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是高屠户的邻居,一见了官,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个从屋子里冲出来的老妇人正是高屠户的母亲,而那个枯瘦如柴的女人,正是高屠户的妻子梅香。
高屠户生的高壮,家里又是卖肉的,并不穷苦。这样的人本来也不难娶媳妇,只可惜高屠户这个人生来就是个暴烈的急性子,一急眼轻则推搡、重则打人。
而这高屠户的娘,更是尖刻中的尖刻。
高屠户是世居汴京之人,他曾有过原配妻子,听说定的是娃娃亲。那高屠户的原配妻子一过了门,就被高屠户的娘一个下马威弄的吓破了胆子。
——原配妻子刚过门时,服侍二老吃饭,用擀面杖擀面下锅,高屠户的娘一捞筷子,捞上来几根粗细不一的面条,当即放下筷子,在桌上就抹起了眼泪,一句话也不说。
高屠户见状,立刻跳起来,劈头盖脸的将妻子打的哭天喊地,跪在婆婆面前求饶。
郁衣葵打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中年男人:“别人家的家事,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中年男人看了高母一眼:“还不是高家婶婶自己说的,说自己儿子孝顺……这事儿周围的邻居都清楚。”
郁衣葵扫了高母一眼:“哦……孝顺,打老婆就是孝顺老母。”
高母虽然要去开封府接受审问,却不觉得理亏,反而眼睛一瞪,据理力争:“小官爷!这可是高家的家事!再说了,哪个男人不打老婆!打打女人的事情,怎么还用得着来官府!”
她嗓门很大,好似真的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再有道理不过。
郁衣葵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慢慢地移到了高母的面部,也没说话,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这样双手抱胸,一直盯着她看。
高母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又壮起胆子,叉着腰大声道:“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小官爷,就是包青天在这里,我们姓高的也没什么理亏的!”
郁衣葵:“你不是女人?既然打女人的事不能叫事,要不要我再动手试试?”
高屠户立刻急了:“你!你们开封府也不能胡乱打人啊!”
高母脸涨红,觉得郁衣葵完全就是在胡搅蛮缠,她本是个泼辣的性格,此刻却又不敢骂人,憋了许久,跺着脚对郁衣葵说:“小官爷!话……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两素不相识,你凭什么动手?至于男人打的,那是老婆!老婆!那能一样么?”
这时,众人已走到了开封府的正门门口,正巧碰上了匆匆往出走的展昭。
不同于外出公干时只着蓝色布衣,他今日已换上了自己那一身绛红色的四品官服。
他本就挺拔如轻松,在这落叶金秋之中,一席红衣长身玉立,黑色腰带又箍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身,看着着实英武逼人。
郁衣葵平日里看着虽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上工却是从来没迟到的,展昭今日见郁衣葵没有准时上工,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又想起她平时放荡不羁颇为得罪人的处事风格……
当即便决定出门去寻她,没想到刚出门就迎面碰到了郁衣葵,还顺便听到了高母这一番高论。
展昭的眉头当即便皱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高高壮壮的高屠户,又看了一眼枯瘦如柴还被打破了头的高母,问郁衣葵:“此人因殴妻送官?”
郁衣葵道:“目前是这样。”
——目前这二字用的就很妙。
展昭对那高母道:“你可知夫殴妻致伤,官府如何判?”
被展昭这样诘问,高母不免心虚,却仍嘴硬道:“官爷何苦管老妇的家里事?这汴京多少人口,官爷管别人家事,管得过来么!”
展昭没理她的狡辩,只道:“夫殴妻致伤,由妻亲告,夫杖一百,致残,徒三年,致死,则处绞刑。”
展昭自是不可能信口胡说,这律法自然也是真的。
然而……律法说是如此说,真的实行起来,困难重重。即使是郁衣葵身处的时代,女性遭遇家暴之后求助,仍有极大的可能性被踢皮球、被要求“忍一忍就过去了”,更遑论古代?
古代女性光是想要走进衙门亲告,就已困难重重了,更不要说寻常衙门里那些恶吏,见了女子,只想着欺辱,哪里会给她们提供便利呢?即使是开封府,在包拯坐镇之前,对那卷宗里的梅香,不也是打着哈哈就混过去了么?
所以,律法虽然如此写,但是真的因为殴打妻子被抓起来的男人却没有多少,这条律法如此没有威慑力,也难怪这高母敢在衙门前说什么“打老婆是家事”。
展昭咬字很重,说到绞刑二字时,更是重了几分语气,仿佛像是千钧的重剑一般,一下子让高母和高屠户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半晌,那高屠户突然指着梅香分辩道:“官爷,草民这老婆心肠歹毒!草民的儿子……草民的儿子差点被她丢下井去!……草民只打她两下泄恨,这……这不能押着草民打板子吧!”
郁衣葵毫不客气地呛他:“现在说的是你原配妻子,你指梅香干什么,待会儿肯定让你一件一件都说清楚,别急。”
高屠户面如猪肝,不敢言语。
众人进了开封府,这个点儿包大人还在上朝,郁衣葵去找了公孙先生,向他说明了情况,公孙先生如今已很是信任郁衣葵,便叫她先去摸摸这几人的底,若有怀疑,就先衙役们出去调查着。至于展昭,他有其他案子要忙,就没有与郁衣葵同来。
开封府掌管整个京城的治安,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大小案子都不可能是当堂才调查的,事前的问话和调查也是例行处理制度的一环。
别的不说,这高屠户当街殴打妻子可是板上钉钉的,郁衣葵就直接把他们带到牢房去问话了,至于梅香,就先找人帮她包扎伤口,洗漱干净再说。
牢房里头的景象自然可怖,高屠户、高母和哪里见过这幅场面,当即便跪下哭喊冤枉,郁衣葵坐在这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冷漠地看着这两个可怜兮兮的人。
打起老婆来来威风的很,现在却知道怕了?喜欢在家里耀武扬威的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出奇一致。
——郁衣葵的人渣爹也是一样的。
自她记事起,那个喜怒无常、总是暴跳如雷的男人就给她留下了深深的恐惧,他就像一个无法被打倒的巨大魔鬼一样,一直牢牢地把控着郁衣葵和她的母亲。
直到后来,她的母亲被殴打致死,家里的亲戚对这件事却都装作不知道,也没人报警,也没人追究,她的人渣爹打死了人,还潇洒地出去和狐朋狗友们喝酒吹牛,好不快活。
那个时候郁衣葵还不到十岁,早熟的她无师自通的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邪恶的人来说,作恶根本就不值一提,哪怕别人因为他们失去了生命,他们也能吃能喝,能笑能跳。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决定了这辈子都要与这种人为敌,她要永远赢过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这些逍遥法外的恶人们一个个的惩罚过去。
她不想让他们忏悔,她只想让他们痛苦!
十八岁,她终于把自己的人渣爹送进了监狱——当时她爹哭着求她原谅的样子,和现在的高屠户和高母还真是很像。
她的声音显得既冷静、又不近人情:“安静。”
进了牢房之后,高屠户和高母就不敢再顶罪了,他们乖乖地闭上嘴。
郁衣葵又问那中年男人:“继续讲,那原配妻子怎么死的?”
知无不尽的中年男人挠了挠头:“这……这倒是不太清楚,也没听说她有什么病,五年前就忽然死了,也没生下孩子。那原配家好像没什么人了,娘家也没来人,高家婶婶就叫自家的子侄拿席子裹了裹埋了。后来梅香就来了,也没办酒席,反正就这么不明不白的。”
高母恨恨地瞪了中年男人一眼,似乎是怪罪他说得太多。
可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高家又有什么情面让这中年男人替他们隐瞒呢?
郁衣葵和蔼地问高屠户:“不会是被你打死了吧?”
高屠户满心都想着刚刚展昭那一句“夫殴妻致死,绞刑”,被这么一诘问,简直满头冷汗,当即否认:“这怎么可能呢!她……她是生了重病死的!”
郁衣葵:“生了重病,可找了大夫?大夫是谁,哪个医馆的?”
高屠户满头是汗,不知如何回答,高母抢道:“咱们家没钱给她治病!而且她病得急,没几个时辰就死了,还是半夜,根本来不及找大夫啊!”
郁衣葵面无表情:“原来是这样。”
她转头去叫衙役:“去找一下这高屠户妻子的墓,把尸首挖出来看看,顺便……”
她站起来,在那衙役耳边耳语了一翻,没让高屠户听见她说什么。
高屠户只听见要找他前妻的墓,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但转念一想,人都死了五年了,尸体早化成了白骨,身上的淤青伤口什么的哪能还留着?顿时就放下心来。
但他的心却没放下多久。
因为郁衣葵问:“说说梅香吧,她是哪里人,家中几口人,当初是谁做的媒,婚书在不在?”
高屠户与高母一下子就不说话了,缩在那里满脸冷汗,显然是问到了痛处。
过了好一会儿,机灵的高母才赔着笑解释:“额……官爷啊,这、这梅香是个疯子,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呀,我们家……我们家就是在路上正巧碰上了她,无家可归,看着可怜呐……所以我们家就收留了她……官爷您看,梅香和我儿子,那不正是孤男寡女,就成了嘛。”
郁衣葵:“所以不知道她身份,没有媒婆,没有婚书?”
高母:“咱们小老百姓……实在不讲究,官爷您见谅、见谅……”
高屠户抢着道:“哎呀,官爷,梅香……梅香她脑子不好,总说胡话,她说的话,您可千万别信……”
郁衣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是么?她是个疯子啊……”
高屠户忙道:“这事儿街坊邻居们都晓得,草民绝对不敢说谎!今日一早,草民刚起来就看见梅香想把儿子往井里扔,所以才……所以才在情急之下打了她……官爷,您见过女人要杀自己亲儿子的么?她……她是真疯啊!”
郁衣葵扫了一眼那中年男人:“你说说,你对那梅香了解多少?”
中年男人道:“这……这……梅香的确是个疯女人,平日里对儿子也不管不顾,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之前有一回……也是梅香,儿子被恶狗撵了,也不管,还坐在门槛子上笑。”
郁衣葵:“嗯,你可以走了。”
她又指了指高屠户母子:“你们先留着,等包大人回来过审。”
中年男子喜不自胜,连连道谢。而那高屠户母子则面如土色,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郁衣葵说完之后,也不理这二人,直接就出去了,留他们两个在这里自生自灭。
她出去找梅香。
如果这个梅香,真的是多年前的梅香,那她一定还记得开封府,就算疯疯傻傻,也一定能说出些什么来。
但是……
据卷宗记载,这梅香当时说自己被卖给了王老二,而那王老二也正是她当时的丈夫,如果这个梅香真的是那个梅香,那她怎么会在高屠户这里,还与高屠户生了个儿子呢?
梅香被安置在府内的一间房里,公孙先生精通医术,已亲自为她把过了脉,见郁衣葵进来,便叹道:“此女的确有疯傻之症。”
梅香坐在床榻之上,已梳洗干净了,她虽然枯瘦如柴,却仍能看出几分杏眼桃腮的美貌来,若是再丰腴一些,难保不是一个叫人移不开眼的大美人。
只可惜……只可惜她双目无神,嘴中嘟嘟囔囔着不知道什么,也不看人,也不听人说话,脸上恍恍惚惚的,已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了。
郁衣葵试探着叫:“梅香?梅香?”
梅香置若罔闻,仍然在嘴中嘟嘟囔囔,也听不清再说什么。
郁衣葵道:“梅香,这里是开封府,你记得么?你以前来过这里。”
听到开封府三个字,梅香忽然抬起头来,开始到处乱看,过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开封府……开封府有衙役要打我……这里不是开封府……开封府有衙役要打我……”
郁衣葵与公孙先生对视一眼。
公孙先生抚着胡须:“看来此女与那卷宗之上的梅香,极有可能是同一人。”
郁衣葵点点头,复而又皱眉道:“几年前她还能神志清醒地跑到开封府来告状,说清事情的原委,现在看起来却疯得很厉害了,也不知道她这几年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还有那个王老二,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听见王老二的名字,梅香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喊道:“郑叔、少爷、夫人……刘三、王老二、姓高的……”
她反反复复的重复着这些名字,声音一遍比一遍大。
这些名字,好像就是她刚刚在嘴里嘟嘟囔囔说的话。
郁衣葵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问:“梅香!这些是不是都是伤害过你的人?”
梅香懵懵懂懂的点头。
正在这时,一个小衙役急匆匆的拿着张商契过来了,说是从高屠户家里搜出来的。
——刚刚郁衣葵在这小衙役耳边耳语,正是要他去高屠户家里翻翻看,看看能不能翻出什么买卖人口的证据……
本朝严禁人口买卖,并且这是天子脚下,管理更是严格。正常来说,越是被严禁的买卖,要价越高,因为卖家还要顶着被抓的压力,要价不高一点,实在很不划算。
而这高屠户家,卖肉的屠户虽然不穷,但也不是什么巨富之家,买一个人回来,绝对是出了血的!
再联想到高屠户以前有过妻子,妻子莫名死亡,他又只有一个孩子,郁衣葵推断,高屠户因为性情暴虐,打死妻子之后难以娶到续弦,又不能“让老高家的香火断了”,因此有买女人生孩子的需求。
女人能不能生养,那可不是光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高屠户花了大价钱买梅香生孩子,若是梅香生不出来怎么办?他的钱不能打水漂啊……所以,高屠户一定与那卖家签过什么书面的契,虽然不会明着写是买卖人口的契,但也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份契约,一定写的很清楚,但又很奇怪,比如说,极端不合常理的定价。
果不其然,他家中的确藏着这样一份商契,商契上写着高屠户从城西王老二家买入牲畜一头,定价一百贯钱。
一百贯钱,那可就是一百两白银,什么牲畜能卖一百两白银?本朝牛均价为十贯,羊价为三贯,就连最贵的马,一般品种的马三四十贯钱,献给皇帝的宝马价格可达百贯!
这份契约,到底是用来买卖什么的,不用多说,已然很清楚了!
而当年梅香状告的王老二,正是将她转手卖出之人……再联想到她嘴中念出的那许多名字,这些年,她难道就是这样被一次次的转手卖出、虐待、记着仇人们的名字,慢慢地……被逼疯么?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在自救了,可是那些坏人、那些旁观的人、那些不作为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让她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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