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三日, 黄泉渊的妖鬼退到了因果道之处。
因果道上有如黄泉渊的深夜一样,露不出一丝光泽,身后明明还是挂满长明灯的白玉京, 而前方的路却已经全然笼罩在黑暗里。
季识逍默默拔出了剑,他曾在白玉京里练剑许多年, 剑法三道之快慢与生死皆已明悟, 唯剩因果道法尚未圆满。
黄泉渊的妖鬼,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是他最熟悉的对手。
剑锋所到之处, 寒意随风而起,剑影像潮水上的清雾, 柔和又锋锐地洞穿了目之所及所有的妖鬼。
季识逍向因果道的方向走去。
因果道上可窥前尘过往, 是白玉京有别于其他小结界最独一无二的地方。
云雾掺杂了黄泉渊的灰黑之色,废墟的影子重叠下来,季识逍缓缓抬手,一剑天地明心从云雾上往下斩去。
明亮的光坠入云雾之中, 迅速被灰黑之色吞噬,然而转瞬, 一道漆黑的剑影急速地飞来, 季识逍举剑挡了一招, 身姿往后退了数十步才堪堪停下。
他所握之剑上,悄然地多了一道豁口。
他静静地望着前方那柄剑。
破军的确是把名剑,剑身光华不显,可剑之锋锐非寻常之剑可比,血的光泽流转其上,只望过去一眼, 数千年重重的血腥杀戮之境便在神识里闪过。
持破军剑的主人——
季识逍道:“果然是你。”
能被天道庇佑至此, 却又如此无能的人。
晏浮瑾脸上一半还是他本来的模样, 另一半被黄泉渊的妖鬼所取代,手里所握的破军剑同他的心脉连在了一起。
仅仅出了这么一剑,他身上却已经血肉模糊了。
破军之魂给予他以无上的剑法,却也要日日取他的血肉。
晏浮瑾仔细辨别了下刚刚的剑意——
按照前尘里的时间点,这个时候的季识逍不过是归雪一个初出茅庐的弟子。
这样的生死剑意绝不可能是这个时候的季识逍可以悟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你竟然也记起来了,季识逍!”他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举起破军剑,“这可真是太好不过了,若你没有想起来,我正发愁这出戏结束得也太无聊了。”
季识逍摩挲在自己的剑上,自白玉京一战后,第一次对什么人迸发出如此浓烈的杀意。
妖鬼的哭喊之声徘徊于耳边,血的味道黏稠又枯朽——
破军的残魂在晏浮瑾神识里说着:“这人杀意太重了,不会是我的对手,你和他随便玩玩吧。”
破军剑是掌杀戮之剑,只有大慈悲寺这样至净的佛法才是它的克星。
第一剑是“海上明月”——
季识逍许久没有用春江花月夜,这一剑却依旧盛满月光,似奔流之江之势,对着破军而去。
出完剑之后,季识逍却停顿了一下——
第一式甚至只在晏浮瑾身上留下了浅浅的一道伤痕。
晏浮瑾嘴边嘲讽的笑容更大。
这一招的威力实在有些太小了。季识逍想。
他这时的修为比不上前尘里刚出黄泉渊的时候,但是也不至于如此低微。
修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剑法的境界早已强过以前数倍,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地方——
微弱的光辉从灰黑的雾里挣扎而出,落到了他所握的剑上,像极了什么在碎裂的时候。
“剑心誓的光。”
季识逍身影一闪,从因果道上消失了。
*
“白玉京向来在晚上灵力是最浓郁的,我已准备好了聚灵阵,你只需要在子时开启就好了。”徐知行道。
乌梦榆点头:“好,谢谢你小徐。”
她把重铸舍利子的事情告诉好友们之后,大家虽然一开始不太支持,可后来都帮了她的忙。
徐知行布置的这座院落在白玉京的一角,平日里少有人涉足。地上的阵纹密密麻麻,迎着朦朦月色,汲取着天地漂浮的灵气。
“你真的不再考虑下吗?”徐知行问,该劝说的,他早就已经劝说过,这时候不过是尝试最后的阻拦。
乌梦榆摇摇头:“不考虑啦。”她已经付出过比这更多的代价,相比起来,这已经算是很轻的代价了。
徐知行:“好。”他顿了顿,“等此间事了,我请你们好好喝次酒,极东之巅的望月酒,极西之海的春风烧,想喝什么都给你们找来。”
乌梦榆点点头,她走入那间聚灵阵笼罩的宅子里,身后只有婆娑的树影。
*
这间宅子里空空荡荡的。
乌梦榆找到聚灵阵最中心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坐好。
灵力一挥,碧吾心同沧海珠一齐漂浮在虚空里。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等出了白玉京,再告诉他们自己受了伤,从此不能修仙……应该也没问题吧。
老爹应该会骂她一顿,娘的话就算责怪她还是会很温柔的。
这世上能为她而死的人,除了父母之外……乌梦榆不确定了。
月光皎洁地落了一地,模糊的曲声从树影深处传来,刀剑相碰之声相隔也并不远。
姝颐和小徐领了人帮她守着这一片,黄泉渊的妖鬼最近不伤白玉京之人,却独独盯上了他们这些修仙者的神魂。
从因果道通往生死殿的那条路上,已完全沦落妖怪作乱之所。岌岌可危的阵眼,若不是方丈们一直输送灵力,怕是所有黄泉渊的妖鬼都该流窜到五洲四海里了。
镇魂使宋盏大人轻易不出生死殿,交由他们这些人来解决此处因果。
碧吾心和沧海珠泛起明亮的光,稳稳地悬浮在虚空之中。
黑夜里的一捧月光落了进来,乌梦榆静静望着这两样灵物。
她向来不是心性坚毅之辈,濒死时候的寒冷之感到现在都无法忘却。
“归雪没有几个人还活着了……”
“季识逍被晏浮瑾诛杀在白玉京里。”
那位号称熟读未来的异乡人这样说道。
她一直很难克制自己去想季识逍的结局。
终于,乌梦榆手心向外展结了个法印,淡金的灵力之光包裹住碧吾心和沧海珠,窗外婆娑树影无风自动,天地在这一瞬完全暗了下去。
门外繁复的法阵同她手心里的灵力一起忽明忽现——
乌梦榆以前没有感觉到过舍利子的灵力,直到此时此刻,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支撑着这具身体的灵脉像被剥离一般——
灵脉一片接一片地枯萎,她眼前阵阵发黑。
在这一片灰暗里,她窥见了许多倒影。
儿时不曾记得的,裴闲带她穿越过无妄海抵达南雪城的碧吾树下,最后因方丈们的一念悲悯而送往归雪;
在遥远的风月派里,因舍利子的灵力她没有受过毒蛛的折磨,然后她逼迫着季识逍许下的剑心誓;
父母穿行过遥远的距离为了她与姐姐决裂,最后却归墟于极东之巅的时候;
还有最后镇压破军那一天,往生洲的雪那么冷,阳光却那么炽烈。
灵力所达之处的光反而越来越盛,舍利子显出了一片模模糊糊的轮廓。
*
季识逍是御剑而来的,枯荣双生蝶的灵光越发黯淡了,他的灵力没有受损,那受损的人该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他穿行过白玉京的街道,追来的黄泉渊的妖鬼却挡住前方所有的路,天地笼罩着同样的黑色。
季识逍微微抬眼,神色却愈发冷,他道:“让开。”
月光之下,灵力化作的剑影密密麻麻在他身后展开,剑意如冷冷春江,毫不留情地穿过了身前所有的妖鬼。
枯荣双生蝶的光越来越黯淡,在抵达一座宅子时,终于失去了所有的灵力,重重地摔了下去。
这间不大不小的宅子外布满了阵法,阵纹上淡金色的光忽隐忽现,天地里的灵力呼啦啦地往此处涌。
这阵法看起来该是十方派的手法。
“轰”——
“春江花月夜”的寒光转瞬而出,比以往所出的所有剑都更锋芒。
季识逍用上了已练至圆满的剑意,劈开了这间宅子的门。
如此惊才绝艳的一剑,只可惜并没有观赏的人——仅仅只是为了劈开这扇门。
乌梦榆手颤了下,然而灵力的输送却还没停下,这样的剑意,她绝不会认错是谁。
这一瞬间她的神思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手里再结了个法印,金色的灵力之光大盛,舍利子的轮廓更清晰了。
她紧绷的神经终于缓和了些,然而还来不及松口气,剑光凌厉地穿透她的灵力,春江花月夜的杀意铺面而来,寒冷得令人发颤。
她来不及收回在碧吾心上凝结的灵力,顿觉身体内一阵猛烈地翻涌,血腥味连着压了许久也未能压下去。
乌梦榆愣了一瞬,迫不得已将目光看向了来者——“季识逍,我是在凝结舍利子,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可以重铸了……”
她的话停了下来。
季识逍现在的神色可真说不上好,起码乌梦榆从没有面对过他如此冰冷的表情,他走过来的时候带来层层叠叠的血腥味——
剑影在月华之下飞速而过。
然后,那柄剑抵上了乌梦榆的咽喉。
剑锋之处一阵迫人的冰冷,乌梦榆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杀意。
从前,她无论如何挑衅季识逍,即使在归雪季识逍同她最水火不容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杀意,浓烈得像在对待仇人一样。
起码这一刻,季识逍是真的想杀了她。
“乌梦榆,你这么想死,不如我现在就将你一剑斩了,省得你还要到处去寻求死的方法。”
乌梦榆心下一颤,灵力反噬的痛苦仍残存在身体里,她急忙解释道:“我同镇魂使商议过了,这是唯一可以不要再有伤亡的方法,我重铸舍利子不会死,只是……”
她把前几日同宋盏的对话重述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只有这样,不必再有无谓的牺牲,于我而言,本来就是该由我来了结的因果。”
季识逍:“哦,只是从此成凡胎□□而已。”他的语气里满满的讥讽。
“既然你左右不过几十年寿数,我在此处杀你,也好过你之后受病死之苦。”
他握紧的剑没有半分松开,目光里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恨意来。
为什么季识逍会是这样的神态。
电光火石之间,乌梦榆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更白,确定地问:“你是不是也想起来了。”
那一瞬间好像是她人生里的最漫长的一瞬间,窥见往生洲皑皑的白雪,窥见归雪终年不变的桃花。
最后,那一片桃花覆了下来。
季识逍:“是。”
“我未曾想过,即使是重来一次,你竟还是如此自以为是。”
他话里的语气刻薄得很。
乌梦榆反驳的气势弱了几分:“我同姝颐他们商量好了的,我父母应当也不会反对……”
季识逍:“所以,只是没有跟我说而已吗?”
屋子里静寂得可怕,衬得窗外的风声更加明晰,在黑夜里像是什么颠覆一切的讯号。
乌梦榆一时间被问住了,她迎着季识逍没有一丝温情的眼神,咽喉处还抵着剑锋。
而舍利子的光辉越来越淡,她做了这么久的准备,看来今晚重铸舍利子是不成了。
她垂下头,颇有些自暴自弃:“你既然如此恨我,要杀就杀吧。”
这话一出,她感到剑锋更进了几分,疼痛从脖颈处传来,该是有血流出来了。
她早觉得会有这样一天,季识逍理所应当恨她。
乌梦榆又想到了什么,抬起眼:“今晚可以不要杀我吗,我的命到底还有些价值,待我引渡破军于己身,同亲友告别完,你再动手。”
季识逍看了她片刻,忽然道:“乌梦榆,我是真的恨你。”
他的面色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平静里,目光扫了一眼仍然漂浮在那里的“舍利子”。
他剑尖一挑,手握住未成形的舍利子,转身离开了这里。
乌梦榆支撑着身子站起来,舍利子的灵力流失了大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可她敏锐地觉得季识逍刚刚说过的话像是诀别一样。
街道之上,飘动的千千结像是枯朽的柳絮一般,季识逍只取了一个千千结。
他听到身后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心里涌上些挥之不去的恶意——
“能重铸舍利子的千千结,是要抱着为你而死的心。乌梦榆,这世上真的会有人愿意为你而死吗?”
季识逍抬起剑,飞速地在自己的左手腕处划了深深的一道,鲜血流出滴落在千千结之上,这样本来还灰败的灵物骤然开始有光华流转。
“季识逍!”
“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死,明明可以有所有人都可以不用死的方法,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法!”乌梦榆说到最后,泪水呛进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季识逍仿若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他有些过分得平静,“我不会死的,最多就是损失一点寿数,活得太久本来就不是好事。”
他的身后,来自黄泉渊的妖鬼又在蠢蠢欲动,天地里的光泽都被遮蔽了,在这一片浓黑之中,只有他身上的血是明晰的。
乌梦榆只能运起霜翘剑,强行去打断他,可是她此时心神大震,灵力又多有损耗,根本不是季识逍的对手。
浸透了血的千千结同刚刚未成形的舍利子融合在一起,天地里的灵力像漩涡一样汇聚于此,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地作响,只有血滴落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寒。
乌梦榆的剑插进了玉石里,身躯缓缓地向下,最终无力地坐到了地上,“季识逍……我求求你了,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啊……”
她能感觉到季识逍身上的生命力迅速地流失,那些看不见的寿数一同流逝往千千结里。
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好像当初她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黄泉渊。
“我求求你了。”
良久,季识逍才说:“你在选择这样做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感受。”
他从未有过这么多的恶意——他曾有过多少惶恐,多少难以诉说的痛苦,都一定要让别人也承受一遍。
天地仿佛也颠倒了一瞬,那些总是朦朦胧胧徘徊在天空之中,树之倒影中的妖鬼骤然被这灵力湮灭。
在季识逍的前方,舍利子泛着一阵柔和的光。
一个几近耗尽了他们两人大半寿数的灵物。
“咔”剑归鞘的声音划过——
脚步声慢慢靠近。
乌梦榆没有动,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忽觉一片阴影很快覆下来,紧紧笼罩住她,同时带来浸透的冷意和血的味道——
季识逍俯身下来,坐在她身前抱住了她,这绝对不算是一个温情的拥抱,他的力道用得这样大,连拥抱在一起的影子在冷冷的月光下都像藤蔓一样。
“你告诉我,你当初是因为什么死的。”季识逍道。
乌梦榆的头也被他紧紧护住,她看不见季识逍的神情,只能盯着虚空里的某一点。
她过了好久好久才回答:“诛杀破军剑,必须要有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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