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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7 章


    ◎正文完◎


    一幅一幅画像展在面前的书案上, 摊开的换卷中,环肥燕瘦的姑娘各有千秋,唯一的共通点, 大概就是, 姑娘们的娘家皆煊煌显赫。


    夏和易颓然坐在案后, 发了很久的呆。


    宫里不比外头的大宅院, 老爷偏爱哪一房,哪一房的地位就稳稳当当的。对帝王来说, 姻亲也是政务的其中一项, 甚至是具有相当重分量的一项。一个没有娘家依仗的皇后, 对巩固朝廷毫无作为,圣宠能延续到几时?即便圣宠不衰, 前朝后宫各方的压力, 仅凭一份圣宠,究竟能够抵挡住多久?


    落日挂在天边, 是流油的鸭蛋黄儿的颜色,极致明亮灿烂, 仿佛要燃尽最后一丝光热,然后沉沉坠下去, 再也悄无声息。


    坐了太久, 这样僵持的局面也撑了太久了,夏和易终于下定了决心,招人上前, “去请万岁爷过来。”


    可赵崇湛太忙了,两个人在北地无时无刻浪掷光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传话的人回来了, 夏和易再等了足有一个时辰, 赵崇湛的身影才步履匆匆地出现在门上。


    到了抉择的时刻,再多的寒暄都是多余,夏和易没有上前去迎,一直等他走到面前了,才咬牙开口:“万岁爷,您——”


    枕边人连日来的异常,还有今日反反复复的欲言又止,赵崇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心头急纵,急速打断她的话:“如果是会让朕不虞的话,就不要说了。”


    可是没有拦住夏和易,她一鼓作气,语速飞快:“您再挑一位继皇后吧!”


    赵崇湛没有再上前,就那么怔怔望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目光躲闪着,“您是想要我急病暴毙还是慢慢病逝,我都能配合您。”


    然而对面长久没有回应,夏和易在他逐渐冰冷的视线里慢慢脱力,手指死死抠住圈椅的扶手,“难道是要我真死吗……”


    面对面相对的人,心寒也能产生共鸣。


    一度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缓缓聋拉下脑袋,“其实也不是不成,实在不行,横竖我是死过两回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夏和易,朕没见过比你更心狠的女人。”


    这是赵崇湛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日,计划中的北征日程提前,赵崇湛御驾亲征,连告别都没和她告别。


    夏和易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了九个月,等来了一个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


    北征大捷,然而赵崇湛在返程途中,被埋伏已久的南定王残余心腹突袭,坠落山崖,生死未卜。


    夏和易两眼一黑,往后栽了过去。


    因为南定王勾结瓦虏叛乱,赵崇湛领军抵抗,继而为扩大版图继续北征,本该六年后才进京求和的西循国大国师提前入朝。


    夏和易以皇后的身份接见了西循国大国师。她还不能倒下,赵崇湛全无音讯,她得在他身后,替他撑起重担。


    本来是不该多嘴问的,可是秘密在她心里憋了太久,憋得她快要发疯,大国师是唯一可能理解她和赵崇湛故事的人,她到底是没忍住,以局外人的身份,向大国师娓娓讲述了这个漫长而纠葛的故事。


    大国师以极致震撼的表情听完了整个故事,沉吟了一会儿,沉沉叹了口气,往前一揖,“帝王命格为龙脉精气所聚,以帝命换死魂生还,照您说的情况,如果理解的没错,应当是一世还之于山,一世还之于海。”


    夏和易心尖捏到了嗓子眼儿,木然追问道:“还之于山……是什么意思?”


    大国师顿了顿,答道:“尸身无披无盖,反哺飞鸟走兽,骸骨化泥,滋养万千草木。”


    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夏和易只剩下满眼的不可置信。她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是她理解的那种意思。


    背后的深意,好像太可怕、太残忍,太无法接受。


    “那还之于海——”夏和易声音发颤,快要问不下去了。


    “是的。”大国师叹息着颔首,“就如同娘娘想象的那样。”


    夏和易几乎快站不住了,腿弯一颤,跌坐在身后的官帽椅里,眼睫在抖,嘴唇在抖,手也止不住发抖。


    为什么世上能有那么傻的人啊,他独自等待了整整五年,等来一个不知真假不知结局的机会,将帝命还之于山,然后他得到了什么?


    是看见他就脸色巨变毫不犹豫调头跳湖的她。


    夏和易不敢想象,他那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境,依然愿意迈出将帝命还之于海的那一步。


    这一生,他终于找到了她,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怕她愧疚,怕她心里存负累,宁愿揣着被辜负两世的无悔,依旧等待她的垂青。


    一直以来,夏和易都觉得是她在追着赶着撵在他后面跑,却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那些漫长年月里,他所有隐忍的付出。


    她居然还让他挑选继皇后,这话对他来说,是一种何等的伤害。


    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一切都太迟了。


    此时有人进来回禀,所有北征军都散出去了,在崖下展开人海式搜寻,每一个山洞、每一条暗河都没有放过,还是没有发现赵崇湛的痕迹。


    夏和易秉着呼吸听,身子都在打颤,强忍着痛哭的冲动说:“再去找,生要见人,死……死……”嗓音一塌,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一手捂住脸,朝后摆摆手。


    死要见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将这句话摆上明路。


    所有人都叹息着,无声退了出去。


    夏和易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从天光大盛坐到暮色四合,她感到迷惘和彷徨,茫茫天地间,她无处可去,只有如影随形的无奈和悲哀深入骨髓。


    *


    人在极度茫然无助的时候,就会倾向于求助一些虚无缥缈的依托。


    夏和易甚至去求了西循国的大国师,祈求以自己的性命换回赵崇湛的生路,可惜赵崇湛是天生帝王命格,而她并不自带凤命,大国师也无力回天。


    夏和易求他算一算帝命是不是还存活在世上,这个命令结结实实难住了大国师,他只是生死媒介,不是算命先生,不会算卦卜命。


    所以没有办法,大国师这条路眼见着是走不通。


    从来不信佛的皇后,在坤宁宫砌了小佛堂,一日三回地诵经祈福。


    可惜皇后虔诚的祈求并没有换来上苍的怜悯,皇帝的尸首终于在一条暗河的尽头被打捞上岸,别说容貌,连手脚都泡得快瞧不出,只能凭残破的甲胄和衣衫辨认出身份。


    夏和易几乎当场痛哭到晕倒,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强撑着,一手操持了大行皇帝的身后事。


    无论身前身份多么高贵,梓宫再豪华又能如何,谁也逃不脱生老病死的循环。


    在堂皇华丽的皇室宗祠,这份残忍的对错感更为清晰。


    面前是高而错落的高台,摇曳的烛火闪动在牌位前,一盏灯便是一盏魂。


    夏和易领着众臣和命妇拜过,跪在蒲垫上久久没有起身,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连吩咐也变得麻木而无力:“你们都出去罢,让本宫再待一会儿。”


    情理之中的要求,众人都无可奈何,哀痛中纷纷请求娘娘保重凤体,依次序慢慢退了出去。


    双门缓缓合拢,空旷的大殿中央,夏和易痛哭失声,嚎啕的声音凄厉悲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里藏的所有痛楚和悲凄都喊出来。


    屋外的人跟着垂头啜泣,任谁都为之哀恸。


    如果不是她一壁在哭,一壁偷偷从指缝里上下偷瞄,痛苦会痛得更加逼真一些。


    供案后,绣满经文的垂地帐幔揭起一角,从高台后慢慢走出一个身影。


    余光触及影子投在地砖上的轮廓,熟悉的轮廓,瞳仁慢慢,慢慢缩紧。


    皂靴走到她的眼前,终于停住,“别嚎了,我耳朵要聋了。”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刚才还趴在地上嚎哭的夏和易眨眼间绽放出灿烂的笑颜,“嗷”一嗓子扑过去,手脚全用上了,扒上去,又蹭又吸又啃。


    赵崇湛被她猛力一撞,撞得往后退了两步,毕竟是重伤初愈,不免扭过头去咳嗽几声。


    夏和易脸色一变,咬了咬唇,不知道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喃喃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因为好人长命。”


    赵崇湛环抱着她,垂眸深深看她,她的操劳是实打实的,人清减了些,眼下的青影不能作假。他叹了一口气,头低下去,前额抵住前额,缓缓厮磨,喟叹道:“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夏和易眼角一挑,嘿嘿笑着补了下半句:“我也没那么容易死,因为祸害遗千年。”


    然后笑起来就停不住了,话儿跟吐瓜子壳儿似的,一颗一颗突突突突往外蹦,“之前路上添置的那么多产业,胡猴一早在打理了,咱们可以吃现成的。我还把所有银票子都带出来啦!藏得可好了,碧莹和碧晟轮班儿守着,丢不了。不是我吹,我现在不能说是富甲一方,至少是吃喝不愁。”


    那炫耀家产的架势,活像个俗不可耐的土财主。


    土财主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脯子,“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吧,下半辈子饿不着你。”


    被她胡闹的心境感染,赵崇湛眼中跟着露出深浓笑意,“你要是始乱终弃,我岂不是连个安身之本都没有?”


    “可说呢!”夏和易哗一下把刘海儿做作地挑了挑,抖着腿斜着眼说:“那你得精进技艺呀,没事儿给我捏捏腿揉揉肩什么的,得可劲儿讨好我。”


    不琢磨就罢了,越想越滋润,得寸进尺谁还不会呢,“让我想想,还得时不时弹个小曲儿,上回我想点曲你没让,我可是怄了好几天呢!”


    打骂间很是笑闹了一阵,可重逢的喜悦终究是蒙着其他情绪,屋子里渐渐静下来,挥之不去的忧伤的气氛在安静中萦绕。赵崇湛缓缓地抚着她的头发,温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还敢说!”夏和易突然暴怒,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啪”的照肩上来了一巴掌,“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不跟我先通气儿!”


    敢在皇室宗祠的牌位前揪人耳朵的,全天下估计再没第二位了。


    赵崇湛边咳边退,仓促拯救被拧成麻花的耳朵,还要忙中抽空匆忙解释,被追杀是真的,坠崖也是真的,确实是重伤一场,昏迷糊涂了好些日子,境况一度相当凶险。当时怕周围还有余孽未清,是故没有将生还的消息传出来,再后来……


    “再后来,就干脆将计就计了。”发觉她不拧耳朵了,赵崇湛终于腾出手来,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光。


    “其实我不知道你死没死,我只是猜测……”夏和易听得揪心,又难过又害怕,说着话又捶了他一拳,“反正你要是真翘小辫儿了,我就不走了呗,留在这里给你敲一辈子木鱼,就在你的牌位前头敲,吵也吵得你不安生,谁让你敢丢下我。”


    赵崇湛还没来得及在满心的感动中笑话她傻,夏和易就怕他不信,抬手就掀起马面裙,左右膝盖上各绑了一个厚实的软垫,自夸中充满了不知道什么叫做克制的自得:“嘿,我做了两手准备哪!”


    没人能比她再万无一失了,夏和易想着想着就飘了,心满意足地咂嘴,“天啊我可真是太机智了。”


    只是实在不该掀裙摆,长久未见的小夫妻,太轻易就能点燃久旷的战火。


    赵崇湛在迷乱的光晕中迭迭败退,后腰撞到案桌,到底心底还勉强存了一分理智,试图阻止她:“列祖列宗在上,不要胡来。”


    夏和易胳膊细腿儿像伴生的藤蔓那样缠上去,笑嘻嘻的,“列祖列宗瞧着,才能保佑你跟我儿女双全呀。”


    赵崇湛面色铁青,掰她抠得死紧的手指,“放手!不能在这里——”


    夏和易的好脸色瞬间垮下去,呲着牙花儿恫吓道:“你现在既不是皇帝也不是王爷,没权没势的小郎君罢了,我警告你别再作无谓的抵抗,以后我让你往东你就得往东,叫你往西你就得往西,不然我不给你饭吃,听到没?”


    听听,嫌弃他现在没身份了,连尊称都没了,张口就你啊你的,还凶相毕露,活脱脱的土匪恶霸。


    这才是夏和易,太久不见的夏和易。


    赵崇湛静静看着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涌上来,是啊,她就是这样没规没矩想如何便如何的人,在高耸的宫墙间,她只能做砖缝间夹缝求生的苔藓,只要踏出那道拦马墙,不需要额外浇灌,她就能在自由中恣意而茁壮地生长。


    哪怕只为了这份久违的、活生生的气息,赵崇湛也别无选择,只能双手托住她,朝牌位的方向充满歉疚的深深鞠下一躬,然后,闭上眼,十分屈辱地接受了她上下其手的轻薄。


    当然了,在适当的时候,一跃翻身做主也是必须的,贴着她烧得通红的耳畔呢喃:“我看你是胆子肥了。”


    夏和易含泪闭上了眼睛,将难耐的呜咽和骂人的粗口全都吞回喉咙里。


    毕竟,儿女双全什么的,还是一场很美好的期许。


    再毕竟,还有一辈子可以用来教训他,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


    皇帝驾崩,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京里上下乱作一团,内阁奉出暗藏已久的遗诏,奉旨传位于淮阳王赵曦。


    夏皇后自请为先帝诵经祈福,独居于偏殿,不慎在伤痛过度之下失手打翻的香台,残余的火星子引燃了层层叠叠的黄帐幔,一场大火眨眼间便吞噬了整座偏殿。


    待皇陵的守军和宫人发现后冲进去,已然为时晚矣,只寻得探不到鼻息的焦尸一具。


    夏皇后享年十九,谥号敬恭皇后。


    *


    当这个消息终于传到南方,已经是第二年的初冬。南边儿某座连名字都谈不上来的小城,是北方的大雪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四季如夏,人人靠海为生,捕鱼、捡贝,慢悠悠地活着。


    没有大买卖的地界儿,午后总是悠长慵懒的,一条无人走动的后巷里,有人竟然在胆大包天议论敬恭皇后,好在四下无人,否则非得治他们不敬之罪不可。


    说话的是一位娉婷的年轻姑娘,长相是小城里难得一见的如花似玉,可惜行为并不怎么闺秀,叉着腰就开始耍横,不满地张口嚷嚷:“你怎么给我预备这么个谥号?”


    那爷们儿似乎是见过大世面的,面上十分平静,抬臂将姑娘扶上了马车,挑衅也挑得顺口坦然:“自然是因为你既不敬也不恭。”


    姑娘登时转头,盯着他恶狠狠说呸,“你就不怕我拿鱼叉戳你?”


    爷们儿冷冷一笑,“就凭你那准头?叉中过几条鱼了?鱼叉倒是被你弄坏了好几柄。得啦,别惦记了,再是下辈子也戳不中我。”


    姑娘自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暴起怒喝一声,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拽进了车里。


    哎哎,有话好说,可不兴动粗呀……


    啧,那架打得……可真够厉害的,车厢都摇得快散架了,您瞧,连马都想逃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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