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露华宫被静谧笼罩, 只能听见窗外风吹竹林,叶片摩挲发出的簌簌声响。
季渊走出密道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往日灯火辉煌的正殿此时却是清冷冷一片。
他缓缓踏进去, 摸黑进了内室, 在那张雕花螺钿拔步床上躺下。
冰冷的衾被早已没了前主人的气息, 可季渊总觉得还能隐隐从上头嗅到燕沅身上幽淡的香气。
方才动过火,此时他只觉胸口发疼, 一阵阵抽搐着似要裂开。
季渊已经分不清, 他的疼, 到底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那个离开的人。
这么多年, 他居然头一次理解了季承嗣当年的想法,即便不择手段也要把自己在意的东西留在身边, 就算那人不在意自己。
一片寂静中, 偌大的殿里忽而想起一声冷笑。季渊将手臂搭在额上,面露自嘲。
有什么用呢?囚得住人却得不到心。
往后两相欢再发作,痛苦的也只有他一人罢了。
*
燕沅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重新回到了露华宫。
她穿过一大片竹林,就看一人站在露华宫门口,那人衣着华贵,身子挺拔如松, 只一眼,她便认出那人是谁。
“陛下。”
她欣喜地唤了一声, 疾步跑上前,却见季渊头也不回,径直往殿内而去。
她看见他入了正殿, 含笑唤了声“爱妃”,一双纤细净白的手掀开珠帘,内间忽而走出个人来,娇娇柔柔地唤了声“陛下”。
燕沅抬眸看去,却发现那是张从未见过的面容,只是那女子穿着她留在露华宫的衣裳,梳着和她相似的发髻,甚至连容貌都有几分想像。
她心下一咯噔,便见季渊挥退宫人,上前将那女子一把抱了起来,坐在了小榻上。
两人抵着额头说着话,举止亲昵。
不知为何,燕沅越看越觉得焦急烦乱,可不论她如何伸手,都碰不到,殿中两人就像没看到她一般。
眼见季渊抬起那女子的下颌,将脸凑过去,燕沅忍不住伸手阻止,大喊了一句“不要”。
“卿儿,卿儿……”
燕沅睁开眼,便见云漠骞焦急地看着她,看到她苏醒,他面上的焦急很快变成了惊喜。
“卿儿,你醒了!”
燕沅往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神智混沌,稍稍缓了缓,让自己清醒了些,才抬眸问道:“皇兄,我这是在哪儿?”
“这是客栈,你先前在郊外晕了过去,孤便命人寻了个最近的客栈,将你安顿在这里。”云漠骞担忧地问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燕沅动了动身子,略微有些酸痛,但已全然不像先前那般无力了,要说难受,就是腹中空得厉害。
“皇兄,我饿了,可有吃的?”
云漠骞闻言稍愣了一下,他身后的夏儿立刻激动道:“有,有,主子您等一会儿,奴婢这就去厨房给您端碗粥来。”
这么多日来,燕沅何曾主动喊过饿,这想吃了,自然代表身子在逐渐恢复,是好事。
夏儿说罢,疾步往外跑,还因跑得太快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奴婢去请朱大夫。”云蕊也紧接着道,快步出门去。
没一会儿,便将在隔壁休息的朱穆请了来,朱穆将手指搭在燕沅的脉搏上探了探,点头道:“命挺大,往后只要好生休养,应当就能彻底恢复。你能熬过来,也得亏有人给你服了心……”
“师伯可需开方子,晚辈好赶紧去抓药给公主殿下服下。”
朱穆还未说完,就被方昼骤然打断,他忍不住横了方昼一眼,厉声道:“急什么,凡事慢慢来。”
“是,是。”方昼连连应声,心下却不然。
他能不急嘛,季渊可是在他面前再三强调过,不可将他剜心放血的事说出来,否则便要了他的命。
那位陛下向来是说到做到。
一炷香后,朱穆开了药方递给方昼,让他按上头所写给燕沅煎服,自个儿打了个哈欠继续回去睡觉了。
燕沅往窗子的方向望了望,才发现外头的天还未全亮,看着云漠骞面上的疲惫,她便知他应当是一直守着她没有休息。
见夏儿端着热粥进来,她开口道:“皇兄,我已无事了,你去歇息一会儿吧。”
“孤不累。”云漠骞接过热粥想要喂燕沅喝,却见她不肯张嘴,只神色坚决地盯着他,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少顷,她又道:“粥我自己会喝,皇兄,你就去睡一会儿吧,不然我也不安心。”
云漠骞思忖半晌,低叹了口气,到底拗不过她,“好吧,那孤便去歇息一会儿。”
他转头对夏儿和云蕊吩咐道:“有事便来喊孤,知道了吗?”
“是,殿下。”
云漠骞复又将粥放回了托盘里,又对着燕沅嘱咐了两句,方才起身离开。
夏儿端起粥,也想喂燕沅,却被燕沅接了出来,自己舀起来便喝。
先头她是没有气力才不得不让别人喂,可如今身子有力气了,没道理还让人伺候她吃东西。
见燕沅爽快地喝下了大半碗,夏儿有些欣慰,收起汤碗后,忍不住问道:“主子梦见什么了?很吓人吗?您方才都是哭喊着醒过来的。”
燕沅用帕子擦嘴的动作顿了顿,她咬了咬唇,沉默半晌,只道:“没什么,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她说罢,垂眸有些心虚,她怎好告诉夏儿,她梦见季渊宠幸了旁的女子,这才给吓醒了。
她也不知自己在介意什么,他爱宠幸别人就宠幸别人呗,他是君王,后宫佳丽三千,指不定这会儿早就将她给忘了。
她才不在意呢!
燕沅心下虽这般想着,可一双手捏着衾被,却是将被子一角彻底给揉皱了。
须臾,她似想到什么,急切地看向夏儿,问道:“狸奴呢?狸奴怎么样了?”
“主子别急。”夏儿道,“狸奴很好,您吐血后不久,那狸奴也紧接着吐了黑血昏了过去,但比您醒得早些,云蕊姐姐准备了一些容易吃的猫食,它也吃了不少呢,现下正在隔壁厢房躺着呢。”
夏儿话音刚落,燕沅就听一声猫叫,抬眸一瞧,便见云蕊抱着一只通身雪白的狸奴进来。
“奴婢就知道主子您会问,便想着将它抱来给主子看看。”
待走近床榻,那狸奴像是还认得燕沅一样,纵身轻巧地跳进了她怀里。
它昂着头,用一双璀璨的黄蓝异瞳看着她,旋即软软地“喵呜”了一声。
燕沅伸手在它的脑袋上抚了抚,看着它瘦弱的身子,含笑喃喃道:“看来以后得把你好好养胖才是。”
靠着朱穆开的药,燕沅的身子恢复得极快,在客栈又待了四五日,面色复归了红润,只身形看起来还是那般消瘦。
第六日一早,他们便踏上了回北域都城的路,一路上,燕沅都有些紧张。
虽说从云漠骞口中,她已大抵听说了她父皇母后的模样,可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心下终究没有底。
马车行得比平日快,在天黑前终于赶到了北域都城,又一路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车停稳后,云漠骞才将车上的燕沅抱了下来,转而让她坐上了一顶小轿。
他们是从皇宫其中一个荒僻的侧门进去的。为了防止出意外,燕沅回宫的事被云漠骞瞒得很牢,没有泄露丝毫风声,因而并未有多少人知道公主殿下回来的消息。
轿子颠啊颠,最终在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前停下,云漠骞牵着燕沅的手将她扶下来,知晓她很紧张,安慰道:“别怕,父皇和母后都在里头等着你呢。”
燕沅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这才由云漠骞领着一步步拾阶而上。
走了一半,她远远便见两人站在殿门口,那妇人看见她,怔忪了一下,旋即神情焦急,想要上前却被身侧的男人给拉住了。
燕沅走完台阶,缓步向二人靠近,一颗心如擂鼓一般“砰砰”跳个不停。
云漠骞说得不错,她和她的母后生得真的很像,眉眼,嘴巴,几乎一模一样。
行至他们面前,燕沅低身正欲施礼,却被那妇人骤然抱住了。
“卿儿,我的卿儿终于回来了,我的卿儿……”
嗅着妇人身上的味道,感受到她的温暖,燕沅回抱住她,忍不住鼻尖一酸,开口颤声唤了句“母后”。
揽着她的手臂一僵,顿时抱得更紧了,容貌昳丽的妇人开始抱着她嚎啕大哭,似乎要将过去十数年的痛苦一次宣泄出来。
站在后头的宫人们见此一幕纷纷开始掩面低泣,连北域皇帝都不由得红了眼。
虽也想抱着燕沅哭上一遭,可他是皇帝,到底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分寸,只得低声劝道:“好了,绵儿,外头这般冷,怎好让卿儿一直冻着,快进去吧。”
皇后闻言这才缓缓止了哭,她放开燕沅,点头道:“对对对,外头冷,是母后疏忽了,你身子还未好全,赶紧进去,晚膳都已经备好了。”
她牵着燕沅的手入殿,四人坐定后,云漠骞便示意宫人上菜。
上来的都是些滋补的膳食,皇后舀了汤递到燕沅手边,关切道:“多喝些,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皇后看着燕沅消瘦的模样,想到她这么多年在外头受的苦,一时间又忍不住心口泛酸,双眸又红了。
“谢谢母后。”燕沅端起汤碗喝了几口,便见又一副筷子伸开,夹了煮得软烂的鸡肉放到了她的碗中。
她一抬眸,便见北域皇帝看着她,干巴巴地道了句“多吃点”。
她这位父皇,果真如云漠骞说的那样寡言少语又笨拙。
燕沅笑着点了点头,暖意一阵阵上涌,她已很久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这便是她梦寐以求的家人的滋味。
晚膳罢,皇后拉着燕沅说了许久的话,见她双眼惺忪,似有些犯困了,才亲自带她去了她住的寝宫。
燕沅当年走丢时,因为年岁小,一直与皇后住在一个殿里,是还未有自己的寝宫的。
皇后原本打算等她从药王谷回来,就将修缮布置好的殿宇给她住,可谁知那空荡荡等着主人入住的殿宇,一等便是十三年。
虽说这十三年来,琳琅阁几乎每日都有人打扫,可自收到云漠骞的消息后,皇后还是派人重新将殿中里里外外好好收拾了个遍。
到了琳琅阁,皇后就像哄孩子一样,将燕沅哄睡下,看着眼前已经长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她甚至不敢相信她的卿儿已经回来了。
她静静得看了许久,生怕一眨眼面前的人又会消失,生怕一切又不过是她做的一场梦。
见皇后坐在床边不动,她身边的贴身婢女安莺忍不住上前劝道:“皇后娘娘,您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歇息好了,明日才能有精神再来看公主殿下,是不是?”
皇后闻言抿了抿唇,少顷,才勉强点头道了声“好”,她放开燕沅的手,起身之际,就听燕沅蹙眉呜咽了一声,朱唇微启,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皇后面露疑惑,俯身凑近去听,才依稀听见“陛下”和“不要”几个字。
这个“陛下”喊的是谁皇后很清楚。
她家卿儿在南境皇宫当嫔妃的事她也听说了,外头都传那南境皇帝杀人如麻,暴戾残忍,想必她家卿儿在那暴君身边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折腾,乃至于到了北域,做梦都还如此害怕。
看着燕沅颇有些不安的睡颜,皇后垂眸若有所思。
等再过一阵子,卿儿身子养好了,她得让她家陛下从北域境内好生挑选几个好儿郎。
有好的男人宠着,想必她家卿儿很快就能忘掉那一段不开心的过往。
*
那厢,南境皇宫。
孟德豫侯在司辰殿殿外,颇有些不解。
今日他家陛下一反常态,歇息得格外早,天还未黑便将自己关进了司辰殿,说累了想歇息。
可分明这几日的药喝下来,他家陛下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怎会这么快就累了!
但这事儿到底不是他敢问的,上回王才人的事儿,他差点就没命了,至今脖颈上还有被掐的痕迹呢。
不过好歹他没有丢位,仍然在这太监总管的位置上稳稳地坐着,至于那位将王才人送进宫的都察院右侍郎,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被贬为庶民不说,还遭了流放。
毕竟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他的次女正好就与燕妃娘娘长得那么像,因为那个王才人根本就是他处心积虑寻来的。
听闻他还寻了不少时日,刚巧燕沅离开去了北域,那王大人还觉得自己来了机会,他寻来的这位女儿会成为下一个宠妃,也能让他一并飞黄腾达。
可惜他到底打错了算盘。
孟德豫候着好几个时辰,直到过了子时,他打着哈欠琢磨着去睡一会儿,却听里头一声低唤。
他一个激灵,瞬间便清醒过来,一边答应着,一边麻溜地推门跑进殿去。
“陛下。”
他看见季渊披衣坐在床榻上发愣,少顷,忽而问道:“几时了?”
“陛下,已过午时了。”孟德豫答。
季渊蹙了蹙眉,神色有些微妙,他抿了抿唇,又道:“今日是初几?”
“初六,陛下。”
孟德豫有些纳罕地抬眸看了一眼,这种问题季渊一般是不会问他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满腹狐疑之际,就听那低沉的声儿又道:“宣柳拓来司辰殿。”
柳拓今日并不值夜,因而宣他面圣的旨意是直接传到他府邸的,他在寒冬中艰难地爬起来,纵然满腹埋怨也只能打着瞌睡往宫内赶,终于在半个时辰内赶到了司辰殿。
他在季渊面前缓缓施礼,开口还颇有些气喘吁吁,“不知……陛下宣臣前来……有何要事?”
季渊抬手挥退孟德豫,薄唇微启,似不知该如何说,须臾,才道:“是不是一方服下了压制两相欢的药,另一方也不会毒发?”
柳拓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恭恭敬敬地禀道:“若依方大夫所言,应当只有服药的一方才会被压制毒性。”
他说罢偷着抬眸看去,便见季渊神色微动,垂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沉默片刻,又问道:“两相欢毒发会推迟吗?”
“回陛下,并不会!”柳拓坚定道。
他大抵能猜出季渊在想什么,可他想到了却不敢确认,这才将他召了来。
柳拓顿了顿,索性直截了当道:“若陛下今日不曾毒发,那大抵是两相欢已经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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