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叶摇坠, 在玻璃上投下浅青的影子,被折射到扭曲的阴影穿透那薄薄的一层阻隔,落在沈怡的脸上, 将她半张脸上的光遮掩。
右眼落进阴影里, 连睫毛煽动的痕迹都没了。
江迟不笨,他已经猜到了沈怡的反应代表着什么。
所以, 她和不久前在夜市上,对宁幸和于峥指指点点的那些人一样,对他们的感情表示质疑和不屑, 认为他们是社会的异类。
所以……她也觉得自己和曲历河是异类。
想到这里,江迟掀起眼帘, 清明的视线望上面前的窗户。
从一片赏心悦目的风景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虚幻,飘渺, 一触就碎。虽然表情完全看不真切, 但是江迟很确信现在的自己,脸上一定不会出现丝毫的胆怯。
玻璃可以印着窗外的风景,也可以印着窗里面的自己,但人的偏见却像追光的向日葵,固执的只能看到一面。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身边所有人都不赞同, 甚至看不起。
他也不会退步。
但是曲历河呢?
一想到曲历河有可能会被大家排斥,指指点点,江迟就忍不住心疼。
他本来就是孤儿, 没有父母亲人, 没有兄弟姐妹, 他靠自己的力量, 一步步走到现在全市前几的位置上,让别人提起他的时候,满满的赞叹和感动。
他该有多辛苦啊……
自己,当真要毁了他这份来之不易的荣誉吗?
这一瞬间,江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船长,失去了航行的方向,独自迷失在看不见边际的大海上。在此之前他都是有目标的,他始终在追随着灯塔的方向往前,可是现在灯塔依旧亮着,可他自己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以他为灯塔,是不是错了。
人一旦对某件事情有了恐慌,就会不断去寻找未来可怕的可能性。
短短几分钟里,江迟想到了曲历河被所有排斥,在街头孤独行走的样子;想到了他像宁幸一样,去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的样子。
肃城会因为他曾经无比耀眼而放过他吗?
不会。
于峥就是个例子,曾经人人称赞的考试状元,学生的学习榜样和模板,为学校和城市拿到那么多奖项的骄傲和希望,如今不也变成了家长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
他的名字后面没有了夸耀,人们喜欢用一声叹息和“可惜了”三个字,来表达他们对这个“迷途不知返”的天才少年的同情。
他们同情他,可怜他,却不愿意放过他。
在于峥和宁幸的事情过后,他们两个好像背上了沉重的枷锁,肃城学生群体中出现的任何不良事件,都成了他们影响下的负面产物。
他们说,两个好好的孩子被毁了!
殊不知,毁掉他们的,恰好就是说这话的自己……
“迟哥?迟哥?”
薛一听喊了好几声,终于把江迟叫回魂了。
“你怎么在发呆啊,窗外有啥好看的?”薛一听学着他的样子看了眼外面,就是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在进校门啊,有那么好看吗?
都看入迷了。
江迟回神,澄澈的瞳孔里流淌着莫名的悲伤,他身上少有这般失落的气质,他就像太阳一样,明媚惯了,稍微有点失落就会无比明显。
薛一听看出来了他的难过。
沈怡也看出了他的难过。
不过他们两个人,却是完全不同的反应。
沈怡移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薛一听一把揽过他的肩膀,个头不够,踮脚来凑:“哎呀,别担心了,你们班长的腿肯定没事,如果有事了,我以后就背着她上学放学!”
江迟无语望天:“……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只是……”
“我回来了!”
一道轻快清朗的声线打断了江迟接下来要说的话,大家一同看向门口,曲历河正提着一大袋子东西快步走来。校服极为规整的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西装,每一个细节,没一处裁剪都将他身体的长处发挥到极致。
因为跑得快,现在的他微喘着气,白皙的脸颊上染上了淡淡红晕,他的发质很软,所以只要被风一吹就会变换造型,现在他正顶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走来,嘴角上翘,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和真挚。
他是大家公认的学霸,身上有神的光环,却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有自己的坚持和理想,还有……选择爱的权利。
江迟抿抿嘴,心中突然生出几分苦涩。
这么美好的曲历河啊……
会喜欢他,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为什么得不到大家的祝福呢?
“我拿了好多药。”曲历河提了提手里的袋子,杏眼温柔,言语中含着满满的关切,“班长,这里有止疼药,你要不要先吃一颗缓解一下?”
江迟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默不作声的站到了旁边,安静的就像一个人形柜子。
曲历河从一大堆药里面取出了两种,一种是口服的止痛药,一种是贴在伤口上的药膏。
薛一听立刻从书包里拿出一瓶没有开封的矿泉水,他有自己带水上学的习惯,正好现在派上用场了。
在几个人的注视下,沈怡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因为她的腿,现在确实已经痛到了让她忍不住哆嗦的程度了。
“谢谢。”沈怡道了一声谢,这才仰头吃下了止痛药。
她的声音不似刚刚难道愉悦欣喜,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心情很低落。
曲历河没有多想,只是笑着把止痛药收好,然后扯开药膏的包装袋,缓缓的蹲下。
“这个膏药味道有点奇怪,臭臭的,有点像臭豆腐,但是消炎的效果很好。刚贴上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凉,你适应一下,一会儿就好了,如果有很疼或者是其他的反应,别忍着,一定要说。”
曲历河的声线很温柔,有种大哥哥关心小妹妹的感觉,沈怡静静的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直到曲历河撕开贴纸,将药膏贴上去的一瞬间,她突然收回了腿,整个人往凳子里面缩了一圈,脚尖抵地,小腿的肌肉紧绷了起来。
这是一种非常明显的抵触。
他拒绝曲历河的触碰,尽管他并无恶意,只是想要帮她贴一下膏药,也不行。
曲历河也愣住了,他蹲在地上,甚至忘了起身,去贴膏药的手还顿在原处,手指细长消瘦,略微蜷曲一下,骨节分明,指尖黏着膏药的一角,摇摇晃晃。
或许沈怡也觉得自己的动作太过分了,于是她又调整了下坐姿。在换腿的瞬间,曲历河还停在她小腿高度的手被碰到一边,指尾的骨节磕到铁制的椅子腿上。
咚的一声脆响。
小拇指的骨节正好划在凳子腿棱角起皮的地方,铁皮轻薄,锋利无比。等曲历河将手背翻过来的时候,血已经顺着手外侧的边缘往手腕初淌了。
……
薛一听看到这个情况,瞬间扭头,望向身旁的江迟。
视线里,江迟随意耷拉着的眼帘倏的抬起,黑眸深邃,充斥着不悦,视线如炬,直直落在沈怡的脸上。原本线条流畅的侧脸,因为牙关咬紧而突生了些起伏,他半蹙了眉峰,从侧面看过去都能望到明显的痕迹。
这一看,薛一听才突然发现,江迟的黑发因为洗了很多次,已经没有原来那么黑了,尤其是头顶的那一片,也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本身就掉色厉害的原因,现在疯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些红棕色了。
忽然间,他又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个红发的他。
红发的江迟,是什么样子的呢?
暴虐,嚣张,游走大街小巷,整天无所事事,他对他的未来不感兴趣,他不相信他有美好的未来,他执着于享受当下制霸一方的快感,在最该努力打基础的时候,任性的挥霍时间。
说实话,薛一听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他,干净单纯。远离校园外的是是非非后,他真正像个学生了。
自从他染了头发之后,薛一听就再也没见过江迟生气的样子了。
当初因为曲历河,他将所有的脾气和个性都收敛起来,用最温和平静的方式与他相处。
现在因为曲历河,他重新竖起尖刺,扎向了沈怡。
一切和薛一听想的一样。
江迟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的扫一眼,满脸桀骜。在学校里他少有这么有攻击性的时候,曲历河就是他的逆鳞。
沈怡刚刚的动作,无疑触碰了他的逆鳞。
“历哥,你的手……”
薛一听决定率先开口打破这个僵局,同时也提醒沈怡一声,她做的过分了。
或许是薛一听的提醒起了作用,沈怡当真低头看过去,目光触及地上斑驳的血迹时,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骤然一紧。
“我,对不……”
她下意识的想要道歉。
江迟却在这个时候大步走过来,俯身把曲历河拉了起来,然后扯走了他指尖的膏药,拉着他就往外走。
“别贴了,她不需要!”
在经过垃圾桶的时候,他随手一甩,把已经团成团的膏药扔了出去,好巧不巧,恰好落进垃圾桶里。
曲历河知道他现在心烦意乱的,所以没说话,只是在出门的瞬间转头看向薛一听,用眼神示意他,里面还有膏药,如果沈怡需要,可以给她贴上。
江迟把曲历河拽到了洗手间,水龙头的水有些凉,但是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江迟气呼呼的给他冲手上的血迹,还在小心的避开伤口。
曲历河任由他折腾,满脸纵容的温柔,直到他的脸色稍微好一些,这才笑着开口。
“没事,她没有坏心思,只是不太能接受同性之间的感情,所以才会这么抵触我罢了。”
江迟捏着他的手腕,突然愣住。
“那会儿,你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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