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徐空月, 在废了一只拿刀握剑的右手后,再次失明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医所,连章御医与其他几位御医都匆匆赶来, 联手为徐空月诊治着。只是几人一一诊过脉后,交流一番,都面色凝重起来。
小皇帝见状,急急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话说了一半, 小皇帝瞧见躺在床榻上,几乎没什么生气的人, 剩下的话就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即便是他, 也知道对于一位行军打仗的将军而言,失去右手和光明,是多么沉痛的打击——这意味着他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回到战场上,甚至连仕途都可能因此葬送。他甚至不敢去想徐空月此时的心情,更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几位御医对视一眼,却仍是有所顾忌一般, 迟迟不没有回话。
反倒是躺在床榻上的人, 尽管声若蚊蝇,却异常坚韧。他道:“几位太医,不必有所顾虑, 尽管畅言。”
他重伤垂死,又是刚醒来不久, 几乎没什么力气张口说话。但语调依旧不紧不慢, 仿佛浑身被戳满洞、再不能拿刀握剑, 甚至往后连初升的太阳都无法看见的人不是他一般。
章御医等人一边惊叹于他的忍耐与坚韧,一边回话道:“恐怕是因为毒粉落入了眼中,虽然服过了解药, 但是毒素侵入眼睛,才会令眼睛看不见。”
“会不会一辈子都好不了?”小皇帝急急问道。问完才想起来徐空月只是看不见,但能听见,又颇为尴尬地瞥了他一眼。
然而徐空月双眼睁开,漆黑如墨的眸子虽然无神,却也没有太多的情绪。他好似全然没有听见小皇帝的问话,沉心静气,无声无息。
“按理说,是不会的。”刘御医沉吟片刻,道:“只要毒素在体内慢慢褪去,总会能看见的。”
“那毒素什么时候才能褪去?”
“这……”几位御医一时之间也犯了难,许久都没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小皇帝气急败坏,恨不得冲到地牢,将萧武活拆了。
唯有躺在床榻上的徐空月仍平心静气、心如止水,道:“有劳几位御医了。”
他不紧不慢,镇定如初,倘若不是睁开的双眼不复往日的神采,似乎与平常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看着这样的徐空月,小皇帝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按照徐空月所说,让几位御医尽力为他诊治。
徐空月重伤初醒,强撑着一口气说了听了这些,等到几位御医前脚离开,他后脚便又陷入了昏睡中。小皇帝不明所以,吓得连忙将几位御医重新找回来,等到几人再次诊脉之后,才确认徐空月只是再次睡了过来。
小皇帝始终悬着的心还没搁下,小心翼翼问道:“不会一睡不醒吧?”
章御医知道他崇仰徐空月,于是慎重答道:“王爷既然醒过来了,便证明危险已过,如今不过是重伤之后正常的体力不支罢了。”
他这样解释一番,小皇帝才彻底放下心,急忙让人给皇姐送信。
皎皎昨日陪着小皇帝,在徐空月床榻前守了大半夜,才被小皇帝赶回来歇息。尽管眼皮快要睁不开了,却始终无法陷入沉睡之中。她只要一闭上眼,便会看到徐空月鲜血淋漓倒在血泊中。
她从前以为,看见这样的场景,盘旋在心头的阴霾会随之烟消云散。但不曾想到的是,那些阴霾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有如实质,越聚越多,堆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让她即便在梦里,都不得安宁。
头痛欲裂,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做,才能稍稍缓解疼痛。外间传来轻微的说话声,躺在床榻里的皎皎顾不得头疼,猛地坐起身。
不一会儿,细柳走了进来,瞧见她坐着,微微露出诧异神色。随即下一瞬,她又敛眉垂眸,仿佛刚刚的诧异只是皎皎头疼中产生的幻觉。“陛下让人传来消息,摄政王已经醒过来了。”
她话音落地,原本悬在心头的那团沉甸甸的东西便如烟雾一般散去,连头疼都缓解了不少。皎皎微不可觉地松了一口气,神情也不由自主的轻松了几分,“那就好。”
可细柳却没有因此她的轻松而放松,她仍站在原地,眼眸微垂,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皎皎瞥见她的神情,心头顿时涌起一丝不好的念头,置于锦被上的手下意识握紧,“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摄政王……”一向果断的细柳难得迟疑起来,皎皎心头顿时翻涌起一股浓浓的不安。
她努力将这股不安压下,问道:“他怎么……了?”
细柳依旧低垂着目光,轻叹一声道:“摄政王失明了。”
皎皎怔忡住,而后失控一般厉声问道:“什么叫‘失明了’?”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下一瞬,细柳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
“御医说,是毒素侵入眼睛,才会导致眼睛失明。”
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皎皎只觉得寒意遍布全身。她猛地想起,萧武朝他们洒毒粉时,徐空月的第一反应,便是牢牢护住自己。而他自己,则完全暴露在那毒粉里。
置于锦被之上的十指不由得紧紧攥着,直到指甲掐痛了掌心,她才微微红了眼睛,问:“御医可有说,能否恢复?”
回宫之前,她曾经想过无数种折磨徐空月的方法:废掉他最珍视的爵位,除掉他最在乎的同党,将他从云端推下去,再狠狠踩进泥土里……可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因为自己,失去他至关重要的右手,以及赖以生存的光明。
对一个浴血奋战的将军来说,毁掉他的右手,再让他失去光明,无疑是断送了他留在战场上的所有可能。即便皎皎真心实意想让他为当年之事付出代价,却也从未想过要剥夺他重回战场的可能。
细柳接下来还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进去。她满心只有一件事,她要去看一看徐空月,看一看他会有……多么痛心,多么狼狈。她想去看一看他脸上的表情,看他是不是有一点点的后悔,后悔为了救自己,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
她太过着急从床榻上爬起,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腿还伤着,于是从床榻上狠狠摔落下来。
细柳被她这般慌张的举动弄得呆住,随即反应过来,立马上前将她扶起。皎皎一把抓住她的小臂,双眼微红,用一种执拗晦涩的目光看着她,“我要去看他。”
她眼底有太多情绪交织,懊悔、不甘、痛苦……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几乎将她的一直以来的坚韧压垮。
另一边的医所里。没有了太傅在身边唠唠叨叨,没有了堆积如山的奏本要看要学习,小皇帝仿佛如鱼得水,悠闲自在。不顾余连再三劝阻,坚持要等到徐空月再次醒来。
好在这次徐空月没有睡太久,醒来的时候刚好汤药热了第二遍。小皇帝正翻着医所里的奇闻杂症看着,一会儿啧啧称奇,一会儿又唏嘘不已,完全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的徐空月已经撑着坐起了身。
还是余连端着汤药进来时,瞧着坐在床榻上的徐空月,先是怔了怔,随即脱口道:“王爷怎么起来了?”
小皇帝这才从那堆奇闻杂症里抬起头,刚好对上徐空月漆黑如墨的眼眸。那双眼睛原本很好看,如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但此刻却如明珠蒙尘,黯淡无光。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小皇帝心中霎时一紧,先前放松的姿态顿时散去,担忧浮上心头。他快步到了徐空月跟前,轻轻挥了两下手,问:“摄政王现在能不能看见朕?”
徐空月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却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丝涟漪。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小皇帝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倒是一旁的余连提醒一声,“摄政王该喝药了。”
“对啊!朕差点就忘了。”小皇帝一拍脑门,连忙从余连手中接过药碗,“汤药已经热过两次了,看你始终没醒,也没敢叫醒你。”
他说着话,正要舀了一勺汤药,手里的碗却被摸索着的徐空月端走。
小皇帝怔了怔,随即下意识道:“你能看见了?”
徐空月唇角露出一丝浅笑,“只是眼前有些许光,还不能完全看见。”
然而小皇帝仍紧张兮兮问道:“与你那会儿醒来时的所见,有什么不同吗?有没有更亮一些?”
徐空月仍是摇了摇头。
小皇帝脸上再次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
徐空月却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过。他在得知自己失明之后,第一想法便是,幸好失明的是自己,而不是皎皎。
她已经受过那么多苦了,倘若再看不到一丝光亮与色彩,那么她是不是会彻底崩溃?他已经对她造成了那么沉痛的伤害,便再也舍不得她受一点儿苦。
他端着药碗,目之所及只有一片微弱的光,仿佛眼前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布,只能感知一点点儿的光,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却迫切的想要知道什么,捧着碗的手不自觉微微用力,半晌才轻声问道:“公主,她怎么样 ?”
小皇帝眨了眨眼,意识到徐空月这句话是在问自己。“皇姐她……”
才迟疑着说出三个字,便看见之前淡漠如水的徐空月神色蓦地一紧,端着药碗的手不由得收紧,指甲微微发白。“她怎么了?”
他这样焦急不安,让小皇帝心头一跳,赶紧将未出口的话说出来:“皇姐并无大碍,只是左腿受伤,至今仍是行动不便。”
直到听到小皇帝说出“并无大碍”,徐空月紧绷着的身子才微微放松下来,先前高悬着的心也勉强放了下来。
皎皎的左腿是他亲手接上的,伤得有多重,他心中自然有数。那不止是行动不便,还要经过三个多月的修养,才能好转。但好在,她并没有别的大碍。
他其实该在第一时间便询问皎皎,但初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是不是已经落入了无间地狱?
尽管萧武有异心,但他明面上始终是自己的人,自己的人对皎皎下手,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哪怕自己为此付出性命,他也一定要保护好皎皎的安危。
皎皎被细柳推着,匆匆赶到医所,却在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后,示意细柳停下。
里面,重伤之后声音虚弱的徐空月在说:“我受伤一事,还请陛下务必严锁消息,万不能外传。”
北魏始终对大庆虎视眈眈。这几年虽然他不在边关镇守,但守边大将皆是同他一起奋战沙场的战友,时刻严防北魏的一举一动,北魏这才不敢轻举妄动。
一旦他伤残的消息传到北魏,只怕不日便会战火再起。
他虽然有心掌控朝局,但却是最不忍看硝烟四起之人。
想来皎皎亦是如此。
小皇帝闷闷道:“皇姐已经吩咐下去了,摄政王好好养伤,就不必担忧这些了。”
徐空月却道:“不仅如此,还有一件事,陛下也需格外注意。”
“什么?”
“我伤残之事,也切不可传回长安城。”如今他身边那群人,各怀目的,一旦得知他可能再没有利用价值,极有可能会各自为政。届时引得朝局动荡,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乱事。
他之所以选择孤身前往南山寻找皎皎,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他身边已经有人对皎皎的身份抱有怀疑,甚至不惜抛出田旷这个诱饵,以作试探。虽然被他及时应对,解决掉了,但是他身边到底还有多少人包藏祸心,还未可知。
他不想皎皎遇险,更不想皎皎因为自己身边人的缘故遇险。唯有自己亲身前去相救,才能避免。
“我出来之时,并未告知我府上的人。想来我几日没有传消息回去,他们也该担忧了。”他不等小皇帝接话,便又继续道:“不过陛下不必为此担忧,我会传回一封亲笔信,让他们不必担心。”从他离开长安到他醒来,已有数日时间,如今的长安城中情况如何,他虽然不清楚,却能猜到几分。
想来他数日不见音信,卫英纵、向以宇等人必定十分焦急。
一墙之隔,皎皎将他们的对话都听在耳中,而后朝细柳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将自己推走。
她如今所坐的轮椅是先前太皇太后命人特地打造,推动之时几乎没有什么异响。然而当细柳推着她离开后,里间的徐空月却猛地抬起目光。
小皇帝被他骤然的举动吓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目光所在,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只得出声问道:“怎么了?”
徐空月默默垂下目光,轻声道:“或许是我听错了。”
另一边,清苑之中,与徐空月猜想的几乎无差别,向以宇来回踱步,满脸焦急不安。“姓李的说,小皇帝留王爷在南山行宫小住一段时日,究竟是什么意思?”
徐空月一句话都不曾留下,赶在宵禁之前匆匆离开长安,直到今日都不曾归来。倘若只是这些,或许他还会以为徐空月是有要事要办。但今日李忧之特地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徐空月伴驾去往了南山。然而传话之人却没有任何信物,令他不得不多想。
相较于他的急躁,卫英纵就淡定许多。“萧武想借机对慧公主下手,想来是被王爷破坏了。”尽管徐空月一句话都不曾交代,但是对于萧武的动向,卫英纵还是能够掌握到的。
向以宇闻言,不忿道:“红颜枯骨,美色误人,王爷本该是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怎么也拘泥于儿女私情?”
儿女私情?卫英纵微微一笑,不赞同却也没否认。只是悠悠道:“如今王爷不在长安,想来慧公主手下的那帮人,很快就会有所行动。”
向以宇想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卫英纵轻笑一声,“如今萧武的位子空出来了,你觉得谁最有可能会接任殿前都点检的位置?”
向以宇想了想,“自太宗皇帝以来,殿前都点检都是从世家子弟中选取,这次也不会例外吧?”
卫英纵却摇了摇头,“虽然我不知王爷为何会留在南山行宫,但是却能猜到,慧公主一定是想要这个位置换成他们自己的人。”
向以宇道:“可如今各大世家皆与我们交好……”
“与我们交好,却并不一定与我们一条心。”卫英纵道:“更何况,这个位置一直以来都是世家子弟任职,难免有心之人想要换换人来坐。”
就比如那位处处与他们作对的慧公主。
***
因为徐空月受伤的消息不能外传,于是便与皎皎一起留在行宫养伤。对外则宣称,因慧公主遇刺受伤,小皇帝无比担忧,遂与之一同留在南山行宫。而徐空月则是伴驾。
因为远离长安,没有太傅在身边,小皇帝着实过了一段闲散时光。他上午去看徐空月,将医所收藏的奇闻杂症当做故事将给徐空月听,下午则去皎皎那边,陪着她赏花喝茶喂鱼。
与过分安静的皎皎不同,徐空月对小皇帝几乎有求必应,无话不答。久而久之,小皇帝更加喜欢赖在他身边,赶都赶不走。
皎皎对此倒是不曾说过什么,唯有细柳对此表现出不满:“公主先前与陛下说过的话,陛下难道是忘了吗?”
小皇帝怯怯地偷看了皎皎一眼,皎皎视乎没有察觉,仍在自顾自喂着鱼。她拿着鱼食,一点一点洒进水里,看着红白黑相间的游鱼争抢着,乱成一团。
“朕没有忘记。”小皇帝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模样。他知道细柳是皎皎的心腹,所说之言也代表着皇姐的意思,所以并不曾怪罪她的无礼。
细柳眉心微微蹙着,“陛下既然不曾忘记,为何还一再亲近摄政王?”
小皇帝说不出反驳之言,只能依旧低着头,不敢抬起。
细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倒是皎皎将手里的鱼食全部撒完,这才抬起头,对小皇帝悠悠道:“陛下关心臣子,是大庆之福。”不轻不重将细柳的担忧顶了回去。
有了皎皎的默许,小皇帝往徐空月这边跑得更勤了些,连几位御医数次回诊,都刚好撞见小皇帝陪在一侧。
或许是因为底子好,徐空月身上的伤很快便慢慢结痂了,就连几位御医都忍不住惊叹。可唯有他手上的伤与眼睛,迟迟不能好转。
御医们拆下徐空月手上的绷带 ,查看了一番伤势,又检查了他的眼睛,面上的凝重仍未散去。
小皇帝见了,仍是急得不得了,他还记得徐空月曾答应过,要与他对打一次马球。倘若他的手彻底废掉,眼睛再也看不见了,是不是就永远不能再出现在球场上了?
与他的焦急不同,徐空月倒是完全不介意的样子,甚至唇角扬起一丝弧度,微微笑着道:“只怕微臣往后再也不能陪着陛下打马球了。”
小皇帝尽管焦急,却也知道不能将这份急切传染给他,于是只是扁了扁嘴,没有吭声。
恰好药童送来汤药,徐空月几乎不需人提醒,便从药童手里接过药碗,趁热喝下。他熟练自如的动作,一度让小皇帝怀疑,他其实能够看得见。
而且不仅是喝药,他如今在医所行走,也几乎不需要药童搀扶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他很快就将身边的环境摸清了,摸索着行走时,几乎能准确避开所有的障碍物。
然而这样的熟练自如背后,是付出了无数次跌跌撞撞的努力。
他从前听人说过,人在最初失去光明、陷入黑暗后,时刻都会感觉到不安。哪怕他身处在一个极其安全的环境,都会时时刻刻有不安感。他虽然从未表现出,但那种不安却时刻在体内与血液一起流淌着。
每当身边无人的时候,他便会摸索着站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虽然药童很是细心地将屋中不必要的东西拿走,但他走了几步,先是碰到桌子,又差点被凳子绊倒,甚至还撞到了洗漱架上。铜制的水盆摔落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水花溅出,将他的衣裳打湿。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洗漱架前,久久没有动静。
外面的药童听见动静,急忙进来查看。先是将他扶到一边的凳子上坐着,然后再去收拾。
坐在凳子上时,耳边听着药童收拾东西的声音,才恍然觉得如今的自己与废物没什么区别。
他或许是强势惯了,还从未有过这种慌乱无措的时候。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甚至连身边的人,都没有一个是熟悉的。没有人知道他的习惯,没有人知道他的喜好。
尽管药童碍于他的身份,照顾时尽心尽力,可仍是与从前不一样。
好在,这些慌乱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消失了。他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适应着眼前的种种,包括他眼前的一片黑暗。
小皇帝去找皎皎时,便会絮絮叨叨将他的种种说给皎皎听。皎皎总是沉默着,却也没有阻止他说下去。小皇帝得了默许,回头便说了更多给她听。兴致上来时,还要推着皎皎前去探望摄政王。
他本以为皎皎会拒绝,因为这段时日,皎皎从未再去看过徐空月。他们明明身处同一座行宫,却仿佛身处天南海北,相隔甚远。
然而皎皎依旧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
小皇帝便将这种沉默再次认为是默许,于是兴致勃勃推着她过去。
他们过去时,便看到徐空月坐在凳子上,从容接过药童手里的药碗,而后一饮而尽。
他似乎与从前别无二致,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但下一瞬,他微微侧头,看向这边,问了一句:“谁在那里?”
药童闻言,朝这边看了过来,见到皎皎与小皇帝,慌忙行礼。
徐空月从容起身,施施然朝两人行了一礼,而后才道:“公主怎么也过来了?”
他如今说话时,微微侧着耳朵,似乎是想要更加清楚的听见声音。看着这样的他,皎皎心中止不住地酸涩起来。
来之前,皎皎本以为,他是想她过来的。他那样保护着她,为此不惜废了一只手,还几乎瞎掉了眼睛。可此时见他面上一派静然,才恍然发觉,他或许并不希望她来。
或者是,并非是不想,而是不想让她看见他如今这幅惨状。
尽管他从未说出来,但皎皎还是能下意识察觉到。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小皇帝与他说话。
小皇帝好似总要无数的话要说,早上吃了什么要说,来的路上看到了什么要说,就连下午想做什么,都要说上一说。
皎皎从前并不觉得他聒噪,可如今他连绵不断的话语落在耳中,却愈发衬得她的安静与不合时宜。
不知过了多久,轻声附和着小皇帝的徐空月微微偏过头,问了一句:“公主的腿伤养得如何了?”
皎皎下意识抬起目光,便一眼撞进他如今黯淡无光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很是好看,黑曜石一般,却好似隔绝了一层厚纱,再无从前的半点光泽明亮。
她微微垂落眼眸,还没回答,一旁话痨的小皇帝便抢着说:“御医说,虽然养得不错,但是不能再有摔伤了,否则怕是骨头再也难以长好了。”
小皇帝说完,自己才发现哪里不对,喃喃道:“为什么说‘再也难以长好’?”
他想不明白的问题,皎皎与徐空月却是心知肚明。可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更沉默。小皇帝不明所以,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终也没明白这股安静到诡异的气氛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着两个人各怀心事,连徐空月都愈发敷衍起来,好不容易重振旗鼓叨叨个没完的小皇帝越来越觉得无趣,于是便要回去了。
他前脚走,皎皎后脚跟上。只是在出月洞门的时候,她扶着轮椅上的扶手回过目光,看向徐空月。
徐空月眼睛不便,没有外出送他们,只站在门边,静候他们离去。
皎皎轻咬着下唇,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他一句话,“值得吗?”无论是手,还是眼睛,都是为了她而伤。为了一个始终恨着自己的人,变成残废,真的值得吗?
轻风将她的疑问送入徐空月的耳中,他微微笑着,答:“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我愿意,哪怕刀山火海,也甘之若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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