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办事效率高,短短几日便捉获了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很快便摸索到了十几年前那段旧事。
曹楚云当初嫁进相府时曾百般逼迫丞相,不许他娶姜雪蚕的生母婉秀过门,丞相碍于曹氏的压力,当时只得采取缓兵之策,待自身势力壮大后才光明正大地将婉秀娶进了门。
曹氏善妒,在婉秀为婢女的这几年里便对她百般羞辱,听闻她要过门的消息后更是拍案而起,指甲都差点陷在了肉里。
婉秀过门后很快便有了身孕,彼时曹楚云的女儿姜泠月已一岁有余,大夫替曹楚云诊过脉,说她体质差,生育过后怕是再难有孕。
妒心使然,她自然也不愿让别人有身孕,万一诞下儿子,怕是会对她的地位产生威胁。
她在婉秀怀胎这几个月里动过两回手脚。
第一次是婉秀怀胎三月时,她趁着胎相还不够稳固,命人在她的安胎药里加了江湖郎中给的落胎粉,奈何婉秀命大,当时只喝了一口便觉得头晕恶心,那碗药也就被搁置在一旁,再没动过。
第一回没得手,眼见其月份越来越大,曹楚云忍不住又下了一次毒手,彼时婉秀已怀胎八月,丞相疼她疼得紧,曹楚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机会。
这回婉秀没能躲过去,被迫于寒冷的冬日早产,又遭遇难产,幸得没有一尸两命,她拼尽全力保住了女儿的性命。
不过因着这个,姜雪蚕的身子从小就羸弱,大病不常有,小病却是不断,曹楚云最初倒是不甚在意,以为凭她这样的身子骨,大概也撑不了几年。
没想到的是,即使是这个一个病秧子,也夺得了丞相大半宠爱,她气不过,又在姜雪蚕五岁时下了一回手,将其推下船,也不知是她运气太差还是姜雪蚕运气太好,这回只落下了个记性不好的毛病,性命却是无虞。
曹楚云一生劣迹斑斑,锦衣卫交给卫成的密信里只陈列了这几件,宋寒之捏着那张叠得皱巴巴的信纸,一字一句看得仔细,看似气定神闲,指尖却是明显泛了白。
这事他没暂且没与前头那与爹爹笑着话家常的人儿讲,只说宫里有紧要事要处理,今晚他要先行打马回宫,许她在丞相府住上一晚,明日再来接她。
姜雪蚕听到能在家里陪爹爹,欣喜不已,眼角眉梢都挂上了笑意,丞相自然也高兴,但毕竟在官场沉浮久了,见宋寒之离开时脸色不大好,心里也犯了嘀咕。
“爹爹,大姐姐要和谢公子成亲了吗?”在家里绕了一圈,处处可见红绸与彩灯,姜雪蚕方才只听过下人的解释,还未问过爹爹。
丞相收起心事,挑着眉头回了句:“是啊,你大姐姐是真的不让爹爹省心,自从那个毒妇走后,天天在房里哭闹,如今大婚将至,连婚服都不愿意试。”
换作平时,她一定会说:“大姐姐定是想念自己的娘亲了。”
可如今她却没法说这话,大娘已经被爹爹赶出了相府,不知怎的,她总是想起大娘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她不是很希望大娘回来。
她在想,自己的心眼是不是真的有些坏……
见女儿神情沮丧,丞相以为是她在皇宫受了欺负,立马搬出了曾经那些说辞,誓要为女儿出口气。
姜雪蚕听后,立马笑着摇了摇头,解释说是因为大娘的事。
丞相倒是比她决绝得多:“别再提那个毒妇了,若是她还念着女儿,在泠月成婚的时候再回来瞧瞧,我也不会拦着她,不过在那之后,她若是还想踏进相府一步,爹爹便会令人将她赶出去,治她个擅闯民宅之罪。”
事实上丞相的担心有些多余,曹楚云被赶出去后,用怀里仅剩的银两住了几日客栈,今日她如往常一般裹着薄被打算在冰冷的床榻上入睡,外头突然闯进了几个侍卫打扮的人,腰间皆佩着弯刀,刀尖的寒光三两下便映上她惊恐的目光。
侍卫的腰牌她认得。
这是宫里的人。
曹楚云从小到大只进过两回皇宫。
八九岁时跟着叔父来过一回,那时叔父的造船厂为朝延提供作战船只,大获全胜后受到当时的皇帝奖赏,亲自派人用极其华丽的马车将他接进了宫,叔父疼她,求了皇上也将她带进宫里绕了一圈。
那时曹氏一族尚有满门荣光,她坐着黄金白银镶嵌的马车,周围士族子弟向她投来的皆是艳羡的目光。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虽同样乘了马车,脖子和手腕上却多了一道枷锁。
天子耳目众多,她做过的那些事,当真还是没有逃过天子的眼睛。
“曹氏,你可承认你这些年犯下的诸多罪行?”牢狱内,一张写满了罪行的状纸被扔到了曹楚云面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抱臂站在她面前,等着她签字画押。
“大人没有证据便平白无故冤枉妾身,叫妾身如何认?”她的声音明显在颤抖,话语却依旧决绝,仍是在否认。
“死到临头还嘴硬。”锦衣卫嗤笑一声,好整以暇瞧着她,倒像是在看她的笑话。
“皇上驾到——”
小太监尖锐的一声喊过,锦衣卫立刻端正了姿态,跪地迎接主子。
直至月白衣角自眼前拂过,他才站起身,备好一条长鞭,狠厉地瞧着面前鬓发凌乱的中年女人。
“听说大夫人不服气,朕特地来瞧瞧。”宋寒之掀袍坐在下人们搬来的木椅上,看向曹楚云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杀意。
曹楚云低垂着眉眼,咬紧了牙关。
“大夫人怕是不明白一个道理,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只要朕想查,多少悬案都能查得个水落石出,何况是夫人这种宅邸女子拈酸吃醋犯下的罪行。”宋寒之冷眼瞧着她,只觉她此刻的模样狼狈又好笑。
“原本这种小事用不着朕大动干戈”,宋寒之继续道,“可夫人应当知道,朕宠爱朕的妻子,见不得她受委屈,更不想让她不明不白地活下去,想给她一个真相,关于大夫人,也关于她的母亲婉秀。”
“老身愚钝,不明白皇上在说什么”,曹楚云咬紧牙,缓慢地吐出这几个字,“皇上是天子,自不会随意冤枉好人。”
见她依旧如此倔强,宋寒之也不想再与她兜圈子,直接将证人和证物摆在了她面前。
一男一女,以及几包药粉。
男人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穿着破布麻衣,腰间还挂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一看便是行走江湖、游于市井之人。
旁边的女人也年近半百,衣着倒是整齐体面,只是眼神怯懦,畏畏缩缩,看上去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
“皇上,草民认得这位夫人,十几年前她便找上草民,向草民讨了好几包落胎粉,后来草民行走江湖之时,还受到几个黑衣人追杀,草民命大,只是这两条腿算是废了。”
老者一手紧紧攥着手里的拐杖,一手指了指前头手脚被束缚的曹楚云,目光里满是怨恨。
旁边的老妇也是,随之指认是曹楚云交待她要在替相府三夫人接生时动些手脚,事成之后又给了她不少好处。
她心眼多,就怕大夫人用完她后杀人灭口,裹了包袱当日便跑了老远,直至跑到边陲地区才放下心来,在那里安了家。
怕皇上不信,她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上头写着“曹”字。
曹楚云见到那枚玉佩,瞳孔瞬间放大,她分明没将那枚玉佩给接生婆。
接生婆看见曹楚云的反应,自是知道她想问什么,冷哼一声提前答了她:“草民胆小了一辈子,从不敢做什么坏事,唯有三夫人那件事,草民一直耿耿于怀,心里愧疚难当,也怕一旦被发现,这罪责会全部落在草民身上,于是便趁大夫人不备,偷走了她房间这枚带着‘曹’字的玉佩,想拉着夫人一起……”
“你胡说,玉佩不是我的。”曹楚云原本以为哪怕有人证,时间这么久了,物证早就消失地一干二净了,谁知道自己弄丢多时的玉佩竟在这接生婆手里。
“夫人,人在做,天在看,还是不要苦苦挣扎了,这些年我也受尽了折磨,甘愿受圣上处罚。”接生婆跪在地上磕着脑袋,言辞恳切,看上去倒真是诚心诚意。
“朕派人查过了”,宋寒之起身走到曹楚云面前,目光里似有万千刀锋,“这枚玉佩是曹氏十多年前派专人打造,且只制了一枚给夫人,如今那制作玉佩之人已经驾鹤西去,夫人又是否拿得出与这一模一样的玉佩呢?”
想了想,他嗤笑一声,又道:“夫人若还是不认,朕还可以派人将那名瘸子带过来,夫人总不会连他都不认得,毕竟……他在相府改头换面为夫人鞍前马后十几年,可算得上是夫人的左膀右臂。”
其实曹楚云的手段根本算不上高明,她只是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追查这段往事,而且还是手眼通天的皇帝。
她是输给了命。
她一直低头不言,手上的力气却渐渐卸掉,过了许久才抬起浑浊的眼眸,语气带着明显的疲惫:“那个狐狸精终究还是赢了,世上有许多人爱她,爱她的女儿,偏偏没人爱我和我的女儿。”
“见不得别人好,想着法子拆散他们,令其骨肉分离,夫人这忙忙碌碌的一生,又真正爱过谁呢?”
宋寒之只觉她可恨又可悲,负手转过身去,只厉声吩咐了句:“按律法处置。”
一旁的锦衣卫心中了然,蓄意谋杀,在我朝律法中,应当受三道酷刑,再于七日后斩首。
七日……
回去的路上,宋寒之捏着指节想了想,七日后,不刚好就是相府大小姐姜泠月出嫁的日子?
如宋寒之所承诺的,第二日午后他便坐着马车来了丞相府。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他想接心上人回家。
顺便,也给她讲一讲那段她不知晓的往事。
“女儿,你才和爹爹待了一天,这就又要走了”,丞相拍着女儿的小手,心中极为不舍,“等着,爹爹去给你拿些糕点,咱们家自己做的,你最爱吃的那种,一定要等着爹爹回来。”
未等姜雪蚕说什么,他便抹了抹眼睛,一路小跑着去了厨房。
他明明知道宫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一定也做得出女儿爱吃的糕点,可他还是想跑这一趟,哪怕只是为了留女儿一会,他是真的不舍得。
宋寒之也是在这个时候进了门,连夜审训曹楚云,他面上仍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感。
“夫君,都怪我昨日非要出门,害得你要连夜处理公务。”他的枕边人心细,纵他藏得再好也被瞧了出来。
“记性又不好了是不是”,宋寒之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尖,“昨日哪里是你非要出门的?”
分明是他醉心美色,犯了懒。
“夫君,要不你先去屋子里歇歇吧,很少见你这样疲惫,我……心里不舒坦。”姜雪蚕眉头微皱,十分担心他。
不想,自家夫君却抓住了她这句话中其它的字眼,凑到她面前,俯身在她耳侧轻问:“如何个不舒坦法?”
她顿时红了小脸,声若蚊蝇:“心疼。”
轻笑声低低自她耳侧传来,少顷,眼前人才收了笑意,拉过她的小手与其十指相扣,摩挲着她白净细腻的手背,温声道:“我也心疼你。”
他这话倒是让眼前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岳父大人来了。”
他退后两步,眼底的怜惜却未并因此消失。
“参见皇上”,丞相抱着一包袱糕点,又一路小跑着回来,直至见到宋寒之才正了神色,将包袱递给了女儿,“家里还有很多,想吃的话爹爹上朝时亲自给你带。”
他的话倒是让女儿“扑哧”一声笑出来:“爹爹怎么能抱着一大堆糕点上朝呢,朝堂里一定满是甜味。”
见女儿开心,丞相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父女两个笑个不停,一旁的天子却是犯了难,他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们那段被尘封的真相。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这位岳父大人这些年心里应当也有疑惑,也曾怀疑过心爱之人的突然离世另有隐情。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不再隐瞒。
“岳父大人,朕想同雪蚕一起……见见岳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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