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了。”


    扶枝望着远处如血的夕阳慢慢坠入丛林,飞鸟背着红彤彤的半日归巢,扑腾着翅膀投入叶间。


    虞枕风应了一声:“嗯。”


    金红的万斛霞光倾倒下来,远山、丛林、飞鸟仿佛都染了淡红色泽——包括少年人发烫的手。他不动声色地藏起自己泛粉的手指,说道:“姐姐,到饭点了。”


    扶枝侧头笑看他一眼,点头应下:“等长乐忙完就起火。”


    虞枕风颔首,心想:她每次吃饭时都很快乐,这次一定也会。


    扶枝问他:“你有什么想吃的?”


    虞枕风道:“叫花鸡。”


    扶枝笑:“好。”正好她也想吃。说起来,松鼠……能吃鸡吗?


    正想着宋长乐食谱范围,扶枝忽然听见小女孩嘶哑的声音:“姐姐——!”


    扶枝轻轻一扯虞枕风袖角,而后利落地从树枝一跃而下,飘身到她身后,轻拍她肩膀:“长乐。”


    宋长乐转身,勉强笑道:“好了。”


    长尾松鼠除去她与宋宴两人,共三百二十八长眠的族人,她亲手将他们捞起来、拼好,一一告别,立了坟冢。


    ……他们全被剥了皮,血肉模糊。所以她也将那人的皮剥了下来,一刀一刀地割,他眼泪鼻涕地求她,痛昏过去时她又将他弄醒,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肮脏的皮囊被剥下来。


    只恨另一人死得太安乐,不能让他亲身体验族人死时的痛楚绝望。


    这种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扶枝摸摸宋长乐的头,犹豫一瞬,道:“长乐,我对超度往生之事略懂一二,只是毕竟不是庙里的大师,可能……”


    宋长乐急匆匆地打断她,眼睛一亮:“可以吗?”


    扶枝轻轻点头。


    天边的红日逐渐沉下去,鹧鸪短促地叫了两声,晚风卷过山谷,叶浪如潮,一片半黄的落叶孤零零地飘到沉默的坟冢上。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缥缈经的念经声融进晚风,宋长乐泪光盈盈地笑出来:“来世,大家可别再摊上我这样的族长了。“


    她还记得神树选中她时,爹娘忧喜交加的神情,爹爹摸摸她的脑袋,说:“以后长乐就是族长了,不能再淘气了。”


    娘亲把她抱到怀里,侧脸蹭了蹭她额发:“但是在娘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女儿。”


    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她的玩伴都来祝贺她。


    “族长大人,以后巡山辛苦咯——”


    宋长乐目光留恋地一遍遍描摹墓碑,笔直地跪下,额头深深触地,眼泪砸进草里。


    “爹爹、娘亲,叔叔婶婶……”她哽咽一声。


    “大家一路走好。”


    *


    篝火“哔剥”一声,炸开几点明亮的火星。不远处叠着张柔软的小黄鸭毯子,一棕一白两只小松鼠彼此依偎,蜷缩着睡在毯子上。


    扶枝收回目光,随手拨弄了一下火堆。


    当时超度仪式结束,她一回头就发现宋长乐晕倒在地上。小女孩太累了,强撑到现在,紧绷的弦一松,人立刻就倒了。


    草地上团着一只皮毛狼狈的小松鼠。


    扶枝上前捡起来,发现她只是睡着了,松了口气。


    暮色四合,苍穹黑压压的,无星无月。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这点小小的火光。


    扶枝侧过头,和虞枕风说悄悄话。


    “枕风,之前我们联络的时候,怎么有一会儿你没声了?”


    扶枝一直记着,只是下午时她顾着怅然和反思,一时忘了。如今情绪平静下来,趁着小松鼠们都睡着,好好问问。


    虞枕风沉默一瞬,欲言又止。


    扶枝犹豫着碰了碰左耳上的珍珠耳坠,触手温润。她指间灵力一亮,“枕风?”


    ——【枕风?】


    识海与现世的声音相叠。


    少女嗓音婉约而甜,尾音沙哑上扬,虞枕风心跳一轻,仿佛沾了蜜的钩子在他心上轻飘飘地挠了一下。


    他微微一笑:“姐姐。”


    ——【听得见。】


    扶枝眨眨眼,小声道:“没坏呀。”


    她捏了捏耳垂,心想一开始还不习惯只戴一边,总觉得右边耳朵太轻,现在习惯之后竟然觉得挺舒服。


    虞枕风的目光随着她动作落到她雪白耳朵上。温暖的火光在少女脸颊、耳侧浅浅镀了一层润泽的釉色,她指间拈着小巧玲珑的耳垂,随意地捏了两下。


    圆润的耳珠轻轻一颤。


    他忽然滚了滚喉结,仓皇地转开视线。


    扶枝见眼前的少年人忽然换了个坐姿,也没在意,只当他坐累了动一动。


    她皱了皱眉:“当时……”


    虞枕风实话实说:“当时有人想打劫我。”


    扶枝一惊:“你受伤没有?”


    虞枕风摇头,悄悄画的清心令起效,像有一大捧雪塞进经脉,透心凉。他心平气和道:“没有,不自量力的小卒罢了。不想脏了姐姐耳朵。”


    扶枝哭笑不得,缓声道:“没关系的,全当他们在放屁。只是你忽然没声音,我会担心。”


    她忽然想起师尊的原话:“一群脑子里装满屎的龟孙,不削他一顿,那狗嘴能吐出人话来?都是放屁!”


    说起来,师尊脾气爆,她送的风信他真的会听吗……他要是非要千里迢迢来一刀劈了季青临的话,她要怎么说服他让她来?


    ——衡山派严令禁止同门相残。死而复生在很多人眼里是邪术,“光风霁月”的首席弟子与“离奇复生”不知道是不是怪物的她,天平会向哪边倾斜可想而知。


    她的名声不要紧,连累师尊就不好了。


    不过师尊爆归爆,大是大非向来拎得清。等她……


    “——姐姐?”


    虞枕风无奈地轻唤她一声。她的眼睛太漂亮,走神时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明知她不是看他,仍然心如擂鼓。


    撑了几息,他败下阵来。


    扶枝回过神来,眉目歉意:“对不起,我走神了。但是下次我们联络的时候,不要再忽然不声不响的,吓人。”


    当时她险些以为他遇到了什么意外。


    虞枕风乖乖点头,笑道:“好。”


    说话间,他手腕微动,轻巧地将烤串翻了个面。削得尖利的树杈上串着只乳鸽,明火舔舐,滴落的油脂“哔剥”一声爆开火星。


    他行云流水般一拈手指,白盐如雪,均匀地融在金黄的乳鸽皮上。


    扶枝小声夸他:“你学得好快。”


    除夕夜他来厨房帮忙,险些把厨房炸了。


    说起来,那厨房也是她临时开辟出来的——听风楼里没有厨房。她买了锅碗瓢盆,现劈了个灶台。


    余光里,少年人玉琢似的侧脸暖光融融,神情专注,动作熟练。


    平凡却温暖的烟火气。


    扶枝笑笑,手指一动,色泽金黄的蜂蜜拉成一道润泽的蜜桥,均匀地裹上她树杈上的乳鸽表皮,被火一烤,散出勾人的香气。


    他们一时安静下来,篝火兀自“噼里啪啦”地烧,乳鸽的脆皮滋滋冒油。


    虞枕风不经意似的侧头,轻声道:“……没想到姐姐你连超度都懂。”


    超度往生、法阵、符咒、最难的做饭——她还有什么不会的?


    扶枝笑道:“是我的挚友。她修过佛道,后来转修箭道。当时她清修的时候说太无聊,非拉着我一起学。我会的也不多,只是往生咒学得还行。”


    因为她往生咒念了很久还是磕磕绊绊,扶枝陪着她学了一周,最后她奔溃大喊:“我他妈信仰唯物主义!往生个屁!”


    扶枝眼里浮起笑意:好久不见甘矜。初见时她是矜贵娴静的美人花,熟识了才知道,她明明是泼辣爽利的小炮仗,风风火火,一点就着。


    偏偏小名很有趣——【慢慢】。与她绝配。


    闲聊说笑时,甘矜挽着她,声如银铃,嘻嘻哈哈:“枝枝慢慢,枝枝蔓蔓,我们是天注定的好姐妹!”


    扶枝无声地笑起来。


    想她了。


    木枝烧得“哔剥”一声。


    扶枝回神,心说自己怎么总是走神,才发现她眼前的少年人很久没出声了。


    虞枕风垂眼望着火苗上的乳鸽,眼睫密匝匝地投了两扇影,一动不动。


    扶枝奇怪道:“枕风,不翻面吗?要焦了。”


    虞枕风眼睫一颤,飞快翻面——迟了。糊味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虞枕风:“……”


    扶枝:“……”不能笑。


    她正准备安慰烤鸽失败的少年人,虞枕风忽然侧头望她,语调轻松随意:“姐姐的挚友——他人一定很好。只是,我听说,寺庙戒律森严,姐姐竟然也能一起进修吗?”


    扶枝一愣:什么寺庙?


    她失笑:“慢慢她不在寺庙里清修。我和她一起是因为……”


    “——好香。”


    昏睡半晚上的宋长乐醒了。伤被治疗过,汗渍血迹也洗得一干二净,浑身爽利。


    小松鼠忽然没由来地背后发凉,一卷蓬松的大尾巴,慢慢蹭到她身旁。


    扶枝摸摸她的小脑袋瓜,问:“你可以吃肉吗?”


    宋长乐点头:“可以。”


    扶枝将串着乳鸽的树杈递到她手里,轻道:“吃吧。”


    宋长乐一口咬住,脆皮咔嚓作响。鲜香的味道在她舌尖绽开,她发狠地撕咬咀嚼,眼圈发红,忽然呛出来:“咳、咳!”


    扶枝拍她背顺气,笑道:“慢慢吃。真的这么好吃?都吃出眼泪了。”


    宋长乐嘴唇动了动:“……嗯。”


    “别急,喜欢还有,管饱。”扶枝摸摸她的头,语气如常。


    虞枕风忽然问道:“那人,审出点什么了?”


    宋长乐动作一顿。


    她咽下嘴里的肉,冷笑一声,语调平静:“那人说,他与同伙趁着‘白壁’暂时退散,找到了进来的窍门。谷中阵法借力自然道法,向来无往而不利,这次却不知为何失效了。他们在谷口布下阵法,套在我们的杀阵之上,将试图入谷的人拦截下来。”


    扶枝若有所思:“他们是有备而来,还是临时起意?”


    阵法失效也值得考量——自然道法,是天道的意志?


    虞枕风道:“多半是临时起意。阵法残留我看过,不入流,也就能挡些虾兵蟹将。”他与扶枝对视一眼:【从地上尸骨刀伤来看,他们很仓促。】


    宋长乐眼里映着跃动的火苗。她说:“‘他手头紧,看到皮毛就想剥了换钱。’他是这么说的,外头灵兽皮草很值钱。觉得一两只不够,后来杀上头了。”


    “他说他是舍命陪君子,不得已。”


    扶枝笑了一声。


    宋长乐眼底讥讽:“所以我送他们团聚去了。”


    虞枕风道:“先死的那东西,佩刀六尺,刀刃带血槽,刀背三洞挂三环。的确是西域常见刀制。”


    ——西域皮草闻名天下,确实能卖个好价钱。


    一手好算盘。


    扶枝捅了捅火堆,火星迸溅,一亮而后灰暗,隐没在夜色中。


    这两人出现的时机太妙,恰好“白壁”散,阵法失效,族长不在,她也忙着杀蛇。宋长乐说过,她是被神树选中的,特定时机下可以借用神树力量抵御外敌,是最后一道保险。


    剧情里,她意外身陨,族人成了巨蟒盘中餐。——阵法无论如何都会失效。巨蟒能穿梭于“白壁”间,第一道防线无用,剩下的二三道防线,也早作废了。


    “这是命吗?”宋长乐喃喃道。无数次惊醒的梦魇,还是成真了。


    扶枝不轻不重地打她一个脑瓜崩。


    “怯弱者才信命。”


    虞枕风忽然笑出来,道:“姐姐说得极是。”


    扶枝眉眼一弯:“先不说这些,吃东西吧。”


    虞枕风看了一眼糊掉的乳鸽,忽然沉默:“……”


    宋长乐偷瞄了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糊成炭了。”


    虞枕风平静地扫她一眼。宋长乐一缩脖子,老老实实地啃肉。


    扶枝忍住笑意,安慰他:“没关系,枕风。只糊了一面,另一面还是好的。”


    话音刚落,少年人两指一并灵风如刀,利落地削掉糊了的地方,金黄酥脆的另一面热乎乎地递到扶枝面前。


    扶枝一愣。


    虞枕风眼睛亮如洗濯过的黑珍珠,期待地看她:“姐姐尝尝。”


    扶枝:“……那我试试?”


    她撕下一块,放入嘴里。


    虞枕风暗暗紧张:“……如何?能入口吗?”


    扶枝眼睫一颤,笑道:“好吃。”


    “——只是,枕风,你是不是撒错糖了?”


    虞枕风一怔,撕下一块塞进嘴里,耳朵热度一路蔓延。


    他认错盐和糖了。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