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向前再进一步,压低了声音,对沈书云说:“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忠臣,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张宝座,本来就应当能者上庸者下,一味的愚忠,才是枉顾江山社稷的蠢货。”
沈书云知道他在指桑骂槐把祖父也囊括了进去,想要反驳,但又忍住了。
她讶异于朱霁对她毫不遮掩、开诚布公地说真话,但是这些终究是大逆不道的话,她不想再听下去。
沈书云抬眸看向朱霁,十分恳切地祈求他:“世子慎言,在我这样的女流之辈面前,还是莫谈国是。总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身大事我有我的考量。世子身份尊贵,能力卓绝,将来也不会为了良配发愁。请放过我,不要再让书云为难。”
窗外本来是中秋的满月,倏然一片云霞便飘过来,遮住了穹窿的银辉。
这阴云越聚越厚,正在两人说话的时间,院外的树影忽然摇晃起来,树叶摩挲出响声,随后大风骤起,卷起来秋日的水气,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沈书云心下一惊,她过来存雄居是私下所为,念春她们见她久久不回去,此刻一定等得急了。
只要能让朱霁好自为之、知难而退,沈书云便达到了目的,此刻也不能久留,便对他说:“似乎要下雨,小女不便久留。”
沈书云实在不能继续这样耽搁下去,转身去推门,打算即刻赶回蓬蓬远春。
她背对着朱霁,还没有触及到门栓,忽然身体整个被他搂紧,后背拥入了炽热的怀抱之中。
她急忙捂住自己的秀口,生怕会惊叫出声,引来外面的人。
她有些气恼,又惊又惧地挣扎,可是那人的怀抱却并不是牢牢的束缚,而是带着强硬的温柔。
她正要挣扎得更用力些,耳边却传来了微弱而沙哑嗓音:“我不会答应你,跟不会让你嫁给旁人。”
“什么?”她听完以后只觉得四肢百脉都泛起了惊惶,掰开了揉碎了想要劝退这难缠的人,看来都是枉然看。
恼怒在心中陡然升腾起来,她用尽全身的力量试图在他的怀抱里挣脱。
“放开我!你无耻!”
朱霁的嗓音虽然微弱,缺很坚定:“别动,再动我就真的无耻给你看。”
瞬间的怔忡之后,沈书云停下了挣脱,任由他这样深情而颤抖地将她紧紧地拥了片刻。
朱霁低头轻嗅她发间的香气,这是他第二次抱她,虽然依旧不是什么两情相悦、你侬我侬的情形,但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对这样的相拥越来越上瘾。
喜欢到这样的程度,他怎么能让她嫁给旁人,更何况是那样一个不足挂齿的无耻之徒。
似乎是感到了她不再挣扎,朱霁虽然没有餍足,也看在即将落雨的份上,放开了她。
沈书云在原地大口喘着气息,感觉到他真的放了手,才回过身看他,对上的却是一双深情中泛着一丝伤怀的眼神。
只是一瞬间,这眼神让沈书云竟然感到心头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然而她的手却更加迅速地做出了决断。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之后,庭院中狂风大作,一道闪电劈裂了穹窿,随后是轰然的雷鸣,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
朱霁愣在那处,沈书云在闪电闪耀的瞬间,看到了自己的素手在他脸上留下了通红的痕迹。
她大口喘着气,转身推开书房的门,一阵夹杂着落叶和雨水的冷风涌入,将她肩头的墨发吹散,随后是雨点击打在面颊上生出了隐约的疼痛。
沈书云已经顾念不上,唯有归心似箭,三步并作五步,到了存雄居门口的廊下,暂时避开了瓢泼而下的大雨。
四宝在廊下,手里拿着两把伞,似乎是为了这场雨,在此准备了一段时间了。
“大姑娘,雨正下得正疾,看着应当是阵雨,不如先避一避。”四宝规劝着沈书云,却只看到她沉默着,面容上挂着几滴清泪。
朱霁已经沿着庭院一侧的回廊追了出来,月白的常服上没有一滴雨水痕迹。
“世子。”四宝把雨伞递给他,朱霁一个眼神示意,四宝便沿着回廊退下了。
“我送你回去。”朱霁目光灼灼看着眼前又惊恐又气愤的璧人,语气里是不容置喙的强硬。
沈书云看着他,回廊的灯火并不太明亮,纵是如此,也能看到他脸上的掌印仍然十分明显。
朱霁微微弯唇一笑:“大姑娘果然是修习书画的人,手腕子着实是有力气。”
沈书云伸手去夺他手上的雨伞,恨恨道:“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送。”
她抢夺雨伞很是用力,但却也抵不过他这般在沙场上披坚执锐过的男子,于是伞没有夺过来,却几乎要把自己拽倒。
朱霁终于不耐烦,把她纤柔的手腕捉在手中。
沈书云怒视着他攥紧自己的手掌,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和那日月入怀的气质十分相称,唯有指腹上的薄茧说明了他惯常射箭骑马的履历。
“沈书云!”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已经不是劝诫,而是警告:“雨太大了,我不放心。”
“不过是一场秋雨罢了。只要你不欺侮我,我原本太平得很。”她的眼中噙着泪珠,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委屈和不平。
朱霁的纤长的羽睫垂下,遮住了他的神色,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后,对她低声说:“让我送你回去,以后便再不做令你为难的事情。”
沈书云毫无办法,只能任由他在身后撑着伞。
已经是子夜时分,一路走来,雨水已经小了许多,到了蓬蓬远春门口的时候,雨水几乎已经停了。
念春和思夏正神色慌张地出门,手里拿着伞要出来找她。
“大姑娘,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可把我们急坏了。”念春近前,对沈书云抱怨,眼睛却都在朱霁身上。
因为雨停了,地方也到了,沈书云瞧也不瞧朱霁一眼,低头就走进了蓬蓬远春。
思夏拿着伞跟上去,留下念春在门口看着朱霁。
朱霁的目光却都在沈书云匆匆归去的背影上。
“世子,回去吧。”念春皱着眉头规劝他,忍不住去看他脸上那一往深情的表情。
朱霁听见他自己低声回应了一声:“好。”眼睛还在沈书云已经消失的方向,从衣襟里取出来一卷画轴,拿在手里看看,索性雨不大,没有打湿。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对念春说:“这是沈姑娘的。”随后顺势不由分说地塞到念春手里。
转身撑着伞,回去了。
·
回到了寝室,思夏端来了姜糖水,又用药包烫了开水,提着铜盆给沈书云泡脚。
思夏一边给沈书云披上一条厚实的披风,一边看着她双手捧着建盏小口小口嘬饮姜汤,忍不住埋怨:“姑娘知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了?若是着凉可怎么好。还有……你还怕闲话不够吗,去找那人。”
思夏是个说话很直的人,因跟了沈书云多年,因此可以这样直白地提示她。
“只是过去说清楚,谁成想下了雨,便耽搁了。”沈书云搪塞着。
这时候念春走进来,手里拿着画轴,沈书云看过去,觉得画轴眼熟,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是他给的。”念春看着沈书云,问她:“还打开看看么?”
沈书云不打开也知道那是真迹的《东山林壑》,叹了口气,知道是还不回去的,便对念春说:“搁到书房吧。”
念春迈步走去书房,思夏蹙着眉头安置沈书云入睡,摸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才作罢,看着她在锦被里眯着眼睛,吹灭了外间的灯火,蓬蓬远春在子夜时分才宁寂下来。
思夏本该在拔步床外的地平上值夜,却迟迟没有从沈书云的卧榻前起身,而是蹙眉问沈书云:“大姑娘可真是心宽,竟然是真的睡得着么?那个安王世子这般公然送还了田黄石,府里上上下下都要戳姑娘的脊梁骨了。”
沈书云知道思夏和念春是完全两种性子,但对她却都是一腔忠心,这般质问她不过是出于担忧她的声名,会被朱霁和嚼舌根的人拖累。她故作轻松地对思夏说:“只要咱们自己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可怕的。”
思夏知道夜深了,不想说些令人担心的话,只好恹恹点点头,左右先让主子睡了才好,但无奈思夏是个直筒子脾气,上来了真心话,却容易憋不住,最后还是问道:“不若求求姥爷,把这尊佛请的远一些,就在一墙之隔,这不是摆明了落人口实么?”
沈书云知道思夏的性子,便拖住她的手说:“好思夏,你是为我好我知道。可是越是人言可畏,咱们越要气定神闲。若是这时候去撵了他,反而惹起人的注意,本来没什么,倒像是心虚了一般。我已经对那位爷说了,左右我是要订婚的人,不理会他便了。”
思夏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微微点了点头,朝着存雄居的方向看了看,却不知为何心头莫名升起了一阵担忧:“怕就怕这烫手山芋,变成中山狼,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没完没了。姑娘一个未出阁的贵女,如何经得起这种缠磨。还是萧公子快些来提亲吧,妥善了亲事,兴许他就知难而退了。”
沈书云低下头,想到朱霁那决绝而强势的样子,似乎心里也明白,他绝非能够善罢甘休的人,所谓的“兴许”不过是她安慰念春也安慰自己的话罢了。
沈书云哑然失笑:“我看本来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让你们一个一个念叨着,似乎是急不可耐地要我出嫁了。大哥哥如此、念春如此,你这直肠子的竟然也是这样。”
思夏不理会她,给她掖了掖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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