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长桌上凌乱地摆放着一大堆珍贵的史料，亚摩斯焦头烂额地坐在主位，不时从中翻找着什么。明亮的顶灯之下，书籍上的一切都一览无余，暗黄的书页、脏污的汗渍、以及那些根本认不出来的古文字。
简直像是天书，他宁愿去和异兽皇打一架，也不愿意坐在这里翻查资料。
可只有这些书籍里记载着旧人类的特征，他只能耐下心来细细寻找。
他们不吃血环石、信仰特殊的神明、少数人有异能、发明了可供上千万人进行太空迁徙的行星堡垒……
书里只有大灾难发生前后两百年的历史，但几千年过去，他们现在所用的文字和以前有了很大差别，检索旧人类特征实在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如果不是他想获得更多有关旧人类的线索，这些陈旧的资料根本不会重见光明。
“洛塔，眺望者之城有古文字学家吗？”似乎知道有人来了，男人头也不抬地问道。
“当然没有。人都要死光了，怎么可能还有人研究这些。”金发碧眼的美丽女性冷冰冰地吐着字，态度极其不耐烦。
她确实有理由烦躁。
大灾难来临之前，城内必须储存最低限度的食物。
每个人忙着猎杀异兽，身为城主的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眼睛里布满血丝。
异兽骨炼制的灰白战甲斑驳不堪，又带着浓浓的煞气，新鲜的猩红叠加着暗红将它染的面目全非，离得近了，仿佛能听到异兽死亡前的嘶吼与哀鸣。
沾着血的骨剑被拍在会议桌上，啪地一声，血液迸溅开，渗入摊开的卷宗，还有几滴溅到亚摩斯的脸上，顺着光滑的皮肤向下滑落。
她面无表情地说：“这么晚叫我过来，能说点正事吗？”
睡眠严重不足的城主此刻异常暴躁，眼底的乌青彰显着这一点。
亚摩斯忽略了洛塔的死亡视线，伸手擦过脸颊上的冰凉兽血，语气郑重，“我在城内发现了两个奇特的陌生人，很可能来自帝国，我觉得……这会是我们的转机。”
洛塔笑了笑，语调奇异地向上飘，“转机？我只相信手里的剑。”
被抛弃了六千年的人们已经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了，只有亚摩斯还这么天真。
“如果你这么急切只是为了一个久远的传说的话，那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洛塔的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有这宝贵的几个小时，为什么不去多杀几头异兽？”
亚摩斯预想到了这个结果。
不仅是洛塔，仅存的人类都放弃了从帝国那里得到救赎。他们祈求了无数次，可等来的只有失望。
亚摩斯：“也许这一次，我们应该试着去相信。”
洛塔轻嗤一声：“不要将我和你混做一谈，我们不一样。”
亚摩斯的祖先一直任文职，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总有些优柔寡断的理想主义。
她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语速缓慢：“就算是帝国来人，也无法把我们从危机中解救出来，当年留下的都是一群没有未来的人。”
严格来说，在宇宙的孤岛中生存了六千年，他们和帝国人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
“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忧心如何度过下一次的异兽觉醒。”洛塔的眼帘垂下，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你可能还没收到消息。”洛塔顿了一下，“这次过后，塞拉摩星只会剩下三个主城，绝望者之城……已经放弃了。”
祖辈用血肉筑就的避难所被彻底封闭，整座城陷入疯狂的失序状态，仿佛在进行最后的狂欢。
其他三城尚且自顾不暇，最多只能给出一点作为人类的悲悯，却完全做不到守望相助。
亚摩斯明显愣了一下，嘴唇颤了颤，喉咙中泛起一丝梗意，“原来这就是夏兰所说的绝望尽头……”
“对不起，我应该早些发觉的。”
洛塔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半月之前，绝望者之城的城主夏兰默不作声地拜访了其他三个城。
来到眺望者之城的时候，夏兰在窗外站了一夜，一言不发，直到清晨的霜染上了他的头发，才转身离开。
现在想来，夏兰也许在用这种方法告别，或者求救。
洛塔脑子里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断了，湛蓝的眼眸中仿佛有火山喷发。她提起亚摩斯的领子，冷笑着低吼：“好一个绝望尽头，你们见面就聊了这些？”
夏兰只愿意和亚摩斯交流，亚摩斯本可以阻止他……
亚摩斯没有挣扎，只是僵硬地维持着头颅前倾的姿势，连洛塔什么时候放开了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她更责怪的是自己，如果那时候多问夏兰一句，绝望者之城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亚摩斯喃喃说道：“是我的错……洛塔，代我去一趟绝望者之城，夏兰会见你的。”
“你为什么不去？”洛塔直直盯着他，眼神仿佛泛着寒光的利剑。
“洛塔，我必须留在这里确定他们两人的来历，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们。”他的语气中几乎带上了乞求。
帝国是塞拉摩最后的希望，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性，他都不能放过。
洛塔嘲讽地勾起唇角，“见他又有什么用，夏兰已经放弃了，生命的火种奄奄一息，我难道能帮他守城吗？”
“你只需要告诉他帝国的消息，哪怕只有一半的几率是真的。”
如果能让绝望之人重新燃起斗志，谎言也有存在的意义。
洛塔沉默半响，提起骨剑就走，“我答应了，但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夏兰。”
城主牵系了太多人的斗志，只是传个消息而已，费不了多少事。
“谢谢你，洛塔，再给我半天时间……”
“随你。”她步履不停，毫无触动地说：“你要明白，就算他们来自帝国，也有很大几率只是无意中迷失在黑光域的可怜人。”
亚摩斯苦笑着问：“赌一个可能性也不行吗？”
大门沉闷开启，洛塔冷冰冰的背影就是最直接的回答。
“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我不会给你提供任何帮助。想想你的主城，别成为和夏兰一样的懦夫。”
*
次日清晨。
在神殿养成的良好作息让安德莉亚早早醒来，甚至已经完成了一轮晨祷。
寻常的祭司依靠祷告从神那里累积微末的力量，她已经不需要了，却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安德莉亚偏头看向窗户，半透明的纯白窗纱把外面的景色保护起来，只能看到各种颜色的模糊色块。
这个世界确实与阿塔哈卡风格迥异，更多的景色还需要她去亲身探索。
正在感到她无聊的时候，新收的仆从敲响了木门：“安德莉亚小姐，请问您醒了吗？”
安德莉亚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袍，又为自己施加了一个荣光神术，保证自己时刻得体。
二级荣光神术，即使是尚未确定信仰的最低阶祭司也可以轻易掌握，贵族小姐们通常称它为美容神术。
安德莉亚打开房门，唇角弯起一个经过千百次训练的完美弧度。
岑寂失神了一瞬。
少女的眼眸宛如一整块顶级的蓝翡翠，又像宁静海面上流光溢彩的碧色海波，浅金色的长发荧荧地散发着微光，温柔地披散在身后。
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光明本身，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只剩下从内而外的平静与安宁。
岑寂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放松，连目光都显得有些迷蒙。
安德莉亚几乎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受这片空间限制，她对神力的掌控力变弱了一些，以前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晨祷时溢出的光明神力还没来得及消散，导致他的灵魂受到了影响
岑寂的心情平静，似乎没发现异常，径直说起了正事：“安德莉亚小姐，楼下突然多了很多人，为了您的安全考虑，建议您今天不要下楼。”
他并非危言耸听，城内的居民纷纷聚集在这里，里面鱼龙混杂，仿佛在参加一个热闹的集会。
安德莉亚眯起眼睛，不软不硬地刺了回去：“时刻记住你的身份，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安德莉亚最讨厌的就是被当作弱者保护，她的战力其实不弱，连次神都能一挑三，却总是被以貌取人。
截至目前为止，克里斯是她用得最不顺手的一位仆从，不论从哪方面看，他都不预备侍者应有的素质。
可手边只有这么一个能用，她也就勉强接受了。要是还在阿塔哈卡，她绝对不会受这种委屈。
“抱歉，安德莉亚小姐，请问要现在下楼吗？吃完早餐还可以去逛逛其他地方。”
岑寂依旧保持着平静，哪怕此刻尤其想表达自己的歉意，却还是被无波无澜的情绪控制。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可以猜到和安德莉亚有关。既然她没有解释，就意味着想保留这个秘密，他最好还是当作不知道。
安德莉亚看着自己周围还未散干净的光明神力，决定再等一会儿。
她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仆从先下去。
岑寂很听话，转身踩上吱吱呀呀的木头楼梯，才下了十几阶，就看到满满一厅的人和极其奇怪的氛围。
座位坐不下，他们就站在任何一个可以站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在看什么珍稀动物。
事实上，他已经被这一幕惊吓过一次了，所以现在勉强有了一些抵抗力。
旅馆老板迎上来，神情犹豫，目光担忧地举起手中装满了食物的托盘，“你来看看，这些菜合不合安德莉亚小姐的口味，我马上派人去城外寻找食材。”
这件问题也确实问到了他的盲点，岑寂略微地观察了一下新菜的成色，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也许一个安静的位置更适合享用美味早餐？”他扫了一眼窃窃私语的人们，含蓄地说道。
“当然，当然。”
青年恍然大悟，随即毫不客气地直接把靠窗的客人赶走，往日的熟客现在都变成了闲杂人等。
他拿出一块精美桌布、一个漂亮的水晶花瓶，兴致勃勃地布置起来。
岑寂沉默了，不得不说，这种态度实在是有些过于殷切，如果不是有主从契约存在，安德莉亚说不准会让他立刻失业。
早餐也是店老板做的，这也显得他这个仆从更加没用。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只吃血环石的人，为什么可以那么迅速的做好一顿早餐，他之前试吃了一下，味道还真不差。
布置好之后，店老板请他坐在位置上等待安德莉亚。
于是大厅的画面就变成了：一群无聊的人观察他，他看着店老板，店老板则眼巴巴地盯着楼梯。
作为一个常年深居幕后的星盗，这种直接又热切的目光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这里的人应该不知道自己看得是排在帝国榜首的通缉犯，要是知道了，会感到害怕吗？岑寂漫无目的地想着。
不过这些人脱离了帝国太久，想必对那里也没什么归宿感。要是顺利回去，可以考虑把他们并入星盗团的版图。
想到这里，岑寂的耐心直线上升，任由他们好奇打量。
他烦躁地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企图把这段难熬的时间磨过去。
大厅内喧哗起来。
看到大厅里与昨日完全不同的情景，安德莉亚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如同面对神殿的信徒。
她十分适应这种受人关注的场景，这是圣女的职责所在，毕竟圣女最重要的就是亲和力。
虽然站在阴影处，却让所有人都无法移开目光，连神情都变得莫名狂热。
又是神力的影响，在这里必须尽可能减少祷告的次数。
安德莉亚依旧一脸平淡，在过往的岁月中，这样的场景占据了大多数。
她用步伐轻快而优雅的步伐走向克里斯，在他的旁边安然坐下。
“克里斯，仅仅只是两晚上的时间，你就有了很大进步。”
尝了一小口鲜嫩多汁的小羊排，安德莉亚矜持地夸奖岑寂的厨艺。
还没等他说话，年轻的店老板就站了出来，他不受控制地把目光落在她身上，邀功般说道：“这些都是我做的，如果您喜欢，住在本店的这段时间内，我会免费为您提供一日三餐。”
安德莉亚：嗯？
岑寂的笑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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