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旧灯塔(十)
这一天,戚澜后来下楼梯的时候都在恍恍惚惚。
他和谢竹其实都知道,他们之间还遗留了许多问题。
只是他们重逢到现在,时间太短了。
有些问题不是立刻就能触及的,于是戚澜也告诉自己耐下心来等待,等到谢竹愿意开口的那一天。
可明明脑袋里还塞着这么多的疑问,突然之间,那些疑问就全都消失了。
充斥在戚澜脑海中的问题,全都变成了——
小猪猪真的没在忽悠他?
今天应该不是愚人节吧?
谢竹喜欢男人?!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人的??
他自己又为什么要这么开心?
说起来,最开始听到谢竹说自己交女朋友了,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他的心跳怎么就不能冷静下来?
戚澜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非常乱。
他的喉结滚动着,嗓子阵阵干涩。
下到一楼时,一楼的住户刚好打开门,将分类好的垃圾袋放在了门边。
两人冷不丁照上面,彼此都顿了顿。
戚澜率先打了招呼,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礼貌地点了下头。
后者回过神,收敛起惊讶的表情,也连忙点了点头,笑了笑。
戚澜便打开了单元楼门。
凉风扑面,即使如此,内心的那股燥热还是消褪不去。
戚澜深呼吸一口气,抬起手,抵住额头,闭上了眼。
完了。
他完了。
谢竹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相当矛盾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他想着只要和戚澜吃完这天的饭,之后他们应该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他现在没有工作,就算出门,大多数时候去的也是薄暮。
而戚澜是研究生,整天都闷在实验室里。
他们两人的日常生活理应没有任何交叉。
那之后,只要减少微信上的网络,他们就能慢慢回归两条平行线的关系。
这样才应该是最好的状态。
可在和戚澜坦白自己是gay,且没有得到任何负面反馈之后,谢竹觉得……自己好像过年了一样。
就是,很开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还可以的话——
他觉得自己还是希望,能再和戚澜聊聊天。
有机会的话,也想和他再见见面。
这种兴奋的情绪,也许是一时的惊喜所致。
但确实让谢竹精神好了许多天。
这些天里,但凡戚澜给他发消息,他都积极地回复了。
偶尔他也会绞尽脑汁,强行想出些话题,主动地,小心翼翼地发消息给戚澜。
戚澜从未晾着他过。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聊起那天最后发生的那段对话,只彼此分享着自己的日常生活。
戚澜会拍一些宿舍、校园、实验室的照片给谢竹看。
x大是一所风景非常优美的校园,不少外地人来a市旅游时,甚至会把x大当做打卡地点。
戚澜说谢竹随时可以过来,直接来实验室找他也可以。
他可以带他在x大里头逛逛,也可以带他去x大后头的公园里骑行。
相比起戚澜丰富的研究生生活,谢竹的日常生活就无聊单调了许多。
除了一张绘图板,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分享的。
于是他开始试着下楼,在小区里转转,在小区周围转转。
不管是路边的小花,还是飘下来的落叶,只要是他觉得有趣的,他就会拍给戚澜看。
这好像还是这三年来,他第一次持续那么多天都保持着兴奋的状态。
谢竹没有错过这种绝佳的精神状态,他变得更有动力投身入画画当中。
每天上午,当戚澜进入实验室,没法再使用手机,他便也专心致志开始工作。
他开始创作条漫。
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两个男高中生的故事。
一个是乖乖牌a,每天都在认真学习好好做人,是老师眼中非常优秀的学生,也是家长眼中非常听话的乖孩子。
但他有一个隐藏了许久,耻于坦言的问题——那就是他非常懦弱,懦弱到即使升上高中,还常被初中同学找上门勒索。
另一个是吊儿郎当,英俊帅气的富二代b,每天上课都在睡觉,除了打游戏打篮球还会打架,老师见了他,又喜爱又无可奈何,家长对他很无语,同学们拥护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游戏人间,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但他们并不知道,他其实也有着温柔细心的一面。
两个男生,同班一学期,却无甚交集。
直到他们在校外第一次相遇。
乖乖牌a被初中同学堵在了街边,他低着头,而那些初中同学搭着他的肩膀,嬉笑着说,给点钱吧?或者不用给钱,直接跟着他们一起去玩,到时候负责结账就好啦。
小a啊,你家挺有钱的,应该请的起这个客吧?
富二代b恰巧和兄弟们路过,他双手插着裤兜,漫不经心地从乖乖牌a面前走过——
然后脚步一停,倒退两步,来到了乖乖牌a面前。
彼时,乖乖牌a呆呆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富二代a。
富二代b瞥了瞥他身旁那几个混混初中同学,嗤笑一声。
他懒懒问,喂,需不需要帮忙?
他们的故事,由此开始。
谢竹这个微博马甲早前就累积了不少粉丝,条漫一出,老粉丝们惊呼劳斯竟然开始画漫画了!
他们激动地留言点赞转发,评论区里全都是嚎叫。
“好狗血的开头,但是我喜欢[doge]”
“我就爱这种俗套的展开,所以这是bl吗[doge]”
“我记得劳斯是男孩子吧,所以这到底是不是bl呢[doge]”
“肯定是甜甜的he对不对[泪汪汪]”
……
随着大量的转发,条漫第一话的阅读量越来越高,反响可以说是非常不错。
谢竹看着这些留言,忍俊不禁。
俗套吗?
好像是很俗套,但这也确实是他和戚澜之间发生过的真实故事。
至于——
他的目光挪到了其中几条评论上。
“肯定是甜甜的he对不对[泪汪汪]”
谢竹凝视许久,放下手机,锁屏,望着窗外秋天的景色,发起了呆。
不知道是不是连续七天的打鸡血耗光了谢竹那本就短小的精力条。
条漫发出去的当天晚上,谢竹骤然间觉得疲惫起来。
晚餐吃的是一顿外卖,也许是餐品不太干净,他的胃病又开始发作,一阵阵地绞痛。
胃药喝了下去,稍有缓和,却也仅仅是缓和而已。
谢竹靠在沙发上蜷缩了很久,拿起手机一看,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
八点的时候,戚澜发来过一条微信,问他明天要不要出来见一面。
谢竹的大脑有些反应迟钝,他盯了这条微信好几秒,才慢吞吞回复:“好呀。”
戚澜没有回音,也许是在回宿舍的路上。
谢竹爬起来,去洗漱。
洗了一半吐了一次。
半小时后,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把自己塞进了被窝。
这一晚,谢竹睡得不太沉。
他做了许多梦。
有些梦是这两三年里反复梦到过的。
比如,他梦到大二那年他穿着女装,在酒吧外头和还在找酒店的爸爸妈妈迎面撞上。
他爸妈震惊错愕的表情让他对当下那样的自己心生羞耻与难堪,那种心情几乎令他不敢与两人对视。
他梦到那之后整整半年,只要他回家,他们之间不是冷战,便是争吵,可不回家,他妈妈又会哭着打电话给他,让他回去,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圆,令人感到绝望无力。
他还梦到那寻常的一天,他又一次和爸爸吵完架,在客厅掉着眼泪,终于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该妥协,为了生他养他的父母,有些事情,他是不是该退让一步呢。
说到底,他永远不可能和心中那个人在一起,就这样假装成正常人,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可就在他这个念头产生出来的瞬间,他妈妈哭着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抱住他,说好了,好了,不吵了,就这样吧。
这道裂痕,在他下定决心伸出手之前,他父母流着泪,先一步将其抹去了。
那一刻,谢竹睁大了眼,温热的液体涌了上来。
这是很难跨越出去的一步——对于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都是如此。
可他年近五十的父母终究是为了他,努力跨了出去。
他们彼此血脉相连,他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外面的世界也许会抛弃那极少数的特殊个体,但他们身为父母,却终究不会。
他们爱他,也想要保护他。
如果劝他回归“正常人”会伤害他,使他崩溃,那么这一步,就由他们来咬咬牙走。
从此以后,不会再为他的性向问题,发生任何争吵。
他们会永远在他身边。
……
谢竹真的很爱他们。
他的父母是很寻常的一对父母,同时他们也是很不寻常的一对父母。
一些打破了传统理念的东西,有时候真的不到打碎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地步,就塞不进去他们的认知里。
这个社会还没有那么开明,谢竹也不想强逼父母接受什么,他们为了养育他长大已经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他不想给他们再增添这样的麻烦。
然而事实是,他们只用了半年时间就理解了他,包容了他,这甚至在众多最终与父母和解的同性恋人群中,都是非常快的速度。
谢竹觉得自己其实很幸运。
他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也对他们很感恩,他曾经甚至想过,未来也许他并不会去找什么男朋友。
但这辈子,他们一家人能这样永远在一起,也就够了。
于是,梦中的谢竹也挣扎了起来。
一切停在这里就可以了。
没必要再往下去——不要再往下去了。
谢竹拼命哀求着,他就像是在追逐着一只注定要往远方飞去的小鸟,一边努力地奔跑,一边伸出手想要去挽留。
梦中的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他害怕自己最终什么都留不下,被孤零零遗留在这荒芜的世界里。
所幸——
所幸,梦中,他竟真的留住了那只小鸟。
他惊喜地将小鸟捧在了掌心,于是画面也再一次展开。
他还在这个家里。
他爸爸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他睡眼惺忪地出来了,皱眉嘟哝了句,睡得越来越迟,再睡可以直接吃晚饭啦。
谢竹偷笑着,他妈妈从厨房里出来,好笑地问,今天想吃面条还是炒饭?
谢竹说,吃面条吧,辛苦妈妈!对了,今天是不是有人要来做客?等会儿下午我来帮你打下手呀。
妈妈掩唇笑着,说,行行行。
至于是什么人要来做客呢?
谢竹一边刷着牙,一边却想不起来了。
直到这忙碌的一个下午过去,门铃终于响起。
他踢踏着拖鞋跑去开门,站在门外的英俊男人双手插着衣兜,勾唇笑着看他。
男人打量谢竹一番,意味深长地笑,第一次看你穿围裙,怎么以前不穿穿看呢?
谢竹红了脸,小声道,我爸妈在里头呢,别乱说话。
他妈妈后脚从厨房里走出来,热情地说,小戚快进来呀,别在门外站着。
戚澜便收敛起那一身吊儿郎当,笑着道,阿姨好,叔叔好。
他换了鞋,走进屋内,牵起谢竹的手。
当谢竹妈妈转过身去时,他低下头来,偷偷亲了谢竹一下。
谢竹颤了颤,扭过头去看他。
两人相视而笑。
梦境里的一切都渐渐沉浸在了阳光之中,氤氲美好。
……
……
不知道是被什么唤醒的。
也许是枕头边手机收到讯息时发出的震动声。
也许是窗外楼下有人路过时大声在说话。
谢竹缓慢撑起眼皮的时候,唇边尚且带着一抹笑。
直到看到熟悉的卧室天花板,他微微一怔。
今天好像是雨天。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知道几点了,透过窗帘的缝隙,外头照射进来的天光不太明亮,但雨天的天色总是如此阴沉。
卧室里很安静。
门外的客厅很安静。
连接着客厅另一头的主卧似乎也很安静。
小书房很安静,厨房很安静,卫生间也很安静。
每个角落都很安静。
一如这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里每天都会有的模样。
没有父母,亦没有戚澜。
这偌大的一个家里,根本没有除了他之外的第二个活人。
现实才是那片荒芜的雪地。
谢竹昏昏沉沉地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动了动,缓慢抬起手来。
他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迟钝地想着——
发烧了啊。
x大。
一整天过去,临近下午四点。
戚澜离开实验室,脱下身上的白大衣,几个同学从他身后经过,笑着道:“诶,等会儿我们打算去吃火锅,戚澜你一起不?”
戚澜懒洋洋道:“晚上有约,不去了。”
“哟,有约?”同学品着这个字眼,八卦心顿起,“怎么,你有情况啊?”
戚澜挑唇笑骂,应付掉他们,心情不错地从裤兜里拿出手机看了眼,笑容却微微一顿。
他和谢竹的聊天记录始终停留在昨晚那一段对话。
“明天要不要出来见一面?”
一个小时后,谢竹回道:“好呀。”
后来他洗完澡出来看到消息,又问了一句:“明天想吃什么?”
这个问题,却直至此时此刻,谢竹都没有回复。
戚澜锁屏,从柜里拿出自己的包背上,心不在焉地想着,是没看见,还是忘了回?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拨了个电话过去。
忙音一遍一遍反复,直到耳边响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电话都没人接起。
戚澜脚下停住,心里一沉,蹙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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