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良时站在玄关处默默等待,一听到电梯到达时的响动,就一把打开了门。
虞歌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看起来也没有受伤,医生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单手撑着门,将对方迎进了屋。
客厅内的小茶几上摆着一套齐全茶具,放在底盘上的陶瓷茶炉发出咕噜噜的滚水声。
“您要泡茶啊。”洗完手的虞歌坐到茶几前,神情平静,“我来吧。”
她用沸水给茶壶预热,又将茶叶从茶则中一点点地拂弄出去,动作安静且不疾不徐,那双端杯落盏的手白而纤细,像是枯瘦的兰花花枝,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虞歌泡茶的功夫相当纯熟,又生了一张清纯而带有婉约意味的脸,举止间自有一番温柔写意。
季良时默然无语地端详着她,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本原本想问的,其实是楚思端与虞歌在楼下的谈话。
她接过那只小巧的茶杯,干巴巴道:“小虞,你还特意练过泡茶啊?”
“是,不过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虞歌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茶盅里,凝望着沉淀在沸水之下、已经氧化出金黄色的陈年芽叶。
她唇边漾出几分笑意,“那是我上大学后找的第一份兼职,在一家茶楼里给茶艺师当助手,茶楼一直营业到晚上十一点多,我轮到的几乎都是夜班。”
那是很多年前的冬天,楚思端每天晚上都会蹲在茶楼后门等她下班,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会问她有没有被其他人欺负,还会捧着她冰凉的手亲来亲去,夸她手上的茶叶味很香。
她们牵着手一起走回出租屋,路过西街时从便利店或路边摊上买两份吃食当夜宵,往往走不到门口就会不由自主地吻到一块,有时不小心关门关得太响,还会听到楼上房东念念叨叨的抱怨声。
那时候她们和全天下所有走在迷途中的年轻人一样,没有退路、举步维艰、前程未卜,但因身边有爱人的依偎与陪伴,本该艰辛灰暗的苦日子里似乎也充满了某些难以量化的甜意与盼头。
还在茶楼里上夜班的虞歌从未奢望过她们能白手起家、过上万分富裕的生活,同样的,年少时的她也从没想到过,某一天她自己会主动选择离开当年的爱人。
……只可惜,物是人非四个字早就稳稳当当地落在她头上,命运在她未曾觉察时就馈赠给了她一份充满讽刺意味的厚礼。
刚刚成为总裁夫人的虞歌几次三番提出要出门工作,事业有成的爱人耐心地听完了她的诉求,微笑着做出了妥协。
“还记得当初你打工的那家茶楼吗?”
总裁办公室内,楚思端近乎虔诚地轻吻着她的每一根手指,欺身将她按在了顶楼的玻璃窗上。
“……小歌,别怕,睁开眼。”
因恐高与羞恼而剧烈挣扎的虞歌被人从身后捂着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她像一只搁浅在岸边、行动迟缓的蚌,被迫打开了紧闭的外壳,露出柔软脆弱的内里,只能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带着哭腔的喘息声。
“我这就把茶楼盘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楚思端附在她耳根处低语,那声音非常清晰,亲昵中又泛着点冷意,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透着残忍的满足。
“你再也不用辛苦了,可以安心地在家当老板娘了,开不开心,嗯?”
……
被热气一熏,虞歌的眼泪就滚滚地落进了她那杯颜色清透的茶汤里,而她自己却像是无知无觉一样,面色如常地端过茶盅,给医生续了茶。
季良时踟蹰片刻,还是忧心忡忡地劝慰道:“小虞,你和楚总在一起那么多年,一时半会放不下也再正常不过了,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好吗?”
“嗯?”虞歌反应了一下,“没有啊,我没什么放不下的,都这么多年了,我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医生心中一片酸软。
她想起虞歌年少时那双总是快活而明亮的眼睛,又望着面前这个年轻女人身上日益衰败的精气神,忍不住为对方感到不平。
“别难过了,小虞。”她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为别人做错的事情折腾自己。”
虞歌笑了,那笑容稍纵即逝,温柔而疲惫。
“哪那么容易过去啊,”她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毕竟我和阿端有过好的时候,就算别人看到的都是不堪与苦难,我自己也知道,我们曾经有过非常要好的时候。”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痛苦与辜负永远翻不了页,反而是其中美好的部分,会轻易在漫长的时间中渐渐流逝。
而对虞歌而言……
生命中难得的光亮反而更加难以忘怀。
她微微扬起头,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半空中,似乎在透过空气中静静浮动的尘埃而怀缅着某些无人知晓的往事。
“我小时候在福利院长大,就算无故挨了打受了欺负,周围的人也会来给我讲大道理,说我没爹没妈,能顺利长大就已经很不错了,做人得知道感恩。”
她把声音放得更低了,“后来,楚思端把我关在别墅里,她身边的那些高层每次见到我,也都说我运气好,劝我懂得知足。”
虞歌嗤笑了一声,神情里混杂着说不清的涩意与嘲弄。
“我那时能在阿端身边忍那么多年…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她道,“我长这么大,能不问缘由地永远偏爱我,站在我这一边的,其实也就只有过楚思端一个人。”
她和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非亲非故、毫无瓜葛,只有楚思端一个人愿意掏心掏肺地爱她,然而到头来,给她伤害最深的,却也是这位爱人。
“不是的,你别这样想!”年长的医生匆匆打断了她,“小虞,其实我也……。”
……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也能够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边。
“季医生。”
虞歌轻声止住了她的话音。
“以阿端的脾性,动手打我不过是早晚的事,但您以前从没告诉过我她有暴力倾向,只是非常隐晦地提及,说她控制欲很强。”
医生愣了一下,当即就要解释,“那是因为……。”
“因为归根结底,您原本就是阿端的朋友,不是我的。”虞歌语气淡淡,“所以在我逃婚之前,即便您能看出我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差劲,也只能委婉地劝我多加配合,不要放弃。”
……什么?
一股寒意陡然蔓上了季良时的脊背。
“多加配合,不要放弃”,这话正是她自己说过的。
那是楚思端与虞歌婚前的某一天,她收到请柬去别墅道喜,顺便帮楚思端进行每周一次的心理辅导。
楚思端当时的心理状态非常稳定,哪怕从专业角度来看,也几乎是毫无病态与障碍可言的,只除了一点——
治疗了这么多年,她对虞歌那强大的控制欲依然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
但这早在季良时的意料之中,只要虞歌不出意外,她相信,楚总的状态一定会越来越好。
她在离开别墅前碰到了虞歌。
当时虞歌正在花园里摘花,怀里抱着一大捧玫瑰,眉宇间却带着显而易见的郁色。
寒暄过后,虞歌非常小声地叫住了她,神色紧绷,像在倾诉压抑已久的心事。
“季医生…我,我最近总是睡不好,而且很心慌,但是阿端不让我自己去找您……。”
季良时望着她眼下的青黑,心下了然,但她顾忌着好友难得好转的病情,只是给出了看似温柔、实则十分敷衍的劝诫。
“放心吧,婚前就是这样容易焦虑的。”她笑道,“而且楚总最近的状态已经有很大改善了。”
——“小虞,只要你能多加配合,不要放弃,楚总很快就会痊愈的。”
季良时百口莫辩,她捧着手中凉透的茶汤,微微打了个寒战。
她当然知道楚思端不会痊愈,那话不过是拿来搪塞虞歌的。
而虞歌是在什么境地下得到的这句搪塞呢?
是在逃婚前夕,在孤立无援、最难捱最无措的情况下,虞歌把她当成值得信赖的长辈,期望着能获得一星半点的理解,或者获得外人的搭救。
许是她的脸色太难看,虞歌竟坐到她身边,反过头来安慰她。
“季医生,您一直都是阿端的医生与朋友,我非常理解。”她道,“况且,这次您帮我离开阿端,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
她起身,重新煮了水,替医生续上了热茶,转身回到了客房。
房间内早已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地板上斑斓变换的细碎光影,那是小区内被潇潇风雨吹打得摇摇晃晃的梧桐树。
虞歌透过纱帘与窗框间的缝隙,静静遥望着停在楼下的那辆迈巴赫。
楚思端待在车里,依然没有离开,也许是在愣神,也许……
……她还在哭。
一股空前的疲惫自上而下地席卷至她的每一个细胞,令她脑中一片空白,连心口处酸楚而剧烈的疼痛都浑然不觉。
虞歌抱着双膝坐在地板上,侧着头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她已经将话说到那种份上,她知道楚思端不会再来纠缠。
但楚思端一直没有离开,虞歌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她盯着车内朦胧而昏暗的剪影,只知道对方在车里坐了一整夜。
那一宿,她与楚思端隔着三层楼的高度,隔着两扇玻璃窗与一层淅淅沥沥的雨幕,彼此凝望了好几个小时,仿佛她们之间所间隔的,是她们从第一次相识至今的十五年光阴,是一段破裂关系内永远无法弥补、亦难以逾越的幽深鸿沟。
整整一夜,对她们双方而言却宛如凝固住的一瞬间。
那是这一年春天的最后一场雨。
天蒙蒙亮时,别墅的司机赶过来,将楚思端接回了家,而虞歌从紧紧蜷缩的姿势舒展开来,一边活动着麻木的关节,一边走进卫生间洗漱。
离开房间前,她注意到了床头柜上的玫瑰花。
那是楚思端之前寄过来的、由她亲手采摘包装的玫瑰花,几天没喷过水,已经干成了一把枯枝败叶。
寄过来的所有东西里,虞歌只留下这捧花。
她在原地停顿了两秒,大步走过去,将那捧干□□直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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