶,哪里还有人影?
第77章 家法
/白日上楼
静安坊, 东隆坊……
沈朝玉在月下走,一辆马车在他旁边跟着。
沈朝玉胸膛还有激荡,只是面上不显, 唯有越走越快的步履和翻飞的袍角泄露出了那一丝不同。
最后,他到了一座将军府门前。
车夫下来扣门,门内传来一声“谁啊”,一佝偻着背的老头提了灯笼来开门,待看到门口站在那的白衣公子, 忙道了声:“大公子!”
门打开。
沈朝玉走了进去,他没有如之前那般往玉阙院走, 反而脚下的丝履一转,顺着主长廊向前,最后, 走到了将军府的正院。
正院内灯火通明。
一老仆妇守在门口, 见他过来, 先是一愣:“大公子。”
“进去禀告。”沈朝玉道。
老仆妇忙进去禀告, 沈朝玉则站在院墙下, 负手看向头顶的月。
今夜的月格外亮,风将院墙内的热闹一并传了过来。
“哦,我们小渊居然会背这个了?那《孟子·第十一卷 ·告子上》会不会?”
“小渊会!”
“好, 背一段。”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呃,阿爹, 后面我给忘了。”
“做学问, 需得沉下心, 谦虚好学, 小渊,你明明不会,为何要答会?明日自去赵先生领罚!”
“老爷,孩子还小,需要慢慢教。”
“慈母多败儿,你啊……”
沈朝玉静静地听,玉似的容颜在树下极安静。
老仆妇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心想过去的夫人也不知是生得何等模样,才能生出这样的儿郎,旋即退到一边:“将军,大公子便在这。”
一位龙行虎步的男人自院门而出,他与沈朝玉生得完全不同,国字脸,肤色黧黑,一双眼看人时不怒自威。
沈朝玉躬了躬身:“父亲。”
此人正是沈朝玉的父亲,镇国大将军沈笃。
沈笃“唔”了声,走到沈朝玉面前,神情肃然:
“这般晚来,可是有事?”
沈朝玉垂头:“儿有要事要与父亲相商。”
沈笃看了自己这素来声名在外的大儿子一眼,眉头紧了紧,旋即松了开来。
“去书房谈。”他道。
两人去了书房。
过了有一炷香时间,守在书房外的孙叔突听屋内传出一阵巨大的声响,像是瓷盏在地上碎裂,伴随着大将军的怒声:
“什么?退亲?!沈朝玉,你再说一遍?!”
意识到里面说了什么,孙叔忙将脑袋垂得更低。
不一会儿,门“砰的”一声被人内打开。
沈笃怒气冲冲地出来,一张脸胀得通红,对着门外的人道:“去,给我请家法来!”
孙叔一听,忙道:“将军!”
沈笃眼睛一瞪:“勿再多言,速去!”
“……是。”
孙叔领命而去,不一会,就领了长凳与藤条过来。
那藤条约有儿臂粗,其上充满钩刺,那刺也不知是用什么淬炼过,有青金之气——
孙叔还是头一回见将军动用这家法,光看那刺,孙叔就知道,这一藤条下去,莫说公子,便是常年在外征战的武人也难受得住。
许是这边动静太大,竟惊动了主院,不一会,夫人带着小公子并侍婢们也来了。
一见那藤条,夫人那张脸就白了。
“将军,你这是作甚?”
“阿元,你不必管。”
“孙叔,你说!”
孙管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夫人见此,不由恳求:“将军,大公子所行素来有道,便是犯错,错也不必至此,将军!”
沈笃望了这后娶的小妻子一眼,神色稍霁。
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月华下,这人素衣银冠,风华无双,几令人以为是谪仙人。
在众人的目光里,他踏下长廊,来到院中,一拂袍摆,直接覆于长凳之上。
“父亲,请吧。”
沈笃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大公子!”夫人急道,“您何必与将军置气,若有事好生商量着才是!”
“何姨,此事你不必劝。”
“好好好,你这个不肖子,孙叔,给我好好打!”
孙叔看看凳上之人,又看看大将军,手中藤条犹犹豫豫就是下不去手。
大公子可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将军…”
孙叔犹犹豫豫,沈笃看不过去,抢过藤条,亲自执行。
“啪——”
一藤条下去,白袍染血。
众人不忍地闭起眼睛。
院中响起藤条入肉的钝声,一下又一下。
时间一长,有些心慕大公子的侍婢们开始小泣起来,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叫一向敬重大公子的将军下此狠手。
旁边小儿郎也开始哭闹,嘴里喊着“阿爹莫打了阿爹莫打了”。
沈笃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长凳上,年轻男子的银冠已经落下,满头青丝披散,谁也看不清他面色,只能看到那霜雪被染红大半,血一点点淌下凳子,在地上汇聚成一条小溪。
但他本人却似感觉不到似的,只偶尔有一两声闷哼,旁的动静再听不到。
良久,沈笃收手。
“父亲,好了?”
沈朝玉的声音响起,即使经过鞭笞,他声音依然平静,温润如水。
“你这个--”
沈笃拿过藤条还要继续,腰却被孙叔抱住:“将军,将军,不可!”
沈笃恨地将藤条丢到一旁。
沈朝玉踉跄了下,站直。
这时他已经不复方才的纤尘不染,一身白袍染血,连脸上亦溅了血,可众人还是被他震住。
莹莹月光下,这人一身气度依然遮不住。
他推开小厮的搀扶,先是有些不稳,渐渐的,就开始稳步往沈笃面前走。
走到沈笃面前:“儿已领罚,请父亲准允。”
沈笃像是第一次认清自己这个儿子:“不悔?”
“不悔。”
“好。”沈笃点头,“你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宰辅大人那边你自己去交代。”
“孙叔,叫大夫来看看。“
说着,他走了出去。
大将军一走,其他人也开始往外走。
竹青红着眼过来:“公子,大将军好狠的心,竟将您打成这样。”
沈朝玉接过他递来的薄披风,咳了声。
对着月光,他难得笑了下,竹青正看得傻,却听他道了声:“走吧。”
“哦,哦好的。”
竹青忙跟上。
院子周围还有徘徊不离去的侍婢,见此,擦擦眼泪也走了。
-
“公子,我们不回玉阙院吗?”
竹青跟着公子越往里走,越走越觉得不对。
将军府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连照明的灯笼都只有稀疏几盏,越往里走越荒凉,像是许久没人来过了,他还看到了梁上的蜘蛛网。
最后,两人走到了一个叫“蘅芜院”的地方。
廊下只挂了一盏灯笼,随风而动,欲灭未灭。
风吹过来,大热的天,竹青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突然想起以前有关将军府的一个故事,心想:难道这便是大将军前头夫人的院子?
想起关于这前头夫人的事迹,竹青也忍不住唏嘘:红颜薄命,再是多情有才,一旦故去,也抵不过活生生的人呐。
竹青在这有感而发,院子里却是颤巍巍走出来一个老媪,大约是上了年纪,满头的风霜,眼神也不好使,杵在那眯着眼睛看了沈朝玉老半天。
沈朝玉一动未动,对这人出奇的尊敬。
老媪皱纹舒展开来:“是大公子来了啊。”
“嬷嬷。”
沈朝玉称呼了来人。
“欸,欸,公子长高了,也长大了…”嬷嬷一个劲地道,沈朝玉却对竹青道,“我进去一会,不必跟来。”
“可公子您的伤…”
竹青话未完,就见公子脚步一转,进了院子不见了。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汴京城人人说公子君子风仪、进退有度,唯有他这个贴身小厮知道,公子其实挺有些…任性。
竹青为难时,那嬷嬷却是走到他跟前,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平日里都是你在伺候大公子?”
“是。”
连公子都尊敬的嬷嬷,竹青自然不会怠慢。
那老嬷嬷又拉着他问了些公子平日吃什么穿什么过得如何的问题,一边问,一边擦眼泪,不住地道:“夫人啊,大公子如今长得很好,是汴京城内人人都夸赞的好儿郎,老奴都看到了,夫人您在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
听着这话,竹青突然有些鼻酸。
人人都道公子风光,可在竹青看来,有后娘就有后爹,虽说那后娘也不错,可公子却一直是孤零零的,否则也不会挨打了还来阿娘的院子…
在竹青唏嘘时,沈朝玉已经进了屋子。
屋内常年有人打扫,保持得还算干净,只是摆设有了一些年岁。
沈朝玉走到桌边,将一盏铜灯挑亮。
烛火跳了跳,将他手上交错的红痕照得吓人。
他却毫不在意,一边将手中折子挥灭,一边看着面前的屋子。
机杼,绣架,书柜…
一切还是那人生前的模样。
最后,沈朝玉来到窗边的长案前。
案上摆了一刀桃花笺。
笺纸已经发黄,一支细狼毫搁在笔架上,砚台内的墨水已经干了。
案旁还有个画架,架上夹了张画到一半的画,画中的少年郎玉冠白衣,一双唇紧紧抿了,一副不愿的模样。
沈朝玉的目光从那少年郎落到旁边的一行簪花小楷:“余已残年,唯愿小儿阿玉一世安康,欢愉永久。”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停留,过了会,落到柳下一团绯色的人影上。
说是一团,只因画画之人才起了笔,粗粗画出绯裙,和一对双丫髻,髻上一串珠花,其余的还未着笔。
沈朝玉看了会那人影,低头,拉开抽屉。
屉内是厚厚一叠宣纸,上面以同样的簪花小楷写着一页一页的诗。
汴京城人人皆知,镇国大将军过世的那任夫人出自清河崔氏,诗画一绝,可惜红颜薄命。
沈朝玉的目光掠过宣纸,诗集,黄田石刻,最后,落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珠串上。
那珠串跟画上那红影戴的一模一样,看得出来,当是小娘子带的,比成人戴的要小上许多,其上珍珠柔泽细腻,为上上品。
沈朝玉看着这珠串,耳边仿佛响起女子那温柔慈蔼的声音,混着晋阳府过于热烈的阳光一起进来。
…
“阿玉,以后让小阿蓠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啊?不喜欢?为什么?小阿蓠小时便这般好看,长大了必定是个大美人,阿玉若不着紧些,以后恐怕就娶不着。”
“瞧瞧,你这臭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了,也不像你阿爹啊,说两句不愿听的就不理人……”
“阿玉,你今天非常的不可爱,不许板脸,阿娘要说你了,你一个儿郎,欺负小娘子作什么?小阿蓠都摔跤了,不过阿娘我啊,给她梳了头,小阿蓠就乖乖地坐着,真真是可爱乖巧,若不是阿娘身体不允许,也想生一个像小阿蓠这样可爱的小娘子呢…”
…
珠串在手中发出一阵声响。
沈朝玉眨了眨眼睛,长睫在烛火下有阵迷惘。
过了会,他似清醒,伸手,将珠串重新放了回去,动作时咳了两声。
竹青在门口紧张地问:“公子,公子,你要不要紧,要不我去把大夫请过来,你先让大夫看看,好不好?”
“不必。”
沈朝玉道。
说着,他将抽屉重新合上。
做完这一切,他也没去旁的地方,而是走到床边的木榻,和衣睡在了榻上。
沈朝玉发现,他又开始做梦。
他梦见了第一次遇见江蓠时的模样。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晋阳府的风霜比汴京烈得多,当马车辘辘驶进府城时,飞扬的尘土让府城的所有都透着灰,这一切让从小生活在锦衣玉食里的他都不习惯。
江蓠就是这时进来的。
她穿着绯色小襦裙,怀里抱着一只鹅,就这么进了他家院子,一见到他,她那双大眼睛就咕噜噜的,像是见到了这世间最好看最令她喜欢之物。
“阿爹,”她歪着脑袋,“这位大哥哥是谁?好生好看!”
对着那双清澈到近乎直白的眼睛,小少年第一次红了脸。
他假意撇过头去,看看头顶晋阳府过分热烈的太阳,心想: 这里倒也不算太糟糕。
……
沈朝玉醒来时,手忍不住覆在额头。
阳光照到榻上,刺得他眼睛眯了起来。
“竹青,”他问,声音带着嘶哑,“几时了?”
“公子,辰时末了。”
沈朝玉起身:“回玉阙院。”
回到玉阙院,大夫早就候着了。
沈朝玉洗浴了一番,才由着大夫上药,最后在大夫一连串的叮嘱声里,披上衣裳出了将军府。
__
褚府。
江离正坐在台前梳妆。
眉黛一边替她挽髻,一边问:“休沐还剩一日,小姐今日可要出府?”
“不出府,简单点便是。”
江蓠说着,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自己忘了。正琢磨着,就见眉黛惊讶地从桌上拿起一对碧玉坠。
“小姐,这耳坠婢子从前怎么没见过,是郡王殿下送的--”
“--不是。”
江蓠一下抢了过去,一颗心还怦怦直跳。
碧玉坠冰凉的触感落在掌心,带来一丝凉意,江蓠平静了些:“是我捡的,晚些就还了。”
她想着明日就去书院,将这坠子还给沈朝玉,以后两人再无瓜葛,就听门外传来不小动静。
“你去看看。”
江蓠将眉黛支出去,不一会,眉黛进来。
“外面发生了何事?”
眉黛道:“我问了菊英,菊英姐姐说,是沈公子递了帖子过来,说有要事相商…”
江蓠听着,不知怎的心头一跳,手下意识一紧。
碧玉坠尖锐的棱角一下子戳破掌心,带来一阵疼痛,那疼一跳一跳的,让她有些慌。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哎呀小姐,你流血了!”
眉黛叫道。
作者有话说:
昨晚的沈朝玉是失控的,
所以才会有失控的行为。
也是因为失控,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所以才有这后面一系列的反应。
另外,沈朝玉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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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退亲
江蓠皮肤白, 一受伤就特别明显。
眉黛急着找药,江蓠却急急起身,因动作太快头上的珠串撞在一起, 发出细碎的声响。
“小姐,您去哪儿?”
眉黛拽住江蓠,江蓠这才恍然,回过头,一张脸惨白:“眉黛…”
她张了张嘴, 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除了大人获罪那会,眉黛从未见过小姐这样, 急道:“小姐,你怎么了?”
江蓠却没回答她,而是起身, 走到平日用来看书习字的长案前, 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匆匆写就, 而后将那纸一折再折, 递给眉黛。
“眉黛, 你替我去办件事。”她道。
眉黛当然不会拒绝江蓠的要求,可当听到让她做的事时,脸上的惊讶怎么也遮不住。
“小姐你……”
“快去, 什么都不必问。”她道。
眉黛看她这样,跺跺脚,到底还是去了。
一炷香后。
眉黛到了褚府用来待客的花厅,踮起脚往里看了看, 只隐约见一白衣郎君坐在桌前品茗, 其长袖若云, 气度高华。
夫人还没来。
眉黛舒了口气, 四处张望的眼睛等对上树下一位候着的青衣小厮时,便朝他招了招手。
“我?”
竹青指了指自己。
眉黛点点头。
竹青奇怪地过去,他记得,这位是褚家那生得极为美貌的表小姐的贴身婢女,这婢女找他作甚,莫非是看中了他竹青生得威武不凡英俊潇洒恋慕他…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面上却不显,只朝她拱了拱手:“这位小娘子寻我何事?”
眉黛朝他福了福身,见花厅伺候的人都在往里看,并未注意她,便将手中纸条递给竹青,小声道:“麻烦递给你家公子。”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句:“避着人。”
“这…”
一听要给公子,竹青立马就意识到,刚才他想错了。
又是一个冲着他家公子来的。
作为公子的贴身侍从,这种事对竹青而言实在太寻常了,他经常能收到小娘子托他送给公子的东西,有时候是手帕,有时候是点心,甚至情信都有,还有那试图买通他竹青每日给她传递消息的…
现下看到眉黛这样,轻车熟路就要拒绝,却听眉黛道:“莫要急着拒绝,你不妨带上纸条,你家公子与我家小姐是旧识,他不会怪你。”
竹青将信将疑地看她,怎么都没办法相信,自家那光风霁月的公子居然会与褚府那位表小姐私下有信。
只是看眉黛这般肯定,到底还是拿着纸条进了屋子。
眉黛在外面看竹青进屋,心便放了一半,也不知那小厮与白衣郎君说了什么,不一会那白衣郎君便告辞出来。
眉黛忙将自己隐到暗处,等看到那白衣郎君出了花厅往府外走,才放心地离去。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在转到一个僻静处时,方才还往府外走的白衣郎君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眉黛只看了那人面庞一眼,便不敢抬头。
“你家小姐呢?”
那郎君问。
声音也极为好听,如水,还带了一点玉的温润。
眉黛心想,若她是小姐,恐怕也抵不住这样的郎君。
那是人间造化才孕育出来的人物。
想着,她福了福身:“请随婢子来。”
一行人安静地顺着小路往前。
不一会就到了褚府后花园与耳房的交界处,这里显然极为幽僻,一棵树冠极大的松树正好挡在路口,一处屋檐延伸出来的侧方,有丛生的枝丫展开,遮出一段荫蔽。
荫蔽处,一截水绿色裙摆被风吹得摇曳。
似是听到动静,一窈窕女子自绿丛后转出,一双秋眸如剪水,望着自己这边。
竹青窒了窒,下意识看向前方的自家公子。
公子道:“在这等着。”
说着,便拂袖走了过去。
竹青和旁边那侍婢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退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守着。
沈朝玉走到江蓠面前,因他太高,江蓠需要抬头仰望。
“你伤得可要紧?”
“你来褚府何事?”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江蓠一愣,看向沈朝玉,却见他目光轻幽地将她罩住,旋即,像是想明白了似的,有种恍然。
“当真受伤了?”他问。
江蓠攥紧掌心的碧玉坠,硬邦邦说了句:“没有。”
“手与我看。”
江蓠下意识将手背过身去。
沈朝玉了然:“果然是伤了。”
江蓠抿抿嘴,伸手将手中碧玉坠给她看:“此物公子不小心遗留,被我捡到,现在物归原主。”
沈朝玉的目光却落到她掌心,那目光看得江蓠手下意识瑟缩了下。
“看来是伤在另只手了。”他道。
“沈朝玉!”江蓠咬咬牙,“重点不是这个。”
沈朝玉却听若惘闻,手一抖,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江蓠发现,竟然是之前她送他的,瓶口有些裂了,被他手指一衬,更显得粗劣。
似是发现自己拿错了,他重新取出另一个精致得多的瓶子,往她伸出的掌心一放:“一日三回,两日便好。”
江蓠:…
“我不是来与你说这个的。”她道。
“我明白,”沈朝玉背过身去,风吹起他玉冠上的丝绦,“小姐是来阻止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可不管小姐如何做,我都不会改变决定。”
“沈朝玉!”
沈朝玉转过头来,那双清澈的眼底映了树影:“我会退亲,江蓠。”
江蓠脸色发白。
事情还是往她预测的最坏的方向去了。
“你不能退亲!”她道。
“为何不能?”他却反问她。
“你若退了亲,我褚姐姐如何?我如何?你让我…”江蓠眼眶含泪,“如何面对褚府的所有人?”
沈朝玉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心不由己,江蓠,当我发现自己钟情于你时,之前种种已然无法继续。”
他叹了一声,声音温润:“抱歉,我会退亲。”
他声音不算高,却甚是坚决。
江蓠脸上的温软立刻消失了,她擦了擦泪:“你便是退亲了,我也不会与你在一起,更不会见你。”
“那也无可奈何。”
沈朝玉叹。
“你!”
江蓠胸脯起伏,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半晌,她手一扬,那对碧玉坠立时便落到地上。
玉坠碎裂的声音,似乎将人都吓住了。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了地上。
江蓠盯着那碧玉坠,耳边不合时宜地想起掌柜乐呵呵的话:“…谁若得了这碧玉坠,将来必定会白首一生。”
这也是他漏夜送来的原因吧。
两人目光在空中触了一下。
江蓠板起脸:“你与我,便如同此玉,再无转圜。”
说着,她转身便走了。
沈朝玉弯腰,手触到那碎得几乎完全拼不成的碧玉,风吹起他宽大的袖子,露出其内纵横交错的红痕。
他微微笑:“…一片伤心画不成啊。”
--
江蓠回了房,之后就再没出去。
眉黛进来过几回,给她送吃的,还说了几件主院发生的事。
“夫人大发雷霆,打了那沈公子十棍杀威棒,连大人也回来了…之后大人就将沈公子带进书房,两人在书房里也说了有将近一个时辰,听说大人送沈公子出来时脸上是带着笑的…”
“小姐,小姐,你在听么?”
江蓠摇摇头:“不必与我说这些。”
“…哦。”
“我睡一会。”
江蓠这一睡,竟睡到了卯时,梦里也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沈朝玉对她说“我欲娶你”,一会是春莺等其他人指着她,骂她“不要脸”,一会又是褚姐姐冷着脸对她“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以至等醒来时,看到褚莲音那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褚姐姐?”
她道。
声音沙哑。
眉黛替她倒了杯温水过来,江蓠喝下,才感觉自己好了些。
她起身下榻:
“褚姐姐,你怎么来了?”
褚莲音哀叹一声,丧着一张脸趴到桌上:“别提了,阿蓠妹妹,沈朝玉要和我退亲。”
她不忿地道,“你说,他到底哪点看不上我?我褚莲音,堂堂宰辅家的千金,长得不赖,学识没有五车,也有两车吧,他凭什么嫌弃我?”
江蓠握着杯盏的手一紧,掌心的伤口被戳到,又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来。
“褚姐姐…”
她欲言又止。
褚莲音却似乎并不要她的反应,只是继续道:“说起来,我还嫌弃他呢,每日里端得跟无情无欲的庙里和尚似的,一点都不像能过日子的人,就这样,他居然还敢嫌弃我…”
她在江蓠面前,将沈朝玉痛骂了整整一个时辰。
期间,江蓠什么都没说,只是负责在她渴了时倒茶,饿了时递糕点。
褚莲音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
“不过,”她带了点得意道,“这沈朝玉也没占什么便宜,我打了他一巴掌,沈朝玉……”
“他居然还把另一边脸给我,说若是能让我出气,便再打十个百个也使得。”
“我本来真想打,可一对上他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心软了。”褚莲音声音变得很低,“你是没见到,他当时看着…就挺叫人难过的。”
“我阿娘打了他十棍杀威棒,手臂粗的棍子全往他身上招呼,他居然一动没动地受了,后来央翠跟我说,他身上还有许多伤,血渍糊拉的,没一块好的,要放平常人,恐怕站都站不动…”
“所以,我就放过他了。”
褚莲音道。
江蓠一向知道,褚姐姐不管外表看着再如何咋呼,心底是个温柔的人,否则,也不会待自己如此。
所以,她便更难受了。
若褚姐姐是个坏的,她还能说,自己没那么坏。
“好了,”褚莲音道,“反正这事就这样了。不过,我跟沈朝玉说,退亲可以,但对外要放话说,是我,褚莲音,褚府的大小姐看不上他。他也应了。”
江蓠没说话。
褚莲音过来,抱住她:“还是我阿蓠妹妹好,那些臭男人有什么好的,不香也不软。”
她说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不过,我还是很奇怪,那沈朝玉为何一定要退亲?便是外面有看上的,等我进门后纳进来就是,我又不会阻止。”
她带着疑惑道。
江蓠直挺挺地坐在那,在一片安静里,突然开口:“褚姐姐,我想去寺院住上一阵。”
“寺院?”褚莲音起身,奇怪地看着她,“你去寺庙做什么?是褚府哪里你住得不惯,还是要为你阿爹祈福?要祈福哪儿不能呢,去白马寺供一盏长明灯便是了。”
“姐姐,”江蓠垂下头去,长睫在眼下留下一片扇形阴影,这让她看起来有种哀愁,“只是去住上一阵,你便依了我吧。”
褚莲音一窒。
过了会,到底没舍得拒绝她:“那我替你去跟阿爹说。”
“好,谢谢姐姐了。”
江蓠起身,盈盈下拜。
褚莲音看她这样,总觉得自己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可脑子里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而江蓠去寺院住上一阵的决定便这么定了。
当晚她就收拾了行囊,竟是一夜都没等,直接乘车去了白马寺,住进了那里的客院。
--
寺庙清幽。
除了每日晨昏必定会响起的僧人们做功课的声音,以及偶尔的洒扫声,日子过得十分清净。
远离汴京那些是是非非,江蓠觉得,自己那颗心渐渐静了下来。
她觉得这日子不错。
每日里抄经,看书,偶尔还能帮僧人们做做力所能及的活,书院里那边请了长假,也不耽误。
时间一忽儿过去了五日。
到第六日时,江蓠抄完书卷出门,就见脑门上点了一个戒疤的小沙弥过来。
“江檀越,门外有位公子求见。”
江蓠还未答,便见眉黛问出了口:“那公子可说他姓甚名谁了?”
“并未,只是那公子生得芝兰玉树,气度不凡,”小沙弥摸摸脑袋,一脸艳羡,“小僧从前还未见过这般俊的公子。”
眉黛听闻,下意识便想起了褚府花园里那款款而行的白衣公子。
她看了眼江蓠,却见她神色淡淡:“劳烦小师傅与门外的人说一声,江蓠专心礼佛,不欲见客。”
“小僧知道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走了。
眉黛跟着江蓠进门,她边觑江蓠的眼色,边道:“小姐,说不定那是沈公子。”
“眉黛。”
江蓠看向她。
眉黛手在嘴上比了比,嘟囔:“不说便不说。”
“眉黛,以后有关沈公子的事,一句也不许你提,记住了?”
眉黛见江蓠面色,不由应了声:“是。”
“下去吧。”
眉黛推门出去,在将门合上前,到底还是忍不住往屋内看了一眼。
江蓠就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照出一张寄冷的脸,竟蓦然给人一种青灯伴古佛的错觉来。
她家小姐不会想在这寺庙里住上一辈子吧?
突然间,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
暗骂自己又胡思乱想,眉黛摇摇头,合门出去了。
这一日,江蓠一直到夜晚才起身。
眉黛送来一杯清露,又出了去。
江蓠饮了清露,提笔回了褚莲音送来的一封信,又起身。
窗外鸟儿在鸣。
她推开窗,此时夜已过半,一轮圆月高挂半空,江蓠听着寺内隐隐传来的动静,恍然意识到,明日便是中元节了。
寺内要举行盂兰盆会,她也该去佛前,给阿爹阿娘上一炷香了。
时光如梭,阿爹已经故去一年。
江蓠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不禁痴了。
而一墙之隔的门外,一白衣公子也站在那,与她一同看向头顶的月亮。
月色朦胧,将白马寺这一隅也照得凄清而温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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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中元
第二日就是中元节。
江蓠起身时忍不住咳了两声, 眉黛紧张道:“小姐莫不是受风寒了?婢子去找方丈。”
白马寺的方丈于医术一道颇有建树,一些头疼脑热的病都能治,还时常有客人来求药。
“许是昨晚吹了风, 无事。”
江蓠让眉黛别紧张,不过眉黛还是去了前面一趟,问厨房讨来一杯驱寒的姜汤,逼着江蓠灌了下去。
“小姐,今日寺里面好多人, 十分热闹。”
“今日佛寺有盂兰盆会,自是要比平时热闹些, ”江蓠让眉黛扶了自己起身,“我们去前面。”
中元节,家家户户都要告秋成、送寒衣, 江家如今只有她一人, 自然也只有她一人张罗。
盂兰盆会是佛寺的大事, 江蓠远远就看见主殿那边, 一身袈裟的方丈领着一群僧人在做道场, 道场内盂兰盆描金饰翠,极为华丽。
七圣神座下边,她居然还看到了莲翀郡王。
莲翀郡王端眉肃目、双手合十坐于蒲团之上, 若非她认识他--竟要以为,坐在那的是位得道的高僧。
“我听小沙弥说,郡王殿下是白马寺的俗家弟子,时常来这戒斋沐浴, 聆听佛义, 连方丈都称他佛性非常呢。”眉黛道, “不过说起来…”
她艳羡地看着那远远观之就华贵非常的盂兰盆:“这白马寺可真有钱, 莫说道场,光这盂兰盆恐怕就要花上百万吧…”
“白马寺自然是有钱。”
白马寺是皇家寺院,平日里往来的都是达官贵族,那些贵族随手拿出的香油钱都能供起一座普通的寺院。
不过如今日这般郑重其事地举行盂兰盆会,也是极为难得。
江蓠看着盂兰盆上的恶鬼像,想起最近汴京城里人人都讳莫如深的传闻。
传闻有恶鬼食心,食完还要将那人倒吊在寺院门口,挑衅僧众--恐怕这也令这些僧众心烦,才会试图大办盂兰盆,好冲一冲恶气。
江蓠看着主殿附近的人越聚越多,许多达官贵人们都围聚在道场附近听法,便转去了更幽静的侧殿。
侧殿供奉着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她问门口的知客僧要了三炷香进去。
才一进门,就是一怔。
沈朝玉也在里面。
侧殿内人也不算少,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穿了一身黑衣,窄袖斜襟,连头顶的玉冠也换成了黑色的绦带,这样一来,却更衬得那张脸格外的白,眼眸漆黑如浓夜。
他似也看到了她,目光向这边过来。
江蓠下意识要往外退,可一等看到殿堂中央的文殊菩萨,却又止住了。
“小姐?”
眉黛奇怪地看着她。
江蓠挺直背脊,拿着三炷香:“走吧。”
跨入高高的门槛,江蓠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往乱看。
眉黛却没什么妨碍,她自然也看到了沈朝玉。
不愧是汴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此时一身黑色,竟也穿得那般出彩,倒将侧殿里其他锦衣翩翩的公子哥儿们都衬成了瓦砾一般。
她还注意到了朝玉公子似是与家人来的,当先那位身姿魁梧,黑脸膛,旁边还依着个眉目清秀的妇人,和一可爱小儿郎。
那小儿郎眼珠子乌溜溜转,目光总往自家小姐身上落,见她看来,还朝她做了个鬼脸。
眉黛:……
“小姐,那位可是镇国大将军和他续娶的妻子?”
江蓠看她一眼,眉黛连忙噤声,心知江蓠不欢喜她提起沈公子相关,只扁扁嘴,到底没再继续说。
江蓠过去,举香过头顶,一拜,再拜,三拜。
她双手合十,闭目祈祷,姿态虔诚。
绿衣女子这般,倒是吸引了不少其他目光,旁边大将军看过去两回,总觉得这小女娃似有些眼熟,转头欲问沈朝玉,等见到他那张苍白冷淡的脸,便又住了嘴。
旁边知客僧机灵,道:“那是褚大人府上的表小姐,姓江,近来住到我寺里,专为父亲祈福。”
“姓江?”
大将军眉头皱了半日,等想起来,突然松开来。
“阿玉,你看看,那是不是晋阳府那江罡宝贝得要命的女儿,叫什么阿…理还是阿梨的?”大将军唏嘘,“原来都长这么大了。”
沈朝玉垂目,说了声“是”。
“那时你总也与她不对付,偏偏那小女娃喜欢你,总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大将军带着怅惘,想起这个老部下,叹气,“一晃眼时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婉儿也走了这么多年。”
“她也不易,晚些你若有机会,就照看着些,便当是全了这一场袍泽之义吧。”
沈朝玉又应了声“是”。
“走吧,还要给你阿娘做一场道场,时辰差不多了。”
“是。”
一行人往外去。
在经过江蓠时,那大将军脚步停了,不过到底是什么都没说,重新走了。
眉黛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松了口气。
见江蓠还是该上香上香,该起身起身,好似全然未受到影响,不由问:“小姐,你不紧张吗?”
江蓠摇摇头:“不紧张。”
有所求,才会紧张。
她无所求,自然无惧。
***
上完香,江蓠就不拘着眉黛,放她去前面看热闹了。
自己却是去了寺远后宅,找到小沙弥,给了他二两银子,借他们的小厨房一用。
在江南时,她虽然不如何下厨,却会做一道点心,糖蒸酥酪。
她吃着腻,阿爹却最是喜欢,说少时别说糖,连饭都吃不上,看着隔壁富小子吃的麦芽糖流口水,后来长大有钱了,便最是喜欢甜的东西。
这糖蒸酥酪软香甜腻,正符合他的口味。
今日,江蓠就想下厨,亲自做上一道糖蒸酥酪。
糖蒸酥酪做起来费时费力,先要熬糖,调和,还要上锅蒸,等全部完成,已经是下午。
江蓠又温上酒,装上糖蒸酥酪,提着篮子去了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大约是都去盂兰盆会了,附近人烟寥寥。
连守门的知客僧也不在,江蓠推开门,就见大殿内一盏一盏明灯铺开去,一眼望不到头。
江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场景了,可每一回见,都有种自己在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大殿周围被幕布笼罩,昏暗幽僻,唯有这一盏盏跳跃的烛火,似长埋地下之人在这世间唯一的明证。
江蓠熟门熟路地进去,在走到供奉着阿爹阿娘牌位的长明灯前时,却愣住了。
牌位前已经有人供奉过了,摆了一碟子松子穰,一碟子玫瑰酥,还有一些瓜果。
是谁呢?
阿爹阿娘在京中还有熟人吗?
伯父和褚姐姐他们还在府内祭祖呢。
江蓠想找人问一问,才想起知客僧没在。
她将篮子放下,坐到牌位前的蒲团上。
“阿爹,阿娘,我又来看你们了,你们不会嫌我烦吧。”她笑,“看来今天是有朋友来看阿爹阿娘了,阿爹阿娘开不开心?”
她从篮子里将糖蒸酥酪,与温好的屠苏酒一同取出。
“阿爹,我带了你最爱吃的糖蒸酥酪,还有屠苏酒,莫要贪杯,喝多了,可是会让阿娘生气的。还有,阿娘,这是水晶饺,阿爹说你以前怀我时一顿能吃十个,我也会做了,小沙弥帮我尝过,说很好吃……”
比起前面人的供奉,她放的不多。
江蓠将腿盘在蒲团上,给阿爹倒了杯酒,也给自己倒了杯。
温好的屠苏酒依然很烈。
江蓠被辣得呛了一记,眼泪都呛了出来,她擦了把,笑:“阿爹,我还是不习惯这个味道…你为何会喜欢呢,这般难吃…”
说着难吃,她还是喝了三杯。
每喝之前,便将杯子往空气中一举,像那一头有人在与她碰杯一样。
江蓠嘴角带着笑,喝了三杯屠苏酒,又吃了块糖蒸酥酪。
糖蒸酥酪入口有种发腻的甜。
她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边吃边抱怨:“阿爹你这口味,与我真的很不一样,我将来必定不能找个爱吃甜食的郎君……我与你说,你后来那大肚皮,一定是这糖蒸酥酪吃多了,在地下了就不要再吃了,免得阿娘嫌弃你的大肚皮,不予你好了……”
她边说边笑,浑似那边的人当真听得见似的。
另一边,靠坐在长柱下的黑衣郎君一仰脖,饮尽了杯中酒。
那边女子语声如吴侬软语,浑似小女儿撒娇。
“汴京这的空气和江南很不一样,很干…不过不用担心,我过得很好,伯父和褚姐姐很照顾我,啊,还有,沈……”说着,她顿了顿,空气也似沉默。
她笑了声:“也没什么,就是…”
“有些想阿爹。”
黑衣郎君又灌了自己一杯酒。
“瞧我,都说些什么,阿爹阿娘不必在意,今日可是中元节…你们会回来看我吧?若是能入梦就好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像是站起,裙摆飘过地面。
郎君睁开眼睛,却见刚才还在说话之人竟然绕过了一排烛台和长柱,出现在他面前,睁着一双水眸望他,像是受了惊讶:“沈朝玉,你怎会在此?”
沈朝玉的目光往前看去。
顺着他视线,小娘子的目光落到那黑漆排位上。
“陆婉。”
她才似恍然:“你来祭拜你阿娘的?”
沈朝玉点头。
“那我阿爹阿娘那边……”
“正好来,看见了。”他拍拍旁边的蒲团,“坐。”
这人看了会他,烛影落到明媚的眸光里,原以为这人又要拒绝,她却是提着篮子小声过来,安静地坐到他蒲团边,往那刻着“陆婉”的牌位前,倒了一杯酒。
“我只有屠苏酒。”她笑,“我阿爹是个粗汉,只喜欢这些烈酒,希望夫人不介意。”
她敬了一杯,杯口朝下,澄澈的酒液落到地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沈朝玉看着她将一杯酒倒完,突然道:“我阿娘不会介意。”
他一只手搭在膝上,拈着酒杯:“她从前很喜欢你。”
这话像是惊讶到了她,她本便大的眼睛睁得有些圆,那让她显得十分可爱:“夫人喜欢我?”
沈朝玉点头。
“怎会…”
她嘴巴张得有些大,这让她看起来傻乎乎的。
沈朝玉垂下眸去,看着地面印出的交汇在一起的影子。
“我阿娘那时总说,想要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他轻笑了声,“她说你可爱。”
“还记得那时你总是偷偷趴在我家墙头么?”
江蓠点头:“记得。”
“你那时总偷看我与阿娘读书,我阿娘每次都要努力装作没看到,还要嘱咐下人一起装看不见,你居然也没发现。”似想起往事,他笑了下,“她还给你买了一串珠串,说等你下回过生辰的时候,便送给你,不过…”
他道:“她身子不好,没多久就撑不住了。”
江蓠沉默下来。
记忆中那温婉的女子,充实了她所有有关母亲的愿想,却没想到,再见面,竟然已是阴阳两隔。
她看着排位上冷冰冰的“陆婉”两字,怎么都无法与那张温婉明媚的脸对应。
“那时候就病了么?”她问。
沈朝玉点头:“是。”
长明灯的光落到他白玉般的侧脸,线条利落,眼窝深邃,他转过头来,用那双浓夜般的眼睛看她,江蓠几乎以为,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泪。
她这才发现,这人瘦了许多,拈着杯的腕骨有种嶙峋,似乎能看见皮下青色的筋络。
“所以那次花灯节…“
“是,”他点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娘吐血。”
殿内的香袅袅打着旋往上攀,沈朝玉苍白的脸似隔了一层雾,让他有种神秘的迷离的美感。
他低头,光在他脸上留下凄清的侧影。
江蓠却想起那个坐在湖边的少年郎的背影,他双手抱膝,最后问她,也不过是一句:“那你想你的阿娘吗。”
原来……
在不动声色里,那小小少年郎已经提前窥见了这个世界有关生老病死的秘密。
“对不起,”江蓠垂下脸,“那时我并不知道。”
“不,应该感谢你,”他道,“你发现了我。”
“有你在,我便没那么难过了。”
江蓠抬头,却见沈朝玉朝她掀了掀唇,努力绽出一个笑意。
那笑意纯然,安静,比起前些日子的攻击力,显得那般温柔。
她突然觉得,比起那虚名在外的沈朝玉,此时脆弱的、放下所有防备的,才是真实的沈朝玉。
她突然很想摸摸他。
不过最终,江蓠还是一动未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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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摊牌
江蓠没坐太久。
她看了下滴漏, 作势起身:“时辰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沈朝玉微微仰头,看了她一眼, 一盏盏长明灯的影子落到他眼里,像晕了深深的酒意。
他看了她一眼,颔首。
江蓠明白他的意思,提着篮子往外走。
走到门口,闭门时往里看了一眼。
他一身黑衣, 还对着那牌位,仿佛隐到灯的暗影里, 镶满了孤独。
她暗嘲自己突然间矫情,沈朝玉如何会孤独。
正要转身,却见知客僧大汗淋漓地过来, 看到匆匆朝她唱了声佛谒, 又推门进去。
门“砰的”一声合上了。
知客僧带点急切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檀越, 春大人派人来找您了, 就在门口…”
春大人?
春莺那头顶上没几根头发的阿爹?
江蓠心想着, 大约是又有什么案子要寻沈朝玉协助,便提着篮子回了客院。
眉黛是在盂兰盆会结束后才回来的。
一见捋着袖子在浇花的江蓠,就道:“小姐, 前面这般热闹,您不去看,反倒来这边浇花,可真真是…”
“什么热闹?”
眉黛:“盆会啊, 请十方圣, 诛恶鬼…”
“连那莲翀郡王也下场了, 方丈做道场时, 他也上台辩机…”
“哦。”
江蓠不在意地道,浇完花,她将洒壶给了眉黛,让她收起来。
眉黛这么一件小事也干得开开心心的,哼着歌往旁边走,江蓠坐在院中,支着下颔看着,突然想起,以前她也是这般的。
一件小事也能做得有滋有味的。
难怪方才他这般说。
想起刚才的情形,长明灯影里,沈朝玉突然一言不发,用那双浓墨般漆黑的眼睛看向她,像穿过长长的时光隧道,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变了许多。”
江蓠当时就垂下了眼睛。
对着那双眼睛,她突然有种不堪承其重的错觉--就好像他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爱她,在过去多年的记忆里,持续的、沉默的。
但明明,才一会呢。
“我去睡一会。”
在眉黛过来时,江蓠起身,回到房中。
眉黛不一会进去,就发现小姐居然就这么合衣躺在床上睡着了,一双精致的小脸通红,隐隐还能闻到酒意。
眉黛眉眼间柔和下来,替她掖掖被子,开门出去了。
***
中元节过去后的第三天,褚莲音就过来找她了。
她先是埋怨江蓠在白马寺一住就住这许多日,又道春莺都问了她几回了,还托她带了许多小玩意过来,给她散心。
而后,一堆小玩意就摆了一桌子。
江蓠心里暖:“你替我谢谢她。”
褚莲音摸摸她脑袋:“要谢你自己去谢,真打算在这白马寺住一辈子?”
江蓠开玩笑似的,抱着褚莲音手臂:“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姐姐会不会生气?”
褚莲音忙看向她,眼神带了丝探究:“妹妹,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江蓠忙摇头:“没事,就是觉得这边…清净。”
她起身,推开窗,透过窗就能看到寺中那高高竖起的善恶柱,柱上刻着无数梵文。
善恶柱后就是供奉着长明灯的大殿。
她看了眼大殿,突然回头,朝褚莲音露出个调皮的笑:“骗你的啦。”
褚莲音忙拍拍胸脯:“吓了我一跳。”
两人热热闹闹地说了会话,眉黛就进来送茶汤和素斋--
褚莲音一直嚷嚷着要吃白马寺的素斋,方才她来时,江蓠就拿了银子让眉黛去买来。
褚莲音心中熨帖。
外人总说,她褚府帮阿蓠妹妹良多,实在厚道,可哪里是这样的呢?心实则是相互的,若非阿蓠妹妹时常想着她,她一句话就能记到心上,不管是这素斋,还是旁的,都能感觉到心意--否则,她又会如何与她越来越亲近?
她眯起眼吃着素斋,只觉白马寺这素斋不愧是一绝,连个素包子都是天上无双的美味。
吃完,擦着手时,突然想起一事,朝正在品茗的江蓠招招手:“阿蓠妹妹,我与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
江蓠漫不经心地道。
“我终于知道沈朝玉为何要与我退亲了,”褚莲音压低声,凑过去,“听闻,他是迷上了一个女人。”
江蓠手中的茶盅没拿稳,翻到桌上,发出一声响。
茶水一下子溢得满处都是。
她连忙手乱脚乱地来擦,褚莲音道:“你也吓到了对不对?我也吓到了,那可是沈朝玉啊…”
她道:“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有爱慕的人呢。”
江蓠以手帕擦着桌子:“你如何知晓?”
褚莲音正要说话,看着旁边眼睛发光、面色奇怪的眉黛,道:“眉黛,你出去和央翠一块守着门。”
眉黛看了她一眼,福身说了声“是”,帮着江蓠将翻倒的茶杯桌几理好,就出去了。
见屋内没有了旁人,褚莲音才道:“阿姐我不是坐他旁边嘛,有一回风大,他诗稿吹到地上,我去帮他捡,不小心看到上面一行字: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沈朝玉何曾写过这样的句?我从前见他诗稿,不是铿锵金鸣,就是清新自然。再之后,我便留心了。”
褚莲音手支在下颔:“沈朝玉近来偶尔会发怔,当然,不明显,若先生叫他发言他也从未出过纰漏…但让我真正让我确定的,是有一回我居然见他在笑。”
“你不知道,当时那笑啊,若春风化雨,你阿姐我的心都快酥了,”褚莲音作了个夸张的西子捧心动作,“我从前虽觉得沈朝玉好看,却也不知,他笑起来竟然是这般让人心动。”
“也不知道,那让他笑成这般的是何等样的女子。”
褚莲音微微叹气。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江蓠垂下眼去,长长的睫毛颤啊颤,如脆弱的蝶意。
“褚姐姐你还…”
江蓠开口,话还未尽,脸就被褚莲音捏了一把。
“不欢喜,瞧你,在想什么呢。”她道,“不过是有点丢脸,啊,对了,还有点好奇,好奇,能让目下无尘的朝玉公子这般倾慕的,是什么样的女子。”
“春莺还跟我说,是钱侍郎府上那位瘦马,被他赐名‘窈娘’的。”褚莲音拨弄着桌上带来的一个布娃娃,“所以,前几天我们特意偷偷去瞧了那位窈娘,确实是位惹人怜爱的美人,不过,配沈朝玉还是差了些,若沈朝玉是为了这样一个女子退了我的亲…”
“阿姐。”
褚莲音还在絮絮叨叨,江蓠突然唤了她一声。
褚莲音吓了一跳:“阿蓠妹妹,你这是作甚?快快起来,莫要折煞姐姐了--”
“阿姐,那个人就是我。”
江蓠仰头看着她。
褚莲音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道:“妹妹是说,沈朝玉恋慕的那人是你?”
“若他没有撒谎的话。”
江蓠点头。
褚莲音一下坐到了凳上,一双眼睛越睁越大,嘴里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之前许多的疑惑,看不懂的幽暗眼神,在这一刻突然解释得通了。
那本连夜送来的经义。
酒楼的直言。
药瓶,静园相遇,甚至稼穑课上…
“我真是个睁眼瞎。”她道。
声音很低。
江蓠垂下头去:“阿姐,对不起。”
在方才那一刹那,她突然一点都不想隐瞒。
阿姐应该知道事情真相。
“对不起,不过,我不会答应他的。”江蓠道。
褚莲音却似没听见,喃喃道:“那你和莲翀…”
“我想离他远些,所以才找了莲翀郡王做戏,”江蓠道,“不过,谁知反而激得他向我、向我…”
“所以,你才躲来了白马寺…”
褚莲音能上白鹿书院,原来就不笨。
之前不过是一叶障目,此时什么都分明了。
“是。”
江蓠目光落到地面,上面照出一个小小的影子。
那影子卑劣,如生在墙角阴暗的苔藓。
突然,面前伸来一只手,指甲修得短短的,指尖青葱,江蓠顺着手指望过去,就见褚莲音温柔地望着她:
“好了,地上不冷么?”
“起来了。”
江蓠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阿姐,”她带了丝鼻音道,“我很怕你以后都不理我。”
她偎过去,褚莲音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下地抚她的长发。
“一开始是有点生气。”她道,“不过,生气是因为你居然瞒着我,又生气沈朝玉…”
她摇头:“不过后来一想,我都这般喜欢你,沈朝玉怎会不喜欢呢。第一见你,阿姐就觉得,好像是前世积下来的缘分,这世上怎么会有像阿蓠妹妹这般可爱漂亮的女子,后来越相处,便越觉得欢喜…”
江蓠眼泪落得更凶了。
“阿姐…”
褚莲音推开她,替她擦眼泪:“瞧,眼泪怎么还掉个没完了。”
江蓠破涕为笑。
“只要阿姐不怪我,就什么都好。”
“那如果阿姐让你离沈朝玉远点呢。”
“都听阿姐的!”
褚莲音板着脸,不到一会就绷不住,笑了。
她摇摇头:“你啊…”
她推开江蓠:“阿姐就问你一件事,你欢不欢喜他?”
作者有话说:
注释: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取自晏几道《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
__
副本没几章啦。
就差一个大情节,大概三四章的样子,就可以出去了。
__
这个副本因为会对现实感情有巨大的推动,所以写得细了点。
感谢在2022-07-06 23:35:46~2022-07-09 00:4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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