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府宴上, 黎洛栖让四司六局准备了江南的特色美味,譬如流觞曲水宴,便是将一些时令菜肴放于可游动的托盘上,在场的宾客倒不是没见过, 但愿意这般用心的却很少。
形式倒是其次, 菜色才是征服这些人舌头的重头戏, 江南菜肴精致, 花样繁多,颜色明艳,便是一道二十四节令的流觞曲水菜, 算是彻底让在座的宾客惊艳到了。
“在秋季竟能吃到春季的美味, 实在是妙啊!”
“私以为立春这道菜最合我心意。”
“想不到王妃这般心思巧妙,在下竟是在王府里吃到了最正宗的扬州菜!”
……
黎洛栖不知他们是奉承还是说真话,但这道二十四节令的菜她确实是花了心思, 能集齐这么多种食材做出这么多颜色,最能体现诚意。
赵赫延如今官居高位, 少不得与这些宾客家眷往来, 她的态度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把关系打点好了,她这个王妃才能当得舒心些。
想到赵赫延,她便朝一芍低声问道:“王爷呢?”
“他在飞霞亭与人议事。”
黎洛栖眉心微蹙,谁啊,值得他这般单独招呼-
飞霞亭上, 此刻凉风微熏,一袭暮蓝绣金澜袍坐于一侧, 眸光看着亭下的园林景致,倒是有几分惬意。
“朕想将先生从前的府院赠回给他, 不知定北王意下如何?”
说话的人坐于亭中,比起赵赫延慵懒悠闲的姿态,他却是端逸居正,这是无论多少年都磨不掉的习惯,正如他曾受帝师启蒙,在黑暗的日子里,都是那点意念支撑他。
“岳父不肯再入朝堂,我父亲向他提过,被他骂了一顿。”
李泓宣:“……”
只是转念一想,李泓宣又笑了,清淡浅雅,和他这个人一样,能让人在秋天里感觉到春天的气息,当是如沐春风之意。
赵赫延想到黎弘景这么多年来的蛰伏,做着旁人看似不可能之事,能花尽十五年布一盘棋,为他打通从兖州到燕云的关隘。
至今他仍记得那日于云溪村的一别,他从黎弘景手上拿到另一半的虎符时,忽然问了句,为何改此姓名。
“黎明百姓的黎,太子殿下的弘,而他从前名字中的’景’,排在了陛下之后。”
赵赫延笑了声,“若帝师真留恋朝政,又如何能在这十五年里偏居一隅。”
李泓宣温润的眼睫轻垂,一道悠长的轻叹后,说了句:“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赵赫延手肘搭于凭栏上,“若不是为了我的王妃,他这辈子恐怕不会再踏入京师。”
李泓宣:“先生很好。”
“从前我便想,帝师是如何本事,能教出愿意为陛下开城的学生,后来我才知道,他对陛下这般厚意,当也是那般对自己的学生。”
李泓宣淡淡一笑,“看来我的那位皇弟,也做对了一件事。”
赵赫延看他,只听李泓宣目光朝正殿望去,“给你许了这一门婚事,帝师学生,兼济天下,他的女儿自然不在话下了。”
提到黎洛栖,赵赫延方才慵懒不在意的脸色便柔和了些,目光也穿过园林望去,忽然见山下不远处聚了一行宾客,似乎在玩什么游戏,赵赫延本是要收回视线,却见人群中簇拥着一抹熟悉的颜色。
今日黎洛栖出门,问他宴请宾客时要穿什么,赵赫延挑了身桃红挑蓝色的,他喜欢看黎洛栖穿绯粉色,就像一朵桃花俏生生地开在他眼里。
然而挑完她的衣裳,小娘子就把他今日要穿的衣服也挑了出来,两人的倒是相配,这点小心思啊。
实在可爱。
此时凉亭与花园隔得稍远,那道绯色掩映在人群中让他看不真切,一旁的李泓宣看他的眼神笑道:“若是要看,何妨走近些。”
赵赫延径直起身,匆匆行了道礼便真的走了。
李泓宣:“……”
很好,将堂堂一国之君晾在了凉亭里。
园林中,此时大家玩得正欢,有人提议:“输了得罚啊,刘娘子今日这把投壶可是状态不佳,根本不认真!”
“对对对,我看更得加罚了!”
刘清越嘴角浅笑,目光示意一旁的女眷,就见那位李三娘开口道:“我近日从辽真得一玩物,甚是新鲜,正好今日与大家共赏。”
她这话一说,众人倒是心生好奇,只见李三娘命下人抱来,这具玩物是随礼时一并送入王府的,红绸一揭,是一个铁环制的滚球,有两人合抱般大,相当于一个被放大了的蹴鞠,中间则被挖空了。
“这铁球有一道门,人钻进去用手推着便可滚动,甚是好玩,只是不知道刘娘子敢不敢。”
人群中有男有女,这时大家看向输了的刘清越,起哄道:“刘娘子向来是巾帼不让须眉,帮我们打个头阵呗。”
刘清越大方一笑:“让我进去也行,但你们得推我,不然我怕滚不动这铁球。”
他们这圈子都是自小玩到大的一群人,玩起游戏向来不扭捏,但若是放在从前,大家可不敢对刘清越这般起哄,只是如今她娘家势力倒了,明面上虽还会来往,但背地里,早就等着看她笑话。
刘清越心里冷笑,弯腰进了这圆球状的铁笼里。
视线朝远处的凉亭望去,此刻已不见赵赫延的身影。
“好了,你们推吧。”
她话音一落,大家都兴奋地摩拳擦掌,在草地上推起了这枚铁球。
而在不远处,李泓宣见赵赫延要走,便在无外人处跟他走了一段,刚说着话,忽然听假山外传来人群的嬉闹声,心道,看来这开府宴倒是顺利。
忽然,视线里掠入一道滚动的铁球!整个人瞬间僵了下。
三五成群的人围着那铁球又推又踢,而铁球中央映出一道绯色,不正是王妃!
李泓宣心头一震,猛地看向赵赫延,男人眉眼阴翳,周身顷刻散发冷沉气场,李泓宣阻拦不及,耳边侍卫的长剑已被抽走,修长暗影眨眼间轻功一点,如夜鹰掠过假山池——
李泓宣立刻下令:“拦住花园的所有进出口,不得再让人进来。”
说罢,他眉眼一敛,深吸了口气,就见泛着秋黄的草地上溅落一道血线。
这些人,上赶着到赵赫延面前送死。
忽然,有侍卫急急来报,“花园口已经有散了宴的宾客进来,我们一拦,他们便硬闯!”
李泓宣眼睫一压,“这里是王府,谁敢硬闯!”
忽然,耳边传来一道道尖叫声!
李泓宣猛地抬眸,此时假山外涌来了不少宾客,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那倒了一片的血泊,而此时园林中央的铁球里,一道暗长身影落了下来,男人修长的指腹打开铁笼,低声念道:“栖栖,没事了,没事了……”
他低沉隐忍的声音落下,忽然,漆黑疯狂的瞳孔里映入一道侧脸,一道陌生的脸。
赵赫延猛地起身,似有疯狂的血液在意识里焦灼冲撞,从前种种暗影猝然生根发芽,顷刻间纠缠住他的理智,逋一转身,视线里全是围观他的冷漠人群,是了,这样的眼神,是等着看他死的眼神。
没有人会帮他,在这个世界上,兄长为他而死,父母将他抛弃,替人落入敌国沦为玩物,世人道他杀伐冷血,一点也没有错,他喜欢屠杀,喜欢刀刃滑血的声音,在他的噩梦里,不止一次想回到从前,想回到那个草原上……
忽然,漆黑扭曲的世界里,落来了一道明亮的颜色。
那双嗜血的瞳仁蓦地一动,如雪山之巅缓缓裂开了一道雪缝。
水蓝色的裙裾朝他走来一步,便将那雪山踩下一点,直到她的目光越过身侧,看向那铁球里站出来的女子身影。
赵赫延喉咙艰涩,他想说:栖栖,我以为她是你,我只是想救你,你看看我……
而在黎洛栖的目光看向他时,赵赫延意识里的冰冷雪山顷刻崩塌。
所有人都被他手中带血的剑刃吓得往后躲去,赵赫延却握得紧紧,垂眸看着她沉静的容颜,眼里开始害怕了,可是他无处可逃。
他逃过无数次,逃不掉的,那些人还是能把他抓回去。
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等真的太子来了,还一具尸首又如何呢。
那一刻,所有人都将他抛弃了。
后来他明明杀光了王廷里的人,可他还是没办法,没办法停止杀戮,甚至想要杀得更多……
“夫君在做什么?”
赵赫延呼吸一滞,看着她的脸,眼里的疯狂再次席卷。
这时,身后的刘清越走了出来,显然也吓得脸色惨白,“方才王爷见我被人欺负,是以才会出手阻拦……”
黎洛栖视线扫过众人一圈,所有人都被她沉冷的脸色吓到,“这个铁球,是谁带进来的。”
在场的宾客无人敢答话,黎洛栖的视线再次看向刘清越,眸光审视:“刘娘子何故穿着本王妃的衣裳。”
她话音一落,在场的众人暗吸了口冷气。
赵赫延蓦地抬眼,手中剑刃不受控制地颤鸣,手背青筋突起,就在他要动手的瞬间,手背触上了一道冰凉的指尖。
转瞬间,手背让她握住,那双漆黑瞳仁里似有什么微微裂开。
“刘娘子入府时穿的并不是这一身,想必在场的宾客多有印象。刘娘子是要冒充我,引王爷入局么?”
黎洛栖的声音清冶沉静,而面前的刘清越视线扫过众人,忽然弯身朝黎洛栖行礼:“我于宴席上不小心撞翻了茶盏,是王妃府里的仆人好心给我替换的衣裳,王妃怎会如此想我?”
“放肆,本王妃的衣服可是你等可穿,刘娘子,下人不懂事,难道你一位出身国公府的嫡女也不懂事?来人,记上一条,薛刘氏,犯上僭越。”
刘清越脸色一白,“王妃怎能随意定人罪名?”
李洛栖笑了,指尖轻轻地松开赵赫延紧握剑柄的指腹,“第二条,擅自将铁器带入王府。”
刘清越怒道:“这根本不是我带来的!”
黎洛栖点了点头,视线扫过那些躺在血泊上的人,“来人,看死了没有,若死了,这些命都记在刘娘子的头上。”
“这明明是王爷……”
刘清越话音一窒,视线猛地看向赵赫延,却见他目光始终凝在黎洛栖身上,瞳孔怔了怔,喃喃道:“是王爷为了我……”
“刘清越!你好狠的心,我们五郎不过是参与了国公府的查抄,你竟借刀杀人!”
忽然,人群中响起一道哭咽声,再之后,大家猛然惊醒,纷纷看向方才被赵赫延砍过的人——
“刘国公贪赃枉法,根本罪无可恕,你们国公府让我们七郎如何说情啊!”
一时间,整个花园响起了诉罪声,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黎洛栖则牵起赵赫延的手,带着他穿过冷漠的面孔,穿过黑暗的屏障,穿过窒息的人潮。
赵赫延的眸光里始终映着一道身影,明亮的,像天空一样的颜色,她那样娇弱,那样纤细,却能将她带走,能取走他手里的剑。
直到凉水落在手背,他看着那道温软的手在为他洗掉血污。
鸦羽般的长睫微垂,她耐心而专注地为他洗手,低声说道:“夫君,疼不疼?”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下午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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