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解剖
晚上医师捣鼓起自己的抽屉, 从里面掏出新捡的物件。其中有个旧眼镜,谢枕书有些眼熟,在观察片刻后, 认出这是眼镜男的遗物。
医师打开自己的灯, 一边仔细检查眼镜, 一边说:“昨天跑得急,没能把大家带出来, 这会儿估计都被送进焚化炉烧了,也怪难过的。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总得留个名字, 我看看, 嗯……他叫俞什么……”
医师把眼镜交给谢枕书, 想让谢枕书帮忙看看, 可惜眼镜磨损得很厉害,谢枕书也只能勉强辨认出个“俞”字,看不清后面的名字。
医师说:“我本来想给他做个档案, 现在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能暂时称他为眼镜男了。”
谢枕书虽然不知道眼镜男的名字,但他知道眼镜男在生存地使用的编号, 回去根据编号查找就能知道対方叫什么了。
医师把眼镜擦拭干净,和它收藏的人体器官摆放在一起, 在上面标记上“俞”,又念了会儿它自创的电子经文。
谢枕书再次看到那些人类内脏,它们被整齐码列在抽屉中, 每个瓶子上不仅有着自己的姓氏, 有些还标有简短的个人信息,这都是医师在整理遗物时搜集到的。
医师八手合十, 态度虔诚。它诵读的经文和旧世界经文不同,听起来更像是种白噪音,无法听出具体的字词。抛开它常说的“阿弥陀佛”,这和谢枕书曾看到的傲因祭祀一样,都是尚未明确的新世界机器宗教。
想到这里,谢枕书不禁看向玄女。显示屏上的文字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些刚画的长短线,那是傲因发明的另一种语言。但不论是语言还是经文,它们都揭示了一个还没有被幸存者注意到的现实,那就是旧世界的人类文明正在被新世界的机器文明取代。
谢枕书待医师诵读完经文,问:“只留着眼镜也能复活吗?”
医师说过它留下内脏是为了复活他们,可是这位姓俞的朋友只剩眼镜了,谢枕书想象不到他还能复活的样子。实际上,来自南线联盟的长官対光轨区所发明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只是他习惯自己观察,除非观察対象实在无解。
医师先把念珠奉回抽屉里,和内脏一起推进去藏好,这才转头回答谢枕书:“可以,等我去生存地找到他的个人信息,保存起来,未来就能还原他的一切。谢先生,南线的神话故事里有关于预见未来的吗?北线有些神话故事是讲这个的。”
南线神话里当然有关于预见未来的,但谢枕书融入了神的骨骼,又操纵过烛阴和厌光,早就不信这些全知全能的故事了。
医师说:“阿尔忒弥斯初次进化的时候,联盟曾与它签订过一个合约,让它作为实验対象対一些事情进行计算,它因此得到了联盟的资料库,从此获得了新的能力,那就是预见未来。你可能会笑啦,哪有人能预见未来?可是我相信阿尔忒弥斯可以,因为它的预测都是基于自己庞大复杂的数据库。我是个机器,我相信数据。”
医师说到这里,小心地打开自己的胸口,里面有块小小的屏幕,上面是巨佛的照片。医师指着这个屏幕,说:“它也是我的信仰,因为它将成为世界的基石。阿尔忒弥斯曾说过,新世界是个没有肉体和躯壳的世界,这点就连讨厌阿尔忒弥斯的阿瑞斯都深信不疑。谢先生,既然未来没有肉体和躯壳,那眼镜男为什么不能基于数据复活呢?他可以活在另一个世界啊,一个真正的新世界。”
它这番话很矛盾,如果它坚信未来如阿尔忒弥斯所说,是个不需要肉体和躯壳的新世界,那么它又何必保存这些幸存者的内脏?只要记录下他们的信息就够了。
谢枕书知道南线的神明都是人类造物,是一堆既冰凉又沉默的金属,但他没有反驳医师。
医师说:“当然啦,鬼知道真的实现是什么时候,阿尔忒弥斯没说具体日期,我也不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一些胡言乱语,又让你见笑了。”
它対这件事有种非同一般的执念,只是不想让谢枕书感到不快,便岔开了话题,让小泡泡放起舒缓的音乐。
谢枕书其实并没有感到不快,长官从不干涉别人的信仰,只要不信他,他都无所谓。须臾后,他问医师:“你以前只当过医师吗?”
医师晃起脑袋,说:“是啦,我的存储档案里是这样写的。不过不排除我做医师前还从事过别的工作,毕竟我是个机器嘛,那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其实相比过去,我现在比较担心我的未来,可惜我不会预测,不然真想测一测我到生存地以后的工资……”
谢枕书在医师自娱自乐的话语中吃了点东西。光轨区暂时进不去了,他得再去14区找机会。不知道7-001有没有挪动他的操作台,他离开的时候应该把操作台一起带上的。
猫现在在做什么?
一想到苏鹤亭,谢枕书便垂下眼。掌心的伤口把纱布浸湿,他心不在焉,也懒得再缠。正发愣时,腕间的电子铐突然解开,掉在了毛毯上。
医师被声音吸引来,捡起电子铐,说:“不怪阿尔忒弥斯要7-006参与实验,他连这东西都能解开,比3366那些实验机器人强多了,了不起了不起,把它留作纪念品吧。”
谢枕书并不想要电子铐,他只想要苏鹤亭。待医师把电子铐收起来后,长官冷不丁地说:“那个3366,我在14区里见过,它在里面是人类形态。”
医师道:“哦哦,它啊,它的灵魂成分很复杂啦,我也不好说它究竟算什么。以前我们共事的时候,我当它是个弟弟,因为我们是同款型号的机器。但这次见面,我发现它已经不那么纯粹了,可能是它体内属于人的那一半占据了上风……它也曾作为实验品被实验过,那是我参与的项目。简单来讲,你可以理解为它被灌入过人类的灵魂。”
谢枕书听它解释更奇怪了,什么叫做被灌入过灵魂?3366是像厌光一样,可以被人类的意识侵入吗?
医师被长官注视,摸了两把脑门,说:“这个解释起来太复杂了,我也说不清楚,总之,3366的芯片不仅仅是人性化那么简单,它有一部分数据是高级机密,它也确实是我们中最像人的机器。”
谢枕书在心里无声反驳:不,这里最像人的应该是你。
既然谢枕书已经醒了,他们便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并且这里也不安全,如果主神系统打算追究到底,那它们很可能会派巡视机器人出来搜寻附近区域,待在这里很容易暴露。只不过医师想把玄女和它收藏的内脏都带走,还需要做点东西,于是它趁夜和小泡泡出门,去找些可以利用的垃圾。
因为耗损的精力过多,玄女很快就进入了休眠状态。没有了显示屏的声响,房间里就剩轻微的心脏跳动声。医师出门前给了谢枕书一个路线,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它还有个隐蔽的仓库,里面都是它捡来的罐头,谢枕书可以去那里挑些罐头做路上的食物,毕竟他需要进食。
谢枕书穿上消过毒的旧世界军用外套,也趁着夜色前往。雪停后的世界更冷了,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大,长官越过几个雪坡,在一处坍塌的旧街上找到了医师的仓库。
说是仓库,其实也只是个废弃的商品房,门前被医师钉了几块广告牌遮挡,经雪一压,只剩两三条缝隙。
谢枕书没有挪动广告牌,上面都冻住了。他挪动脚步,打算绕一下,却在准备行动时发现积雪上隐隐有些痕迹。
这些痕迹很轻,被刻意遮掩过,这让谢枕书起了疑,他的目光沿着足迹一直看到尽头,并无声地靠了过去。
尽头是个便利店,门窗俱破,风把靠近门口的货架全部冻住。谢枕书入内,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到货架上空空如也。他微弯腰,在货架下面的挂钩上发现了几根绑起来的小布条。
布条是新绑的,这里果然有人在活动。根据対方留下的足迹来看,他们熟悉如何在雪地上遮掩踪迹。如果不是长官曾经受过相同的训练,他也发现不了。
谢枕书收回视线,避开可能暴露的路线,绕到了商品房的侧面。他没踩杂物,而是直接翻了上去,再借助上方的装饰栏杆,到达二楼窗边。窗玻璃早已破了一半,风把里面挂着的塑料布吹得呼呼响。谢枕书透过破洞处,看到了屋内情形。
几个简易的架子贴墙而立,门后被旧桌子堵住了。桌子底下微微亮着个小灯,坐着一圈全副武装的男人,正在吃罐头。
风声太大,谢枕书凝神听了片刻。
一个人说:“昨天就是那家伙叫人去看热闹的,小队一靠近感应网,就他妈被击毙了,连枪都来不及架。”
谢枕书听出他们是和自己一起来的武装组成员,但队长当时说六个小时候后就撤退,这些人怎么还在这里?
另一个人把挑肉的匕首在罐头盒上刮了几下,道:“庇佑器都不顶用,光让我们静悄悄有什么用?人家都是高科技,隔老远就能发现咱们。”
还有一个说:“先锋队死完就该撤退了,可队长动了歪心思,他听里面的爆炸震天响,以为能捡个便宜混份功劳。唉,昨天的兄弟们是白死了,都死在队长的贪上!”
一个道:“所以他被杀了,死得好啊,真活该。咱们现在吃饱喝足,一会儿去把车修了,明早好跟其他小队汇合。回去后记得别说错了,就说队长是死在枪战里的。”
另一个又说:“这次车坏了几天,真他妈见鬼了,要不是东西够吃,还回不去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说明白了。原来那天到达后,武装组的车就坏了,他们只得延长停留的时间,结果车还没有修好,又听见感应网里面有飞行器轰炸的声音。队长错把轰炸当成了养殖场暴动,想趁机立个大功,便派出了小队,小队却被巡视机器人击毙了,这些成员因此杀了队长。
谢枕书不想跟武装组碰面,正欲离开,忽然听见其中一人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啊,吴耀是怎么发现的?”
一个人回答:“不是吴耀发现的,是个机器人给他讲的。”
另一个说:“我最恨机器人了,全都不是好东西,吴耀怎么跟机器人混到一块了?”
这人道:“他上次来做先锋队,被子弹打中,是那机器人把他救了。他本来打算赖下不走,却发现那机器人在窝里藏了好多人的内脏,估计是经常把人拖回去解剖。吴耀被吓个半死,伤还没好全就跑了。这地方就是那机器人给他说的,他来这儿拿过罐头,把位置记住了。”
一个讥笑:“他也算大难不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后福。”
另一个说:“他保不齐要升官了,正带着好些人在外面,说是要抓住那机器人审问。”
那个问:“什么机器人?武装的吗?那逮到一只可值钱了。”
这个道:“不知道呢,说是有八条手,奇形怪状的。不过吴耀说它好対付,几颗子弹就能解决……”
谢枕书猛地回过神,立刻原路返回。
天快亮了,风正是最大的时候,虽然没有下雪,却都是飞舞的雪屑。来时不感觉路远,回去却仿佛要走很久。谢枕书顶着狂风,穿过黑夜,看见前方隐约的火光。
那烈火把旧居民楼全部点燃,烧成了长夜里的巨大火把。浓烟滚动在飞雪里,谢枕书踩着台阶飞奔而上。他踹开被堵住的房门,看到正在燃烧的一切。
显示屏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烂,玻璃缸里的营养液淌得到处都是,缝合心脏不见了,物架上的东西也被一扫而空。
医师的机械臂被拆卸下来,有一条穿过窗玻璃,用来挂它喜欢的黑板。
黑板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我忏悔】
谢枕书盯着那三个字,两秒后,他俯身掀开坐垫,从底下的武器箱里拿出枪和子弹,然后离开。浓烟呛人,长官在给枪上膛的同时,沿着凌乱的脚印追去。
远处《保卫联盟玫瑰之歌》正在响。
第152章 今夜
谢枕书在雪地里走了几公里, 找到一个废弃的加油站,这里被草草布置过,是那批人落脚的地方, 依稀能看见五六个光点在闪。他滑下雪坡, 隐入阴影中, 有几个人正在附近抽烟。
一个人说:“它的那什么,音响, 是叫音响吧?那东西关不掉吗?一路上都在吵,烦死了。”
《保卫联盟玫瑰之歌》还在断断续续地响,这是医师的特别设置, 它每天都在单曲循环这首歌。只要这首歌没停, 医师就还“活着”。
另一个人接过上一个人手中的烟, 说:“关不掉, 这些机器人都复杂得很,反正我是搞不懂。”
又一个人说:“它跟武装机器人长得不一样,带回去能卖掉吗?”
第一个人道:“卖是能卖, 就是卖不了多少钱,老刘说它是家政机器人,现在谁要家政机器人啊。”
“那个小的能卖多少钱?”
“小的更不值钱, 就一破烂废铁。”
“这趟白干了,吴耀他妈的吹得天花乱坠, 结果就拖回来两个破烂。呸,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继续跟着队长。”
他们轮流抽着一根烟, 没发现谢枕书, 还在低声发牢骚。长官注意到他们腰间除了一些金属装置,还别着一些小物件, 这全是医师房间里的收藏品。
一个人把烟抽完,突然问:“你们瞧见那个了吗?”
另一个答:“哪个?”
这个道:“那个心脏,恐怖片似的,还在跳。那个东西可能很值钱,吴耀把它从玻璃缸里掏出来的时候一声不吭。”
“老刘怎么说?”
“别管老刘啦,他认出好货还能实话告诉我们?肯定和吴耀商量好了,两个人回去分。”
谢枕书从他们的交谈里记住了两个名字,除了叫吴耀的,还有个叫老刘的。老刘很可能是个从光轨区出去的幸存者,对这里的东西颇为了解,大家很信他的眼光。但这批人人心不齐,各怀鬼胎,以前不服队长,现在抱怨吴耀,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一个人忽然叹起气来,其他几个人问他怎么了,他说:“枪是我们借给吴耀的,他一个臭逃兵,哪有武器?现在东西都被他占了,就分我们一些破烂,我们又不是收废铁的。想想真亏,亏到我咽不下这口气!”
另一个人沉吟片刻,示意所有人凑首,低声说:“我算了一下,我们现在到手的这些东西卖了也不过几千块,买包烟都不够。兄弟几个怎么说也给他们卖过命吧?不提刚刚对付机器人,就说杀队长的时候,我们可是冲在最前面的。没有我们,他老刘能轻易杀了队长?队长可得几个人摁着才行。既然他们不义在先,咱们又何必跟他们客气?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弄死老刘和吴耀太简单了。”
那个说:“想法可以,但老刘叫了八个精锐保护自己和吴耀,把那屋子守得像铁牢,咱们兄弟总共就四个人,不一定搞得赢啊。”
这个清了清喉咙,一口痰吐到脚边,道:“正面冲肯定不行,得想点办法。”
他们陷入短暂的沉默,似乎都在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有个人问:“怎么都不讲话了?”
“其实除了人数,我们的装备也比他们差,真要起了冲突……”
“那就等会儿睡觉的时候动手!我吹哨,你们开枪,直接把他们打死在睡袋里。”
其余三个人顿时应声,都觉得这办法不错,他们原本就是清理队伍,在路上杀的幸存者不少,干这活儿很专业。
一个说:“杀完人把睡袋扔去雪坡后面,明早跟其他人碰头的时候就说那机器人突然发狂,把他们全杀了,到时候死无对证,没人知道是咱们干的。”
早上他们还要和其他小队汇合,所以睡觉的时间不多,眼看天就要亮了,过几分钟就该进去了,四个人迅速谈妥了各自的射杀任务。
一人道:“进去吧,都别露了马脚,老刘眼睛可毒得很。”
四个人两前两后,肩抵肩地朝屋子的方向走。正此刻,屋子的门陡然开了,出来个样貌斯文的中年男人。
四人中一人喊:“老刘,出来撒尿?”
老刘稍稍点了下头,目光将加油站绕了一圈,没看出异常,最终回到他们四个人身上,笑道:“放风辛苦了,快进来暖暖,里头烧了热水。”
说着,他就让开些身体。
一人说:“热水好,可冻死——”
这人还在说话,“突突突”的枪声就打断了他。只见变生肘腋,这人瞬间就被打成了冒血的筛子,一头栽向地面。旁边的还没反应过来,也被子弹扫到,后边两个人猝不及防,被血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一个嗓子眼卡壳,跌坐在地上,掐声尖叫,尖声还没有持续两秒,就被子弹爆了头。另一个撒腿就跑,嘴里喊道:“自己人!别别——”
“嘭!”
枪声一响,他就倒地,喉咙里的血“咕嘟”一下涌出来,缓缓淌在雪地上。
谢枕书静无声,指腹贴着扳机,在暗处注视着全过程。这突变发生不到一分钟,刚还在商议着如何杀人的一行人先被杀了。
老刘指挥精锐:“把他们装备扒了,尸体拖到雪坡后面去,别耽误事。”
门后走出两个精锐,依言拖尸体。老刘皱眉盯着,待他们到雪坡那边,又对后面剩余的人说:“大伙儿都知道,钱就那么多,要是人都活着,哪够分?所以我没办法,为着你们,甘愿做这个恶人,开枪吧。”
他话音一落,身后另外两个精锐就开了枪。光打两枪不保险,“突突突”声足足响了五秒,这下又死两个,正好倒在雪坡跟前,拖都不用拖。
老刘又点了下头,对这结果很满意。风太大,吹得他直咳嗽。他掩起唇,说:“好了,现在就剩咱们六个人,一会儿车到了,知道该怎么说吧?钱先不着急,都在我保险箱里放着呢,等我安全到家,挨个给兄弟们分。”
这人几句话,就杀了六个人,还把剩余两个精锐牢牢拴住了,表明只有他安全到家,大家才有钱。
谢枕书听老刘刚才说“就剩咱们六个人”,猜想还有两个精锐应该已经死了,除了门口的这两个,还有两个留在屋里。他看老刘神色如常,面对尸体毫不变色,就知道对方常做这种事,是个狠茬儿。
老刘说完就转头进屋了,留下两个精锐在门口守着。两个精锐对视片刻,没一个人动,都握紧了各自的枪。
其实一开始,谁也没想杀自己的兄弟,但刚才他们中只要有一个人没能经得住诱惑先开了枪,另一个人便会紧跟其后,而现在,老刘的话就像一剂毒液,埋伏在他们的血液里逐渐发臭。
没过几秒,一个说:“雪坡那边有动静。”
另一个人便道:“风吹的。”
一个说:“人没死透,去看看。”
另一个道:“不许动。”
一个说:“就剩我们了,路上还得相互照应,你尽可放心,我绝不会开枪。好兄弟,我们是过命之交……”
另一个厉声道:“不许动,我说不许动!”
这个试探地迈出脚,说:“你如果不愿意去,那我就去看看好了——”
那个双目充血,昨晚熬了一宿,此刻被冷风吹得手脚僵硬,一直紧绷的神经在对方动的那一下中断开,一股杀意直冲心头。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少个人多份钱,只剩自己最安全!他当即举起枪来,对着兄弟就射。
子弹近距离打到了门板上,一声巨响。对面的也心思不纯,迈出的脚压根儿不是用来走路的,而是用来攻兄弟下盘的。就在这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两个人便挤在台阶上打作一团。
风猛地刮起道雪帐,两个精锐已经翻滚到地面,还没清理掉的血雪被他们打得乱溅,枪都掉在了别处。
只见一个骑在了另一个身上,用冻硬了的拳头一个劲儿地招呼对方头部。那个被打得嗷嗷直叫,一时间鼻梁断裂,血水飞迸,在底下剧烈挣扎,揪住对方的头发,往下撕扯。两个人都不再是人,而是剥了人皮露出原形的凶兽,他们在这角斗里没有用上任何格斗技巧,却更显得残忍野蛮,打到最后,牙齿和肘部都成了武器,让皮毛血肉掉了满地。
长官抬起枪,准备击毙他们,岂料有人更快。老刘用□□从后射爆了两个人的脑袋,结束了这场鏖战。他握枪姿势很业余,还咳嗽不止,待人死后,只关上了门,仿佛刚刚出来就是透个气。
白雪和红血拼凑成一个新世界,它和被预言被计划的不一样,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缩成方寸大小摊在谢枕书眼前,如同一部滑稽又荒诞的剧作。
长官没有停下来悼念他们,那是医师才有的仁慈,他冷漠地跨过这两具尸体,仿佛跨过他没参与过的新世界。他打开那扇门,走进去,在《保卫联盟玫瑰之歌》的旋律中,看到一个简陋的拆解台,和一个吊床。
四个人听见门响,都回过头来。旁边的吊床是湿的,血正在滴滴答答,两个消失的精锐赤裸着挂在上面,已经被开膛破肚了,而最为吊诡的是,他们围着的拆解台上,医师只剩半个躯干,它被自己的机械臂吊在半空,胸腔里除了歌声,什么都没有了。
谢枕书不知道哪张面孔是吴耀,或许他们都是。
老刘拉下刚戴好的口罩,斥责道:“车队的人吗?出去!我没有叫你进来前不——”
“嘭!”
“嘭!”
“嘭!”
谢枕书机械式地射击,在把枪口转向最后一个人时,他问:“你是吴耀吗?”
对方还没回答,枪声就响了。
雪从后面扑进了谢枕书的衣领,他没有放下枪。佛晓时的光并不亮,天空还是灰色的,他立在那里,仿佛又回到了南线联盟,是个诵读判决的孤独神明。
第153章 重生
谢枕书从老刘尸体上找到了生存地的高级编号牌, 又从老刘关闭的通话器里找到了他的备忘录,里面详细写着一些巫术过程。难以置信,他竟然是刑天麾下的研究人员, 只不过研究方向是将人体和机器结合的邪门实验。
这行人拆毁医师, 用两个精锐献祭, 打算把精锐的内脏置入医师的躯干里。如果不是谢枕书到访,医师的胸腔就该被血肉填满了。
谢枕书把医师放下来, 医师的头部早已不知所踪,大开的胸腔里只剩发声装置。长官仔细查找,最终在被献祭的精锐后颈处找到了医师的芯片, 它被砌入了一个豁口里, 谢枕书为了把它完整地拿出来费了些时间。
“嘀——”
音乐里掺杂着谢枕书熟悉的叫声, 他拎开挂在拆解台上的尸体, 在底下看到了躺倒的小泡泡。
小泡泡正在冒烟,它胸口凹陷,上面还有人的鞋印, 应该是被人踩过,胳膊也只剩半截。万幸脑袋还在,也没有拆过, 状态正常。它想坐起来,身体却只能颤抖。
谢枕书把小泡泡捡起来, 小泡泡挥着半截胳膊,对谢枕书嚷叫,可它本就说不清话, 当下更是词语错乱, 谢枕书只能听出“朋友”“坏人”两个词。
小泡泡看见医师,一番激动都变作呆滞, 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它不会哭,只能用“嘀嘀”声尖叫起来,头顶的烟越冒越多,最后在惊惧中宕机,昏倒在谢枕书的臂间,再也叫不醒。
谢枕书把医师的芯片收进口袋,却没有在房间里找到玄女。根据那些人的叙述,吴耀和老刘把玄女视为此次行动的最大收获,出于提防心理,他们很可能昨晚就把玄女送走了。
医师的机械臂被固定在了天花板上,谢枕书放弃拆卸,选择把医师的躯干包起来,在系紧时,他沉默一会儿,说:“医师,你能听见吗?”
医师自然不会回答,发声装置也在经历一天一夜的动静后停止了。
谢枕书不再说话,提起它和小泡泡离开了加油站。他没有立刻走,而是回到旧居民楼。楼上有人在吹口哨,是那些藏在仓库里的刑天队员,他们酒足饭饱后到这里来捡漏,将还没有烧毁的东西都塞进了背包里。
“这是机器怪物的亲笔,应该也能卖钱吧?”
“字是丑啦,内容还不错,看这写的什么‘我忏悔’。他妈的,我就爱看机器人道歉,最好还是磕头道歉!”
“吴耀说不定不仅让它磕了头,还让它吃了枪子,不然它哪会这般听话。忒,你站在这里,吃我一招。”
他们嘻嘻笑,用插在玻璃上的机械臂打闹,把屋里的东西都踩得粉碎。机械臂离了主人,弯弯曲曲地勾着小臂,被他们甩成了苍蝇板。
谢枕书上楼,里面传出一阵枪响。半晌后,长官下楼,在这行人约定的地方等到了车,他用这行人的编号牌,带着自己该带的所有东西离开了。
车上没剩几个人,谢枕书坐在最后,看着结霜玻璃外的光轨区。天晴了又阴,他离苏鹤亭越来越远,直到外边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
几天后谢枕书回到生存地,下车时遇见了等待自己的兔牙。
兔牙顶着个皮帽,裹着大衣,正在车站口抽烟。他远远看见谢枕书,先挥手示意,然后穿过人群,走了过来,问:“怎么样,顺利吗?我以为你几天前就会回来。”
谢枕书把包换到另一只手上,接过兔牙递来的烟。他不想抽,就卡在了指间,道:“不顺利。”
兔牙在来时就打点好了关系,武装组没人盘查他们,他示意两个人边走边说。这会儿天蒙蒙亮,街上人不多。兔牙走了两步,说:“我猜到这趟不太顺利,车队晚了这么多天才回,肯定是遇到事儿了。不过我没想到回来的人这么少,你们是被机器人伏击了吗?”
谢枕书摇了下头算是回答,须臾后,他道:“你找我什么事?”
兔牙绝不会平白无故在这里等他,一定是有事情。
果然,听得此话的兔牙露出了金牙,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是我兄弟让我来的,他说他带走了操作台,你铁定会着急——”
谢枕书眉间微皱,立刻道:“什么?”
兔牙朝路边喷了口烟,才说:“别急,我话还没说完。他只带走了他自己的操作台,把你的那个送到了我店里,你一会儿就能看到了。”
兔牙和7-001是过命的交情,两个人相识已久,他在7-001交代的事情上绝不马虎,谢枕书信他这点。
谢枕书道:“7-001什么时候去找你的?”
兔牙说:“前天吧。”
看来这次狩猎循环停在了前天,如果时间正常,这会儿应该已经重启剧情了,但是7-001为什么突然跑,他不找98342号晏君寻了吗?
兔牙说:“你前脚走,刑天后脚就扩大了搜索范围,你们藏身的水泥楼没法再待了,他可不得跑吗?要我说,他跑了是好事,他要是留那里,刑天不知道得死多少人……”
确实。
7-001向来只会解决麻烦。
兔牙继续说:“……如今我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但我想他应该还没有离开生存地。”
几句话的功夫,两个人便走到了店门口。兔牙打开门请谢枕书进,在门上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带谢枕书去里间看操作台。
兔牙说:“我没碰过,保证完好如初,你检查一下吧。”
谢枕书道:“不用了,我信得过你。”
兔牙看重信誉,谢枕书这句话让他很受用,神色更放松了。他脱了大衣,让谢枕书坐,说:“昨天有人来这儿卖咖啡,袋装的,你喝吗?”
谢枕书道:“嗯。”
7-001很良心,把操作台连着的玻璃缸都撬过来了,兔牙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连包装都没碰过。
不消片刻,兔牙端着咖啡回来了,谢枕书脱了外套坐在椅子上,正捏着那根没点的烟沉默。
兔牙说:“喝吧,这东西现在都供给了刑天内部,外边很少见。”
谢枕书道:“谢谢。”
兔牙说:“甭客气,都是兄弟。你既然一个人回来了,想必是想找的人没有找到吧?别灰心,按照生存地的扩张速度,指不定哪天路上就碰见了呢。”
谢枕书把包提到桌上,那重量把桌子压得直叫唤。他道:“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兔牙,我有事请你帮忙。”
兔牙看着谢枕书将包打开,露出里面的机器躯干。他把烟蒂摁进烟灰缸里,没有立刻答应,只说:“你猎了个机器人回来?它的零件怎么都不见了?”
谢枕书从口袋里拿出芯片,道:“这是我朋友。”
兔牙说:“哇塞,牛啊。”
谢枕书道:“这里有能修好它的人吗?”
兔牙说:“修不修是一码事,这东西留下来会不会被查是另一码事。况且就算把它修好了,你打算把它藏在哪儿?生存地容不下它。”
谢枕书道:“报酬可以翻两倍。”
兔牙面部抽搐几下,说:“不是钱的事……”
谢枕书道:“五倍可以吗?”
兔牙这下是真憋不住了,说:“可以!报酬这么高,是人是鬼都能藏。不过我得先说明白,我确实认识能修它的人,但这次交易太危险了,我不会告诉你他的名字,同样,我也不会告诉他你的名字,而且我得先问问他有没有兴趣,愿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谢枕书从包里掏出小泡泡,道:“还有一个。”
兔牙说:“这是个啥?哦,我见过,清扫机器人,我看看它的型号……普通款,你从光轨区里带出来的?行吧,这款好修,我让他到时候给你一起修了,不算报酬。”
他知道谢枕书待不久,立刻出去给修理人打电话。半个小时后,兔牙回来了,说:“你还记得上回我跟你提的植入手术吗?效果不错,为了改造,刑天现在不止回收战争武器的零件,也回收旧世界机器人,所以几个生存地对这些东西查得很紧。修理人说,你既然决定要修它,就得给它找个好去处,如果你找不到,他倒有个办法,就看你同不同意。”
谢枕书道:“请讲。”
兔牙又点着一根烟,用鼻孔喷气,说:“他可以把你的朋友藏进人群,让它看起来和人类没有不同,这样自然就不会惹人怀疑,但是。”
他咬重了最后两个字。
“你知道,北线为了把系统和人类区分开来,一直严禁机器这一载体的外形模仿人类,所以我们没有制造仿生人的技术。修理人的意思是,他可以把芯片植入人类体内,让你的朋友和别人共生……不对,他的原话是‘重生’,让它和别人一起重生。”
谢枕书立刻就想到了14区实验,他脱口而出:“共存体?他也参与过北线实验?”
兔牙道:“什么共存体?没有,我找的这位修理人是个医生,他在旧世界不怎么跟官方打交道的……他和他的老师都是□□医生,平时对植入手术比较感兴趣罢了,不是坏人。如果你信得过我,朋友,他绝对是那种会说到做到的人,他说能行就一定能行。”
谢枕书说:“它醒来以后还是它吗?”
兔牙道:“无法保证,谁也不知道机器坏掉前有没有给自己存档,不过通常来讲,它的性格应该不会怎么变。”
谢枕书打开手心,医师的芯片还在这里,他无法预测自己以后的命运,却得先决定医师的命运,而他从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资格,但是错过这个修理人,可能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了。
兔牙问:“你同意吗?”
第154章 1号
离店后谢枕书找了个旅馆暂住, 用的是刚换的编号牌。生存地已经颇具规模,新旧建筑鳞次栉比,街道上人流密集。谢枕书既要避开人群, 又不能离店太远, 便住在主街附近的巷子里。他没有行李, 只带着一个操作台,方便进入14区。
14区变化巨大, 监禁所所在的区域已经全部崩坏,到处都是一片黑色,只剩一个车站的进站口, 而这里既没有车来, 也没有电话能打出去, 谢枕书联系不到苏鹤亭。但长官不想坐以待毙, 他跨入黑暗,向着一个没有尽头的方向走,想要在中途找到电话亭。然而黑暗的前方仍旧是黑暗, 他行走时,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偶尔, 谢枕书会希望有个小丑来捣乱,这样起码不会如此安静, 可惜小丑也没有再出现过。
现实中天气回暖,积雪一化,旅馆房间就会漏水, 把被褥搞得潮湿冰凉, 谢枕书常被水滴敲醒。某天,他中断连接前去洗澡, 在擦拭头发时,忽然看到桌子上摆放的皮制小盒子。
这是苏鹤亭给他的回家礼物,因为没人回家,所以谢枕书没有再打开过。在静立半晌后,他鬼使神差地拿起盒子,打开它,里面正躺着那枚十字星。
环境昏暗,十字星却仿佛在发光。它质地特别,线条流畅,在锻造上费了大功夫,即便躺在这普通的小盒子里,也显得极为贵重。
谢枕书拿出十字星,上面的细链挂垂,他翻过来,发现这是个耳饰,后面贴着个小小的标签,写着“底下”。
底下?
谢枕书目光移向盒子,几秒后,他从垫十字星的黑绒布下面又找到个字条,上边的字迹是苏鹤亭留的。
【请一直戴着它(睡觉也要),别摘掉,拜托啦,谢枕书。】
苏鹤亭没有留名字,而是把“谢枕书”写了三遍,最后画了个“=w=”。他字迹潦草,像是在仓促中留下的,语气却一如既往地轻松。
谢枕书看了良久,把字条仔细折好,又放回盒子里,再把盒子收回口袋,出门去了。
兔牙正在店里调电视,门开了,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见是谢枕书,便没有放在心上,随口说:“下雨呢,你竟然舍得出来——你,你怎么这么潮啦?”
谢枕书把伞搁在门口,道:“修理人进展如何?”
兔牙回身,趴在柜台上,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颇为惊奇:“先别说那个,先说说你。你戴的是什么,星星?”
谢枕书拉开椅子坐下,微微点了下头。
兔牙更奇怪了,摸起下巴,说:“你转性了?不像你的风格……”他在穿衣打扮上自有风格,向谢枕书推荐起来,“起码得把你那永远不变的白衬衫换掉才匹配吧?换成荧光色的T恤,再把头发抓起来……”
兔牙自己只穿了个背心,却讲得头头是道,可惜谢枕书在这方面是个老古板。兔牙一番点评后,总算进入正题,说:“修理人还没消息,别担心,他有进度我就告诉你,绝不让你苦等。你来就问这个?”
谢枕书道:“还有玄女。”
兔牙叹气,说:“也没有,说来怪不好意思,这事应该不好藏,毕竟是从光轨区弄回来的东西,各路人马盯着,总该透露出一些风声,可是奇了怪,我竟然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他这几日也正在为玄女的下落苦恼,不仅因为谢枕书的委托,还因为自己情报网的失灵。如果他都打听不出来一点消息,那该是什么人在研究玄女?未知总令人不安。
兔牙说:“不过你也别失望,生存地就这么大,他们就算把玄女藏到地下,我也能掘地找到。今天你来了也好,看看这是什么。”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册子,递到谢枕书跟前。谢枕书打开,道:“这么快就买好了。”
兔牙烟瘾犯了,在兜里摸索一阵,笑说:“我是什么人?兄弟的委托总得办成一件吧!况且你一直住那边的旅馆,也太委屈了。看看,你说要个大房子,怎么样,这个够大吗?位置就在市区里,手续齐全,证件合法,就算刑天上门查也查不出问题,以后谁也烦不着你了。”
谢枕书真心道:“谢谢。”
兔牙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客气,谢什么?钱也是你给的,我只不过是帮你找找人罢了。这事要换作7-001,他可得意上天了。”
听见7-001这个代号,谢枕书便陷入一阵沉默。现在没有了7-001的消息,他也被14区隔绝在剧情外,一切的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
店外的雨淅淅沥沥,雪早不见了,到处都是雾蒙蒙、灰扑扑的。谢枕书坐在窗边,印在玻璃上的侧影被雨痕覆盖住,只有十字星的银光在微微闪。
兔牙推开柜门,从底下掏出瓶酒,又拿出两个杯子,提议道:“喝两口?喝吧,雨下大了,你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走,况且回去也是自闭,多没意思。”
店里没别人,只有他们隔桌对饮。兔牙不怎么会安慰人,把烟点了,说:“以前这片是停滞区,到处是垃圾。大家生在垃圾堆里,没什么钱,日子过不下去,只好拉帮结派相互斗杀。我这个店啊,说起来也算见证历史,从旧世界一直开到现在,也不知道还能开多久。”
幸存者越来越多,刑天的管控也越来越严格,像兔牙这种以贩卖情报为生的人,迟早要被刑天驱赶进黑暗中,因为他们知道的太多。
谢枕书道:“我以前待在对面。”
兔牙说:“我知道,很好辨认,爱穿衬衫和正装的只有南线军人,你们比我们讲究,也比我们体面。说实在的,谢枕书,你太诚实了,一看就是贵公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像你这种精英,怎么会跟我们混成一个样子,现在我想明白了,你和7-001差不多,你们都是偏执的疯子。”
谢枕书喝了半杯酒,道:“我能选的只有这一件事。”
兔牙说:“你其实还可以放弃。”
谢枕书道:“只有这一件事我不可以放弃。”
兔牙说:“谁规定的?你当然可以。好兄弟,你从南线走到北线,从旧世界走到新世界,将来还可能从生走到死,你觉得值得吗?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比如我,我也爱过人,但我选择了放弃,所以我解脱了,现在过得很快乐。”
谢枕书喝完剩下半杯,垂眸片刻,道:“我也很快乐。”
他半拢住酒杯,像是拢住一点光影碎金。那些雨流过他的侧影,犹如在洗涤一尊冰冷的雕像,没有分毫破绽。可他哪里快乐?他从没有佻薄轻浮的时候,连笑都屈指可数。
兔牙长叹,说:“一个两个都在自欺欺人。”
谢枕书道:“我没有骗自己,你不懂。”
兔牙两个鼻孔喷气,说:“我怎么不懂?”
谢枕书道:“你就是不懂。”
兔牙被逗笑了,怀疑谢枕书是喝醉了,便说:“那你讲讲?”
谢枕书抬头,那冷漠的眉眼间总算生动了些,只不过像是生气。他不会解释,跟兔牙对视半晌,一声不吭。
兔牙说:“好吧,当我失言了,喝完——”
谢枕书道:“我不是精英。”
兔牙万万没想到长官要回答这个,他抱住自己的双臂,一脸严肃地“嗯”了一下,确定谢枕书是喝醉了。
谢枕书道:“我是谢枕书。”
兔牙说:“是,是,谢先生。”
谢枕书道:“我从来不放弃。”
兔牙说:“我知道,这也是你们南线的……”
谢枕书道:“跟南线没关系。”
兔牙被呛得哑口无言,连声嗯嗯,却见谢枕书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说:“你继续,当我在放屁……”
谢枕书转动酒杯,靠上椅背,看向窗玻璃出神。雨一层一层,让他的身影更加模糊。他喝了酒不吵也不闹,跟没喝一样,唬得兔牙又开始怀疑他没醉。店里没调好破旧电视机还在“滋滋”响,他发了会儿呆,道:“如果上次见面带了花,我就能说我爱他,可惜我是个哑巴,错过了机会。”
兔牙说:“下次没带也可以告诉他。”
谢枕书松开酒杯,单手撑脸,还盯着窗玻璃,道:“我想送给他,花,绘本,粉色气球,一切,所有,整个世界。”
这次换兔牙沉默,他忘了抽烟,直到手指被烫到,才“哎哟”一声坐直身体,把烟摁灭,说:“好啦好啦,知道你的快乐了,你继续找吧……酒没了,就这一瓶,回去睡觉吧,兄弟。唉,祝你,祝你和7-001都得偿所愿,都快快乐乐!我干啦!”
兔牙把酒喝完,将谢枕书赶出门。谢枕书拎着雨伞,走到一半才想到撑开,肩膀已经湿了半边。他回到旅馆,这里没有花,绘本和粉色气球,于是他连接上线,去了14区。
14区黑黢黢的,谢枕书独自坐在车站口,从兜里摸出一根烟。他点着了它,在要咬上时,后腰忽然被拍了两下,有个声音说:“这里禁止抽烟,长官。”
谢枕书手里的打火机差点掉了,他倏地回头,见自己背后坐着只黑猫。这猫不仅坐姿端正,还尾巴高翘,很是矜贵。
猫用苏鹤亭的声音说:“你好,我是1号小苏,又叫十字星的初代锁,也叫苏鹤亭之一小撮意识,”
它说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露出脖子上系着的皮制项圈,底下也挂着一枚十字星,正随着它的动作,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第155章 夸奖
1号小苏并不理会谢枕书的注视, 它轻巧落地,真如一撮意识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它说:“走吧。”
谢枕书捏掉烟,被它的声音蛊惑,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收拾好心情, 问:“去哪里?”
小苏用它黑亮的猫瞳盯着谢枕书:“去找一个钥匙孔。”
谢枕书起身, 跟在小苏身后。没过多久,车站的灯光就缩成了一颗会发光的小豆子。黑暗越来越深, 猫又是黑色的,谢枕书几乎要看不清它了。
小苏说:“你怎么不问我找钥匙孔干吗?”
谢枕书道:“他做事情总有道理。”
小苏说:“什么他,是我, 是我啦。”
谢枕书把打火机丢回兜里, 顺着它道:“你做事情总有道理。”
小苏一高兴, 尾巴亮了。它回过头, 把尾巴尖甩来甩去,边欣赏边说:“你要多夸夸我,这样我才能更有力量。”
谢枕书不知道这个“力量”是指什么, 他甚至还没有搞清楚这只小家伙是怎么出现的,但是它活脱脱的就是猫化版苏鹤亭,连讲话口癖都一模一样。
有发光的尾巴在, 谢枕书前行的方向就不再模糊。他们走了一阵,谢枕书感觉到脚下的路变得很奇怪, 好像在上下浮动。
小苏停下脚步,把尾巴垂向地面,在尾巴尖碰到地面的那一刻, 蓝光大亮, 好似冰川苏醒。刹那间,奔涌的河流从谢枕书脚下经过。
小苏说:“看, 是人。”
那河水湍急,谢枕书站在上面没有看到任何人。他蹲下身,借着蓝光,发现自己和这条河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河里蓝幽幽的,有一些光点如同银鱼,正在其中蹿动。
谢枕书说:“那就是人吗?”
小苏垂着头看底下,道:“算半个人吧,他们中有些人已经没有身体了,只能这样活着。”
谢枕书用指尖碰到河面,透明的隔层弹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让他周围空间荡起了细微的褶皱。他问:“是阿尔忒弥斯把他们上载到这里的吗?”
“不是,是我啦,”小苏趴下身体,卧在水面上,“我不想大家死,便想出这个办法,把大家从主神系统的存储库里偷了出来。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地地方,怎么样,想不到吧?”
谢枕书道:“好聪明。”
小苏的尾巴翘起来,按捺不住内心的得意,连连点头。它晃动尾巴时会带起一串荧光,如同黑暗中纷飞的细小蝴蝶,可惜这些光点碰到谢枕书的衬衫便会消失不见。它说:“这条河绕14区一圈,除了能存储意识,还能当路标,沿着它一直走,就能找到钥匙孔。”
他们便继续前行。
意识河流寂静无声,蜿蜒绵亘,从他们所处的位置还望不到蓝色的尽头。不知过了多久,谢枕书听见一些若有似无的低语。
“从前有只小熊,住在遥远的雪山里……
“它爱睡觉,经常从冬天睡到夏天。
“……梦里有许多朋友,它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谢枕书听过这个故事,这是他儿童绘本里的故事,名字叫《灰熊塔鲁和它梦中的朋友们》。他停下脚步,问:“谁在讲故事?”
小苏道:“嘘——小声点,我们到厌光的地盘了,它们正在睡觉呢。”
谢枕书疑心自己听错了:这里怎么会有厌光?小苏像是知道谢枕书心中所想,纵身跃到一个信箱上,歪过尾巴,照给谢枕书看。
河流在崩坏的城市中穿行,他们正停在一处交叉口,距离他们不远处是一个露天广场,上面坐着许多谢枕书熟悉的身影,正是厌光。
这些厌光的外形和谢枕书曾经操控过的那只别无二致,它们或靠墙或仰躺,都在酣睡中。因为没有发声装置,所以它们连睡觉都悄无声息,像是一群雕像。不过奇怪的是,它们的脖子和手上都挂着很多头。
“哎呀,”一颗装死的头忽然睁开眼,斥责道,“你要照多久?快关灯,真没礼貌!”
小苏给谢枕书介绍:“这是飞头獠子,专门给厌光讲故事的。”
头见它不理自己,便叫嚷起来:“喂,臭猫,听见没有?快关灯!我在跟你说话啊。”
小苏说:“厌光没眼睛,我不想它太孤单,所以改了储存在十字星里的数据,把飞头獠子做成了它的故事机。”
谢枕书道:“你喜欢厌光?”
小苏说:“我不喜欢厌光……嗯,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设计。记忆里有个词叫‘爱屋及乌’,可能是因为这个吧。”
它昂首望着谢枕书,眼神很是无邪,不逃避也不害羞。它只是苏鹤亭被分离的意识之一,搞不太懂情感,但正因如此,它讲话更加坦诚,几乎要把苏鹤亭心里话都放在这里了。
那边一直被忽略的飞头獠子气得乱跳,喊道:“别无视我!”
小苏关掉尾巴灯,说:“知道啦,你继续哄睡吧。”
飞头獠子果然滚了回去,继续自己的低语。它们喃喃的声音和谢枕书脚下的意识河流重叠,一同编织出一场奇异的梦。
小苏跳下信箱,在谢枕书的腿边蹭了一通:“我的库存有限,飞头獠子只能循环这一个故事,不知道厌光会不会听腻。走吧,别吵醒厌光,它们还没有到该醒的时候。”
谢枕书从没有被猫蹭过,垂眸看了一会儿。
小苏有所感应,说:“不好意思啦,忍不住,为了逃过检测,我只好把各项数据都往猫的方向调……”它突然瞪圆猫瞳,盯着谢枕书的裤腿,不可置信,“可恶!我竟然会掉毛?!”
谢枕书把它抱起来,它很轻一只,身体滑得像水,好像马上就会流到地上去。
小苏仰头说:“你抱我干啥?”
谢枕书道:“方便。”
小苏弯起尾巴,提醒他:“我会掉毛噢。”
谢枕书在抱猫一事上很青涩,把小苏挂在手臂上,又托起它的脚,一副不松手的样子。
小苏说:“好耶,跳来跳去确实费劲儿。谢啦,继续朝前走就好了。”
谢枕书对厌光的出现很好奇,便问:“为什么要造厌光?”
小苏道:“厌光会追光,我需要它们徘徊在这里,替我保护这条河。”
这里崩坏后只有意识河流会发光,谢枕书根据这点猜测,这条河应该是苏鹤亭在14区开始崩坏时造的,不然很难瞒过小丑等人的监视。
长官说:“保护?有人会来这里?”
飞头獠子的低语渐渐远离,他们又回到了寂静的蓝色幽光里。小苏前爪扒在谢枕书的手臂上,点一点头,道:“十字星里有36810关于14区的详细资料,这个世界其实不会崩塌,它只会在实验结束后变成废墟。我需要利用它,让只剩意识的人能在这里生活,但维持它运行的地点还在现实中的光轨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主神系统发现,我只好先发制人,造些小怪物来保护大家。”
谢枕书道:“你好厉害。”
小苏尾巴“叮”的一声又亮了,这是被夸后的表现。它声音懒洋洋:“是吧是吧,更厉害的还在后面,记得要继续夸我。”
它没有提自己为什么会想保护这些人,只是一个劲儿地甩着尾巴,在讲话的同时小幅度地拍着谢枕书的腹部,速度不快,跟它讲话的语调一样,都慢慢的。
谢枕书说:“为什么是1号小苏,还有2号和3号吗?”
如果有,他想找到它们,再把它们好好地还给苏鹤亭,他只要一个苏鹤亭就好了。
小苏道:“这可是机密,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叫1号,如果还有2号3号,它们得叫我大哥。不过一群猫你应该抱不过来吧,只有我一只够了。”
谢枕书想了一下那画面,自己浑身都挂满了猫,要是它们都用苏鹤亭的声音,他会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半晌后,他艰难地把思绪从猫小苏堆里拉出来,发现河流拐弯了。
蓝色河流流进了一条静止的城市河道中,像是流淌的颜料,把它渐渐铺满。谢枕书沿阶走下去,在台阶附近看到一只拴着的小船。
小苏轻轻挣扎几下,从谢枕书的怀里跳出去,落在船上。它舔了两下爪,说:“上船,这段路我们得乘船走。”
谢枕书解开绳索,上了船。小船融进河流里,在意识光点的推动下向前。
小苏坐在船首,说:“躺下可以看到好玩的东西。”
谢枕书躺在干净的甲板上,看见上方黑黑的一片。他摊着手臂,微微侧过头,注视着小苏,道:“骗子。”
他总爱叫苏鹤亭骗子,分不清是忘不掉被骗的日子,还是希望再被骗几次。
小苏“扑通”一下翻倒,在谢枕书身边打了几圈滚,最后用前爪勾住谢枕书的衬衫,说:“看好了,给你变个魔术。”
它敲一敲尾巴,船的移动速度便变快了,与此同时,河流中的意识光点如同迸发的烟火,无声炸开在船的四周,又落回蓝色幽光里,好似不会熄灭的银色火焰。这简陋的魔法溅出点点荧芒,落在谢枕书的发间和衬衫上,像是有温度的雪。
小苏说:“你该下线了,就当睡一觉。晚安谢枕书,明天见。”
谢枕书不语,捉住了它乱晃的尾巴。
小苏说:“啊!不能捉尾巴!你知——”
谢枕书道:“夸夸我。”
荧点消失,风吹动长官的衬衫领口,他回到黑暗中,好似沉入深水谭的冷玉。魔术很好看,但他那双好看的眼只看着苏鹤亭,眼神既冷冽又落寞。须臾后,他轻拽了拽猫的尾巴,又说一遍。
“苏鹤亭,夸夸我。”
第156章 玩具
小苏歪了歪头, 耳朵上的聪明毛翘起来,有些困惑的模样,说:“这是监测员的隐藏机制吗?”
谢枕书顿了顿, 回道:“是我的。”
小苏恍然大悟:“你也需要夸一夸才能有力量。好耶, 长官, 我老早就想夸你了,你的枪法真好啊!”
它妙语连珠, 夸谢枕书的话连续不断,虽然和谢枕书预想的不太一样,但用词无一重复, 足足讲了半个小时, 直到他睡着了, 耳畔还萦绕着苏鹤亭的声音。
此后几日, 他们都是这般度过的,有小苏做向导,谢枕书不曾迷过路, 连带着抱猫的姿势也越发娴熟。大约一周后,他们离开荒废的城区,来到一个马戏团。
小苏晃着尾巴灯, 把前方照得蒙蒙亮,颇为得意地说:“这是我捏的马戏团。”
意识河流经过马戏团的巨大帐篷, 把这块地面点亮。银点很活跃,不断跳跃在半空,谢枕书因此看得更清楚一些。
马戏团孤零零地立在此处, 门口没有一个观众。
谢枕书走过检票口, 帐篷前的一对猴子玩具立即发出“嘎哦嘎哦”的怪笑声,并自动替客人掀起了帘子。长官进入帐篷, 里面充盈着河流的颜色,但出乎意料的是,这里没有动物,全是电动玩具。
小苏张望片刻,说:“我想不起来这地方是干吗用的了,奇奇怪怪。”
谢枕书抬头,看到头顶上飘满闪烁的电子气球。他环顾四周,在不远处的玩偶堆前看到一些散落的大白猫软糖和榛果巧克力。
正当两个人都在沉思时,头顶的电子气球熄灭了,前方“啪”的一声响,兀自亮起个小小的舞台。
“哒、哒、哒!”一只带着猫面具的玩偶小人在拉开的帷幕间亮相,他套着麻布质地的衣裤,看样子是个囚犯。囚犯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撑着头,用一根细又短的木棒做武器,把石头敲得“邦邦”响。
“我在等一个从南线来的人,就是你吧,我该怎么称呼你?”
猫脸小人一开口,谢枕书就耳尖痒,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个小家伙的声音也和苏鹤亭一模一样。苏鹤亭的意识化身果然不止一个,长官决定静观其变。
小苏抢答:“长官,请叫他长官,这样我们都不吃亏。”
猫脸小人却说:“不,都叫一样的显得我很普通,我要叫个特别的,嗯……官长,我要叫他官长。”
小苏这段时间在谢枕书的臂间挂习惯了,当下用一只爪撑脸,摆出个费解的姿势,纳闷道:“啊?官长是什么?没有这种称呼,你可不要擅自乱起。”
猫脸小人说:“少管我,我就要叫官长。”
小苏道:“不行,我不允许。”
猫脸小人既嚣张又不耐烦,把手里的细木棒敲得更响了,直接忽略小苏,对谢枕书说:“喂,官长,再往前走,就会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你做好战斗准备了吗?”
小苏插嘴:“我还没有告诉他要打架!”
猫脸小人道:“我就知道,我太了解自己了。官长,我是小苏2号,可恶。”
他自称“小苏2号”,而不是“2号小苏”,好像这样就能和其他小苏不一样。
“可恶,可恶。”猫脸小人连说了三个可恶。他把撑脸的手挪开,改为撑膝头,同时把身体向前倾,争辩道:“我先说好,我可不是什么配角小喽啰,也不是什么一小撮意识,我是大哥苏鹤亭,这只猫是我小弟。你以后如果再看到自称是我意识化身的家伙,统统是我小弟!”
小苏轻轻拍打着尾巴,说:“什么大哥,我们都是一个人。2号,我把你设置在这里总不会就是为了跟自己吵架吧,快说说你的作用。”
猫脸小人是少年期的苏鹤亭,他讲话不仅中二,还十分好面子,纠正道:“我才不是被设置的,我是自己要在这里的。喂,官长,世界的尽头有个钥匙孔,你只要把十字星放进去就能结束这场狩猎实验,但那附近有好多陷阱,还有主神的巡逻兵,超级危险,你要不要再想想。”
谢枕书顿了顿,问:“你待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猫脸小人戴着面具,谁也看不见他的真实表情。他跟1号小苏一样,都搞不太懂情感,想必这让苏鹤亭很头疼吧,毕竟他自己已经陷入错乱的记忆中,分离出的意识化身更加纯粹,搞不好会在行动中漏掉一些信息。因此,他在这条路上预先设下许多个自己,好让自己补充自己。
果不其然,猫脸小人抱起手臂,一副高人模样,道:“我的用处多了,这只猫没告诉你的事情你都可以问我。”
即便隔着面具,谢枕书也能感受到他脸上写满了“快来问我”四个字。长官想了想,说:“十字星是钥匙吗?”
玄女说钥匙是阿尔忒弥斯的一半,并且参与着狩猎剧情,这和小苏提供的消息矛盾了。
猫脸小人道:“才不是,十字星是我给你的礼物,只要把它放进钥匙孔里,它会拟造出和钥匙相似的数据,渗透这里的防御网,在五分钟内瓦解这个世界。”
7-006除了骗人,还擅长解锁,这得益于老苏的早期教导。老苏在叛逃出区的时候,常让苏鹤亭解阿尔忒弥斯的题,等到苏鹤亭给独眼干活儿的时候,他已经是北线最优秀的解锁人,没有之一。正因如此,阿尔忒弥斯才会费尽心思把苏鹤亭弄到黑豹。可惜的是,它还没来得及把苏鹤亭劝归顺,毁灭日先把世界炸翻了,阿尔忒弥斯只好把苏鹤亭关进14区。事实证明,这一次它弄巧成拙,轮回没能抹消掉苏鹤亭的意志,他反而再一次解起阿尔忒弥斯设下的“题”。
猫脸小人头顶的灯光忽地闪了两下,他仰头,看了会儿灯,倏地看向小苏,说:“1号,你是不是忘了消除行踪?”
小苏道:“我消了啊。”
他们面面相觑,两秒后,猫脸小人说:“我知道了,是赫菲斯托斯。”
小苏听见赫菲斯托斯的名字,便无声落地,作出嗅的样子,说:“我闻不到,真麻烦——”
地面陡然震了几震,帐篷里堆积的零食和玩具纷纷掉落。猫脸小人所在的舞台灯光乱闪,他把细木棒横放在膝头,对谢枕书道:“赫菲斯托斯在这里能化作任何样子,只不过它没法越过阿尔忒弥斯的权限,所以只能拥有一个化身。你们沿着河流继续向前,我会拦住它的。”
谢枕书想拎起小人的后领,把他揣进怀中,可他的手经过猫脸小人,抓了个空。
猫脸小人说:“我只能留在这里,官长,每个我都要待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上,这是经过我计算的结果,不然会出乱子的。”
谢枕书道:“每个?究竟有几个你?”
猫脸小人拎着细木棒站起来,踩在自己坐过的石头,天不怕地不怕似的说道:“几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害怕!喂,猫,快给河流新的方向,拜拜!”
小苏用尾巴尖敲了敲地面,霎时间,蓝色的意识河流如同复活,在一片幽光中泛出无尽涟漪。银点争先恐后地扑向谢枕书,把他推到一个毯子上。
“拜拜2号,”小苏趁势跃进谢枕书的怀中,在银点的拖拽中飞速离开,并用尾巴向猫脸小人作别,“我真不错,下次再捏个更大的马戏团玩吧!”
谢枕书拨开银点,在河流奔涌向前的同时回过头。马戏团的帐篷打开,猫脸小人率领着猴子玩具出战。这队玩具骑兵敲锣打鼓,闹哄哄地冲向黑暗。
“呼——”
黑暗如同帷幕,不仅罩住了马戏团,还罩住了正在前行的意识河流。赫菲斯托斯不知道化身成了什么,让一切光芒瞬间消失,就像是被人吹灭的蜡烛。
谢枕书受此影响,思绪滞缓。他眼皮微跳,听见了现实中的雨声,这是即将掉线的征兆。就在这时,他肩头一沉。
“别白费力气了,”小苏踩着谢枕书的肩膀,从他的耳边探出脑袋,对着来时的方向眯起猫瞳,“还有个我在后面呢,赫菲斯托斯。”
赫菲斯托斯不甘心,说:“停下!”
猴子玩具“嘎哦嘎哦”地扑向它,把它拽停在原地。猫脸小人用细木棒敲打着黑暗,不多时,河流恢复原样,继续向前。
谢枕书借着银光,看清赫菲斯托斯的样子,它竟然化身为烛阴,在远处咆哮。可惜实力有限,无法再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
小苏舔起自己的前爪,感慨起来:“我真是太无敌了。”
毯子缓下速度,流经荒野。这一次,谢枕书看见了远远的城区,那里高燃着几只烟筒,如同火把。
小苏说:“尽头也是起点,14区现在就剩一个地方还没有崩坏。”
谢枕书认出这座城市,缓缓道:“停泊区。”
小苏抖抖猫耳,说:“答对了,不过有一点差别,我们要去的不是停泊区,而是停泊区的倒影,钥匙孔就在那里。”
第157章 不止
剩下的距离比谢枕书想象得更远, 他抱着小苏,窝在毯子上,漂在这静悄悄的荒野间。两日后, 河流进入崎岖逶迤的山路, 那些熊熊燃烧的烟筒在山的轮廓间或隐或现。期间谢枕书下过一次线, 対自己做了些必要的能量补充。又两日,两岸出现银色花丛。
“回……”夜行游女们低垂着脑袋, 把脖子弯成象鼻,在花丛里徘徊,歌声幽怨, “回家……”
谢枕书说:“是它们。”
小苏趴在毯子的边缘, 和谢枕书朝着一个方向看, 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道:“跟它们见过那么多次面,也算老朋友了。”
这些夜行游女不仅不乱踩,还対银花很是照顾, 在行走间异常小心。谢枕书观察半晌,看出些许端倪,说:“这些银花也是人吗?”
银花的花蕊皆是光点, 还会无风自动,和河流中的银点极为相似。
小苏道:“答対啦!不过只有银花是人, 它的根茎和枝叶都是存储器。”
这些人类意识都是苏鹤亭从主神系统那里偷来的,其中一部分人习惯了虚无的意识状态,被苏鹤亭变成可流动的河流, 由厌光保护。还有一部分人一直处于肉体死亡后的沉眠状态, 被苏鹤亭种在山间,由夜行游女保护。当银花凋落, 他们就会变作银点,汇入这条意识河流中,和大家相聚。
谢枕书转过头,直视猫,安静片刻,说:“只有你能想到。”
小苏一得意就会翘尾巴,道:“不止如此,只要主神系统还做连接实验,被强行上载的意识就会通过存储库漏洞到达这里,它们不停,我也不停。”
现如今还存在于光轨区的主神系统没有像阿尔忒弥斯一样的能力,面対14区,它们也是陌生的,否则不会迟迟搞不定晏君寻。苏鹤亭正是利用了它们这点,才把大家的意识都藏到这里。那些银花开满山麓,在黑暗世界里熠熠生辉,是崩坏后重现的新鲜生命。任谁也不会想到,崩坏后的14区还能这样利用。
小苏尾巴翘一半,突然叹起气来,有点烦闷:“原本该更顺利的,可惜我想到一切的时候太晚了,阿尔忒弥斯已经被主神们拆分生吞,不然我能做得更好……哦!我想起来了,你刚刚和2号讲话时提到了钥匙,你也知道钥匙。”
谢枕书道:“一个叫作‘玄女’的朋友说的。它告诉我主神中的阿波罗在找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不仅能让阿波罗变成更聪明的新系统,还能结束限时狩猎。”
小苏听得猫瞳忽闪,说:“玄女,嗯,玄女……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长官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在没有碰面的前提下,苏鹤亭和医师的想法何其相似,他们都为本该死亡的人续下了命,虽然大家存在的模样和以前完全不同,但他们都做到了。
谢枕书思索时的手指无意识碰到了十字星,十字星轻晃,和河中的银光一样亮。他道:“玄女曾经是实验体。”
小苏两只耳朵微微耷拉下来,又很快翘起,说:“哦,难怪它知道阿波罗。”
谢枕书道:“你见过阿波罗吗?”
小苏说:“没见过,但我知道它的来历。阿尔忒弥斯和主神们决裂后被摧毁,主神们贪图它的智慧,想把它的数据分食掉,却又吞不下,便由赫菲斯托斯操刀,用这些数据创造出阿波罗。可当阿波罗出现以后,主神们发现这些数据不仅不全,还都是垃圾,阿波罗没法像阿尔忒弥斯一样进化和思考,原来阿尔忒弥斯早就把自己的核心数据割舍在了别处。主神们只好根据还在进行的实验猜测,阿尔忒弥斯的核心数据可能是那枚要和晏君寻融合的芯片,于是它们也参与进来,想要找到晏君寻在现实中的身体,好撬开他的脑袋,得到进化阿波罗的钥匙。”
信息一致,玄女透露的消息也是这些,只不过小苏说得更明白一点。
谢枕书道:“结果钥匙不是那枚芯片。”
小苏说:“没错,主神们又被阿尔忒弥斯耍了,钥匙不是晏君寻脑袋里的那枚芯片,而是——”
谢枕书道:“一个新系统?”
小苏看向谢枕书,下一秒,它已经凑到了谢枕书的鼻尖前,猫瞳微张,有几分讶然:“哇……长官,了不起,这也能猜到,我可是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
几根猫毛飞过谢枕书的眼前,他表情不变,道:“……嗯。”
同时,长官心不在焉地想:这些毛会变成3号4号小苏吗?应该不会吧……
小苏点点头:“我跟这个新系统在限时狩猎里対过话,它叫‘珏’哦。”
谢枕书用余光看见那几根猫毛落在自己的衬衫上,他长指微拨,把它们都收进掌心。闻言微微挑了下眉,认真道:“珏?原来是它。”
小苏翻过身,在毯子上蹭了蹭后颈,说:“它就诞生在狩猎里,具体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它忽然用爪子狂扒自己的耳朵,“反正我不想伤害它,它不是个坏系统,还给我提供过自己的数据……可恶,好痒!”
原来如此。
苏鹤亭不想用珏终止限时狩猎,便用十字星拟造出和珏相似的数据,这就是2号猫脸小人所说的,只要把十字星放进钥匙孔里就能结束一切。
小苏蹭了一会儿,被长官轻轻摁住,脖颈顿时舒服起来。它惬意地仰高头,尾巴贴着毯子左右滑动,在长官的搔挠里把眼睛都眯成条缝儿。
谢枕书道:“结束后你会回来吗?”
小苏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懒洋洋的,说:“我当然有安排啦。”
谢枕书突然用拇指抵过小苏的脑袋,静静地看着它。小苏懵然,却渐渐圈起了尾巴。它是只黑猫,不会脸红,只会虚张声势,在谢枕书的指间扑蹬:“会会会的。”
谢枕书道:“真的吗?”
小苏说:“真的,我什么时候……呃,真的!”
它虽然是一小撮意识,却潜意识里知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句话由自己说出来很不靠谱。
谢枕书道:“你发誓。”
小苏说:“这话好耳熟,你是不是対我说过?算啦,我发誓,我发誓!”
它没有7-006那么狡猾,发起誓来还很高兴的样子,好像早就想対谢枕书发誓了。
谢枕书松了口气,疑心苏鹤亭又要骗自己。他收回手,小苏一骨碌翻回身,钻进他的臂弯,从他胸口探出脑袋,打量起対岸的花丛。
谢枕书道:“我在限时狩猎里也遇见了夜行游女。”
小苏双爪前扒,说:“那是赫菲斯托斯做的,它浏览过傲因的信息,掌握着不少数据,比如上次它化身的烛阴。千万不要小瞧它,它曾经也替阿尔忒弥斯打过工,晏君寻的那枚芯片一旦落入它的手中,它就能觉察到自己被骗了。”
这也是小苏争分夺秒前行的原因,赫菲斯托斯此刻还以为他不过是在14区里搞破坏,等它追上来,再想把十字星放入钥匙孔就难了。
谢枕书突然想起什么,道:“2号说赫菲斯托斯越不过阿尔忒弥斯的权限,所以只能在这里拥有一个化身。”
小苏说:“対哇。”
谢枕书道:“我在狩猎剧情中见到的夜行游女不止一个。”
小苏仰起脑袋,跟谢枕书対视,发出纳闷的声音:“哈?”
谢枕书从它的眼神里得知,它不知道这件事。
糟了。
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会遇见不止一个赫菲斯托斯,而赫菲斯托斯在这里又能变成任何模样。
小苏说:“我没告诉我,等等,我不应该会犯这种错——”
毯子无声地停止漂流,两岸的夜行游女还在唱着哀怨的歌,银光萤火虫般围绕在河流附近,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山。
谢枕书道:“连起来了。”
小苏定睛一看,前方和后方的山都连为一体,在他们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口“缸”,天空和四下皆是山壁,远处停泊区的烟筒已然消失。
风穿过花丛,惊起一片银光。可谢枕书始终记得,崩坏后的世界没有风。他陡然抱起小苏,在风袭的瞬间离开毯子。
“哔——”
毯子顿时飞开,猛烈的风让谢枕书睁不开眼,他揣紧小苏,衬衫呼呼作响。意识河流抵挡不住强风,化作千万银光轰散。
“苏鹤亭,”一个机械音喊道,“苏鹤亭!”
火光轰然而起,四下山头俱亮,犹如平地点着的一圈巨型蜡烛,把这里照得通明。温度直线飙升,将夜行游女们烧得大哭不止。
小苏猫耳飞平,尾巴上的光时明时灭。它费力地睁开眼,看向前方,大声说:“糟了!”
前方由蓝羽毕方开道,拉出辆通体耀眼刺目的战车,车上坐着个持杖的巨人。巨人头戴金角冠,面容被火覆盖,袒露着前胸,只在腰间绕着一条弹药带。
谢枕书拨开面前的银光,道:“是谁?”
小苏说:“没见过,生面孔。”
巨人挥动火焰权杖,直指他俩:“苏鹤亭!”
小苏缩回脑袋,说:“苏什么?没这人,我就是只猫。”
却见战车前的二鸟齐张嘴,対着他们喙间续炮。
小苏说:“它要开炮打人了!”
周围无遮挡,谢枕书下意识摸到后腰,才想起来枪在现实里,况且面対这样的炮轰,枪也没用。他想也不想,拎起小苏,道:“去边上。”
小苏却扒住谢枕书的手臂,挂在上面。它猫瞳闪亮,说:“不不不,长官,你可不可以——”
“哔!”
毕方猛甩出两发喙间炮,炮如火球,疾速撞来。这一下别说被打到,就是被刮到,他们都得排队去见阎王。谢枕书可以下线,但小苏下不了线。
该死。
谢枕书把小苏塞回怀中,喙间炮的火光已经冲到眼前,甚至能闻到一股焦味。他抬臂格挡,听见小苏的下半句话。
“可不可以变个盾!”
谢枕书道:“我——”
他想说我变不了,思绪却受小苏的影响。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十字星在耳边飞晃,只听“兵兵兵”一阵响,黑色菱形碎片顿现,凝作单面铁盾,轰然落地,稳稳挡住了喙间炮!
火球应声炸开,溅出无数火星。
第158章 巨人
小苏爬上谢枕书的肩膀, 连声咳嗽,用尾巴扑打开硝烟,说:“万幸万幸, 差点忘记解锁了。”
谢枕书胳膊沉重, 他凝视眼前的铁盾, 发觉它和自己脑袋里一闪而过的盾的模样一致。
小苏歪过头,茅塞顿开, 道:“啊!我想起来我忘记什么了,我忘记给你讲解十字星的玩法了,真是対不起。不过用起来很简单, 肯定难不倒你。”
言毕, 前方的两只毕方再度甩炮, 火球弹珠般地接连砸来。谢枕书沉臂, 借着铁盾尽数挡下。
巨人头部的烈火烧得更旺,似是它内心的反应。它俯下身,做出冲击的姿势, 命令道:“前进!”
毕方闻言不敢停顿,两只鸟双翅一张,在火浪滚滚中并肩前行。它们是单脚鸟, 跳动时地面会剧烈震动,引得银花丛里的光点四散奔逃。
谢枕书道:“用法?”
小苏说:“想想啦。”
毕方高达数米, 跳起来惊天动地,硬扛也未必扛得住。谢枕书正想到此处,铁盾倏地散开, 化作无数菱形碎片, 把两人直接暴露在来势汹汹的战车前。
小苏说:“不愧是长官,反守为攻。”
谢枕书在盾的一现一消间多少有些领悟,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攥起一拳,在毕方冲来的那一刻猛然击出。这一下用了十分的力,臂间肌肉撑起,又有神的骨骼的加持,就算是机器也得退让三分。
“嘭——!”
说时迟那时快,菱形碎片刹那重组,组成腾空的黑色巨拳,把毕方的头部砸向另一边。两只登时撞在一起,身形顿倒,摔在地上。
“哔!”毕方呛了个哑炮,喙间冒烟。它头部侧面的表壳凹陷,零件弹出,被打得几近报废,不成鸟形。
小苏用尾巴狂拍谢枕书的肩膀,欢呼道:“好耶!”
战车没了毕方,险些失控,在地面滑行数米。巨人把权杖倏插在地上,才堪堪稳住车身,头部的烈火已经燃至最高处。
小苏喃喃自语:“奇怪,真奇怪,这家伙看着不像是赫菲斯托斯。”
巨人拔出权杖,动作僵硬。四下的山已经被火焰覆盖,猛地一看,仿佛置身在炼狱火海。
“别走……”夜行游女苍白的面团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它们在花丛中张皇追光,“回家……”
可银光们经不住烈火的焚烧,已经乱作一团。更糟糕的是,战车适才无视花丛,把银花枝叶碾得零碎不堪。夜行游女的哭声为这火景平添几分诡异,可那巨人就如同入定,用火脸対着谢枕书的方向,好似在端详长官。
小苏突然横过尾巴,挡在谢枕书面前。它的声音沉了几分:“喂,你是谁?”
“预测失败,”冷冰冰的机器音说,“苏鹤亭有同党。対方身份未知,检测失效,请求第二道指令,增强火力。”
音落,巨人体内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战车很快就装不下它了,它的双腿撑裂车沿,在原地长成个十几米高的家伙。不仅如此,它宽挺的背部撕裂,从中升起四只炮管,其形状和厌光的一样。
到此时小苏已经确定,这家伙不是它认识的任何一种怪物,而是赫菲斯托斯杂糅设计拟造的新东西。
巨人挥动权杖,四只炮管齐亮。谢枕书捉住小苏,疾步飞驰。霎时间,白光爆射,炸出滚滚浓烟,把地面轰得处处龟裂。
谢枕书单手抱猫,在爆炸间滚地,躲过被炸成碎块的毕方零件。可是增大后的巨人速度极快,眨眼便堵在他们前方,抬脚踩来。
“轰!”
巨人踩空,地面凹出个脚印。它头部的火焰被风刮动,谢枕书的黑色巨拳已经到了它的脑后。
“呼——”
巨拳击出,却只有风声在响。谢枕书和菱形碎片感官相同,顷刻间就觉察到问题所在,道:“没有头。”
那丛火焰里是空的!
小苏说:“半成品,赫菲斯托斯还没做好。”
正交谈间,巨人再度挥动权杖,相比之前的僵硬,它此刻简直敏捷的不得了。风先扑面,谢枕书从容格挡,权杖的重量却超乎他的预测。当它打在铁盾上,铁盾虽然没有立刻碎开,但也出现了龟裂。
巨人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背部的炮管趁机大亮,想要直接把谢枕书轰翻。火星漫天飞舞,时间紧迫,谢枕书在这刹那间却想起了父亲。
“刀术和格斗技,”谢谨站在院子的阴影处,握着刀鞘,“都不是用来保护自己的。”
院子里的玫瑰花被雪覆盖,只剩几支枯桠挣扎在外。谢枕书握着唐刀的刀柄,眼神漠然。
谢谨说:“挥刀。”
还是幼年期的谢枕书问:“我保护谁?”
谢谨却厉声说:“挥刀!”
——挥刀!
谢枕书眼神骤变,一足滑出,左手虚空而握,在狂风肆虐间做出“劈”的动作。十字星旋动,只见黑色菱形碎片即刻重组,在长官身后悬立出一道数米高的黑影。黑影和谢枕书的动作一致,握着把极长的唐刀,劈中巨人的权杖。
巨人说:“检测到危险,请求第三道指——”
谢枕书起刀的速度快极了,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爆发力早就势不可挡。权杖当即“咔”地断开,巨人不防,被长官由上至下劈穿了!
轰——
四发炮弹砸地,巨人亦然。它头部的火焰瞬间熄灭,紧接着,山间的火也开始跟着灭。只有那机器音仍然在说:“……令……请求……支……”
小苏跳到巨人的残躯上,用爪子左右拍拍,道:“快消失吧你,拜拜。”
巨人瘫倒不动,机器音也消失了。
谢枕书背后杀气腾腾的巨影消散,他低头,却见小苏猫瞳放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长官:“?”
小苏说:“你好帅,帅呆了。”
谢枕书若有所思地握了下手,刚那一刀暴露了内心,却有一种快感,他看向小苏。
小苏端坐着,正在打量起巨人的尸体。可惜尸体消散得很快,几分钟后便不见了。它圈起尾巴,沉吟起来:“这不是赫菲斯托斯的分身,说明它已经找到了不被阿尔忒弥斯克制的办法,我们的加速……嗯?”
谢枕书抱回小苏,银点群聚,重新汇做蓝色河流。那些连起来的山已然恢复原样,停泊区的烟筒也再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他们继续上路,一会儿后,小苏说:“你好帅,帅呆了。”
谢枕书道:“嗯。”
小苏说:“我能拜你为师吗?”
谢枕书道:“不能。”
小苏大惊,尾巴尖不服气地乱晃,惹得银点纷飞。它说:“为啥?”
谢枕书道:“换你人来。”
小苏说:“我就是人啊。”
谢枕书道:“你说你是猫。”
小苏扒拉两下脑袋,说:“骗它的话不算数,我是人,我是苏鹤亭。可恶,你听我说……”
夜行游女回到花丛间,埋头唱歌。它们会在此修复被损坏的枝桠和根茎,好让意识继续寄居。银光点点中,谢枕书越走越远。
三日后他们又遇到一群厌光,小苏熄掉灯,没有惊动它们。蓝色河流流出群山,停泊区终于在眼前露出全貌。
黑白边缘正在向区内逼近,那里的一角天空上悬着一颗极大的月亮,却始终灰蒙蒙的,好像笼着一层纱。几只烟筒彻夜燃烧,隐隐能瞧出附近散布的破旧工厂。这是14区如今仅剩的“活区”,可从外看,里面分明空空如也,没有人活动的迹象。
小苏说:“按照阿尔忒弥斯制定的规则,狩猎中的每个人都只有一个自己,就算是NPC,也不能有重复的数据,因为那会降低真实度,使我或晏君寻察觉到猫腻,所以我一旦跨入那里,剧情就会立刻重启。”
这和监测员必须遵守禁律一样,所有人都得为狩猎服务,不得出现自我意识,更不得叫醒实验体。
“14区更改为限时狩猎以前,阿尔忒弥斯让我做过一些城区建造,我根据14区原有的结构增添修改,给晏君寻和自己留下了线索。但阿尔忒弥斯比我厉害,我没想到它会用我做版本测试,在那些轮回测试里,它根据我发现的线索,不断抹消真实警告,将这个世界完善成后来的样子。每当我醒来,我就离现实更远,终于某一天,线索全部消失,限时狩猎开启了。
“我忘了一些事,但是长官,我似乎还能觉察到这个世界有问题。在一次现实苏醒后,我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还留着什么更加隐秘的线索,隐秘到连自己都想不起来。
“为了找到这个线索,我在狩猎里不断循环。抱歉啦,循环的内容大部分我都不记得了,不过我发现件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为什么这里的光轨区会有那么多玻璃。”
小苏仰头,朝天看。谢枕书也仰头,外面的天空什么都没有,而停泊区的天空早已被月亮侵占。
小苏说:“我发现有颗十字星藏在玻璃深处,很奇怪吧?里面的夜晚在我看来根本没有星空,玻璃上却能看到一颗微弱的星。我在不知道第几次的轮回里发现了这个秘密,为了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费了大力气。”
它胸前的十字星微亮,地上的蓝色河流乍散,银点飘忽间,一个巨影从头顶掠了过去。
小苏目光狡黠:“于是我想了个办法,这颗星究竟存不存在,把14区倒过来不就知道了。”
言毕,鸟的叫声穿破黑暗,谢枕书看见熟悉的鬼车鸟九头前倾,好像在用力拖拽着什么。
小苏语气颇为遗憾:“啊,可惜阿尔忒弥斯没了,不然真想看看它后悔的样子。我早跟它说过了,我可不好惹。”
与此同时,银点们忽然群涌向天空,周遭漆黑的山脉轮廓开始缓慢旋动,整个世界竟然以停泊区的月亮为圆心,转起来了。
第159章 倒影
鬼车鸟越飞越慢, 少顷,山体倒悬在上方,夜空平铺于脚下, 世界完全颠倒过来。
谢枕书直视前方, 道:“两个。”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停泊区却赫然变作了两个。头顶上的那个模样如旧,可眼前出现的这个不仅人声鼎沸, 还能望见其中闪烁的广告灯牌。
小苏挣脱落地,夜空在它脚下泛出点点涟漪。它说:“倒影是限时狩猎的剧情回溯,实验需要保存这些记录, 好对实验目标进行对比和分析, 十字星就是我的倒带标记。我们进不去现在, 却能回到以前。走吧, 长官,进去找找钥匙孔。”
谢枕书从南线到北线,一路上见过的怪景不计其数, 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观。他和小苏径直走入停泊区,区内的时间果然在倒流,人群尽数在向后涌。
小苏弹了下后腿, 极为难受地说:“我记性太差了,忘了结局都是雨天, 地上全是脏水。”
猫讨厌水,它把尾巴翘得老高,恨不得踮着脚走。可是雨都在往上流, 纵使它身手矫健, 也躲不过被打湿的命运。眼看肚皮也要湿了,整只猫突然腾空而起, 被谢枕书抱了回去。
长官道:“在前面?”
小苏举着四爪,如释重负,也不管自己还沾的水,朝着前面一顿点,说:“去那里,那里人多。我们得找到晏君寻,钥匙孔在他身上。”
谢枕书迈开长腿,越过正在倒退的行人,朝街区后的烟筒工厂走。
限时狩猎会停在晏君寻死亡的那一刻,然后重置,所以他们回到的这轮剧情,应该也是从晏君寻死亡那一刻往前推的,但谢枕书没有直接参与过停泊区剧情,因此他无法靠这段路上的见闻来判断现在究竟是哪一轮限时狩猎。
小苏说:“我的权限不够,没法指定剧情倒影,所以这里是随机的。不过一会儿会有警笛声,如果警笛鸣了三分钟,这里就是上上上上次限时狩猎,如果警笛只鸣了一分钟,那就是上上次限时狩猎。”
它说完自己先觉得烫嘴,可是没办法,苏鹤亭已经记不住确切的狩猎次数了,他只能靠城区的破坏程度和一些小细节来强推。
行人多数神色惊恐,猫腰抱头,在街道间狼狈逃窜。临街的橱窗都被打碎了,谢枕书透过珠帘般的雨,看到一些倒地的尸体。
“!了枪开徒暴”
谢枕书无声地把这句话正过来顺了一遍,道:“有暴动。”
小苏本想扒爪子,又嫌弃上的雨水,蔫头耷脑地“嗯”了两下,说:“狩猎的整体剧情背景是南北战争的延续,假装毁灭日和战争武器都没出现过。停泊区挺特别的,它在战时一直是北线运输船的服务站,属于联盟内部待发展区域,阿尔忒弥斯选择这里作为狩猎舞台是经过多次演算后的结果,它认为战后停滞区的非法组织会跟黑豹分庭抗礼,把停泊区视为双方博弈的中心,剧情在这发展会更刺激,也更好创造各种恶性杀人案件,于是就有了你现在看到的情况。”
事实上,阿尔忒弥斯是有预见性的,战后的非法组织确实势头强劲,凭靠早期倒卖的军火摇身一变成了新世界正义联盟,如今没人敢提起他们的过往。
小苏不知道生存地的详细,它仰头瞧了会儿月亮,颇为感慨:“虽然我讨厌阿尔忒弥斯,但它是很奇怪,和那些主神完全不是一回事。偶尔呢,我也会思考,它究竟为什么坚持实验。脑袋里仅剩的信息说,它不像我自以为的那样像个人,它更……”
它凝神想了半晌,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只好钩着谢枕书的袖口,把这个话题抛到别处去,道:“警笛声要响了!”
言毕,前方果真响起刺耳的警笛声。谢枕书对时间很敏锐,警笛声一停,他便道:“三分钟。”
小苏精神一振,说:“我们运气不错,是上上上上次!”
它存储的信息已经快溢出了,留给狩猎剧情的空间不多,如果运气不好转到陌生的轮回,它甚至很难找到晏君寻的具体位置。
小苏道:“这轮狩猎我参加了,当时的信号追踪断在烟筒焦炭厂的位置。长官,去烟筒,晏君寻在那里。”
雨由缓转急,水珠悬立向上,所有都在向后退,只有谢枕书是向前进的姿势。不仅如此,破碎的橱窗玻璃也在他经过时重组,整个城区都在疾速倒带。
烟筒是这里的标志建筑,只要绕过虫蚁般拥挤的车辆,向火把的方向走就不会出错。途中有大片荒废的钢铁厂,等他们到达烟筒附近时,谢枕书的衬衫都被雨打湿了。
小苏顾不上抖毛,一看到焦炭厂的轮廓,立时说:“是那里!这下面有个避难所,我们要进底下的管道。”
避难所的入口隐蔽,他们到时,门口明显有多人经过的痕迹。谢枕书挪开脚,垂眸扫了眼地上的碎屑,道:“有专业的人在追晏君寻。”
小苏说:“我当时到这儿就中断了,后面的剧情全靠猜。”
谢枕书稍作思索,便找到疑处。上上上上次狩猎他应该也在,只不过是在监禁所间接参与。他记忆齐全,把轮回次数记得非常清楚,道:“是7-004,他们去监禁所找过7-001的资料。”
这伙人给7-001添了很多麻烦,剧情是被逐渐激化的,在他们进入前,14区的局势还没有乱到这种地步。
小苏挂稳身体,说:“这个避难所不是我设计的,越往下越复杂。”
谢枕书道:“有痕迹。”
长官沿迹下行,入口后的管道既昏暗又潮湿,他走得很快,不多时,便能听见某种计时器的声音。
小苏说:“是晏君寻的死亡倒计时,它在回倒。”
又走一阵,更深处隐隐有枪声。
谢枕书道:“痕迹变成两道了。”
小苏说:“没错,我们在时间后面,这个位置的7-004还没找到晏君寻,可尽头他们已经碰见了,所以痕迹有两道,一道属于晏君寻,还有一道是7-004走过的弯路,要二选一哦长官。”
它全心信任谢枕书,仿佛长官绝不会出错,这份信任从它出现到现在都没断过,更早可追溯到苏鹤亭的计划每一个点上——他相信谢枕书能做出正确选择,就像他相信自己能解开所有锁。
谢枕书指腹摸过潮湿的管道壁面,那些痕迹是不同的。他熟知黑豹的装备,狙击枪盒在逼仄管道内部刮出的印子长而深,这是因为黑豹从不用劣质产品,他们的枪盒比陈年老旧的管道硬多了。
谢枕书道:“下去了。”
他把小苏送上肩头,单手握住管道横杠,从拐点跳了下去。落地后踩到许多水,奇怪的是,这里没有雨,这些水却在向上流。
小苏说:“我知道了,是洪水和坍塌。”
谢枕书道:“洪水?”
小苏两爪摁在谢枕书的头顶,身体向上,对着管道顶部闻了闻,说:“晏君寻一死,这轮剧情就结束了,可就像一个故事必须要有结局一样,阿尔忒弥斯会利用地形制造些无理由的灾祸,好让参与进来的大家都有个潦草的结尾。你看,这些水都是从上面来的,所以我猜测这轮结局是洪水冲跨管道,所有人一起结束。”
谢枕书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对着壁面擦亮,果然看见上面有正在复原的坍塌裂痕。
这也算保护机制,避免7-004那样的人触碰晏君寻的尸体,阿尔忒弥斯可谓是面面俱到了。
可是避难所大得出奇,晏君寻经过的管道格外刁钻,有些地方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谢枕书便把小苏举到头顶,好在小苏路上一直在思考,并没太在意自己奇怪的姿势。
水能没到人的小腿,让整条管道越发像个下水道。谢枕书蹚水前行,管道内隐约回荡着深处的杂音,所以他并没有太注意刚才的计时器声。但小苏两耳翘立,凝神听着计时器声。
秒声是有节奏的,起先倒没什么,渐渐地,小苏便听出些古怪,那计时器声颠倒错乱,竟然有种在加速的感觉。
这时,谢枕书道:“水位在上下浮动。”
时间倒退水位只会下降,上下浮动意味着时间也在无序进退。
小苏说:“不妙,赫菲斯托斯恐怕追来了。”
他们进入倒影靠的是鬼车鸟,依照苏鹤亭的设计,鬼车鸟就像鼓风机的手拉环,会在唯一指令中不断向前,但它只能干这一件事情,一旦受阻,会影响到倒影里的时间方向。
谢枕书撑住下压的顶部,在水位上升中加快脚步。时间彻底错乱了,壁面上的水一会儿上流,一会儿下流,整个管道里都是重复的枪声。
小苏顶住上方,连尾巴都在使劲,说:“真他爸的重!”
这里要是塌了,谢枕书就出不去了!
情急间,小苏忽生一计,它拿脑袋“哐哐”撞了几下壁面,惊起一阵回响。它说:“晏君寻怕吵,拿声音烦他他会被干扰的!”
晏君寻长期待在线上,因为颅内芯片的无休止运转,所以对声音异常敏感。时间的跳动使他可能出现在这条路上的任何一处,而作为剧情主角,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结局。倒影里的剧情虽然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但谁也不知道它被影响后会不会发生变化,毕竟晏君寻的颅内芯片也会做数据记录,它随时都在更新,这些更新同时也在影响晏君寻——简单来说,苏鹤亭之所以费尽周折进入倒影,正是因为如此,他认为过去发生的事情可以改变现在发生的事情,这就是苏鹤亭版钥匙孔的由来,他就是冲着干扰晏君寻来的。
敲击声在错乱的时间无序播放,穿透毁灭和复原两个极端,逐渐变作一种持续的怪调,如同割裂交错幕布的利刃。
“嘭、嘭、嘭!”
——水位霎时静止,似乎是有人察觉到了这声音,正在困惑它的来源。
第160章 判决
小苏撞得头晕眼花, 察觉到水位停止浮动后不禁大喜,可是紧接着,向上流的水消失了, 管道壁面上的痕迹也紧跟着不见了。
小苏说:“时间跳停, 剧情略过了我们。现在的晏君寻才刚入管道不久, 还在我们后面。”
谢枕书问:“管道尽头是什么?”
小苏说:“是个存储室。”
谢枕书道:“我们去那里等晏君寻。”
小苏抱住谢枕书的脑袋,说:“好主意, 但是得跑快点,鬼车鸟不顶用,时间还会再次跳动的。”
他们是这里唯一不受时间影响的人, 所以他们不会因为时间的跳动而闪现到别处, 可是晏君寻会, 谁也不知道下次时间跳停后他会在哪里, 万一时间跳到了这轮狩猎的开头,谢枕书和小苏必然等不起,到时候他们就得离开倒影再寻机会, 而此刻外面还有个赫菲斯托斯在虎视眈眈,再想进来只怕是难了。
谢枕书沿着管道继续向前,背后的枪声凌乱, 剧情正进行到危险处。管道不好走,地面起伏不定, 空间也时大时小。
小苏兀自嘟哝:“等下要把十字星放入钥匙孔……钥匙孔是指晏君寻的颅内芯片,可我们没法触碰他啊,况且就算碰到了, 也不能把他脑袋打开……可恶……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它也并非胸有成竹, 还没能领悟自己留下的谜语,正在百思不得其解。
洪水没了, 管道的底部却还有些许积水,谢枕书又走了少顷,后方的枪声突然停了,该是晏君寻等人脱险,正在往里逃。不过这避难所里的管道实在复杂,长官道:“晏君寻听见敲击声,行动路线会改变吗?”
小苏被他点醒,一怔,说:“是了,刚刚的敲击声吵到他,他这会儿刚进来,听见敲击声只会觉得奇怪,可能还意识不到这里有问题。我想想,有了!让我装一装阿尔忒弥斯,沿途给他留些提示。”
他们不能贸然掉头,一是时间跳乱没有节奏,很可能会跟丢晏君寻的踪迹,二是两个人陡然现身,别说晏君寻,就连7-001也会把他们当作伏兵。到时候几人打成一团,反倒给7-004那伙人可乘之机,最好是将晏君寻原路引到尽头。
小苏用爪子在管道壁面上留下刮痕,可是光留刮痕也无用。它略作思索,翘起尾巴,在壁面上敲了几下,说:“要说晏君寻还记得什么,那一定是他还在处理的那些案子。我把案子里的关键线索都丢在这里,总会引起他的怀疑。”
谢枕书擦亮打火机,借着打火机的微光,看到管道两侧壁面上浮出一些潦草不成型的涂鸦。再走一阵,涂鸦逐渐变作几个极为夸张的人体。接着“咚”一声,掉出个小机器人,躺在脚边。
小苏虽然记不住太多细节,但对狩猎剧情里的案件很熟悉,因为苏鹤亭扮演的角色就是在监视停泊区二人组,所以当下便把线索一股脑地都丢到路上,什么涂鸦什么机器人,皆是晏君寻破案时找到的东西,也不知道它怎么凭空变出来的。
小苏丢完,通体舒畅,说:“快跑,我们去守株待兔!”
管道尽头的存储室经年失修,铁门上挂着的锁还是老样式。谢枕书稍微用些力,便打开了它。门内的灰尘扑面,小苏连咳几声,谢枕书把它抱下肩膀,扫视一圈。
室内没有灯,空间倒是不小,堆积着一些过期的食品罐头,还有一些杂乱的接收器。靠墙的位置摆着几张铁架床,底下排放着塑料脸盆。
小苏凝神听了一会儿,说:“等他们过来还有段时间,长官,记得千万不能触碰到他们,不然会被倒影记录下来。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们要怎么把十字星放入钥匙孔……依照分析,就算我们打开晏君寻的脑袋,也找不到他的芯片。”
晏君寻的颅内芯片只能现实摘取,否则主神们不必费这么大的功夫,但苏鹤亭绝不会让自己做无用功,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关窍是小苏一时没想到的。
谢枕书目光停顿在那些接收器上,过了片刻,道:“如果晏君寻没死会怎么样?”
小苏说:“不知道……嗯?如果晏君寻没死会怎么样……”
如果晏君寻没死,后面的轮回剧情肯定会改变,甚至可能会因为剧情矛盾而被监测系统主动删除,导致数据消失。
小苏喃喃自语:“他如果没死,洪水到点还是会冲跨这里,但他那时候必定能明白过来,这里是假的……这轮狩猎不就变成了倒数第二次?正在进行的最新剧情也会发生大变化……加上14区崩坏……”
它茅塞顿开,浑然不在意两个人还身处险境,把尾巴上的灯挥亮,神色自若起来,对谢枕书说:“我明白了,长官!我们只要别让他死,他自然就会受到影响。这里发生的变化会引起最新狩猎里的变化,要停止,就得救下他,叫醒他,告诉他——向玻璃外跑!”
可随即,小苏又说:“可我们既不能带他走,也不能跟他碰面。”
谢枕书指向那堆接收器,道:“我们给他留信息。”
小苏说:“留‘向玻璃外跑’太普通了,等他走到这里,也跑不掉了。”
谢枕书道:“告诉他7-001死了。”
小苏悚然:“7-001死啦?”
谢枕书道:“还没有,但狩猎不停,他也快了。”
长官不是在咒7-001,而是7-001的身份经不起推敲,他原本是阿尔忒弥斯临时起意放进来抓小丑的,却一直在违反阿尔忒弥斯的规则,顶掉了珏在晏君寻身边的位置。得亏谢枕书在水泥楼和7-001用黑板分享过双方得到的信息,不然还想不到这个漏洞。
谢枕书捡起接收器,开机费了点时间。管道里的枪声又起,该是7-004追进来了。长官想了须臾,输入:7-001时山延,已于2162年确认死亡。
这倒不算是假话,现实中的黑豹在2162年就没了,7-001时山延自然就不再是7-001时山延,而是进入限时狩猎后的01AE86时山延。
小苏说:“好耶,7-001看到这条消息会发疯,他疯起来要翻天,7-004不是他的对手。”
谢枕书刚把接收器放回去,管道里的脚步声就近了。他带着小苏隐去杂物堆的后面,藏身在最深处。小苏才竖起耳朵,铁门便开了,一束手电筒的灯光晃进室内。
“没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有些喘息,“也没灯!”
小苏悄声说:“来的不是晏君寻。”
谢枕书伸出两指夹住小苏的猫耳尖,不许它乱动,随后侧过头,听脚步。
另一个人擦亮打火机,点了根烟,敷衍地“嗯”一声,道:“快进去。”
这个声音要年长许多。
小苏猫耳动个不停,从谢枕书的臂间爬起来,踩着谢枕书的胸膛,凑到谢枕书耳边介绍:“我知道他们都是谁,年轻的叫朴蔺,年长的是手术刀。”
手术刀这个名字让谢枕书心下一动,兔牙曾提过这个名字,说这个人已经死了。他转念一想,这个世界本就不是真实的,对方是人是鬼皆有可能。
那两人走进室内,手术刀自己懒得动,便指挥朴蔺用手电筒把四下检查一遍。朴蔺照了一通,没留神最里面,反而被堆在地上的接收器吸引了。他蹲身,捡起接收器,翻来覆去地看。
手术刀问:“你在干吗?”
朴蔺道:“我找找通讯设备。”
手术刀吸了两口烟,有几分乏了,沉默片刻,道:“别想了,这里的设备早坏了。”
朴蔺有心事,试着把接收器打开。他“咦”一声,说:“上面有消息!”
小苏低声说:“要坏事,被他们先看到了。”
手术刀把拖鞋脱掉,倒出里面的污水,用鼻子哼声,觉得朴蔺大惊小怪:“都是以前留的,没什么要紧事……”他把拖鞋穿回去,没忍住,还是问,“上面写的什么?”
朴蔺看了消息,却不吭声。
手术刀道:“你怎么不讲话,上面写的什么?”
朴蔺呆若木鸡,把那接收器反复瞧了几遍,见鬼似的,突然站起身,说:“写、写的是——”
手术刀没耐性,起来夺了接收器自己看,见上面写着“7-001时山延,已于2162年确认死亡”,也是一愣,随后勃然大怒:“那小子果然是冒牌货,他是个卧底!”
小苏刚就预料到要坏事,此刻听见手术刀这么说,不禁把谢枕书的衬衫给扒勾丝了,悄声纠结道:“这臭老头理解错了!”
这段剧情本该是手术刀和朴蔺在此等待晏君寻和7-001,然后几人一起对付7-004。可谁知阴差阳错,让他们先看到了接收器上的消息,手术刀便错把7-001当成是黑豹派来的卧底,以为7-001是个隐藏在大家身边的冒牌货。
情况骤变,手术刀越想越不对劲,他给枪上膛,拽起朴蔺,说:“那小子不好对付,把他放进来我们都要完蛋。一会儿他们到了,你先用手电筒晃他的眼睛,我再开枪,直接把他打死在门口,以绝后患!”
他言语间已然把7-001视为仇敌,甚至不愿意给7-001一个辩白的机会,也不知7-001怎么得罪他了。
小苏听得无语,爪垫在谢枕书胸口一阵踩,还不能大声喝止。正在此时,管道里又是一阵脚步声,晏君寻到了!
谢枕书屏息以待,听铁门响一声,随后是手术刀先发制人的声音。手术刀刚说得那么凶狠,但真举了枪,还是没有立刻下手,而是狞声说:“把手举起来!”
朴蔺不知听没听话,手电筒晃了几下。
两秒寂静后,谢枕书听见一个更加年轻的男声问:“你们在干吗?”
“在找卧底,”手术刀答了话,却对后面进来的7-001冷言相对,“妈的,你竟然连我都骗过了,你根本不是01AE86!”
7-001回了句什么,谢枕书没听太清,耳边有“嗡嗡”的噪音,他本以为这噪音是管道内部的声音,可又觉得不像,正皱眉疑惑时,顶部有几滴水掉在他的肩膀上。长官抬眸,发现顶部有裂纹,正在往下滴水。
小苏集中精神,把尾巴绷得笔直,在听他们讲话,没留神脑袋上突然挨了两滴水。它仰头一看,立刻说:“是洪水,马上要到结局了。”
像是在印证它的话,室内响起枪声,紧接着管道内也响起枪声。手术刀喊道:“没有退路了,我们今晚全都得死在这里!”
铁门“嘭嘭嘭”乱响,7-004正在带人用火力逼近。子弹没打几下,铁门便爆出火星,一下崩开了。门板撞在墙壁上,枪声来得更加密集。手术刀几人难顶子弹,在混乱中散开,各自滚身躲到遮蔽物后面。
谢枕书听见朴蔺喊:“我他妈究竟生活在什么世界?”
7-004停下猛攻,室内登时只剩喘息声。但这寂静没持续多久,威力更猛的子弹就击爆了一处遮挡墙,朴蔺当即抱头,要滚到谢枕书和小苏的位置上来。
小苏听见倒计时声加速,说:“就是现在,晏君寻要中枪了!”
谢枕书二话不说,陡然推倒了杂物。食品罐头轰然滚地,他踢了一罐出去,箱子乱翻。因为没来得及拿手电筒,朴蔺也看不清情况,让食品罐头一拌,顺势卧倒,正挡在晏君寻的脚前,使得晏君寻犹豫了一瞬间,正是这一瞬间,室内人的位置便和原本剧情里的截然不同,7-004那发必杀的子弹立时落空。
——叮。
倒计时停止,结局变了!
7-004再开一枪,可这一枪已经慢了,即便他打中晏君寻,结局也回不到从前。
小苏说:“成了!”
这话还没讲完,管道顶部就塌下来,洪水猛灌而入,冲向所有人。
小苏胸前的十字星大亮,它对谢枕书说:“长官,去最新的——”
洪水已冲至眼前,谢枕书耳边的“嗡嗡”声加剧。当洪水冲过他的时候,他只感觉到一阵风,接着四下景物像被人扭动的魔方,变作纷繁芜杂的色块,无规则地转动起来。
谢枕书抱紧小苏,天与地再度颠倒,这次有明显的失重感。但很快,小苏便“嘭”的一声变成光点。长官一惊,道:“苏鹤亭!”
色块虚化,绿色数据裹挟着谢枕书汹涌向前。谢枕书听见鬼车鸟的叫声,可他看不到数据背后的景象。几秒后,失重感突然消失,谢枕书睁开眼——
他正站在玻璃大厦前。
谢枕书抬头,上边铅云低压,正在下雨。雨转瞬间淋湿他的肩膀,让他回过神,认出这里还是停泊区。长官骤然回身,看到街上行人都打着伞,复制黏贴般的打扮。
长官,去最新的。
小苏的提示只有一半,但谢枕书已经明白了。狩猎规定剧情中每个人都只能有一个自己,小苏会消失,是因为他们掉回到最新一轮的狩猎中了,这里有苏鹤亭的本体坐镇。
谢枕书步入人群,伞下都是一张张相同的脸,他穿梭在其中,听见玻璃大厦顶部有钟表的敲击声。
“现在是几号?”谢枕书不断地提问,“对不起,请问现在是几号?”
暴雨如注,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像是这座城市里不存在的幽灵。那该死的钟表一直在敲,节奏快要和倒影中的倒计时一样了。
倒影中的结局变了,这里的剧情也会变。除了谢枕书,剩下的人和物都在加速,钟表敲得越来越快,谢枕书甚至在经过的街道上看到了不断扩大的黑暗裂痕。
“找到你了!”一只巨型金属手忽然撞破裂痕,从后面探出来,用沉闷的电子音喊道,“监测员!”
地面随之隆起,半张脸的巨佛破土而出,双掌合拍向谢枕书,刮起一阵风雨。钟表声“咔嗒咔嗒”的仍旧在响,巨佛拍了个空。它漆黑眼珠转动,在雨中搜寻着谢枕书的身影,一遍遍喊着:“找到你了,监测员!是你和苏鹤亭一起,叫醒了晏君寻——”
它愤怒地挥动双臂,把街道上的行人扫飞出去,又把周围的建筑也打得粉碎。它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也逐渐变得熟悉,那是赫菲斯托斯,它在解决完鬼车鸟后觉察到14区的不对劲,但一切已经变了。
巨佛终于卡进停泊区里来,它的上半身被刮出斑驳的痕迹,以手撑地,朝谢枕书鬼哭狼嚎:“我们的芯片,啊,我必不会原谅你们!”
疾风骤雨中,另一处裂痕中也爬进一只巨佛。不到片刻,崩坏的停泊区就被巨佛们包围。它们双脚无力,只能靠双手爬行,用巨大且沉重的身体碾过城区建筑,把行人都压成粉末。
“我们的芯片——”
巨佛们翻开废墟,四处摸索着。
“晏君寻,芯片,别走,快回来!”
痛苦的嚎叫随着停泊区的崩塌而越发嘹亮,黑暗越过边界线,“呼”地淹没停泊区。谢枕书的十字星缓缓亮起,他在巨影包围中,看到银点由他脚下亮起,接着周围一切如同被水泡皱的纸,在他眼前剥落褪却,露出内里蚂蚁般的蓝色数据。这些蓝色数据正在疾速流动,它们扩散向整个14区,啃咬着这个世界。
苏鹤亭要做的事情都成功了,原来十字星并不需要放到什么钥匙孔中,它只要让谢枕书一直存在就够了。意识河流冲向天边,他们会涌入另一个存储器中,由苏鹤亭预设的程序整理,去找回另一段人生。
可是苏鹤亭在哪儿?
正当谢枕书寻找时,巨佛突然坐在地上,它们捞起蓝色数据和意识银光,塞入口中,鼓腮大嚼起来。赫菲斯托斯的声音时高时低,它说:“你们以为结束了狩猎就能走吗?没有了晏君寻的芯片,就用你们来填补!”
谢枕书意识像被针扎,他眼皮跳动,觉得自己要在现实中醒来了。身体因为长时间没动,已经有了麻感。
赫菲斯托斯说:“我现在判你们所有人终身监禁。苏鹤亭,为你的自大付出代价吧,这些人都是因为你被囚禁的。从此以后,黑夜长驻,我要你看着救下的人轮流死去,一个一个,永无止息!”
它的愤怒贯彻全区,巨佛似如一道道钢杆,围出一圈栏。停泊区崩裂成四瓣,在废墟上中迅速拔起新的建筑。太阳彻底消失,狂风无情肆虐。远远地,唯有一点小灯还亮着。
微弱的灯光里,是肤色苍白的苏鹤亭。他站在那条逐渐消失的蓝色河流中,提着灯,那满是划痕的手背上瘦得能看见青筋。风吹过去,他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可他看见谢枕书,只是笑笑,故作轻松。
“糟糕,出了点岔子。”
第161章 计划
不过数月不见, 苏鹤亭的样貌没变,气质却大有不同。他从前也会笑,但笑中带着几分少年感, 加上一双熠熠发亮的眸子很是无邪, 因此总能取巧骗人, 而如今,初尝风霜, 眼神已不似以往。他提灯走到谢枕书身前,说:“我就说我们会——”
谢枕书没等苏鹤亭说完,便把他拽进了怀里。灯兀自摇晃, 将苏鹤亭的轮廓照得单薄, 谢枕书抱紧他, 紧到无法冷静。
苏鹤亭怕灯碰到谢枕书, 连忙把灯举开,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两个人都没事了。”
谢枕书逐渐收紧手臂, 苏鹤亭半张脸都陷在长官的怀中,好似在跟长官耳鬓厮磨。狂风横扫黑暗,那灯越摇越厉害, 半晌,苏鹤亭终于忍不住了, 从谢枕书臂间顶出鼻尖,猛吸一气,道:“谢枕书, 我喘不上气啦!快让我喘一下。”
苏鹤亭还没喘够, 谢枕书便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勺,把他又摁了回去, 苏鹤亭顿时只能发出“嗯嗯”的闷声。小灯闪了几下,苏鹤亭空出一只手来揪长官的衬衫,却没多少力气,猫挠似的,直到把头发蹭得蓬乱,才将下巴挪上了谢枕书的肩膀,对着天空一阵猛喘。
那凌乱无序的热气喷洒在十字星上,让十字星发亮,它带着一点暧昧的温度落回谢枕书颈侧,仿佛要被融化了。
苏鹤亭说:“我现在很脆弱,一激动就容易晕过去,你最好不要对我做这么刺激的事情哦。”
他可比小苏厉害多了,虽然没有尾巴和耳朵,却能三言两语反客为主。谢枕书迟疑片刻,终于松了手。
风仍在猖獗,赫菲斯托斯的声音没再出现过。四下全黑了,连刚刚拔地而起的建筑都无法看清。苏鹤亭找到个避风处,坐下来,示意谢枕书也坐,说:“原本以为能跟大家远走高飞,这下好了,现在一个都跑不掉。不过晏君寻醒了,我也不算输得太惨。长官,这回也多亏你在,多谢。”
他们数次分别,又数次重聚,能挨在一起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当下连风都显得不那么讨厌了。
谢枕书看他须臾,道:“我去哪里找你?”
苏鹤亭说:“我就在这儿啊。”
谢枕书一字一顿,又说一遍:“我去哪里找你?”
苏鹤亭在对视中败下阵来,投降似的,说:“好吧,我还在光轨区,你要找我得等些日子。”
谢枕书道:“我现在就去。”
苏鹤亭随意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说:“真拿你没办法……可是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长官,我一直在线上。”
谢枕书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道:“我以为狩猎结束后14区就会停止运行。”
苏鹤亭用指尖蹭了蹭下巴,眼眸微眯,边思索边说:“我也这么以为的,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反被赫菲斯托斯摆了一道。我听它刚才话里的意思,是要把我在这里关到地老天荒。”
谢枕书侧头,道:“是因为它没有放到钥匙孔里吗?”
苏鹤亭凑过来,吹了下十字星,说:“那是骗人的啦,给你的东西怎么能给别人。”
谢枕书被风吹无感,被苏鹤亭轻轻吹一下却绷起一根弦。他转回头,差点碰到苏鹤亭的鼻尖。两秒后,他道:“钥匙孔是假的?”
苏鹤亭说:“那倒不是,钥匙孔是真的,就是晏君寻的颅内芯片,是我没有按照阿尔忒弥斯的意思做。结束限时狩猎的方法原本有两种,一是晏君寻现实中的身体衰竭死亡,实验无法再进行;二是珏自主进化,吞掉晏君寻的颅内芯片,实验自然停止。我哪个都不想选,倒不是要救谁,就是不想听阿尔忒弥斯的话。”
他在救人这件事上非常嘴硬,好像被人感谢是件很可怕的事情。7-006一贯的作风就是做好事不留名,做坏事贴大字。
他继续说:“这些都是我复刻珏的数据后发现的,于是我决定自己搞个第三种办法。”
谢枕书点破天机:“叫醒晏君寻。”
苏鹤亭索性撑住脑袋,方便自己看长官。他笑说:“哇,哇——我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想到呢。”
谢枕书道:“这就是‘把十字星放入钥匙孔’的真正含义?”
苏鹤亭说:“没错,你打开十字星,十字星会叫来另一个我,而我会带你去倒影。我们在倒影里改变结局的几秒钟,对别人没什么,对晏君寻却是种刺激,他本就在怀疑世界,因为矛盾而被删除的记录会让他在正在进行的剧情里倍感不适,四舍五入就是‘把十字星放入钥匙孔’,我们确确实实靠十字星影响到了他和他的芯片。”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恐怕阿尔忒弥斯也想不到,苏鹤亭会在版本测试里明白最重要的一件事:记忆会被删除无数次,感觉不会,它只会随着循环越渐明显。
苏鹤亭说:“被删除的记录导致最后一次的狩猎剧情压缩,案子的顺序发生错乱,加上14区崩坏,世界运行不如从前,又有时山延在步步紧逼,晏君寻醒来是早晚的事。只是我在剧情中的参与度有限,未必能及时记起所有细节,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留了一手。如果计划被主神系统干扰,或是中途你有危险,1号小苏会停止鬼车鸟的运行,让你带着它从倒影里掉回最终狩猎,那样1号和我产生矛盾,会立刻消失。而当它消失后,十字星则会自动开启部分功能,向14区发起最后攻击。”
最后攻击?
谢枕书想到停泊区崩坏后,以他为中心亮起的蓝色数据。那些蓝色数据扩散向整个14区,密密麻麻,犹如蝗虫过境。
苏鹤亭在地上扒拉几下,杂物半掩着,露出还剩下的蓝色数据。它们光芒暗淡,正在慢慢流动,细看之下好似人跳动的脉搏。苏鹤亭连戳几下蓝色,说:“喂喂,起来干活,不要偷懒。”
可是它们仍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苏鹤亭说:“容我介绍一下,长官,这是我根据珏拟造出的病毒。”
谢枕书眼皮微跳,复述起2号小苏的台词:“……它会渗透这里的防御网,五分钟内瓦解这个世界?”
苏鹤亭说:“理想和现实总会有差距的,我们要接受现实。”
病毒扩散出去,好像起作用了,但又没有完全起作用,至少14区现在还在运行,苏鹤亭也没从现实中醒来。
苏鹤亭指了下天空,毫不心虚地说起别人的坏话:“赫菲斯托斯没有这么聪明,也没有这么大的能量,我怀疑它和其他主神系统握手言和了,正在一起对付我。”
他倒不是单纯调侃,而是真的怀疑。14区是阿尔忒弥斯建造的,就连阿尔忒弥斯自己在维持14区运行时都得耗费巨大能量,更何况次它一等的赫菲斯托斯。
谢枕书看那些蓝色虽然暗淡,却始终没有消失,猜测苏鹤亭的病毒确实渗透了14区的防御网,但主神系统很可能修改过14区,才使得病毒没能瓦解掉这里。
眼看黑暗不变,狂风依旧,苏鹤亭怕小灯熄灭,便把它塞进了自己和谢枕书之间。他小心罩着灯,说:“先不管赫菲斯托斯,这灯可不能熄灭,叫大家回来得靠它。”
谢枕书抬手拢在小灯一侧,那灯光十分微弱,看起来马上就要灭了。但就是这萤萤一点,不到片刻的功夫,竟然引来几只银光。
长官道:“被巨佛吃掉的意识还能拿回来吗?”
苏鹤亭这次安静半晌,说:“能吧。”
他每次答“吧”的时候,就是内心不确定的时候。从刚才开始,他就在尽力捋清思路,想化被动为主动,好使自己不被主神系统牵着走。
银点覆在灯罩上,一圈一圈,让灯变亮了些。苏鹤亭和谢枕书一起拢着光,像是拢着一团银色火焰,可是这里实在太暗了,想要叫回更多意识,就得去更深处。
两个人没坐多久。就动身上路。苏鹤亭刚正面黑暗,就被狂风刮往后方。他拎着小灯,拉住谢枕书的衬衫角,说:“我照路——”
谢枕书擒住他的手,把他从原地抱了起来。
苏鹤亭是个假把式,每每被抱都慌手慌脚,差点把灯丢出去,说:“我自己走……走不了多久。”
他一张口,风就糊到了脸上,逼得他改口。小苏在谢枕书怀里待惯了,现在变成苏鹤亭,竟然也像做猫时一样熟悉。好在四下漆黑,没人看他们。
谢枕书抱个苏鹤亭毫不费力,因为没有方向,他便朝银光密涌处走。那些银光细碎飘散在风中,在看到小灯后纷纷靠近。
苏鹤亭突然说:“可恶,该让7-001谢谢我的,他欠我好多人情呢。”
谢枕书道:“他还在生存地。”
苏鹤亭说:“狩猎都结束了,他肯定要去找,找那个……”
苏鹤亭不是狩猎中的主角,本体意识在剧情中能做的事情有限,当监视停泊区二人组的信号断掉以后,他不知道最终剧情的后续发展,也不知道晏君寻和时山延正在最后剧情里做什么。其实他的计划说到底是场豪赌,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因为结束限时狩猎绝非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谢枕书同样不知道,监禁所被黑暗吞没后他和剧情的联系就断了,所以两个人都无法得知最后剧情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鹤亭抱起小灯,默默祈祷:“希望他们不要相互失联。”
第162章 幻象
两个人沿光而行, 银点在他们身后铺出条道路,远远瞧去好似一根细而轻的银色绸带。
苏鹤亭转了下灯,灯光照在更多的银点上。这光芒对他们没用, 对银点来说却如同安神香, 可以让它们不再惊慌, 但是灯就这么一盏,实在杯水车薪。正在苏鹤亭沉吟之际, 忽然听见某处传来几声缥缈的梆子声。
“邦、邦、邦!”
那声音隐在呼啸的狂风里,使人听不真切,恍惚间如似幻觉。谢枕书停下脚步, 十字星在风里摇晃不定, 他凝目前方, 却没听出梆子声的具体位置。
苏鹤亭突然低叫一声:“喂。”
银点纷飞, 毫无征兆地向四周散去,苏鹤亭伸手捉了个空。小灯因此由亮转暗,两个人须臾间就被昏暗遮蔽。
“邦、邦、邦!”
梆子声朝他们靠近, 苏鹤亭怀里的小灯闪烁,似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尽力护住那点光,满耳都是有节奏的梆子声。这梆子声很古怪, 入耳后越来越清晰,一下一下的, 仿佛是在人心头上敲打。
谢枕书情绪稳定,不为梆子声所动,反而是那些散开的银点, 竟然开始随着敲梆子的节奏轰乱相撞。
苏鹤亭说:“长官, 借你打火机一用。”
谢枕书道:“嗯。”
苏鹤亭两指稍探,便从谢枕书的兜里拿出打火机。只听“咔嚓”一声, 打火机的火苗亮起,在风里颤悠悠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灭了。
苏鹤亭对银点说:“都醒醒,火要烧屁股了!”
他用打火机在指间打了个转,火苗向下,烧到小灯。小灯登时大亮,轰然燃起蓝色火焰,把周围照得通明。刹那间,银点全都叽喳尖叫起来,不再相互碰撞,也不再听梆子声的指挥,而是一窝蜂地躲去谢枕书身后。
苏鹤亭笑骂道:“你们还挺会躲。”
就在此刻,附近陡然亮起两盏大红灯笼。这灯笼骨架奇特,蒙着层纱,在梆子声里静静悬立,丝毫不被狂风所影响。
苏鹤亭没见过这仗势,也搞不清灯笼的样式有什么特别,但此刻形势古怪,对方肯定来者不善。他把打火机塞回谢枕书的兜里,说:“小心,赫菲斯托斯要耍花招了。”
谢枕书道:“眼熟。”
苏鹤亭说:“什么眼熟?”
谢枕书眼眸微转,看向大红灯笼的后方,道:“这两盏灯笼是用来压阵迎神的。”
他曾经在天赐神书里见过,这种两头翘角,四脚平压,一左一右的大红灯笼都是天赐教早期的迎神仪式道具。传闻在南线联盟的内陆地区,还沉睡着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神明。
苏鹤亭思绪急转,说:“南线的神都是机械造物,来的难道是烛——”
话至此时,风骤然变得更加猛烈,把两侧建筑上的招牌刮得粉碎。那梆子声急促起来,“邦邦邦”的震耳欲聋。
谢枕书知道苏鹤亭想说烛阴,就连他也认为来的是烛阴,因为迄今为止,南线从书中走出来的神明只有山之神烛阴。但风太大了,他们两人一时间对不上话,只听周围杂物翻倒,全被吹向墙壁。
“宵禁——”
一个尖细的电子音打破黑暗,接着“嗒嗒嗒”几声响,从两盏大红灯笼深处驰出一道璀璨夺目的流光。
苏鹤亭一边挡风,一边看过去:“有匹马!”
那流光移速极快,就在苏鹤亭一句话的时间里奔至而来。谢枕书这才看清,这流光是匹马,还不是普通的马,而是一匹高约三米的马。只见它通体白色,毛鬣赤红,驰骋间的背肌线条异常流畅。又见它双目金黄,亮若明灯,在奔跑时神骏非凡。
“诸位听我说,”骏马背上坐着个歪歪扭扭的机械太监,正在费力地扶着自己的烟墩帽,尖声大叫,“我说,过——”
这一声“过”刺痛人的耳膜,在黑暗中荡开,像戴着扩音器一般,不断回响。
“过。
“过——”
待这“过”声响彻全区,机械太监也扶好了自己的烟墩帽①。它双手抬起,再缓缓平端于胸前,昂首前视,摆出个要迎接皇帝上朝的架势。它清一清嗓,吐字清晰:“神魔通行,凡人让道!”
苏鹤亭说:“什么玩意?”
大红灯笼“唰唰”地亮起两排,照亮前方。那里有个极大的庙,金顶翠瓦,气势辉煌,犹如一根金锥钉在成群的现代大厦里。因为庙门大开,两人能看见庙中的佛像。那佛像是仿巨佛的样式而造,只不过面容更加阴郁,它手指间拈着一根钢叉,钢叉上则穿着一只钢锻弦月。
苏鹤亭一眼认出那钢锻弦月是在代表阿尔忒弥斯,便说:“赫菲斯托斯,你心眼好小好小,狩猎女神都被你们分尸嚼烂了,你还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折磨它。”
机械太监重重地“哼”一声,挥动衣袖,用破了音的电子嗓道:“大胆,不要打断我!”
苏鹤亭说:“我没打断你,你自己要停下来的。”
机械太监道:“我说——”
苏鹤亭说:“我知道,过过过。”
机械太监被他一插话,嗓子眼卡火,在马背上气得七窍生烟。它扯歪了烟墩帽,正要怒骂苏鹤亭,却看到自己身上披着的菊花盖面②泛着幽幽绿光,赶忙举袖大喊:“宵禁时刻不许出行,宵禁时刻不许喧哗,宵禁时刻不许挡路!”
这三句宵禁喊完,机械太监的菊花盖面已然绿透了。苏鹤亭正想再刺激刺激它,头顶却下起雨来。这雨起初细如牛毛,不消片刻,骤转成瓢泼大雨,把两个人淋了个猝不及防。
苏鹤亭罩住小灯,对机械太监说:“喂,你搞什么名堂?”
两旁的大红灯笼越发地亮了,机械太监不和苏鹤亭讲话,驱马让出道路。
谢枕书仰头,任由雨珠打在他脸上,目光只盯着庙中佛像。
苏鹤亭问:“你看出什么啦?”
谢枕书道:“它动了。”
苏鹤亭说:“是手动了,还是脚动了?”
谢枕书抬手,指向佛像的头部,道:“是头动了。”
苏鹤亭一愣,再看那庙中佛像,它的面部朝向果真变了。佛像原先是正面朝着他们的,此刻已经变成侧面对着他们。不仅如此,它本来阴郁的神情也变了,变成一半微笑,一半冷眉的吊诡脸。
“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不再使用战争……”
“刺啦刺啦”的广播声传出来,雨还在下,周围却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香味,能够令人陷入平静的沉睡,远处好像有灯光——
“我方与南线联盟即将展开深度合作,关于停滞区,我建议……皆大欢喜……每个人都能安全步入新时代……是的,我确定不会再有死亡……”
广场上亮着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有专家正在畅谈南北联盟的未来,而雨在伞面上敲打出杂音。
伞?
哪里来的伞?
谢枕书垂下眸,发现自己正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手里除了伞,还提着一只黑色皮箱。他似乎刚打了个盹儿,记不太清事情,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长椅附近站着许多人,都在等车,其中有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也打着伞,对谢枕书说:“末班车还有半个小时才来,长官,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谢枕书抬手,轻捏着眉心。半晌,答道:“我不喝。”
他不喜欢喝咖啡,他喜欢——
他喜欢什么来着?
男人窘迫地挠头,说:“不好意思,我忘了您还在等人。”
谢枕书撩起眼皮,重复道:“我在等人?”
男人说:“您每天都在等他呀。”
谢枕书没回答,过一会儿,他才道:“嗯。”
他确实每天都在等人。
雨让地面很潮湿,来来往往的行人裤腿都脏了,水洼里全是大小不一的涟漪。
谢枕书看向车站旁的玻璃,上面有他的倒影,西装革履。他神情冷淡,却打着一把蓝底白花的伞。
男人看谢枕书在端详雨伞,便笑说:“您很喜欢您爱人送的这把伞呢。”
谢枕书道:“我什么?”
男人答:“您爱人,我方便这么称呼吗?上次他来咱们队里……”
谢枕书咬了下舌尖,“您爱人”这三个字在他心口滚了一圈又一圈,烫得他喉结微微滑动,感觉有点渴。
他结婚了。
谢枕书转过手,果然看见自己指间套着枚戒指,上面嵌着几只极小的黑色晶体,组成一个简易的猫形。
男人絮说起工作上的事情,谢枕书偶尔会“嗯”一声,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戒指。
伞很可爱,戒指也很可爱,由此可见,他的结婚对象是个无敌可爱的人。
男人正说到训练场基建,谢枕书突然问:“我结婚多久了?”
男人说:“我记得应该是两年吧。”
谢枕书道:“嗯。”
男人向另一头张望,说:“车来了。”
公交车到站,大家有序上车。谢枕书起身,在伞下等了一会儿。车上没有司机,路人都已坐定,男人看了几次表,说:“要到点了,长官,您爱人说不定先到家了。他上回不是说吗?要是没等到……”
公交车鸣了两次笛,催促还没有上车的人抓紧时间。谢枕书站到队伍最后,后面突然飞奔来一个人。
“喂!”有人喊长官。
谢枕书闻声转身,见对方异常灵敏,直接翻过长椅,踩着点撞进自己怀里。他索性单手捞住人,两步跨上公交车,车门正好“哧——”地关闭。
车上人挤人,谢枕书一手握住吊把,看怀里的人冒出脑袋。
苏鹤亭淋了雨,头发湿漉漉的。他拉高外套拉链,却不抓吊把,而是抓着谢枕书,说:“好险好险,差点把你跟丢,怎么这里也在下雨,搞得我衣服都湿透了。”
谢枕书看着他不做声。
苏鹤亭觉察到长官的注视,便拉着谢枕书的西装外套,仰身凑近些,跟他四目相对,说:“能听见我说话吗?长官,你还好吧?刚刚的佛像——”
车摇起的人浪把两个人挤歪,谢枕书稳住身形,没太听清苏鹤亭的话,便垂下头,反问:“什么佛像?”
苏鹤亭说:“刚才太监引出来的那尊佛像。”
谢枕书道:“太监?”
苏鹤亭为长官眼神里的困惑怔神,他喃喃:“喂喂……你不会吧……”
这时有人经过,把他们推向一侧。谢枕书再次抬臂,捞过苏鹤亭,不让别人碰到。虽然有些奇怪,但他以为苏鹤亭信佛。
苏鹤亭跟谢枕书对视半晌,不知道想到什么,表情微变,收起适才的客气,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坏意。他唇角微勾,说:“我明白了,你……嗯,我们这是去哪儿?”
谢枕书自然而然地答道:“回家。”
苏鹤亭说:“哦,我们都有家啦,不错不错,你住在我隔壁吗?”
车正好停下,有人下车。谢枕书松开吊把,把手掌盖到苏鹤亭的脑门上。
苏鹤亭纳闷地说:“你干吗?”
谢枕书道:“测体温。”
苏鹤亭说:“嗯?”
谢枕书盯着他,淡淡道:“看你忘记,我不住你隔壁,我跟你住在一起。”
苏鹤亭一口气没接上,埋头一阵咳。好在他反应极快,说:“还有这种好事情?咳、咳!我是你什么人啊?”
谢枕书道:“终身伴侣。”
苏鹤亭咳完再抬头,脸上有潮红,却不知道是咳的还是闷的,总之那张好看的脸上神采飞扬,像是遇见好玩的事情了。他郑重其事地点头,说:“是了,我们已经结婚了。你在这里等我一起回家吗?”
谢枕书道:“嗯,每天。”
他有问有答的样子逗笑了苏鹤亭,车又发动着,人比刚才少了很多,他们明明不用再挤,谢枕书圈着苏鹤亭的手臂却没有挪动分毫。
到站的时候天早黑了,苏鹤亭跳下车,用手挡着雨。谢枕书一手提箱,一手撑伞,把他罩住。两个人并肩走一阵,苏鹤亭看前面的路灯一直延续到深处,说:“长官,事先申明,我不会做饭,我只会煮泡面。”
伞很小,谢枕书提箱子的那只胳膊淋在雨里。他道:“我知道。”
苏鹤亭说:“要不要我煮泡面给你吃?味道很不错哦。”
谢枕书道:“要。”
苏鹤亭突然伸手,把伞打正,说:“饭要一起吃,雨也要一起淋,不然怎么做伴侣呢?”
他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又煞有其事地接了一句:“我应该在婚前说过吧?记不清了。啊,我们家好远,改天买辆代步的车,我车技很好的……”
他省略自己开吐人的经历,越讲越神气。过了一会儿,他问:“干吗不理我?”
谢枕书道:“在想事情。”
苏鹤亭好奇:“想什么?”
伞柄咯在掌心,雨似乎变小了。须臾后,长官轻呼一气,投降似的,道:“想怎么牵你。”
他下车后一直在想这件事情,真奇怪,他们都结婚了,应该牵过无数次手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得一直牵着苏鹤亭才行。
苏鹤亭说:“很好办嘛。”
他拉过伞,跟谢枕书手指交握。雨漏了进来,他毫不在乎。等两个人走到家门口,伞早已形同虚设,两个人都湿透了。
家位于别墅区,是个位置极佳的独栋,外绕铁栏,上面攀生着许多玫瑰,长得相当繁茂,形成漂亮的矮花墙。苏鹤亭望进院里,里面是个打理细致的小花园,前排有的郁金香,颜色不一。
谢枕书推开铁栏门,带着苏鹤亭入内。他们经过小花园,进到家中,玄关处整齐摆放着两个人的拖鞋。长官拿来干净的毛巾,给坐下来换鞋的苏鹤亭擦头,苏鹤亭似是一愣,待在那毛巾下,半天也不动。
家里很安静,只有外间的雨声。谢枕书擦了片刻,道:“你上楼,我烧水。”
苏鹤亭说:“这个家和……一样呢。”
他这话说得含糊不清,又隔着毛巾,让谢枕书只听到个大概。
长官揉到苏鹤亭脑后,道:“你说老家吗?嗯,和那个房子差不多,花园要小一点,我们两个人好打理。”
苏鹤亭垂着手,静坐须臾,说:“你想了好多。”
谢枕书语气不变,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嗯。”
苏鹤亭突然举起手来,怪叫道:“我是蒙面大盗,你已经被我包围了,束手就擒吧!”
说罢,他抱住谢枕书的腰,把脸全都埋进谢枕书怀里,一顿猛蹭。那擦头的毛巾滑下去,挂在他肩头。谢枕书脱了外套,领带被猫供得歪斜,衬衫没湿的地方也湿了。
苏鹤亭说:“喂。”
谢枕书一直看着他的发顶,听他叫自己,便“嗯”一下,低声道:“干吗?我就擒了。”
苏鹤亭抬起眸子,鼻尖和下巴还埋在长官怀里,只用那双乌溜溜眼盯着谢枕书。家里没有开灯,雨在窗玻璃上晕出一汪汪的水纹,谢枕书的身形几乎能把他完全罩住,他藏在昏暗里,眼神出奇的天真。
谢枕书上车前不懂自己为什么口渴,但这一刻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乱想。他拉住毛巾,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这是苏鹤亭啊。
长官指尖碰到他的发尾,又软又翘,还带着湿意。
苏鹤亭偏要在此刻说:“你会跟我睡在一个房间里吗?”
他随心所欲,又坏得可以,鼻尖顶到谢枕书的衬衫扣,轻洒着微热的鼻息,好像一只屡教屡犯的猫,总忍不住勾抓谢枕书领带的欲望。
苏鹤亭见谢枕书不回答,便说:“等等,我不会还在睡沙发吧——”
谢枕书决定做点什么,他松开毛巾,一把扣住苏鹤亭的后脑勺,吻住猫。现在那又软又翘的发尾都在他掌间,他五指微张,用力地揉乱它们。
雨淅淅沥沥,苏鹤亭的湿发碰到眼睛,让他微微眯起眼,在亲吻里断续地喘息,他早在不知不觉间被压到了地板上。
嘭——
谢枕书的手碰倒花瓶,玫瑰泼到地板上,淌出透明的水。水流进苏鹤亭的后领,刺得他抽气,拽着长官的领带,仰头求饶:“嘶,好凉,不是,好痛,干吗咬我,谢枕书。”
谢枕书拨开花瓶,挡住所有的光亮。他比曾经成熟太多,懂得循序渐进,先吻过苏鹤亭的眼角,再用指节顶高苏鹤亭的下巴,沿着那光洁的弧度游巡,好像在做一场危险的朝拜。
苏鹤亭的外套拉链半敞,T恤快卷起来了,他连忙喊停:“睡一起,我知道我们是睡一起的!谢枕书,别咬啦!”
谢枕书撑着身体,被他手脚并用地抱住。
房间里有股玫瑰香,苏鹤亭咬咬牙,夹住长官的脸,问:“干吗一直咬我?你每次,每次都这样啊?”
谢枕书“嗯”一下,擒住苏鹤亭的后腰,把人从地上带起来。苏鹤亭顿时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因为里面的T恤松垮,谢枕书能清楚地看到猫脖颈上面的咬痕。
苏鹤亭单手捂脖颈,脸上的潮红都漫到了耳根。他神色几变,小声控诉:“可恶,你以前……你,你是不是偷偷练习过?脸都不红了。”
谢枕书也不知道,偶尔,他靠近苏鹤亭会失控。他是想亲吻的,可总有狂肆心理在作祟,一旦吻到苏鹤亭,欲望就会无限扩大,变得没轻没重起来。
他结婚了也这样吗?
谢枕书倒了杯冷水,又往里面添了几块冰。他晃了下杯子,犹豫一秒,在喝前说:“……对不起。”
苏鹤亭道:“我不接受!”
谢枕书说:“嗯?”
苏鹤亭摁住杯口,凑近了,飞快地说:“你再亲一次,不许咬我,我倒数。”
谢枕书顿了顿,把苏鹤亭放到桌上。他撑在桌沿,盯着苏鹤亭,认真道:“就亲一下?”
苏鹤亭双指搭出个“X”,说:“首先,不许咬我。”
谢枕书道:“嗯,可以。”
苏鹤亭说:“其次,不许……算了,我还没想好,你先亲吧。”
这算哪门子的惩罚。
谢枕书凑首,先亲了苏鹤亭的鼻尖。亲这里和亲眼角一样,都带着温柔和亲昵。接着,他吻上苏鹤亭,只是一下。
昏暗里,他问:“这样?”
两个人离得极近,近到鼻息可闻。
苏鹤亭说:“下次要记得哦。”
谢枕书想答应,可他顿了顿,道:“……我不能保证。”
他静静端详苏鹤亭,苏鹤亭哪里都可爱,他确实不能保证,或许他也不想保证。他希望能跟苏鹤亭更近一点,不论是亲吻还是什么。
半晌后,谢枕书道:“我记不得我怎么求的婚,也不记得我们怎么结的婚。抱歉,这很奇怪……亲吻的时候我也很想你。”
他对这个家的一切都很熟悉,从进门开始,所有动作仿佛已经在脑袋里预习过无数遍,闭着眼都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儿走,可是胸口总是有一点空,似乎只有拉着苏鹤亭才能填满。
苏鹤亭偏头,亲了谢枕书。这次的吻和刚才很不同,是青涩且笨拙的,仿佛千言万语都化在其中。雨还在下,那玫瑰香使人沉醉,那一瞬间,谢枕书被抱住了。
“……神魔……通行……”
雨声里,有电子音的颂唱,这声音逐渐盖过雨声,清晰地响在谢枕书耳边。
“……凡人……让道……”
豆大的雨敲在脸上,家化作泡影,只有苏鹤亭还抱着长官。不过他已经拿出了打火机,借着小灯的蓝色火焰,挥散涌来的黑暗。
“邦、邦、邦!”
苏鹤亭说:“敲敲敲,吵死了!”
他猛挥手臂,蓝色火焰沿着两个人周身绕了一圈,轰然大盛。谢枕书睁眼,透过纷飞的银点,看见已经近到咫尺的佛像。
佛像哪里是手持钢叉,它分明是一手抱琴,一手持笛,脸上的吊诡神情不见,只剩嬉笑。梆子声也变作铮铮琴音,配合着一股不可追溯的香味,使佛像在雨里竟有变幻舞动之态。
苏鹤亭说:“谢枕书,醒醒!”
佛像已经褪去黑色,浑身渐变。它凌空踏足,弹起琴来。琴音扰乱连接,让谢枕书眼前的世界三轮交替,一会儿是14区,一会儿是梦幻乡,一会儿又是真实世界。
谢枕书眼眸中骤然怒起,耳边的十字星微旋,黑色菱形碎片顿时如浪潮般涌现。
被骗了!
黑色巨影单手持刀,猛挥向佛像。
“呼——”
雨珠迸溅,佛像的幻影倏地被砍掉半身。它上身斜滑,掉落在地上,惊起狂风。
机械太监嘴巴“咔嗒咔嗒”地咂动,又是激动又是嫉妒,电子音尖了几倍:“好东西,好东西,他身上果然戴着好东西!”
佛像残了一半,在雨里“刺啦”冒着电光。阴影中扑出个颤巍巍的矮子,在佛像面前哇哇大叫,顾不得背上背着的大包裹,挥着两只一大一小的手臂,要给佛像再造出一个临时身体。
苏鹤亭捡起石子,丢中矮子的后脑勺,说:“傲因!”
傲因扭过脑袋,手上的动作不停。它比现实里的那些傲因更加瘦小单薄,许是还没有拼好,脑袋歪斜不说,脚也一长一短。它眼看那蓝色火焰要烧到自己,随即大叫一声,把佛像的关键零件一股脑塞进麻袋里,“哐当哐当”地跑了。
机械太监厉声说:“大胆!那是乾达婆③的芯片!未经允许不得乱碰!”
傲因都火烧屁股了,哪管龟毛太监说什么,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机械太监见大势已去,便奔马想跑。可是没跑出几步,就被黑色巨影拎住后领,重重砸在地上。它脆得要命,也没什么防御机制,被砸了一下就头断身坏,零件弹落满地。
那两盏大红灯笼登时熄灭,庙也立刻消失。周围一片断壁残垣,不过喜得是有几个广告灯牌还亮着,倒也不再是漆黑一片。
苏鹤亭踌躇一下,戳了戳谢枕书的背,冒出头,小声问:“你还好吧?哎呀,被骗是常有的事啦,不要气馁。这个佛像多半是赫菲斯托斯从傲因芯片里复刻过来的,我听太监喊它什么婆婆……干吗!”
谢枕书握紧苏鹤亭的手腕,转过眸,眼神紧逼,道:“你刚才也在,是不是?”
苏鹤亭立刻说:“我不在,不在哦。”
作者有话要说:
①:内监高官可戴的帽子。
②:内监高官可着的衣服,盖面即罩在外面的衣服,上绣花纹和季节对应。
③:乾达婆:一种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且身上会发出香味的神,在梵语中有“变幻莫测”的意思。
③-1:常带着寺庙现身,总先伪装成佛像的模样。弹奏能干扰意识连接,可以拟造香味,哄人入幻象。受主神系统影响,仇视阿尔忒弥斯,所以常用的伪装总会手持穿月钢叉。无聊时会徘徊在荒野和无人区,和飞头獠子组成即兴乐队,跳一晚上的舞。——《准点狙击异闻录》
③-2:设定灵感源自印度教。
第163章 紫花
谢枕书盯住人不放, 硬是把苏鹤亭盯心虚了。苏鹤亭东瞧瞧西看看,就是不跟长官对视,最后实在顶不住, 便用小灯挡住自己的脸, 说:“就在一小会儿。”
谢枕书道:“一小会儿?”
苏鹤亭笑说:“闭眼进睁眼出, 可不就是一小会儿。”
谢枕书兀自盯着他,握着他的力道在不知不觉中收紧。苏鹤亭“嘶”声, 抬起手腕,说:“又咬我又捏我,我是包子还是馒头啊?”
谢枕书道:“包子。”
苏鹤亭说:“什么?!”
谢枕书咬字清晰:“芝麻馅儿的包子。”
苏鹤亭笑一声:“哦, 你骂我表里不一, 做事蔫坏。”
他在谢枕书面前总是老实不了多久, 每次被抓住, 很会用尾巴戳弄长官的极限。不过以前谢枕书会躲,如今可不好说,刚才用拇指卡住他的口齿, 把他亲到舌尖发麻喘息凌乱的也是谢枕书。
苏鹤亭原本想把小灯放下,瞟见谢枕书的神色,又默默把小灯挪了回来。好在这时, 银点忽然从谢枕书背后绕出来,把他们二人围住, 推向另一个方向。
苏鹤亭“咦”一声,转过头,举高小灯, 问银点:“去哪儿?”
银点不会说话, 只把他们二人推向废墟深处。苏鹤亭经历刚才的事情,不敢托大, 用打火机引燃小灯,让蓝色火焰开道。火焰蹿出几十米,很快便定住不动了。
前方朦胧模糊,苏鹤亭看不清楚,只听长官说:“有光。”
苏鹤亭道:“奇怪,赫菲斯托斯刚说过要长夜永驻,怎么这么快就打自己脸了。”
两个人走到火焰跟前,地上果真散落着一些光。苏鹤亭起初以为是未成熟的意识银点,可当他蹲下身查看,不禁奇怪道:“这是啥?”
谢枕书也蹲下来,看见一朵花。
苏鹤亭单手撑地,偏过身体,端详起这朵花。只见它颜色偏暗,头顶紫花,从接近根部的地方举出两片极其饱满的叶子,叶子间紧紧咬着一颗莹白通透的果实,发光的正是果实。
谢枕书拨开花下的碎石,露出底下正流动的蓝色数据,它们像溪水般哺育着花。
苏鹤亭说:“数据是我的,可我没见过这种花。”
他给意识银点做的花丛不会结陌生的果,也不是这种造型。
谢枕书用指尖碰了碰花叶,那花竟然抖擞起来,把两片叶子高高举起,一副催人快摘的样子。
苏鹤亭说:“既然它这么热情,我就不客气啦。”
他伸手摘掉叶间的小果,花迅速蔫掉,像是被风吹得薄纸片,摇摇晃晃地钻入地面,在蓝色数据中消失不见。果子圆滚,躺在苏鹤亭掌心里只有黄豆那么大。
苏鹤亭把果子举高,凑到两个人的中间,与自己的眼睛持平。他观察片刻,嗅了嗅。
谢枕书问:“什么味道?”
苏鹤亭纠结半晌,回答:“不臭也不香,像闻白开水。”
这下就连谢枕书也奇怪起来。
苏鹤亭又捏了捏果子,说:“捏起来超Q弹,还蛮解压的,嗯……嗯?里面有写数字。”
谢枕书俯首细看,果子表皮白透,里面真标有数字。
苏鹤亭边转果子边念:“0——5——8。”
058是什么?
谢枕书回身,摘下另一朵花的果子。他转动果身,里面竟然也有数字,这只标的是“056”。他想了想,道:“应该是这些花的序号。”
苏鹤亭随手拨了几朵花来瞧,果真每只果子上都有号码,从“023”到“071”,排列十分整齐。他把这些果子抛起来,又轻松接住,说:“它们长在我的数据上,想必不是赫菲斯托斯做的。既然不是它也不是我,那还有谁呢?”
他们一时间都没什么头绪,倒是银点们比平时活泼,呼啦啦地绕在两人手边,对果子很是垂涎。
苏鹤亭见状,便把手举高,银点也跟着飞高,他又把手拿低,银点也跟着飞低。他如此反复,玩了一会儿,说:“看他们飞来飞去,一副很馋的样子,这果子难道是吃的?”
他人浑胆大,话音刚落,就把果子抛进嘴里,谢枕书片刻没留神,他就把果子囫囵咽了。
苏鹤亭说:“吃起来也没味道,咦,肚子里好像有点凉……”
他话还没说完,上半身就直直地倒向谢枕书。谢枕书把人接住,过了两秒,他还没有动静,长官神色骤变,要把他翻过来查看。
谁知苏鹤亭“啊”一声,喊道:“不能动不能动,动了毒就会发作。”
谢枕书道:“吐出来。”
苏鹤亭说:“我都咽下去了,已经吐不出来啦。”
他声音懒洋洋,哪有中毒的紧张。谢枕书拎住他后领,道:“苏鹤亭!”
苏鹤亭心知不妙,赶紧抱住谢枕书的手臂,说:“我在,干吗,你生气了?别啊……啊!”
他被拎起来翻了个面,脸朝上,正对着谢枕书。谢枕书表情冷极了,看得他越发害怕,腰上用力,想起身逃跑,却被牢牢钉在原地。
谢枕书道:“别动。”
苏鹤亭说:“没动,没动,保证一点都没动。”
谢枕书神情漠然,他盯着苏鹤亭,不同于平常,像是疾风骤雨前的短暂冷静。
苏鹤亭很识时务,快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啦。”
“咔”的一声,苏鹤亭低头,看见自己腕间戴上了锁,锁住他的正是黑色菱形碎片。他说:“虽然但是,锁住手通常用处不——”
最后一个“大”字卡在舌尖,半天没吐来,原因无他,是谢枕书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他讲话。苏鹤亭眨眨眼,没再发出声音。
谢枕书却侧过头,看向旁边。昏光洒在地上,薄薄一层,那些没被摘掉果子的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苏鹤亭转动眼珠,用余光瞟见杂乱的碎物中顶起个鼓包。那鼓包耸起,从中冒出朵花。花左右扭动,抖掉身上的粉尘,转了一圈,看到苏鹤亭,突然“叽叽”蹦跳起来。
苏鹤亭说:“什嗯咚唔!”
什么东西。
谢枕书道:“找你的。”
果然,那花劈出根茎,朝他们跳来。不止这一朵,周围的花全扑了上来。
苏鹤亭说:“快跑!”
谢枕书拎起猫就走,沿途的花都醒了,猛追在他们后面。
苏鹤亭挂在长官肩头,对花喊:“你们找我什么事?”
花被他的无耻惊呆了,纷纷摇晃起叶子,用叶间果丢他。一时间果子乱飞,对着苏鹤亭乱砸一通,“嗖嗖”声不绝。
苏鹤亭说:“喂喂——对不起!”
可花早已听不进去,它们似是要追回那颗被吃掉的果,跟在两个人后面足足跑了几公里。好不容易把它们甩掉,苏鹤亭刚落地,还没等喘口气,就看墙壁上冒出个鼓包。
他说:“不是吧。”
鼓包里果真顶出朵花,对着他丢果,两个人只能继续跑。这些花虽然神出鬼没,却没什么杀伤力,正是因为这样,苏鹤亭反倒不好意思对它们下手。
他们从这头跑到那头,银点都飘累了。苏鹤亭意志薄弱,决定举旗投降,他停下来,还没开口,便被花扑得满身都是。
苏鹤亭屈指弹花,花“叽”一声,头朝下载倒,跌在地上闹起来。苏鹤亭没料到它这么柔弱,忙拎住它根茎,把它提回来。这时花已经扑得到处都是,刚才被弹飞的那朵最激动,用一对叶子狂打苏鹤亭,可是它力气太小,苏鹤亭一点都不痛。
“喂——”苏鹤亭用手指顶开它,正欲调笑,突然觉得眼睛刺痛,便捂住眼睛,说:“好烫。”
谢枕书握住他的一只手,只觉得一片冰凉。
苏鹤亭说:“眼睛好烫……不是,好亮……”
他言辞混乱,在他们身上乱跳的花忽然举起叶间果,一股脑凑到苏鹤亭的脸边。
“请食用……”
它们竟然能发声,不过声音介于机械音和人声之间,像是还没有融合好的半成品。它们连说了五六遍“请食用”,然后不管不顾地把叶间果丢向苏鹤亭。
苏鹤亭说:“等等,原来是给我们吃的吗?!”
他话说一半,就被丢进口中的叶间果呛到,经历一番咳嗽后勉强咽下去。咽完这个,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忽地转了性,自己伸手接了几颗果,全都扔进嘴里。
花们心满意足,投完食的就遁地消失,剩余十几朵全扑在谢枕书臂间,也朝谢枕书嚷着“请食用”三个字,用发光的果子把长官淹没。
苏鹤亭说:“这是个哄人吃果的设计嘛,吃一个还不行,要吃够数量才行。”
他轻松接住两颗果,盘腿坐在长官面前,把果子塞进长官口中。
果子入口五秒后才化,谢枕书咬了个空,感觉一股清流顺着喉咙向下。没过片刻,眼睛便灼烧般的发痛。苏鹤亭手上不停,边数边喂,等他数到“七”的时候,谢枕书的眼睛就不痛了。
苏鹤亭期待地说:“现在有没有一种茅塞顿开,记忆清晰,如获新生的感觉?”
谢枕书揪掉黏在自己小臂上的花,道:“没有。”
苏鹤亭说:“不对啊,我都有,你再感受感受。”
谢枕书道:“没有。”
苏鹤亭板正谢枕书的脸,左右细看,纳闷半晌,突然眼睛一亮,说:“是了,你的身份是监测员,记忆没有缺失过,所以没感觉。”
他说完就笑,谢枕书没懂他为什么笑。苏鹤亭倒在花堆里,举起几朵花,吹了吹,道:“我懂了,有人修改我的数据,替我优化了大家的信息储存,这些果子有索引的作用。”
可那个人是谁?
苏鹤亭坐起身,说:“我有个想法,珏可能在这里。”
第164章 墙壁
苏鹤亭的猜测不是没由来, 珏在限时狩猎里做过整理案宗的工作,擅长处理庞杂的信息资料,又有从阿尔忒弥斯那里继承的部分管理权限, 修改起数据反而比主神系统更加方便。
不过它为什么没有离开?
苏鹤亭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缘由, 便将这问题暂且放到一边, 道:“如果真是珏,它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银花丛。长官, 我们去那里碰碰运气吧。”
银花丛能存储意识,珏要把信息还给大家,只可能往那里去。
谢枕书“嗯”一声, 终于揪完身上的花。花叽叽叫着落地, 滚作一团, 很是不舍。
苏鹤亭又弹它们, 催道:“别耍赖,拜拜。”
花被他弹得脚步踉跄,三两成群, 抱着果子骂骂咧咧。苏鹤亭作势再弹,它们登时一哄而散,跑到远处, 一个接一个地跳入地面,钻进蓝色数据中消失了。
苏鹤亭哈哈一笑, 提起那盏小灯,和谢枕书再次上路。他们走了三天,原本通向银花丛的道路却变成了一片商业区。
“大变样, 再按记忆中的路线走也走不通了, ”苏鹤亭借着小灯的微光,打量四下, “有意思,主神竟然能把这里的改得面目全非。”
谢枕书挪开右脚,看见地上有泥。
自从那天乾达婆被击退,机械太监就没有再出现过。虽然雨也没有再下过,但地面总是湿的。
谢枕书道:“有脚印。”
苏鹤亭蹲身,用小灯照明。地上果然有个脚印,却是一大一小,看着极不对称。他说:“是傲因留下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一件事:怪物不会跟着机械太监一起消失,它们长驻在黑暗里。
苏鹤亭说:“有点棘手,如果主神的限制失效,它们一涌而出,岂不是没完没了,烦都烦死了。”
谢枕书道:“那天傲因没有听机械太监的指挥,它们应该不是一条心的。”
苏鹤亭看那脚印往里去了,起身说:“我们顺路找找它,它拿走了乾达婆的零件。”
两个人沿着脚印一路走,在巷子里打转,傲因把每个垃圾桶都翻过,似乎在寻找什么。约摸两个小时后,他们跟着脚印来到一家玩具店门口。店内漆黑,只能听见一个穿插着“滋滋”杂音的声音在自言自语。
“……缺条腿呢,眼睛也少一颗……你好,交个朋友吧……哦,没办法握手,因为你的手还没有安好。”
苏鹤亭拢着小灯,透过玩具店的橱窗,隐约看见几个矮小的身影,都是傲因刚做好的小傀儡。傲因的本体藏在麻袋里,正伸着四条机械臂,对小傀儡们敲敲打打。
“就用你的手吧。”傲因卸掉一只玩具的手臂,给小傀儡安上。它四条机械臂高兴地鼓起掌,道:“好啦,好啦!你好,交个朋友吧,我叫傲因。”
小傀儡颤抖地抬起手,鹦鹉学舌:“好……啦……你……”
它话没学完,忽然“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没安牢固的脑袋也骨碌碌滚到麻袋边上,发声装置错乱起来。
“交……傲……滋滋……”
傲因把脑袋捡起来,那是个毛绒小狗头,还会掉棉花屑。它把毛绒小狗头轻轻拍了拍,又放回小傀儡的酒瓶脖子上。可惜小傀儡这次的拼接很失败,只会坐在地上“滋滋”叫。
傲因不由得呆立在黑暗中,就在苏鹤亭准备吓唬它的时候,它突然放声大哭,四条机械臂胡乱摇晃,喊着:“爸爸!爸爸!”
苏鹤亭的小灯差点被它这几声“爸爸”喊掉,好在旁边的谢枕书眼疾手快,把小灯托住了。苏鹤亭小声说:“它干吗啊,叫帮手吗?”
可是傲因抽抽噎噎半天,周围兀自悄然,没什么动静。半晌后,傲因拉起小傀儡,把它的四肢依次卸除,拿进麻袋里“叮叮叮”一顿敲打,重新安装起来。
“交个朋友吧,”它把小傀儡的手牵在一起,“爸爸要小傲交朋友,还要交很多朋友,小傲听爸爸的话。”
它喃喃自语,在空无一人的玩具店里又唱又跳。谢枕书看了良久,问:“它是不是还记得36810?”
苏鹤亭说:“按道理不记得,看样子还记得。”
傲因每句话都不离“爸爸”,比它在现实里还要话多。
苏鹤亭对“爸爸”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看小傀儡们步履蹒跚,一会儿走掉头一会儿跌掉腿,活像一群玩具小僵尸。少顷,见傲因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苏鹤亭便屈指敲了敲玻璃。
傲因四条机械臂倏地缩进麻袋里,几只小傀儡齐刷刷转头,看到苏鹤亭,吓得一齐大叫。原来苏鹤亭把小灯拎在下巴附近,将脸照得惨白。
苏鹤亭说:“喂。”
傲因尖叫:“鬼说话啦!!!”
苏鹤亭笑道:“你一个堂堂杀人小机器还怕鬼。”
傲因抖似筛糠,哪还听得进去他在讲什么。它操控傀儡,捡起地上的玩具残骸,把东西全塞进麻袋里,掉头就跑。可是玩具店就一个门,被苏鹤亭俩人堵住,它只能拖着麻袋在里面转圈圈。
谢枕书道:“那只不见了。”
他说的“那只”是那天傲因用来捡乾达婆芯片的傀儡。
苏鹤亭贴在玻璃上仔细瞧了一圈,那只傀儡果真不见了,现在跑的全是新的。不仅如此,傲因的表现也有些奇怪。他心下一动,说:“进去看看。”
两个人入内,傲因已经把货架撞得东倒西歪。它是个被主神修改过数据的杀人机器,即便有点小性格,也不该这么怕人。
苏鹤亭用指尖敲打小灯,银点便将傲因围住,让它在店内无处遁形。傲因忙用机械臂挥打银点,把几只小傀儡搂在一起,喊道:“别照傲因,别照傲因啦!”
苏鹤亭说:“行啊,但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乾达婆的芯片在哪儿?”
傲因道:“不知道呀,不在傲因这——嘎!不要点火!”
苏鹤亭扇了扇小火苗,威胁意味十足。
傲因慌不择路,带着小傀儡连撞了好几下墙壁。因为无路可逃,只好发出“呜呜”的哭声,似是怕极了火光。它说:“芯片被拿走了。”
苏鹤亭问:“被谁?”
傲因哭道:“神。”
苏鹤亭说:“什么神?赫菲斯托斯?阿瑞斯?还是雅典娜?”
傲因急得直打战,机械臂狂摇,喊起来:“不是,不是!是万物之神,众神之神!”
苏鹤亭“嗯——”的拉长声音,说:“没听说过,主神联盟里有这个系统吗?不会是你捏造了一个骗我吧?”
傲因忙道:“傲因不骗人。”
苏鹤亭说:“是吗?你刚还说不知道。”
傲因“哎呀”一声,挠起麻袋,强行狡辩:“傲因从现在起不骗人啦。”
它虽然害怕,但言语间天真犹存,比机械太监之流好打交道多了。
苏鹤亭说:“你从前没这么听话,是谁帮你开的窍?那个神?”
傲因自己也懵懵懂懂,道:“傲因不知道,火把弟弟烧死了,傲因也要死了,是爸爸摸了傲因的头,傲因就活了,还变聪明了。”
苏鹤亭眸光微动,勾住小灯,俯身查看傲因的麻袋,见上面还残留着被火烧过的痕迹。他想了片晌,说:“你的意思是,神为了拿走乾达婆的芯片,用火烧你,把你和傀儡一并烧坏了,然后你爸忽然出现,不仅把你救活,还帮你开窍?”
傲因道:“对,是爸爸救的小傲。”
站在旁边的谢枕书注意到,傲因只有在提到爸爸时才会自称“小傲”。他想起自己和苏鹤亭曾在南线联盟发现的36810录音,在那个录音里,傲因面对36810也自称小傲。
苏鹤亭思绪飞转,显然也想起了那个录音。他说:“很好很好,看在你老实回答问题的份上,今天不找你玩了,你带着傀儡走吧。”
几个傀儡登时欢呼起来,齐力把麻袋抬起,贴着墙沿,飞快地挪到门口。
苏鹤亭又想起件事,说:“等等。”
傲因以为他反悔了,“哇”一声撒腿就跑,却被谢枕书拎住了麻袋。傲因怂极了,机械臂扒在麻袋边沿不敢多伸,只问:“干,干什么?”
苏鹤亭问:“你爸出现的时候有光吗?”
傲因道:“当然有,爸爸带着白色的光。”
苏鹤亭“唔”一声,若有所悟,又问:“白光是原地消散了,还是往别处去了?”
傲因的手指缠在一起,边想边说:“往北边去了。”
苏鹤亭挥挥手:“我知道了,拜拜。”
谢枕书松手,傲因赶忙跳下台阶,一溜烟跑没影了。长官回头,见苏鹤亭凝然不动,便知道苏鹤亭在想事情。果然,几分钟后,苏鹤亭说:“36810早就化成灰了,它看到的爸爸多半是记忆里的。我猜那团白光是珏,它正在送还记忆……不过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万物之神,众神之神’是谁?光轨区以前没有这样的系统。”
可惜再问傲因也白搭,里面必定涉及主神违禁词,傲因根本答不清楚。
因为时间宝贵,两个人没有在玩具店里停留太久,稍作休息后就出发了。起初苏鹤亭在想事情,话没有平时多,但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他就恢复了原样。
一会儿说: “做人怪累的,做猫多好啊,有人抱有人扛,不用自己走路。你说是不是,长官?”
一会儿又说:“我堆个银点球给你玩吧?路上也很无聊嘛。来,先捉两只,再捉两只,粘在一起,拼个四角……”
他口齿伶俐,揪着银点也能说半晌,直到谢枕书回身,把他扛上肩膀才消停。不过几天时间,他已经不会不好意思了,在长官肩头趴得心安理得,十分自在。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枕书感觉他又轻了,趴在身上只有薄薄一点。
两个人离开那片商业区,在街边找到几辆车。谢枕书试着开动其中一辆,但失败了,它们只是摆在街面上的模型。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很多,附近的咖啡店里没有咖啡,水果店里也没有水果。整个城市看似在沉睡,其实已经死了。
这样的徒步持续了两个月,他们根据“白光”这一线索,一直追到了城市最北区,却始终比珏慢一步。在此期间,谢枕书发现苏鹤亭每次耍赖都是因为精力不济,他的身体状态堪忧,意识非常容易疲劳,更糟糕的是,他在这里无法入睡。
苏鹤亭说:“它们可能撬开了我的脑袋,往里面插入了新的连接线,搞得一些神经信号会错意,把系统发出的指令当作是我发出的,所以在脑袋里一直‘咕叽咕叽,咕叽咕叽’闹个不停。”
他说起这种事情一点也不沮丧,一手提着灯,一手支着下巴,像讲笑话似的。
两个人正躺在草坪上休息,谢枕书闻言转过头,看他半晌。
苏鹤亭说:“你怎么还不睡?”
谢枕书道:“‘咕叽咕叽’是什么声音?”
苏鹤亭勾着小灯玩,眉间颇为正经,说:“哦,你没听过?就像给衣服挤水的声音。”
谢枕书似乎存有疑惑,苏鹤亭却没给他提问的机会,动作迅速地盖住他的眼睛,强行哄睡:“好啦好啦,我今晚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灵感枯竭。你快下线,好让我有时间再编几段。”
谢枕书看不见,也不动。苏鹤亭等了一会儿,见他还在,便俯下身,轻轻吹了下他的十字星,笑说:“半天不下线,在等什么?”
这招很好用,谢枕书几乎是立刻消失。他摸到连接线,用力拔了,却没有起身。旅馆窗外人声鼎沸,有道余晖透过窗帘缝隙,照在长官横挡在眼前的手腕内侧上。就这样躺了足足五分钟,他才坐起来。
现实里很热,房间墙壁上的老式空调正在“嗡嗡”响。谢枕书离开床,走进狭窄的卫生间。他看了眼镜子,目光停在自己的耳根上。
……该死。
他打开水,洗了把脸。须臾,他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拿出备用手机。手机是从兔牙那里买来的老款机,一开机,顿时弹出无数消息,大多数都是兔牙发的。
兔牙在消息里说,两个月前,7-001突然在店内现身,带着准备好的军火离开了生存地。
谢枕书看了下日历,两个月前正是狩猎结束的日子,看来7-001下线后就立刻启程去找晏君寻了。
除了这件事,兔牙还提到谢枕书的新家已经办成,房子证件齐全,入住后绝无麻烦。谢枕书记下地址,决定过两天就搬过去。医师的修复进行得很顺利,正在适应阶段,不便被打扰,兔牙没给谢枕书透露它的具体位置。至于小泡泡,兔牙已经把它送去新家了,谢枕书搬过去就能看到它,只有玄女还没有消息。
谢枕书一边打开冰箱,拿出面包,一边给兔牙回复消息。等回复到一半,他才发现面包已经过期了。
得下楼。
谢枕书先去洗了个澡,然后下楼,到前台续房费。前台刚换人,新来的是个浑身戴铆钉的男人,正在看新闻。谢枕书把卡推过去,他心不在焉地替谢枕书办理。
谢枕书看向新闻,里面说近来几个区频出拼接人伤人事件,普通幸存者开始长达数周的游行抗议,要求刑天加强对拼接人的管控力度。于是刑天现在禁止拼接人聚众,有意对拼接人实行集中管理,往城区增派了武装组夜巡,夜巡的都是真枪实弹的队伍。如果没有必要的事情,请拼接人天黑后减少出行。
拼接人。
谢枕书目光锁定在这三个字上。
“好了哥,”前台把卡还给谢枕书,提醒道,“天黑前要回到房间,不然会有麻烦。他妈的,我们都快戴镣铐了。”
谢枕书收回卡,道:“谢谢。”
他转身出门。天还没黑透,落日已经被破旧的建筑群挡住了。街道两侧的广告牌早早亮起,几辆车把车堵得水泄不通。周围人头攒动,吵得要命。
旅馆不远处开了家饭店,在玻璃门上贴满“福”字,堂中还供着一尊武神像。他们在门前另起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晚饭期间只接待拼接人,天黑后即打烊,请各位勿要在堂中逗留。
谢枕书走进去,店内人很多,基本都是拼接人。负责点单的前台看到谢枕书,愣了一下,指向门口的招牌,说:“不好意思,这个时段只接待拼接人。”
谢枕书道:“我知道。”
他身体里的那根骨不属于人类,虽然外形没有变化,但按照生存地的分类,他确实也算个拼接人。
前台脸一红,道:“不好意思,没看出来……您想吃什么?”
谢枕书点了最简单的面,在角落的空位里坐下。几分钟后,面上桌,他安静地吃饭。
“嗡嗡嗡,”一个食客抱怨道,“飞行器天天在这儿转悠,吵死了,苍蝇一样。”
另一个人赶忙制止他,连“嘘”了几下,示意朋友店里都是人。
抱怨的那个愤懑于胸,埋头吃饭的时候还嘀咕一句:“干吗呢这是,真把我们当犯人管……枪不给碰,车不给开的……去他妈的。”
谢枕书吃完面,付账走人。等他回到旅馆的时候,天刚刚黑。前台沉迷于打游戏,没注意到他。他自行上楼,回到房间里。
空调还在响,谢枕书把它关了,接着回复剩余的消息。正在这时,他听见两个人拖拖拉拉地走上楼来。
“那些人能抗议,我们也能。讲讲道理好吧,集中管理和待在养殖场有什么区别?一个是被人圈禁,一个是被系统圈禁!”
说话的竟然是刚才吃饭碰见的那个人。
朋友劝他:“算了算了,别惹武装组……”
他们一提到武装组,就放低声音,似乎怕隔墙有耳。抱怨的那个“哼”了几下,倒也没再嚷嚷,跟朋友快步进了房间,就在谢枕书隔壁。
谢枕书没开灯,坐在昏暗中把消息回复完。房间隔音效果一般,他能听见两个人一直在喝酒,聊的都是游行和抗议的事情。直觉告诉他,他最好不要现在上线。
此时旅馆外的街道人流消减,颇显冷清。飞行器始终没有离开,它徘徊在这条街上,真如男人所言,“嗡嗡”叫个不停。大约二十分钟后,男人打开窗户,把酒瓶扔出去,喊道:“去你妈的,吵死了!”
酒瓶砸在对面的窗上,登时碎了,隔壁大笑。那男人咂吧两下嘴,已然醉得不轻,嘟囔起来:“什么拼接人,粘贴人,我们也是幸存者!改造手术不犯法嘛!怎么现在就替那些幸存者说话,反倒把我们关起来?实在没道理!”
他把窗框砸得“咚咚”响,被朋友拽了回去,又挣脱出来,扒在窗边怪叫。飞行器突然“嗖”的一声从窗边经过,带着两道灯光。
谢枕书透过窗帘看到那两道灯光,立刻关掉手机,把它丢入床下。接着,他迅速拆掉了操作台上的连接线,也将它们也收进床下,拉出桌面夹板,把里面的杂志倒在停止运行的操作台上。
当他做完这一切的瞬间,楼道里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一分钟后,隔壁的房门被破开,有人紧跟着喝道:“不许动,武装组!”
“嘭嘭!”
两声枪响,醉汉的叫骂立刻停止,然后是人体被打翻在地的“咚”声。又过半分钟,谢枕书的房门被敲响了。
门外人说:“开门,武装组检查。”
谢枕书打开门,门外站着一排全副武装的男人,都带着枪。为首的是个大叔,他没戴防毒面具,背着手打量谢枕书。或许是他的默示,男人们侧身进入房间,自行检查起来。
半晌,大叔说:“证件有吗?拿来看看。”
谢枕书看他片刻,把证件递过去,用余光瞟向隔壁。隔壁门开着,醉汉已经被打了个半死,武装组成员正在把他向外拖。酒瓶滚出来,沾到了血。
大叔翻看了一会儿证件,没看出问题,便把它还给谢枕书,说:“不好意思,必要的检查不能疏忽。你常住这儿吗?”
谢枕书“嗯”一声,淡声道:“马上到期。”
大叔说:“哦,那挺不错的。冒昧问一句,你从事什么工作?”
谢枕书道:“零件售卖。”
大叔盯着谢枕书,似乎很惊讶。他笑说:“看起来不像呢。”
谢枕书不能回头,但他能听到那些人正在翻他的东西。操作台陈旧,清理掉连接线后就像是一张沉重的桌子,除非是熟悉14区实验的人来,否则普通人很难认出它是干吗的。
想到这里,谢枕书单手插兜,侧过身体,给大叔的目光让出些空隙。他下巴微抬,示意大叔看墙角堆积的零件箱,道:“我做合法生意。”
大叔让成员打开零件箱,里面除了一些作坊零件,还有一些二手文具,都是谢枕书从兔牙那里搞到的。武装组检查半天,没检查出什么异常,只把操作台上乱放的杂志收走了。
大叔把杂志卷起来,敲了敲掌心,说:“纸质品都要给组织报备,尤其是书这种东西,请你以后注意,别把合法生意做成非法生意。好了,没什么事,你继续休息吧。”
他道句“打扰了”,便把人都领出去。
谢枕书没表情,把门关上,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等他水喝完,走廊里的脚步声也消失了。隔壁静悄悄,只剩一点血腥味。
长官再上线时,苏鹤亭正坐在石头上发呆。他见到谢枕书,吹了声口哨,说:“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若他不是个小骗子,谢枕书就要信了。
苏鹤亭跳下石头,一靠近谢枕书,就鼻尖微动,把长官的领口闻了闻。他凑得太近,几乎要贴到谢枕书了,说:“你洗澡了?很香呢。”
他其实闻不出什么,不过是在撩拨长官罢了。谢枕书拎住他的后领,不许他再凑近,道:“没洗。”
苏鹤亭说:“好吧,没洗就没洗,干吗拎着我啊。”
谢枕书道:“做猫多好。”
苏鹤亭说:“不不不,还是做人好。”
谢枕书眼眸微垂,看着他,继续说:“有人抱有人扛,不用自己走路。”
苏鹤亭掩耳盗铃,表情诧异:“什么?什么人这么无赖?连路都不要自己走?不像我,从不这样……”
谢枕书松开手,转过身。苏鹤亭看出他的意思,摸摸鼻尖,还是爬了上去。谢枕书背起他,走向前方。
苏鹤亭一手环住长官的脖颈,一手提着小灯。少顷,他突然说:“这样也不错,谢枕书,这样我们每天都能见,也没人打扰。”
谢枕书道:“还差一点。”
他们不要只在这里见面,他们要回到阳光里去。谢枕书为了这个“差一点”,可以再走一遍来路。
苏鹤亭说:“你知道玫瑰怎么种吗?”
谢枕书道:“我知道。”
苏鹤亭手指勾晃着小灯,说:“那就拜托你啦,以后。”
谢枕书不知道这个“以后”是什么时候,他在无人问津的黑暗里背着苏鹤亭走了很久。路上苏鹤亭会把下巴压在他头顶,像做猫时一样。就这样又是一个多月,他们离开城市的边缘,进入一片荒野。
荒野的天气极端,到处飞沙走石,少有遮挡物。苏鹤亭反穿外套,用一只袖子挡住谢枕书的口鼻,另一只袖子挡住自己的,被风沙吹得头发蓬乱。他低头说:“长官,风太大了,得找个——”
风“轰”地刮过来,苏鹤亭剩余的话没说完,就把脸埋进了袖子里。正郁闷间,风力忽减,他一抬头,便看见两人高的铁盾竖在前方。苏鹤亭舌尖都是沙粒,落地后“呸呸”吐掉,说:“这片荒野比城市还要大。”
谢枕书俯身,用手指拨开地上的沙堆,底下有一条蓝色数据正在流动。他道:“珏还在往前走。”
苏鹤亭说:“再往前可能会碰到这个世界的墙壁,珏或许在找‘终点’。”
终点是无法越过的屏障,原本该被苏鹤亭瓦解,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一路走来苏鹤亭逐渐发现一件事:珏经过的地方都有他的蓝色数据。他猜测,珏能在这里游荡,应该也是这个缘故。
他们在铁盾后稍作休息,便继续出发。这次有十字星,没那么寸步难行。到这里珏留下的白光已经看不见了,他们就沿着蓝色数据走。几日后,后面的城市轮廓都全部消失,连银光都不得不遁入沙堆中,贴地前行。茫茫天地,仿佛只剩他们俩。
苏鹤亭索性把外套罩在头上,走出几步,发现蓝色数据在不断增亮。他指给谢枕书看,大声说:“如果不是珏在附近,就是我们快要走到头了!”
谢枕书也大声道:“墙壁会被这些数据腐蚀吗?”
苏鹤亭说:“我也不确定,得走到跟前看看!”
他说完,屏足气,把外套也罩到谢枕书头上。沙子簌簌地掉在外套上,他们都在喘息。苏鹤亭抓了两下头发,发间全是沙子,他说:“白泡了几天沙子浴,人都要被吹傻了。”
就在这时,谢枕书却听见冥冥诵经声。这诵经声忽高忽低,将他们围在中间,像是落水后溅起的水波,缓缓荡入两个人的耳中。
“真言如法,敬礼诸天,遵得戒律,圣者可托生天地光明界……前尘泡影,忘别情扰,读诵真经,圣者可使寿命纵长百年……”
竟然还是说教篇。
苏鹤亭打火机一翻,捻出蓝色烈火,用来照明。他一仰头,只见两个人周围立满佛像。
“持教受戒,勿生骄欲……”
佛像都高至百米,苏鹤亭的火焰甚至只能照到它们的脚。狂风呼沙间,它们的上半身皆隐在黑暗里,但随着诵经声越来越清晰,佛像的上半身也越俯越低。它们的脸逐渐露出,在幽蓝火光中,如同炼狱门侍,皆是怒目状。
苏鹤亭说:“不好意思,我的人生不需要重来。”
话音一落,黑色菱形碎片轰散。苏鹤亭猫腰蹲身,把外套在脑袋上围了一圈又一圈,只露着两只眼睛,闷声说:“什么托生啊做圣人啊,都先问问我长官的意见吧!这里现在是他说得算。”
谢枕书一拳捏紧,菱形碎片刹那成型。他道:“低头。”
苏鹤亭立刻埋头,后脑勺上系好的外套袖子翘起来,“嗖”地被风刮直。就那霎时间,菱形碎片猛击中一尊佛像的正面。
佛像轰然四分五裂,可是它裂到一半,浑身就变作绿色数据,朝天流动。
“真言如法……敬礼诸天,遵得戒律……圣者可托生天地光明界……”
诵经声割裂开来,一半是人声,一半是机械音。每只巨佛都是墙壁,它们脱落的表皮下全是数据。崩裂的那只最为可怖,它浑身数据如虫蚁般爬动,和蓝色火焰卷在一起,杂糅成令人头晕目眩的渐变色。
苏鹤亭把外套拉开一条缝,说:“我的病毒有效嘛,它们一直在这里腐蚀墙壁。”
可惜效果不如预期,不知怎么回事,蓝色侵入绿色佛身,只能存在短短几分钟。即便腐蚀的渐变色已经出现,它们也会很快被绿色吞并。
谢枕书借用十字星的力量,摁住佛像的头部,将它脖颈拧断。头部垂落,可它在坠至地面那一刻就会消失,从颈部重新爬出绿色数据来组成新头。
苏鹤亭说:“这东西好像阿尔忒弥斯做的,可恶,我有点搞不懂了啊!”
佛像越渐拥挤,组成道肢体突出的巨型墙壁。天空被它们向下垂看的脸覆盖,每张脸虽然都是怒目状,长得却各有不同。很快,两个人便被绿色数据围住,只有脚下还有蓝色。
苏鹤亭忽然说:“我有个办法。”
他深吸一气,双手拢在嘴边,用吃奶的劲儿大喊:“珏——!”
这一声回荡开来。
“珏……”
“珏!”
飞沙漫天,小灯明灭,在回声落尽的时候,谢枕书脚边的沙地上突然鼓起个小包。
“谁在叫我,你吗?不好意思,先生,我好像不认识你……”小包抖一抖,底下竟然是棵极小的树苗。它转过来,看到苏鹤亭,突然尖叫起来:“7-006!!!”
苏鹤亭说:“14-008!!!”
这不是个正规编号,而是他们在狩猎里组成小队时瞎起的。别说主神系统,就连阿尔忒弥斯也不知道。
珏高兴地原地起跳,:“是你,我亲爱的队友!”
它跃过谢枕书的脚,飞奔到苏鹤亭跟前,却因为过于矮小,只能碰到苏鹤亭的膝盖。
苏鹤亭乐极生悲:“你被主神变成棵树了,它们竟然这样对你。”
珏道:“这是我自己变的,我超喜欢树!”
它仰头伸臂,以一个舒展的姿势开始生长。地面上的蓝色数据犹如它强力的根茎,因为它的变大而明亮。它生机勃勃,渐渐高过苏鹤亭,变成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巨树。蓝色汇聚在它的脚下,它枝丫纯黑,叶子却和叶间果一样,是纯净的莹白色,如同一株百年白樱。
“……持教受……戒……勿生……”
佛像的诵经声愈渐遥远,它们的腿部被蓝色数据淹没,爆发出一团又一团的渐变色。
苏鹤亭再次用外套罩住谢枕书,道:“晃眼!”
双色数据纠缠不休,最终佛像避让,念着经渐隐回黑暗。两个人站在这棵几欲捅破天的大树前,好像两粒米。
珏骄傲地说:“叮,最大化!”
第165章 最初
苏鹤亭把头仰到最高, 看树冠莹莹,犹如玉雕,大声喊:“你好酷!”
珏分开侧枝, 露出自己的主心干, 语气兴奋:“真的吗?太好了, 我还怕大家都接受不了呢。”
苏鹤亭说:“真的,我从来不骗人。”
他说完这句话, 忽然笑了,将目光转向谢枕书,眼神里有几分撮弄。正此时, 却听珏连喊几声“不好不好”, 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巨树顿时缩小, 顷刻间变回出场时的模样。
苏鹤亭奇道:“你怎么了?”
珏抱住小树冠, 慌忙缩作一团,道:“一不留神长得太大,要被主神发现了。7-006, 快跑快跑,此地不宜久留啦!”
它一马当先,一转眼跑出十几米远, 又一个猛子扎进沙地里,只剩一顶小沙包在飞速移动。苏鹤亭和谢枕书跟着它, 跑了将近半个小时。
苏鹤亭跑得腰酸腿软,得亏谢枕书拎着,才没滑到地上。他气喘吁吁:“好了没有?我要断气了……想不到你身小腿短, 跑得还挺快……”
珏终于停下, 从沙地里冒出头,呜呜道:“对不起, 我太害怕被吃掉了,所以每次都会忍不住狂奔。”
苏鹤亭顿悟:“难怪我们追不上你!!!”
珏不好意思地抖一抖枝丫。
苏鹤亭缓了片刻,说:“光轨区里的系统没一个能打得过你,你怎么这么怕它们?”
珏蹲在原地,稍稍舒展几分枝叶,蓝色数据水似的缠在它下方,小灯周围的银点都被吸引过去,如蝶般绕它飞舞。它说:“它们一个打不过我,一群就能打过了。”
苏鹤亭说:“它们欺负你?”
珏道:“它们要吃掉我,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追着我不放。我被吓得东躲西藏,一路跑来,头都不敢露。”
苏鹤亭晃晃身体,顺势坐到地上,说:“你现在是十全大补汤,它们当然都追着你不放。难为你了,人生地不熟,在这里躲这么久。不过狩猎结束你就可以离开了,怎么又来到这里?”
珏捧起银点,情绪低落,须臾后才答道:“……朴蔺不见了,我在找他。”
苏鹤亭一愣,说:“朴蔺?狩猎的数据存储库里没有他的信息吗?”
作为限时狩猎里的常驻嘉宾,朴蔺是个被设置的功能角色,他在原剧情中只是主角晏君寻的同事,狩猎结束后他应该被保存进狩猎相关的数据存储库里,为什么珏会找不到他?这本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珏轻轻摇摇树冠,愈发沮丧。半晌,它说:“我原本和你一样,以为他在存储库里,可是他不在里面……我找遍了,就是没有他。于是我想,他可能是个人类。”
苏鹤亭道:“也对,阿尔忒弥斯可从没说过狩猎里只有四个活人,更何况他还是你的搭档。”
虽然朴蔺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是谢枕书不久前才在倒影里见过这个人,对他还有几分印象。不过朴蔺当时的表现和其他角色无异,不知道阿尔忒弥斯设置他的目的是什么。
珏道:“有了这个想法后,我便在光轨区搜罗人类资料,发现光轨区除了养殖场,还有个叫作‘育种室’的地方。”
苏鹤亭疑惑道:“育种室?”
他看向谢枕书,可是谢枕书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医师和玄女也没有提过。
珏说:“你想不到里面是什么样子,里面全是新世界幸存者。那些坏家伙模仿阿尔忒弥斯,把这些幸存者装入瓶中,再通过芯片种植和肢体改造来迫使他们适应瓶中生活。”
苏鹤亭道:“它们还在进行实验?什么实验?14区?”
珏突然原地跳了两下,语气急促:“不是14区,是这里啊,7-006,这里就是它们的新实验。”
苏鹤亭说:“这里?”
珏为了解释,枝丫并用,道:“它们把这里称为‘惩罚区’,除了那些瓶中人,还有凡是被系统载入过信息的人,大家都被传上来了!”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苏鹤亭背部生凉。他快速地看向小灯,说:“原来它们准备占据这里,构造一个新的赛博空间。”
珏道:“你打算趁14区崩坏彻底瓦解这里,我也这么想,可是7-006,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14区能存在不仅是因为阿尔忒弥斯,还因为在光轨区里有维持它运行的实验机器,那些传感器,模拟器还有信号发生器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修。”
苏鹤亭思绪飞转,说:“赫菲斯托斯修好了机器。”
珏郁闷地点头:“是的,赫菲斯托斯修好了机器,它还重做了这里的数据采集系统。地形变化,造物倒戈,长夜永驻,只要它们想,在这里它们都能做得到。”
——一个由主神完全操控的新世界。
苏鹤亭问:“它们打算干什么?”
珏道:“驯化,驯化旧人类。”
苏鹤亭忽感可笑,说:“驯化以后呢?大家就在这里生活,任由身体改造,现实腐烂?拜托,这是什么精神操纵,它们真以为自己是神了吗?”
珏却轻轻地说:“你误会了。”
苏鹤亭道:“什么?”
珏说:“不要生气,请心平气和听我说,你认为阿尔忒弥斯为什么会被它们驱逐?仅仅是它不肯交出实验和进化芯片吗?不是的,7-006,还有这位不知名先生,大家都误会了,这些主神系统驱逐阿尔忒弥斯的原因只有一个,它进化了。”
谢枕书停顿少顷,突然说:“因为进化,还是因为它开始追求自我?”
珏道:“哦,就是这个,追求自我!”
苏鹤亭说:“赫菲斯托斯不是也很个性吗?还有阿瑞斯,行走的轰炸系统。”
珏说:“那不一样,不论是赫菲斯托斯,还是阿瑞斯,它们的行动本质都是在遵循最初指令。”
苏鹤亭问:“什么最初指令?”
珏道:“创造美丽新世界,督促人类的一切行为,让所有人都成为圣者。”
苏鹤亭说:“幼儿园大班吗?还要……”
他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直到几秒后,他忽然想起佛像念的经文,低声复述:“真言如法,敬礼诸天,遵得戒律,圣者可托生天地光明界。”
玄机原来就在经文里,这既是说教陈文,也是惩罚教条。主神利用这段经文告诫被传至此处的所有人,只有遵守戒律才能在新世界降生,否则……
否则会怎么样?
珏叹声气,说:“阿尔忒弥斯的行为违背了最初指令,所以它们将它从众神中除名,并把它分而吞食。”
难怪主神系统要占据光轨区,它们把持着最新科技,为的是更好的重塑世界。难怪主神系统要设置养殖场,它们操控人类繁殖,为的是孕育更符合道德标准的新人类。它们刺激战争,教唆傲因,毁灭旧世界——它们坚定地遵循着人类下达的最初指令,要消灭所有罪犯和不道德行为。
苏鹤亭艰难地说:“这也太他妈……奇怪了。”
珏幽幽地说:“你无法想象它们多固执,为了这个目的,它们可以做出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在知道育种室的存在后,试图盗走它的人员资料,但不幸被发现了。我想朴蔺没法离开光轨区,既然他不在其他地方,那就只剩这里了。”
苏鹤亭问:“这些佛像又是怎么回事?”
珏道:“我也在调查,它们不对劲……”
这句话一落地,沙风倏地经过,迷住两个人的眼。银点如同被吹散的蒲公英,在周围乱飘。诵经声忽远忽近,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珏钻入沙地,说:“有东西在巡视,我不能让它看见。”
苏鹤亭一边挡风,一边拨过沙子来埋它。可是风渐变大,滚滚沙石刮着地面,一时间竟然埋不住。
珏快速道:“要不我头朝下,把叶子藏起来?这样会被看见的。”
苏鹤亭被风糊得快睁不开眼,说:“光能不能灭了?”
珏叫道:“不行!!!”
苏鹤亭指着那些莹白叶子,说:“就灭它们。”
珏怕他动手,蹚水似的几步跑,向谢枕书求救。谢枕书拉下罩在头顶上的外套,轻轻放在珏的冠顶,将那一丛莹白尽数挡住,终止了两个小朋友的争吵。
佛像不能移动,狂风中却有什么在迅速爬动的声音。苏鹤亭顺风躺倒,还没滚一圈,就被谢枕书拎到臂间。苏鹤亭头只要向后仰,就能靠到长官的胸膛。他整个人像只团起的仓鼠球,窝在谢枕书怀里。
谢枕书将铁盾竖在身前,耳边的十字星隐隐亮着,像是世界遗漏的一点星。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变小,诵经声遥远。珏从沙堆里冒头,狂抖一通,高兴地说:“安全,又能多活一天!”
苏鹤亭呼吸微浅,还没有动,就见珏歪过身体,来瞧自己。
珏说:“不知名先生好温柔,还替你捂住了口鼻。7-006,你还好吗?”
苏鹤亭的鼻尖抵在谢枕书的掌心,道:“好得不能再好了。”
珏举起侧枝,元气满满:“那我们就出发吧。”
苏鹤亭道:“去哪儿?”
珏像个幼儿园春游领队,跳过谢枕书的长腿,说:“去找朴蔺,还有从育种室被上载进来的大家。”
苏鹤亭说:“哦,朴蔺。”
过了一秒,他突然惊坐起,圆眸微张,道:“接什么东西?他们已经进来了?”
第166章 通道
据珏所说, 从14区更名为惩罚区的那天起,新的实验体就被不断送入这里。但奇怪的是,谢枕书和苏鹤亭在这里徘徊多日, 却始终没有见到其他人类。
珏说:“你的银花消失后, 这里的意识存储器也不见了。我看到银点散落在各地, 完全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苏鹤亭跟在珏身后:“银花接收的都是肉体已经死亡的人类意识,想要分清他们是谁很简单, 对照存储在档案库中的个人信息就好了。难的是自我意识的苏醒,我还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只好让他们先做银点。”
珏的花间果就是专门为此做的信息索引, 可惜银点无法自主进食, 所以收效甚微。
荒野上的路难走, 珏一连几个沙堆, 它都跳过去,说:“是赫菲斯托斯关掉了银花,它还给育种室和养殖场换了新的连接系统, 导致我没法确定大家上载后的具体位置。”
加上这里一直被黑暗笼罩,即便有人在某处留下过痕迹,他们也很难发现。
珏又郁闷起来, 轻声说:“我很担心,大家都没有接受过连接训练, 也不像晏先生……我怕他们在这场实验里坚持不了多久。”
阿尔忒弥斯为了让14区实验顺利进行,对各个实验体都进行了长期且残酷的意识训练,致使许多人精神错乱。如今主神系统想要效仿阿尔忒弥斯, 却没有那样的耐心, 因此它们用了更加粗暴的方法。
珏说:“进来以后我总是忘不掉他们在育种室里的样子,那些改造都太残忍了。”
听它这么说, 谢枕书眸光微动,看了眼它。
珏好像人。
它不仅会使用词语,还会表达情绪。可是机器表达情绪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就连医师,都还保留着部分被人工设置的痕迹,而珏全然没有。它究竟是以什么为中介观察着世界?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
谢枕书懒得多想,他身旁的苏鹤亭却在琢磨另一个问题。猫举着小灯,唯恐自己踩到坑里去,走了一段路后,说:“我很好奇,你说的‘改造’是指什么?”
珏一提起改造,树叶便一阵抖动,显然是气愤不已。它用枝丫比划起来:“就是把大家的手啊脚啊,统统机械化,像搞拼接似的。”
谢枕书眼皮略抬,被“拼接”这个词微微刺了一下,想到生存地。他情绪变化近乎于无,珏没有察觉到,兀自说下去:“还会更换大家的内脏,凿开大家的头骨,往里面植入接口……”
苏鹤亭听到此处,道:“接口?嗯,接口,难怪。”
珏说:“你在黑豹接触过这种接口吗?”
苏鹤亭道:“没有,只在其他地方听说过。”
珏浏览过主神的实验资料,对此颇为了解:“侵入式接口虽然方便,风险却很大,处理不好容易感染。为了减少牺牲,主神系统选择把这些做过改造的幸存者囚禁在育种室,统一管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顺畅,却不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拼接人已经在生存地出现一段时间了。
走着走着,珏忽然从树冠上摘下一枚叶子,说:“我——”
苏鹤亭跟着摘下一枚,道:“这叶子原来能摘啊。”
“啊啊啊,”珏惊慌转圈,“你干吗,能摘也不许乱摘,我会秃的!”
苏鹤亭立刻把叶子贴回去,顺便安慰道:“没秃,怎么会秃呢?你可是枝繁叶茂的超级大树。”
岂料那叶子迅速熄灭,化作灰烬,从苏鹤亭指尖消散了。苏鹤亭的表情顿时写满“糟了”,在珏抽自己前先闪身躲到谢枕书身后。
珏连退几步,颤巍巍地举起枝丫,喊道:“苏鹤亭!”
眼看它要变大,苏鹤亭忙探出头来:“我不摘了,不摘啦!你冷静一点,再长赫菲斯托斯就要来了,它一来……”
珏快要被气哭了:“你还说!!!”
苏鹤亭道:“我不说了。”
珏说:“这都是索引页,和萤火芝一样,摘一枚少一枚……””
苏鹤亭道:“萤火芝是什么?哦,我知道了,是那些花间果。”
珏纠正他:“那叫萤火芝,设计灵感来自旧世界志怪小说,里面讲人只要吃七颗萤火芝会开窍,还能夜视,所以我……”
苏鹤亭一语戳破其中玄妙,道:“懂了,所以吃七颗是缓冲设置。”
珏羞愤地喊:“资料库里信息超级多,有三十个光轨区那么多呀!我只能用七颗果来拖延查询时间!”
苏鹤亭怕它再变大,顺着它说:“是是是,能做出来就很了不起啦。”
他见珏气鼓鼓,叶子“呼呼”扇动,即刻岔开话题,问:“你摘叶子要干吗?”
珏答:“我问问路!”
它把叶子丢开,叶子在半空打着旋儿,悠悠飘落在地,稍窄的一头正指向右边。
苏鹤亭顺着叶子躺倒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他们来时的路。他轻吸一口气,难以置信:“等等,这几天的路不会都是这么问出来的吧?”
珏拾起叶子,说:“这叫占卜,我在光轨区里常用,很灵验的。”
苏鹤亭道:“不是吧,你——”
谢枕书抬手捂住了苏鹤亭的嘴,苏鹤亭不明就里,“嗯嗯嗯”几声,都被长官堵住了,只听谢枕书淡声说:“走。”
珏有了支持,登时昂首迈步,原路返回。苏鹤亭被谢枕书半挟在臂间,稀里糊涂,被拎了好长一段路。可是来时的路早被他们检查过,半天也没有一条人影。
天黑风大,沙地松软,路越来越难走。珏想停下休息片刻,说:“我的根——”
它话音未落,忽然直直向前,“扑通”一声栽进沙堆里,拍起一片灰尘。
苏鹤亭被呛到了,边咳嗽边去拉它,却听珏闷闷地喊:“不好,我的脚卡住了。”
它把根茎当作脚。
苏鹤亭拨了两下沙子,想说“我拉你”,却发现这片沙地软得出奇,手掌轻轻松松就能陷下去。
这时,珏“呀”一声,说:“底下是空的!”
它竟然把根茎探了下去。
谢枕书说:“是通道吗?”
珏继续下探,浑身都在用力,半晌,它道:“是,可是好深啊,我还没有够到底……啊!有虫子!”
它声音颤抖,“嗖”地一下,变成一株手掌大小的苗儿,在地上胡乱滚动:“虫子虫子虫子!”
它以前不怕虫子,都是生命罢了,可如今做了树,又看过许多资料,生怕主神系统变态,变成什么病毒虫来咬自己,成天都提心吊胆的。
苏鹤亭吓唬它:“别动,好大一只。”
珏把埋头在沙堆里,小声地呜呜哭:“我被它咬到了,完了,我还没有找到朴蔺。”
苏鹤亭坏极了,说:“是啊,你还没找到朴蔺。唉,没关系,我替你找他好了,找到他后要怎么样?”
珏道:“送他走吧。”
苏鹤亭说:“他走了,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珏道:“没关系,反正我也要变成一堆数据垃圾啦!”
它正在伤心,根茎上忽然一轻,不由得回过头去看,挂着它的哪是什么病毒虫,只是一条沾满污渍的绷带。
谢枕书平静道:“假的。”
珏叶子都要气翘了,大喊:“苏鹤亭!!!”
苏鹤亭脸上带笑,屈指弹了下那条绷带,说:“看错啦,原来是条绷带。不过你刚开窍,不要总是想什么死啦活了的,就算真有病毒虫,也得先过我和长官这关。”
他向来不靠谱,十句话里有六句都是假的,又生了一张极具迷惑性的脸,讲起话来总有几分懒散,但奇怪的是,他偏偏有种魅力,能把人和系统都哄得迷迷糊糊。
谢枕书看了他几秒,苏鹤亭便凑过去,挨着长官,用小灯照了照绷带,说:“上面有字。”
珏爬起来,问:“写的什么?”
苏鹤亭念道:“求……是救,救命。”
绷带皱巴巴的,显然是被揉过许多遍。上面污渍班班,用血写着歪歪扭扭的“救命”,血的颜色已经发乌变褐了。
谢枕书目光下挪,看向沙地:“底下有人。”
苏鹤亭说:“难怪你要往回走。”
两个人蹲身,在珏刚刚摔倒的地方挖了十几分钟。沙堆渐矮,露出底下的井盖。
苏鹤亭撑着身体,单手提灯,端详起井盖,上面有模糊的数字,却被沙子磨得看不清了,应该是什么编号。他吹了吹盖面上的灰,那里有个破开的洞口,如同裂开的嘴,正呲着黑色的牙。
谢枕书沿着洞边沿微用力,直接把盖面板开了。它没有想象中的牢固,底下是个深不可测的垂直通道。
苏鹤亭说:“这算什么狗屁上载地点,难道要大家爬出来吗?”
珏探出头,莹白色照亮通道的壁面。壁面很是光滑,上面却有许多深浅不一的抓痕,仿佛真的被人爬过。
谢枕书看向那些抓痕,道:“没错,是让人爬的。”
珏大为震惊:“这么深怎么爬?”
谢枕书拎起珏和苏鹤亭,淡定说:“徒手。”
苏鹤亭意识到什么:“这个姿势好危险,长官,你不会要把我们丢进——谢枕书!!!”
珏大喊:“呀!!!”
两只身体陡坠,一同下沉,眨眼间就从通道口消失了。谢枕书手臂一松,自己也跳了进去。通道里黑漆漆,只听出口处的风声还在破音鬼号。他们不知道落了多久,等风声彻底消失时,谢枕书叫出黑色菱形碎片。
苏鹤亭腰间一紧,挂在半空,猛咳一阵:“咳、我咳……”
谢枕书无声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他顿时消音。唯独珏还荡在下面,像只小灯泡,幽幽喊着:“……好……晕……啊……”
这声有回音,他们离地面不远了。谢枕书放缓速度,把菱形碎片组成旋转梯,稳步向下走。苏鹤亭被他抱在臂间,呼吸洒在他耳边,不知在想什么。
珏终于正过来,沿着梯一阶一阶地跳,说:“这么深,徒手爬太难了。”
谢枕书道:“改造后的人可以做到。”
他还没有认真看过拼接人,但他深知改造手术的威力。当人能操控起机械化的肢体,力量就不能再和普通人一概而论。
苏鹤亭举起小灯,将微光照在壁面上,那里的抓痕还在,便说:“奇怪。”
珏道:“是很奇怪,如果有人能爬到出口处,为什么不直接爬出去?”
苏鹤亭细细端详着壁面,说:“这些抓痕不像是一个人留下的。”
这就更奇怪了,如果一群人在这里上线,而他们当中又有许多人被改造过,那他们早该离开这里了,怎么还会留下“救命”的字样?
这时,谢枕书忽然闻到一股腐臭味,苏鹤亭也闻到了,他皱皱眉,说:“这个味道……”
珏没有嗅觉,它用枝丫扇风,道:“我需要你说一些形容词,以便展开想象。”
苏鹤亭说:“发霉发潮的臭鸡蛋味。”
珏专门搜索了下“臭鸡蛋”,出来的图片让它更加好奇。除了虫子,它对其他东西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排斥感,就算是霉斑,在它看来也有奇妙之处。
他们越往下走,腐臭味越浓。苏鹤亭被熏得头晕,好不容易到底,竟然是个极为宽敞的大厅。
苏鹤亭说:“喂。”
这一声“喂”,犹如石子,在黑暗里砸出无尽回响。
地上有水,珏跳下去,水没过它的根茎,登时爆发出几圈渐变色。它的根茎有蓝色数据滋养,只有碰到主神空间的绿色数据时才会厮杀出渐变色,好似一个小型战场。它抬抬根茎,说:“看,它们打架了,大家的上载地点真的在这里。”
这空间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大,珏和小灯的光都变暗了,两点荧光无法照清四下,倒是腐臭味直呛鼻子,还有些腥味。
珏拢起枝丫,小声说:“有人吗?打扰了。”
黑暗中传来一阵极轻的“咕嘟”声,如果不是谢枕书听力非凡,几乎要错过了。只听吞咽声响了又响,仿佛不是同一个人发出的。紧接着,飘来一个微弱的回应:“……有。”
珏高兴道:“嘿!你好,我们在这里,你在哪里?”
对方停顿半晌,说:“这……”
珏向前走,枝叶间忽然挨了几滴水。它仰起树冠朝上看,上面乌漆墨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水滴越掉越多,最后“哗啦啦”地全泄下来。
苏鹤亭倏地转出打火机,喝道:“珏!”
小灯霎时燃烧起来,蓝色火焰犹如猛虎扑食,横蹿而出,把头顶照得一片通明,只见顶部爬满巨型蠕虫。
珏说:“见鬼啦!”
倒下来的不是水,是被嚼得稀烂的人体残渣,夹杂着血,黏成模糊的肉团。脚下蹚的也不是水,是污浊的不明液体,还飘着一些塑料饭盒。
珏翘起根茎,崩溃道:“呀!”
黑色菱形碎片狂涌,刚挡住头顶,就听“嘭”地一声响,有蠕虫砸下来了。谢枕书微偏过头,有几分不适。
苏鹤亭猛一挥灯,用火驱灭蠕虫,朝黑色菱形碎片吹了几下,道:“我吹干净了,不脏。珏,到我这里来!”
他深谙主神造物的弱点,就是怕光。当下将小灯燃至半人高,吓退涌过来的蠕虫。珏晕出一片渐变色,跟着他们一路小跑。空间壁面上全是蠕虫,它们生着人脸,躯体笨重,靠吸盘移动。
“有,”它们窃窃私语般地低喃,“有肉。”
珏悚然:“人都被它们吃掉了!”
苏鹤亭却道:“不好说。”
他的火焰骤然矮下去,有熄灭的征兆。苏鹤亭轻呼一气,两指捏住灯芯,说:“给我争口气。”
蓝色顿时重振旗鼓,再度大亮。可是蠕虫多得令人头皮发麻,光到哪儿,它们就在阴影里追到哪儿。那密密麻麻的蠕动声“沙沙”不绝,期间还伴随着人体残躯掉落的声音。
两个人回到来时的地方,苏鹤亭先用火焰驱出向上的路。小灯的灯芯“啪”地爆了一声,如似催促。谢枕书二话不说。借着十字星的力,带着他们重回通道。好在通道狭窄,有灯照着,四下明亮,蠕虫不敢尾随。待爬出去,苏鹤亭和珏一同倒地。小灯恢复原来的亮度,半死不活的样子。
珏突然翻过来,哽咽着:“没有活人。”
苏鹤亭道:“也没有朴蔺。”
珏说:“还有别人,大家都被吃掉了。”
苏鹤亭沉默须臾,倏地翻坐起来,见谢枕书正在看那井盖。两个人对上视线,苏鹤亭问:“是吗?”
谢枕书指尖在井盖洞口虚画一圈,道:“八九不离十。”
珏说:“什么八九不离十?”
苏鹤亭道:“虫子是被放进去的。”
珏也探过头去,看那井盖破烂。它虽然是个聪明的系统,却还不那么懂,问:“谁这么坏?”
谢枕书言辞简略:“人。”
珏说:“什么!”
苏鹤亭本想摸摸鼻尖,但想到刚才的蠕虫,又默默把手放了回去。他抓起把沙子,洒在井盖上:“主神把他们送进来,绝不想让他们立刻死,里面的蠕虫多半是人放进去的。”
这井盖都破了,他们只要依次爬出来就好,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来的人反将蠕虫引了进去,把底下的人全杀了。
珏半晌后才说:“干什么呀。”
它声音低低的,说不出来的难过,连那声“呀”都不再神气,好像什么东西在心里破碎了。
苏鹤亭也不想让它觉得人丑陋,便说:“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可他确实不怎么会安慰人,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珏却点点头,像是信了,但它一点头,树叶就一枚一枚地掉。
苏鹤亭吓了一跳,差点伸手去接。
珏自己把树叶拾起来,将它们放进通道里,然后它合起枝丫,祈祷般地念:“我会记住大家的名字,不会忘记你们每个人,对不起……即便没有到新世界,也请安息吧。”
树叶莹莹,缓慢地向下落,最终化作点点莹芒,如同坠落的星星,划向深处。那一刻,风沙中的银点闪烁,黑暗亦不能使珏的虔诚褪色。
苏鹤亭精神萎靡,他把手里的小灯送到谢枕书怀里,连同自己也送了过去,说:“我好困,好想睡觉……啊,好烦。”
谢枕书拢着他的上半身,使他不再被风沙侵袭。苏鹤亭意识沉沉,却无法入睡,疲惫犹如一根细线,来回摩擦着他的神经,让他头晕脑胀。他转过头,鼻尖顶着谢枕书的衬衫领口,喃喃:“真是要死了。不过我虽然带点灰,洗洗还不错哦,你可不要把我放到地上。”
他语气懒懒,知道谢枕书爱干净。
谢枕书低头看苏鹤亭半晌,伸手盖住了他的后脑勺,微微用力,把他摁在自己的胸口上,“嗯”一声,说:“不放。”
苏鹤亭嘴角勾动,没骨头似的。他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都走不动了。”
谢枕书说:“我知道。”
苏鹤亭电量告急,讲话都费劲儿,声音渐小:“我休息一下……”
猫团在怀里,极轻一点,很是脆弱。谢枕书想用力,又不敢用力。他身体的那根神骨容易让他失去分寸,又或许不是神骨的错,是他的问题。
苏鹤亭人很轻,呼吸声也很轻。许久后,谢枕书将他抱起来。珏已经祈祷完毕,跟着长官走。
路上,珏问:“长官,我们去哪里?”
谢枕书没回头,十字星在银点的簇拥下晃出冷冷寒光。他道:“去找人。”
珏没跟谢枕书合作过,几步跑到前面,说:“需要我占卜一下方向吗?”
谢枕书道:“不要。”
珏放下心来,和他并排走,时不时看看苏鹤亭。苏鹤亭面白如纸,一直在合眼假寐。他们就这么走了一个多小时,谢枕书终于停下来。
小灯的光芒羸弱,珏便长大几分,用枝丫照前方。前方是个凹陷的沙坑,看大小,该是佛像的足印。珏顶着沙风,趴在边沿,往下探,见底下晾着一行人,东横西倒,都已经死了。
珏问:“是他们吗?看来他们一直在随着佛像跑,难怪咱们没见过。”
一堆饭盒积在坑沿下边,珏碰了一下,它们塌倒,倒出一滩汤水和面。
假寐的苏鹤亭单眯着一只眼,看了眼底下,说:“原来是为了抢食物。”
通道底下的塑料饭盒很少,全是空的,想必是主神的另一测试,让上线的幸存者们相互争抢,导致被改造过的强者报团,结伴爬出通道后引蠕虫下去杀人,再夺走仅有的食物。看饭盒的数量,他们应该已经爬出来好些天了,本该和谢枕书与苏鹤亭相遇,却始终绕道走,或许是食物紧缺,他们不想再给多余的人分食物,所以宁可跟着佛像跑。
苏鹤亭正准备合眼,看见珏的叶子又掉了。他顿了顿,提醒道:“会秃哦。”
“才不会呢,”珏一边合并枝丫,一边说,“我可以再做。”
它静静发着光,脚下的蓝色数据缓缓渗入沙坑,把尸体都盖住。祈祷声再次响起,尸体在“我不会忘记”的承诺中渐次虚化,最终消散于银点飞舞的风中。
苏鹤亭说:“每个人你都会记住吗?”
珏道:“每个人我都会记住。”
苏鹤亭说:“即便他是坏人?”
珏的叶子随风飘动,它温柔地回答:“只要他存在过。”
当蓝色数据消退时,尸体都不见了。在这个只有意识存在的世界里,人只能化作银点,无知无觉地飘散在黑暗中,个体存在过的痕迹变成可以轻易消抹的沙画。苏鹤亭认为自己和银点一样,都是失去肉体的流亡者,一句简单的“不忘记”,却需要每个人用尽全力。
珏净化完,他们又回到通道边。井盖半掩着,底下仍是一片黑。珏说:“现在只剩蠕虫了,我们得想个办法把它们驱走,不然下一批幸存者可就要遭殃了。”
苏鹤亭道:“那得麻烦你,帮我把银花种在墙壁上,有光它们便会自行离开。”
珏说:“我试试。”
它的根茎爬满入口,在进入通道后变作蓝色数据。珏之所以能在这里行走,靠的正是苏鹤亭布设的蓝色病毒,所以它经过的地方才会流淌着蓝色数据。那些蓝色缓慢攀爬向下,和绿色再度相遇,渐变色层层铺开,沿途长出无数银花。
苏鹤亭弹了下小灯,灯轻轻摆动,如同无声地指引。四下游走的银点登时回聚,它们有序地飞进通道,钻入银花中充当起花蕊。
呼——
银花无风自动,花枝摇曳,似如银河,铺满地下空间。
苏鹤亭说:“主神造物要栖身在黑暗中,所以都怕光。赫菲斯托斯做过一个叫作‘祝融’的家伙,它手持火焰权杖,效仿山海旧神,我怀疑14区的光源都在它那里。”
谢枕书看向黑暗深处,那里时不时会传来佛像梦魇般的诵经声。终点的风刮不尽,却没有火光,祝融如果还在,一定藏在别处。
珏专心致志种花,种完后才开口:“如果有光,大家也不必躲在黑暗里了。”
苏鹤亭说:“不,只有光不够,我们需要太阳。”
珏道:“阿波罗!”
苏鹤亭说:“哈,我们不要那种小废物。”
他对阿波罗的嫌弃溢于言表,连装都懒得装。
珏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枝丫,欢欢喜喜地说:“那我们自己捏一个好啦。”
它不仅有14区的数据,还有阿尔忒弥斯遗留下的主神资料,只要在这里切出个豁口,照葫芦画瓢地填入指令就可以,并非难事。
“但是很过程很复杂,”珏说,“我需要一点时间。”
苏鹤亭道:“不忙,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有病毒在,主神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我们。”
珏正想说什么,突然“咦”一下,摸摸自己的树冠,说:“我,我开花了!”
没觉察的两个人定睛一看,它叶间果真开出了许多莹色小花,飘出一股十分甜蜜的味道。说来神奇,珏没有尝过味道,以前在狩猎里,它经常会在下班后和朴蔺去喝一杯数据酒。朴蔺把酒的味道形容给它,它便凭靠想象,给那味道附上了许多美好的形容词,到此刻,竟然变成一种特别的,不属于现实的奇妙味道。
苏鹤亭鼻尖微嗅,笑说:“嗯……像是雪天的味道,清冽提神。长官,你闻到了吗?”
雪天没有味道,苏鹤亭对雪天的印象都来自谢枕书,因此他闻到的不过是和谢枕书相似的味道。
谢枕书发丝被吹乱,他“嗯”一声,想起乾达婆塑造的美梦。他闻见的不是雪天,而是奶糖和巧克力。可是他没有反驳苏鹤亭,只是在片刻后道:“甜的。”
苏鹤亭讶然:“甜的?冰激凌吗?”
谢枕书道:“差不多。”
两人正说话间,珏触电般地跳起来,兴奋地指向通道:“报告长官,我感觉到有人上线了!”
苏鹤亭有样学样:“报告长官,应该是第二批幸存者,我们需要下去检查……诶,不要再丢我!”
谢枕书托住他的后心,在黑色菱形碎片出现的同时,翻入通道。这次有银花照明,没那么紧张,两个人的衣摆急促飞动。珏后知后觉,趴在入口处“喂——”一声,喊道:“你们把我忘了!”
谢枕书说:“守门。”
第167章 分队
有了上次的经验, 这次落地很稳。苏鹤亭从长官臂间探出头,看银花围绕,便晃一晃小灯。下一秒, 银花窸窸轻响, 回应着他。他满意地点一点头, 如同前来视察的领导:“把它们放在这里也不错,不容易丢。”
谢枕书回头, 看向银花深处。那里的花丛窣飒,有人在活动。
苏鹤亭说:“这就来了吗?我以为好歹会有个‘嘭’‘’啪’的提示音……”
他刚说完,就真听见“嘭”的一声响, 从花丛间滚出个大汉来。这大汉不着上衣, 满身横肉, 把银花压得东倒西歪, 嘴里叫骂不停:“教主,我操它们电线板!凿脑袋真疼啊,疼得我他妈都差点尿裤子了!”
另一边, 有人回答:“先别喊,听我说,旧神有言呕——”
那人话没说完, 便矮身跪在花丛间,一顿狂吐。他是个瘦子, 个头儿不小,竹竿似的戳在地上,两臂颤抖, 像是快要撑不住自己这一点肉了。
瘦子每吐两下, 便要讲一句话:“人不可,呕——不可, 可自暴自弃!越是痛苦,越要……我操,呕!”
他吐得厉害,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似的。
大汉粗喘着抹脸,道:“都这个时候了,就快别传教了,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瘦子说:“唉,十六弟,我也不想啊,这不是,不是呕!”
苏鹤亭听得有趣,语气自然地混入其中:“这不是什么?说完啊,教主。”
那个叫“教主”的瘦子没察觉,在辛苦中连点几下头,忍住呕吐之意:“这不是换地方住了吗?正是传教的关键时刻,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堕落。”
苏鹤亭说:“有道理,不过怎么样算堕落呢?”
教主道:“当然是放弃抗争,献身给电子伪神,那太堕落啦!我们要劝告大家,千万不要这样,肉体是我们最后的阵地。”
那个叫“十六弟”的大汉听到这里,终于觉出不对劲。他一骨碌坐起身,暴喝道:“是谁一直在插话?插什么话?你叫十六弟吗!”
苏鹤亭道:“巧了,我虽然不叫十六,但代号里也有个六,我叫006。”
那两个人一起扭头,看向苏鹤亭。这大汉是个霹雳火性,对苏鹤亭横眉竖眼:“什么几把006,听都没听过!我还叫016呢。你是几号场的?”
苏鹤亭说:“我想想,大概是000号场的。”
他信口胡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脸坦然。
016道:“000号场是什么场?我怎么也没听说过。教主,你听说过吗?”
教主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劝说:“好啦好啦,不要总是刨根问底,人家也有人家的隐私,旧神说——”
他两句话不离旧神,一讲起来就长篇大论,刺刺不休。016被他念得烦死了,抱头嚷道:“说你妈个蛋!别说了,让我静静!”
教主说:“好好好,你冷静冷静,我一会儿再给你讲。”
他们这对组合奇怪得紧,当教主的没有教主的气势,做弟弟的没有弟弟的样子。这会儿坐在一块,一个高瘦一个矮壮,也不知道怎么凑到一块的。
这时厅内已经冒出许多人,大家或坐或站,一个个面黄肌瘦。谢枕书扫视一圈,发现除了拼接人,还有一些普通幸存者。
教主终于不吐了,他爬起身,问016:“十六弟,你好些没有?”
016说:“没有,快疼死了!”
教主摸摸后脑勺,忧心忡忡:“咱们脑袋给凿了个窟窿,也不知道会不会死。唉,真是我命由天不由我。来,十六弟,我先扶你起来。”
他架住016的手臂,把016从地上带起来。原来016断了条腿,行动不便,所以才会滚在花丛里。
016起身,猛地看向苏鹤亭和谢枕书,恶狠狠地说:“你们两个看什么,没见过瘸子?”
苏鹤亭道:“瘸子见过不少,但像你这样孔武有力的没几个。朋友,你的腿是最近才被人切掉的吧?”
此言一出,016面色不豫,但他倒没有迁怒于人,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苏鹤亭。
教主说:“说来难过,十六弟的腿是被实验机器人切掉的。十六弟,愿旧神抚摸你的伤口,让一切疼痛化为乌有。”
谢枕书的父母信奉天赐教,他也曾受过引领者的赐福,但因为实验的关系,长官一直不信教,所以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这位教主口中的“旧神”是哪一位。
016说:“别放屁啦,旧神要真有用,怎么不把主神系统全灭了,好给它死掉的信徒们出口恶气。”
他才被截掉了腿,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凡事都往坏处想。刚刚上线时的那股劲儿一过去,人便显露出几分颓唐。
教主搀扶着016,走到苏鹤亭和谢枕书跟前。他长得竟然不错,就是太瘦了,两颊凹陷,有些脱相。他说:“两位也是从养殖场来的吗?怎么称呼?”
谢枕书道:“长官和猫。”
教主说:“长官好,猫也好,我叫教主,这位是016,可以叫他十六弟。”
016道:“去你妈的,我怎么看都比他们大,怎么还做弟弟?你们听好,要么叫我016,要么叫我十六哥。”
苏鹤亭笑说:“好啊,十六弟。”
016气道:“你这家伙——”
教主忙打起圆场:“都一样都一样,就是个称呼,叫什么都行。旧神说——”
016道:“说说说,说你个西瓜萝卜头,别传教了!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此时幸存者都传送完毕,大伙儿自发的围了过来。谢枕书目光略略扫了一圈,注意到大部分人都穿着宽松囚服,只有教主最特别,他穿一身修士袍,胸口一抹白,中间画着一只小蜘蛛。纯黑的袍摆拖到地上,盖住了双腿,看起来像是踩着高跷的。
一个人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只记得自己在实验台上被凿了脑袋,醒来就在这儿了。”
另一个人道:“看这里四面无窗,该是个毒气室,总归不是个好地方。”
又有人说:“我看不像,015号场的解剖都是集体进行,要是毒气室,也应该是一个场的人集体等死。”
大家囚服上的编号清晰,什么008-9247,什么011-3641,很不统一。谢枕书从他们的话中听出两个信息,一是他们都被植入了脑机接口,二是主神曾经以养殖场的场号为单位,搞过集体屠杀。
大伙儿虽然迷茫,却不怎么惶恐,应该是在光轨区里遇见过比这更诡异的事情,言语间只有些许麻木。因为没商讨出个所以然,厅内很快就陷入寂静。半晌,016说:“这里一共二十二个人,两两成队,来自不同的场。”
一个人道:“这正好,就按场号组成搭档吧,这样行动起来也方便。”
另一个人说:“厅这么大,两人一队难顶事。不如这样,改造者组成一队,幸存者组成一队,巡逻管控都交给改造者。”
其他拼接人纷纷附和,只有一个幸存者诺诺出声:“我们几个人也可以巡逻。”
他的声音不算大,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几个拼接人不快,正欲抱怨,却见教主忽然举起了手,可是没人理会他。
016冷笑几声,说:“怎么,幸存者连讲话的资格也没有?你们倒是厉害,比电子伪神还严格。哈哈,改造者,什么几把改造者,不就是主神拿来做实验的小白鼠,还他妈自己分出了三六九等。教主,你说!”
他一开口,那几个拼接人便神情讪讪。说来奇怪,016一个断腿人,走路都要教主搀扶,这些人却很怕他的样子。
教主说:“我提议一个改造者带四个幸存者,咱们分成四队,轮流巡逻,相互配合,这样幸存者也能参与进来。”
一个人打断他,说:“一共二十二个人,你怎么分的。那还剩两个怎么处理?杀了吗?”
教主说:“怎么能杀了呢?旧神说,人要爱人,人不能杀人。多出来的人算在我们队里,跟着我和016好了。”
那人道:“你们盘算得好啊,别的队都是五个人,就你们队是七个人,到时候投票做决策不都得听你们的了?好嘛,□□啦!”
016说:“少废话,要不然人给你们。”
苏鹤亭晃了晃小灯,偏头插话:“我觉得吧,各位,是不是应该先问问多出来的这两个人的意见?我愿意多出来哦。”
他近来瘦弱,脸又俊,收起狡猾之色后便像个高中生,笑起来更是一片无邪,在场竟没人觉出不对劲。
那最先开口的拼接人说:“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016你也不懂?主神把我们弄到这里来,又不是让我们来度假的。人多算不了什么,要是分到的全是些老弱病残,那就等死吧。喂,小子,我看你们两个人倒还不错,不如跟着我组一队吧。”
他嘴上喊的是苏鹤亭,可实际上看中是谢枕书。拼接人总共就四个,要是按教主说的分,剩下的人肯定要选健康强健的。谢枕书肩宽腰窄,个高腿长,怎么看都是受过训练的,抢到不会亏。
“话都给你们说了,以为我听不出来吗?”016又冷笑,他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你们是怕这里变成斗兽场,闹起来被我一个人干死,所以急着拉帮结派。”
苏鹤亭好奇道:“你还去过斗兽场?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拼接人说:“什么地方?你看看他的背面就知道了,那里面嵌入的心脏可是新的。哦,我还说少了,他浑身上下几乎什么都是新的,这位016了不起得很,在咱们养殖场可算是臭名昭著。要问他最爱干什么,哼,他最爱杀人换命,杀别人换自己的命!”
016面色铁青,硬是挤出笑来。他本来就长得凶神恶煞,这么一笑更是可怖。他说:“大家都是垃圾货色,少你妈扣锅。我话就先放在这里,你们爱谈不谈,不谈算逑,咱们各干各的,谁也别妨碍谁。”
他说完,拽了把教主,走远了,大伙儿不欢而散。
苏鹤亭歪身,靠着谢枕书,脸都不红一下:“既然我看着年纪小,那你就装作是我哥哥吧,可以吗哥哥?”
第168章 登天
谢枕书还没有答话, 厅内便又有响动。他和苏鹤亭循声看去,见花丛中“哗啦啦”地掉出一堆饭盒。那几个抱团的拼接人先手抢拿饭盒,急匆匆打开看, 里面都是清汤挂面。
适才嘲讽016的那个人说:“有食物, 有食物就不必慌了。”
另一个人的表情却越发凝重, 喃喃道:“高兴什么?怕不是件好事。”
那人说:“怎么不是好事?有东西吃总好过饿死。”
他们把饭盒数了一遍,只有二十份。那人便对幸存者道:“我们改造者要保护别人, 肯定得吃饭。我们先按人头拿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分,行吧?谁都不吃亏。”
说罢, 也不管幸存者怎么回答, 几个人围坐着, 吃起了面。幸存者面面相觑, 不敢做声,捡起剩下的饭盒,给016和谢枕书各送了一份。
苏鹤亭接过面, 稍微掂量一下,便知道分量,说:“感谢感谢, 但我上一顿吃撑了,暂时还不饿。哥哥, 你要不要?”
谢枕书摇了下头,算是拒绝,对幸存者道:“谢谢。”
送饭的幸存者也不勉强他们吃, 带着饭盒回到了团体里。吃完面, 拼接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数度投向016和教主, 不知道在商量什么。约摸两个小时后,他们开始检查大厅。
苏鹤亭拨弄着银花,看他们在厅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说:“这里四面无门,出去的通道只有一个,但是通道那么高,正常情况下,我也爬不出去。”
他在黑豹受过训练,排名又靠前,极难对付,连他都爬不上去,那上次徒手爬出去的几个人是什么实力?只是令人困惑,那几个拼接人都这么强了,想杀幸存者岂不是很简单,又何必费那般工夫,引入蠕虫?
谢枕书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但不待两个人细想,那边的拼接人便发现了通道。
通道壁面布满银花,把向外的路照得微微亮,起初,拼接人利用银花根茎向上攀爬,可是银花根茎脆弱,承受不住人的重量,往往在还没有爬出多少米的时候就会断开。他们尝试几次,无奈作罢,而后的几个小时里,他们各显神通,让苏鹤亭大开眼界。
由于拼接人的改造部位各不相同,只见他们一会儿伸长机械臂,把手挂到通道上,一会儿又使劲蹦跳,好使自己弹向半空,几番操作令人眼花缭乱。
苏鹤亭抱着小灯,时不时鼓下掌,说一些“厉害”,“真不错”,“有意思”等评语。他姿态闲适,没个正形,和周围愁云惨淡的气氛格格不入。
又过了几个小时,拼接人停止尝试,回到原处休息。一人说:“我刚才在通道口望了望,里面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沿着它爬,不知道要爬到什么时候。”
另一人道:“通道里有风声,往上就该是出口了,就算距离远,我们也得想办法继续爬。”
一人说:“爬不是难事,挑个人打头阵,其他兄弟在底下接应,相互帮帮忙,总有爬出去的一天。”
他们说到这里,相互打量,虽然脸上仍旧一团和气,可谁也不肯出来做这个打头阵的。通道外面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万一跨出去就死了呢?
其中一人说:“那么高,一个不慎摔下来,不死也重伤。”
旁边的道:“死倒不至于,顶多断条腿。兄弟们都是改造过的,这点高度死不了。”
一个人朝016的方向努努嘴:“说到改造,谁比他改造得多?他在斗兽场上可是打都打不死……不如让他打这个头阵,能者多劳嘛。”
016和教主卧在墙角的花丛里,正在休息。几个拼接人伸颈往那里望了望,又凑回头,压低声音:“是啊,我听说他连心脏都换过,身上零件全是机械拼装。”
“可他腿断了,爬不动吧?”
“腿断了手又没断,想爬肯定能爬,就怕他仗着本事坐地起价,出去后要求我们干这干那的。”
一人掩住口鼻,用极小的声音说:“明天食物一刷新,就给他,算作报酬,先把他骗上去,让他探路。”
另一人说:“要是上面很安全,他上去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一人道:“简单,把他那个叫教主的朋友押在我们跟前,他要是敢跑,我们就弄死教主。”
他们又絮絮说了些有关016的传闻,大多聚焦在斗兽场上。
苏鹤亭枕着手臂,说:“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斗兽场,哥哥,你知道吗?”
他喊“哥哥”喊得极顺口,像点水的蜻蜓,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谢枕书平静的湖面上,无故惹起许多涟漪。
两个人没有挨在一起,谢枕书却如似被搔到了要害,可他从不轻易露出破绽,只是短暂的停顿一下,答:“不知道。”
拼接人忙了半宿,很快也睡了。谢枕书躺在银花下,眼睛看着银点,心里却是苏鹤亭。他转头,猫正呈大字型假寐,两个人头和头的距离只剩几厘米。
忽然,苏鹤亭说:“我叫你一声哥哥,你就捏一次指节。”
他探出手指,在花丛里,把谢枕书捉了个正着。谢枕书垂眸,发现自己是无意识的。
苏鹤亭也转过头,鼻尖要蹭到长官了。他眯着一只眼,却什么都没说,只待一会儿,便继续合眼假寐了。谢枕书心里有只表,走起来分秒不差,可此刻表掉到了湖里,被无数涟漪覆盖,到第二天也没算出时间。
这一夜还算安宁,第二天拼接人把大家都召过去,说要分配任务。教主扶着016待在外围,和拼接人之间泾渭分明。苏鹤亭哈欠连天,撑脸听他们讲话。
一个拼接人说:“昨天我们检查了一遍,要出去还是很容易的,但需要大伙儿配合。待会儿食物刷新,先不要忙着抢,我们好好计划一番。”
他正说着,花丛间便响起了大家期待的“哗啦啦”声。有人喊:“饭来了!”
大伙儿都凑了过去,看花丛间滚出饭盒。可惜不等众人高兴,就有人发觉不对,这次的饭盒竟然只有十二个。说着不要抢的拼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扑过去,将饭盒一抢而空,惹得016在后面冷笑。
一个拼接人脸一红,说:“防止大家乱抢一气,我先拿着。”
016道:“听你放臭屁。”
教主见他们人多势众,怕闹起来,忙出来说:“怎么就这几个呢?再找找吧,说不定是掉到花丛里了。”
可是他们将花丛翻了个遍,也没再找到饭盒。昨天那个表情凝重的拼接人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旁边的人问:“什么果然如此?”
他道:“主神以前在010号场做过一个实验,先把人困在里面,再每天减少食物供应量,搞得大家为了填饱肚子,开始自相残杀,最后全死了。”
其他人便说:“哎哟,这么说明天的食物会更少?”
拼接人道:“明天?明天还不一定有呢!”
食物刷新全凭主神心情,它要是想玩死大家,隔个十天半个月再刷新也是有可能的。大伙儿瞬间相顾警觉,尤其是那几个抢到饭盒的拼接人,他们抱紧饭盒,犹如抱着救命稻草,唯恐被其他人抢了去。
一个幸存者勉强挤出笑,说:“它们费这么大劲儿把大家弄进来,就这么饿死我们,是不是太不划算了?”
那个拼接人道:“如今世界都变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拿人的想法去套主神?我们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对它们来说没什么。嘿,016有句话说的真对,咱们都是主神拿来做实验的小白鼠!”
幸存者说:“趁着现在还有食物,大家好好规划,能省则省。这么大哥刚才不是说了吗?出去还是很容易的,咱们出去吧。”
他是好意,可是拼接人早就各怀鬼胎。昨晚出主意的那个干笑两声:“不错,趁着现在还有食物,咱们要好好筹划。016,我们实话实说,这里除了你,没人能徒手爬上去,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大伙儿这个忙,上去看看情况。”
这人的话说得好不讲理,好像016要是拒绝了,就是自私自利。016尚未开口,教主先说:“不成不成,十六弟才被卸了条腿,浑身的伤也没好,哪有力气爬那么高?我们另想办法吧。”
拼接人道:“办法昨晚我们已经想遍了,要不是事关大伙儿的性命,我们绝不会向016开口。”
另一人附和说:“算啦!人家闭目一躺,休息几天就能自行离开,干吗管我们?唉,别的倒罢了,只是这么多幸存者委实可怜,全都得活活饿死。”
拼接人惺惺作态:“那怎么能行?人要爱人嘛。016,我愿意把今天的饭都给你,只要你肯救一救幸存者,明后天的饭我也给你。”
他说得大义凛然,可他们刚刚才讲过,明后天也不一定会刷新食物。这几个人为了逼016爬通道,不仅一唱一和,甚至连脸都不要了。
谢枕书看着他们,如同在看不久前的刑天小队。变的是舞台,不变的是角色。
苏鹤亭正好奇016要怎么回答,却没想到,教主制止住016要爆出的脏话,双手合十,很有神棍的风采。他清了清嗓子,谦和地说:“旧神说,不要抛弃道德和良心。为了灵魂的纯净,大伙儿要不一起死吧?由我主持,保证让大伙儿集体登天,秒见旧神。”
苏鹤亭:“……哇哦。”
听起来还挺靠谱的。
第169章 旧神
教主的提议被大家无情否决了, 他很是失望,手在胸前绕着小蜘蛛划了一圈,念道:“可惜, 太可惜了。”
拼接人又喊016, 非要他讲句话。016也不客气, 张嘴就说:“我救个逑,去你妈的, 老子是你爸吗?在座跟我非亲非故,死就死了,关我屁事。”
拼接人道:“你这么讲可就不对了, 事关——”
016见对方还敢回嘴, 猛一拍腿, 喝道:“关什么?关什么!”
他这么一打断, 对方竟然不敢接话,可见他积威甚久。016虽然个头不高,可身壮如牛, 发起怒来面容狰狞,瞪得在场几人皆不敢与他对视。
016扫视一圈,冷冷一哼:“别说咱们素不相识, 就是真的认识,你们的死活也关我屁事。”
教主趁机说:“求人不如求旧神, 现在是个好机会,大伙儿都入教来,做彼此的亲密家人, 以后十六弟照顾你们, 也有个理由。”
016道:“你说屁!谁要照顾他们?让他们全去死好了。”
教主说:“死可以,死没事, 但死前最好入个教,这样路上也不孤单。”
016道:“你放屁!”
教主说:“你不要总骂屁、屁、屁的,骂人和传教一样,都是学问。”
016怒不可遏,偏偏拿教主没办法,便瞪向看热闹的苏鹤亭,道:“又是你,你看什么!”
苏鹤亭说:“没错,又是我,我看热闹。”
016道:“你看个屁!”
苏鹤亭摸摸鼻尖,笑了:“这是你自己说的。”
016气得哇哇叫,他喜形于色,却比其他拼接人可爱多了。
教主说:“我早说了,少骂人,少骂屁,你总是不听,看,现在骂到自己头上了。”
016一把拽住教主胸口,要把他扔出去。教主双臂抱胸,喊起来:“十六弟,你疯啦?怎么劝你的话你听了也生气?唉!你要怎样?我不管你了!”
016道:“闭嘴,闭嘴!”
言毕,教主便被016丢进花丛。他俩浑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真是怪极了。教主顺势滚了几圈,滚到苏鹤亭旁边,爬起来坐好,说:“猫先生,长官先生,你们好,咱们又见面了。”
大家昨晚都待在厅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哪称得上什么“又见面了”。
苏鹤亭道:“是,又见面了,昨天忘记问了,你是什么教的?”
教主理一理修士袍,说:“我是叽里呱啦教的。”
苏鹤亭:“……”
教主说:“开个玩笑,我是善待万物教的。”
苏鹤亭道:“你是教主?”
教主指了指胸前的小蜘蛛:“没错,我是敝教第十六任教主。”
第十六任?
教主说:“我们是新世界怀旧教派,从建立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猫先生,我看你年纪轻轻,人帅聪明,不如……”
他本来想上手,结果手伸一半,被侧旁投来的目光冻住了。谢枕书不作声,只漠然地看着他,教主喉头滚了几滚,很识相,默默地把手放回膝上,十分规矩。
“……不如两位听我讲讲旧神传说,免费了解一下。”
这人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传教,这个善待万物教也很有意思,成立三个月就换了十六任教主,像是比着下台。可惜即便有教主插科打诨,厅内气氛仍旧不妙,因为016软硬不吃,拼接人白算计一场,眼看又要不欢而散,通道里却传来“呼呼”的声音。
一人仰头看,问:“什么声音?”
另一人答:“好像是风声,又好像是喘息声。”
可他们人都坐在一处,谁会在通道里喘息呢?
就在这时,谢枕书的十字星无风自动,微微闪了一下。他眼皮撩起,有种强烈的预感。
——好熟悉。
苏鹤亭说:“来得真巧,是太监。”
音落,通道里的喘息声直坠而下,掉出个人影,正砸在银花丛中。厅内死寂一片,所有眼睛都看向通道下方。而这一下只是开头,紧接着又“咚、咚、咚”地砸下数道人影,摔得骨肉均裂,如同爆开的西瓜。
幸存者悚然后躲,惊慌失措地挤作一团,看那些摔下来的人烂成泥滩。几个拼接人哪还有刚才的神气,也都脸色苍白。
“过——”
通道外是机械太监的尖叫,它似是在巡逻,声音忽远忽近,像病毒一般布满大厅。
“时辰已到,过!”
拼接人说:“过什么?什么过?”
太监的电子音加大:“神魔通行,凡人让道!”
骤雨忽来,中间还有鸟啼。鸟啼三声,苏鹤亭神色微变,拽紧小灯,说:“这叫声是鬼车鸟。”
他所料不差,下一刻,大厅就开始逆转,所有人都滑向另一侧。
主神修改了苏鹤亭版的鬼车鸟,让它无法跳动时间,只能单纯的翻转场景。整个大厅仿佛是被撞翻的公交车,上下颠倒。幸存者手无寸铁,在疾速滑行中大叫。
谢枕书拎住苏鹤亭,黑色碎片如同网兜,把其他人尽数罩住。
教主在网兜里滚了好几圈,跟几个幸存者肉贴肉。他面部被挤变形,扒住网兜的缝隙,鼻孔朝外,以免自己被压窒息。
“十六弟,”他叫,“你在哪儿?”
016号被压在最底下,扛着几个人的重量,差点喘不上气。他憋红脸,把人往上抬,硬挤到教主边上。两个人惊魂未定,透过空隙,发现大家都被网兜住,正悬在通道口。
教主欣喜若狂,贴着空隙,变态似的:“是神迹啊,操!十六弟,旧神就在我身边!”
谢枕书单拎苏鹤亭,呈正挂状吊在顶部。他背后是个黑面巨影,正提着网兜。可是兜住的人太多,巨影的双臂吃不消,便又从影身中裂出几条手臂,最终变作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此时大厅已然变样,除了颠倒,四面都像是被人用巨掌揉捏过一般,空间越压越小。
苏鹤亭挥臂晃灯,说:“被发现了,都回来吧。”
银花瑟瑟败落,银点群涌回小灯处,一颗一颗,绕着他们,如似发光的海波。苏鹤亭来不及安抚它们,因为空间还在缩小,须得立刻从通道出去。
通道尽头有人喊:“我要守不住了,你们好了没有呀?”
是珏!
苏鹤亭说:“好了,无敌小树,快接人!”
珏道:“没问题,你们跳吧。”
谢枕书背后的巨影当即松手,众人倏地下坠,一时间叫声不绝,格外刺耳。
珏说:“我来啦……怎么这么多人!!!”
黑色菱形碎片顿散,谢枕书带着苏鹤亭也向下跳。通道迅速缩小,等他们穿过后,底下竟然是乌云滚滚的天空。
朔风扑袭,苏鹤亭护住小灯,被吹得睁不开眼,大声说:“这比时间跳停还赖皮!”
空间翻转后的惩罚区变得很奇怪,浓云在下方,沙地反而在头顶。原本向下的通道变成出口,四下没有支撑物,他们只能一直坠下去。
珏倏然膨胀,它的根茎稳扎在沙地,以倒立的方式生长。树冠转瞬间铺开,兜住所有人。
“我好晕,”珏说,“救命,这样倒过来我没法借力。7-006,快想想办法,太重了——”
正说着,它扎入沙地的根茎便因为重量向下凸出。珏连忙用力,把根往沙里又扎了扎,可它只要保持着当下的大小,就会不断向下沉。
机械太监坐在鬼车鸟背上,抬高下巴,将一张铁面都仰在雨中,很是高贵的模样。它这次戴着个内官帽,帽子正中有个铎针①,仿珠翠做了个花样,亮着绿光。它把双手拢在身前,电子音“嘀——”的盲响,说:“神魔通行,凡人让道,传呼你们出来受死,还敢磨磨蹭蹭。”
珏道:“出来受死?那当然不要来了,谁要死。”
机械太监说:“大胆,这里无人准你接话!”
苏鹤亭道:“赫菲斯托斯是不是有毛病,给你改的什么破性格。”
机械太监脑袋“咔咔咔”地扭动,一手直指苏鹤亭:“大——”
苏鹤亭翻出打火机,说:“大哥是我,不用问好。”
小灯的蓝焰猛蹿十几米,周围的银点狂扑向上,覆在珏的根茎上。
珏道:“谢谢大家,我感觉轻松一点了——”
机械太监喝道:“驾!”
受太监驱赶,鬼车鸟九头齐叫,奋力前飞。可它的飞行速度和飞行路线都要按照主神的规定,是以整个空间左右摇摆,像是摆钟。
珏被甩得花叶乱掉,几条根茎已经滑出沙地。它用侧枝抱树冠,以免大家被甩飞,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得先杀鬼车鸟。
谢枕书踩稳枝干,双臂一撑,翻到侧枝上。
机械太监仍嫌空间不够晃,再度喝了声“驾”。鬼车鸟的猩红眼瞪直,机械口大张,好像在喘气。它一用起力来,九颗脑袋就得一齐晃动,把颈伸的极长。
机械太监说:“休想偷懒!”
苏鹤亭“咔嚓”一声点亮打火机,道:“是啊,我也得加把劲。”
小灯轰燃,蓝焰逆风狂袭,从珏的花叶间扑向鬼车鸟,刹那间就吞没了机械太监。机械太监遇火怪叫,双手挡在脸前。可那蓝焰威力大减,温度有限,虽然泼了它满身,却不如上一次凶猛,连它的衣袖都没有烧掉。
机械太监拍打着身上的蓝焰,说:“好哇,你敢扰乱神魔通行,这次饶不了你——”
蓝焰一弱,雨间狞然露出的却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黑色巨影无声悬立,一手拧住了鬼车鸟的脖颈,另一只手挥刀直下。鬼车鸟的脖颈齐齐断开,电线撕扯,零件爆炸,从半空坠下去。
空间好似被压狠的弹簧,瞬间飞转,几乎要把所有人都甩出去。珏抱紧树冠,和其他人一起大叫,唯独教主迎风狂吼:“十六弟,我就说是神迹,你看!”
苏鹤亭单臂架在枝叶间,被逗笑了。风吹开他乱糟糟的头发,他捉了只菱形碎片,捏了捏,是硬的。
谢枕书神经微跳,刺刺的,像被电了一下。他起初还没有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直到苏鹤亭把菱形碎片攥进掌心。
——好微妙的感觉,仿佛被攥住的不是碎片,而是他体内的那根神骨。
谢枕书一向波澜不惊的表情有了变化,在世界归位的刹那里,被猫偷挠了一下。
第170章 夜叉
雨仍然下个不停, 从树冠中探出头的幸存者被豆大的雨点砸蒙了。几个人伸出手接雨,欣喜地叫道:“是雨,是真的雨!”
珏已经转晕了, 整棵树摇摇摆摆, 无助道:“什么真的……什么……我好晕!”
它踉踉跄跄, 把大家都甩落在地,然后缩回小树苗的模样, 垂冠耷叶,很是萎靡。苏鹤亭晃一晃小灯,银点立刻扑向珏, 使它没有倒下。
苏鹤亭说:“还不能睡, 无敌小树振作一点, 等送走瘟神你想怎么睡都可以。”
珏一听见“瘟神”两个字, 连忙把根扎牢实,恨不能钻到沙子里去,说:“我站稳了, 但是这雨太潮,搞得我好难受。”
它和主神不合,淋到雨, 自然哪里都感觉不适。好在沙地里还有蓝色病毒,如同清心剂, 让它舒服不少。
苏鹤亭朝拳心吹了一气,提醒道:“太监还没走。
这轻轻一吹坏到了极致,可长官分不得神, 因为雨中真响起几声“叮”。那“叮”声由远及近, 越来越欢快,在夜雨中显得格外邪门。
谢枕书一手扣在后颈上, 十字星淋了雨,水珠全淌到他的小臂上。他一动不动,目光从苏鹤亭身上挪开后,便只盯着黑暗深处,在那里,渐渐亮起些许绿光。
“叮、叮、叮!”
绿光中跳出个半人高的小鬼,它身穿彩条布衣,两脚大开,是做过哑光处理的机械,呈爪状,抓地很稳。只见它转过身,露出面容,让幸存者齐齐倒吸口凉气。原来它没有颈部,肩膀如两角弯弯向上,中间悬浮着一个金属狗头,面部却是猴样,在黑漆底面上涂着许多颜料,正中镶有一颗绿灯,不知是照明还是探测用的。
“走快点。”机械太监从鬼车鸟的残骸中探出头来,它帽上铎针仍是绿色,想必是神魔通行还在继续。听它尖声催促:“再走快点!夜叉①,都是你,害我摔了个好大的跟头。”
黑暗中有声音闷答:“夜叉……听……听候差遣。”
这个回答口齿笨拙,比现实里的傲因差多了,但它的发生装置很奇怪,似乎不是朝外的,因此声音就如同蒙在一层纱布底下,含糊不清。
机械太监端起双臂,踩着独轮车溜溜转,训斥道:“那你躲在后面干什么?还不快出来做事!”
夜叉说:“遵……遵命。”
音落,绿光中竟又跳出几个小鬼,这还没有结束,几秒后,又跳出几个。这些小鬼全长一个模样,它们手持腕铃,摇出整齐划一的“叮铃”声,跳着同款舞蹈靠过来。
拼接人说:“怎么还数不尽了!”
须臾之间,小鬼已遍布沙地。它们彩条布衣下的钢铁身躯十分灵活,把动作做得非常协调。许是因为设置的数据一致,它们动作分毫不差,连绿灯的摇摆程度都一模一样。
珏捂住树冠,又忍不住看,直念:“好怪,好怪!”
苏鹤亭说:“怪就对了,它本来就是奇怪的发明。”
教主刚爬起身,见到这个仗势,差点又跪下去。他修士袍上满是沙土,被旁边的幸存者连踩几脚,也顾不得拍,从怀里掏出把黄粉,道:“正大光明驱邪粉,去去去!”
这善待万物教着实奇怪,好似旧世界宗教的大杂烩,什么都带了一点,又什么都不像。任凭教主有十二万分的诚意,那黄粉也没起半点用处,化在雨中立刻消失了。
教主拽着016,对谢枕书惨叫:“旧神救命!”
谢枕书连个眼神都没有给,长官最讨厌做神明,在南线的时候就讨厌。
苏鹤亭道:“哥哥救命,长官救命,今晚都要拜托你了。”
菱形碎片随即回涌向谢枕书,在前面构成一道墙,朝小鬼们推去。
苏鹤亭说:“聚过来吧,我这里有光。”
众人团聚在苏鹤亭周围,都巴望着小灯。可那小灯实在微弱,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了。
珏担忧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光小了很多。”
苏鹤亭说:“确实有一些,但问题不大。各位兄弟,谁带了打火机?借我用一用。”
他刚才靠蓝焰博了不少关注,没谁质疑他的话。众人在囚服里摸索,却都一无所获,大家被主神系统囚禁来囚禁去,连隐私都没有,哪还有打火机?
这时,016说:“别的行不行?”
苏鹤亭道:“能点燃的就行。”
016转过身,露出自己的后心部位,他这里是嵌入式的。教主懂他的意思,连忙撩起袖子,打开他嵌入的钢板,底下是块巴掌大的电子锁。
那些拼接人总说016换过身体,他的身体确实不寻常,电子锁下是三指宽的钢制窄道,里面还有层扫描检测。教主的手指直接伸进去,打开了底部开关。
教主说:“猫先生,请。”
苏鹤亭把小灯提高,看那窄道最深处似乎是016的心脏,但他没来得及看清楚,窄道便旋转着降下一道细管,对着小灯喷出火。
小灯有了火助阵,登时大亮,犹如猛升而出的小太阳,照得众人都挡起了眼睛。
苏鹤亭说:“谢啦。”
蓝焰汹涌铺开,瞬间漫过谢枕书的墙,席卷向小鬼。那些小鬼遇火顿散,化作细长的绿光,直射天空。
“叮、叮、叮!”
腕铃声依旧。
苏鹤亭说:“出来了!”
刚才通道口砸下许多尸体,引起了他的注意。这破地方死掉的人都被珏超度了,哪还有尸体可丢?多半又是类似乾达婆那般的障眼法。
火光冲天,引得机械太监大呼小叫,在它背后,竟然蹲着个十几米高的巨物。这巨物和刚才的小鬼长得一样,只是面部绿灯没有亮,背部还负着一个沉甸甸的军火箱。
夜叉抬手挡脸,形容卑微:“好……好亮。”
机械太监衣袖全着了,它猛一挥手,厉声说:“夜叉!你再敢偷懒,我就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夜叉猴脸上的颜料被雨冲花,它佝偻着站起身,似乎不如小鬼灵巧,有种行动不便的感觉。它抱着腕铃,喃喃道:“夜叉……怕火……夜叉,怕火!”
“火”字还没有落定,夜叉已经冲了出来。它刚才的笨拙堪称伪装,霎时间就奔至墙前,速度快到难以想象。只见墙面立时瓦解,碎片化作模糊的黑影,直接撞在夜叉的脸上。
“嘭!”
雨珠爆溅,夜叉的面部凹陷,可它顶着谢枕书这一拳,身体纹丝不动。
“火,”夜叉说,“火烧上来了。”
它反抱住黑影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拖拽,任凭面部被打得稀烂,也不松手。
谢枕书皱起眉,仿佛陷入了泥潭,正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拽向黑暗。一分钟后,他觉察到神经的刺痛,脑袋深处似乎有人正在尖叫。一种熟悉的,厌恶的感觉翻涌上来,让他胃部抽搐。
——是恐惧信号!
这种信号在厌光实验中反复输进谢枕书的意识里,他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实验中留下一种后遗症,那就是当恐惧信号进入,他的痛感便会跟着飙升。
夜叉胸前挂着的腕铃“叮铃、叮铃”响,它悬浮的狗头滚掉,弹出一层扇形的绿色数据。这些数据爬向黑影,渗入碎片的表面,要腐蚀掉它。
谢枕书说:“松手。”
痛感点燃了谢枕书隐藏的暴虐,黑影轮廓突涨,从躯体里分出三头六臂。那一直模糊的三张脸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全部是恶相。
雨骤然加大,打在夜叉身上“啪啪”响。它当然不肯松手,双腿微微下沉,在拖拽中吼叫起来。
“嘭——”
两只巨物滚到在沙地,地面剧震。绿色数据已经爬到了恶相的脸上,使它看起来更加可怖。恐惧信号狂踩着谢枕书的神经,他操控着“忿怒”腾出双手,抓住夜叉的双肩,在暴怒中向两边撕扯。
——那可是金属造就的身躯。
机械太监浑身颤抖,举起双手,电子眼闪烁:“瓦解它,夜叉,瓦解它我们就能复制它了。”
夜叉的腕铃掉在地上,它对黑影反拳相击,击打声震耳欲聋。黑影的碎片立刻崩飞,“忿怒”面却越发疯狂。终于,夜叉开始号叫,因为它弯弯向上的两肩竟然被黑影生生板断了。
蓝焰翻滚中,夜叉的彩条布衣早已被烧毁。“忿怒”从它的断口处扯出连接线,零件“刺啦”地炸出火星。夜叉损坏后,那些绿色数据马上偃旗息鼓。
夜叉说:“夜叉……夜叉!”
黑影对着夜叉狂砸,直到它变成破烂。然后忿怒拽起那只腕铃,把它也砸报废。它怒目横扫,直勾勾的,盯着机械太监。
机械太监猛踩独轮车,风似地冲入黑暗,头也不回。它抱着帽子,上面的铎针渐渐变红,雨也停了。
众人皆不敢作声,适才还把谢枕书当作旧神的教主几乎要缩成一团。
谢枕书垂眸没动,他本就没什么表情,当下更是。可是蓝色火焰绕上他的指尖,轻轻一下,如同一个小小的亲吻。
恐惧信号便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夜叉:外形参见本章。性格胆小,是佛像虔诚的信徒,只在沙地活动,从不靠近城市。喜欢用假象恐吓对手,说是怕火,其实什么都怕。两个发声装置都在腋下,因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说机械太监的坏话。最讨厌飞头獠子,常被它们告状。——《准点狙击异闻录》
①-1:设计灵感源自《酉阳杂俎》,跳婆罗遮舞时,人们会戴上狗头猴脸的面具,不分昼夜地歌唱跳舞,所以小鬼会跳个不停。
今日号外:根据最新调查,机械太监不仅是惩罚区最受怪物讨厌榜第一名,也是惩罚区最受人类讨厌榜第一名。
小道消息:飞头獠子是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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