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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按理说这个时辰了,内禁官也好守夜的内侍也好,都应该瞧见她了吧?这般不顾自己的跑来,他倒是无所谓,可是她到底还是未出嫁的姑娘,怎么一点顾忌都无?


    浮玉倒是不紧张,道,“高公公那头我早就打点好了。再说了,出入宫禁的自由是父亲给我的特许,若是真的传了出去也不好说什么。而且,我也只是来说说话,大师你还身兼少师的头衔呢,我说做学问来的也可以,所以流言蜚语的事情不必担心。”


    所以说白了她还是偷摸来的,并且打算被发现了也要理不直气也壮的拿出陛下的特许来当挡箭牌。


    可陛下的特许能用到几时?有时候觉得她聪明刁钻,叫他防不胜防;可有时候又太过纯致,总是把别人想得太简单。


    “你觉得那些突厥来的是不是另有打算?”


    她言归正传,又来他这打听点消息。


    逃避的心情不是没有的,如果可以,最好谁都别去和亲或者打仗。眼下情形尚且不明朗,都要为自己筹谋几分。就说吧,如果他直截了当地交出自己,做皇帝的女婿,多好,算是大慈大悲地救她于水火,也是了却她的心愿。


    可惜,他这样的不开窍,或者是不愿意开窍。到底在坚守什么,真是搞不懂。难不成还在在意上次父亲戏言将她许配给他义子宋洵那事情?名不正言不顺的几句话,也能这样当回事吗?


    大概老树开花还只是个愿景。


    绛色的幔帐被穿堂的晚风吹得饱满又落下,起起伏伏,开开合合,一点书灯似浮光跃金,在纱帐后头摇曳。不是春宵红帐,却有点风光旖旎。


    这帷幔是邬纱所制,轻如蝉翼,飘飘然如弱柳扶风,若隐若现,甚是暧昧。与突厥的贸易单子中,此纱最为首要之物,受西域人的推崇。只是这次大典上使臣王公的到来,除了想要邬纱,还想要什么?


    佛子不好说得太过直白,也不便多言,回应道,“自古外臣入朝觐见,多为求和。和,就要有贸易,要开市,茶布瓷珍,皮毛牛羊,互通往来,以谋共利。突厥人也是人,也有百姓,吃饭过日子乃芸芸众生的常态。为了边关稳定,为了两国太平,臣相信此行多为善行,求和为上。”


    浮玉惆怅地说希望如此,“岌岌可危。大概是一种错觉,心里头不安定。”说完,她把手放在乌木色的案上,白皙的皮肤被灯光照得如雪腻,道,“整个大明宫里,只有大师才叫我安心。”


    她这是叫他握着她的手么?佛子将眼睛从她手上挪开,皱眉道,“不安定?何意啊?”


    浮玉长长嗯了声,仰头看向天顶慢慢道,“我记得……好像前朝有位贵主远赴突厥,先后嫁了父兄弟三人……可是没过多久,高祖皇帝就领兵直取长安了。安外却内乱,得不偿失啊。明明是贵主,流落玉门关外,整日黄沙漫漫,真是不易……”


    佛子听完她没头没脑地一通谈古论今后,没做声。其实他倒是觉得,越浮玉也挺不易的。


    大概是她母亲早逝,当时旧府邸里子嗣又盛,还是豫王的陛下当年忙于军务大事,顾不上那么多,所以她这孩子生得比别人都要瘦小些,金钏玉环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看得几乎快要脱落下来。也不知是疏于照顾,还是本身就营养不良,单薄的头发梳成两个犄角,阳光底下还泛着点棕黄。


    他当时旁走于院落西侧的绣线菊丛,春风纷飞的时候,花瓣洋洋洒洒有一阵米粉似的皑皑香气。


    他那时候还是府邸年轻的幕僚,如往常一样正欲前往豫王的书房谈事,凑巧侧头看一眼,也第一次看见了她。一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摆弄一把九连环,安静又孤零零的坐在竹席上,自己和自己玩得认真。


    他当时只看了一眼,心想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像个瘦猴似的。大概是因为瘦,所以脑袋显得很大,脸上的一双眼睛也很大,是不成规矩的工笔图。说丑也不是丑……看了有点叫人于心不忍。他还想着是不是叫后厨的妈子拿点烤饼接济给她,怪可怜的。要不是后来才知道这是豫王府的小娘子,他真的还以为是哪位奴仆的孩子。


    可惜,文官太规矩,案几箱柜都规规整整地码放好,连一个上手他们中书令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个中书省是他的属地,她大概是不想再来了。


    到了门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测的黑水之渊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种惶惶然要掉进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现在总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脚,道,“我回去了,大师也早歇息。”


    他说好,低头想了想,又道,“臣还是去唤内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个人……”


    洛阳之变的时候她也就十三四岁吧,正是脆弱的年纪,那么锋利的一支冷箭直接伤了她的肩,血顺着衣服就透了过来,夜里给她换药的时候,她眉头紧皱也不叫声,后来才看见她手心都掐红了。


    佛子下意识地怔看过去,那道伤疤还留在她身上,细纱薄透,就算穿几层也能看见皮肤上的痣,何况那一个烙印似的痕迹,他不忍看了,移开视线道,“公主怜惜前朝贵主,实乃心善。陛下是明君,断不会重蹈覆辙的。请公主安心。”


    她颓然下来,有点不耐烦,拂袖碰掉了他的书简,道,“安心,安心。你瞧这宫里谁安心,城安康晋两位姐姐先后选定驸马不说,连九兄忽然也要娶宗正之女。大师,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人都在躲避什么吗?”


    佛子皱了下眉心,然后耐着性子把她扔飞的书简又捡起来放回案几上,沉声道,“臣说过,会保公主无恙的。只要公主听臣的话,不要多生事端,这事情就会过去。难道,你不相信臣?”


    浮玉马上说当然相信了,隔着木案探过身子道,“凡事有万一,如果是陛下的旨意,你还能怎样?敢冒着大不敬的危险叫陛下收回吗?” 她坐了回去,两手把腮帮子一托,玉润的脸像个委屈的小猫,低声道,“我是冲动了。居然朝着少师发火,实在是不敬。可也是心里着实七上八下的,如果真的选定我,我也许就认了,大不了以身安社稷,也算报国。可是,一想到此生都见不到你,我就难过得要死。”


    她像个孩子似的无赖,嘴里什么话都敢说。好在这个时辰里守夜的高内侍也已经酣睡如彘,不然明天宫里流言四起。


    最后一句叫佛子听得脑子一懵,他可真想上前把她的嘴捂住,可碍于身份,那手只能不争气地按在案几上,压着几分严苛的语气,盯着她道,“公主可不是孩子了。何可言,何能言,何处言,何时言,也该有些分寸。臣年纪大了,不能做公主一辈子的少师,路还是要公主自己走。有些话,休要再提。”


    什么休要再提?他可真不知好歹,又有什么资格叫她休要再提。好心好意投给他的木桃木李,没一个扔准砸晕这个人的,她也是有脸面的,温柔可人,娇纵威逼,投其所好,哪个都试过了,哪个都不管用。怕是此人真的没有心吧。


    竟以自己年纪大为由说事情,怎么,接下来就要去陛下那一哭二闹三告老了吗?


    浮玉隐隐约约含着薄怒,仰首问道,“年纪大还未娶亲,你是断袖吗?喜欢窦楦?”


    佛子差点被呛岔气,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立即一口回绝,“谬论。”


    浮玉松了口气,继续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嫌我不好看吗?还是真的喜欢着什么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干脆的说讨厌我?”


    佛子在烛光下看了她一眼,熹微之下,她微微发火的样子添了几分艳丽,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所以更显得眉浓目秀,珠圆玉润。她当然是好看的,早不是初见时候的那个瘦猴了。


    他无言以对,不知怎么解释。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多好,衣食无忧,岁月静好。嫁给他,她就真的那么渴求吗?朝堂风云紧系在他的周身,她若是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一生起伏都要依着他走,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幸身陷魏阙,那她也会被连坐难逃。


    到时候的罪名,可就不简单了。他得幸重生回来,可不是要她又陷入另一个不幸的。


    她目光如火如炬,直白地看着他。年轻人啊,热情和心事都写在脸上映在眼里,半点没有遮掩,佛子凝视她,哑了片刻,仿佛思考了一阵,忽然反问道,“公主总说喜欢臣,也不知喜欢什么?”


    她居然看见他淡淡笑了一下,颇有些看透的意思。


    浮玉怔了片刻,被这个措手不及的问题问得发懵。眼神飘向房梁,也不知是为了掩盖脸红还是思考,一时间支吾了起来。


    佛子见状了然,手抚上茶杯,抬眉继续提醒道,“是喜欢臣的脸?还是喜欢看臣被捉弄?或者只是觉得好玩?”


    她道,“喜欢大师是个好人,是个忠臣。”


    他当然是好人。上辈子的最后他红衣长衫,手捧卷宗跪在大殿上为她寻求清白,除了他谁还会替她进言。他风光霁月,垂绅正芴,当然是好人,而且还是对她很好很好的人。他的脸,他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她都喜欢,这还不简单吗?


    佛子听了,嗓音低沉地笑了笑,还带了点轻嘲的意思,叫人摸不清状况,“我是第一次听人说臣是忠臣的。”


    她大惊,讶异地睁大眼问,“难道你是奸人?”


    他呵了声,“世界上哪里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公主太单纯了。”他说着直了直身,坐高比她要高了大半,几乎是居高垂眼地看向她,道,“当年臣就和陛下说过,臣不想做忠臣,只想做良臣。所以,臣的朝堂路上,总要有人牺牲。为陛下,为王朝,铺就残忍的帝王之路。公主以为,臣今日的红衫朝服上,就没有染过鲜血么?”


    他见她听得梦怔了似的,继续缓缓道,“娶妻生子,从来不是我的人生兴趣。女人,非我所欲;孩子,我嫌烦扰。孤身一人,倒是叫人头脑清净。”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道,“不必拿臣和窦尚书比。窦尚书乃六部之首,游走关系莫不需人情;臣不一样,拖家带口,倒是累赘。”


    浮玉依旧不甘心,问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怕绝子绝孙吗?”


    他差点忘了无后为大这句话,低头细想了一阵,道,“臣在家排行为六,前面的三位兄长,皆已有子嗣,算是对先灵祖辈有了交代。至于臣,如果真的有需要,大可收养一个,也算是善事。”


    佛子见她沉默了,侃侃而谈起来,“臣说了,会保公主平安。大典在即,宫里也算热闹一回。臣有两个法子,要么那几日公主称病,不要出现在宣徽殿外的任何地方。外臣不得入内廷,就算真的钦点和亲,也不会选一位病恹恹的公主。另外一个法子,”他似是微微叹口气,“如果这几日公主有意选驸马都尉,也可以效仿城阳康晋公主,即日就办。”


    听着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可都是实际解决问题的。她的烦恼忧愁和需求,他可是真心为她考虑再三的。


    浮玉听后却冷冷一笑,方才的娇媚天真尽失,眼底有难以分辨的情绪,“宋洵呢?近来如何?大师不考虑给他谋个职务?”


    她问的突然,叫他措手不及。刚刚还是要无理取闹的性子,现在忽然又转移话题。佛子一时间凝滞住,然后才道,“宋洵也快到了入仕途的年岁,我打算让他从头做起,切勿乱了规矩。”


    很意外地,她没再多言半句,也没有如猜测般地痴痴继续纠缠上来,只是面容冷冷,起身要走。


    书灯燃得快尽了,高内侍也没来添灯火,她轻纱一拂,偏巧不小心把最后一点光亮扑灭了。


    噗呲一声,晦涩的火光忽然哑然,万籁俱寂,宫阙沉默。


    空荡荡的屋子变得漆黑一片,依稀可见月光顺着直棂窗钻进来,勾勒出粗圆的红木柱的影子。


    她立在那刚走几步,低呼了一声——,身影像是被衣裙绊住了脚。


    佛子连忙起身,藉着银光冷月走过去,道,“公主小心路。” 说着,赶紧伸进袖子翻找火镰子,想把那不合时宜灭掉的烛灯再次点燃。


    忽然衣袖被扯了几下,只听公主柔声道,“中省殿内的路我不熟悉,大师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好吗?”


    他下意识地左右微微调整视线,企图藉着月光看清她的表情,可是他失望地发现除了能见到她起伏秀美的侧颜,半点情绪都捕捉不到,叫他难以分辨。


    他立在那,人影萧然,道,“这样吧,臣去叫高公公。公主别乱走,我马上回来。”


    “别!”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呼道,“我怕黑。都说晚上的宫殿是远古的沉睡的兽,会出来吃人的。”


    他回过半身,温声劝言道,“那都是吓唬孩童的。难道公主也信吗?”


    话落,她执着地不松手,或者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吧。浮玉想,黑灯瞎火,如果此时扑过去,他会怎样?不过还是算了。


    这也算是身陷囹圄了。公主不走,佛子自然不敢先走。公主不许他走,他亦是不敢走。


    僵持着不是办法,总要有人打破,总不能这样立在这里等天亮吧。


    浮玉看他没反应,悄悄地一点点顺着袖子摸上了他的手。她和他的手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布料虽然不如纱薄,可还是能感到他的宽厚的手掌,修长的手指。


    他一惊,轻轻抬手要挣扎开,可惜已经来不及。她的手不大,缠着他的手指像藤蔓似的,按住道,“从前在洛阳之变的时候,你不是也拉过我的手吗?现在和以前一样,不可以吗?”


    她想,就这一次吧,不然他还要怎样?心不给她,人也不给她,拉拉手总可以吧?


    方才的气定神闲全部被打乱,佛子被她拉着手,朝门外望过去,大殿幽深,约莫半百步的路,院落里的月季在月光凛凛下分外多情的模样。


    佛子默然良久,虚含着她的手,却不自知自己掌心先渗出了薄汗,他硬着头皮抬袖引路,认命似的压声道,“也罢。请公主跟紧了臣的步子。前头案几多,勿绊了足。”


    她说好。然后故意站着不动,叫他起步先走,这样一看,便是他一股力道牵着她往前走了。


    多熟悉的场景,他也是这样拉着她,从那场变乱中跑了出来,又一路护着从洛阳到长安。这些事情,他怎么就忘了呢?


    她跟着他的步子,一步步踩在他踩过的地方,月光如水,她觉得好像走在湖面或云端似的,心头有紧张也有激动,虽然她握他的手更紧,可是还能感到他微微笼起来的五指,真是叫人心安。


    有时候人就是贪婪,即使你一辈子都得不到他,也霸道地希望在他心里要有一席之地,甚至是唯一的特别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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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


    第24章


    浮玉想了很多,跟在他身后几乎快虚贴上,淡淡问道,“佛子认为我应找什么样的呢?”


    “嗯?” 蕴空的思绪正鸦飞雀乱着,握着她的手生生愣住,大师难得走神了,复问,“公主是……何意?”


    她怅然了,自言自语起来,“选喜欢的人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怎么也要选个顺眼的吧?性情也要正直美好,文官还是武官呢?要我说还是文官好,至少和你还像点。”


    选驸马,被她说得像买菘菜似的……也是,朝中百官的儿子任她拿捏择选,何必执着于他呢。


    蕴空抬起另一只手朝旁边指了指,道,“这里是宁侍郎的位置,他家的长子比你年长个四五岁,如今做国子司业。我见过的,年少有为,模样也清俊。以后大可再加封个通议大夫,也有台面。”


    通议大夫是个四品文散官的加封,其实就是个虚衔,再并驸马都尉,已经算光耀门楣了,不过这些在她眼里怕是算不得什么“台面”。可是过日子需要“台面”吗?人好脾佳,能容得下她的性子,就足够了。等到日子一长,年少夫妻相伴久了,她大概也就忘了和他的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了。


    “是吗?如果是佛子举荐,也不是不可以。”她微微一笑,月下盈盈动人,“我认命就是了。”


    蕴空喉头微热,窒了片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越浮玉勇气可嘉,他真心佩服。他坚信,南墙撞得多了她自然就会清醒,虽然“认命”这两字听得叫人心碎,可是,这不就是他求的吗?


    “公主也不必这般心灰意冷。其实对于感情的事,臣虽然接触不多,可还是崇尚稳定为上。日久生情,也是美好的。”


    她无奈弯唇,淡道,“佛子没喜欢过人吧,这种心情你自然是不懂。”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公主平安一生,更是陛下的心愿。”


    她听罢停了步子,侧头看向他,“那你呢?你真的希望如此吗?”


    蕴空不再说话了,说多了都是错。上辈子的感情,他能压抑得住。这辈子他不想犯错,叫她远离宫廷,这是最好的。


    五十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她还以为地上有多少凌乱的案几,一路走来不见有什么物件绊脚。若真的有,倒好了。


    绊倒了,就可以喊脚崴腿疼,然后名正言顺地叫他扶、叫他背,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他也就熟悉放松了,就像现在,他不也是老老实实地握着她的手。


    可惜,文官太规矩,案几箱柜都规规整整地码放好,连一个上手他们中书令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个中书省是他的属地,她大概是不想再来了。


    到了门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测的黑水之渊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种惶惶然要掉进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现在总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脚,道,“我回去了,佛子也早歇息。”


    他说好,低头想了想,又道,“臣还是去唤内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个人……”


    她垂眼笑了笑,“我一个人无妨,外头的路我比你要熟悉。”


    蕴空不语,他本想说她不是怕黑么。


    她松了他的手,转身踏门离去,蕴空忽然手心一空,五指还习惯性地微微拢着。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还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是她要掉落进那绰绰的梧桐影里,于是下意识地还要反手握住她,骨节分明的食指滑过她的手背,然后感到她细腻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么溜走了。


    多尴尬啊,多落寞啊。他的手就那么在虚空里悬着,仿佛还要拉着她似的。


    他五指连忙在袖里收紧,抬手鞠礼,对着她的背影弯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圆,蕴空待她的背影隐没在宫门尽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负手仰头凝视片刻,惊觉手心方才竟然汗湿了大半。


    这实在是失了仪态,他皱眉从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闻到一阵翠云香的味道。


    难道她又折回来了?蕴空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静无声的宫阙,并没有旁人。


    这才明白过来,这块青帕是上次杏岗赏春局上他“借”给她的,且叫她不必还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时地塞进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几分她的香气。


    高内侍大概是起夜,才醒过来,见蕴空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声问他是否添茶,“昏时永阳公主来了,佛子见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蕴空淡淡说公主已经回去了,心里却道这内侍真该换一换了,宫禁不严,安全也是个隐患。不过也多亏他睡得实,才不至于她夜访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所以刚欲开口说几句,细想后又滞了声。


    他负手握了握青帕,只颔首说要回去休息了,“请公公备下枕席。我将就一晚就好。”


    高内侍连忙允声退下去准备了。蕴空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将青帕叠好放回衣袖内。


    无边风月,云淡风轻。也好,物归原主,各自安好。


    —— —— —— ——


    蕴空千想万想,却没想到他的那番话,越浮玉竟然真的决绝地听进去了。


    那是一个正午,门下省的侍郎将大典的诸项事宜及礼仪程序的副本送到中书省几份,由中书省的各个官员传抄自己负责的部分,然后依次与旧例比对起来。如有与陛下所期不合之处,另取纸张书写,一并交与中书令汇报,再由中书令删改批注后,整理好后交由陛下过目决策。


    殿内的白麻纸哗啦哗啦翻得勤快,书简展开又卷起,两省官员挤在殿内忙个不停。开明之世里正是用人之际,官员有事可做,仕途光明,个个都豪情万丈,格外认真。


    高内侍一班人往殿里来来回回送了好几次茶汤,也不知怎么,将外头的一些话也带了进来。


    一时间,侍郎、主书、主事,甚至蕃书译语人也不知怎么皆来了兴致,捧着茶碗凑在一处聊侃起来,连手头的事务都暂搁了。


    在中书令附近收拾书简的书令史忽然喊了一声“茶汤是不是盐太多了!”,遂也藉机凑了过去,跟着一同眉飞色舞。


    蕴空正看着递过来的文书,余光瞥见身旁的书令史离去,微微皱眉。


    就说吧,这内侍改换换了,方才还是清明气正的中书省,也不知怎么了,搞得像街头老妇的闲话摊子。


    话题么,大抵又是宫中的什么风月之事,抑或是谁写的什么诗又得了陛下的赞赏。


    耳边聒噪,蕴空轻轻叹口气,瞥了一眼摇了摇头,将笔搁置下,亦端起茶汤品尝休息。


    忽然听闻下头有人细语,“永阳公主要大婚了?过几日的花宴,不知令郎是否也去?”


    宁侍郎道,“他能有什么出息,凑个热闹罢啦。不过我听说近来不少人告假休沐一日,估计都要去观看,当日定会热闹……”


    蕴空嘴里的半口茶还没咽下去,听得差点喷出来。


    她要大婚了?可前几天她还对自己痴缠着……


    难道女子善变都如此之快吗?


    她将这打算与父亲说后,陛下也打大为震惊。


    “我的城阳与康晋明年就要出降了,现在就连我最爱的鸢儿也将要走了吗?” 陛下扶额长吁,“上次我看宋洵不错,你也未说喜欢不喜欢,原来是想自己择驸马啊。”


    浮玉倒是没陛下那般伤感,温温道,“父亲也不必太认真。其实我只是见两位姐姐都相看青年才俊,我也好奇,如今京中究竟有什么人才之辈。所以才想也办个点心局,招揽几个姐妹女眷的,请诸家郎君来热闹热闹。”


    陛下没拒绝,却问道,“鸢儿可是认真的?若真的想寻驸马,可不是光看脸就可以的。至于那些郎君,请倒是可以,不过驸马的人选还是父亲来给你决定吧。”


    其实她对这事情并没有多么严肃,嘴上回应道没事的,“相看这事情哪有一会就相中的呢?还需要多接触才行。父亲不是说,叫我选喜欢的吗?”


    陛下沉默良久,才说也罢。


    浮玉是他珍视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随意自作主张。他想,既然她要热闹,就由着去,至于旁的,想来她也不会太认真。


    于是他说允了,“帖子就从你殿中下吧,礼部忙着大典的事情,是顾不过来的。至于你想请谁,也由着你去吧。”


    浮玉连忙笑着起身谢过,又陪着父亲说了些体己话。


    其实龙首也好,龙尾也罢,其中人情冷暖,或真或假,她自小就品的出几斤几两。


    公主的热症来得太突然,宣徽殿那一夜她呕出了好几口血,叫宫人吓得脸都白了。气急攻心,再加上脚踝的扭伤加重,有了炎症,她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太医令见她劳咳不止,气喘吁吁,又潮汗淋漓的,实在不敢怠慢,商议半天,却迟迟不好下处方。没人知道公主到底为何突然染疾,转而询问了宫人,又都说一切都正常。


    不管怎么说,这事情诡吊得很。太医令中有人说公主是热风症,有人说是疑似痨症,更有研习巫医者,在公主病情稳定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公主心血太虚,需要龙气补一补这个说法。


    皇后听后,立即启奏陛下,“不论是哪种,都不可小觑。臣妾觉得不如就挪去龙首殿,一来保证宣徽殿周围的小皇子小公主不会被过了病气,二来龙首殿清静安宁,浮玉也可以去那里休养。陛下觉得可好?”


    中宫考虑事情,总要平衡和宫上下,多了些理性,少了点人情,陛下听后虽然心疼浮玉,可还是准了。龙首殿位于内禁之外,中庭之东,北望秦岭,南俯长安城,确实也不错。


    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又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白樱她们夜半伺候着公主喝了药,又施了一次针后,见公主脸色转为微红,这才松了口气。


    浮玉迷糊着,可又保留着几分清醒,闻着声见白樱又哭哭啼啼,有些不耐烦道,“你哭什么呢,我不是还好好的吗?你看看人家幼蓉……”


    说完,她见幼蓉也背过身去悄悄擦眼角,心里一软,挥挥手道,“我头晕的厉害,都别再哭丧了。过几日就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你们都出去吧……出去……”


    人一走,暗夜与寂静又吞噬了过来,她在这里仿佛与世隔绝。


    黑夜里,浮玉极其艰难地翻了个身,头混沌的像一锅粥似的,时而清醒时而凌乱。身上每一处骨骼交接处都酸痛沉重不已,仿佛被绑上了巨石,每一次移动都无比缓慢。


    龙首殿不是居所,红漆抱柱立在殿内,阒其无人,显得冷清寂寥。这里内室不多,唯一的几间在西处。可入了夏,内室里头变得不通风又闷热,太医令恐公主病症加重,建议将公主留于正殿堂歇息。


    内侍临时将殿内辟出一大块地方来,直接从家具库房里搬来了新的床榻屏风等,临时在通风处布置出了一个小卧房,再将高大的展屏立于左右,也就成了,以此来保证公主休息的舒适安稳。


    可再舒适,也不是熟悉的环境。殿内宽大而幽深,再往深处是烛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之处如深渊,更像是黑龙的栖身之所。


    她朦朦胧胧地睁眼朝那头望了一眼,殿堂后头的墙壁上用彩绘画着黑龙飞天和祥云盘升的图案,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照仿佛要呼之欲出似的。


    浮玉看得不禁打了个寒颤,立即缩回了被窝,只露出半个脑袋用来呼吸。


    公主的床榻临着直棂窗,抬眼可从细细的窗缝中望见点点星辰。今夜天上一片云都没有,有细碎的星子嵌在天幕上,明明灭灭,触手不可及。


    风过山川,也不知是不是这里地势偏高的原因,闭上眼仿佛总能听见风在山原间呼啸而过的声音。


    浮玉一口一口沉沉的喘息着,身上仿佛绑了千斤重的石块似的,没过多久,头一歪就昏睡过去。她夜半做了个连环梦,梦见当年洛阳之变的时候满地残兵,她躲在马车里惊恐地看到奶娘倒在了面前;又梦见婉卢和宋洵在柳树下幽会,两人细雨绵绵,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又梦回旧府邸中,看见母亲笑着饮下鸩酒后,倒下的样子……


    挣扎着醒来之后,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明明都在梦里,可这一切皆真实的发生过……可就算这些都已经过去,为何三番五次地入她梦来,叫她孤枕难眠。


    待陛下走后,她笑着跌坐回案几旁,兴致勃勃地抬声叫了句幼蓉,“去将花笺纸取来,白樱备笔墨,我要亲自写帖子。”


    陛下没拒绝,却问道,“鸢儿可是认真的?若真的想寻驸马,可不是光看脸就可以的。至于那些郎君,请倒是可以,不过驸马的人选还是父亲来给你决定吧。”


    其实她对这事情并没有多么严肃,嘴上回应道没事的,“相看这事情哪有一会就相中的呢?还需要多接触才行。父亲不是说,叫我选喜欢的吗?”


    陛下沉默良久,才说也罢。


    浮玉是他珍视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随意自作主张。他想,既然她要热闹,就由着去,至于旁的,想来她也不会太认真。


    于是他说允了,“帖子就从你殿中下吧,礼部忙着大典的事情,是顾不过来的。至于你想请谁,也由着你去吧。”


    浮玉连忙笑着起身谢过,又陪着父亲说了些体己话。


    待陛下走后,她笑着跌坐回案几旁,兴致勃勃地抬声叫了句幼蓉,“去将花笺纸取来,白樱备笔墨,我要亲自写帖子。”


    一向觉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却积极张罗起相看驸马这事情,幼蓉白樱面面相觑,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办了。


    宴会的程度尽量安排得闲适一些,相看为辅,热闹为主。


    一向觉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却积极张罗起相看驸马这事情,幼蓉白樱面面相觑,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办了。


    宴会的程度尽量安排得闲适一些,相看为辅,热闹为主。


    投壶,射箭,双陆,琴曲,只要是她爱玩的爱看的,全都安排上。


    千金难换她开心,情场失意,只能从旁的找点乐子。


    正因她一向如此善于排解悲伤,所以才在外头博了个风雅奢靡的名声。


    长安城中有名望的仕族之家都收到了压印着牡丹花瓣的笺纸,装在洒金的信封中,上头是墨色娟娟写的邀请的句子,词藻温宜,还散发着淡淡花香,格外别趣。


    永阳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连帖子都写得这般有情调。


    长安仕族爱好风雅,有公主如此,更心之所向,皆盼着五月初三那天入宴。


    不过相看驸马是相看驸马,课业是课业,两者不冲突,所以她依旧按时往弘文馆去了。


    一进门,果然见蕴空阴沉着脸,坐在那等候已久,紧闭着薄唇像一尊石佛似的,宽大的广袖随手臂展开于案上。


    他两手撑扶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进来。


    难得,蕴空一脸不悦了。


    她先一愣,然后温和闲散地咯咯一笑,提衫漫步徐徐走近,一路余光瞥见他跟随而来的视线,猜也猜出他极大的不满。


    不过大师肚里能撑船,即便再气,也得做钝刀子割肉的脾性,怎么能先跳脚呢?


    浮玉整理好裙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如星如月,纯稚道,“怎么,今日朝堂上有人惹佛子不高兴了吗?”


    她心里当然知道他为何神色不佳。不就是请帖的事情么。


    请函给了他的义子宋洵,却没给他,换谁谁都尴尬。好歹是师生一场,这点面子都不给,怕是叫他真的难受了。


    蕴空面无表情地将花笺拍在桌上,颔首道,“这是何意?”


    浮玉一脸好脾气的模样,探身看了一眼,不温不火道,“我要出降了,打算相看京中好样貌的郎君。佛子的义子宋洵我瞧着也算清俊,所以也一并就邀请了。”


    所以她是这般擅长戏弄男子的人吗?上次在春日宴上,顺水推舟推辞宋洵的人不也是她?


    他冷了眉眼,复道,“听闻公主从三省六部中请了不少人做宾客,侍郎之子、书令史…难道还不够吗?何必再叫上看不上的人去?”


    她抬袖偷笑,唯一看得上的人就是你,你又不想去,现在又是哪门子闷气?


    她松了他的手,转身踏门离去,佛子忽然手心一空,五指还习惯性地微微拢着。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还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是她要掉落进那绰绰的梧桐影里,于是下意识地还要反手握住她,骨节分明的食指滑过她的手背,然后感到她细腻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么溜走了。


    至于请宋洵,她自有她的打算。


    蕴空把花笺往她那边一推,淡道,“这张收回去吧,臣替他请辞了。”


    浮玉拿郁闷的眼神斜睥他,“你还要我怎样?招你做皇帝女婿,你不愿意;招你儿子也不可以吗?”


    做不成妻子,就要做他的……这是拚死也要入房家门。


    对他示爱不成,就要拉他义子下水。


    难道,非要上演父子相夺的戏码,才叫她满意吗?


    蕴空抬手叫她别多想,宽宏大度道,“公主吉隆之喜,臣高兴,臣当然高兴了!容臣事务繁忙,五月初三就不去了,请柬也不必劳烦复笔。”


    她往前移了移,撑头仔细端详着如峰如云的眉眼,字字疑道 :“我听你的话了,你真的高兴么,怎么瞧你毫无喜色?”


    “臣是…喜怒不形于色惯了。”


    他垂着眼看着那张忽然凑过来的脸 ,一时怔住,桃腮杏目,明媚夺目,叫他不敢直视。


    然后别过脸,淡漠着声道,“臣好歹也是公主的少师,最后再告诫公主一句,选夫如选贤,切勿被皮面蒙了心。”


    她泠泠笑了声说知道了,然后转身把他一个人丢在那,自己离去。


    临了,她扶着门框偏头,不忘冷冷撇下一句:“等到出降那日,还等着你亲自为我做宣旨官呢……”


    五月初三是个好日子,端午前夕,公主花宴,凤阳门外一大早就排了队等着进宫。


    可惜,外头热闹得很,中书省却人丁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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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追文!


    最近在准备肥章,所以这几天会写得慢了。请继续关爱我到下周的肥章。


    这一章求个评论吧,发红包弥补一下等文的小可爱吧~


    截止到明天中午12:00~


    第25章


    佛子独坐在案几旁,将文书和大典的事情徐徐看着,朝一旁唤声道,“白令史,你将此份记录分抄给本省的几位侍郎审查,然后一并直接交由尚书省下去办。”


    承上决策是中书省的事,跑腿去办是尚书台的事。


    这就是他与窦楦的默契之处了。


    为官者,总要有一两个同心的同僚。蕴空作为一国之宰,独善其身久了,旁人对他也只是全心地恭敬敬仰,不敢与他开怀畅饮那般无所顾忌。


    除了窦楦,彼此知道几斤几两,办起事来,也好互通有无。可旁人只看得到大师不苟言笑,自然也都毕恭毕敬地收敛着。


    说是迎使臣的大典,其实朝野上下都搞得像要打仗了似的急张拘诸。突厥爱财,高祖以财求和久了,其胃口也越发的大。能否翻盘,就看陛下这一朝了。


    他临了又补了一句,“单独送去给崔侍中一份……” 门下的人自然要先过目一遍,形式不可乱。


    佛子淡淡一笑,拂袖道,“若是从前,说完全不舍得似乎有些伪君子,可到了今天才知道,臣放不下的是什么……倘若你嫁了旁人,这相权拿着也没意思……” 他说着,慢慢走近她,俯身一挑眉,低声调侃道,“……搞不好,臣还会升起些报复心,从此疯魔,做个奸相。非要祸乱朝纲不可……”


    浮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躲开那道垂下来的视线想像了一下,曾经清风明月的佛子从此性情大变,颠倒黑白,扰乱圣听,成了朝堂上谗佞专权的妖孽之臣,过去的能耐全都用来以权谋私了,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也相信,佛子这等能臣若是不想做好人了,做个坏人他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要更为可怕。


    不过,浮玉知道,他不到最后那一步,断然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佛子志在必得,她不禁有些难为情,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执意至此,脸红着嗫嗫诺诺起来,“虽然这些话我听了很心悦,可还是不希望你冲动行事……能在一起固然好,可为了我委屈你的才能,我会问心有愧。你自请罢相之后只做我公主府上的人,恐怕,我要对不起父亲了……”


    想想也是,父亲一手扶植上来的大华能臣,不仅被她抢走睡之,甚至到最后连佛子本职都不做了,干干脆脆的要收拾包袱,以后往公主府述职去,这真是罪过罪过。


    大概父亲泉下有知,大概要活活气的要入她梦来。父亲当时只是希望她能嫁给佛子的义子宋洵,以此拉拢佛子,牵制稳住他,叫他依旧忠心扶持申帝,做朝堂的顶梁柱就可以。


    可她倒是好,真把佛子这个权臣拉拢过来了,甚至拉到了榻上,叫他乐不思权,从此要远离朝堂,什么都不管了。


    佛子听罢,不禁洋洋洒洒地笑了笑,“臣已经愧对先帝了,若是再不照顾好你,恐为尤甚……”


    浮玉心中涌起强烈的感动,“自请罢相,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走后,这朝堂由谁来管?”


    “大华人才济济,不缺臣一个。臣会令中书侍郎暂为代管,或使左右仆射共分相权,” 他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你无需多虑。”


    浮玉垂眸,反手握紧他的手指捏了捏,再次郑重道,“你可知道,一旦决定,或无回头之路,为了我放弃大好前程,值得吗?”


    她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不希望佛子走到最后一无所有。更何况他这样倨傲清高的一个人,骤然罢相而去,不管不顾,史官该如何写他,而后世万载又该如何评价他?


    她迷茫地望向他,不知道今生这样不管不顾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所有的一切做的对不对。


    秋深了,风中带着凉寒之意,她还没来得及换上厚些的外衫,只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颤栗,和他离的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叫她觉得有些依偎之意。


    佛子沉默片刻,神色一紧,低声道,“对错无妨,只要臣觉得值得,就好。”


    他此生就是为她而来,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错过,今生一定要纵情地爱一次。曾经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叫他悔恨终生,如今,他不会再选错了。


    既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又怎么能轻易放开?


    更何况,宋洵尚公主,本意就是为了报复他当年献策洛阳之变之事,又怎么会在婚后善待浮玉?一想到如此,他更不能放弃,紧紧拉着她的手,对着秋日的长空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叫他心安的了。


    ——————


    三日之后,英娘亲自来到宣徽殿拜访,内侍同传后,浮玉迎至门口,引英娘去屋里坐,笑道,“上次见皇嫂的时候就觉得身子有些圆润了,这才听说竟是有了身孕!看来,我马上就要做姑姑了。”


    英娘腼腆一笑,满面慈意道,“才三个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


    “诶,皇嫂吉人天相,当然是生得的。” 浮玉扶她靠在凭几上,又将热的煎茶推了过去,道,“你如今忌口的多,我这茶特意是用红枣煎的,枣多茶少,放心饮。”


    英娘温婉点头,“长公主有心了。还好宫中有你说说话,不然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卷纸,递了过去,道,“长公主上次委托我的事情,我叫家父查了查。”


    “哦?有什么结果?” 浮玉说着,缓缓展开那张纸,只见上头一排排写着隐太子府邸所有人的名字,这些人基本上全都被赶尽杀绝了。


    “公主所提的那个叫\''李丹芙\''的女子,在宗正寺并没有查到……” 英娘轻轻说了一句。


    浮玉眉间隐隐约约失望下去,难道她猜的不对了?可若不是隐太子的后人,为何还会去祭拜呢?难道,她连祭拜的时候用的都是化名?


    英娘见公主愁眉不展,随后又道,“家父翻阅宗正寺内大大小小的宗谱,都没有查到隐太子有这样一个女儿。不过……”


    “不过怎样?” 浮玉抬起眼。


    英娘低声道,“家父问了之前告老还乡的那位老宗正卿,也就是他顶替的那位,想不到,发现了些东西。” 说罢,她悄悄递给浮玉另一张纸。


    浮玉展开一看,倒吸一口气,脱口而出,“外室……之女?”


    英娘点点头说正是,“那位老宗正卿说,隐太子曾豢养外室女,在外有一子,有人说那是隐太子的亲生女,可还有人说,那是那个外室女之前所生之子。因为这外室女不明不白,又没有正式名分,所以不得入宗谱,也就一直没有记录了。”


    抬头,才发现抱袖而来的却不是白令史,佛子见此人有点眼生,不由得疑惑几分。


    然后听对方赶紧歉意地紧张道,“佛子……在下是省中新来的主事……今日是五月初三,大部分人都去永阳公主的花宴了……所以,人手不够……您看这……”


    蕴空哦了声,一忙起来,倒忘了越浮玉那回事了,于是点着头复道,“也对。今日公主行宴……这样吧,你将此事交由陈舍人去办。”


    那头却蔫了声,窘色上头,只听蚊子似的应道,“陈舍人家的郎君收了双份帖子,所以他也一同陪着去了。”


    蕴空合上书笺,这倒是可笑了。


    找谁谁不在,叫谁谁不应。还怎么干活?


    大师冷了脸,把笔往桌上一放,望着空空阔阔的中书省颇为无奈,偏头又问了几个人,才知道要么是人家本人被邀请了去,要么就是与自家儿子一同赴宴。


    抬眼看过去,案桌落落寥寥,只有几个内侍埋头打扫着。


    屋外晚春明媚,穿堂风一过,幔帐浮动,此处和荒院似乎没什么两样。


    明明是她的花宴,却将他手底下的人零零散散地请走,叫他今日就算想忘我地忙碌,也无法集中心绪投入于事务中。


    不得不说,她有时候可真是会气人得很,专挑七寸下手,叫人无可奈何。


    风吹帐满,帐后似乎有人影,蕴空忽然想起那夜的不可言之事,月光盈盈,他拉着她的手穿过正堂……那日她也是躲在那个地方!


    “谁在那!?” 他不由得脱口而出,声音荡然在大殿,有隐约的回声。


    探身仔细望着,才在幔帐撩开的时候,发现原来只是上了年岁的老主书,在后头虚寐着眼偷懒眯觉。


    他慢慢松了口气似的,然后长叹一声,全身朝凭几靠过去,扶额不语。


    一旁侍奉的年轻主事,见大师脸上隐约有失望之色,不明所以,殷切道,“要不然在下现在就将白令史叫回来!”


    他只是抬手说不必了,静默一阵子,与那人吩咐几句,然后自行卷起一桌子的文书,往尚书省去了。


    自南边建福门出,顺着旧皇城的城根继续走,再自延喜门入,至长乐门下就到了尚书省。


    六部照旧例留在太极宫办事,而中书门下两省皆为皇帝内侍,所以在陛下迁大明宫之时,也一并跟了过去。


    蕴空很久没来这边了,走在长街甬道上,杨柳依依,竟生出一种怀古伤情的错觉。


    大概是春逝总叫人有点惆怅,一向忙碌的六部也显得有点无趣。


    大师负手握着一沓案牍踏入殿中省,迎头就撞见了窦楦。


    “房六?你怎么来了?”


    窦楦正握着上谏抓头冥想,见门口有人,竟然是破天荒的来客,扯声问道,“你没去公主的花宴吗?”


    蕴空四下看过去,六部的官员井井有条,倒是还有人做事,于是收回目光悠道,“我凑那个热闹作甚,年轻人的玩乐罢了。” 说着,将案牍交给他,道,“这几卷你看看,然后依着办就是,陛下也得看过了。”


    窦楦长吁,“你这不忙的,倒没兴趣;我这想去的,却也没空。”


    蕴空疑声,“如何?你也被邀请了?”


    他不记得窦楦家还有适龄的郎君可做越浮玉的驸马,难不成他也有她的花笺?


    窦楦却道,“公主不是请了我们三个都去吗?大概是作上宾观礼已助兴。我与崔侍郎都有,你难道没有吗?”


    蕴空怔了又怔,滞声片刻,终于在窦楦疑惑的注视下,慢慢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请柬……宋洵也得一张。我的确也得了。”


    窦楦瞥眼瞧他,似笑非笑地挪揄道,“公主不请你,倒也不是不可能。你这整日不言笑的,去了也叫人扫兴。”


    蕴空揽袖几分,目中有倨傲之意,淡漠地反问道,“何出此言?你我曾经少时不也是于酒肆对饮,击剑与歌。”


    她的确是没请他,可原因自是因着其他,而非什么“不言笑”。


    再说自己没有请柬这事情,也实在说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好像真的有点什么。


    更何况,他们哪里知道,他蕴空压根是没兴趣去呢。不过是闹哄哄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不斗鸡走狗,也不过是射鸭比剑,再不济,对峙双陆,弹琵琶看看舞什么的。


    少年人么,一个个都如虎如狼的,芝兰玉树下无非是想争夺公主的芳心,做天子女婿,也是凑一起热闹一番。


    这些事情,他早就过了年纪了。孩子们图个新鲜,他就算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蕴空不屑地淡淡一笑,转头看向门外的好天气,想,自己果然是没那个兴趣的。


    禁中,正是花天锦地时。


    浮玉排场不小,早早地为这场宴事选在了太液池边,望仙台旁。


    公主坐于台上首的位置,御前打了稀稀落落的珠帘,玉屏在一旁半掩着,薄薄的帷帐挂在上头。


    两侧各有宫人五位随时侍奉,白樱幼蓉伴其左右,皆微微含笑着,朝台下鱼贯而来的行礼的仕族子弟垂首回礼。


    浮玉盛装坐于软垫上,一一朝向她拜见的人点头致意。至时,宾客入席,齐齐看向她,又是鞠袖一礼。今日参宴者除了女眷,便是受邀请的朝臣携自家郎君前来赴宴,其意不言自明。


    她抬袖,吩咐开宴,然后美酒甜果流水似的端了上来,她朝下头道,“今日花宴,设于太液池旁,春和景明,风光正好。还望诸位尽兴而归,莫要拘于礼数。”


    众人皆谢过。


    起初还坐在案几旁有些拘着,过了一阵,随着琵琶丝竹之声渐起,越发有了自在之意,于是也觥筹交错,言笑大开起来。


    有末座者好酒,几杯下肚后,起初脸色有些上头,没一会儿便有些沉醉,揪着一旁的好友笑道,“你瞧你,后悔早娶了是不是。有没儿子,来这做甚?”


    那人显然是他的同僚,拍着他肩笑道,“关你甚事。公主是风雅之人,宴席也是风雅的。我附庸风雅,不行吗?”


    “你瞧吴三这嘴!该叫佛子给他升个谏官……”


    话音刚落,忽然旁边有风掠过,那人回头一看,吓得大梦初醒似的,眼神也清明了,哆哆嗦嗦地揽袖长揖,磕巴道,“房房佛子……您怎么也来了。在下惶、惶恐……还以为您忙于事务……”


    另外几位闻声一看,在那端坐着的人,不是大师蕴空,还能是谁?


    转过头面色大惊,纷纷鞠袖垂首,“ 不知佛子何时来的?方才真是……失了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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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周三肥章评论领红包哦~


    另外第六章 开始防dao,比例60%,48小时。感谢支持正版。


    第26章


    只听佛子扬声嗳——了一下, 摆摆手道, “今日只有宾客,而无僚属,诸位莫要因房某的到来而拘束。这里并非中书省, 你我又皆为永阳公主的客,不必礼节繁重。”


    那头忽然有叫好的声音,原是方才伎人舞毕, 想来定是精彩至极。蕴空颔首, 亦微笑着随着旁人击掌, 称“好”, 大有随遇而安的意思。


    几位书令主事闻声, 这才敢抬头虚看向大师, 见他抬广袖自行斟酒饮之,又抬头认真观宴, 颇有几分欲久坐于此的想法,实在与他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大相庭径。


    有殷切者复礼,道,“佛子乃国宰, 怎可做末座?在下实在是忧心, 不如佛子移步,去上坐观赏吧!”


    那几个人一听,连忙应和起来,说正是正是,纷纷要唤来内侍为大师换座。


    蕴空却淡淡地推辞掉了, “今日算房某迟了,此时再换座,怕是要惊了公主仪驾,更扫了旁人的兴致。房这个位置刚好,都看得到,诸位归座吧。”


    说什么忧心?恐怕是他坐在这里,叫他们不敢尽兴吧。


    其实他倒也不是不分场合的人。中书省里他一向严苛于人,可出了殿,自然也不会手伸得那样长。更何况,那几位都是年轻人,刚及弱冠的模样,何必和他们在此时较真。


    说起来他为何来,不过是替窦楦过来撑撑场面。窦尚书是大忙人,不得空赴贵主宴席,他只是替好友跑一趟而已,说到底也是公事。


    虽然……他叫窦楦交出来他那份请柬的时候的确花了不少功夫,也费了点口舌,不过门口的内侍不大识字,好在认得他蕴空这张脸,也没多想就赶紧请他入内了。


    蕴空微微伸着脖子,放眼去寻崔侍中的影子,可惜人多,实在看不见。不过此宴还真是热闹,满目绯青银绿,皆是达官子弟,有好几位眼熟的青年郎君都在其中,其父皆是三省的朝臣,大概是一同被邀请而来的。


    想要融入年轻人的局,就要学会变通,这时候就不必做什么侃然正色的样子,免得不合时宜。


    他想到这,忽然觉得参加她的花宴也没什么难。年轻人多怎么了,他又不是没年轻过。要通权达变,要顺天应时,这和做官一个道理。


    所以蕴空暗暗对自己点头,抒怀一笑,又看向台中的舞者,然后击掌称赞“甚美”,对一旁的僚属聊侃起来,“那想必是羯鼓吧?乃八音之首。记得这一曲《柘枝》,出自西域石国,昭武九国是前朝事了。柘枝初出鼓声招,回雪飘飖转蓬舞。公主竟请来了柘枝伎,难得,难得。”


    也不知今日怎么了,佛子似乎话有点多,不过也随和不少。虽然是闲聊,可内容之一二还如平日给他们评古论今似的,有几分传业解惑的味道。


    几人面面相觑,又不好多言,只得连连陪笑,称佛子博学广闻,可肚子里又没那么多东西,一时间接不上话,只好请佛子品尝佳果。


    大师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宴会上的攀今掉古已经过时,孩子们早就没那个耐心研习史书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平之世里,这种花宴上写诗斗文才是该做的,要不然,就是偷偷议论如何与公主攀谈几句话,以窥天姿。


    可蕴空不了解,依旧按自己的性子正襟危坐于末座,腰身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宛如冬松。深绯色的襕衫朝服还没来得及换,坐在这里倒显得更亮眼。


    有去了趟厕床返宴的人,从末尾溜回席中,瞥见末座的蕴空,大吃一惊,纷纷鞠袖恭敬,探声问,“佛子也来了?为何坐于此处?我等心惶啊……”


    几个人一行礼,引得旁人也侧目过来,见果真是大师大驾光临,哪里还敢坐得住,三三两两地都溜到末座那头,毕恭毕敬地招呼去了。


    人头攒动得太多,台上的人就看得一清二楚。


    珠帘后,浮玉皱眉不解,偏头问道,“那边何事?为何有些骚乱?叫人去看看。”


    她今日梳了双环望仙髻,又插了对簪、对钗,鬓边斜插花胜,髻中戴了小花轴。


    簪钗是金银或玉制的,双环髻又繁琐,所以更显得她脖子修长,顶着满头沉甸甸的繁错的美丽,连侧头说话的时候都需要小心翼翼,整个身子微微倾过去,视之更为典雅从容。


    视线放过去,见人群中有一人颇为醒目,她扬眉疑惑,虽然看不清脸,但窥身姿倒是不错,潇潇然有魏晋之遗风。


    她微微轻颔首,道,“人群中那人是谁?将他叫过来,给我瞧瞧。”


    幼蓉还未迈出步子,就有内侍垂身走上前来,报,“公主,佛子来了。”


    她正预备饮茶,听了之后有些错愕,“哦?他怎么来啦?” ,这倒是没想到,再仔细看过去,待那人转过脸来,才发现真的是他。


    内侍敏锐,闻声不对,复多嘴道,“不是公主邀请佛子的吗?”


    她内心雀跃地轻笑,她当然是没请他。至于大师是怎么进来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该给脸面的时候还是要给的,她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就算他三番五次地婉拒,可她还是要留他几分尊严的。


    浮玉引袖遮唇,忍着笑意吩咐道,“哦,对。看我的记性。不错,我是请了他。去,叫人添案加席,快快将大师请于上座。”


    偷偷来了,又不敢坐得近些,这姓房的惯是意外的纯良。她方才正觉宴席乏味,诗作墨宝收了不少,却无一人入眼。此时他却来了,像是知道她无聊了似的,刚好来解这乏味。


    公主来了兴致,眼神也明亮起来,微微笑着等。


    蕴空在末座那头推三阻四地和众人客套一番,最后终于抵挡不住,在旁人的殷切注视和簇拥下,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台上的珠帘已经打起来,她居高临下,长睫垂视地瞧他,笑嘻嘻道,“佛子还真的来了呀?我以为中书省忙得很……”


    荒谬!他的人都被她叫走了,全在此寻欢作乐,就剩他一个人在那边如何做事?她明知道的……


    不满归不满,这种时候还是要忍。


    蕴空缓缓环臂对袖,对着上头再三行礼,从容敬声道,“回公主,臣忙完了,也就赶来了。多谢公主赐座。”


    她扬手一挥叫人为大师添茶汤,道,“少放些盐,佛子口味清淡,不喜欢太浓的。” 说完,又继续看着他,忍不住笑道,“今日我不过是凑一局热闹,也看看有无合心之人。正愁着人选,佛子既然也来了,我也放心了。”


    蕴空抬头看她,才看清她今日画了横云眉,又贴花钿,点面靥,妃色唇,依旧是一如既往的不爱敷太厚的粉,却觉其人艳妩动人,竟叫他有些没认出来。


    回过神来,听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话里有话,蕴空心里惊惧,忙长鞠一礼,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赶紧俯身道,“多谢公主赐茶,臣就不扰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这么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择言地说些引人误会的话,实在叫人紧张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觉什么,他觉出越浮玉的眼神不对劲,赶紧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当众钦点了他似的。


    那慌乱之色浮玉全数看在眼里,却也不急。下头的歌舞正盛,她却只是用余光瞧他。就算只能看见个虚晃的身影,依旧觉得他如此出众。


    弘文馆里近看久了,今日不远不近地一望,竟也觉得他英正得很。这样的人物,若不快点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亲去求个赐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强取豪夺,他愿意吗?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诩风骨,真要是强扭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间歇处,有几位郎君上前,说要为公主献诗几首。


    她隔着珠帘望过去,却也不认识这些人,经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蕴空口中那位宁侍郎的儿子。


    她欣然说准了,叫他们都走近些。见宁家郎君此人模样还算清俊,只是有些文弱。


    的确是个好青年,以后也会有作为,只不过她希望这些年轻人的作为是自己博来的,而不是企图靠着一个驸马都尉的身份。


    更何况,大华尚武,倒不是说要多么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气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为上,轻策骏马,英姿烁烁的更佳。


    其实她对那些辞藻华丽的诗已经没了兴趣,上辈子里,记得宋洵就写过一些,他是个才子不错,写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还是负心郎一个。


    一番想法之后,诸家郎君已经诗毕,正爱慕地等着她品评。


    等到她被再三问了,才意识到自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古人诗,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复之词,什么“妍丽”,“芙蓉”,“秋水”……吟咏多了,只觉得有些俗气,更是过耳就忘。


    其实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着下头那群人忽然有些无助,于是微微侧身,习惯性地寻求蕴空,尴尬地委婉道,“本宫觉得……写得好。佛子认为呢?”


    ———————————


    蕴空被点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态和弘文馆的时候没两样。


    只不过,那时候她总是盯着他的脸走神,眼下这种相看的时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去了。


    于是大师出言了,道,“臣与公主意见相同。郎君辞趣华美,皆是不错的句子。”


    然后这样的话又说了几次,基本上几位郎君的每首诗都是公主说“好”,再由佛子替她一一点评。她每说一个字,又看向蕴空,等他再说。


    本来是公主相看,大师说的话比她都多。


    不过,能换来贵主一个“好”字,得见丽容,此行也就无憾了。日后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来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无趣,除了文乐,亦准备了武事。见座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于是叫人赶紧撤了台子和席子,又搬来了投壶,箭靶和剑器。


    “幼蓉,”她侧头唤了一句,“叫人预备击鼓传花,如此更热闹些。”


    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要从那三样中选一个来做。


    这样一来,宾客皆又来了兴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观看好戏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华的人还是更喜欢雄健之风,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着几分崇士的态度。


    下头是热闹了,可她在台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软垫垫于凭几,借力闭目休息几分。


    没一会儿,白樱忽然低声唤了她几句,再睁眼时,忽然面前的案几上躺着两个皮影,镂空雕刻的脸格外精致,赤青紫黄的,看服饰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


    她诶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举着一个捏着小木棍转看,笑道,“灯影戏?哪来的?”


    白樱犹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内侍送上来的。” 说完,她将视线挪到左席人群中,浮玉顺着看过去,见宋洵一袭月白,朝她浅浅笑着,然后长揖一拜,却也不上前。


    民间的小玩意她见得少听得多,却没拥有过。灯影戏她就看过一两次,很是喜欢。可惜那东西很难弄到,今日忽然得两个,她不能不说,是喜欢的。


    宋洵倒会投其所好,小小礼物,倒是比诗词歌赋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实在是堵心,浮玉看了又看,淡淡朝他点头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击鼓咚咚咚地敲了起来,一个花彩球从末座一直传了过来,鼓声不停,没人敢留着,传到自己这,然后像烫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给旁边的人。


    酒兴助阵,鼓声催人,传来传去便成了扔,闹哄哄地从这头扔给那头,又被那人扔了过来,还不忘喊了句“露两手——”。


    蕴空见众人越发闲散失了规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睁睁看着他们胡来,却又没法说什么。放眼席中,这群仕家子弟中就没有一个能端方坐着的人,其性还虚浮,也尚且沉不住气。他觉得还不错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内侍见大师不快,于是上前为大师斟酒,却被他挥手止住,说不必添了。


    蕴空饮酒不多,也会节制酒量,没人知道大师到底酒底几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动也不参加,起初还跟著称好,过了些时候,亦觉得有些杂乱,于是又作壁上观,看他们热闹。


    浮玉这点上和他倒是颇为相似。她虽爱热闹,可喜欢的是看旁人热闹。她最爱高座一处,俯瞰人间胜景似的,却不踏入其中,只做观赏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们一起,她也招架不来。


    所以这两个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个正襟危坐着冷眼看着人家投壶,一个歪歪地靠在凭几上吹小风,还时不时偷看几眼。


    一个是主,一个上宾,双双离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浮玉只能无聊地等着宴席结束,并祈求着他千万别提前走掉。毕竟,弘文馆那边,他还真的再也没去了。


    公主正撑头昏昏欲睡,忽听台下一片鼎沸,时而惊坐起,四下看过去,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她顺势也转头去看,只见那花球不知道被谁一不小心扔进了大师的怀里,而蕴空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这下可太精彩了。


    浮玉慢慢坐正,探头看向蕴空,关切道,“佛子一向不爱这些事情,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佛子选投壶好,还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着了,还是撑了太久的头留下的印子,只见脸颊上有浅浅的彤色,说话的时候还带了点娇媚。可惜,嘴里的话还是在针对他。


    蕴空望着她看好戏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胜惶恐……容臣先行……”


    谁知退席二字还未说出口,忽然那头引来人潮怂恿,也不知是哪几户的武家郎君朝这边叫起好来,纷纷嚷着要看。


    蕴空是文官,除了投壶,另外两样定是做不来的。


    大师投壶,难得一见,而且这事情仿佛比见公主还要叫人兴奋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朝臣见他,多是在忙于公务,连吃饭都甚少见到,更不用说投壶这种玩乐了。


    况且大师不苟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势得了机会看点别的,能不叫人翘首以待吗。这就好比你将一人看得宛如饮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会觉得无比的新奇。


    “佛子,宾客热情难拒,莫要我为难啊。” 浮玉无奈地看向他,仿佛也无计可施。


    蕴空抬头,见她目光烁烁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话里有话,分明在说,''若是不想也行,从了我,一切好说''之类的威胁。


    他五指连忙在袖里收紧,抬手鞠礼,对着她的背影弯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圆,佛子待她的背影隐没在宫门尽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负手仰头凝视片刻,惊觉手心方才竟然汗湿了大半。


    他当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长揖,仿佛被逼到绝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她抿唇看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这宴席的场面不大也不小,虽然蕴空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做投壶这种事情,怕还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担忧起来。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准怎么办,岂不是丢大脸了?话又说回来,他会投壶吗?那群武官不羁的很,若是当众嘲笑,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觉得自己失败,他就算冒着在众臣面前丢脸的危险,也不愿意屈服于她的裙下吗?难道对于他来说,她就真的如洪水猛兽,不可亲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壶的又不是她,可她比蕴空还要紧张。


    正想着,见侧道上有乐伎抱琴徐徐而来,朝她屈身一礼后,自行坐于台下一处调音。


    公主与一众人皆迷惑不已,然后见换了缺挎青袍的蕴空负手握剑而来,轻衣便鞋,这架势显然不是要投壶。


    只见他立于台下朝四下致意,无谓地淡笑一下,对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以拙剑献于主。望诸位莫要笑话。”


    谁能想到这手不能杀鸡的大师竟要今日舞剑。他还未惶恐,倒是叫越浮玉和一众朝臣惶恐了。


    作者有话说:


    告诫自己别写大人,别写。因为唐朝的“大人”就是叫对方“爸爸”,类似的还有“哥哥”,也有爸爸的意思。


    所以有的电视剧里满篇大人,会有点尴尬。


    比如,“元芳,你怎么看?”


    “大人,此事必有蹊跷。”


    狄仁杰:嗯?我只是问问他怎么想,他却管我叫爸爸……


    第27章


    也不知是肩上的伤口疼的太过凛冽, 还是方才一场惊变实在叫人胆战心惊,总之她没了谈情说爱的心思,就连思绪也清明起来。


    她斜于卧榻上, 半露左肩,宫人按照太医令的指示将捣成糊状的草药涂抹于箭伤处,手势已是极轻, 可公主细皮嫩肉, 一碰又有细密的血丝渗出来。宫人端着药盏比她还惊慌,战战兢兢地轻声道贵主恕罪。


    大师立于屏外,还不走, 固执地等候召见。


    浮玉一声不吭, 屏风上宽大的身影倒映在眼里, 对她似乎形成了围拱之势。


    人有时候很奇怪,偏在对方靠近的时候, 又想避开。


    她想起来一句话, “近乡情更怯”, 大概和这种心情是一个道理。


    伤口不是不疼, 只是她咬着牙也不想哭号一声,不叫他知道半点她的伤势和情况。大概她的全部脸面都在这里了, 如果展现伤口才能换来对方的怜悯和爱,那她以后还要不停的受伤吗?


    她不是那种分不清大事小事的人。平日里若是有无关紧要的小病小痛, 她也许还会藉机对他下手。可今日之事不同, 有暗箭伤人,而且还是在内禁的庭院内, 足以见此人的大胆。


    可仔细想想, 大概这并非是预谋的,否则那一箭早就准确地置她于死地, 而并不是仅仅如现在这般,不深不浅地擦肩而过了。


    那人到底是谁?是谁这么厌恶她?一个人吗?还是很多人?难道是金吾卫里有奸细?


    当时遇袭的时候,只有宋九龄在她身边,不过他应该是个心性正直的孩子,只是机缘巧合的站在那。总之,她出事的时候,蕴空不在。不能不说,她那一刻多希望他立即出现,就如从前那次一样。


    记得那时候他说过,“有某在,不会有事。”,现在倒好,真的出事了,他人去哪了?从前说过的话,已经不算数了吗?


    多傻啊,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就算现在,他就那么立在屏外,也会觉得有他陪着是一种莫名的安心。


    白皙的肩头被湿了的帕子抹去血迹,帕子泡进黄铜盆里,水立刻就红了。宫人端盆绕屏走,她看见宫人停在屏后对大师行礼,身影错落,然后大师止住宫人,仿佛在低语什么。


    宫人离去,蕴空立即拂袖转身,长身一揖,恳切进言,“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公主容臣觐见!”


    她从未听过他这种语气,仿佛不叫他今日见一面,他就要把地站穿了似的。也不知父亲如何捱过那些个朝参日的,那样多的朝臣,动不动就举着芴板热心苦口,如何受的了。


    浮玉见状,张嘴支支吾吾起来,一时决定不下。


    见吗?是有点想见的;可是也不太想见,她以前太拿他当靠山,当依赖,可是关键时候,谁又一定能靠得住呢。


    更何况,见或不见,权力怎么能在他?


    她见那头身形一动,大概又要讲话,她怕他再说什么肺腑之言,连忙哼哼唧唧地隔空道,“佛子若有什么事,还是隔屏讲吧。我着实不大舒服,就不起身了。”


    他闻声抬头,见纱屏后公主身姿柔绰地撑于榻上,还是有气力说话的。


    两人其实也就不到十步的距离,无需内侍来回传话,彼此都能听见。她话毕,观望了一会儿,只听蕴空静了片刻,然后道,“还请公主并退左右,否则臣没法说。”


    大师声音虽然轻柔,但很是冷峻,口气中有不容拒绝的意思。


    浮玉身边的宫人内侍跟着她享受惯了,对这样的严苛的命令也是怕几分的。仆随主意,公主平日就对佛子偶尔触头,这些做下使的,比她更甚。


    更何况,佛子是国宰,话一出口就是言重九鼎,谁都知道此事闹的不小,所以公主还没准,宫人和内侍都有了要退下的意思。


    浮玉见他们揣手缩头,直往后搓步子,很是动怒,道,“谁让你们走了!”


    话音刚落,有一道绯影绕了进来,替她沉声下令:“都退下。此事事关宫危,若有偷听者,莫怪在下以奸细论之,必报于上。”


    蕴空忽然闯了进来,立在榻前,颔首叫闲杂人等速速散去。望仙阁的总给使见状,不敢耽搁,连忙带人退了个干净,又顺手把大门关上了,大有绝对两耳不闻的意思。


    人一走,就安静了,那半碗药糊放在小案桌上,散发出青苦的味道。


    望仙阁不是正南面,外头阳光不能全照进来,只是隔着细细的直棂窗勉强洒进来点光亮。好在掌烛使将点燃的青烛留在榻旁,明明灭灭地照亮了她的脸。


    蕴空转身垂视下来的时候,才在昏黄的烛火下,发现她的左肩依旧暧昧地袒露着,白皙娇柔的一片肌肤上,有一道箭痕,看了叫人不忍。


    他忽觉唐突,一时间视线无所放,于是立在那,虚垂着眼只瞧到她的衫角,缓缓道,“臣见铜盆中血染于水,不知公主伤势如何了?”


    他听见她笑了起来,然后浮玉慢慢抬起眼皮,半撑着头仰看向他,有些半嘲半讥之意,道,“你方才不是问过太医令了?又来问我做什么。”


    蕴空被呛了声,觉得自己这话是问的蠢了,然后他听她冷声继续道,“我好的很,不过就是差点死了。不劳佛子费心。”


    他听出了她刻意制造的距离感,很是诧异,不由得轻皱眉头有些担忧。难道是冷箭的事情将她吓坏了?毕竟她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如今重蹈覆辙之事再次发生,受惊也不是不可能。


    出事前,他换回衣衫后一个人回了案几,却见她人没了踪影,宾客也少了大半,问过内侍才知道,大多去了箭场观看。他没太多想,自己坐回案旁休息。谁想过一阵子,忽闻有人叫喊,正不解时,见奔走之人神色惊慌,自箭场而来,然后才得知她中箭的事情。


    得知她无性命之忧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终于才冷静下来,叫人立即先封锁消息,切勿惊扰陛下和太多宫中人,然后令宫中金吾卫仔细搜查。


    其实,他是很担心她的。


    正因为知道她少时于洛阳曾遭遇兵变的乱箭,大概会叫她回想起噩梦似的经历,所以他才急急赶来询问。


    只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甚至没有丝毫寻求慰藉的意思。


    他本已经做好了今日拿出些时间劝慰贵主的准备,谁知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在榻上冷冷呆着,仿佛不为所动。


    蕴空有些忧虑,双手虚在广袖中探身问道,“太医令的药,可管用?宫人是否已经敷好?臣记得公主有旧伤,是否还是以前的位置?”


    她抬起双目清清,那不淡不浓的妆容在朦胧的光亮下更添冷艳,公事公办道,“佛子驱走我的下人,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事情的吗?若无什么要紧事,还请回吧。”


    他闻言大惊。他知道她心情不佳,可也不该对他是这种态度……其声如冰,其容如霜。


    这是要赶他走?可是她平日里,不是很需要自己的吗?如今做这江水两相隔的势头,究竟何意?就算他叫她不要冲动,又婉拒了她的痴缠,可是总要有些师生情谊在吧?


    这般突然的割席之举,实在伤人呐……


    蕴空见她迟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颇有些尴尬,低头见那半碗药糊还放在那,显然是没有用完。他等了片刻,于是弯身张开手拿起药碗,用小木片一下一下地搅拌,对她道,“还是臣替公主继续上药吧。今日的事,臣会慢慢说给公主听的……”


    说着,他跪坐于榻旁的垫子上,抬手就要给她敷药。


    谁知那秀圆的肩头轻轻一躲,烛火下她皱眉反盯着他,仿佛在看什么怪异似的,道,“你要干什么。”


    蕴空朝她肩头颔首,道,“公主伤口渗血不断,若不继续上药,怕是不好愈合。留了疤,公主该不快了。”


    她听后不为所动,像个小动物似的依旧执拗地躲着,只听她淡淡道,“又不是没有留过疤,我还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吗?”


    这就是她的不同了。旁人女孩子总会在意这一道痕,那一道痕的,可是她却不是。明明在陛下的公主中,生得最是绝色,可偏偏不那么上心这些事情。


    大概还是那件旧事叫她换了心态,所以在这方面比别人都要对自己心肠冷硬些。


    蕴空的手执着小木片停住,那上头的药糊滴滴答答地掉回碗里,他望着她的肩头那血丝又涌了出来,这么半天都未结痂,实在不好。可这个时候,她偏偏又不懂事地和他倔强脾气来。


    “臣有经验。从前也为你上过药,手法比宫人熟悉的多。” 他说着就上前跪行半步,整个半身屈于榻前,几乎掩盖住了她,然后不由分说地将药糊涂在那伤口上。


    浮玉红了脸,可气地瞪着他,挣扎地说男女授受不亲,“佛子忘了么!弘文馆的时候,少师常教导于我。现在又干什么。”


    蕴空轻笑一声,他发现她惯回拿他的话反驳自己,一边手底下轻车熟路地继续涂药,一边答曰,“臣现在是医者,公主是病人。再说了,公主此处的新伤,离旧伤不远,都是一块地方,臣又不是没见过……”


    说的也是,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在烛光下给她上药包扎的。


    他答得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


    她听后沉默起来,宁九龄也不多话,依旧站在她一旁守着,日头照在他的褝头上,似乎闷出了细汗,将他的鬓角打得濡湿。


    她瞧他的样子竟觉得痴傻,也不知道佛子看自己是不是也这般心思,仿佛一眼看透,任凭拿捏。


    浮玉平视前方,看一群人拉弓架箭,然后嗖的一声直直飞了出去,正中靶心。


    在叫此起彼伏的好声中,她忽然对宁九龄道,“宁卿,你很像一个人呐。”


    她转头看向一脸茫然的宁九龄,笑道,“你很像本宫喜欢的的一个人。”


    她听得怔怔,终于不再乱动,藉着光线看蕴空近在咫尺的眉眼,鼻挺目刻,十分专注,只要往前偷袭一步,就可以亲到他的脸了。


    浮玉愣忪道,“所以,这才是你拒绝我的原因吗?因为看过了,所以觉得没什么吸引力了?”


    他眉头轻皱,有点不懂,于是也不说话,只让沉默蔓延在他们之间。其实,拒绝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国宰娶公主这种事情历朝历代是没有的,因为帝王绝对不可能允许外戚有任何摄政或结盟的可能。


    不过,她方才说的这一条,倒是莫名其妙的……


    这个年岁的女孩的心思难以捉摸,也不知道你的那句话就伤了她了,然后就变成今天这般奇怪。


    其实她习惯性地依赖些自己,也不是不可以,从前不是一直也都这样过来了。


    陛下当年擒隐太子于洛阳道,然后直接一路兵变杀到长安。全府上下早就提前迁徙,谁想就漏了她。兵变的那日正碰上她和奶妈从哪个郊野地里玩回来。府前残兵一片,奶妈当场被乱箭射死,直接在她眼前毙命。


    他当时与明远将军负责善后,有士卒瞧见了马车里的她,还以为是隐太子的女儿,搭了数支箭就射了过去。


    从洛阳护她去长安的路上,她喊饿,他带她去最好的饭庄;她睡不着,他带她去郊野没夜禁的地方看萤火虫。大明宫一朝换了主人,她目睹了整场祸事,回了长安也就成了陛下的掌上明珠。


    以前的她,多乖,还会知道“四海无闲田”这种句子,做不出来拿面饼擦切肉小刀这种荒唐事。只是后来陛下将她宠坏了,要什么有什么。前阵子她居然连当朝大师都想收为己有,实在叫他惊吓不已。


    他见她终于安静地侧卧下来,允他好好上药,终于叹口气,淡淡道,“公主任性之举,臣不依,公主就指着臣,说臣没有心,这是个什么道理?其实公主曾经还是很依赖臣的,也听臣的话,信任臣。臣不知道怎么了,不过是想好心劝诫公主稳妥些,为何闹到如今的地步呢?”


    浮玉觉得肩头凉凉的,方才那阵火辣辣的痛意也减淡不少。蕴空的手势很轻柔,别看是个男人,细心起来比宫人还要伺候的好,难怪能做得了大师,胆大心细,就该如此。


    他见她不说话,继续道,“金吾卫将灌木查了个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大概不该是刺客之类的。” 他顿了顿,“至于射伤公主的那支箭……倒不是外头带进来的,而是箭场上极为普通的箭。此人应该力气不是很大,弓大概拉得不满,所以箭只是擦伤了公主的肩。幸亏如此啊。”


    上完了药,他将药碗放到一旁的木案上,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不远处的小桌上放着两个物件,很是眼熟,仔细一看,不由得念道,“灯影戏?”


    浮玉寻声看过去,见宋洵送她的两个小皮影不知道被谁也拿进来了,她哦了一声,别开脸心虚道,“今天有人送的,我瞧着还挺有意思的,就收下了。”


    第28章


    蕴空听后默然, 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声嗯, 转而继续问道,“公主今日可得罪了什么人?尤其是女子。”


    她很诧异,左思右想才想起来周英娘的事, 于是与蕴空这般说了,又颇为委屈地替自己辩解几句,“我知道那日情绪不佳, 所以在父亲母亲见九兄和她的那日, 与她都说开了。她应该不会这般记仇吧?”


    蕴空冥思片刻, 却也拿捏不准, 他见公主自行担忧地看向他, 于是淡淡道, “此事也许没那么简单。公主的性情谁都是知道的,若因此事而起了杀意, 未免小题大做了。”


    浮玉不大明白,进而问道,“你为何确认行刺者是个女子?”


    蕴空却摇了摇头,神色深远起来, “行刺者应为女子不错, 因为臣发现箭上…似乎有淡淡的脂粉味道。不过,”他顿了下,“是否有幕后之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说完瞥见她打了个寒颤,于是抬手将她的外衫拉好, 又拉过薄被轻轻盖住了肩头,叫她宽心,道,“臣会替公主查明此事。这几日,公主安心养病。若无旁的事情,就不要乱走了。”


    他这是提醒她别再闲来无事往中书省逛,虽然中书省属于殿中内省,可到底也不算内廷。她若是再三更半夜,大摇大摆地去找他,两人还能全身而退吗?


    公主挥挥手,却带了点无聊之意,“多谢佛子提醒。不过你放心,那地方没意思得很。请我去,我也不想再去了。”


    说是叫她安心养病,大概是让她别再乱制造他们的偶遇。他方才还在说为何不信任他了。她听了就可笑,难道这人是傻子吗,若不是信任他,为何她从前只往他那边扑?


    不过这事情是个转折点。她在明,刺客在暗,已经是很危险。除了自己警醒些,一心再依靠他有什么用?她鬼使神差地又回来了,不能还没抓到人又送了命吧。


    浮玉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蹙眉吸气,“……头疼。”


    大师以为是真的,闻声看过去,藉着灯火要左右检查一番,道,“大概是方才受了风,若是针灸会更好。”


    “不必。” 她一手拨开他端来的烛台,别过脸,脸上有冷淡之色,道,“佛子怎么做起太医令的事了?”


    他噎了声,眉头不由得轻轻一皱,似乎听出了几分嫌弃……蕴空只好说了句也罢,淡淡道,“既然公主需要休息了,臣也就不打扰了。微臣告退。”


    他徐徐往后退出一段距离,向她叉手一礼,然后自拇指缝隙中抬眼向她看去,只见公主不闻不问,熟视无睹,仿佛也没有半点再留的意思。


    他垂视而出,自宽广的殿中退出,桄榔——一声打开朱门的时候,外头有昏时的晚风阵阵,夹杂着几缕热灌进衫袍内。


    蕴空抬目远望,望仙台那头的宾客早已散尽。多少人抱幸而来,却空手而归,更有好事者想藉机进宫,结交权贵。可是,这其中有一人,目的与旁人不同。今日行刺失败,那人必定怒火中烧,来日不可不防……


    回过神来,听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话里有话,佛子心里惊惧,忙长鞠一礼,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赶紧俯身道,“多谢公主赐茶,臣就不扰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这么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择言地说些引人误会的话,实在叫人紧张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觉什么,他觉出越浮玉的眼神不对劲,赶紧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当众钦点了他似的。


    那慌乱之色浮玉全数看在眼里,却也不急。下头的歌舞正盛,她却只是用余光瞧他。就算只能看见个虚晃的身影,依旧觉得他如此出众。


    弘文馆里近看久了,今日不远不近地一望,竟也觉得他英正得很。这样的人物,若不快点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亲去求个赐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强取豪夺,他愿意吗?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诩风骨,真要是强扭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间歇处,有几位郎君上前,说要为公主献诗几首。


    她隔着珠帘望过去,却也不认识这些人,经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佛子口中那位宁侍郎的儿子。


    她欣然说准了,叫他们都走近些。见宁家郎君此人模样还算清俊,只是有些文弱。


    的确是个好青年,以后也会有作为,只不过她希望这些年轻人的作为是自己博来的,而不是企图靠着一个驸马都尉的身份。


    更何况,大华尚武,倒不是说要多么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气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为上,轻策骏马,英姿烁烁的更佳。


    其实她对那些辞藻华丽的诗已经没了兴趣,上辈子里,记得宋洵就写过一些,他是个才子不错,写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还是负心郎一个。


    一番想法之后,诸家郎君已经诗毕,正爱慕地等着她品评。


    等到她被再三问了,才意识到自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古人诗,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复之词,什么“妍丽”,“芙蓉”,“秋水”……吟咏多了,只觉得有些俗气,更是过耳就忘。


    其实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着下头那群人忽然有些无助,于是微微侧身,习惯性地寻求佛子,尴尬地委婉道,“本宫觉得……写得好。大师认为呢?”


    ———————————


    佛子被点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态和弘文馆的时候没两样。


    只不过,那时候她总是盯着他的脸走神,眼下这种相看的时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去了。


    于是佛子出言了,道,“臣与公主意见相同。郎君辞趣华美,皆是不错的句子。”


    然后这样的话又说了几次,基本上几位郎君的每首诗都是公主说“好”,再由大师替她一一点评。她每说一个字,又看向佛子,等他再说。


    本来是公主相看,佛子说的话比她都多。


    不过,能换来贵主一个“好”字,得见丽容,此行也就无憾了。日后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来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无趣,除了文乐,亦准备了武事。见座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于是叫人赶紧撤了台子和席子,又搬来了投壶,箭靶和剑器。


    “幼蓉,”她侧头唤了一句,“叫人预备击鼓传花,如此更热闹些。”


    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要从那三样中选一个来做。


    这样一来,宾客皆又来了兴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观看好戏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华的人还是更喜欢雄健之风,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着几分崇士的态度。


    下头是热闹了,可她在台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软垫垫于凭几,借力闭目休息几分。


    没一会儿,白樱忽然低声唤了她几句,再睁眼时,忽然面前的案几上躺着两个皮影,镂空雕刻的脸格外精致,赤青紫黄的,看服饰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


    她诶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举着一个捏着小木棍转看,笑道,“灯影戏?哪来的?”


    白樱犹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内侍送上来的。” 说完,她将视线挪到左席人群中,浮玉顺着看过去,见宋洵一袭月白,朝她浅浅笑着,然后长揖一拜,却也不上前。


    民间的小玩意她见得少听得多,却没拥有过。灯影戏她就看过一两次,很是喜欢。可惜那东西很难弄到,今日忽然得两个,她不能不说,是喜欢的。


    宋洵倒会投其所好,小小礼物,倒是比诗词歌赋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实在是堵心,浮玉看了又看,淡淡朝他点头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击鼓咚咚咚地敲了起来,一个花彩球从末座一直传了过来,鼓声不停,没人敢留着,传到自己这,然后像烫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给旁边的人。


    酒兴助阵,鼓声催人,传来传去便成了扔,闹哄哄地从这头扔给那头,又被那人扔了过来,还不忘喊了句“露两手——”。


    佛子见众人越发闲散失了规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睁睁看着他们胡来,却又没法说什么。放眼席中,这群仕家子弟中就没有一个能端方坐着的人,其性还虚浮,也尚且沉不住气。他觉得还不错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内侍见佛子不快,于是上前为佛子斟酒,却被他挥手止住,说不必添了。


    佛子饮酒不多,也会节制酒量,没人知道佛子到底酒底几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动也不参加,起初还跟著称好,过了些时候,亦觉得有些杂乱,于是又作壁上观,看他们热闹。


    浮玉这点上和他倒是颇为相似。她虽爱热闹,可喜欢的是看旁人热闹。她最爱高座一处,俯瞰人间胜景似的,却不踏入其中,只做观赏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们一起,她也招架不来。


    所以这两个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个正襟危坐着冷眼看着人家投壶,一个歪歪地靠在凭几上吹小风,还时不时偷看几眼。


    一个是主,一个上宾,双双离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浮玉只能无聊地等着宴席结束,并祈求着他千万别提前走掉。毕竟,弘文馆那边,他还真的再也没去了。


    公主正撑头昏昏欲睡,忽听台下一片鼎沸,时而惊坐起,四下看过去,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她顺势也转头去看,只见那花球不知道被谁一不小心扔进了佛子的怀里,而佛子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这下可太精彩了。


    浮玉慢慢坐正,探头看向佛子,关切道,“大师一向不爱这些事情,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大师选投壶好,还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着了,还是撑了太久的头留下的印子,只见脸颊上有浅浅的彤色,说话的时候还带了点娇媚。可惜,嘴里的话还是在针对他。


    佛子望着她看好戏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胜惶恐……容臣先行……”


    谁知退席二字还未说出口,忽然那头引来人潮怂恿,也不知是哪几户的武家郎君朝这边叫起好来,纷纷嚷着要看。


    佛子是文官,除了投壶,另外两样定是做不来的。


    佛子投壶,难得一见,而且这事情仿佛比见公主还要叫人兴奋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朝臣见他,多是在忙于公务,连吃饭都甚少见到,更不用说投壶这种玩乐了。


    况且佛子不苟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势得了机会看点别的,能不叫人翘首以待吗。这就好比你将一人看得宛如饮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会觉得无比的新奇。


    “大师,宾客热情难拒,莫要我为难啊。” 浮玉无奈地看向他,仿佛也无计可施。


    佛子抬头,见她目光烁烁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话里有话,分明在说,''若是不想也行,从了我,一切好说''之类的威胁。


    他当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长揖,仿佛被逼到绝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她抿唇看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这宴席的场面不大也不小,虽然佛子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做投壶这种事情,怕还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担忧起来。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准怎么办,岂不是丢大脸了?话又说回来,他会投壶吗?那群武官不羁的很,若是当众嘲笑,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觉得自己失败,他就算冒着在众臣面前丢脸的危险,也不愿意屈服于她的裙下吗?难道对于他来说,她就真的如洪水猛兽,不可亲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壶的又不是她,可她比佛子还要紧张。


    正想着,见侧道上有乐伎抱琴徐徐而来,朝她屈身一礼后,自行坐于台下一处调音。


    公主与一众人皆迷惑不已,然后见换了缺挎青袍的佛子负手握剑而来,轻衣便鞋,这架势显然不是要投壶。


    只见他立于台下朝四下致意,无谓地淡笑一下,对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以拙剑献于主。望诸位莫要笑话。”


    谁能想到这手不能杀鸡的佛子竟要今日舞剑。他还未惶恐,倒是叫越浮玉和一众朝臣惶恐了。


    只见佛子双手执剑朝台上一鞠礼,然后慢慢退于台中。


    待乐者拨起第一音,他忽然翻手转过剑柄与身前,剑指前方,大有对峙之感。他并非沙场的士卒,姿态不是以拚杀为主,更多是两位剑客之间对峙的时候的步子。


    曲子是《剑器》,青衫配古剑,腰间玉带缠。琴声愈快,他剑也舞得越繁杂,持剑一个回旋,衣摆哗啦啦地响着,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中只觉得他身影矫如蛟龙,动人心魄。


    浮玉看得痴了,她想到南山烛火,想到书剑零落,想到落花晓月月照人,想到任他乌兔走乾坤。尤其是在佛子回转翻身的时候,偶然露出圆领衫下白色中单衣,更引人遐想。


    青白二色最是清贵,三尺银剑冷如霜月,一切将其人衬得也越发气宇轩昂。满朝文武,谁抵的上他呢?


    不过,他居然还会剑?还这般惊座……到底他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听闻大师与晋国公、窦尚书等几位曾经随陛下驱马执剑,与突厥王对峙于五陇阪。”


    “哦,难怪。那就是了,大师会剑,也理所当然了啊。”


    她听着座下有人小声议论,没有说话,终于等到剑毕,座下皆大赞佛子英姿,她探手扶着白樱的手慢慢走下来,站在他的座位上亲自相迎,扬着嘴角,喜欢的不了,“大师辛苦。想不到大师能文能武,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还是有些喘息的,胸膛轻轻起伏,沉着声道,“臣也不是能武,不过是曾经学过招式二三。若是让臣上阵杀敌,怕是会惨败。”


    她想,所以武的不行,偏要拿文的和她兜兜转转吗?


    浮玉柔柔笑着,几乎快要黏上他,他下意识地半退一步,低声提醒她,“公主,这里耳目众多。”


    她笑着说是是是,“也好,等一会儿咱们去人少的地方细谈。”挥手,叫人搬上箭靶比箭,下头宴席重开,也就没人看这边了。


    然后她递过来一方帕子,公主亲赐汗巾,是要避讳些的。


    佛子皱眉,没有接,抬眼见她眸光流转,明媚四射,道,“公主相看这么久了,就没有合适的?如此阵仗,若是一无所获,可就太过浪费了。”


    她个头才过了他的肩,此时要抬头看他,“我也想按大师说的那般,寻个合心意的就好。可惜看来看去,我没一个喜欢的。你说怎么办?”


    他就知道如此,转头漫向四下的宾客,闲谈似的道,“如果公主执迷不悟,自然等不到柳暗花明后的风景。臣说过,公主孩子心重,做事情欠缺考虑……”


    他顿了顿,然后透彻地一语点破,“……公主有时候太冲动,这场花宴如此,对臣……也如此。”


    冲动?他又要拿那一套说辞给她洗脑了吗?明明人都来了,却还是不允许她靠近,到底什么意思。


    她对他的言辞有些不满,盯着他凉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为什么还说是我冲动。你别太过分,非要我求父亲旨意强要了你。”


    佛子本不想说的,见她气急,于是揽袖漠然道,“你当臣看不懂吗?公主一心求娶臣,全是一己私利。公主不想和亲乃人之常情,臣已经告诉公主最好的法子,可你偏不选,搞出这么大阵仗,将所有人都耍了一圈。敢问公主,今日可是认真要选人的?”


    她憋了口气,愣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你大胆!”


    “臣不敢。”


    他负手而立,轻呵一声,嘴角居然噙着一丝轻嘲,想,这是句句戳中她了。


    “臣本希望,公主在大典上不要出现,留在宣徽殿就好。突厥使臣和王公再了解我朝,也不知道诸位贵主具体事宜,多一个少一个无妨。现在倒好,满长安城都知道公主的花宴,大概过几日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本朝有一位很不同寻常的贵主。”


    她不解,见他那表情简直恨得牙痒,道,“知道了又如何?”


    他心想她还真是单纯,于是沉沉道,“你以为那些突厥人不会悄然提前到来?化作商人潜在市坊中打探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他都想好了,只要筛选一下宾客中女眷的名单即可,会射箭,喜欢西域香料的人,应该不多。


    望仙阁的总给使踹手过来,见佛子自内而出,已经有些惊慌,问道,“佛子,今日之事……可是要通知圣人……”


    蕴空负手肃声道,“先不,姑且就说,公主不小心摔伤,摔得不严重,今夜就留宿望仙阁了。陛下那边,房自会再去说的。更何况公主也不希望陛下太过担忧,莫要添乱。”


    总给使听后,也不敢多问,下去依着办了。


    他行至朱雀门,有人在身后叫佛子,他慢慢回头,满城宫阙之下跑来一个人,是金吾卫。


    那人停在他面前,道,“佛子留步。”


    他问是否抓到人了,对方却不答话,见金吾卫有难言之隐,蕴空抬眉道,“校尉但说无妨。”


    “这……” 金吾卫皱了下眉,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个牌符,梧桐木镂花的雕刻,很是精致,“……佛子,事发的木丛里发现了这个。”


    蕴空接过来,呈在手心一看,只见上头写了个房字,此物再熟悉不过。


    他微微讶异,却依旧淡然道,“这是本府的令牌,我寻了很久,以为丢了,没想到你找到了,多谢校尉,有劳。”


    那人如释重负,道原来如此。蕴空微微一笑,施一礼后转身离去。


    灯影戏。


    他突然想起在案几上看到的那两个皮影,其实,他是见过那个皮影的。只是不知道,宋洵和她为何都对他隐瞒了。宋洵不对他说是送给谁的,而她也不说,是谁送的。


    蕴空脸色深沉下来,他们在此事上倒是难得默契了。难不成,上辈子的错缘,这辈子有所改变了?


    至于那个掉落在灌木的牌符……他从腰间取下木符,勾在指尖凝视许久。此物应该打造了两枚,一枚是他的,一枚是宋洵的。


    蕴空知道,金吾卫交给他的这一枚,应是宋洵的。他一路思量很久,想此事不宜惊动太多人。如果宋询真的和此事有关,他也不会包庇什么。


    ————


    望仙阁总给使手下的那些人办得不错,也不知是平日就受于管教嘴巴严谨,还是听了佛子的那几句警告之言颇感事态严重,总之公主遇刺的事情并没有泛滥出去。


    宾客以为是公主偶然跌倒受了轻伤,于是这场花宴也就随着晚春飘散的落英,这么结束了。人群自丹凤门鱼贯而出,互相说着宴会上看到的趣事。宋询融在其中,却抿唇不语,似乎心事重重。


    出了丹凤门,也就出了宫城,宾客互相道别,又曰来日再聚。有居住偏远者翻身上马,须赶着最后的天光回自家坊门去。


    宋询慢慢行到长乐坊,待人群散的散,走的走,终于视线聚焦在一个女子身上,唤了一声“婉卢”。


    那女子却未理睬他,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往前走。宋询眉头一皱,上前几步一把将她拉住,往墙角拽去,被她一把甩开后,那个被唤作婉卢的女子才抬头,满目含着怨恨,道,“你拉我做什么。”


    宋询看着她不可理喻,低声反问道,“若不是我今日按下你的箭,恐怕公主早就出事了。到时候你就不怕陛下降罪,诛九族吗!”


    婉卢柳目一弯,嘲讽地瞧他,道,“若不是你三番五次的和她示好,我会如此吗?”


    宋洵无言以对,拂袖叹气,直说你误会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天边的彩云,不再说话。


    婉卢见他沉默,眸中顿时失望,暗暗咬牙,细声如小刀子般,道,“看来你是想做天家的乘龙快婿。呵,你以为,她看得上你吗?”


    宋洵脸色乍红,转头看她立即道,“莫要胡言乱语。我对公主不过是敬仰之慕,你别乱猜。我还是心悦你的。” 他拉过她的手,劝慰道,“你对我最好,除了你,我还会喜欢谁?”


    婉卢没有挣扎,手却松松垮垮的,“你何时来我家下聘?难不成非要等到我也被列在和亲的宗室之女的名单上,你才知道后悔么?”


    宋洵听得愕然不已,“这次听义父说,和亲之事尚未定下来,况且若是选,也是选陛下亲女。陈国公虽然是陛下赏封的国公封号,可毕竟你不在列选的条件,何必担忧?”


    婉卢幽幽道,“自古哪个帝王会真的让陛下亲女去和亲,不都是从旁的里面挑选出来人选,再认作义女,给了封号送走?” 她别过脸,“更何况,我在国公府的位置,你也是知道……”


    宋询只说应是多虑了,他好言劝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忽然发现令牌不见了,神色大变,“糟了。我的令符,怕是掉在灌木中了。” 他想起当时金吾卫搜宫,恐怕被什么人捡走就坏了。


    当时婉卢搭箭欲做蠢事,他一把推开,那箭才偏离了不少。她气急,他顾不得太多一把拉着她就跑走,好在听说公主无大碍。不然他们二人怕是脱不了干系。


    “我该走了。改日我回去见你,还在老地方,”他说完朝东边一指,“柳树下等你。”


    婉卢依依不舍,帕子在手里绞了又绞,一咬唇,只好告别了。


    宋洵目送她回去之后,总算松了口气,转身独自往家走。


    陈国公侯将军是陛下亲封的号,从前就随先帝征战不少,是如今朝野上下中为数不多封了国公的外姓人。婉卢虽然生得纤细,可性子也是将军世家出身的刚硬。今日她胆敢搭箭射伤公主,真是叫他心惊。


    他摇摇头,越想越后怕,于是加紧步子往家赶。终于走进坊门的时候,有人在夕阳下叫住他,“回来了?”


    宋洵寻声望过去,心下一惊,蕴空仿佛等了他很久似的,正面无表情地看他。


    ——————


    也不知是暧意的暮春真的逝去了,还是老天心疼越浮玉这场耗费财力的花宴,今夜下了好大一场雨,还有隐隐夏雷。


    夜里,雨点打在直棂窗上,啪嗒啪嗒地扰人清净。望仙阁空旷深远,红色的抱柱冷漠地立于殿内,少了点人情味似的。


    浮玉被雨声吵醒,再也睡不着。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她总是睡得有些不安稳。


    肩上的痛意已经□□涸的药膏覆盖住,轻轻一动尚残余着丝丝牵扯的刺激感,在这个有些微凉的雨夜令人更加清醒。


    她自行坐起,支起一扇窗,立即有殿外携风带雨的凉意涌了进来,把幔帐吹得起起伏伏,暗影之处仿佛暗藏杀机。


    她一惊,披着乌发捧起烛台,赤足行至阴影处,却见那里根本没有人,只是一座青铜仙鹤立在幔后,倒是她自己杯弓蛇影了。


    沉沉闭目总算松了一口气,然后走了回去颓然跌回榻上。她仰头凝视着承尘发呆许久。她忽然发现自己上辈子活得太过简单,很多人和事看得都不太清明,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


    所以,她这次回来,似乎对任何人的印象都是不清不楚的。重活一次,对这些人也就开始了重新的认识,害她的,救她的,对她好的,怕她的……比如,那个皮影。


    浮玉藉着灯火细细看起来宋洵送的皮影,她摆动起小木棍,澄黄的光把影子投在幔帐上,形成了巨大的倒影,模糊成一团。


    今日蕴空问起她这个皮影的来源的时候,她是有些心虚了。若说出来是宋洵赠的,恐怕他又多想些什么,误以为她和宋洵不清不楚。


    不过她的确有些惊讶,宋洵变得如此投其所好,到底为了什么?难不成他还在做着什么乘龙快婿的春秋大梦吗?


    她想到这弯唇一笑,将皮影放回案上,她可是不想再和他做夫妻了,这样的夫妻怕是能把命都做没了。


    记忆透过重重叠叠的纱帐又涌了过来,上辈子她出降宋洵的那日,仅在大典之上见了蕴空。在那之后,他故意避而不见似的,与宋洵和她再无联系。


    听说,他辞了知政事,去江南处理一些沉痾杂政去了,又听说,他回来了,依旧是位高权重的大师,并且更为重用。若不是她死后在大殿上又见到他为自己出言相助,她还真的没这个勇气这般缠他。


    一觉到天亮,雨后天朗晴。


    浮玉休息一夜后好了很多,回宣政殿的路上,忽然有内侍唤住她。


    这实在是失了仪态,他皱眉从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闻到一阵翠云香的味道。


    难道她又折回来了?佛子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静无声的宫阙,并没有旁人。


    这才明白过来,这块青帕是上次杏岗赏春局上他“借”给她的,且叫她不必还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时地塞进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几分她的香气。


    高内侍大概是起夜,才醒过来,见佛子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声问他是否添茶,“昏时永照公主来了,大师见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佛子淡淡说公主已经回去了,心里却道这内侍真该换一换了,宫禁不严,安全也是个隐患。不过也多亏他睡得实,才不至于她夜访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所以刚欲开口说几句,细想后又滞了声。


    他负手握了握青帕,只颔首说要回去休息了,“请公公备下枕席。我将就一晚就好。”


    高内侍连忙允声退下去准备了。佛子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将青帕叠好放回衣袖内。


    无边风月,云淡风轻。也好,物归原主,各自安好。


    “公主,宁家郎君托人送进来的。”


    她很惊讶地接过来木盒,问道,“是那位宁九龄吗?” 内侍说正是,她打开盒子,发现里头是一颗人参,她怔怔道,“我倒是用不着这东西。不过,有心了。”


    内侍道,“宁家郎君说了,请公主以此物做茶,沸水泡后服用,更佳。”


    浮玉说好,想起宁九龄当时急着喊蕴空来的样子,她问道,“宁九龄是在国子监做事吧?他的父亲是中书省的宁侍郎,去递个话吧,就说本宫收下了,多谢。”


    内侍却道,“今日侍郎与宁郎君都不在……” 内侍一皱眉,细声道,“好像听说,宁侍郎将宁郎君打了。所以告假一日。”


    浮玉咬了唇,目光决绝,“反对者,当庭扑杀!”


    佛子闻之失笑,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公主为女子,却心狠至此!臣真是怕了你!如此,臣断不可出卖同僚!”


    浮玉移开他的手微微一笑,“当然是说着玩的。我只是有些不高兴,为我母亲迁徙陵墓,又碍着他们什么事!难道,他们觉得,我母亲不该入五陵山吗!”


    佛子垂眸,脸色有些低沉,然后他轻轻叹气,按了按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朝中风云一向如此,有人提出来一件事,必然会有一些人反对,意见相左是在所难免之事。臣已经压下一切异议,力保睿夫人迁入皇陵。”


    浮玉眸色沉了沉,有些难过地看着他,“看来此事真的很多人反对……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母亲的身份……”


    佛子朝她嘘了声,示意她不要在此多言,“一切,等到了时机再说吧。”


    她都明白,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听他道,“好了,臣该出去了。再不出去,怕是外头就乱套了。”


    浮玉恋恋不舍,“不多陪我一会儿吗?”


    佛子朝外头虚看了一眼,回过头道,“等到人散了,臣再来陪你。”


    “可是……” 浮玉难为情地按了按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为了偷偷来见你,一时激动,午膳的那份点心没吃,现在饿了……你这中书省里有什么吃的吗?”


    佛子一脸黑线,这公务之地又不是内禁宫殿,哪有什么小厨房或者吃食,他皱了皱眉,“很饿吗?”


    她不言,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已经足矣。


    佛子无奈地望了望房梁,然后摇摇头,拂袖重新看向她,问道,“那公主想吃什么?” 说完,他忽然抬手止住她异想天开的打算,道,“什么炙羊肉,蟹毕罗的就算了!臣弄不来那些……”


    “我想吃槐叶冷淘。”


    佛子答,“不行。”


    “我还想吃鱼脍……”


    佛子气得哼声,“鱼脍?你是故意的……”


    浮玉灵光一闪,立即缠上他,道,“我想吃金乳酥!这个可以吧?”


    打了?“所为何啊?” 她忍不住抱不平,宁九龄是多好的孩子,正直又人好,若真论起来,也算救驾有功,怎么就被他父亲打了呢?难道蕴空也不规劝一下吗?


    见内侍也说不清楚,浮玉抿了下嘴,转身就往殿中内省去,还未出延英门,见蕴空刚从那头过来。


    雨后洗过的碧空与宫城的大道几乎相接,蕴空立在大道上,冲她遥遥一礼,徐徐走近,才观察到站在宫门那边的她正一脸不平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手速慢的我。感谢继续关爱。


    公主很生气,这架势要好好和佛子理论理论为什么不劝劝下属宁侍郎别殴打宁九龄。


    所以今天介绍几句唐朝骂人的话:


    1. 按职位 士农工商-


    田舍奴 (你这个农民!)-


    市井儿 (你这奸商!)-


    贼秃子 (你这臭和尚!)-


    穷大儿(你这死读书的)-


    兵奴 (你这兵痞子!)


    2. 经典:唐朝最爱说自己的对家是狗……(狗鼠辈!死狗奴!汝是何猪狗?)


    例子:打仗前:来者是谁/ 吾乃突厥王第一将领/ 是何猪狗?


    (“你是谁!”“我是突厥王第一大将军!” “哪儿跑来的猪狗?”)


    3. 按性别:


    骂男人:面似男子,心如妇人!(你长得是个爷们,心里是个娘们!)


    骂女人:妇人!(你这娘们!)


    骂小孩:小子!(你这混孩!)


    骂胡人西北外地人:憨獠!(你这蛮子!)


    ————唐风虽然大气豪迈,但是不要骂人~ 记得看过说武则天和褚遂良隔帘对骂很久


    第29章


    蕴空看见她在延英门那头冲这边朝手, 回头看看没别人, 的确是叫自己过去。


    “公主。”他走近后从她的头打量到脚底,又看向她,“公主痊愈了?”


    年轻人恢复得很快, 更何况一场危机下激发起她昂扬斗志,即便是还有轻轻的拉扯的痛感,于她来说也无大碍。


    浮玉秀眉拧得很紧, 抬头问道, “我听说国子监的宁九龄被他父亲打了?怎么回事?”


    蕴空双手别进广袖抬头望天, 仿佛不记得有这么号人。浮玉被他激得急了了, 跺脚提醒他道, “就是你手下的那位中书侍郎!”


    “哦——是子彦啊。”蕴空这才徐徐点头, 垂下视线瞧她,道, “怎么,宁家的事情,公主这么关心吗?”


    他这样明知故问的样子最是叫人可气,“宁九龄何错之有?更何况事发当时你又不在, 多亏他在身旁有个照应。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怎么也不替他同宁侍郎说句话。”


    蕴空却平淡道,“原来如此,臣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说起来,宁侍郎管教自家郎君是家务事,臣固然是他的上司, 可手实在伸不得人家家里去。再一说,他的确在公主身边,可也不见他及时救驾。公主只要受伤了,周围的人必然是有错的。宁侍郎责罚他,也不为过。”


    她听得心里直发堵——多不近人情的言辞和道理!这人心里除了用法度衡量一切,还有点人情味吗?从前就知道他为官严苛,百官甚至她这个公主他都敢在皇帝面前弹劾。本以为这辈子的交情多了些,他多少会被她的温柔攻势所染得柔软一些,谁想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肯退让,连累了宁九龄为了她的事情挨了父亲的打。


    她双手在袖中握紧,忿忿不平地盯着他口冷道,“那支暗箭来得这样快,换成金吾卫也不一定反应得过来。若是当时换做是你在我身边,我受伤了,你是不是又换了套道理搪塞我?”


    蕴空对她的恼火熟视无睹,依旧平静如湖水似的抬了抬袖,道,午2④久0吧192“若是臣在伴驾,公主就不会受伤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反应不过来’,不是个理由。若人人都拿这个藉口应对所有危险,那陛下、公主,几位大王早就蒙难多次了。”


    浮玉被他的从善如流打压得又气又惊,慢慢翘起食指指向他波澜不变的脸,“你真是无情!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和我作对!我用我习惯的方式食炙肉,你说我骄奢!我自己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你说我太靡费!我办花宴,你又说我胡闹……如今我要护一个对我好的人,你又坐视不理!蕴空,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让人讨厌!”


    蕴空震了震,扬起眉眼看向她气红的面颊,大概有许久没听过旁人直呼他的名字,被她指名道姓的这么一叫,很是意外,一番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


    他缓缓吐出口气,站在太阳底下犹豫片刻,然后温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也是为了公主安危……”


    蕴空没说完,浮玉自己笑着摆了摆手叫他住口。


    佛子瞥了一眼主簿迟钝的脸,冷冷笑了一声,“还不懂么?约百人……你觉得陛下会舍不得用那几个人的命,换来一份平静吗?”


    主簿大惊,连连低头道,“属下明白。”


    佛子淡声道,“御史台,多是闻风奏事,不求其实,但求邀功。御史大夫与御史丞若是管不过来这风气,那就派管得了的人去管。若是都管不了,本相亲自去。”


    主簿不敢再反驳,低声诺诺道,“还请大师请教,下属如何回覆御史?”


    佛子立即皱了眉头,拂袖道,“回覆?君竟不懂其中利害?” 说着,他扬手将那几卷文书扔进火盆,当着主簿的面将他们全数烧毁。


    缓军之计没有用了,‘为你好’的这种话她已经听得厌烦。公主振了振袖,一向娇柔的眉眼带着冷笑,“你眼里只有规矩,怕是交不到什么朋友。”


    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她就对他讲话夹枪带棒的,连笑都不愿意笑了,瞧她那嘴型像在骂人。


    怎么,这是上次被他点醒她的小心思之后,打算彻底翻脸吗?


    她直呼大师大名也就算了,可是她居然说他没朋友,简直太伤人!笑话,想他蕴空门下宾客之多,想结交的人怕是要排在乌头门以外去等。


    想嫁他以避开和亲的风险的时候,可以百转千回的可爱怜人。求爱无果之后,就另辟他径,转头就如此薄情,连丝毫的旧交情都不留。


    他唇角含着惨淡一笑,向叉手向她施了一礼,不想和她多计较,答道,“公主交了新朋友,臣自然很高兴。可是公主是否想过,当日在场的宫人内侍不多也不算少,宁九龄离公主最近,公主受伤,宁九龄却不罚,那些宫人内侍日后谁还将公主的安危当回事?惩罚宁九龄,自然是冤的,可是此事传遍宫闱,不懂的人只知道是宁家内务;可懂得人也能清楚,这是一种震慑。”


    他见她终于脸色如常起来,抬了抬手,“换做臣在公主身边,不论如何也会挡住那支箭;如果没有挡住,臣也会自行领罚。”


    她的怒火被他清清凉凉的声音抚平些许,这倒是不假,曾经他在洛阳以身相护,替她生生当了残兵的两支利箭,否则她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浮玉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冲动,顿时萎了下来,下意识地朝他抬手,懊悔道,“说到箭,忽然想起佛子背上的旧伤,昨日闻雨声滂沱,佛子可有何不适吗…….”


    胳膊才抬起来一半,那手臂连带着肩膀,将新伤猛地扯动一下,她骤然苦了嘴角,抿唇闷哼一声,只觉得左肩痛意乍跳了起来。


    蕴空瞧她的样子不争气又无奈,皱着眉叹气,将袖中不知备了多久的药瓶拿出来,呈给她,道,“昨日臣寻了从前在洛阳医馆治疗箭伤的方子,臣记得公主当时用着不错,于是配了一瓶,今天特意带了过来。”


    浮玉张开手,见他亲自放入她另一只未受伤的手中,只听他沉声道,“这事情臣一定会细查。公主不要再胡来了,至于外人,还是不要单独见的好。”


    她听他说话的时候笃定得很,仿佛这事情要管到底。她不好意思,有点抬不起头,“佛子知道的,我在宫中朋友不多,宁九龄他人不错,我其实只是想和他结交个朋友而已。”


    蕴空点了点头,颔首肃声道,“交朋友当然可以。不过路遥才知马力,公主心性单纯,人需要慢慢细品才是。臣听说公主和他仅仅认识半日,就允许他近身攀谈,实在是不妥。”


    浮玉看向他的神色,只觉得蕴空的脸色紧紧绷着不大好看,这是心生酸意了吗?事发到现在,他倒是细细打听了不少事情啊。


    说到底,她对宁九龄另眼相待的原因还不是因为他像他。那做派,那风度,无不类大师。


    她轻轻揉着伤口周围的肌肤,缓解着蔓延的痛意,咧嘴呵呵笑道,“佛子曾说他人不错,我自然就信了。其实,我还是更信佛子你啊。”


    蕴空揽袖瞧她,方才还是将他推开千里之外,现在又与他亲近起来了。他想起来什么,犹豫地看向她,“臣好像听见,方才公主骂了人?”


    浮玉脸色乍红起来,不就一句“田舍奴”吗,又没说出声,这姓房的眼神可真好。


    蕴空见她不吱声了,扬起下巴断然拂袖道,“臣提醒公主一句,臣的祖上曾任夏州令,不是种地的。”


    她只是说了声哦,抬眼见日头上来了,于是朝东一指,敷衍地笑道,“才下了朝吧,我就不扰佛子忙了。大典在即,宫里人人都等着热闹呢。”


    蕴空看了一眼幼蓉手里的木盒,盖子敞开着,里头是颗参,猜也猜得到是谁送的。


    主簿心服口服,连连再拜,道,“属下明白。属下受教。”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这话一下去,中书省里处理政务文书的节奏似乎快了起来,还不到酉时,事务已经几乎全数处理完毕。


    内侍们自案几上抱起大大小小的文件四下散去,送往六部,门下等地,而中书省里总算轻松下来。


    她看出来他的眼神,于是道,“那是子彦托人送进来的,正想着如何道谢。既然佛子要去中书省了,劳烦也替我传达一句给宁侍郎吧。”


    子彦?已经这样亲近了吗?


    他怔忡地看着她眉开眼笑起来的脸,一如往昔地如花似锦,仿佛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被她慢慢消解掉。有了热闹就爱看,有了朋友就高兴不已,她再也不会像上辈子那样,一双眼睛总是偷偷看他了吧。


    想到这,蕴空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似的,只觉得万千宫阙都虚如空室般的惆怅.


    “臣知道了,会替公主告诉他的。”蕴空漫声道,自己介绍的人,她处的还不错,这是好事,“臣先告退了。”


    他不闻对面说话,起身时,见她已经做离去之状,依着宫墙慢慢往里去了。他目送她背影依依,直到她的鹅黄衫裙角消失在转角处,忽觉心生出有一种不知所以的况味。


    她果然像他昨天说的那样,再也没跨出延英门,从内禁里乱跑出来。


    蕴空对着宫门那头空落落的甬道沉沉叹气,看了一会儿,转身却往出宫的方向去了。


    今日不是朝参日,除了他们几个要臣为陛下召见之外,其他人不必入宫觐见。他拐到这头来,不过是想来送药。


    药已经送到,她还有别人给的人参,会好的更快。蕴空慢慢走到南北甬道上,往丹凤门那头走,只觉得看不见尽头,走不完这路似的。


    回了府邸已是正午,管家迎上来兴奋道,“佛子,公家发了这个月的羊肉了!今天午膳厨子做的是炙羊肉。烤饼已经出炉,您随时可以用膳。”


    蕴空抬头见回廊下,宋洵朝他行礼,看了他片刻,嘴唇一动道,“行吧。在正堂摆膳,我今日无事,与公子同食。”


    他平日回来的晚些,午膳或晚膳都独自用了,很少与宋洵一起吃饭。


    今日难得,父子二人对坐案几,谁也不说话,只有回廊的风铃声叮叮当当地传了过来。


    佛子的院子种了不少花草,夏日多了蚊虫也会多些,于是叫人做了这种护花铃,幽州定窑做的白瓷铃铛,中间穿过一根绳子,挂在檐上,很是好看。晚风一过,回廊上零零碎碎的响着撞击之声,犹如环佩,蚊虫也就散去了。


    别看大师待人严肃,可对花草倒是很温柔。很难想像这样的人,会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案上是刚出炉子的滋滋冒油肥瘦相间的炙羊肉,撒了盐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蕴空看着宋洵,宋洵垂视着桌子,仿佛在逃避。


    大概是大师审视的视线太压迫人,叫本就有点心虚的宋洵更抬不起头来。


    蕴空长舒一口气,终于面色缓解些,打破这奇怪的气氛,拿起一张胡饼,“快吃吧。凉了,就失去滋味了。”


    说着,他将饼递到宋洵眼前的盘子中,“你也不必紧张。永阳公主本就给了你请柬,你背着我的意思去了,也怪不得你。”


    宋洵面色微红,等蕴空动小刀切下一些肉,他才动手,低声道,“义父那晚斥责我,是对的。是我不好,没有听义父的话,丢了房府的牌符,差点惹祸上身。”


    蕴空停下手里的小刀,回道,“罢了,事情已经发生。你无意经过那里,也是偶然。只是,你确定你不曾看见什么人在那吗?”


    宋洵放下食物,目光诚恳道,“回义父。不曾看见。”


    蕴空嗯了声,却也不提,低头用正要将炙肉放在饼中,忽然盯着小银刀久久不离开视线。


    也不知怎么了,他下意识地拿起那把切完肉的小银刀看了看,然后试着用饼擦了擦上面的肉末。


    宋洵看得目瞪口呆,一向说永阳公主做法奢靡的义父,竟自己这么试着做了起来,他怔怔道,“义父为何效仿公主?”


    蕴空回过神来,探究似的看了看小刀,皱眉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她这么做,如何想的。”


    宋洵目光有些茫然,似笑非笑道,“义父为何要了解公主所想呢?”


    蕴空顿了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起话题,“上次你从东市买回来的两个皮影,是送给公主的?”


    宋洵说是,像是被发现了,有些羞愧之色,“礼物粗鄙,只想博公主一笑。”


    蕴空不经意地轻皱眉头,道, “那她欣然接受了吗?说什么了吗?”


    宋洵老老实实答曰,“我是托人送过去的,不曾近身公主。遥遥一拜,见公主点头致意,倒是收下了。”


    蕴空没说什么,想不到她就算有些骄奢之名传于市,可还是很受欢迎的。宋洵,宁九龄,下一个还会有谁?


    吃了两张饼和肉后,他忽然神思清明起来,嘲笑起自己胡思乱想这些做什么。大概是遇刺的事情让他想的太多了,脑子都糊涂起来,居然担心起自己的位置。


    “你可记得,当日有那些女眷在场吗?” 他拿帕擦了擦手后,端起青饮喝了一口,“就说说你见过的就好。”


    宋洵眨着眼回忆起来,说了几个名字,提及侯将军的几位娘子的时候,蕴空若有所思起来,“侯婉卢?是不是同永阳公主交情不错的那位?”


    宋洵一震,回应道,“是。正是侯府的那位庶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手速慢的我,感谢耐心~


    附注:


    1. 乌头门。唐朝的院子和四合院大概一样,加回廊等,中间不是空院子,而是一间正堂建筑,四面通风,招待客人用。乌头门是府邸最外头的门,进入乌头门后,是空荡荡的前院,用来停宾客拜访的马,马车,是前停车场。 人太多,停不开,只能去乌头门外等。(这个配置是当时权贵官员才有的房子,普通人不要想太多)


    2. 公家发羊肉。公务员五品以上,每月发免费的羊肉猪肉。羊肉比猪肉更普及。唐朝人吃羊肉最多。


    3. 其他:唐朝没有西红柿,土豆,青椒,洋葱……而且多是水煮,蒸,烤的做法,不会炒菜。所以穿越唐朝的话,没有小炒可以吃,也没有西红柿炒鸡蛋,洋葱炒羊肉这种


    第30章


    候府的四娘子, 侯婉卢。


    蕴空的茶碗停在嘴边, 记忆从上辈子里又翻箱倒柜而出,他是依稀记得,有这么个女孩子。


    之所以大师能对将军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女有点印象, 全是因为那时候公主总是在他耳边念叨,“去了长安,什么时候再见到婉卢呀?”


    她当时一手拉着他的手, 一手举着刚买的面人, 仰头这么天真地问他。后来问过才知道, 候将军曾来拜访陛下洛阳府邸的时候, 带那个女孩去过, 一来二去, 这俩人也就成了朋友。


    如今侯将军破例拜为陈国公,侯家的四位娘子也成为了国公女, 只是这位唯一庶出的侯四娘子,似乎并不大得陈国公的喜欢。


    想到这,蕴空下意识地看了眼宋洵,想起他上辈子所做之事实在是让人费解, “洵儿, ”他唤道,“我曾与你说的话,是否还记得?”


    宋洵不知所谓,茫然地抬起头,“不知义父指的是哪方面的事?”


    蕴空放下茶碗, 低头沉吟片刻,然后才对他道,“永阳公主的事。” 说完,他敏锐地看出宋洵眼中有些失落之色。果然啊,这孩子还是对她有些动心了。


    宋洵被戳中了心事,饭也停下了,毕恭毕敬地跪在垫上环袖埋首,“洵知道了。下次不会再那样做了。义父莫要生气。”


    生气?他能生哪门子气呢。蕴空看向他,宽大的青白色的广袖像紧闭的门扉似的将他的脸遮住,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广袖之后的他,此时是什么心思。他不是想破坏一个人的爱慕情愫,只是明知道此路不通,将来会祸害彼此,他不得不提前将其扼杀在萌芽的时候。


    宋洵那时候到底是有多恨她,才伪造了那些风月丑闻。如果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那为什么这一辈子,他又这样对她有些迷恋。


    蕴空轻轻嗯了一声,浑身松懈了下来,闲谈似的叫他不必这样,他温然道,“其实你送她那些东西,并没有什么错。只是我担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事,你若是日后陷得太深,就不好了。” 他看他缓缓抬起脸,继续道,“你不了解她,其实她并不是你们看上去的那么娇弱,永阳公主的性子也有刚烈倨傲的一面。喜欢上她,很容易,可是要与她天长地久的相处,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宋洵很惭愧,低声说明白了,“其实我只是觉得,远远看她一眼,就足够了。”


    蕴空越听越迷惑,忍不住皱眉问道,“今日你我也算敞开门说话了。除了永阳公主之外,你没有什么属意之人吗?”


    宋洵一听,口齿含糊起来,“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很难说吧。”


    蕴空见他不好意思多言,也不再过多盘问。宋洵性格优柔寡断一些,左右两难的事情倒是做的出来。这样很不好,拖泥带水,谁都得不偿失。


    他的目光在宋洵的脸上打量一圈,他如今与越浮玉大概同岁吧。一个少年人,正是心雄万夫的时候。娶了公主,就是一步登天,直接做了皇亲国戚。很难完全否认,他没有这样的心思。


    暮春夏初的风有些湿热了,吹在太阳穴上阵阵跳痛。蕴空越想越乱,大概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叫他感到难以掌控。他仔细回想起种种后才发现,重活一世之后,很多事情并不是按照从前的轨迹重演。只要他改变一步,其他相关联的人或事,都在随之改变。


    大概逆天改命真的只是个妄想。可是如果命运不变,难道她会另遇险境吗?


    蕴空盯着冷掉的残羹剩食没了胃口,挥挥手,叫奴仆撤了自己的那份,独自回室休息了。


    ————————


    浮玉在宣政殿歇息了几日,陛下亲自来看了两回,很是心疼,叫她不要乱走动。


    大师送的药真的不错,她用了之后伤口愈合的很快,上头结了一道浅浅的结痂,脱落之后定然不会留下疤痕。至于宁九龄给的那颗参,她倒是没用上,叫人收起来,留着以后再说了。


    她闲得无聊,太液池那头是暂时不敢去了。不过听闻有人在东内苑打马球,一时来了点兴致,拖着白樱幼蓉两人就往那头去了。


    给使跑来通报的时候,她刚走到龙首殿,听见通报说,泾阳县君在命妇院求见,她又惊又喜,睁大眼睛问道,“县君怎么入宫了?可是一个人来的?”


    “回公主,陈国公入宫与陛下商讨政务,县君是跟着陈国公一起来的,说是想拜访公主。”


    浮玉开心地笑了笑,二话不说转头就往西边的命妇院去,一路拖着衫裙大袖,连走带跑,自言自语道,“我许久没见她了!也不知她这几年过得怎样!”


    白樱和幼蓉在后头小碎步跟着,也不好拉拽,只得气喘吁吁地喊道,“公主小心路,莫要摔倒!莫要摔倒!”


    命妇院就在中书省的西边,朝见礼会或是有人探望的时候,外命妇在这等着宫里的内命妇接见。


    泾阳县君立在外命妇院的廊庑上,柳叶似的眼睛平视着宫门,静候永阳公主的到来。


    果然不一会儿,远远地见公主笑着从外头跑来,一路踏过石板路小路朝她过来。县君立即上前迎了几步,行大礼,依着规矩拜见贵主,“公主殿下万福。”


    依旧是旧日的眉眼,只不过彼此都长大了,眸中因着各自的心事都多了几分风情,那是因为心有爱慕对象而生出的一种风情。


    浮玉像个小姑娘似的开怀笑起来,两手将她扶起来,兴冲冲道,“婉卢!你是来看我的吗?你能来,我真高兴!咱们很久不见了吧!陈国公还好吗?”


    侯将军封陈国公后,家中四女皆披了父亲的光耀,被封为县君。


    侯婉卢得的封号,便是泾阳县君。


    婉卢微微笑了笑,轻得像柳絮,道,“上次公主的花宴上人太多,郎君也不少,婉卢不方便上前单独觐见。” 说完,她朝她肩头望了一眼,问道,“听说公主受伤了?现在可无碍了?”


    浮玉听后咧了下嘴,朝她抬了抬手臂,说轻松的很,“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在石阶上。如今已经都好了。” 她其实也不想骗人,只是蕴空替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也要和他统一口径。毕竟除了当日在场的人,没人知道真相。


    婉卢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立即消散在一片温丽的笑意中,曼声道,“那就好。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公主,公主若无事,我也放心了。”


    浮玉拉过她的手,望天回想起从前,“记得吗?从前在洛阳府邸的时候,你第一次来玩,咱们谁都不爱说话,谁想最后却玩到一起了。” 她想,大概她们的童年是很像的吧,彼此都默默无闻,总是有点孤独。


    婉卢说是,“我记得,小时候公主总是把我带的的小玩意不小心弄丢,我哭了,可是下一次公主又给了我一个更好的玩意。”


    浮玉被说的有点惭愧,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一转身直往内室走,道,“不提了不提了。” 说着,一挥手叫内侍上茶汤,然后二人坐在案几前,一言一语地说起话来。


    上辈子,她与婉卢自幼年别后,几乎很少见到了。她比婉卢先了嫁人,那之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浮玉歪头拖着下巴,眼睛溜溜地仔细瞧她,直到将她瞧的低头了,才调戏似地侃道,“你瞧你,总是喜欢敷粉,从额到颈子,好一个——肌肤赛雪。”她说完,探身低声道,“也不知未来谁家的郎君会有福分。”


    婉卢柔柔一笑,却也没说话。


    敷粉的习惯是自幼母亲给她养成的,这并不是为了什么肌肤赛雪。婉卢回想起什么,不经意地苦笑起来。母亲出身低微,常被嫡母暗暗欺负。她出生的时候,脖颈后头天生带了一颗红豆似的胭脂痣,嫡母便借此说此女不祥,乃妖冶之像。父亲很不喜欢,母亲只好用粉给她遮盖上。


    佛子立在那,身后的内室还藏着当朝公主,那心情简直不敢细品,他负手颔首,一本正经道,“今日辛劳,本想早早忙完,早早地叫诸公放还归家,可见诸公,言笑嘤嘤,沸语不止,某无法插话,也不知,你们在说什么?”


    越浮玉显然是被惊了一下,“啊”了一声,左右看看,才想起来回头看一眼,然后她慢慢走过来,惊异道,“是佛子?什么时候来的呀?真巧!”


    大师的脸色忽然阴沉下去,显而易见的不大乐意了。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很久了,怎么就会没看见他!


    蕴空说他刚从陛下那过来,两手揽在袖子里,颔首问道,“公主从命妇院过来吗?” 他朝那头看过去,又回望向她的脸,道,“见人?”


    浮玉满目写着惊讶,反问道,“佛子这么关心我吗?以后连去了哪里,见了谁,都要告诉你?”


    蕴空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从前自己是不会在意命妇女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可是话没问出来,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观望着她的眉眼,上头残留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愉悦,于是猜道,“是见了泾阳县君了?”


    公主脸上有些不快,倒吸一口气,“你,你尾随我??”


    高内侍大概是起夜,才醒过来,见佛子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声问他是否添茶,“昏时永照公主来了,大师见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他被她的天马行空呛笑一声,拂袖淡淡道,“臣就算再关心公主,也不会做那种非君子之事,你也太看低臣了!”


    做大师的,再没有一点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的能耐,还能坐稳这个百官之首的位置吗?猜局势,猜敌国,猜帝心,他一辈子都在和自己打赌,一个小小的公主,他不必费那么多脑力也能多少了解她些。


    蕴空见她不否认,侧头看了看甬道那头,然后道,“你和她说什么了吗?箭伤?缘由?”


    浮玉感到头顶的盘问的视线压过来,仿佛将她围到墙角似的,只好一一答曰,“没有说当日的情况。都按你和我嘱咐的那些答的她。没有多言其他。”


    蕴空松了口气,这种时候就要格外谨慎,哪怕泾阳县君是她所谓认定的朋友之一,也不可轻视。往往朋友不小心出卖朋友的事情,也不在少数。


    他瞧出来她几分郁闷,睥了一眼她,淡淡安慰道,“公主也不必负担太多。人的一生要说很多谎言,若是为了自保,有些事情不得不打诳语。”


    浮玉翻起眼皮仰看向他,撅嘴道,“我知道。你和她比起来,我还是更信任你,更依赖你的。你瞧,你要我做的,我都依着做了,是不是听话得多了?” 说着,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袖子,左右晃了晃。


    蕴空被她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举动吓得要死,一面使劲从她手里争夺那一角可怜的袖子,一面虚着应声道,“公主理解臣的心意就好。若是日后能改改这毛手毛脚的毛病,臣就更加欣慰了。”


    这个时间殿内中省的内侍和金吾卫正换班,甬道上没有人,可保不准随时下一班的人忽然自拐角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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