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渐稀薄,短促的虫鸣安静下来,天地间如水寂静。


    宋长乐被绕晕了,迷迷瞪瞪地张大嘴巴:“……啊?”不是、那到底是不是啊?


    扶枝眼里漫出笑意,没说话。


    宋长乐挠挠下巴,小声道:“我、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


    扶枝把手帕递给她,指了指自己的唇边,示意她擦嘴,说:“问完就睡。”


    宋长乐胡乱擦了两下嘴巴,凑近她耳边,煞有其事地提问:“你是对所有弟弟都这么好,还是只偏心他一个?”


    小松鼠朝她挤了挤眼睛,左眼写着“我好想知道”,右眼写着“求求你告诉我”。


    扶枝:“……”


    人小鬼大,你为什么这么八卦。


    宋长乐晃了晃她手臂,毛茸茸的尾巴撒娇似的塞进她手心。


    扶枝无情地拒绝贿赂,好笑道:“我其实——”


    “窸窣”一声响。


    两人同时噤声。


    睡得好好的虞枕风忽然翻了个身。毯子顺着少年人的劲瘦腰线陷落,上边展翅欲飞的蝴蝶正好停在他凸起的蝴蝶骨上。


    宋长乐忽然心虚。虽然亲眼看着扶枝设下隔音令,隔音令中人能听清外面声音,外面的人却不能听见她们的谈话——但万一呢?


    小松鼠知道这个人不简单。后来她气不过一刀戳进刀疤男的尸体泄愤,发现感觉不对,刀尖挑开一看,里面的筋脉、内脏、血肉……全烂成了泥!


    这样狠辣又巧妙的手法,她闻所未闻。要杀多少人才会有这样的熟练?


    但他在扶枝面前温顺得像无辜的羊羔,只乞求主人怜爱的亲吻。


    宋长乐一时八卦心上来,缠着扶枝问这问那,此时却噤声了。她居然敢去八卦一头披着羊皮的恶狼——哪怕他被锁链束缚着,也不是她惹得起的!


    小松鼠机警的第六感让她果断闭嘴。


    扶枝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捻了捻指间,确认隔音令还在生效,没吵到虞枕风睡觉。


    少女奇怪地摸了摸宋长乐炸起来的毛毛:“该睡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宋长乐抬头,才注意到此时天色已蒙蒙亮,微薄的晨光从云层漏出几缕来。


    怎么亮得这么快!


    扶枝道:“夜晚时长在缩短。”


    宋长乐奇怪道:“这么快就开始昼长夜短?”


    扶枝挑眉:“嗯?”


    宋长乐哧溜躺下,一边扒拉小毯子一边说:“以往每隔一段时间,白壁散,昼夜倒。巡山时就会容易被外乡人撞到,得小心避开。”


    被扶枝捉个现行是意外!……但她是好外乡人,不算!


    扶枝点头:“这样。”她给闭上眼睛的小松鼠掖了掖被子,无声起身,裙角拂过露湿的草尖,飘身跃到树上坐下。


    过会儿就日出了。也不知季青临和白意他们走到哪。戏台子都快塌了,主角却还未登场。


    扶枝将刚刚谈话中的线索慢慢梳理了一遍。……得找个时机去那白雾里一探究竟,它在谈话中出场次数太高了。


    等枕风醒了,好好商量一下。


    扶枝想道。


    想起来,枕风真睡着了吗?他一向浅眠,荒郊野岭,虫鸣兹哇,他真能入眠?


    她低头看了一眼。


    浅淡的天光寥寥几笔勾出少年人沉静的睡颜,睫毛卷翘,鼻梁挺直,柔软的嘴唇宛如新绽的樱。


    ——纵使扶枝并非颜痴,也不得不感叹,他是无可指摘的美人。


    恍惚的瞬间,她耳边忽然响起宋长乐的声音:“……还是只对他一人偏心?”


    ……她当时想说什么来着?


    虞枕风眼睫忽然一动,无声且慢地睁开眼。他目光循着天光一路上行,停在树上少女垂落的裙角上。湖绿的衣角被露水濡湿了一处,颜色愈深,宛如墨绿的点翠。


    哪怕隔着隔音咒,他也可以听见少女的声音。


    只是很模糊,宛如浸在水里去听岸上的喁喁低语。他也像浸在温柔却冷的湖里,听她笑道:“……胜似亲弟弟。”


    ——只是弟弟。


    虞枕风不敢去听下去,作势翻身,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从始至终,他都是个懦夫。


    心魔骂得没错。


    少年人点漆的眼瞳映出一轮灿灿的红日,云雾乍破,金光如万丈光柱。


    日出了。


    *


    “天亮得好快,我都没睡够呢!”宋长乐小声嘀咕,怀里抱着一团裹巴裹巴卷起来的松鼠。宋宴因为还虚弱,没力气化成人形,晚上喝过粥之后一睡不醒。


    扶枝看过,安慰着急的宋长乐,他只是身体在休眠恢复。


    小松鼠边把这团松鼠抱紧,边抱怨:“臭小鬼重死了。”


    扶枝好笑地把漂浮咒拍到她手上,耳边顿时响起惊喜的喊声:“呀!好轻!”


    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身旁一言不发的少年。醒来之后,枕风话好像变少了。……是起床气?


    虞枕风侧头,望进她眼里,问询道:“姐姐?”


    看起来没事呀。


    扶枝轻轻摇头:“没事。”


    她转过目光,收回游离的心绪,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眼前是狭窄惊险的一线天,刀劈斧凿似的峭壁攀满了冷灰色藤蔓,藤叶泛着玄铁的光泽,锯齿森森,严严实实地缠满了崖面。


    藤蔓的层层遮掩下是若有若无的阵法波动。


    宋长乐说道:“这是铁心藤,我们的阵法被它掩藏、保护起来,一般人连铁心藤叶子都砍不动……”她忽然没声了。


    原本固若金汤的藤蔓这里少了一块、那里秃了一块。


    ——是之前扶枝一刀破阵的时候。


    小松鼠呆滞机械地吐出后半句话:“……更别说斩断整个崖面的铁心藤——”


    虞枕风弹指挥出一缕剑光,下一瞬剑芒大亮,缠绕厚实的藤蔓断得一干二净,露出完整的峭壁来。


    宋长乐:“……”


    行。两位都不是一般人,她早知道的。


    宋长乐眉头忽然一皱:“他说他把阵法套在我们的阵法上来迷惑过路人,可是他们砍不动铁心藤,根本碰不了阵法。怎么套?之前宋宴不是会说他们被撞飞出去了吗?”


    她走上前去,目光一寸寸望过古朴晦涩的阵法,两眼发晕。她在阵法一道的天赋实在不行,一窍不通不说,看久了还眼晕。


    扶枝却道:“不用。”


    “什么?”


    扶枝忽然锵然拔刀,一道锐利的刀气倏忽割向峭壁的阵法。


    下一瞬,原本黯淡的阵线忽然光芒大放,全亮了起来。金戈铁马般的光柱裹着森冷杀意兜头扑来!


    虞枕风瞬影到她面前,挥出万道剑芒与光柱轰然对撞。


    光柱与剑芒碎成金灿灿的流萤漫天飘落。扶枝刀尖挑起一缕,流萤迅疾散开。


    宋长乐瞳孔一缩:“……这是怎么回事?!”


    扶枝收刀,说:“那人没撒谎。你们的阵法被改过了。”


    “寻常的阵法,触发则运转发动。但你们改过的阵法,却以攻击次数为原则。”


    “什么意思?”


    扶枝继续解释道:“第一次他们攻击阵法,的确被撞飞出去了。后来他们再试,阵法是不起效的。而如今我们是第三次攻击,阵法则又开始运转了。”


    “——也就是说,你们的阵法,是间隔着启动的。中间不起效的阵法,灵力内敛却充裕,反而成了绝佳的补灵阵,只要牵引得当,套在上边的阵法会坚固、持久许多。”


    宋长乐一窒:“……怎么会?”


    扶枝指了指刚刚刀光所指的阵线:“改阵的人很小心。他没动阵法核心,选了个巧妙的阵点,牵一发而动全身,阵法触发的机制全变了。”


    她脸色忽然微妙地一变。


    虞枕风立刻道:“怎么了?”


    扶枝定定地看了看改动的阵法,恍惚一瞬。


    她耳边仿佛响起了潮湿春雨的淅沥声。


    “……此为以点破面,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庞大的阵法,也万变不离其宗。”


    窗边拄手支颐的人回头,声音里含着笑意,宛如端方君子。他起身,走到她绘制的阵法前,一指挑动边角处一条不起眼的阵线,道:“师妹,别走神。”


    扶枝眉眼一弯,忽然两指并起,淡青灵光乍起,毫不犹豫地牵改了几处阵线走向。


    她心道:师兄,这算是迟来的出师礼。劳你百忙之中辛苦教导我这么久的阵法。


    虞枕风眼神一闪,不动声色道:“姐姐,你知道改阵的人?”


    宋长乐骤然抬头。


    扶枝笑笑,摇头:“不。只是觉得改阵的手法与我殊途同归,有点微妙。”


    若不是确信季青临没来过这里,她真觉得这就是季青临动的手。


    宋长乐喃喃道:“……谁、谁能绕开铁心藤改阵,还改得这么……为什么……”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


    一只松鼠爪忽然“啪叽”拍到她脸上。宋长乐顿时回过神来,惊奇道:“宋宴?你醒了!这么快?”


    宋宴气若游丝:“我再不醒,要被你掐死了……”


    宋长乐才发现自己一直无意识地收紧手臂。她连忙讪讪收手,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宋宴咳嗽两声,断断续续道:“……一直以来,护族大阵都没出过岔子。自从上次,咳……上次小妹丢过之后,大家觉得不够安全……想着顺道检查一下大阵。”


    宋长乐眉心一跳:怎么又是小妹?


    宋宴继续奄奄一息:“但族中通晓阵法又能与灵植沟通的人只有小妹……我们只能、咳咳,”他含蓄地朝给他顺气的宋长乐翻个白眼,“等她恢复之后……”


    宋长乐手一紧,死死揪住宋宴松鼠毛:“改阵的人是小妹?!”


    扶枝轻轻一点宋长乐手,将宋宴解救出来,忽然道:“剥皮。”


    宋宴疯狂咳嗽,挤出问句:“什么?”


    虞枕风与扶枝对视一眼。


    他道:“魔种入体,操纵人心,但日子一久,皮肤上会出现魔纹,洗不去、剜不掉,至死都会带着它,“


    宋长乐喃喃道:“所以,要毁尸灭迹?他们分不清谁是小妹,干脆全都剥了皮……我说为什么找不到……”


    扶枝一怔:“我原本以为是长乐你拿回去了。”原来是本来就不见么?


    宋宴恹恹道:“那他们也被下了魔种?”


    宋长乐摇头:“他们身上没有所说的魔纹。”她一寸寸地剥下来他的皮,最清楚不过。


    “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来销毁痕迹的人身上却留下线索,傻?”虞枕风笑一声,“要不知不觉操纵心神,法子多的是。”


    扶枝心里一动,忽然望向小松鼠:“长乐,你之前说的,带我参观族地,还作数吗?”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