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自从认识郁衣葵以来,就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当即心下一惊,上来就扶住了郁衣葵。
郁衣葵惨白着脸,摇了摇头,没说话。
展昭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是因为和死人一起关在棺材里么?
他扶着郁衣葵,温声问道:“郁姑娘,你能站起来么?”
郁衣葵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又试着站了站,这才虚弱地道:“……好像不太行。”
展昭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唇,忽沉声道:“郁姑娘,得罪了。”
说着,他俯下身子,忽然拦腰抱起了郁衣葵。
他是个武人,虽然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那劲瘦修长的身体却极具爆发力,只抱一个女人,根本算不得费力气。
郁衣葵浑身都是血污,他却丝毫不在意。
他垂着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妥帖的将她从薄皮棺材里抱出来。
几个衙役这时才匆匆赶来,看见这场面都愣了一下,展昭没解释什么,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将这二人带回去,棺材里的尸首也带回开封府。”
年纪稍长一点的衙役忙道:“知道了,展大人。”根本没给年轻衙役发挥的机会便把他拉走一同处理事情去了。
展昭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对自己怀中的郁衣葵轻轻道:“郁姑娘,烦请……抱住展昭脖颈,展昭现在带你回家,可好?”
郁衣葵轻轻地点了点头,依言伸出双手,抱住了展昭的脖颈,她的手指碰到展昭温热的后脖颈时,他忽然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半晌,他才道:“你……的手好冷。”
郁衣葵没说话,她好似已经很脱力了,有些无力的把头靠在了展昭的胸膛上,展昭眸色深沉,并没有说话。
他稍稍一运气,整个人平地掠起,迅速的朝着郁衣葵的家掠去。
她从东安侯府逃出的时候,时间就已经是深夜了,此刻被展昭送回自己家时,已是三更时节,然而郁府之中,却有三三两两的衙役还在忙碌。
郁衣葵昨夜被劫,几个时辰之后,事情就传到了开封府。展昭当即带人封了郁府,进去一番搜查,企图找出一些郁衣葵失踪的线索。
谢天谢地,郁家假山旁的池塘里,掉落着一把长刀,正是因为这把长刀,才叫展昭找到了东安侯府。
从一把刀追溯到东安侯府,这并不是一件容易排查的事情,开封府出动了衙役数百,展昭还动用了他以前在江湖上的关系,这才在一个白天之内,锁定了东安侯府。
这天夜里,展昭原本欲夜探东安侯府,却不想正好看见东安侯府的府兵出动,将大门小门拦得严严实实,又有两个府兵,抬着一口薄皮棺材就出来了,他悄悄跟上,这才发现了在棺材里头的郁衣葵。
见她如此,展昭虽然很心焦地想知道她在东安侯府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不忍追问,将她送回府内之后,就拜托府中的魏厨娘烧几锅热水,让郁衣葵先好好的洗个澡。
他的绛红官服之上,也留下了许多血污,魏厨娘见状,便对展昭道:“展大人,我多烧一些,您也洗洗干净吧。”
展昭微微颔首,温声道:“展某不打紧,用井水便是了,先紧着郁姑娘。”
魏厨娘惊道:“展大人,这可使不得,如今已是深秋了呀!”
展昭温和一笑,宽慰她道:“无妨。”
说着,转身便走了。
郁府的武师在郁府自然有住处,展昭打了井水,暂时进了一个武师的房间,将衣裳脱去,露出紧实的腰背,用毛巾沾着水细细擦去脸上和脖颈上的血迹。
他的面色却并不轻松。
昨日郁府的六七个武师,被东安侯府的人杀了三四个。
这些武师……都是他的朋友。
这些武师的武功虽然没有那么高,然则护院已是绰绰有余,谁知道那东安侯府竟派了二十多人……若不是他们想要留下郁衣葵的性命,那她如今岂非……?
展昭不敢再想,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擦洗完毕之后,换上了一套武师的备用衣裳。
本欲等郁衣葵洗好澡再去找她,但他的脑海里却总是乱糟糟的,不受控制的想到她躺在棺材里的样子。
苍白如纸,浑身冰冷僵硬,而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然而刚刚,她眼中的那种绝望和恐惧,却是无论如何压制都是压不住的。
展昭怔怔地想着,有些出神。
他忽然走出房间,又掠出郁府,直奔州桥街。
州桥街乃是汴京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夜间有夜市,热闹得同白天没什么差别,只是再热闹的夜市,到三更十分,该散的也都散了。
展昭没走着去,而是加急上房顶,施展他那神乎其神的轻功,饶是如此,到了州桥夜市,也只见行人早已散去,小摊贩们也散了大半,只余三三两两还在收摊。
展昭心中着急,直奔夜市东头而去,好在他要找的摊子铺场还在,只是摊主人已在收拾了。
展昭站定上前,道:“李老丈,这桂花糕可还有热乎的?”
李老丈一转身,就看到了一身黑色短打劲装的展昭,他平日里都是儒侠打扮,穿的也是蓝色长衫,从未穿过这短打,今日一穿,只显得他英挺逼人,腿长腰细,周身一股子摄人的气度,叫这李老丈一刹那还没认出来。
李老丈老眼昏花,平日里全凭衣裳任人,今日听见有人叫,眯着眼看了半晌,才道:“哎呀,是展大人啊,今日怎么这么晚来?真是不巧,桂花糕已卖没了。”
这老丈的口音不似是汴京本地人,官话里也带着些吴侬软语,竟是从江南那头来的人。
展昭略有些失望,又一眼瞄见了李老丈摊子上的小罐儿,便道:“老丈可否这桂花卤如何卖?”
李老丈道:“展大人……这、这可不兴空口吃啊。”
展昭无奈轻笑,道:“某知道,某也是江南人士,怎能不知?”
展昭是李老丈的老主顾了,二人相熟的很,见展昭执意要买糖桂花卤,李老丈就干脆直接把剩下的这小半坛直接送他了,嘴中还絮絮叨叨了一气怎么做这桂花卤。
展昭含笑,一一应下,又执意留下了十五个铜钱,这才抱着那一小坛桂花卤回到了郁府。
此时烧热水自然不像现代一样简单,所以郁衣葵此刻才刚刚洗上澡,魏厨娘也刚刚歇下。展昭不欲麻烦魏厨娘,便自己钻进了厨房。
江湖中人,风里来雨里去,时常风餐露宿,在野地里抓兔子抓鱼吃。就连那冷漠孤傲的锦毛鼠白玉堂,也有几把子做菜的功夫在,又遑论展昭?
烧火,开锅,煮糖桂花的卤子,勾芡,令又撕了些银耳同煮,不出片刻,他便盛出一碗热腾腾的糖桂花来,端着去了郁衣葵的屋子,敲响了门。
郁衣葵刚刚洗完澡,冰冷的身体这才热过来,她听出了展昭的脚步声,便道:“请进。”
展昭推门而入。
她没把头发擦干,半湿不湿的搭在肩上,而肩上的衣料已湿了一些了。
展昭见状,微微皱了皱眉。
今天的郁衣葵远不如以往生龙活虎,见展昭端着东西进来,只勉强笑了笑,问道:“这是什么呀。”
展昭把那碗塞到她手上:“是糖桂花。”
她微微一怔,抬头看他,展昭此刻也正巧垂着眸子。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也是个温柔细心的好男儿,此刻他垂下眼眸,正巧与郁衣葵对视,他那双如水玉一般的眸子温润而柔。
见她看他,只轻轻笑了笑,才道:“我小时候怕起来,我娘……都会做桂花糕来给我吃,只是今日太晚,卖桂花糕的摊子已收摊了,只能浑沦做一碗糖桂花与你。”
上辈子活了二十几年,除了她母亲,也从来没有人给她做过什么东西吃,展昭却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恐惧,还如此贴心的准备了暖洋洋的甜食。
郁衣葵低头,有些怔怔地看着那一碗糖桂花。
桂花用的是丹桂,深红色,散发出一种带着暖意的桂花甜香。
一口下去,暖意顺着喉管下滑,甜味从舌尖开始蔓延。
郁衣葵道:“没想到汴京城的夜市里,还有卖丹桂制的糖桂花的。”
展昭微微一笑,道:“那卖桂花糕的李老丈是江南人,与我是同乡,江南人到了秋季,家家户户都做桂花糖的,整条街上都是甜香。我娘善作桂花糕,年年做了要与街坊分的,我反倒吃不上几块。”
展昭家中父母早亡,他离开武进县已许久,只是隔几年回乡扫墓。似这般提到自己年幼时的回忆时,眉宇舒展,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是幸福长大的孩子,郁衣葵却不是,这样安静祥和的童年,她是没有体会过哪怕一秒钟的。因为性格太不讨喜,长大之后也没有相熟的好朋友,因此也极少听见别人这样跟她分享童年。
她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好像在说:摩多摩多。
她其实鲜少露出这种神色,展昭一看到她这幅表情,一时便有些语塞,停下话头之后,见她还意犹未尽的样子,没法子,只能继续说下去。
“州桥夜市的李老丈做的桂花糕,乃是一绝,若有机会……”
他顿了顿,接着道:“展某邀郁姑娘同去。”
郁衣葵笑了笑:“好啊。”
她又道:“你说你小时候怕的时候母亲就会给你做桂花糕么?”
展昭唇边溢出温柔笑意,眼神也有些迷蒙,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的确如此,说起来惭愧,展某幼时除了怕狗,还怕那鹅,偏偏那鹅是最凶恶的,追着小孩子不啄一口不放过,邻居家养的鹅可吓我许久。”
郁衣葵笑道:“那你岂不是日日有桂花糕吃?”
展昭无奈道:“为了桂花糕去被那鹅啄?那还是算了吧,实在是不划算的很。”
二人一齐笑了起来。
展昭的目光落在了她半湿不湿的发尾之上,忽道:“头发湿着容易着凉。”
郁衣葵却不甚在意:“无妨,头发太长,擦起来实在费劲,自己干了就行了。”
所谓由奢入俭难,作为一个习惯了吹风机的现代人,一朝回到古代,这么老长的头发,只能用毛巾擦干……还不是速干毛巾,擦洗一回得老半天,郁衣葵才不会乐意。
所以她从来都是只擦头顶,把发根擦得差不多,剩下的地方水拧干了自己慢慢风干就是了。
展昭的眉头却不赞同的皱了起来:“深秋已至,寒气颇重,不擦不行。”
他一向都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这话却说的很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郁衣葵抬眸看他一眼,他却已站了起来,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块毛巾,跨了两步走到了她身后。
他手上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但很快,他就用那块柔软的毛巾包住了郁衣葵的头发,轻轻搓揉了起来。
一边搓揉,他还一边出言提醒道:“若是扯得你头发痛,就告诉我。”
这般细心,实在不太像本朝特色直男。
郁衣葵忍不住道:“展昭……你知道的细节真不少。”
展昭在她身后闷闷地笑起来,道:“我知道有些女子,最是怕痛,莫说梳发髻,就连平日梳头都会扯痛,所以需得加倍小心。”
郁衣葵却沉默了一下没说话,再说话时,那语气倒是陡然有几分奇怪了起来:“哦?这么说来,展大人还帮女子梳过头?”
展昭手上一抖,差点把郁衣葵的头发扯到。
他立刻解释:“展某平白无故为何替女子梳头?只是年幼时父亲为母亲梳头时,听过母亲抱怨,方才得知。”
郁衣葵:“哦…………”
展昭无奈:“郁姑娘,展某没有骗人的习惯。”
郁衣葵也闷闷笑了起来。
展昭无奈摇头,又垂眸细细替她把头擦干。
她的头发乌黑而柔软,像是一团甜蜜的乌云一般,展昭手上动作妥帖,心里却有些乱糟糟的。
孤男寡女,本不该共处一室,只是想着她今日受了大惊吓,才为她送来甜汤,朋友之间,最亲密的距离,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与她靠得这样近,又为她擦干乌发,该做么?能做么?是君子所为么?
当然不是,绝对不是,万万不可。
……可是他竟然也借着关心之意,就行了如此……逾越之事。
展昭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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