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七月,虽说已经沾了一个秋字,天气却一天比一天闷热。
前几天林昭拿到了这月里结的工钱,沉甸甸的一小袋铜钱,不少反多。蒋成苍摆摆手,说都是朋友,道谢也太生分了。
“昭姑娘好久都不来卖鱼哩!”主顾见林昭来了,都笑着和她打招呼。
“我家昭昭啊,最近去东头茶馆里烧烧火,也能补贴家用,免得和我们坐船上风吹日晒的了。”林家哥哥一面杀鱼,一边和主顾攀谈着:“你看,我家昭昭最近是不是更白净了?”
林昭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颊,只是笑。
董寄辞身体好些之后,便搬到了茶楼的后院里。偶尔也会撑着拐杖在院子里走走,大部分时间都闷在房里看书。
林昭早上偷师,中午煮汤,下午叫卖,空余时间就坐在董寄辞的门口,陪着一只叫鱼肠的小猫玩。
老头那边没派人来烦他,能看些想看的书,写写字,心上人就在抬眼可见的地方,对于董寄辞而言,这样的日子过于幸福与有趣了。
蒋成苍这小子学诗学文难成大器,作业都丢给董寄辞来做了,倒是对舞枪弄棒的事情十分感兴趣,每天找个机会便往后院里跑,恨不得和小狐狸睡到一张床上去。
当然,肯定是没有得逞的。
董寄辞知道林昭想和茶楼里的师父偷师,却苦于没有机会试手,于是便和蒋成苍说了一声,说他只吃的惯林昭做的菜。这样,肉也好鱼也罢,这厨房里的东西,别人能用的,林昭也能用。
蒋成苍大手一挥,也没往别处想,只是埋怨道:“惯得你,娇里娇气的……昭姑娘每天过来卖汤已经够辛苦了,还要替你一个人做饭,你懂不懂怜香惜玉?”
此时某人嘴里需要“怜香惜玉”的林昭,正扛着比一捆她个子还高的芦柴,轻轻松松地路过院子。她步伐轻快,腰后挂着的小铃铛叮当作响,看得蒋成苍目瞪口呆。
“你觉得她像是累的样子吗?”小狐狸把书放下,叹了一口气。一手撑桌子跳到蒋成苍面前,细长的戒尺敲敲少东家的背:
“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蒋成苍在他对面,一肩挑着一桶水扎马步,此时手已经酸痛得发抖了,欲哭无泪地质问道:“你这是公报私仇,练剑为什么要练这个?”
小狐狸掩着扇子偷笑,往书桌上一坐,荡着腿看书,也不理他。
“我要学的是顶厉害的剑法,这挑水是下人干的活,大侠和将军才不用干这些……”
“寄辞,不如你教我步法吧,就是那种,凌波微步?”
“或者那个什么,十步杀一人、顾前不顾后的杀人奥门?”
少东家侃侃而谈,越说越激动,连手上提的东西也忘记了,晃出了一身水。
“董寄辞,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剑?只不过故意弄这些把戏捉弄我……”
蒋成苍嘴闲不住,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突然感觉腰间一凉。
只见那把细长的戒尺带着一道骇人的锐意,从对方手里猛地刺出!
尺,未开刃的一把竹尺,在对方手里却与剑无异,轻描淡写的一刺,就已经将蒋成苍腰间的衣服划破。
要不是董寄辞还有腿伤,一手要扶着桌子,不能再往前一步。蒋成苍相信,这戒尺倘若能再向前伸一拃,落在人身上是要见血的。
“看见了吗?”小狐狸重新坐回了桌子上,笑眯眯地说:“如果不练臂力,你学不会。”
林昭听见这房里哐哐当当一阵,两人说话声音又大。
厨房里正蒸着一碟白偲鱼,香油混合着鱼香,一小把绿葱结从鱼肚中露出来。滚烫的沸水之上,将盛着白偲鱼的磁盘都煮得哐当当作响。
前几日两人说话还不对付,她生怕两人言语不合动起手来,董寄辞又受着伤,会落了下风。她连忙把锅盖上,擦擦手跑过来。
“和和气气说话,动什么手呀……”她顿了一下,见董寄辞无恙,一颗心已经放下了。
蒋成苍呆坐在地上,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小狐狸坐在桌子上,一手摇着扇子,笑的得意。木桶已经倒了,桶里的水流到了门口,地上一片狼藉。
她瞪了董寄辞一眼,要把蒋成苍拉起来:“少东家没有练过,你和他较什么真。”
“我……”小狐狸无辜地摊着手,示意自己腿已经伤成这样,怎么个较真法。可怜巴巴地示意林昭别去扶蒋成苍,该关心的应该是自己这个伤号才对。
“较真好啊!”
刚刚被那一戒尺吓呆的蒋成苍,缓过神来,突然两眼放光,也不要林昭扶了,连滚带爬地抓住董寄辞。
“你还会别的招数吗?”
“会。”他用扇子指着成苍抓着他的手,眯着眼睛警告道:“再不松手,就拿这扇子骨打断你的手!”
转头又软下声音说:“昭昭,来扶我一下。”
装得一副病弱可欺的样子,好像前一秒威胁蒋成苍的不是他似的。
这家伙还有两幅面孔呢。
“我来我来,我力气大。”某人殷勤地上前,被小狐狸黑着脸忽略了。
“昭昭。”小狐狸朝她伸着手,心想这个蒋成苍,是一点也看不懂眼色。
林昭知道董寄辞这小肚鸡肠的,此时腿也好得差不多了,也不是不能走这几步,非得要她来搭把手才肯下来,无非是想撒娇而已。
幼稚。
她嗤笑了一声,故意扭头瞥了这两人说:“锅上还蒸着鱼呢,你们爱谁扶谁去扶。”
她走得轻巧,两条小辫在脑后蹦蹦跳跳的,只留下董寄辞对着蒋成苍怒目而视,恨不得把对方打一顿才好,但又怕打他他会爽。
厨房里的其他师父正忙活着,中午是茶馆生意的小高峰,林昭往常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都是提前做好了饭菜的。
今日在他们房里耽搁了一会,厨房里已经足够挤了,她显得有些尴尬。
“昭姑娘,烧的是什么好东西咧?”大厨刘吉悄悄掀开了锅盖,往里面看了一眼:“翘嘴的白偲,好东西啊。”
这是林昭从家里带来的好东西,一年也捕不了几条,价值不菲。
林有金非要她带来茶楼里的。
那日,林有金从林昭手里接过钱袋的时候,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凝重。
“怎么给的这么多?”船老大解开袋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二姐姐也抱着老四过来看了眼。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老太太冷笑了声。
“哪怕是渔期最好的时候,爸爸和哥哥也要捕上大半个月才能挣到这个数。”二姐姐摸摸昭昭的头,打断了父亲的话,温柔的:“我们家昭昭出息了,要挣大钱了。”
林昭没有察觉出父亲担心的眼神,只是欣喜地报告着:“我在他家,还学会了许多新菜式呢,什么珍珠砧肉,蟹黄蒸粉,梅菜扣肉……”
“说得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二姐姐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念下去了,“只能听,又不能吃,你是不是故意来馋我们的。”
林昭眨眨眼,她很想说等她有钱了,要带一家子都去尝尝茶楼里的手艺,可是似乎这一天又过于遥远与奢侈,她只能捏紧了手心。
“别是岸上的什么公子看上了她?咳咳……”老太婆似乎又有话要说,“给你这点甜头,好像是什么赏赐似的,下次还是别拿了,一个女孩子去岸上闯什么……”
可是似乎没有人在乎她说的话,更没有个人来接茬,老太太自讨没趣,转了个身假寐以掩饰尴尬。
“他们为难你没有?有说什么闲话吗?”爸爸把钱又送回了她手里,又从怀里摸出一串铜板,有些僵硬地拍拍她的背:“那些地方的小姑娘肯定都是讲究人,昭昭去街里买几身好衣裳,别让他们看扁了你。”
正如老太太说的那些泄气话,她以为父亲会因为蒋成苍这好意而产生抗拒,以一个保护她的理由,进而要她回到船上。为此她忐忑了很久,甚至考虑过是否要将董寄辞这一层原因和盘托出。
她幻想过,是不是要与父亲争执一场,然后不管不顾地跑回茶楼里,与董寄辞商量一场几乎没有可能性的私奔。
私奔?如果真的私奔,永不能上岸的渔女和国破家亡的少年人,又该奔向哪里呢?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这个父亲只是担心他的小女儿有没有被岸上的人欺负而已。
爸爸已经很老了,黑黝黝的脸上布满了千沟万壑的皱纹,手也是皱巴巴的,有一股怎么也洗不干净的鱼腥味。
昭昭突然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像寻常人家的小女儿似的,轻轻用脸颊蹭着父亲粗糙宽大的手。在她心里,这双沾满了鱼腥味的手,和董寄辞那双带着檀香的手,是一样温暖和可靠的。
有这两个人在她身边,她就不是江湖中的不系舟,不必随着风浪飘零。
“爸爸……”她想得出神,眼里的温柔浓得化不开。
她想,她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之一,爸爸、姐姐还有董寄辞,她所有的选择都被身边重要的人祝福着。
“什么?”董寄辞和蒋成苍正在抢着一块黄金卷,听她的呢喃,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说,这是我家爸爸从江心捞上来的白偲鱼。”她咬着嘴唇笑着,指着桌子中间那条晶莹冒着热气的翘嘴白条鱼,“总共只捕上来两条,一条送给老东家了,这一条可不许浪费了。”
“吃饭还打架,小心消不了食肚子疼!”
她用筷子另一端轻轻给了一人一下,趁他们挨打松手的刹那,以及蒋成苍不甘心的嚷嚷里,夹走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黄金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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