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悲寺里静悄悄的, 偶然有落雪的声音。
“咔擦”——脚踩过枯枝的声音。
除却已经去往白玉京寻得千千结的大慈悲寺弟子外,留在寺内的多是更年轻些的资历尚浅的弟子。
正值早课之时,诵读佛经的声音穿过密密的梅林, 混着偶尔惊起的飞鸟的声音。
来客裹了一身厚重的长袍,脸上戴着张牛鬼的面具, 露出一双黑黢黢的眼珠。他踩过薄雪, 穿行过朗朗佛音,身姿瘦弱犹如一株细竹。
他一路登上最高处的高塔, 无人察觉,直直地奔向破军剑灵所在之所。
破军剑身上泛起泠泠寒光, 将所有的杀意对准了来者。
晏浮瑾直视着这柄剑, 迎面而来的血风将他裸露的皮肤刮得生疼,然而他也并未退后一步,开口道:“破军。”
剑灵没有答话,事实上除了杀戮这件事之外, 它平等地看不起这世间的所有人和事。
“我知道你在这里被困了很久。”
晏浮瑾伸出双手来,他的手上布满了皱纹, 完全不像是年轻人的手了, 缓缓地结出一个法印。
这泛着黑光的法印将殿内照得清清楚楚, 灵光腐蚀过此处,黄泉渊的入口如漩涡一样隐隐约约浮现出来。
“黄泉渊和白玉京是阴阳两面,这里既通往黄泉渊,其实也可以通往白玉京对吧。”
剑灵不为所动,甚至杀意比之前更甚。
遥远的佛经的声音如此飘渺。
“破军,将这里破坏掉吧, 让白璧无双的白玉京和恶鬼横行的黄泉渊从此融合, 那景象一定……美不胜收。”
“我保证, 一定杀掉所有的人。”
剑灵终于开了口:“所有的人?”
晏浮瑾:“是的。”这世间所有害他沦落至此的人事,都是他的敌人。
他昔年入白玉京也非全无收获的,知道了许多白玉京的秘辛——这世上怎么会有真正白璧无瑕的地方呢,所谓的不染尘埃,不沾七情,不过是把阴暗的藏在了黄泉渊里而已。
缠绕在破军身上的链子从中间豁然断裂,恰巧大慈悲寺的钟声一声又一声地传来,年轻弟子的声音飘渺似地传进来。
晏浮瑾的口鼻皆流出血来,连身躯也站立不稳,只能佝偻着身子。
重获自由的破军剑并没有多余动作,无风却有血的味道了。
晏浮瑾向前一步,握住剑柄——
他身形一晃,剑随身而动,破军厚重得杀意覆在剑影里,在这高塔之中朝着一点肆虐而去。
“滴答”——
*
因果道上的云雾越来越浓。
白姝颐远远地望着因果道,一直望了许久许久,她看见那位蓬莱的少女坦然地走进因果道里。
可是她自己却始终没有迈出去。
“白施主,也想上因果道吗?”
白姝颐轻轻笑道:“我身心都在红尘里……倒是佛子你,心性澄明,倒可以去走上一走。”
她转过身,不出意料地迎上今宵的目光。他那身袈裟丝丝缕缕的线上缀着白玉京的光,面容平静而温和。
“佛子大人,不去寻千千结,来这里做什么?”
今宵闻言,脸上仍是有一抹很浅的笑意,很显出来几分明朗来:“昔年方丈们也曾来白玉京探查过——”
“千千结这等灵物,如果注定要用什么人的牺牲作为代价,那么即使重新镇压了破军,也已经称不上圆满了。”
白姝颐微微一怔。
“可是……”这世上本来就很难有圆满的事。
脸颊上微微一凉,雨水落下来的触感如此明晰。她下意识地往因果道的方向看去,刚刚还遍布云雾的地方,如今被团团黑影笼罩。
本来已经完全黑暗的黑夜里,却好似有什么更加黑暗的东西层层叠叠压下来。
*
黄泉渊的虚影笼罩在白玉京之上,下一瞬,血红色的黄泉渊裹挟着浓烈的风与白玉京猛然相撞。
恍惚间,乌梦榆先是听到了一阵空明的钟声,紧接着一声长长的尖叫声仿佛冲破白玉京的天空一样。
吵吵闹闹的声音远甚刚才放烟火的时候,但声音里尽是惶恐与害怕。
乌梦榆刚刚握紧剑,同徐知行和涂前辈交换了个眼神,刚在窗外站定往外看去,血色同血腥味一齐铺了过来。
系挂的千千结上被溅起上了血迹,明净的玉石上流着厚厚的血,就连迎风飘摇的树枝里也不免被血淋了些。
加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雨势几乎是在瞬间大起来。
在这雨雾里,看不清模样的黑雾流窜着,身形变得很快,时不时露出一张长满獠牙的脸来。
凛冽的剑光划过黑雾,却连剑身上也留下了粘稠的浓得发黑的血。
乌梦榆飞身出去,拿着霜翘斩了几只不知名姓的妖物,问:“白玉京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妖物?”
徐知行的表情很凝重:“这些妖物……我好像在黄泉渊里见过。”
听风紧紧攥着乌梦榆的衣角:“小乌呜呜呜,这什么东西啊,怎么又卷土重来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凉沁沁的雨水淋满了发丝,乌梦榆运灵力到霜翘上,春江花月夜的第一式迎风而出,剑势暂且将面前这一道上的黑雾逼退。
白玉京里虽说大多是凡人,但也有些前辈隐居于此,面对此等异象都是纷纷出手,一时间灵力五光十色,掩盖住了那些黑雾的颜色。
“踏踏”——担任白玉京护卫一责的玉魄使匆匆赶来。
“结我白玉京之熹微剑阵——”
银色的光点零零散散地亮起来,像是笔走游龙那样,最后一笔倏地变得冷硬无比,和玉石之光一样的颜色洞穿了目光可及的所有黑雾。
乌梦榆微微别过眼,这颜色有些过分明亮了。
待收了剑招和与剑同行的肃杀之意,这群玉魄使方才过来安抚白玉京的百姓。
“今晚之事,结界异动,我等会尽快处理好,实在抱歉让诸位受惊。”
话音刚落,天空与大地之上好像同时沾染了血色,像是泛起涟漪的湖面一样,黑雾顺着层层的波纹又这样蹿了出来。
为首的玉魄使道:“还有余力的人随我去结阵,烦请各位前辈和各大派的少侠们清理下此处的妖物。”
乌梦榆在御敌的人里边看见了不少熟面孔,她有心想知道事情来由:“各位师兄师姐,你们有见过这些妖物吗?”
“我觉得他们无形无体,但是来势汹汹,看起来该是直接攻击神魂的妖物。”
别派的弟子也一概不知:“没见过,我熟读我派的异闻录,也闻所未闻。”
徐知行面色凝重:“诸位运灵力之时莫忘记了本派的修心之法,这妖物是黄泉渊的妖物,我曾经同它们对过敌,是擅蛊惑神魂的……”
乌梦榆听得一愣,便见身旁一位师姐忽然停了手中的剑,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连身躯都快要站立不稳了。“
“师姐,若身体不适,先去休息吧,我们现在还可以应付的。”
那位师姐勉力冲她笑了一笑,剑身撑在地上,面色苍白,可偏偏青筋暴起来,好像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刚刚那些妖物,好像有残存的蹿到我神识里了,实在是……”
她看起来痛得说不出话来。
乌梦榆只好问徐知行:“你们在黄泉渊里,一直面对的是这样的情形吗?”
徐知行还有余力布下阵法来,阵旗在雨里也显得厚重而凝滞,他答道:“不止呢大小姐,黄泉渊可是一点灵力也没有……”
“所以遇见些有灵力的修士,那些妖鬼简直是不顾一切地扑上来,远比这些更凶残,更可怖。”
阵法凝成的光一闪,妖鬼的攻势小了些,团团挤在一起,飘荡在街道上。
徐知行还在叨叨:“我跟你讲,要是我们派的长老晚来几日,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出来了。”
乌梦榆恍惚了下:“这些妖物是擅长攻击神魂吗?”
眼看黑雾渐渐远去,不少修士连剑都来不及收,面色发白,几乎要在原地站立不稳,运转的灵力流露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来。
徐知行:“差不多,那里本来就是世间极恶之地,承载不了那里的黑暗是没有办法走出来的。”
乌梦榆走到刚刚那位师姐身前,运转起无穷碧的心法,灵力温和地渡进她的灵脉里。
师姐缓了许久总算恢复了神智,浅浅笑道:“谢谢了,说来惭愧,我是学艺不精,到头来被这些邪物占了上风。”
乌梦榆:“不客气,师姐好好养伤便是。”
这雨好像不会停一样,依然轰轰隆隆,像是倾倒般地下着,在这震颤的雨声里,好像其他的声音都微弱而渺茫了。
渐渐地,悠扬的,恍如溪水流淌过小石的清澈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一同传来。
姝颐穿着一袭藕白色的长裙,吹着笛子,连裙边都没有沾染上雨水,她面容平静,灵力流淌在曲声中。
今宵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却……为她撑着伞,那一柄薄薄的经不起风浪的伞,却如磐石样隔绝了磅礴大雨。
刚刚还面露痛苦的修士们,表情稍微缓和了些。
徐知行叹道:“七彩音的凝心曲,名不虚传啊。”
姝颐慢慢走进来,笛子收了最后一个尾音,也很无奈:“凝心曲也只能稍作缓解,这黄泉渊的妖物本就是攻神识为主,还是得靠自己修心。”
她对今宵道:“佛子,不用撑伞了,这里到处都是雨,并不是能躲过去的。”
今宵收了伞,默默地去安度亡魂了。
乌梦榆挽住姝颐的手:“姝颐,总算是见到你了,来白玉京怪事可太多了。”
“这是黄泉渊的妖物,不会有错的,问题就在于……”白姝颐望了望天空,“黄泉渊和白玉京为阴阳两面,一直以来互不相犯,为什么……”
徐知行:“我也是这样想的,感觉黄泉渊好像在同这里融合一样。”
白姝颐:“先度过今晚吧——我教你们一段凝心曲吧,如果实在神魂受创,此曲可以安抚一二。”
乌梦榆:“好。等明天应该可以见到那位镇魂使了。”
徐知行却是连连摇头:“我不学,我对音律可真是一窍不通,你让我记曲子还不如让我多杀几只妖物呢。”
乌梦榆觉得奇怪:“你怎么会音律不通,你不是会吹叶子吗?吹得还挺好听的嘛。”
徐知行一脸懵:“大小姐,你记错了吧,我什么时候吹过叶子了,不对啊,我根本不会吹啊……”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乌梦榆猛然反应过来,她曾经在蓬莱岛上听过的曲子声,在这个时空里是没有发生的。
可是,如果徐知行不会吹曲子,那当时在蓬莱,是谁为她吹的曲子呢……
“乌梦榆。”
这声音冷冷淡淡,混着巨大的雨水声显得更加清冷。
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有一种不敢回头的感觉,握紧了霜翘,可是霜翘剑也低低地嗡鸣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着来的人是谁,以及会吹叶子的是谁。
“白道友,徐道友……”季识逍同认识的人打过招呼后,才道:“黄泉渊和白玉京的结界被破坏了,事关重大,以我们的实力恐怕难以应对。”
“当务之急该派人禀报各派,然后……取得千千结镇压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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