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还俗
◎她等了太久,我不舍得。◎
佛子从天竺回来了。
蕴空还没进城门,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京城。较之七年前,佛法更为普及,而且这些年,越浮玉经常以佛子的名义赈灾、义诊,所以百姓们从没忘记蕴空,甚至更加尊敬,很多人自发走到街道上迎接庆祝。
欢呼声隐隐传到城外,白玉河附近都能听见,但参加宴会的公子小姐们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已经呆住了。
年纪较小的不认识佛子,震惊怎么有人敢那样对待永照公主,拽住同伴连连询问,“我没看错吧,河边的人是永照公主吧?”
年龄比较大的,曾在国子监上学,有幸上过蕴空的课,他们倒是认出佛子,但更加震惊,用力揉揉眼睛,“我没看错吧,过来的人是佛子吧?”
人群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甚至惶恐于自己发现皇室秘辛,会不会被处理。
唯有越惜虞,身为唯一的知情者,看见年轻人们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笑弯了腰,笑着笑着眼眶发红。
人生那么多意外曲折,有时拼尽全力也不能幸免,好在神佛有情,终让有情人得以圆满。
而外面的一切喧闹,都没有影响到马车里的两人。越浮玉和蕴空相对而坐,气氛莫名,好像因为分开太久无话可说,又好像情绪太满以至于任何言语都不足够。
蕴空率先打破沉默,手掌抚上公主的脸颊,温柔轻叹,“瘦了。”
短短两个字,瞬间填平七年光阴,越浮玉蓦地红了眼,像一团燃烧的火扑到对方怀里,声音哽咽,“你求到真经了么?”
蕴空揽着她的腰,一点点抚平她的长发,“嗯。”
“怎么没看到经书?”
掌心扣住纤腰,蕴空把胸前的姑娘抱个满怀,放在腿上,一点点擦干她的眼泪,“经书送到了驿站,贫僧一个人快马加鞭先回来的。”
手指还死死攥紧对方的僧衣,但一生不服输的永照公主偏要嘴硬,“本宫也没有很着急。”
蕴空轻笑,黑眸里的温柔快溢出来,薄唇覆上她的额头,“嗯,是贫僧着急,急着来见您。”
……
马车在城外绕了两圈,回到公主府时,皇宫的圣旨也到了,申帝听说蕴空回京,诏对方入宫。
越浮玉搭着蕴空肩膀下车,除了微乱的长发以外,已经看不出任何失态,闻言陷入沉思,“大家消息都这么灵通吗?”
白樱:“……”马车在外面转了一个时辰,城门侍卫能跑两个来回,公主您对消息灵通有什么误解?
不愧是太监总管,没有丝毫质疑,甚至点头赞同,“陛下一直惦念佛子,听见消息第一时间就让奴才传话,这才来得快些。”他笑笑,又对公主恭敬道,“皇上还说了,若是公主不同意,佛子也可明天入宫。”
白樱噗嗤一下,发出了然的笑声。
越浮玉:“……”她确实在等蕴空,但所有人都默认这件事,还是让她莫名不爽。
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她提着裙摆走进大门,“跟本宫有什么关系,本宫才不会不同意。”
总管看向佛子,却见蕴空一直望着公主的背影,满目笑意,直到她走进大门才转身,略微点头,“待贫僧换身衣服,马上进宫面圣。”
大内总管算是亲眼看公主长大,这些年同样为公主忧心,这时候看见两人的样子,感慨万千,忍不住多说一句,“恭喜。”
蕴空抬眸,清冷淡漠的神色褪下,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谢谢。”
……
虽然嘴上说与她无关,但蕴空走进公主府时,越浮玉就等在大门后。
深秋已至,院子里百花凋零,有风吹来,花瓣纷纷洒洒落在她的衣裙发间,犹如繁星奔向银河。蕴空有瞬间恍惚,仿佛还是七年前,他从未离开,时光也没在他的爱人眼中留下寂寥的痕迹。
蕴空牵起她的手,把纤细的指尖拢在掌心,眉目垂落,“让您久等了。”
“本宫才没有等你,只是在这赏花而已,”越浮玉一本正经解释,她沉浸在莫名丢了面子的情绪中,没注意对方的言外之意。说完这句话,就漫不经心跟在蕴空身后,亦步亦趋,甚至蕴空松开她的手,走进房间后,她也跟着一脚迈过门槛。
“……公主,”蕴空只得停下,越浮玉完全没注意,软软撞上宽阔的后背,眼神迷茫,歪头“嗯?”了一声。
心脏好像浸了一捧热水,温热饱胀,沉甸甸挤满胸膛。重逢之后,短短一个时辰,蕴空已经数次觉得公主可爱。他低哑笑开,两手箍住公主的腰,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几步放到门后,“公主,贫僧要换衣服了。”
“本宫知道,”越浮玉理直气壮,艳红指尖扣在佛子肩上,“难道本宫看不得?”
七年前,越浮玉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刚认识的时候,佛子会冷淡地回她自重,后来两人心意相通,蕴空则会无奈地让她别闹。
而七年后,蕴空忽然收紧手臂,胳膊的热度透过腰间布料传过来,炙热滚烫,佛子眼神一点点暗下去,里面的情绪浓烈的看不透,“公主,这不是从前了。”
越浮玉不明所以,“区别是?”
蕴空掌着她的腰,寸寸收紧,仿佛要把她禁锢碾碎,“如今,臣可以无所顾忌对您做任何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戏谑,越浮玉骤然脸热,眼尾都泛起红晕,她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门已经关上,蕴空进去换衣服了。
越浮玉:好撩……不是啊啊啊啊好气!
确定房门关好,蕴空表情恢复冷淡,迅速扯开黑色僧袍,露出血迹斑驳的里衣。
从边境送往京城的军情要信,最快也要七天才能抵达,还要换人换马,昼夜不停。若是普通人走官道,至少要六十天,而蕴空从踏入大申那刻起到回京,只用了十天不到。
新伤旧伤叠在一起,浸透包扎的布条,甚至染红了最外面的僧袍,因为黑色掩盖才没被发现。
蕴空没想到能在城外遇见公主,一直没处理伤口,隔了一天一夜,有些布料已经黏在伤口上,他飞快撕下布条,任由伤口崩开,淡漠地仿佛没有知觉。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被推开,蕴空猛地一顿,来不及遮挡,满是伤痕血迹的后背已经展露在越浮玉眼前。
公主的表情由怒转惊,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无法克制地,一滴滴落在地上。
不消片刻,水盆和伤药已经准备好,康太医细细把脉,随后摸了两下胡子,“几年未见,佛子甚是康健啊,只是有些思虑过重,加上疲惫失血,开一剂汤药补补就好,老夫这就开药。”
一边唰唰唰写下药方,康太医一边好奇询问,“听说天竺的医术与咱们不同,还有一些神奇的草药,佛子见过没有?”
说着说着,忽然后背一凉,康太医回头,恰好对上永照公主沉下去的脸,若不是常年行针,手上功夫到家,怕是笔都吓掉,康太医飞快低头,“哈、哈哈……那什么,等佛子有空,老夫再与你详谈。”
开完药方,康太医立马跑路,侍女们也都放下东西默默离开,越浮玉沉着脸拿起帕子,模样像要把帕子揉碎,可真落在伤口时,力道轻而又轻。
一时无言,只有流水擦拭伤口的声音,可全部伤口清洗、伤药、包扎完毕,越浮玉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反而用力扔掉帕子,脚步重重走向大门。
蕴空飞快拽住她的手,“别生气。”
面无表情转身,越浮玉还没开口,就看见了蕴空身上的伤,擦伤、刮痕……显然是急着回京造成的伤口,越浮玉咬牙,眼尾泛起薄红,“进门前故意转移话题,就是防止本宫发现吧?如果没看见这些伤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不是有意瞒着,”蕴空抵着她的额头,清冷的嗓音暗哑低沉,“只是不想您难过。”
分别时说好了不让她难过,可她已经伤心那么久,他怎敢继续失约。
*
哄好嘴硬心软的公主,蕴空前往皇宫。
“玉儿竟然没跟来?朕还想留你们用膳呢,”看见佛子独自前来,申帝忍不住调侃自己的女儿,随即拍着他的肩膀大笑,“果然英雄出少年!经书已经由士兵护送,很快就能抵达京城,佛子此行辛苦,朕代表大申,感谢佛子的付出。”
过去七年,蕴空依旧是大申的国师,他俯身行礼,“这是臣分内之事。”
“有国师在,实乃大申之幸,”申帝高兴不已,看起来很想和蕴空详谈,但十分体贴开口,“舟车劳顿,国师先休息几日,等经书到了,朕亲自上门请教。”
“承蒙陛下赏识,臣惶恐。”
辞别圣上,蕴空没回公主府,转道去了白云寺。
方丈院子里,法真点燃蜡烛。七年未见,法真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眼角手背长出细纹,他藉着灯光细细打量自己的孩子,抹去眼角泪水,忍不住赞扬,“好,好!回来就好!”
简单讲述这些年的经历、以及带回来的经书,蕴空最后郑重开口,“师父,弟子要还俗。”
七年前决定好的事,因为去天竺一直没有完成。法真知道自己的弟子下定决心,不再规劝,只叹了口气,“事缓则圆。你刚从天竺回来,马上就还俗,恐怕要经历些口舌。”
法真商量,“是公主提出来的?不若推迟一年半载,对你们二人都好。”
“与公主无关,”蕴空摇头,细细摩挲佛珠,精准找到曾留在公主身边的那颗佛珠,握在掌心,“只不过是,她等了太久,我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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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缭乱的酒吧,许幼喻慌不择路逃跑,不小心闯进别人的包厢。
为首的男人眉目冷薄,一身挺括西装,斯文矜贵,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
许幼喻听过对方的传闻,最年轻的上市公司总裁,理智又淡漠,反感一切混乱意外。
果不其然,酒吧经理脸色都变了,一边示意保安带她走,一边连连赔笑。
然而,众人惊讶的视线中,闻奢起身走到门口,微微弯腰,修长手指递到她眼前,蓝宝石袖扣反射出瑰丽的光,“这位小姐,需要帮忙么?”
*
成年人相处,最忌不识趣。
因此,听见闻奢要和女朋友订婚的消息,许幼喻主动提出离开,结束这段不见光的关系。
闻奢静静听完她的话,轻叹一声揽住纤细的腰肢,“又又,我还不够疼你么?你为什么觉得,我的女朋友是别人?”
【敏感坚韧×斯文掌控欲】-
闻奢是商人,骨子里刻着算计与淡薄,唯独面对许幼喻,一见沦陷,二次失控-
她从来不是我的附属,恰恰相反,我是她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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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求娶
◎送给我的心上人◎
事实证明,只要愿意做,一切事情都很简单。
回京第二天,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蕴空正式向法真方丈提出还俗。
离开京城那年,蕴空刚满二十,没来得及受具足戒,时至今日,他仍然是沙弥而非比丘,所以严格意义上,蕴空不是正式僧人,想要还俗很简单。而且,他并非彻底离开佛门,而是成为居士,继续修行。
在全体僧人面前,还僧袍、受五戒、皈依三宝,法真方丈拂去他衣间褶皱,半是叹息半是欣慰,“天快黑了,趁亮下山吧。”
蕴空手握佛珠,回首白云寺,最后一次以僧人身份、也是第一次以居士身份离开这里。
他踏过庙门,走过晚霞似火,走过无边黑夜,走过黎明初绽,走到天光大亮。
走过他的前半生,走向一生所求。
前半生,他心无旁骛一心向佛。从此以后,他只想许诺他的爱人,千金不换。
……
蕴空离开的无声无息,没惊起任何波澜,而他从天竺取得经书的消息,则轰动整个大申。
这件事迅速传遍大江南北,无数僧人激动不已,甚至一些闭关许久的高人隐士,都自发组成僧团,由各地前往京城,以求真经。
一时,各地出现许多得道高僧,他们沿路行善积德,解决各种问题,将本就极好的僧人名声又提升一个高度,意外引发学佛浪潮。
而这一年,被后世学者定义为我国佛学历史上、正法时代的开端。
现在,僧人们还不知道这件事,但也格外喜悦,因为令人翘首以盼的经书,在蕴空回京一个月之后,终于抵达京城。
历经七年艰难险阻,蕴空共带回四百二十五部经书、佛像五尊、画像百余幅,终于实现他一直以来坚守的梦想,用经书填满藏经阁。
佛寺大门打开,僧人们沐浴焚香,早早等在山脚下,由方丈亲手抬箱,将经书请进寺庙。申帝亦对蕴空极力赞赏,封他为定国国师,扩建广觉寺,立五层高塔,专做译经道场,以供国师研习。
广觉寺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寺,短短一个月内,前来拜谒的僧人不计其数,飞快超过千人,而且还在迅速增加。不仅如此,还有一些西域高僧、译者、隐士,也都闻讯赶来。
这些人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由蕴空统一指导,学习梵文、拣选佛经、翻译校订,完善清规戒律,结束大申百年佛法无序的状态。
自此,京城成为中原大地佛教发展中心,大申佛教盛世拉开序幕,同时也带动文化、翻译、历史等多方面的交流学习浪潮,文人学子汇聚京城,骚人墨客层出不穷。
申帝大喜过望,城门之上,他俯视京城,学者僧人络绎不绝,男女书生侃侃而谈,官员百姓和乐融融,他按着太子的肩膀,眼中光芒闪烁,“吾儿,你看见了么?”
越辞楼遥望远方,入京的车马如同一道道溪流,源源不断汇入大申,他沉思片刻,“看见未来的良将能臣?”
“不止,”申帝大笑,“朕看见一个盛世的到来,看见我大申百年繁昌。”
*
秋去冬来,一场小雪簌簌落下,天气迅速转凉。本该是修养的时节,京城却展现出焕然一新的风貌,因为往来的僧人学者增多,今年的商贩都格外热闹。
城门口,商贩们排成长长一队,等待进城。
猎户放下肩上的担子,重新用油布盖好编筐,遮住油亮的皮毛,起身感叹,“今儿冬天人真多啊。”
樵夫回头,咧嘴露出大大的笑容,“可不是,买柴的人多了一倍,价格也比往年好。多亏佛子,咱们都能过个好年。”
“可不止今年勒,”旁边的农户摘掉帽子,抖抖上面的雪,“土地官已经到我们村,重新测了土地,他说,俺们家能多分两晌好地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旁边的百姓也喜笑颜开接道,
“对,隔壁村也这么说,我现在就等着土地官来我们村呢。”
“日子真的好起来了!”
大雪落下,寒风凛冽,可这一年,百姓不再愁苦满面,而是露出喜悦的笑。
大申变法开始施行,几乎一天一个变化,而无论外边如何震荡纷乱,蕴空始终如一。
渡过刚回京忙碌的时期,他的日常逐渐固定。
上午教导梵文,下午开卷译经,晚课结束后,准时离开广觉寺前往公主府。途径街市上的摊贩,偶尔会买一盆花、一只簪子或者一份糕点,风雨不断。
现在整个京城,无人不认识佛子。蕴空来买东西,商贩们争抢送给他,佛子坚持付钱,老板们还遗憾不已。而成功卖给佛子的商户,则会疯狂炫耀,时间久了,大家觉察出不对。
胭脂、布料、小吃、话本……怎么好像都是送给姑娘的?
这一晚,蕴空从广觉寺回来,在市集缓步走过,片刻后停在卖糖画的小摊前。
摊主连忙擦手,飞快站起来,克制又难掩激动询问,“大师,买糖人么?我这什么都能做,您想要个什么花样?”
蕴空略一思索,“劳烦帮我画一个穿着红裙的姑娘。”
“啊!好、好的。”搅拌糖浆的手顿住,摊主哈哈干笑两声,半晌,终是没克制住好奇,试探询问,“佛子要送给谁?”
蕴空捧着一摞书卷,黑眸玄袍,冷淡又疏离,而听到摊主问话的瞬间,仿佛春水冲开冰河,所有凛冽的气息一瞬间散去,薄唇微动,“送给我的心上人。”
摊主:“哦哦,原来是心上人,我还以为是……”等等,心上人?!
因为毫不遮掩,蕴空还俗的消息很快传开,和越浮玉想像中不同,这件事没引起太多批判。
僧人们相信因果机缘,并不置喙他人如何修行,佛祖亦有妻子,更遑论其他人。更何况,如今整个大申,无人认为自己比佛子修行更深,又谈何质疑。
广觉寺新方丈听见这件事,也只是淡淡道,“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我们尚有困惑,于是走在自己的道上,蕴空也一样罢了。”
至于百姓们,他们的想法更简单,他们不知道沙弥、和尚、居士有什么区别,但很朴素地认为,“佛子和以前一样对我们好,我们知道这个就够了,什么还俗不还俗,听不懂。”
更有甚者,还出现一些姑娘夫人,原本不信神佛,知道这件事后,反而成为佛子的拥趸,用她们的话来说,“高居国师,为了心爱之人都能放下一切,比旁的男人不知强多少,我们当然信他。”
而有需求就有市场,市面甚至出现一批以蕴空为主角的话本。
最火的一本,讲男主是天上的神仙,意外与一只貌美善良的狐妖相恋,无奈仙妖有别,被发现后,上天欲惩治狐妖。因为不愿心爱之人受苦,神仙甘愿代为受过,自请下凡,他在凡间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又渡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苦难人,终于得到上天原谅,有情人终成眷属。
故事离谱,还莫名耳熟,而且男女主虽然没说名字,但只要长眼睛,就知道暗指佛子和永照公主。可因为写得好,剧情有趣感情真挚,偏偏受众巨大,不仅京中的姑娘们人手一本,公子们也都开始讨论。
据说下一期就是大结局,男主终于要求娶心爱的姑娘,话本还没出,很多人已经找老板预定了。而话本大火的结果就是,大家都在暗自祈祷,佛子的心上人一定要是永照公主,千万不是别人啊。
就连白樱都忍不住眼泪汪汪道,“您和佛子一定要好好的,你们真的太不容易了。”
越浮玉:???
他们相恋的消息还没传出去,外界已经涌现无数两人爱情的支持者,她当年担心许久的事,竟以如此离奇的方式解决,越浮玉诧异,红唇却克制不住扬起一个明媚的笑。
晚上,蕴空来诵经,越浮玉伏在他膝上,红唇勾起,指尖不安分地抠他长袍上的银线,一副要使坏的模样。
蕴空开始还在念经,半晌后叹一口气,放下书,大掌拢起她纤细的手指,“不想睡?”
越浮玉眨眨眼,转头看向蕴空,睫毛随着她的动作颤动,像轻扇翅膀的蝴蝶,她勾起蕴空的小指,一下一下在他掌心滑动,“听说,你马上要求娶本宫了?”
下午的时候,越浮玉也看了整篇话本,本意想用这件事调侃对方,没想到蕴空点头,黑眸深邃,“我已经禀明陛下,陛下同意了。”
这下轮到越浮玉惊住,她猛地起身,“你怎么没说?”
冬日寒凉,但公主府炭火很足,房间不冷,越浮玉只穿了薄裙,她起来的太急,领口敞开,露出白皙的锁骨,薄薄的肌肤牵扯出漂亮的线条,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起伏的暗处。
蕴空眼神暗了暗,情火沸腾,几瞬才归于克制,他用被子围好公主,连人带被拥进怀里,嗓音微哑,“七年前就该完成的事,已经晚了这么久,何必多言。”
蕴空没告诉越浮玉,并非不尊重对方,而是在他心中,这已经是认定的事实。
他会娶她,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他都郑重许诺过,如今只是把话语变为现实。
缩在佛子怀里,越浮玉偏头蹭了蹭对方胸膛,声音有点低,“蕴空,本宫之前做过很多事,自认问心无愧,但也知道后人会如何评说。”
认识佛子前,她的名声并不好,就连开女塾这件事,如今也是毁誉参半,甚至可以预料,在之后的上百年甚至上千年里,她都会因为这些事被痛批怒骂。
她知道自己是正确的,不在乎被骂,但她……不愿连累蕴空。两人真要成婚,世人又该如何评说?多少脏水会泼给对方?
越浮玉仰头,长发垂落,纤白的细颈在灯下微微泛着光,如同脆弱绮丽的梦,稍不留神就碎裂,“日后史书工笔,你的所有褒奖与盛名,或许都会因为本宫的存在而被贬低、误解、甚至抹杀,蕴空,你真的愿意么?”
“为何不愿?”蕴空垂首,粗粝指腹寸寸抚过她的后颈,又缓缓下移,直到掌住纤腰,忽而用力收紧将人揽进怀中,仿佛紧紧抓牢那片梦。
他抵着她的额头,呼吸可闻,低声笑了,“日后史书工笔,无论盛名或骂名,我的名字始终与你在一起,如此足以。”
越浮玉微怔,片刻后突然转身,吻住他的薄唇,“好,我们成婚。”
【???妜騯???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心经》
部分文字源自佛国记
第103章 大婚
公主成婚和普通人家不同,并不完全遵循纳采问名等六礼,而是出嫁前一天,公主册封驸马受诰,随后便可受醮戒仪、拜堂成婚,步骤看似不多,但准备的时间很长,因为还要赶制礼服等。
听闻此事,礼部精挑细选了几个黄道吉日,由尚书亲自送至公主府,面对尚书大人恳切的眼神,越浮玉最后选择了三月。
现在还没过年,距离大婚还有四个多月,时间勉强算充裕,礼部尚书不动声色松一口气,喜笑颜开说了许多好话,“公主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让您满意。”
永照公主要和国师成亲,消息很快传出去,百姓们最先高兴坏了。
这些年,永照公主对百姓的帮助不计其数,义诊、赈灾、开女塾整个大申没人不知道她。佛子更不用说,济世度人普度众生,两人对大申的付出超乎想像。加上最近大火的话本,二人成婚这件事,简直是话本变成现实,百姓都快叩谢上天了。
书店老板嘴都笑歪了,辟里啪啦一通算账,兴奋地告诉伙计,“那个话本,再来一千册,不,两千册!”
不止百姓高兴,皇室们也很激动,大申许久没有公主大婚,终于能热闹一下。这天晚上,大申最尊贵的女人们齐聚一堂,兴奋不已探讨婚事。
皇后刚练完剑,脸上还有薄汗,显得十分健康气色好,她挽起长公主的手臂,拉着对方一起看礼部送料的布料,忽然道,“普通人家的女孩都要自己绣嫁衣,小玉,你要不要试试?”
冬天冷,越浮玉不像母亲身体好,缩在躺椅上,手脚抱着汤婆子,丝毫不上当,“母后,您当初试了么?”
皇后干笑一声,心虚转头。
皇后娘亲早亡,她跟着郑老将军在边境长大,整日舞刀弄枪,十几岁就偷偷上阵杀敌,第一套头面还是回京后,长公主送给她的。她成婚那会,别说绣婚服,连穿都不会穿,还要靠嬷嬷帮忙整理。
而皇后身边的姜非楠,也默默跟着低头。
她从小女扮男装,对刺绣一窍不通,最多因为家境贫寒,会简单的缝补。礼部拿不准她的想法,大婚前,拿来做好的婚服询问,她要不要象征性绣几针。
姜非楠还挺感兴趣,果真拿起绣花针,可惜还没穿好线,就被郑沈弦发现,他严肃制止,“你的手是用来拿笔治国的,怎么能做这种小事,让我来。”
“你还会绣花?”姜非楠诧异询问,很信任地把婚服交给对方,转眼就见郑沈弦捧着圣旨一样小心翼翼捧起衣裙,坐马车去礼部,一脚踹开大门,“再拿这种事打扰姜大学士,本将烧了你们礼部。”
跟在后面的姜非楠:啊原来是这样的‘让我来’。
而越惜虞在嫁人前,也是作为独女被宠到大的,更不可能懂针线活,同样是礼部准备的。唯有长公主眨眨眼,拖着下巴道,“我的嫁衣啊,当然是卫良绣的。”
怎么说呢,一听就是姑父会做的事,越浮玉跟着姑姑姑父长大,从小被秀恩爱,听见这种程度的事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惊讶了,她搂紧手炉,慢悠悠开口,“所以,咱们五个人十只手,凑不出一个绣娘?”
房间寂静几秒,所有人同时转身,各做各的事,又恢复成之前有说有笑的模样。
越浮玉:“”为什么默契都在这种毫无用处的地方?
最后,永照公主还是去了礼部,听见她的问题,礼部官员却惊讶回复,“您的嫁衣?国师说他已经准备好了,无需我们准备。”
越浮玉微讶,坐马车回公主府,今天她回来的稍晚,蕴空正在院子等她,背对着大门和小厮说话。
看见公主回来,小厮刚要请安,却见公主一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下人们早已习惯公主和国师的亲昵,小厮果断配合,神色如常继续回答国师的问题。
越浮玉扬了扬唇,拎起裙摆蹑手蹑脚走到蕴空身后,还差两步远时,猛地跳起来飞扑到对方背上,蕴空呼吸都没乱,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两手扶住小腿、半弯腰防止她掉下去。
小厮笑着退下,越浮玉环住蕴空的脖子,红唇下压不满道,“你怎么知道本宫回来了?是不是偷看了!”
分明是无理取闹,蕴空却没有反驳,黑眸含笑,纵容道,“是臣的错。”
越浮玉这才满意,两手环住脖颈,偏头蹭蹭对方的头发。
这是她最近很喜欢的动作,还俗已久,蕴空头发开始变长,而且国师大人的发质意外很硬,随意散在耳边,都有种凌厉的感觉,特别是他不笑的时候,下颌棱角分明,黑眸深邃,显得冷淡疏离,但是
越浮玉低头,红唇贴在国师喉结上,湿热舌尖飞快探出一秒。蓦地,握住她小腿的手骤然缩紧,蕴空视线缓缓下移,居高临下俯视公主,眼里哪还有什么淡漠,满是沉沉的暗火。
“大师,你心不静哦,”仗着两人还没成婚,越浮玉撩完撒腿就跑,刚从背上跳下来,还没跑出两步,就被佛子拽进怀里,滚烫掌心扣住腰,另一手食指抵住下巴,强迫她仰头,中指缓缓侵入,慢条斯理挑起刚刚作怪的舌尖,蕴空看着公主眼尾彻底变红,才低笑开口,“乖,张嘴。”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飘雪,寒凉夜色中,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热烈的吻,结束后,越浮玉气喘吁吁,软着身子靠在佛子胸前,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唇,仰头道,“本宫现在相信,你从前的确很克制。”
越浮玉在女子中不算矮,可她靠在蕴空怀里时,依然只到他的下巴。蕴空很少从这个角度看公主,发现她仰头时,眼睛会稍圆,两颊随着说话微微鼓起,骄傲又可爱,蕴空眼底泛起笑,第二次低头。
虽然这次力道很轻,但嘴巴本来就有点疼的永照公主还是生气了,要求国师大人赎罪,继续背着她逛一圈。
看出她不想回房,蕴空解开大氅,披在公主身上,背起她走向花园。
夜雪纷飞,寒梅盛放,越浮玉趴在蕴空背上,披着对方的衣服,仿佛被篝火簇拥,完全不冷。他们安静走过雪夜,偶尔风带来一阵梅香,短暂地冲散佛子衣袍清冷的檀香,又很快恢复如常。
快回房时,越浮玉才问出困惑她整晚的问题,“蕴空,你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嫁衣?”
蕴空推开房门,声音很轻,“七年前。”
七年前离京,路过盛产丝织品的湖州,佛子唯一一次下令停车。
去到湖州最大的绣坊,他订了一件满绣凤袍嫁衣,听见他的要求,绣娘略为难,“公子,这样一件嫁衣,倾绣坊之力,也要两年才能做好。”
佛子看向嫁衣的眼神炙热,笑容却很淡,“无碍。”
他交了钱,留下一封信和太子府的地址,若他回不来若是回不来,他希望公主能心无顾忌穿上他送的嫁衣,迎接新的爱人。
那时,蕴空不确定自己能回来,离开时略有失神,僧袍拂下一卷绣线。
绣娘捡起来,随即“哎呦”一声,笑道,“这不巧了,我正琢磨用哪种绣线,真是老天爷帮忙,这种刚刚好。”
蕴空微怔,沉默片刻,请绣娘帮忙取出绣线,用油纸包好贴身放在胸口。
最难熬的时候,他身上除了这包绣线和佛珠,什么都没有。但也是这包绣线,支撑他走过雪山、渡过急流,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回来,去见他心爱的姑娘。
幸好,他回来了。
也许是夜风太冷,越浮玉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湿,“那包绣线呢?我怎么没看到?”
“送去绣坊了,绣线在佛祖前开过光,我请绣娘用它在嫁衣上添一朵莲花,保您顺遂安康。”
越浮玉坐在床边,难得有些怔住,许久后开口,“蕴空,你真的很会说情话。”
蕴空垂首,以吻拂去她眼角的泪珠,“爱你不是情话。”
*
四个月转瞬即逝,眨眼间到了三月三上巳节,蕴空与越浮玉大婚的日子,也是八年前他们初见的日子。
最难熬的七年都等了,越浮玉并不紧张,而且前一天刚经历过册封,实在辛苦,夜里睡得很熟,直到半夜被母后从床上拎起来,又迷迷糊糊被姑母喂了一碗冰糖莲子粥,坐在镜子前,她整个人都是蒙的。
越浮玉满脸写着困倦,抬眼看向窗外,幽幽叹口气,“有点后悔。”
“小孩子胡说什么呢,”皇后笑眯眯抬手,两指按住她的百会穴,猛地发力,越浮玉感觉眼前一亮,瞬间就清醒了,皇后还在跃跃欲试,“醒了么?要不要再来一下?”
越浮玉:“不用了。”
侍女们鱼贯而入,白樱忍笑开始梳头,及腰长发很快变得柔顺光亮,皇后站在女儿身后,半晌后接过梳子,一下一下,温柔又宁静,她轻轻开口,“一梳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
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下一句,越浮玉问,“三梳呢?”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必事事都求,子孙满堂从来不是必须的,举案齐眉便够了。”皇后笑笑,声音随着回忆变低,“母后刚生下你的时候,你小小软软一团,连碰都不敢碰,那时候母后就想”
镜子里,倒映出两张相似的面孔,越浮玉静静看着听着,仿佛跟随对方的话语,跨过时光走到二十几年前的过去,那时候的母后也不过十七岁
皇后温柔的声音继续道,“那时候母后就想,这真是我生出来的孩子?又皱又红又丑,莫不是谁把猴崽子放我旁边了。”
“???”满腔酸涩顿时消失,越浮玉转头,无语地看向母后。
皇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把梳子扔给侍女,“这就对了,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做什么,高兴才好。而且嫁人又怎样,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越浮玉刚要开口,皇后又掐起她的脸蛋,“当然了,还是嫁人比较好,有驸马之后,我和你父皇终于能轻松了!”
被三番两次打岔,越浮玉生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满脑子都是赶快结束,因为还没正式开始,她已经很心累了。
大抵是皇后的一顿操作真有效,整个上妆、册封、祭祖过程,越浮玉都没有太多感觉,直到越辞楼半蹲在她眼前,等着背起她进花轿,那一刻,越浮玉才恍惚反应过来,她要嫁人了。
见她许久没有动作,越辞楼疑惑地“嗯”了一声,转头询问,“皇姐?”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越辞楼已经比她高了,完全是成年人的模样,蹲下时,后背宽阔有力,好像能撑起一片天。
“没事,我们走吧,”越浮玉笑笑,趴在弟弟背上,是和爱人不同又相似的安心。
“姐姐,”
缓步走在通往府外的路上,像小时候那样,越辞楼偏头蹭蹭姐姐的下巴,“如果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诛他九族。”
越辞楼早几年开始出入朝堂,在六部轮值结束后,大部分时间都在代申帝处理政事,的确有诛九族的权利,但是-
越浮玉猛地薅住弟弟的头发,“怎么回事!你看没看过大申律法,想要当法外狂徒是不是?”
“哎,疼疼疼,姐,”越辞楼左摇右晃,艰难躲过攻击,但脚下的步子始终平稳,“我可是太子,外人面前你给我留点面子。”
“谁让你胡说!”
一顿扑腾,越辞楼发冠差点被拽掉,越浮玉盖头都被掀起一角,快走到门口,两人才不得不停止,看见对方狼狈的模样,两人都笑了。
越辞楼帮她整理好盖头,“姐,不用担心,你没选错人。”
门外锣鼓声喧天,越辞楼这几句却格外清晰,越浮玉整理好弟弟的衣领,勾唇笑了,骄傲又自信,“当然。”
吉时马上到了,丫鬟小厮们准备好开门,忽然,门外梵音骤起,越浮玉被吸引了注意,“是什么声音?”
大婚相关的事,越浮玉自己没管,越辞楼却格外上心,他顿了顿,眼神格外复杂,解释道,“那是蕴空予您的聘礼。”
正常聘礼是金银珠宝,书香世家还会填一些笔墨字画,蕴空都有,却还是觉得不够。
婚期定下后,他亲自写信,邀请一万名高僧来京,在大婚之日为两人诵经赐福。
诵经是佛子老本行,越浮玉没觉得奇怪,以为蕴空图个吉利,矜持点点头,越辞楼却想起来,前几日蕴空和高僧们的对话。
僧人询问他,“不知蕴空居士为何诵经。”
静谧的寺庙里,蕴空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不求消业障、不图得果报,唯求神佛,佑她此生无忧。”
终其一生,他唯有此愿。
“吉时到-”喜娘喜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飘远的思绪,越辞楼迈出门槛,又轻又稳扶着姐姐走进花轿,如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他牵起皇姐的手,亲昵又信赖,“姐姐,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
红色轿帘放下,隔绝了大部分喧嚣,靠在软软的垫子上,越浮玉松口气,倒不是别的,单纯因为忙到现在,累了。
在维持发型衣服不乱,和找个舒服姿势躺着之间找到平衡,越浮玉才有心情打量四周。花轿比她平时坐的马车要小,窗纸轿帘都是红色的,但意外地不昏暗。
不暗?越浮玉若有所思,掀起盖头一角,很快看见镶在两侧的夜明珠,她偏头想了想,按照往日习惯,右手随意一抽,果然在熟悉的位置找到暗格。
里面的东西还不少,她一边拧开竹筒喝水,一边翻翻捡捡,很快发现她近期爱吃的糕点,嗯,肯定是蕴空放的;还有一包行军干粮应该是母后的手笔;零零碎碎的零食糖果,翻到最底下,还有一本画册,大概是怕她路上无聊。
越浮玉抽出画册,却立马翻开,而是不由自主扬起唇角,笑意止不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想起前世了,连独自生活的记忆都模糊,果然,被爱簇拥的孩子,不怀念过往,也不畏惧未来。
一路摇摇晃晃,花轿很快绕城一周,抵达国师府。花轿落下的声音惊醒越浮玉,她飞快把还没翻开的话本塞进袖子里,摆正身体坐好。刚整理完衣裳,轿帘被掀开,骨节分明的手指递到眼前,蕴空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公主,臣来接您了。”
第104章 洞房
◎从此以后,您是我唯一的道,我只奔向你。◎
轿门打开,晚霞顺着门口柔柔映进来,喜庆的欢呼声瞬间响彻耳畔。
眼前一片火红,外边是模糊的人影,越浮玉什么都看不清,视线中唯一清晰的事物,只有蕴空修长有力的手指,稳稳悬在半空,大红袖口垂落,晃动间银线闪烁。
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都热热闹闹朦朦胧胧,唯独这一小片空间清晰又安宁。
在这个瞬间,越浮玉忽然生出一点奇异的紧张,纤细指尖搭在腿上,绷得很紧。
即便看不见,蕴空也敏锐察觉到公主的情绪,他俯下身,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又因为顾忌盖头的存在,很快换个方向,指节分明的大手覆上她的指尖,“怎么了?”
越浮玉仔细感知自己的情绪,发现真的在紧张,忍不住抿唇笑了下。她反手勾住蕴空的手指,声音小小的,像是失措,又像是撒娇,“有点紧张呀。”
灯火璀璨的人潮里,两人缩在窄小的空间里,腿挨着腿,手牵着手,仿佛盛大世界唯一的同谋,蕴空轻笑一声,干脆蹲下来,低沉的嗓音学她说话,“那怎么办呀?”
随着佛子蹲下,轿帘再次闭合,人群都因为新郎奇特的举动沉默一瞬,蕴空却仿若未察,依旧牵着公主的手,温声在她耳畔低哄,像哄孩子一样。越浮玉竟真的被安抚住,细指一根根钻进对方的指缝中,两手相握,“好了,本宫准备好了。”
又是一声轻笑,越浮玉还没反应过来,眨眼间天旋地转,她被蕴空抱在怀里,两步踏入轿外。不知谁先喊了声“好”,人群骤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
新娘子不能落地,越浮玉靠在蕴空怀里,穿过热闹的人群,穿过院子长廊,走到灯火通明的花堂。
大堂很亮,红烛摆满整个房间,甚至穿过丝织的红盖头,隐隐看见远处的事物,高位上坐着四个人,两男两女。
白云寺的高僧?难道是蕴空父母?来不及细想,越浮玉被蕴空放到地上,他仍记得她说过自己紧张,所以从始至终,都没放开她的手。
礼部还没见过牵手拜堂的新郎新娘,好在反应快,乐呵呵说吉祥话,“公主与国师,果然天生一对。”
以前或现在,越浮玉看过太多婚礼,年少或迟暮,浪漫或质朴,她以旁观者的视角,认为婚礼只是一场喜悦的庆祝,庆贺从一人变为两人的喜悦,可当她作为其中一员时,才体会到更深刻的含义。
世界那么大,那么多人,他们唯独选择对彼此爱、陪伴、与忠诚。
“吉时到——”礼部官员高声宣告,越浮玉感觉掌心一紧,手掌相贴的地方微微潮湿,她偏头,隔着在朦胧的盖头,隐约看见蕴空的模样。
面对世间一切都淡然平静的佛子,此时薄唇紧抿,压出一道浅淡唇线,显出锋利冷淡的下颌线,黑眸沉沉,眼神不透光,仿佛万事都从容。可长袖之下,握住她的手很轻又很紧,像那下凡的神佛,第一次触碰盛放的玫瑰,冷淡面容下暗藏着数不尽的喜悦与期待。
“一拜天地。”
红衣如火的新郎新娘两手紧紧交握,朝天地叩首,起身时,越浮玉隐约看见蕴空对她做了个口型,她几乎想也没想,脑海中便闪出那个字。
——我
“二拜高堂。”
长辈们微笑,申帝也握住皇后的手,所以谁都没看见,佛子对公主说的第二个字,除了越浮玉本人。
——爱
“夫妻对拜。”
他们对视,握住两手,熟悉地如同做过千百次一样,半弯腰时,越浮玉听见了一声小小的,
——你
“礼成。”
爆竹烟花齐齐绽放,漫空光亮中,蕴空含笑与她对视,深邃眉眼中透出所有未尽之语。
诸天神佛、亲眷好友与我所爱的人啊,我在所有人面前起誓,我将永远爱你,以生命,以信仰。
姐妹们欢呼着簇拥而上,裹挟着越浮玉在无数笑声中走向洞房走,她只来得及听见蕴空匆匆一句,“我很快就回来。”
再也没有漫长的等待,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立马抵达。
*
洞房离花堂很近,几步就到了。来参加大婚的都是亲近之人,没有乱七八糟的环节,把她送到洞房后,越惜虞招呼姐妹们,“咱们去喝酒,庆贺玉儿大婚。”
“好啊好啊,公主新婚,当然该庆祝,咱们不醉不归,”一呼百应,姑娘们浩浩荡荡离开,房间没留任何人,连喜婆都被白樱拉走。
越浮玉失笑,来不及感慨,闭合的房门重新被打开。大门吱呀作响,脚步声渐进,来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越浮玉知道,一定是蕴空。
他说过很快会来。
而除了她让他放弃自己,佛子从不曾失约。
来人缓缓停在床前。
喜床很大,红被上洒满花生桂子,身穿嫁衣的公主乖乖坐在上面,红纱遮面、腰肢纤细,如同世间赠予他最美的礼物。
再也不愿多等一秒,喜秤撩起红纱,露出她艳丽的眉眼,佛子轻笑,目光灼烫,“娘子真美。”
盖头掉落,模糊的视线骤然清晰,越浮玉仰头,看见昏黄烛火下,男人长身玉立,身后有大片光,未等开口,炙热滚烫的吻已经落下来。
离别的愧疚,等待的苦涩,如愿的喜悦……蕴空克制太久,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包含在这个吻里,越浮玉开始尚能回应,后来只剩推拒,蕴空第一次不顾她的意愿,单手扣住细腕举过头顶,迫使她一次又一次仰头,清冷的嗓音低哑冷厉,半是逼迫半是诱哄,“乖,张嘴。”
呼吸很快变得稀缺,妩媚的凤眸雾濛濛,一滴泪坠在艳红眼尾,似落非落。红袖顺着莹润的细腕滑下,露出纤白轻颤的小臂,蕴空似乎格外偏爱那里,滚烫指腹反覆摩挲,留下大片红痕,突然,什么东西从公主的袖口掉下来,蕴空漫不经心一瞥,忽然停下,沙哑的嗓子低笑。
终于被放开,越浮玉大口喘着气,她记得那是什么,在车上翻到的话本,当时因为着急,随手塞在袖子里,不是重要的东西。但是,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傻子才继续,艳丽的眉峰上挑,她指着地面,“竟敢弄坏本宫的东西,那可是我最心爱的书……”
余光瞥见地上的东西时,公主娇纵的话语戛然而止。
书册掉在地上,正好翻开一页,纸上无字,只有一副简单明了的图画,画面中,男人半躺,女子曲腿跪在上面,两人衣裳半敞,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越浮玉猛地想起来,本朝确实有这个传统,女子出嫁前,母亲会把避火图交给对方,但谁会放在马车里啊?!
脸颊染粉,越浮玉难得失语,红唇半张不知如何开口,蕴空却仿若未察,神色如常捡起书,随手放在床边,转身拿合卺酒。
没看见吧,越浮玉挑了挑眉,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接过蕴空递来的酒杯。
玉杯清酒,两人对坐在床边,手臂相交,喜服与长发错杂纠缠,再分不出你我,蕴空抬手碰了碰她的酒杯,黑眸似海,满满映出她的倒影,近乎沉醉的温柔,他低低开口,“共饮此杯。”
“共饮此杯。”
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也许是酒太辣,也许是房间里太热,越浮玉感觉热气瞬间上涌,而下一秒天旋地转,蕴空箍着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揽进怀中,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臣知道了。”
“你说什么?”
杯盏落地,几滴酒水溅落,滴在纤细的脖颈,又顺着肌肤缓缓向下,最终没入起伏的沟壑深处,越浮玉茫茫然开口,蕴空却伸出一指,指缝缓缓下压,勾开那片衣领,露出饱满的白,“您喜欢那种,臣自当无所不应。”
“蕴空!”脸颊骤红,越浮玉张扬舞爪挥手,纤细指尖却被蕴空拢住,大掌带着她覆在他的衣带上。
佛子俯下身,红尘倾坠,“在呢,娘子。”
……
红纱垂落,软帐半遮。
佛子从不食言,半拥着的公主,像拥着一只蜷缩的猫儿,恰如翻开那页的模样。
倦怠妩媚的春夜中,越浮玉恍惚生出错觉,她像一朵无所依仗的花枝,被蕴空捧在掌心细细描摹,粗粝指腹抚过寸寸枝干,留下道道滚烫艳丽的折痕。
晶莹的汗珠顺着锁骨缓缓淌下,流下湿漉漉的痕迹,春夜潮湿,却在佛子黑眸中点燃了一捧火,长燃不灭,他抬手缓缓抚过春潮满盈的细颈,掠过饱满圆润的肩头,仍在缓缓向下。
越浮玉猛地睁大眼,艳红眼尾溢出滴滴泪珠,“你干什么!”
风声夹杂着声响,蕴空眸光滚烫,仿佛要在荒芜中燃尽一切,他吻她的泪,像信徒膜拜他的神明、又像国王掌控他的臣民,“您说了喜欢,不是么?”
不知何时,红烛早已燃尽,月光洒进卧室,氤氲出潮湿的热气。红鸾帐里,不知经历多少次梦境与现实,越浮玉咬唇轻斥,“不许。”
似乎知道自己在撒娇,又软软加了句,“相公。”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停滞,而下一秒,细腕被蕴空重新捞起,环在他身侧,佛子抵着她的额头,眼中暗火灼烈,声音暗哑,“再喊一声。”
长夜无尽,越浮玉不知道喊了多少句,在彻底昏睡前,于洇湿潮热的爱意中,她恍惚听见他低哑的誓言。
“从此以后,您是我唯一的道,我只奔向你。”
【古代番外完】
【???妜騯??? 一点青梅竹马if线,如果蕴空没出家,而是和越浮玉一起长大
第105章 if线-如果是青梅竹马
◎你是谁?◎
初春乍暖的四月,越辞楼刚刚度过五岁生辰。
身为太子,他收到很多贺礼,但大多无趣又傻气,甚至还有拨浪鼓小老虎,仿佛他是没头脑的笨蛋。唯有姑父的贺礼符合他的心意,是一本《礼记》,姑父郑重交给他,“小辞楼长大了,可以读书了。”
年仅五岁的太子殿下十分赞同这句话。
第二天一早,长大版越辞楼拒绝侍女的帮助,独自穿好衣服,用过早膳,小胖手努力拿起厚厚的《礼记》,哒哒哒跑向皇姐的住处。还没跑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像模像样背起手,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稳重。
太子年纪小,步子也小,好不容易走到干清宫,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他满心欢喜推开大门,却被掌事姑姑告知,“公主今天去文华殿读书了,太子殿下可以晚上再来。”
小太子惊呆了,黑葡萄似的眼睛迅速积满泪水。
可身为大人怎么能哭呢?越辞楼吸吸鼻子,努力哄好自己,自认为很成熟地回答,“那好,本宫晚上再来。”
随行太监站在太子身后,强忍笑意,发现殿下有离开的意思,立马招来步辇,“殿下接下来想去哪?”
手脚并用爬上轿子,又偷偷敲下有点痛的腿,发现无人看见,越辞楼板正身体,小脸十分严肃,“去找父皇。”
“得了。”小太监转身扶轿,在太子看不见的角落,眼泪都快笑出来。
大人脚程快,很快抵达御书房,申帝刚下朝,脱龙袍的功夫,就见小儿子圆球一样滚进来,拽着他的裤腿,表情严肃又认真,“父皇,我该读书了。”
……
大申皇子通常六岁启蒙,像申帝这种小时候不受宠的,十岁才进文华殿,更晚的也有,但儿子愿意读书,申帝十分高兴,大手一挥批准这件事,还答应为他找几个伴读,一同读书。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宫外。
申帝只有这一个皇子,若不出意外,越辞楼肯定是未来的皇帝。伴读会陪伴太子到成年,是太子最近亲的兄弟、未来皇帝的近臣,因此,听到这个消息,无数人挤破脑袋想挣一个名额,但也有一些人,不愿意让孩子入宫。
伴读名字好听,好像给太子作伴,实际和奴才差不多,不仅整日住在皇宫,处处受约束,而且太子犯错,都是伴读受罚。一些世家不愿嫡子吃苦,就派庶子或者不亲近的儿子入宫。
而当朝太师,顾大人两者都不属于。
顾家世代忠良,一直悉心侍奉陛下,忠心耿耿。得知小太子需要伴读,顾太师第一时间想到自家孩子,但究竟选哪个,他还有些犹豫。
顾太师一共两个儿子,大儿子顾蕴空,小儿子顾见星。
若论成熟稳重,肯定是大儿子。顾蕴空今年刚满十二岁,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写字作画也有缩小成,是名副其实的麒麟儿。顾太师可以骄傲地说,在国子监教书多年,都未见过比蕴空更聪慧通透的学生。而且,因为蕴空出生后久病不愈,平日经常去白云寺学佛,养成个安静沉稳的性子,进宫伴读再适合不过。
唯一的问题,太子刚满五岁,与蕴空年龄相差太大,恐不好相与。
二儿子今年六岁,年龄倒是附和,可与哥哥相比,顾见星除年龄以外,哪哪都是问题。分明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大儿子沉稳聪慧,小儿子却极闹腾调皮,整日在府里惹是生非,他与夫人都忙,只有大儿子能约束一二,若是进了宫,顾见星怕不是把皇宫捅个窟窿。
掌心掌背都是肉,犹豫许久,顾太师终于下定决定,把二儿子送进宫。
既符合伴读的要求,又能板板儿子的性子,而且他也有私心,蕴空刚生下来时,连续病了五六年,好几次差点活不下去,如今刚刚好起来,他实在舍不得。而对于活蹦乱跳的二儿子,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顾太师做好决定,很快通知两个孩子,走到蕴空的院子时,两个孩子恰好都在,蕴空在窗前读书,顾见星则坐在泥里,一手抓着蛐蛐,一手不知薅了株什么花,正往嘴里塞。
“……”
即便是亲爹,顾太师也觉得不忍直视,想到明天儿子马上要进宫,他忍住揍一顿对方的冲动,板着脸教训道,“说过多少次,别打扰你哥哥念书。”
不等他再说,蕴空已经走出房门,小小的人严肃又端正,先认认真真行礼,随后一板一眼解释,“不怪见星,是儿子觉得蝉鸣影响读书,见星才主动帮忙,赶走蛐蛐。”
知子莫若父,大儿子沉着稳重,闹市亦能取静,怎么会因为蝉鸣看不下书,肯定是那皮猴子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仗着哥哥疼爱,让对方帮他开脱。
虽说什么都知道,但仍旧不愿拂了大儿子的好意,顾太师略过这件事,说起正事,“陛下要为太子选伴读,见星,父亲决定送你入宫,和太子一同学习。”
听见这句话,顾见星立马张大嘴,表犹如晴天霹雳,手一松,蛐蛐飞快跳出掌心,跳进草丛里。
有点好笑,顾太师咳嗽一声,“愣着做什么,快去收拾,过几天就进宫。”
说完,顾太师匆匆离开,前脚刚踏出门槛,院子里陡然爆发出巨大的哭声,“呜呜呜,哥哥,我不要进宫当太监,我想娶媳妇。”
顾太师刚刚升起的慈父之心,瞬间消失。
*
主动提出这件事的官员很多,因此太子伴读的名单很快定下来,月初第一天,天还没亮,皇宫的马车准时停在各家门口。
据说皇后娘娘体恤孩子们年幼,特意派来马车,也允许他们晚点出门,早上睡足。
“谢皇后娘娘恩典,”
顾府同样派来马车,顾太师连忙道谢,转身回府拎起还在被窝里的顾见星,“快起床,进宫之后不许惹事,要听先生的话,听见没有。”
“唔,知道了知道了。”顾见星一边往哥哥怀里缩,一边打着哈欠应和。
太师要早朝,现在必须出门,顾母最近在寺庙祈福,也不在府里,能管住泼猴的只有大儿子,蕴空也没让父亲操心,帮弟弟套上小衫,转头道,“父亲放心,儿子会照顾弟弟的。”
不愧是成熟稳重的大儿子,顾太师心中感慨,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急匆匆离开。
因为不喜欢被伺候,两个孩子的房里不设小厮,出发的时间马上要到了,管家只好来敲门,“大公子,二公子,可以出发了么?”
门里传来低低一声应和,随即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低着头走出来。现在天还凉,早晚是该多穿一点,管家没多想,牵着二公子走上马车。一边走一边暗自感慨,真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这么小的孩子就要离开爹娘,进皇宫挣一个前途,真是苦了二公子,都不如平时爱说话了。
快到门口时,顾见星突然松开管家的手,飞快跑进马车,一瞬间关上车门。因为进宫不允许带小厮,管家只能在门外低声嘱咐两句,“二公子小心点,有事就找……”
管家没进过宫,哪里知道该找谁,但他突然想起来,不知谁说过一句,永照公主极为心善,他顿时眼睛一亮,“有事就找永照公主,她会帮你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马车里传来低低一声“知道了”。
二公子平时说话的声音是这样么?来不及细想,车夫已经挥鞭,马车辘辘离开太师府,驶向皇宫。
*
不出意外,派去的马车极少能立刻回来。
虽然都是世家弟子,早熟又聪慧,但到底是五六岁的孩子,又是初次离家,哪能那么容易。好在太后娘娘说了,不必拘着各位公子,文华殿巳时开课,别迟到就好。
这也导致一个后果,距离上课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只有顾见星和越辞楼两人早早抵达文华殿。
书院门口,两个半大孩子四目相对,眼神中皆是一言难尽。
越浮玉看着眼前清冷稳重的小少年,缓缓挑眉,清凌凌的眼神上下移动,“你……就是顾太师那个六岁大的儿子?”
蕴空同样沉默许久,看着对面梳少女发髻、却穿着太子常服的小姑娘,莫名想起了管家所说的浮玉公主,但他没说出来,而是反问,“那您是太子殿下?”
担心儿子的太师大人和皇帝陛下,下朝后偷偷赶过来,看见这一幕,同时露出尴尬又松一口气的笑。
国师/申帝:还好他家孩子也一样。
……
最后,两个孩子当然被各自的老父亲领回家,但离开前,越浮玉揣着手,严肃地批评了两位大人。
小姑娘蹬蹬蹬爬上台阶,目光毫不畏惧地与天下地位最高的两人对视,声音脆生生,“古有一农夫,觉得自己禾苗长得很慢,于是每株都拔上来一截,导致禾苗都死了,此为拔苗助长。弟弟刚满五岁,他的头脑和身体都没长大,你们却不让他慢慢成长,反而不允许他睡觉,让他读什么四书五经,我看他不用读,你们应该去读!”
顾太师在国子监教书,平时听文华殿的同僚说永照公主实在不凡,他以为都是奉承话,没想到是真的,除了自己的儿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如此早慧的学生。
顾太师捋了捋胡子,略带惊奇望着对方,遇见好苗子、传道受业解惑的为师责任猛地升起,乐呵呵询问,“公主,您愿不愿意做下官的学生?”
小公主摇头,“谢谢您,但没必要,本宫有老师了。”
师者如父,不能轻易变化。顾太师理解,却免不了沮丧,幽幽叹口气,不知道谁这么幸运,能收到如此聪颖的弟子。
他太难过,因此没注意到皇帝陛下始终满脸委屈,眼神写满了“你弟弟自己要读书关朕什么事为什么要骂朕”,以及蕴空若有所思的眼神。
趁着君臣互相炫耀自家孩子的时候,蕴空走到越浮玉面前,眉头轻蹙,“你的老师是谁?”
永照公主眨眨眼,理直气壮开口,“你没听过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天下之人都是本宫的老师。”
蕴空再次陷入沉思,许久后认真点头,“公主所言极是,蕴空受教。”
“互相学习,应该的。”越浮玉笑眯眯应下,没人看见的角度,偷偷吐了下舌头。
这个小孩好像比他爹聪明,似乎看出了她因为不想起床才拒绝太师,但也没聪明太多,还是让她糊弄过去了。
笑死,谁要拜师啊,她今年才九岁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上睡觉不香嘛?
第106章 if线-如果是青梅竹马
◎她不记得他了◎
太子入学被取消,伴读之事自然不了了之,唯一的受益者顾见星高兴疯了,被父亲打手板都是笑的,晚膳还多用半碗,急匆匆扒完饭,撂下碗筷,“父亲哥哥慢用,我出去玩了。”
“步从容,立端正……小崽子你不许跑!”
顾见星假装没听见,一溜烟跑远,顾太师都气笑了,转头对大儿子道,“你弟弟早晚把我气死。”
一顿饭兵荒马乱,蕴空喜静,却不厌烦这样的场景,仿佛知道这样的日子来之不易,因此对吵闹的弟弟也格外纵容,“见星还小,长大就好了。”
“六岁不小了,你六岁的时候,已经开始读四书,能抱着一本书安静一整天,他怕是连什么是四书都不知道,”顾太师头疼,又忍不住感慨,“我为师多年,才知道勤奋又有天赋多么难得,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好苗子,却已经拜师了,真是可惜!”
蕴空顿了顿,表情有些许微妙,“父亲莫急,以后总会遇到的。”
有些事没必要告诉父亲。
比如父亲心中的好苗子,大抵和弟弟差不多。他们离宫时,蕴空分明看见她灵动的笑,眉眼弯弯,眼底满是狡黠与得意。
“哎,也是。”顾太师接连遭受好几波打击,无心用膳,拍拍长子的肩膀,先回书房了。蕴空独自慢条斯理吃完饭,慢慢踱回房间,翻开书本。
他很快沉浸在书中,忽略心底细小的遗憾。太子不需要伴读,他们怕是很难再见面。
……
公主发话,莫敢不从。
太子进文渊阁被取消,但皇帝为他单独请来顾太师,每天上午下午各讲一个时辰《礼记》。
越辞楼早就不满学习《三字经》《弟子规》等小孩看的书,对新老师十分满意,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顾太师同样兴奋,回家迫不及待告诉夫人,“太子大才,大申之盛世指日可待。”
饭桌上,蕴空动了动手指,漆黑的眉眼淡淡,终是没有开口。
时间匆匆过去,转眼就是一年后,申帝这次十分谨慎,先请示女儿,得到同意的答覆,才敢让儿子去学堂读书。
春日晴朗,小侍读们抵达文华殿。进宫前,家中长辈耳提面命,不允许他们捣乱,因此都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胆子大一点的才敢偶尔假意抬头,瞥一眼四周。
顾见星当然属于后者,他已经七岁,年龄渐长,但性格毫无变化,坐在椅子上悄悄扭动,对哪里都好奇,直到被身后的哥哥轻轻点了下脑袋,瞬间像被定住,一动不敢动。
这一次,顾家两个孩子都来了。
其他方面不提,文渊阁是皇子皇孙的学堂,老师都是一等一的文人,千金难求。况且顾太师自己也在文渊阁教书,能照应两个儿子。
距离辰时一刻钟,宫女太监们推门而入,侍读连忙行礼,起身后才发现来人不是太子,而是一位红色宫装少女,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这位该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永照公主。
公主挥退侍从,轻车熟路坐在书堂最后一排靠窗角落,竟是要和他们一同读书。
大申以来,女子地位逐渐提高,但勋贵世家还维持过去的规矩,男女不同席,更遑论在学堂读书,稍大一点的孩子已经眉头微蹙,表情微微不赞同。
不一会儿,顾太师手执书册进来,他也看见角落里的公主,表情微怔随即严肃开口,“公主为何在此?”
永照公主跪坐在桌边,仪态端正,但怎么都有种散漫的感觉,她慢悠悠开口,“回先生,本宫自六岁起,一直在文华殿读书,为何不能在这?”
顾太师皱眉,欲言又止,似乎想辩驳,但又碍于两者的身份,他最后还是轻咳一声,“祖宗礼法不可违,文华殿乃历届宗室子弟求学之地,即便是公主,也不该不守礼数。”
永照公主偏头嗤笑,“本宫也姓越,自然是宗室弟子,哪里不守礼数?”
哪里不守礼数?当然是其他人都是男子,而公主是女子啊!
顾太师表情逐渐严肃,公主却依旧漫不经心笑着,两人对视,气氛显而易见绷紧。
第一天进宫,侍读们就遇到这种情况,各个吓得不敢说话。但也有例外,礼部尚书之子范南忽然起身,拱手道,“阴阳殊性,男女异行。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文华殿先生讲修身养性、治国论道,恕臣妄言,公主本就不该在此。”
“女以弱为美?不该与你们一起读书?”永照公主轻笑,眼神却冷淡,她起身,眼神缓缓环顾四周,“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侍读们互相交换眼神,与范南关系比较好的少年率先起身,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站出来。
蕴空神情淡漠,默不作声看这场闹剧。
他了解父亲,老爷子一直对公主推崇备至,甚至想亲自做对方的老师,不可能反对她留在文华殿,突然发难,估计又是公主的什么鬼主意。
而显然,在座的学生也有人看出来了。
能来到文华殿的伴读,大部分是重臣子弟,还有特地从民间找来的天才,都有自己的想法。
做伴读最重要的是什么?天赋、世家、学识……大家都差不多,谁能拔得一筹,就要看太子的想法。
这些年,一直有公主和太子不合的传闻,甚至听说公主阻拦立太子。伴读们神色不一,有些人显然认为这是一场站队,迫不及待站出来。
无论是什么,蕴空都无意参与,他不疾不徐翻开书,并没注意到,他在想到公主时,眼底的冷淡不知不觉散去,反而泛起一缕笑意。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顾见星左看右看,也跟着默默跟着起身。
余光瞥见前面的身影,蕴空终于一改淡漠的神色,眉头缓缓皱起来,他刚要伸手,却见顾见星高高举起手,大喊一声,“先生!只能选公主离开么?能不能也选我离开?”
蕴空:“……”他在担心什么。
顾太师脸都黑了,“不能,坐下!”
“哦。”顾见星悻悻坐下,背影充满失落,仿佛淋湿的可怜小狗,蕴空低头盯着指尖,好像在抑制训斥对方的冲动,又好像实在不忍直视。
顾太师家的两兄弟委实有趣,永照公主清媚的眼睛溢出笑,又迅速憋回去,对着所有站出来的世家弟子嗤讽道,“当年罪臣逼宫,大臣们吓得跟鹌鹑似的,唯独长公主站出来清君侧,当时怎么无人说男以强为贵?母后上阵杀敌,你们舒舒服服呆在京城,怎么无人主动站出来说女以弱为美?”
世家弟子们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大门再一次打开,太子从外进来,看见一群人剑拔弩张,背着手严肃道,“发生何事?”
无需别人开口,文华殿侍从低声汇报事情经过,太子听闻后点点头,“同为宗室,皇姐自然能留下。况且,凡事讲究先来后来,皇姐本就在文华殿读书,是本殿打扰皇姐,即便有人要走,也该是本殿。”
文华殿是皇子读书的地方,谁敢让太子离开?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太师也不敢多言,很快开始讲学。
上午共两堂课,时间很快过去,到了用膳的时间。
蕴空拒绝别人的邀请,等顾见星手忙脚乱收拾好东西,带着他慢悠悠离开,走到一半,顾见星突然一拍脑袋,“哎呀,我把好兄弟落下了。”
顾见星四岁的时候,亲手做了一个小木勺,给它起名叫好兄弟,每次吃饭都要带着,进宫也没忘记。
“我和你一起去取。”两人都不饿,而且午休时间长,不用着急,但宫里规矩多,蕴空不放心弟弟一个人,和对方一起回去,走到学堂门口,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早上站出来的人,通知他们明天不必再来?”
“当然不必,”虽然只见过两次,但蕴空清晰地认出这是公主的嗓音,好像无论何时,她的语调总是懒洋洋的,像骄矜的猫儿,举手投足都有种恩赐的感觉。
公主道,“他们今日刚进宫,明天就被撵回家,怕是会被家里人误会。过几日你找个理由,只说不需要这么多伴读,留下几个,把其余人都打发了。”
既然有公主,那另外稚嫩的嗓音肯定是太子,太子问,“皇姐,他们那样对你,你怎么不生气?”
永照公主似乎笑了,清脆细软的嗓音带着笑意,“不过一群孩子,和他们生什么气?他们认为女子不能读书,是因为世俗如此,千百年来的规矩如此,他们没做错,他们不过是一群普通人。本宫不会责怪他们,但也不会喜欢他们。至于其余一些想讨好你的,也不过人之本性,但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你身为太子,身边不能留这样的人。”
早上那出闹剧,果然是公主的想法,蕴空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但终究不是他该听的东西,牵着弟弟转身要走,却再次听见公主的声音。
似乎太子问了句什么,公主轻快地回道,“本宫觉得谁不错?唔——我觉得今天举手那个小笨蛋挺好,十分活泼有趣,后面似乎是他的兄长,沉稳内敛。两人一动一静,留在你身边刚刚好。”
脚步微顿,蕴空很快带着弟弟离开。
一直走到远处,彻底听不见对方的声音,蕴空先低头看弟弟,顾见星咬牙切齿,“什么嘛!早知道站起来就会被赶走,我就不该坐下!”
……所以完全不介意别人说他笨蛋么?蕴空拍拍顾见星的脑袋,脑海中不由自由冒出另一个念头。
——她不记得他了。
【???妜騯??? 步从容,立端正——《弟子规》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女戒》
第107章 if线-如果是青梅竹马
◎我似乎认识你许久◎
文华殿的事不大不小,最后是皇帝亲自下令,允许永照公主继续留下读书。
众人再次见识到公主的受宠程度,礼部尚书范启带着儿子来道歉,公主恰好出宫祈福,太子殿下接见了二人。
听说对方的来意,越辞楼稳重地点点头,“皇姐并无责怪之意,况且令公子勇气非凡,尚书大人不需挂心。”
“谢公主,谢太子殿下,”范启千恩万谢,离开皇宫后,若有所思开口,“看来传言是真的,太子的确对公主有所不满,你这件事做的不错。”
“知道了,父亲。”范南点头。
而钟粹宫里,越浮玉从偏殿进来,刮刮弟弟的鼻子,“不错哦,会说场面话了。”
越辞楼挺胸,强忍着骄傲、十分矜持的颔首,“当然,否则的话不知道要聊多久,他们话好多。”
太子发话,这件事彻底过去。但侍读们很快发现,公主并不经常来上课,大部分时间都不见人影。
身为一个话痨,顾见星早就打听清楚原因,他碎碎叨叨分享自己新打探的消息,“先生说,公主已经读过《四书》,不需要和我们一起上课,偶尔感兴趣才来听听,大多数时候都在藏书阁读书。欸,”顾见星突然起身,盯着桌上的宣纸,指着一个字,“哥哥,你这个字是不是写错了。”
“嗯,”笔尖微顿,蕴空点头,“听你说话,有些走神。”
“那我不说了,哥哥继续写字吧。”
顾见星很快跑出去,蕴空则看着宣纸,神色莫名。
……
如顾见星所说,公主确实不常来,授课先生似乎也默认这件事,唯独顾太师的课堂上,育才心切的老爷子不允许公主缺课,每次都要派人请公主过来。
虽说学生们的年龄都很小,但到底男女有别,顾太师不敢派别人,索性找自己成熟又冷淡的大儿子,肯定不会出问题。
这天一早,顾太师又让他去请公主,蕴空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藏书阁大门,果然在里面看见永照公主,正趴在桌边睡觉。
她穿着一身黄色衣裙,头顶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被簪花锦缎包裹,随着她的呼吸一颤一颤,整个人圆滚滚黄嫩嫩,更像绒绒一团小奶猫了。
周围并无侍女,但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公主,她揉揉眼睛,从桌上爬起来,随意看向门口的人,“顾太师又让你来找本宫?”
门外阳光大亮,不遗余力洒进来,晃得公主睁不开眼,蕴空关上门,指尖扣在门扉上,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时都没动。
蕴空自认为是个淡漠的人,连对待亲缘都比别人冷淡三分,但此刻似乎有些不一样,他被派来请公主,如今已经完成任务,可以直接离开,但发现对方没有起身的意思,他莫名问了一句,“不想去?”
“不想,”永照公主又趴下去,脸贴在桌面上,脸颊嘟出圆圆一团肉,“昨夜没睡好,今天很困。”
毕竟是弟弟的老师,公主很尊重顾太师,但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实在睡不够。今早是顾太师的课,公主已经努力从床上爬起来,无奈太困,只好半路改道藏书阁,没想到还是没躲过。
细闪阳光笼在公主周围,她绒绒的碎发清晰可见,指尖微痒,蕴空思虑片刻后开口,“那臣回去禀报,并未见过您。”
几番接触,永照公主也认出对方,是去年那位替弟弟上课的小少年,她在桌子上蹭蹭,眯着眼睛笑,“你果然是个好哥哥。”
春日阳光热烈,照的清冷少年耳廓微红,他低低应道,“嗯”。
……
经过上次包庇事件,蕴空和永照公主莫名熟悉起来,他也愈发意识到,公主的确像一只猫。因为猫儿最会试探他人的底线,然后骄傲洋洋地得寸进尺。
这日,蕴空照例来寻人,永照公主见了他,根本没有上课的意思,反而二话不说抓起他的袖子,拽着他跑出藏书阁。
阳光正好,公主一身红色长裙,裙摆随风飘动,像翩然起舞的蝴蝶,长发随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春天自由蓬勃的气息。
她带他跑过深红宫墙,跑过绿柳满荫的小路,最终抵达文华殿最深处的花园。公主手脚并用爬上假山,一拍裙子坐在山顶的石头上,看少年还在下面,轻快喊道,“上来啊。”
山下,蕴空仰头,望见小姑娘如春日一般明媚的笑,顿了顿,咽下此举不合规矩的话,一同爬上山顶。
几乎刚坐下,公主便伸出手指给他看,“师兄快看,那边的花都开了。”
顺着小姑娘纤细的手指,蕴空遥望远处,京城四月,杏花大片绽放,坐在山顶,能看见整片的粉色杏林,风吹过时,粉色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纷飞的雪。
公主笑眯眯托着下巴,“好看吧。”
余光满片春光,蕴空颔首,冷淡锋利的薄唇轻轻上扬,声音低哑莫名,“好看。”
整个春日,两人经常在假山或藏书阁见面,熟悉以后,永照公主才知道,蕴空已经过了院试,准备参加今年八月的乡试。
“难怪先生们允许你不上课,”永照公主惊讶,清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本宫平日是不是不该打扰你?”
“不碍事,”蕴空翻过膝盖上的书页,淡淡摇头。
假山顶,两人坐在同一块大石头的两端,距离不远不近。但听完这句话,永照公主蛄蛹蛄蛹蹭到蕴空附近,单手撑着石头,偏向少年那侧,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直到蕴空无奈抬头,喊了声“公主”,她才歪着头开口,“你好像并不担心乡试,因为有信心一定会考过么?”
“并非如此,”蕴空摇头,“只是不在意罢了。参加科举是给自己多年苦读一个交代,不是为了考上。既然不在意结果,自然不会担心。”
永照公主眨眨眼,“不在意科举,是不想当官?那你想做什么?经商、书画、总不会是参军吧!”
蕴空顿了顿,第一次对外人说出真实的想法,“我想学佛。”
“啊?”嘴巴张成圆形,永照公主大惊,“难道你想出家?”
她太过惊讶,完全忘记自己坐在石头上,身体猛地前倾,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栽到蕴空怀里。
软软一团撞到胸膛,唇齿间的热气暖烘烘洒在脖子上,冷淡稳重的少年罕见慌乱,手忙脚乱把公主扶起来,对方偏偏还要捣乱,不依不饶扯着他的袖口,“不会吧不会吧,顾太师会疯的。”
终于把公主重新抱坐在石头上,蕴空额头都冒出一层薄汗,他伸出双臂小心护着对方,满腔严肃规劝都变成无奈,他轻轻叹口气,“不会出家,但会做居士。”
“那就好那就好,”永照公主也跟着松一口气,随即举起两只藕段似的小白胳膊,用力鼓掌,“你一定会成为很优秀的居士,名垂千古!”
蕴空垂眸,看着笑意盈盈的公主,眸光微动。
她似乎生来不同,从不以世俗的眼光评判他人,而是永远回以热烈的欢呼。
胸口似乎随着她的掌声颤动,仿佛沉寂多年的古钟,终有一日,被好奇的猫儿轻轻拨动,于是控制不住地、无法抑制地,发出响彻山野的震鸣。
他别过头,嗓音微哑,“您呢?为什么不愿意去学堂?”
“因为本宫想做的事,文华殿的先生教不了。”公主遥望远方,清亮的目光仿佛穿透道道宫墙,看向不知名的远方,“他们教尊卑有别,我偏觉众生平等;他们教男外女内,我偏想女人做官,他们跪天叩地,我偏要推翻这片天地。”
一番豪言壮语,永照公主说的掷地有声,可说完这些,她自己都觉得可笑,“本宫是不是有点天真了?”
“所有变革之人,都要有翻天覆地的决心和勇气,您并非天真,而是足够勇敢。”第一次,蕴空主动伸手触碰对方,他捋顺她的长发,轻柔到近乎温柔,“公主,您做的很好。”
公主微怔,随后唇角一点点勾起,扬起一个大大的笑,仰头在对方掌心蹭了蹭,“谢谢师兄!”
春光融融,蕴空一时分不清,他的指尖、耳后还是心脏,哪里更暖。
……
日子在一场场会面中悄然而逝,转眼就是两月后,太子选伴读的时候。
当然,这是私下的决定,落选的孩子会得到一个“太子年纪尚小,不需太多人伺候,以免打扰他专心读书”的理由,顾全所有人的颜面。
今日学堂讲《论语》,永照公主少见地出现,中午用膳时,她刚想和弟弟一起走,却见越辞楼已经和顾见星勾肩搭背,叽叽喳喳一同往文华殿深处走去。
虽然弟弟平日过于老成,让她有些担心,但现在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果然学好千日不足,学歹一日有余。
永照公主转头,默默看向顾蕴空,清凌凌的眼睛睁大,仿佛写满了,你家小孩为什么带坏我家小孩?
向来举止有度的少年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沉默许久后,按住太阳穴,“臣回家一定教育他。”
面对两个明显要做坏事的小兔崽子,公主叫住他们,“不用膳,你们干什么去?”
尽管第一次有了好朋友,但越辞楼最喜欢的人永远是姐姐,立马停下乖乖回答,“昨日下学的时候,见星偷听到范慕青说,文华殿西南角有条很大的红色锦鲤,我们俩想去看看。”
蕴空和公主都知道范慕青。
礼部尚书庶子,母亲是范南母亲的陪嫁丫鬟,后被礼部尚书收为妾室,若论身份,对方未必有资格进文华殿,但小孩很聪明,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说服了礼部尚书,因此也格外被范南讨厌。
蕴空忍不住叹口气。
自家弟弟不仅带坏别人家孩子,似乎还被当枪使了,就顾见星风风火火的性子,走起路来鸡飞狗跳,能偷听到什么?多半是别人故意让他听见的。
而别人家的弟弟明显聪明的多,太子正和公主解释,“皇姐,我知道范慕青是故意的,但我还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顾见星凑在好兄弟旁边,一脸清澈愚蠢,“啊?谁是故意的?”
“……”
蕴空到底没忍住,用书敲下顾见星的脑袋,惹得对方捂着脑袋嗷嗷委屈,“哥,你打我干什么啊?我今天又没犯错!”
太子和公主对视,眼里写着同一句话,果然是笨蛋。
……
最后,一行四人来到西南角,这边有金水河,一直连通城外,确实有看见锦鲤的可能。
虽然多半是假消息,但顾见星不知道,他兴冲冲跑在最前面,还没到地方,就听见范南恶劣的嘲讽,“老子让你替我写篇文章,你故意乱写,害老子挨骂是吧?”
岸边约有五六个人,看身形大约是范南的朋友,他们围成一圈,衣摆缝隙隐约露出一个躺在地上不停翻滚的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范慕青。
他们似乎经常做这样的事,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还顺着范南的意思继续嘲讽,“以为当上太子伴读了不起?你在我们面前,只是一条狗,知道不知道?”
不知谁用力踹了一脚,把范慕青半个身子踢进河岸,他们哄堂大笑,还有人吹了个口哨,“贱人的儿子果然也是贱人,看这身段,当什么伴读,当小倌不是正好。”
后院干净、又被家人保护好的小少年何曾见过这样的事,顾见星眼睛都涨红了,离弦的箭一般冲过去,一脚踢飞刚才动手那个人。
太子殿下回头,发现姐姐没有阻拦的意思,也小跑着过去,快走到近处,才背起手,假装刚发现的样子,严肃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既然有人特意邀请太子来看这一幕,公主自然不会打扰,她挥手示意护卫看着几人,自己则与蕴空走远。
公主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甚至不知不觉迈向河面,蕴空拽住她的腰带,把人半拎起来换了个方向,无奈询问,“担心太子殿下?”
“当然,”不知道去哪,越浮玉席地坐下,她两手捧着下巴,表情略有烦恼,“我实在纠结,一个人年少时,究竟该留什么样的人在身边,聪明狡诈的、还是质朴真诚的?与他性格一样的、还是截然不同的?让他早早见识世间险恶、还是被爱与真诚包围?一个侍读就这么难选,以后辞楼当皇帝,岂不是更烦恼?”
公主坐在地上,小小一团,明明自己都是个孩子,却像个大人似的操心别人,蕴空忍不住笑,“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本人呢?”
“嗯?”越浮玉惊讶转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辞楼已经回来了,他蹭到她旁边坐下,仰头认真道,“皇姐,我希望范慕青留下。”
公主摸摸弟弟的头,“刚才那件事,你们被他利用,不觉得讨厌么?”
“不觉得啊,我觉得他很聪明,”太子殿下攥着手,语气十分笃定,“况且,他长得好看,每次看见他,我都能多吃两碗饭。”
顾见星也跟着握拳,“对,吃饭很重要。如果不是我吃得多,刚才也不能以一敌六。”
“……”笨蛋会传染吧?!
越浮玉一拍手,“行,你自己说了算,侍读名额算范慕青一个。”
顾见星连忙表示,“还有我和哥哥。”在皇宫能学骑马射箭,比在家有意思!
“师兄也会留下来?”越辞楼惊讶,他很喜欢好朋友的哥哥,但也知道对方要参加乡试,以为蕴空肯定要回家温书,没想到对方竟然愿意留下。
蕴空点头,视线不受控制地看向旁边的小姑娘,“会的。”
*
事关朝廷重臣,范南等人的问题,并没大肆宣扬,而是由皇后出面,叫来几人的家长,私下处理。
第二天,这几人都没出现,唯独范慕青来到文华殿,无人的时候,他走到太子和顾见星旁边,眸色复杂,“昨日之事,谢谢殿下和顾小公子。”
“没事儿,”仿佛没听出任何言外之意,越辞楼踮起脚拍拍对方的肩膀,清脆的童音压低,作出一副成熟理解的表情,“你身上的伤还好吧?”
深深看太子一眼,范慕青的眼神更复杂了,他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询问,“您不怪我么?算计您帮我出头。”
越辞楼蹙眉想了一会,严肃道,“也不是完全不怪你,下次有这种事,可以直接和本殿下说,不要再用锦鲤的理由,见星因为没看到锦鲤,眼睛都红了。”
“你才哭了呢,”懒洋洋趴在桌上的顾见星瞬间跳起来,伸出小臂试图锁住太子殿下的喉咙,结果被对方轻松躲过,他跺脚大喊,“我那是气的,气的!”
顾见星追着太子跑了十几圈,始终没抓住对方,气得他牙痒痒,最后竟搂起范慕青的肩膀,“等以后我们二对一,肯定能打过你。”
范慕青怔住,难得没有拐弯抹角,“您的意思是,还愿意留下臣做您的伴读?”
“当然,难道你真的介怀所谓的算计?”太子笑了,“本殿下是太子,大申百姓的事,都是本殿下的事,谈何算计?”
后来,成为一代忠臣的范慕青总会想到这一幕,天昏地暗,有人自光中来,朝他伸出手。
而不远处,公主托腮久久看着几人打闹的场景,小腿晃来晃去,掀起一片裙角。蕴空不动声色拿起一本书,盖住她的裙摆。
“师兄,”公主突然转头,眼神晶亮,“我们约定,你留下来,不要回太师府自己读书。”
蕴空碰碰她的脑袋,声音很轻,“为何这样说?”
“这样的日子很快活,不是么?”说着说着,公主忽然偏头,眉眼稍弯,似乎有些困惑,“不知为何,我总有种感觉,你好像已经独自寂寞很久了,我不想你那样,不如留在文华殿,和我们在一起,高高兴兴的生活。”
春风带着潮湿的气息徐徐吹来,好像连心底最深处的坚冰都随之融化,蕴空轻轻摩挲触碰过发丝的指尖,轻声许诺,“好。”
年少时,该留在什么样的人身边?
或许他已经有了答案。
第108章 if线-如果是青梅竹马
◎【全文完】情毁佛骨◎
侍读最终留下六位,通常情况下,他们会一直陪伴太子到弱冠,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说好留下的蕴空,第二年就离开去了国子监。
原因倒也简单,太子与伴读们年龄相仿,都是六七岁的年纪,唯独蕴空比几人都大,平日在一起读书的时候,与其说共同学习,不如说蕴空和其他先生一起,带六个小孩。
开始谁都没在意,因为蕴空八月份要下场参加秋闱,留在文华殿能与更多老师探讨,无疑是一件好事。但真到八月份时,顾太师却对大儿子道,“今年的秋闱,咱们还是别去了。”
蕴空静静看着父亲,没有反驳,平静地等待一个理由。
见此,顾太师忍不住叹口气。
都说知子莫若父,大儿子的心思是否在科举上,顾太师怎么会不知道,他不过是舍不得这样一个好苗子,才坚持让对方读书,而他的孩子实在太好,这么小就宁愿舍弃自己的愿望、反而去满足父亲的心愿。
过去,顾太师可以装作不知道,可如今马上面临抉择,科举几乎决定儿子的后半生,他怎能继续装糊涂。
顾太师拍拍儿子的肩膀,生下来那么小那么软一团,不知何时已经成长顶天立地的模样,“空儿,你其实无意科举,对么?”
书房里,父子并肩而立,蕴空看了眼父亲,没有开口,可他不开口,顾太师也懂了。
“果然如此……”顾太师长长叹息,他沉默许久,久到太阳都落山,才不得不问出一直担心的问题,“那,你想出家么?”
蕴空是顾太师第一个孩子,倾注了他和夫人所有爱与期待,但刚开始的结果并不好。
从出生起,蕴空就总是生病,高烧、晕厥、甚至停止呼吸……都是经常发生的事。宫里最好的太医出诊,也没有任何办法。顾太师不愿放弃,带着夫人与孩子南下北上,求遍天下太医,最终求无可求,几乎要放弃,路过的白云寺方丈救下蕴空。
对方一眼断定,“此子与佛有缘,想要活下去,怕是只有出家一条路。”
顾夫人差点哭昏过去,方丈见他们夫妇实在可怜,给蕴空留下一串佛珠,“这是贫僧师父的念珠,师父刚刚仙逝,若能遮掩天机,孩子也许会没事。”
顾太师夫妇千恩万谢,临走时,对方还是忍不住道,“天命不可违,他终有一日要走上成佛道,你们早做准备。”
顾太师半信半疑,可儿子自戴上佛珠后,再也没生病,他和夫人半是喜悦、半是忧心,也不得不相信对方的话。
而随着蕴空长大,小小的孩子愈发淡漠出尘,只有小儿子在身边时,才有一点孩子活泼的模样,种种迹象都验证方丈的说法。
这些年来,顾太师夫妇始终担心儿子会出家,如今怕是担忧终于变成现实,顾太师强掩紧张与儿子对视,蕴空却摇头,“不会出家,但确实想在弱冠后,皈依成为居士。”
大申有规定,女子及笄、男子弱冠后才可皈依。
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显然已经思虑过很多次,顾太师几乎瞬间松了口气,居士很好,其实哪怕出家也没关系,只要不用斩断亲缘,父母愿意让孩子做任何选择。
担忧数年的恐惧没有发生,顾太师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坐下平复许久,“那你参加科举,只是为了父亲对么?”
不用蕴空回答,顾太师已经知道答案,他笑了,“空儿,我时常让你弟弟听话、懂事,可对于你,父亲反而希望你别这么听话。”
“你才十几岁,未来还很长,循规蹈矩的日子那么多,所以趁着现在,不必听话,不必顾虑他人,闹腾一点,任性一点,做你想做的事,犯错也没关系,只要你感觉畅快。”
“我和你的母亲,比起让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更想你快乐。”
蕴空若有所思,沉默着离开书房,但这件事过后,他果然没有参加八月份的秋闱,而永照公主不知从何处打听到顾太师和他的对话,次日蕴空来到文华殿时,公主在门口拦住了他,神情严肃,“本宫已经为你辞去太子侍读一职,如果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公主抿着嘴,两颊都微微鼓起,蕴空笑了,真正的笑,淡薄凌厉的眉宇稍弯,深色瞳孔里笑意闪烁,“我是自愿留下的,没有其他原因。”
“呼——”公主重重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师兄不愿意,是太师非让你留下的呢。”
她又急匆匆开口,表情带着些许疑惑,“对了,先生说,除去学佛经,师兄没有特别喜欢的事,这是真的?”
蕴空的目光始终停在公主身上,看她鼓起的脸颊瞬间瘪下去,双眸灵动,即便听见这样的事,也未曾露出分毫鄙薄或恐惧,唯有纯粹的好奇,他顿了顿,“是真的。”
他似乎生来如此,看万物都一样,所有情感都淡薄。不,或许如今,真有一样不同了……
“吃的也不喜欢?玩乐也不喜欢?逛青——唔,”被蕴空以书压住唇,公主乖巧咽下后面的话,眨眨眼示意自己闭嘴了。
等蕴空拿走书,她才重新开口,眼神清亮,郑重又认真,“前朝有个神童,三岁写诗,七岁中举,十二岁拜相,世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也许师兄同他一样,是神佛转世。”
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在随波逐流,或者艰难度日,少有人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物,蕴空并不在意,可听见小姑娘别扭的安慰,他又觉得,自己似乎该做点什么,至少让她安心。
“无论如何,师兄还有几年才能皈依,确实该如太师所说,做自己想做的事。”永照公主偏头思索片刻,眼睛忽的一亮,“师兄,你明年就满十四了,可以入学国子监。那里都是同龄人,也许更容易找到喜欢的东西。”
他几乎不会拒绝她任何事,蕴空摩挲着手腕的念珠,点点头,“好。”
……
分明是公主提出这件事,但第二年春天,蕴空离开后,不高兴的也是公主。
今天是正月十六,国子监开学的日子,因为是第一天,主要是拜师和认识同窗,不会正式上课,蕴空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漫不经心点头应付打招呼的人,心里想的却是公主。
前日从文华殿离开时,公主似乎不太高兴,与他告别时,表情也很冷淡,蕴空一边应付着同窗,一边忍不住猜测,公主因为他离开皇宫而不高兴,还是不喜欢他送的元宵贺礼?
正想着,国子监祭酒冯太傅从学堂里走出来,路过蕴空时,特意停下来,温和笑道,“是蕴空吧?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你父亲可还好?”
蕴空点头,“谢太傅大人,父亲很好。”
太傅、太师、太保并称三公,都是皇帝的老师。
顾太师过去也在国子监教书,和冯太傅算是同僚,但太子启蒙后,他就一心留在文华殿,平日也很少出门,冯太傅会特意询问,实属正常。
但不知为何,对谁都淡淡的蕴空唯独不喜冯太傅,好在他平日就表情淡漠,这会儿也不显失礼。
冯太傅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冷淡,慈爱的笑容依旧,“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转眼就长这么大了,听说你早就中了秀才,果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后生可畏啊。”
能进入国子监读书的,不是重臣弟子,就是各州挑选出来的天才,能被祭酒亲自夸奖的却少之又少。
认识蕴空的都觉得理所当然,毕竟一起在京城长大,蕴空虽不爱出门,但还是参加过几次宴会,才识有目共睹;不认识的学生也悄声打听,询问此人是谁。
周围传来无数目光,有羡慕有挑衅,有跃跃欲试也有不服不忿,蕴空一律视而不见,和太傅告别后,独自走到西南角的宿舍。
国子监学生平日不许回家,每旬放假一天,蕴空计算着日子,也许下次放假,可以进宫给公主送些礼物。
把带来的书本放好,蕴空打开窗户透气,不知是不是一直想着公主的缘故,他竟感觉听见对方的声音。
“哎哎哎,慢一点,这墙好滑,话说,你们确定是这里吗,好像没人呢?”
顾不得手里的东西,蕴空猛地走向大门,一推门,就见角落上方,公主一身红裙白袄,绒绒的围脖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清亮亮一双凤眼,她坐在高高的墙头上,红衣似火,白雪作衬,仿佛冬日枝头最艳丽最骄傲那朵寒梅,她兴奋地向他招手,“师兄,我下不去了,你快接住我!”
蕴空几步过去,只觉一阵簌簌雪花坠落,最艳丽的那朵梅便落入怀中。
蕴空该生气的。
私自出宫、不顾安危、任性妄为,可一想到公主是来找自己,所有怒火都化成无奈。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蕴空把公主带进自己房间,皱眉问道,“您出宫的事,陛下知道么?”
“当然,偷偷出宫可以,但要告诉父皇母后,”公主拍掉身上的雪,饶有兴致打量蕴空的房间。
国子监监生足有千人,自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单独的房间,唯独每个班级的斋长有,蕴空入学考试是头名,理所应当成为斋长,被分在这里。
小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公主全部细细看了一遍,也全都挑剔一遍,“窗子太小,桌子也不够大,椅子好难坐,这床怎么这么硬?”
蕴空板着脸把公主从床上拽起来、按在椅子上,他以为公主不愿意他来国子监,所以格外挑剔,刚要开口,没想到对方话锋一转,压着红唇娇纵道,“条件这么差,还好父皇没答应本宫来这里。”
喉咙好像咽下一团棉花,蕴空哑着嗓子,“您去找陛下,让他允许您进国子监?”
“对啊,”公主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嫌弃地放下,“前天你进宫的时候,父皇刚拒绝我,说目前很难做到。但拒绝又怎样,我还不是进来了?”
国子监只招收十四岁以上的男子,桌椅都不矮,公主坐在上面的时候,两条腿够不到地面,脚尖随着她说话一翘一翘,掩饰不住地骄傲。
一上午的烦闷,在这几句话中豁然轻松,甚至还生出某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心脏浸泡在温热的水中,潮湿又柔软,蕴空忽然俯身,将桌上的书本垫到公主脚下,嗓音微哑,“没关系,您想知道的,臣都告诉您。”
……
两句话的时间,其他监生也陆陆续续来到宿舍,能听到隔壁房门开合的声音。公主绝不能在此时露面,蕴空索性让她留在房间里,自己则出去。
“大冬天的你去哪?”公主眼疾手快拽住对方袖口,一脸理所当然,“留在这聊聊天,等晚上我再偷偷出去,反正平时也是这样。”
衣袖被细细的指尖拽住,公主的动作轻而又轻,蕴空却好像怎么都离不开,如往常一样,他根本拒绝不了对方,拖着椅子坐到桌子对面。
知道公主好奇,蕴空简单讲了国子监入学流程,也没忘记提起冯太傅。
公主趴在桌子上,一直兴致勃勃,直到听到冯太傅的名字,忽然起身,眼尾下压,“无利不起早,他绝对有企图。”
还是第一次,蕴空发现公主讨厌一个人,连之前顶撞她的范南,她都觉得无所谓。重新为公主沏壶热茶,把杯子塞进对方手里,蕴空才问,“您很讨厌冯太傅?”
“对,但我也不知道原因,就是莫名厌恶。”公主两手捧着茶杯,脸颊都被热气熏得微红,她忽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他不会想招你做他的女婿吧。”
茶水溅出两滴,蕴空仿佛没听见对方的话,立马低头,皱着眉看公主的手指,发现没受伤才重新抬头,公主却越说越起劲,“父皇登基十年有余,一直在打压世家,他们隐隐有抱团的趋势,而顾太师在朝堂学生众多,冯太傅肯定想拉拢你父亲,联姻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师兄,你千万小心,冯太傅那个老狐狸,想做的事少有做不成的,他肯定会撮合你和他女儿,”公主开始还义愤填膺,说到一半突然停下,狐疑望向蕴空,“国子监三年,你最后找到的喜欢的事物,不会变成冯婷婷吧?”
明明八字没一撇的事,公主却仿佛被气到,眼睛都有点红了,在对方开口之前,蕴空忽道,“不会。”
这一年许多时刻模模糊糊产生的念头,在离宫后终于清晰,蕴空深深望着公主,眼底是难以言明的认真笃定,“臣保证,您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
和公主猜测的一样,冯太傅的确有撮合蕴空和自己女儿的想法,国子监这几年来,明里暗里没少提起这件事,蕴空也正如自己保证的那样,他从未和冯婷婷多说过一句话。
后来不知怎么的,连皇后都知道这件事,她忍不住打趣,“玉儿,就是管自己夫君,也没有管这么严的。”
距离当年蕴空入学国子监,足足过去三年,公主今年已经十四岁,当年可爱的小姑娘,抽条成纤细姝丽的少女,凤眸红唇,举手投足尽是骄傲张扬。
她听见母亲的话,微微一愣,“您说什么呢?”
多年陪伴,公主早已把蕴空当成兄长般的存在,从未有其他想法,可母亲的话莫名让她耿耿于怀,以至于两人见面时,公主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对方。
蕴空今年也十七了,黑眸深邃身姿颀长,又是去年秋闱头名,按理说这样的条件,即便没娶妻,家里也该开始商议婚事,可实际情况是,他身边没有任何女子。
“师兄……”几乎刚发出声音,蕴空便转身,低头看向她,“怎么了?”
明明和过去几年一样,可今天公主莫名觉得奇怪,仿佛师兄今日的眼神格外漆黑深邃,满满倒映着自己。
脸颊骤红,公主连忙退了两步,移开视线,“没事。”
一番行为算得上古怪,蕴空却仿若未察,继续烧水沏茶,公主悄悄松了口气,离开时,又恢复平日快快乐乐的模样。
傍晚,蕴空送公主离开,顾见星恰好从门口路过,隐约听见哥哥的声音,“哥,你在和我说话么?什么大了?”
蕴空并没回答,转身离开,因此那句话,只有偷偷吹过的晚风听到——
他等的姑娘,终于长大了。
……
自那日起,公主便觉得师兄有些不对劲,现在已经二月,下个月就要会试,国子监都放假,让学生们自由学习,蕴空却时常来找她,偶尔带来一束花,一本书,或者一袋糕点。
这几年,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她一边觉得正常,一边却觉得哪里不同,直到会试前一天,蕴空忽然找到她。
因为接手一些生意,需要经常去铺子,皇宫出入不方便,公主干脆搬进公主府。听说蕴空寻她,急急忙忙披着大氅出来,“师兄,怎么了?明天会试紧张么?”
“有些,”蕴空俯身,修长的手指替公主系好大氅,这才开口,“所以,臣想向您讨一个荷包。”
担忧消失,公主逐渐面无表情。
相识五年,蕴空不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会女红,一个荷包能绣一年,特地在考试前一天来问她要,是嘲讽吧?
仿佛看出她的想法,蕴空笑了,从袖口中拿出什么东西,“知道您不擅长,臣自己绣好了,只差最后几针,您补上就行。”
他指着一条柳枝的末端,“就是这里。”
公主瞪大了眼睛,似乎在揍对方一顿和忍了之间反覆犹豫,最终还是选择接过荷包。
虽然只差最后几针,但真的很难,要绣出柳条的轻盈之感,每一针都不好落,若不是师兄明天会试,她打死也不做这件事。
在蕴空的指导下穿线、落针,忙了半个时辰,公主才勉强补好最后一段柳条,虽然有些歪歪扭扭,她咬牙切齿给对方,“送你。”
“谢公主,”蕴空笑着接过荷包,从容放在胸口。
因为明天还要考试,蕴空没有久留。公主晚上入睡时,忽然想起一件事。白天的时候,话题一直被对方引导,她完全忽视了,荷包上分明是一对鸳鸯。
而鸳鸯的意思是……
蕴空还让自己亲手送给他!
这一晚,和无数考生一样,公主久久没有入眠。
……
另一边,蕴空同样心绪起伏,会试三天很快过去,他走出考场,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见公主。
如今过了三天,不知小姑娘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又是否愿意答应他。
站在公主府门口,蕴空抿了抿唇,第一次尝到紧张的滋味,他轻轻敲门,出现的人却不是小厮,而是顾见星哭得通红的眼,他一把拽住哥哥,“哥,你快去见见公主,她出了水痘,一直高烧不退,根本醒不过来。”
蕴空听见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却仿佛不懂它们是什么意思,好像与世界都隔着一道屏障,顾见星的声音像从远方传来,“宫里的太医全来了,都不知道怎么办,他们说,如果继续这样烧下去,怕是、怕是……”
轰——
脑海里像是瞬间凿进一根针,搅得人血肉模糊,耳膜轰鸣,下一秒,眼前骤黑,蕴空扶着门框,指骨青筋暴起,竟生生呕出一口血,顾见星吓得大喊,“哥!”
鲜血顺着唇边淌下,但蕴空根本顾不上,他忽的一怔,仿佛想起什么,骤然往回跑,夺过车夫手里的缰绳,又生生拽开连接马匹与车辙的缰绳,纵身上马,一甩缰绳,瞬间跑远。
顾见星追了两步,根本追不上,急得大喊,“哥!你上哪去啊!”
马匹速度快到极致,大风如刀吹割脸颊,奔腾的骏马剧烈颠簸,搅动五脏六腑,蕴空却仿若未觉,一路飞奔至白云寺,将一天的路程生生压缩短到一个半时辰。
爬到山顶,他沉默跪在石阶上,鲜血淋漓的五指叩响寺门,声音嘶哑,“方丈,求您救救公主。”
大门打开,方丈就站在门口,垂下的目光慈悲又怜悯,好像已经等他很久,“贫僧救不了公主,她本是世外之人,阴差阳错来到此间,命里本就有此一劫,能不能渡,全凭她自己。”
蕴空静静听着方丈的话,理智又平静,可黑白分明的瞳孔深处,分明翻涌着浓暗的癫狂,他忽而仰起头,“您救不了,我能救么?”
向来淡漠持重的青年,浑身血迹斑驳,好像已经快到极限。可他望过来的眼神,却锐利又清醒,仿佛明知前路是深渊,仍然义无反顾跳进去。
方丈沉默良久,终是不忍开口,“蕴空,你天神佛骨,只要你想,能渡任何人,但是……”
“够了,”蕴空打断对方的话,缓缓起身,偏头回望京城,嘶哑的声音斩钉截铁,“能救她就够了。”
……
一剂汤药快马加鞭送到公主府,听闻是白云寺方丈所赠,皇后连忙喂给女儿。神奇的事发生了,不到一刻钟,公主持续三天的高烧竟开始减退,很快恢复如常。
皇后喜极而泣,皇上太子亦松了口气,公主府所有人,几乎都熬了三天三夜,骤然听到好消息,都有些撑不住。
太子扶着摇摇欲晃的皇后,“母后,您去休息一会吧,我守着姐姐。”
“可是……”皇后的确累了,但越辞楼脸色也不好,如果不是自家人守着,她又实在不放心,犹豫之际,蕴空站出来,黑眸沉凝,“臣来守着公主。”
顾见星惊了。
这、这派谁守着公主,也不可能派一个十七岁的男子啊!哥哥怕不是脑子懵了,顾见星刚想替哥哥请罪,却见皇后深深看了蕴空一眼,眼神复杂,片刻后突然点头,“好。”
顾见星:啊?怎么皇后也昏了头?
如此不合礼数之事,没有一人反对,顾见星数次想开口,最后被面无表情的太子拽走,侍女们悄悄候在门外,房间里很快静下来,蕴空坐在床榻旁的椅子上,望着睡梦中的公主,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终抵在她的手背上。
从听到噩耗至今,他终于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露出一丝脆弱的情态,指尖相碰,蕴空低哑的嗓音一声又一声,温柔到近乎绝望,“公主,浮玉……”
夜里,越浮玉悠悠转醒,她尚且一无所知,记忆也模糊,看见蕴空,还以为是她们在宫里的日子,她喃喃开口,“师兄,我梦到你了。”
“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前后无光,漫长的好像没有尽头,那条路好冷,我拚命走也走不出去,但后来,我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向着声音的方向跑,果然就醒了。”
话没说完,她忽然被抱个满怀,向来守礼的青年紧紧搂住她的腰,手臂用力到颤抖,仿佛要把她揉碎进骨血里。
“师兄?”身体上的钝痛后知后觉传来,意识逐渐回笼,越浮玉终于清醒,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会试前一天晚上,不知道现在怎么回事,“我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会试还没开始?”
“放心,会试已经结束,”蕴空按住慌乱困惑的公主,将热茶塞入她手中,像小时候那样,又不太像小时候那样,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另一只手包裹住她的手背,一口一口喂温热的茶水,“你高烧昏迷三天,现在才醒。”
“啊?”越浮玉茫然,不明白为何只是睡了一觉,三天就过去了,但她又太信任蕴空,被熟悉的清冷气息包围,十分自然地缩紧对方怀里,一口一口抿着茶,甚至再次开始昏昏欲睡。
直到手背上的触感传来,她骤然清醒。师兄的佛珠不太对劲!
蕴空念珠从不离手,越浮玉见过无数次,也触碰过无数次。说来古怪,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分清每一颗佛珠,特别是其中一颗,尤其圆润,非常可爱。蕴空平日佩戴念珠时,那颗佛珠恰好贴在他的脉搏上,砰砰砰,随着心脏一起跳动。
公主来回转动念珠,数了好几次,表情逐渐凝重,“念珠怎么少一颗?”
某个偶然的机会,越浮玉得知念珠的作用。
蕴空天生佛骨,注定要前往西方极乐,之所以幼时多病,为的是脱离肉体凡胎,所以需要念珠为他遮掩天机,若是缺了一颗……
比起得知自己高烧昏迷三天,公主此时明显更慌乱,她甚至急躁地开始翻找,“怎么会少一颗呢,是不是掉在哪里了?”
蕴空攥住她的手腕,漆黑的眉眼中情绪看不透,“少一颗也没关系,以后都没关系了。”
檀香的味道从喉咙深处涌上来,越浮玉很快意识到什么,她想起自己的身世、莫名的梦境,以及白云寺方丈曾说过的话——唯有一种情况,蕴空不需要念珠,便是他再无佛骨。
“你,你怎么……你为什么……”一瞬间,公主什么都明白了。
檀香入药,情毁佛骨。
自此道心不坚,一生再难成佛。
啪嗒啪嗒——冰凉的液体滴在手背上,越浮玉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哭,“对不起,”她的声音哽咽,“对不起,害你丢掉这么重要的东西。”
大滴大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公主忙乱地抬起袖子擦眼泪,动作间,什么东西从她的袖口掉出来。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在自己怀里,蕴空低头,只见衣带上,落下一只圆滚滚的红色荷包,上面针脚错乱,可依旧能看出两只鸳鸯的轮廓。
蕴空陡然抬头,公主懊丧着脸,闷闷地解释,“之前那个荷包是你绣的,我想亲手为你绣一个,可现在……”
蕴空深深望着她,专注地仿佛要把此刻的模样刻进心底。蓦地,他低低笑了,深黑的瞳孔中温柔闪烁。
蕴空他摘下手腕上的佛珠,细细缠在公主的细腕上,将两者一同拢在掌心,声音温柔到纵容,“没有可是,你已经把最珍贵的宝物赔给师兄了。”
神佛虽好,可唯有你,是我至高无上的珍宝。
*
咚咚咚——白樱红着脸敲响房门,“公主驸马,该起了,今儿是三日回门的日子,二位要进宫面圣。”
三天前,公主和国师大婚,然后……府里人就没见过公主,早晚都是国师端水端饭。偶然一次,她瞥见两人去温泉,国师半跪在地上,掌着公主的纤细的脚踝,那画面真是……
白樱愈发脸红,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出现,早知道让别人叫公主了。
“马上,”越浮玉照常开口,声音发出来,才察觉喉咙嘶哑又干涩,毕竟无论是谁,接连不断喊了三天……
而且不只是喉咙,酸软的感觉从身体深处传来,越浮玉愈想愈生气,什么天生佛子无欲无求,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她瞥见身侧还没醒来的佛子,缓缓挑了挑眉。这三天,无论她什么时候醒来,蕴空都是清醒的,这次终于让她逮到机会了!
越浮玉扬唇,露出雪白的牙齿,刚要狠狠咬一口泄愤,却见蕴空缓缓眨眼,双手也下意识环上她的腰,揉捏起来。
佛子擅医,每一次都按在穴位上,酸痛的感觉很快消失,越浮玉仿佛一只被撸毛撸舒服的猫,怒气消失不见,重新懒洋洋躺下去,她转身看向蕴空,发现对方望着床帐,不知在思考什么。
公主懒懒打个哈欠,“你在想什么?”
“我刚才似乎做了个梦。”
春日晴朗,房间内碳火温热,怀抱舒适又温暖,越浮玉伸个懒腰,几乎要陷入另一场梦,“梦见什么?”
梦里的一切似幻非幻,清醒又朦胧,但唯有一点不变。
亲吻她的发丝,蕴空缓缓笑了,“我梦见,我会毫不犹豫地走向你,第一次,每一次。”
我的公主,我的爱人,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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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亲前夕,未婚夫与表妹私会,云灵眨眨眼,转头叩响摄政王的大门。
书房里,她跪在桌边,昏暗烛火映出不盈一握的纤腰,高仰的细颈白皙如雪,眼尾泛红春色惑人,“小叔叔,灵儿哪里不好?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无错,本王为你做主。”
高坐之上,摄政王表情淡漠,平静开口,仿佛他幽暗的目光,没有寸寸扫过她红软的唇瓣-
父亲说过,摄政王秦予白,性情冷峻,手腕滔天,千万不要得罪对方。
云灵不信,百般撩拨,可惜对方永远平静又冷淡。
直到某日,她应未婚夫邀约外出,深夜回来时,刚要推开房门,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掠进屋里。
向来冷淡的男人将她抵在门口,粗粝指尖扣住下巴,气息滚烫逼人,“撩完想跑,本王允许了么。”
【骄纵明媚小姑娘×深沉冷漠摄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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