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高傲的管家站在阶梯最上方,打量众人,主要是盯着喻越,那目光很奇怪,像是想从喻越身上看出点什么来似的。


    喻越心中有些不安,但还是抬眼与管家对视,抿着唇回答道:“实在抱歉……”


    【弹幕:啊,天啊,真的一句谎都不会撒吗?】


    【弹幕:气死了,明明是那个带豹子的先大声说话的,就算大boss确实是被宠物吵醒的吧,那也是连带反应啊,为什么自己认错!】


    【弹幕:碰上这样的队友,可把鸡贼的那位得意死了。】


    果然,楼梯上方距离管家很近的豹哥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又像看傻子那样看着喻越。他眉骨很突,眉毛向两侧耷拉,就像一只不怀好意的豹子。


    只听管家又缓缓问道:“然后呢?”


    啊?


    这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难回答,换做寻常玩家,早就被问懵了,好在喻越没想那么多,仍然诚实地回答:“然后我对他道歉了。”


    “然后,他就接受了?”


    管家的话语尾音上扬,眼睛眯得都快看不见了,在得到喻越一句肯定的“对”之后,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像是头一回见到新奇物种那样,上下打量着喻越,眼中的苛刻、不赞成慢慢都化作了另一种情感。


    “好,就是你,站直,抬头挺胸!上来。”


    喻越点点头,瞥了身侧的油画一眼。


    他原是担心贵妇再次动手,但出乎他的意料,画中贵妇此时面色恬静、坐姿优雅,目光中饱含期待,似是在说“欢迎你们”,而她浅棕色的瞳孔深处,又带着些急促,仿佛在期待喻越快点上去。


    住在她隔壁油画内的几位贵族也是同一个表情,贵族少年的眼睛甚至悄悄往楼梯上方偷看,生怕那边发生什么事似的。


    连他们都怕成这样,可见楼上的那位伯爵有多如狼似虎了。


    喻越不由在心中想像——光是油画中的伯爵就这样严厉,那真人又该是怎么一番光景?


    顶着一众贵族们的目光,和头顶豹哥逐渐转向疑惑的目光,他只觉自己抬起的脚有千斤重。


    就这么一步步走上楼梯,刚一走到楼道口,那高挺着胸脯的老管家就松了一口气。见喻越好奇看他,他忙板起脸道:“都怪你们太过吵闹,害得我要来为你们收拾烂摊子,疏忽了为伯爵准备早起的衣物。现在,你们谁去伺候伯爵穿衣?”


    尽管他在问三个人话,目光却紧紧盯着喻越。


    活像是一个沙里淘金多年,光捡到破烂石头,而现在终于淘到了金子的人。脸上有着某种沧桑,几乎喜极而泣。


    【弹幕:等等,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我还以为他在针对小弟弟,搞半天他是看上小弟弟了啊!】


    【弹幕:不得不说,这管家的表情挺可怜的。】


    【弹幕:哈哈哈好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我的天这个boss到底有多难伺候。】


    【弹幕:你看这些油画里的小怪不就知道了,活像领导刚来视察过。】


    【弹幕:前条不道德!我都三百年不工作,也被你吓醒了。】


    【弹幕:哎,感觉小弟弟还是不太行,我看他挺怯的。敏感又弱小,还是个淘汰预备役。】


    画面中,喻越微微后退一步,神色有些紧张。


    一旁,豹哥本就正愁不好直白地推脱和boss面对面的任务,此时心中一喜,顺水推舟道:“您看咱们谁去都行,听您的!”


    这话答得人家挑不出错,人在副本内,自然要听从副本内管家的安排。


    管家满意地点点头,扫了眼看起来十分乖巧的喻越道:“那就你吧。好好干。”


    喻越愣了一下:“我……”


    “你可以的,刚才不就做得挺好?”豹哥打断他,对着管家随意道,“我们也会有自己的任务,对不?”


    “那当然,”不料,管家老先生不喜欢他那嬉皮笑脸的态度,一下子真的板起脸,冷声道,“难道有人能偷懒吗?你们负责处理厨房的食材,供应城堡内所有贵族今天的肉食,快去吧,厨室在二层——对,就在你们居住的那一层,若是准备不周,你们就预备自己提供吧!”


    听到“自己提供”四个字,再想到具体怎么提供,豹哥登时色变。


    谁能料得到,第三天白天已经有了“为宴会准备食物”的任务,今天竟还要给贵族们准备吃的?他原本以为除了伺候伯爵,总还有些打扫城堡,送送东西等简单的任务,谁知道还有这听起来更恐/怖的任务。


    “我……”豹哥张嘴正要推辞,却被管家冷冷的一眼封了嘴。


    很显然,管家对待他们的态度和对待喻越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从那眼神中可以看出,如果他们有任何异议,他不介意当场就把他们做成食物。


    “……我也可以为伯爵服务。”豹哥不甘心认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辩白。


    管家的目光更冷了。半晌,才慢慢道:“是吗?可伯爵却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得上的。”


    豹哥只觉脸上被人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得疼。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中霎时间怒火熊熊。可他又不敢对着管家发火,只是用眼神不善地扫过乖巧跟在管家身边,看起来十分得管家器重的喻越。


    他虽说是没成功进入过e级副本,可在f级副本中也当够了老大哥的角色,谁让他这样吃过瘪?他怒从心起,将所有怨恨的情绪都加在了“莫名其妙”被“优待”的喻越身上。


    感受到自己被瞪了一眼,喻越忽地回过头,只见豹哥已经扯着哆哆嗦嗦的灰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没办法,只好跟上身前管家的脚步,心情很是低落。


    他已经明白过来,豹哥之前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大家并不是一个“团队”。虽说他本就没指望依靠别人生存,但感受到被排斥和欺骗,依旧有些难过。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很多人离开了孤星,但没有人把他带走,这时候的感觉和那时候很像。


    他的头越来越低,却冷不丁地看到身前口袋缓缓蠕动。下一秒,就和探出头的崽崽对上了“眼”。


    崽崽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动作变得小心翼翼,也不皮了,伸出小手轻轻揪住喻越的前襟。


    这动作很可爱,喻越忍不住抿了抿唇,用拇指和食指握住它冰凉的小羽翼,在空中摇了摇。


    崽崽兴奋地跟着摇了摇,他自己也精神了一些。


    是啊,他还得挣积分养崽崽,可不能随便丧气。


    喻越深吸一口气,一边安抚着崽崽躺回口袋,一边对着身前管家那挺拔脊背问:“请问,帮助伯爵更衣,有什么地方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管家脊背一僵。


    【弹幕:唉,太天真了,难道npc会随便告诉你答案吗?】


    【弹幕:看看呗,我觉得他的通关思路挺正常。】


    【弹幕:就是因为太正常了!完全不像在恐/怖副本里,简直就像是真的在工作好吗!】


    的确,喻越这种敬业的态度,不仅让直播观众震惊,同时也打动了管家。


    只见管家沉默片刻,十分郑重地转过身:“既然你这么问了。”


    喻越:“……?”


    他点点头,不明所以。


    “那我就告诉你,”管家高傲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我曾是这个镇上最富盛名的管家,我的历任主人也对我赞不绝口,失去我,他们就像失去了左手和右手……”


    眼看着没讲到重点上,喻越仍是配合地点点头。


    “……直到有一天,我老去了,老得再也不能够做管家,正当我准备忍痛放弃坚持一生的事业时,遇到了现在的主人。他赐予我最宝贵的生命,还准许我成为他的管家。”说道这里,高傲管家的眼中闪烁出泪光,似乎对伯爵有着无限的崇敬。


    那泪花闪烁着闪烁着,竟然真的变成了两行清泪。


    “可我实在没想到,伯爵他竟然——”


    【弹幕:……】


    【弹幕:这个npc还挺能讲故事的,起承转合挺在行哈。】


    【弹幕:笑死我也,我觉得他一开始是感动哭的,现在是怎么哭的就很难说了。】


    管家狠狠“吸溜”了一下鼻子,傲慢地擦了擦高挺的鼻尖,继续道:“……他竟然这样难以取悦。不,我并不是说主人不好的意思,实际上,他是世上最尊贵的人,我们就连亲吻他的脚尖都不配!都是那些诅咒的错……不,和你说这些也没有用。我只知道每一次我为他更衣时,不论我挑选的是怎样合身的衣物、怎样适合他的颜色,他总是不能够露出笑容!这已成为我的心病!”


    【弹幕:啊这。】


    【弹幕:管家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是你要求太高了呢……】


    【弹幕:艹,我仿佛猜出必死条件是什么了,让boss笑?这尼玛是人能做到的?】


    直播观众仿若乌鸦成精。下一刻,管家眼中果然闪过一道不甘心的凶光:“虽然我那受到诅咒,日夜生活在坟墓里的主人是没有心跳和脉搏,且难以感到喜悦的,但既然主人为我保持了身为管家的荣耀,我自然也要让主人重获笑颜!我发誓,一定要找到能让伯爵微笑的管家,否则我死不瞑目!我已经赌上我作为管家的尊严,你也绝不能让我丢脸!”


    喻越:“……”


    他有些发懵地点点头:“啊,好。”


    这一次,深陷自我情绪的管家对喻越的答复并不是那么满意,他目光森然看了看喻越:“你如果不能顺利完成任务,我会代替伯爵惩罚你的。”


    这话真的很吓人,喻越忙重重点了点头:“好。”


    【系统:主线任务开启。任务指标:成功照顾伯爵起居,并让伯爵微笑;任务奖励:依照完成情况给予贡献值;温馨提示,贡献值最高的通关玩家将获得额外奖励“伯爵的宝物”。】


    耳畔忽然响起系统的电子音,喻越凝神倾听,回过神时,两人已来到一扇十分漂亮的红色丝绒门前。


    身侧,管家冷哼一声,伸着天鹅颈,侧身将门推开。


    【弹幕:哇!】


    【弹幕:我靠,这什么伯爵,富可敌国了吧。】


    一片金光照在喻越脸上。


    他看得呆住了。


    眼前的房间比他先前居住的还要豪华一万倍。各种名贵的家具仿佛不要钱那样堆在一边,由厚重的绒布覆盖着,窗帘直直垂落到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上,沿墙摆放的巨大火烛立在嵌满各色宝石的烛托中,散发着温暖的光。


    房间另一侧,摆放着整整几排大衣架,从各色宽松衬衫、宽松长裤和紧身长裤,到连体衣、马裤和带着黄铜钩子扣眼的蚕丝礼服,腰带、配饰等一应俱全,喻越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在其中。


    单是从中挑出衬衣长裤、外套衣服,都能搭出成千上万种款式来。


    就这样了,伯爵还不能够开心么?


    贫穷的喻越无法理解伯爵的快乐。不过,快乐也的确不是衣服能够决定的。


    在内心觉得这要求有些不合理,喻越却知道此时不能和管家争辩,只是站在门外,默默打量着门内的衣物。


    正看着,却听管家叫他道:“过来!瞧好了,首先你要让伯爵先穿上这件宽松的衬衫和长裤……”


    管家一边对着喻越讲解,一边做着动作,为衬衫长裤套上紧身衣和紧身裤,然后又将紧身衣和紧身裤同马裤连在一起,做成连体衣,套上蚕丝礼服,束上腰带,整理好褶皱。那些漂亮的褶皱在烛光之中仿佛泛着粼粼波光。


    这一套动作,管家做得行云流水,喻越却看得眼花缭乱,还想再仔细问问时,管家已经提着一打衣服,雄赳赳走出来,塞到喻越手中:“去吧!”


    他忙道:“等一下!我……”


    可管家不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便已将他推出门,而后脚步小心地领着他来到距离这扇门不远处的走廊顶端的房间。


    这所房间的门又高又大,足有五个喻越高,四处镶边,仿佛是什么宫殿的大门,暗沉沉又金碧辉煌。


    管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单手将右侧的门推开一隙,露出里面的微光来。他压低声音道:“进去吧,主人已经等得很久了。”


    门缝里漏出的金光打在门外的砖石地面上,映照出神秘纹路的雕式,喻越看见了,内心没来由一阵震颤,在这种未名的恐/惧之中,他又像是被什么吸引那样,脚步不自觉地向内移动。


    这感觉太奇怪了,仿佛他的灵魂受到诱惑,正逼迫他前进。


    冷汗缓缓从额上冒出,喻越努力保持着身姿和仪态,举着一大堆衣物通过门缝,走进房间。


    刚一踏入房间,脚下便向下一陷。


    这里的地毯比其他房间更要柔软脆弱一些,像是绵羊毛手工编织的,喻越停住脚步,正吃力地往下看时,忽觉一道目光从暗处幽幽而至。


    他浑身僵住,偷偷往那方向看了一眼。


    只这么一眼,他原本就僵硬的身体,直像是又被加了层冰一样,完全冻住了。


    只见房间一侧的床幔下方,一个高大身影正靠坐在一张足有三四米宽的床上——这床除去使用功能之外,更多是为了展示他的身份,四面摆满精致的木箱。


    此时,男人正微微偏头,向他看来。


    准确地说,对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的脸上,而是落在他的脚上。


    喻越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自己那双不太合脚,鞋面擦过好久却仍有些灰蒙蒙的浅棕色小靴子。可以料想,他的鞋底也是有些脏的。


    此时,脏脏的鞋底正踩在伯爵柔软昂贵的地毯上。


    完了,伯爵不会生气吧?


    【弹幕:……我都不敢出声。】


    【弹幕:这个boss是不是有什么精神污染技能?我看着屏幕也说不出话。】


    【弹幕:我也是!自惭形秽,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些花纹我就怔住了!怎么办,啊啊小弟弟是不是触发必死点了?】


    喻越只觉得那道目光一寸一寸,如同蛇行那样从他的脚后跟往上攀,他既害怕又羞愧,将头低下,单手紧张地捂在身前。


    这个时候,只有感受到崽崽的存在,才能让他好受一点。


    那种受到排斥的感觉忽然变得强烈了,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中带有的审视,他太熟悉这种目光,知道它很快会转变为不屑和厌弃。看样子伯爵对管家的要求真的很高,或许下一秒他就会被赶出去,又或许下一秒他就会被淘汰。


    极度的恐惧之中,他不小心用了力,怀中崽崽“哼唧”一声,抖了抖身体。


    他太紧张,没注意到伯爵目光一顿,眉间一蹙。


    原本正要开口请喻越出去的男人,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颗沉寂千年,不再跳动的心脏。


    心中有些发紧。


    哼,很怪。


    伯爵的眸光转而幽深。


    他仔细看着门外那道瘦小的身影,极力辨认他的特殊之处。


    ——身上目光微一停顿,正当喻越再受不了,准备夺门而出时,只听一道低沉的声音道。


    “算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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