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 “我们这样……还不都是……
人来人往的医院花坛前, 一个身材瘦高的寸头青年一动不动地蹲了许久。
他一脚踩在大理石的花坛边上,一脚蹬着平整的地面,沉沉的目光遥遥望着住院大楼, 指尖一缕红色火光一明一灭,脚边烟灰几点。
那扇开阔的自动门不断开合, 吞吐的却一个都不是他想见的身影。
解星散看了眼手机时间, 八点半了。
他在这里蹲了快三个小时。无论她是值白班还是夜班, 这个点依然不见人影, 那大概率就是休假去了。他再怎么等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真是傻逼。”
解星散低声说。
几个小时滴水未进的喉咙里传来火辣辣的干渴感觉,他在石头上按灭烟头,活动麻痹的双腿站了起来,走向几十米外的一家小卖铺。
打开冰柜, 他拿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
“多少钱?”他问。
“二块五。”小卖铺老板娘顿了顿, 终究忍不住好奇道, “小伙子, 我看你在那蹲了好久了,等人啊?”
“……不知道。”
老板娘愣了愣, 解星散已经提着矿泉水离开了店门。
他走回黑色摩托车旁,却也没有骑车离开的意思。就如他对老板娘所说,他的确是在没有想清楚自己来这里干什么的情况下, 就已经占到了医院的大门前。
严谨说来, 是医院的住院部大门前。
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有那个前脚拒绝他,后脚又对他释放好意,让他捉摸不定的女人。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来了这里, 是要对她说什么,做什么。
他们交际并不多,他对她也并非是男女之情上的迷恋狂热,只是安丽大桥上的惊鸿一瞥,让他对那个摇摇欲坠的女人生起一丝好奇,接着在机缘巧合下,进一步靠近。
越来越近。
他像在参与一场游戏,游戏目标是剥开她标致工整的社会假面,见到她藏在最深处的真实内心。
冥冥之中,他被她身上的某种特质吸引。
他有充足的耐心剥开她,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剥开之后要做什么,一个男人靠近一个女人,目的无非就是身心和感情的其中之一,亦或两者都有。
但解星散,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没想过要从卫霓身上得到什么。
他只是遵循本能,在想要朝她走去的时候,朝她走去。
可是现在,他不能再向她走去了。尽管他的初衷并非男女之情,但他不能不顾及卫霓的想法。他一直希望她能坚决地说出自己的意愿,不要总是一昧顺从退让,现在她的确这么做了。
她希望以后能和他保持距离。
他不能不听,不然的话,跟她身旁的其他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能再见卫霓,没有理由再见卫霓,但是他也不想就这么白来一趟。如果卫霓给了他一滴水,他至少也要还十滴过去。
不是什么可笑的胜负心,他依然只是在遵循本能。
想了又想,解星散终于下定决心,往医院内部走去。
卫霓给出了不少线索,再加上目标的事情在医院内也算得上众人皆知,解星散没花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田雅逸房门紧闭的病房。
上次见面,他已经知道卫霓在为这名患者顽固的父母忧愁不已。
他在外边的排椅上坐着玩了一会手机,像个普通至极的患者家属——直到一位盘着头发的中年妇女提着吃过的不锈钢饭盒走出病房。
解星散放下手机,看着她走向走廊尽头的开水房,起身推开刚刚关上的房门,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一名长发披散,半躺在病床上的少女惊愕地看着他,接着飞快地低下头去,挡住瞳孔的异样。
解星散反手锁上房门,拉过一把椅子到床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你好,田雅逸。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
“没什么事儿了,都散了吧散了吧!别堵在过道里了!”
一名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在走廊里吆喝着好事群众。
卫霓跟在紧皱眉头的张楠金身后,紧随其后进了田雅逸的病房。
如果今天他们还是无法说服田雅逸父母签字手术,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田雅逸在晚间出院。
而那对于她来说,和死无异。
对于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的面诊,张楠金神色凝重,卫霓脸上也不见轻松,她们已准备好面对一场恶战,没想到,病房里只有田雅逸和她神色不安的母亲,那个头脑顽固不已,是手术最大障碍的父亲却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张楠金扫了眼房间里的两人。
气氛不太对劲,田母将双手握在腹前,眼神不断飘向门外,那个总是埋头哭泣的少女,则出神地望着窗外,第一次在人前没有垂下头颅。
“有个没见过的男青年……趁我去洗饭盒的时候把小雅反锁在房间里,还好她爸发现得及时,已经追去了……”田母惊魂未定道。
“发生了这样的事?”张楠金的眉头拧到一起,“那人有没有伤害小雅?”
田母看了眼田雅逸,神色迟疑:“小雅说……对方没做什么,只是认错了人。”
“什么认错了人——都是借口!”一个粗嗓子怒气冲冲地响了起来,卫霓转头看向门口,一脸火气的田父大步迈进病房。看他火冒三丈的模样,应该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捉到人没有?”田母关心道。
“给他跑了!”田父气喘吁吁,扯出床头柜上的几张纸巾,胡乱地抹着大汗淋漓的脑门,“这混账小子仗着年轻力强,走的应急通道,老子还没下到一楼他就已经没影儿了!监控在哪里?我要看监控,我要报警抓这个人!”
“病房里没有监控,只有走廊上有。小雅,你老实告诉院长——”张楠金看向田雅逸,“那个人真的没有做什么?如果他伤害了你,或者是对你做了让你感觉不好的事,我们所有人都会是你坚实的后盾。”
“你们误会了。”田雅逸轻声说,“我们只是在病房里说了会话,他没有伤害我。”
卫霓的视线在田雅逸湿润的眼睫上停了下来。
泪痕未干,应该是刚刚哭过,但是脸上却没有·受人胁迫的担惊害怕。如果只是单纯认错了人,应该不至于落泪。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指出田雅逸在说谎。
“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走廊上的监控应该拍下了那人在小雅的病房里逗留了多久。我们现在先来说说小雅的病情吧,小雅——”
“行了,你们也别白费功夫了,赶紧给我女儿处理出院事宜。”田父不耐烦地打断张楠金的话,“我们机票都买好了,明天一早就飞大理。”
“飞去大理,找哪个医院收治?”张楠金眉头紧皱,“小雅的病情迫在眉睫,癌细胞随时可能转移至大脑。只有尽早摘除病灶,才能遏制癌细胞的扩散,这是只有外科手术才能办到的事。大理的癌症病人都往我们这里飞,只有你们反过来往大理飞,靠吃药控制癌细胞——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们做不到的事,怎么肯定别人做不到?”田父不满道,“哎,你们也别浪费时间了,我们是不会做手术的——除非你们能保留眼球,不然就赶紧让我女儿出院,别耽误她的病情!”
田父态度坚决,田母只知盲从,真正的当事人,已经谁都没有去期待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带孩子去换衣服,我们一起去办出院手续。”田父说。
田母起身走向病床,扶着田雅逸想要带她下床。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田雅逸轻轻挣脱了母亲的搀扶,用微弱的声音说:
“……不去。”
“什么?”田母愣住。
“我不出院。”田雅逸垂着眼睛,轻声说。
“你不出院你要做什么?”田父的嗓门立即大了起来。
“现在癌细胞还没扩散,只要摘除癌变的眼球,我就能活下去。是这样吗?”田雅逸看着张楠金。
张楠金回过神来,说:“我已替你申请到国内最好的眼科专家前来会诊,她手下的病人都有很高的生存率。我也向你保证,会动用医院的所有力量支援你的手术,手术治疗费用也能通过国家专项补贴报销一部分。”
张楠金诚恳地看着少女,一字一顿道:“小雅……我们所有人都想帮助你。”
“……好。”田雅逸握紧床上的被单,“我愿意手术。”
“你说什么呢!”田父神情激动,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你还这么年轻,想变成独眼龙吗?你以后的人生,以后的事业——这些你都不要了吗?!”
田雅逸在田父的怒吼下像一片漂浮在浪涛上的孤零零叶片,微微颤抖着。
卫霓面色不忍,刚要开口说话,少女却抬起了头,蓄满泪水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愤怒的父亲。
“可我至少能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不想出院,我要做手术,做独眼龙又怎么样?至少我能活下去——”
田雅逸的眼泪接二连三落下,她激动而悲愤地目光直指父母,抑压多时的心语像决堤一般出口。
“你们只想让我进娱乐圈挣大钱,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意愿,从小我就在上各种才艺班,每个寒暑假我都只能看着别的小朋友去游乐场,去海边去雪山,而我……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我没有达到你们的要求,你们就只会责骂我!嘲讽我!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反省!”
眼泪不断落在床单上,晕染出一大片水色。少女满是针孔的苍白手背无力地捶在床上,一次一次。
她的眼泪和发白的拳头宣泄着她的痛苦,以及日日夜夜,面对着这些痛苦的无力。
田雅逸的爆发毫无征兆,不光是在场的卫霓等人,她的父母同样像是初次见到火山爆发的人,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情绪失控的女儿。
“我们这样……还不都是为了你好!”田父脸色通红,火焰般的红色一直烧向他的脖子。他最先开口回应女儿的情绪,出口的却依然是令人失望的话语。
他的话,除了刺痛田雅逸,还刺痛了在场另一个人的心灵。
如果说在场有一个人能够理解田雅逸的心情,一定非卫霓莫属。
一个是望子成龙的父亲,一个是望子成龙的母亲。
只有卫霓,刻骨铭心地感受过那些蒙上她的眼,捂住她的嘴,让她有泪流不出,有苦说不了的“为你好”。
呐喊最终会变成寂静。
当身边充满“为你好”的人的时候。
“你还太小,根本不懂失去一只眼睛意味着什么!爸爸也是为你好,这手术同意书我和你妈是绝不会签的,咱们马上出院,我带你去云南见了那神医,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田父走上前去,强行拉扯田雅逸,后者哭喊着不愿下床,死死抱着床头不撒手。张楠金和卫霓连忙上前帮忙,想要让冲动的田父冷静下来。
少女凄厉的哭喊让门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好事人群。
知晓内情的人们也开始指责田父田母,田母红着脸抬不起头来,田父脸和脖子红得像根火柴头,却依然强装镇定,用力扳着田雅逸抓着床头的手指头。
“我不出院!”
田雅逸绝望地哭着,恐惧的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
田父田母或许还能自欺欺人,但她清楚地知道,出院后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父母的失望埋怨,让她成了无助的小孩,只能环抱双臂,在漆黑一人的人生路上哭泣。直到今日,仿佛有一束光照进了这条寂静的小路,让她生出一线希望,试图去抗争身边的一声声“为了你好”。
田父用力半天也没能把田雅逸从床上拉下来,恼羞成怒地举起手掌往少女脸上扇去。
那一巴掌,让田雅逸紧紧闭起了眼睛。
病房里乍然静了。
没有巴掌落脸的声音,也没有再传出哭喊。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挡在田雅逸身前的卫霓,以及她在半空死死攥着的男人手腕。
“都住手!”
一声大喊从病房门口响起。
陌生的男声让张楠金等人心生疑惑,却让田父田母面色大变。
下一秒,沈淑兰冲进病房,将卫霓护在怀中,而一个身材健硕,表情严厉的中年男人走进病房,毫不犹豫地抬起手。
“啪!”
这一耳光,落在了无知而固执的田父脸上。
田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不仅丝毫没有生气,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害怕。
“你给田家丢了大脸。”男人沉声道。
22. 第 22 章 她在成长路上的确留有很……
田父最终还是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名字。
谁也想象不到, 这场风波会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平息。
田父时常挂在口中,“娱乐圈里挣大钱的大哥”竟然会是沈淑兰的大学同学。
姓田,又在海狗视频任职制片人, 沈淑兰试着在通讯录里联系了人,就这么轻松地对上了号。田昊这才知道自家侄女患的是眼底母细胞瘤, 当天便推掉工作急匆匆来到医院。
见到的就是这令人头脑充血的一幕。
在医院工作人员面前雄赳赳气昂昂, 固执己见不听劝的田父, 见了田昊像见到猫的耗子, 一直赔笑不说,田昊让签手术同意书,也只能讪讪地签了,丝毫没有先前面对卫霓她们的强势。
沈淑兰一直将卫霓死死护在身后,好像田父还会随时发神经一样, 护崽母鸡一样含怒瞪着田父, 直到后者再也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眼前的人影, 让卫霓模模糊糊想起了从前的事。
无论是她被同学污蔑贪污了班费, 还是放学路上受到小男生的骚扰,沈淑兰都像现在这样, 永远挡在她的前方,永远站在她的立场支持着她,相信着她。
沈淑兰的强势是全方位的, 一方面剥夺了她的生长空间, 一方面却又给了她一片不惧风雨的小天地。她在成长路上的确留有很深的遗憾,但她不恨严厉的母亲,从来都不。
卫霓伸出手,从后轻轻牵住沈淑兰的手。对方以为她还在不安,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掌。
……就像小时候一样。
田父签下手术同意书后, 田雅逸的手术立即提上了进程,在多方协调下,手术时间定在了第二天的下午四点。
多日的努力终于换来良好的结果,所有人心里都放下一块石头。
病房留给了田家人,卫霓和沈淑兰等人走出了房门。
“这次手术,由杨蕙若主任主刀,一助是她带来的人,二助……”张楠金越过几双期待的目光,视线落在卫霓身上,“卫霓,你可以吗?”
“我可以。”卫霓神色平静。
张楠金点了点头,看了一旁的沈淑兰一眼:“过会到我办公室来,关于手术的事,我还有事情交代你。”
说完,她朝沈淑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病房前。其他医生见状,也神色各异地离开了。
卫霓把沈淑兰送到电梯前,替她按下了向下的电梯按钮:“我就不送你下去了,你是去看望外婆,还是直接回家?”
“你舅舅在下边照顾,我就不去了。晚上你来吃饭吗?我给你炖猪骨汤补补。”沈淑兰热情道。
“等休假再说吧。”
“行,到时候炖你爱吃的猪骨汤。”
叮的一声,电梯门向两边打开。人群像沙丁鱼一样挤在锃亮的电梯里,热浪和人的体味扑出电梯,扩散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电梯间里。
沈淑兰走进开门的电梯,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带着略显局促的微笑。
或许面板上的1楼正好亮着,那么她一动不动也是合理行径,但在那无数张各异的面孔里,沈淑兰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怯怯的,试探而讨好的微笑,还是像一根绷紧的皮筋,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松开后,狠狠地弹在了她的胸口上。
母亲仍然衣着年轻,但她鬓边的花白,已经被染发膏遮挡不住。
卫霓的鼻子在那一刻酸涩了。
“……妈。”她情不自禁地哑声道。
电梯门缓缓合拢,而沈淑兰脸上的笑意正在绽开。
她的呼喊似乎融化了沈淑兰身上的某种不安,她又恢复成那个强势而勇敢的母亲。
“有什么心事就给妈说,妈和你一起想办法。”沈淑兰说。
电梯门完全合拢了,红色的数字开始变化。
卫霓站在已经关闭的电梯门前,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将视线转向一旁阳光满盈的玻璃窗,过了好一会,她才转过身,往张楠金的办公室走去。
手术在即,卫霓作为二助,不仅能够亲自上场,还能能够近距离观看国家级眼科专家的操作过程,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卫霓知道其中有张楠金的偏袒,因此面对张楠金的工作任务更加不敢有丝毫松懈,以免授人闲话的把柄。
一番谈话之后,已经临近下班时间。
卫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又因为医院的事情耽搁了一会,直到办公室里所有白班医生都走光了,她才换上自己的私服,挎上肩包走出了办公室。
电梯下到一楼,卫霓跨出门扉,医院住院部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她却停下了脚步。
犹豫片刻,她顺从心中不知名的冲动,走向和大门相反方向的监控室。
……
时间转眼就来到手术的日子。
铺着无菌巾的田雅逸被推入病房,她那固执的父亲在最后时刻拦下了消毒完毕,即将进入手术室的卫霓一行人。
“……”
他盯着主刀的杨蕙若主任和她身后两名助手,干裂的嘴唇抖了抖,脸上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复杂情绪。
“……拜托你们了。”
卫霓终于听清了他低若蚊吟的声音。
说完后,他黯然垂下头,自觉退开了路。
“你放心,我们会尽全力的。”杨主任见多不怪,笑着安抚。
卫霓的目光和田父相撞,她面无波澜向他点头示意,跟在杨主任身后进了手术室。
仿佛昨日的冲突已是过眼烟云。
田父站在手术室门外,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羞愧。
手术室大门缓缓合拢,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大字随后亮起。
走廊里落针可闻。
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战场。
这场手术无须全麻,田雅逸依然神志清醒,小姑娘的神色显得有些紧张,卫霓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部,对她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小姑娘回以一个紧张胆怯的微笑。
候在一旁的麻醉师上前,以滴入和注射的方式,对田雅逸右眼进行了麻醉。
麻药生效后,杨主任看了眼手术台旁的二人:
“二助撑开眼皮,我来做眼球剥离,一助负责最后的眼台。”
“好。”
卫霓和一助异口同声。
她拿起工具,驾轻就熟地固定住患者的眼皮。头顶的无影灯投下明亮清晰的光照,杨惠若主任用手术刀熟练地离断周遭的肌肉和脂肪。
这时候最怕的就是大出血,杨主任却没有给敌人留下丝毫可趁之机,完成离断之后迅速对血管进行了结扎。
接下来就是整场手术耗时最多,技术含量最高的步骤——眼球剥离,切除可能浸润的组织。要求主刀者眼疾手快,尽可能在剥离过程中保护眼部神经不受伤害。听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如冰解冻释,丝毫马虎不得。
就连杨主任带来的一助也聚精会神,睁大了眼睛观看,生怕漏掉大前辈的哪一个细节。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杨主任手中举重若轻的刀上,卫霓也不例外。
从读书到工作,她已经习惯在周围人中独占鳌头,她以能完美运用书本知识到实操而骄傲,可现在,一场远胜教科书级别的外科手术正在她眼前展开。
即使她能照般教科书上的知识又如何?
如果仅仅如此,远远不够。
要想跟死神打更多胜仗,她必须更加强大才行。
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她还远不到可以骄傲自满的时候。
咔嗒一声,剥离的眼球落在铁质的托盘上。
患者的出血量微乎其微,各项生命体征都很平稳。
手术室里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松了口气。
一助默契地接手杨主任的工作,对战场进行最后的“打扫”:缝合肌肉,制作眼台。
所谓眼台,就是安置义眼的地方。卫霓以前还没有亲眼见过眼台制作的过程,所以这回她更是看得目不转睛。
虽然这台手术她亲自参与的地方不多,但这每分每秒,对卫霓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三个小时的手术,卫霓她们走出手术室的时候,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神情焦灼的田父田母,面色沉着的田雅逸大伯,还有神色微有担心的沈淑兰,正在轻声和她说着什么的卫稼丰。
他们迎了上来,视线的焦点自然是杨惠若主任。
面对田父田母焦急的目光,杨主任在口罩下微笑道:
“手术很成功。”
田母闻言,马上泪如泉涌,田父则激动上前,拉着杨主任一阵感谢。
杨惠若是友好医院派来会诊的医生,做完这台手术她就要带着一助乘飞机返回S市,而卫霓今天白天只有这台手术的安排,理论上来说,她现在就可以下班。
卫霓心里有事,想着监控录像里见到的那个身影,选择了继续留在医院。
她把父母送下电梯,连带着还有提前离开的田昊。
“爸、妈,我就不送你们出去了。”卫霓在医院大厅里停下脚步。
“没事没事,你赶紧回工作岗位上去吧。”卫稼丰挺着车祸后养出来的啤酒肚,一脸爽朗地笑道,“放心吧!我和你妈这么大的人了,不会丢的。”
“这次真是麻烦你们了。”田昊在恰当的时候开口,缓缓道,“让你们为雅逸这么费心,是我这个做大伯的失责。要不是淑……沈淑兰告知我,我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等过两天我忙完手里的事,还请二位赏脸,一起吃个便饭。当然,还要带上我们医者仁心的小卫医生,这回,雅逸受你照顾了。”
田昊微微后退一步,向卫霓三人鞠了一躬。他的腰刚弯下去,沈淑兰就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拉了起来。
“哎呀,你说这些太见外了!咱们都是老同学了,饭可以吃,但不要再说什么感谢的话,一点小事不至于的!”
“雅逸是我们田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她奶奶的命根子——你们随手的善举挽救了一个大家庭,请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表达感谢之情。”田昊看了沈淑兰和卫霓一眼,神色诚恳,“到时候吃饭,小卫医生一定要赏脸。”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没几个医生喜欢患者家属邀请的饭局,卫霓正要出言婉拒,一阵突兀的唢呐二胡声在医院大门外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医院大门外的坡道依然看不出异样,但是坡道上的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以惊诧的神色望着坡道下方。
敲敲打打,凄凄惨惨。
随着声响的逐渐靠近,披麻戴孝的一行十几人从坡道下方露出真身。他们大奏哀乐,洒着纸钱,队伍中间的几人甚至还抬着一副深褐色的棺材!为首一名中年男人,双手怀抱着一张黑色遗像。
也就是这一霎,大厅里涌出无数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他们一路小跑着冲出大门。
“这是怎么回事?”田昊诧异地看着卫霓。
“……我也不太清楚。你们先走吧,妈——不要看热闹。”卫霓特别叮嘱了沈淑兰一声,后者对她的话闻若未闻,视线牢牢盯着门外的闹事人群。
卫霓也顾不上管她了,掏出手机走到一旁拨出了张楠金的电话。
张楠金的电话显示通话中,卫霓也不知道她对现在的突发情况是否知情。
她拨打第三次的时候,张楠金终于接起了电话。
不等她说话,张楠金已经开口:
“我马上到。”
23. 第 23 章 卫霓宁愿他从头矜贵到尾……
卫霓好说歹说, 总算将不愿留她一人在这里的父母送上田昊的车。
之后她重新返回急诊大厅,这里已经聚起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花圈摆满大厅, 占据救命的过道,而真正需要治疗的病人则被推搡, 被忽视, 得不到需要的救助。
闹事的群体有的大声嚎哭, 有的则义愤填膺地向四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有的则在谩骂劝阻的医院安保人员,一名男子不断往火盆里挥洒纸钱。
焚烧的臭气首次战胜了医院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焚烧后的灰烬在冷气中飞扬,刺激着部分病人敏感的呼吸系统,大厅里的咳嗽声络绎不绝。
无论是从医院的角度, 还是从需要救治的病人角度, 这场闹剧都必须立即停止, 然而除了安保人员以外, 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远远站在一旁,没有一个人上去了解内情。
在多次劝阻无效后, 医院的安保队长伸出手臂,想要拉住往火盆里扔纸钱的男人,后者像点了火的炮仗一样, 立即跳了起来, 一边粗暴地推搡安保队长,一边激动怒吼着:
“你让我们走我们就走?你们医院害死了我的老婆孩子,今天必须让你们医院领导出来给个说法!要不然,你们就踏在我的尸体上过去!”
眼前言语冲突要发展成肢体冲突,卫霓再也顾不上多想, 身体先理智一步走了上去。
“先生,请你冷静。”
她站到安保队长身旁,平静而沉着地对神情激动的男人说:
“我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卫霓,我已经联系了我们医院的副院长,她和其他领导马上就到。有什么诉求,你可以先告诉我。我们医院大厅里还有许多患有呼吸道疾病的患者,火盆会加剧他们的不适。你是来解决事情的,不是来制造争端的,看在其他和你们同样心情的患者家属份上,火盆可以请你暂时灭掉,或者移到通风的门外吗?”
卫霓的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因为她的勇气,周围的部分围观群众也开始为她说话。
在舆情的推动下,男人悻悻地将火盆移到了门外。
也就是此时,急诊大厅里的电梯门缓缓打开,面色难看的张楠金带着一众医院高层走了出来。
张楠金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严厉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怎么回事?”
安保队长连忙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听到卫霓的调停和交涉,张楠金虽然没有说话,但却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张楠金现身后,面对医院的“大领导”,男人终于愿意好好说话,卫霓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男人的妻子在生产过程中抢救无效身亡,他便纠结了一众亲属好友前,闹到医院来“要个说法”。
令在场大部分人啼笑皆非的是,男人口中的“医疗事故”根本站不住跟脚。
男人的妻子甚至不是在在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生产手术中大出血的,而是在家自行生产造成了大出血,送到医院后因为病情过重才不治身亡。
虽然这是一出悲剧,但也是一场追究不到医院头上的悲剧。
男人的控诉被张楠金逻辑清晰地条条反驳,围观的人群也大多站在医院这边,只有闻风而来的各家记者,热情如火地要求男人“多说一点”。
好在,警察终于赶到了现场。
闹剧终于收场。
当急诊大厅终于空下来后,卫霓帮着安保人员拆除了花圈,那张女子遗像被落在了现场,卫霓捡了起来,轻轻拂去遗像上烧了一半的纸钱。
得益于现代医学,生产不再是绝大多数女人都必须面对的鬼门关,可是世上却有那么极少数人,碍于金钱,亦或风水鬼神之说,将现代女人推回七八十年前,推到一床褥子,一把剪刀……推到死神面前。
“现在的女人啊,太娇生惯养。以前我奶奶那时候,直接在田里一蹲就生出孩子了,当天接着干活,连休息都不用,更不用说什么月子中心——”
卫霓听过很多类似的言论。
他们从一个个翘着二郎腿的大老爷们口中说出。
刚开始听到这样的话时,卫霓心中是愤怒,后来是绝望。因为她一开始以为自己能是燎原的星星之火,后来逐渐发现,自己只是挡车的螳螂。
女人泣血的呼喊,于这个世界而言,或许还比不上一声蝉鸣。
“这是……?”穿着制服的保安疑惑地看着她递出的黑白遗像。
“找个机会,把照片还给她的家人。”卫霓说。
她将遗像交给保安,转身走进电梯。
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医院高层全都聚集一堂,忙着商讨应对接下来的事。卫霓无事可做,最后来到了田雅逸的病房外。
为了通风,病房门大开着。田父在工地上做管理,等到田雅逸手术结束就又匆匆赶回了工地。病房里只有田雅逸和田母二人,田母坐在床边,一脸心疼地喂女儿喝粥。
卫霓不打算破坏这温馨的一幕,正要低头离开,田雅逸忽然瞧见站在门外的她,神色欣喜地叫道:“卫医生!”
田母也放下碗勺,笑着起身相迎:“卫医生……”
卫霓走了进去,问了几句田雅逸现在的感受。麻药将过,田雅逸也该感受到眼部的疼痛了,小姑娘面色苍白应该也是如此。但是为了不让别人担心,不管是父母问及,还是卫霓询问,她都强撑着笑脸说:
“我还可以,不怎么疼……你们不用担心。”
田母放下空了的粥碗,起身拿了几个苹果,笑着说:“卫医生,你等我一下,我去洗个水果。”
卫霓答应后,田母走出了病房。
橘红色的夕阳余晖像一层毛茸茸的毯子,铺在小姑娘的被单上。她一只眼蒙着层层纱布,另一只明亮若水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欲言又止的卫霓。
“……你还记得那天闯进你病房的人吗?”卫霓终于开口。
“记得。”田雅逸似乎早有预料,回答得毫不犹豫,“那个大哥哥,是卫医生的朋友吗?”
卫霓一怔:“……为什么会这么想?”
“猜的。”
少女微笑起来,苍白秀丽的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他是来劝你做手术的吗?”卫霓问。
“不,他只是走了进来,问我要不要听一个音乐家的故事。”
“……音乐家的故事?”
“一个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音乐家。”田雅逸轻声说,“他向我描绘了那个流浪音乐家走过的地方……有半夜三点依然灯红酒绿的繁华大都市,他们在万人体育场里放的烟花能点亮半边城市的夜空……也有低头就能看见冰川的大峡谷,像海浪一样光滑的沙丘,他每走一步,膝盖以下都会深深没入沙海……还有青藏高原上哐哐行驶的绿皮火车,他坐在逼仄的车厢里,看着外边广阔的天地,一度醒悟了自己的渺小……”
随着田雅逸的轻声叙述,一幅幅壮阔的画面浮现在卫霓眼前。只不过,流浪的音乐家有了具体的面孔,年轻而桀骜的音乐家在灯光璀璨的台上肆意挥洒汗水,台下的歌迷兴奋快活地绷着跳着,挥舞双臂。表演落幕时,盛大烟花在深蓝色苍穹中绽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雪花一般的烟花灰烬随着彩色的花火四溅。
画面一转,音乐家背着厚重的行囊,满头大汗地跋涉在没过膝盖的沙海里。画面再转,他坐在除了自己空无一人的绿皮车厢里,吊儿郎当地撑腮望着小小窗户外广阔的天地。
田雅逸说:“……后来,音乐家的手因为意外受伤,他不得不放弃舞台回到家乡。我问他,‘音乐家觉得悲伤吗?’”
卫霓脱口而出:“他怎么回答?”
“‘音乐家一开始是悲伤的,但是现在已经不了。’他是这么回答我的,”田雅逸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更何况……音乐家在家乡找到了其他地方没有的宝藏。’”
田雅逸直视卫霓,那仅剩的一只眼睛像不沾尘埃的皑皑雪山,流动着冰晶般的光辉。
不能怪田父做梦都想着女儿进娱乐圈发大财,即便是卫霓这种对外在没有多少关心的人,也不免为少女的美貌愣神。
上苍似乎察觉到自己在塑造这名少女时的偏爱,所以才在之后拿走了她的一只眼睛。
“卫医生,你是那个宝藏吗?”少女凝视着卫霓的眼睛。
“你误会了。”卫霓下意识垂下了目光,“我们只是认识的人。”
田母拿着洗好的苹果走了回来,话题自然而然到此终结。
卫霓对着田母嘱咐了几句看护事项,拿着推脱不掉的苹果走出了病房。
关于流浪音乐家的话依然回荡在她脑海里,如果那是解星散的生活,那么只能再次印证,他们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是展翅高飞的飞鸟,飞越过波涛汹涌的海浪也见识过花谷绚丽的景色;她是寸步难移的草花,没有承受过风雨的暴烈也没有见过第一束初升的朝阳。
直到玻璃花房破裂,才轮到她真正面对风雨。
田雅逸注视着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母亲在床边坐了下来,拿起一个苹果:“吃个苹果吗?”
麻药失效,眼眶隐隐作痛,田雅逸毫无胃口,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好。”
水果刀在通红的苹果上熟练地打着转,一圈红色的果皮顺着旋落下来。病房里鸦雀无声。
卫医生虽然否认了她的猜测,但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其他地方没有的宝藏。
如果不是因为卫医生,青年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毫不相识的她的病房呢?
田雅逸闭上眼,青年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重新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把眼睛里的月亮摘下,实实在在握在手中吧。”
……
第二天,公安机关强制传唤了昨日在医院里闹事的家属和其纠结的亲朋好友,后者在诸多证据面前,无奈接受了和解。然而卫霓的平静没有持续两日,就被一个惊动C市的消息打破了。
C市中心医院的一名患者家属,有样学样聚集亲属在中心医院闹事,他或许只是想敲诈医院一笔,但他请来的人在医院劝阻过程中,捅伤了一名急诊医生,后者重伤不治已经宣告死亡。
事情就此闹大,连带着肇事者模仿的对象,此前在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发生的医闹也作为背景故事,登上了晚七点的新闻联播和各大新闻头条。
一个周内接连发生两件医闹,其中一件还闹出了人命,C市各医院不由人心惶惶,卫霓也频频接到卫稼丰的电话,苦口婆心劝她离职改行。
卫霓在电话里劝不动卫稼丰,卫稼丰也劝不动卫霓,这回轮到了沈淑兰打圆场,好说歹说,申请到了卫霓的休息日,要她回家吃一顿饭。
吃的是什么饭,卫霓心知肚明,她也做好了对卫稼丰的絮叨左耳进右耳出的准备,但她没想到的,是甫一进门,就见到一张让她沉下脸的身影。
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的成豫手里端着一盘菜,略带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你下班了,坐下休息一会吧。再过半小时就能吃饭了。”
“霓霓来了?”沈淑兰坐在电视机前嗑瓜子,头也不回地扬声道,“来得正好!等他们两爷子在厨房忙活,快过来陪我看这个综艺——可笑死我了!”
沈淑兰还不知道他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她的反应无可厚非。
堂而皇之进入她的家,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她的父母谈笑风生的成豫,才是唯一的无耻之人。
脱下西装外套,摘下细边眼镜,宽肩长腿的成豫围着围裙为她洗手作羹汤,是她结婚前曾幻想的景象。
她为成豫做过很多次饭,每一次都那么理所当然,她却从未吃过他准备的饭菜,因为他不经意间透露的从小到大的精贵生活,她也不曾开口要他为自己的幻想付出辛劳。
仅仅只是幻想,只能作为幻想。
然而,却在她已经不再奢望的今天,真正实现了。
卫霓宁愿他从头矜贵到尾,也不要像现在这般,低下头来对她露出小心翼翼,略带讨好的笑。
她只感到深深的讽刺。
24. 第 24 章 “我想换一种活法,无论……
卫霓的怒火已经在心中燃烧, 成豫却浑然不知,又对她笑了笑,转身走回了厨房。
就在她犹豫是就地爆炸, 还是把这口气憋出家门再发泄时,沈淑兰往垃圾桶里扔了一把攥在手里的瓜子壳, 招呼道:
“傻站着干什么, 快过来呀!”
让一个习惯委屈自己的老好人破坏其他无辜者的心情是很难的, 至少不是一次自我劝说就可以办到的。
卫霓终于还是选择了顾全大局。
“……来了。”
她弯腰换上拖鞋, 走到沈淑兰身边坐下。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老牌综艺,和心事重重的她不同,沈淑兰轻而易举就被主持人老套的套路逗笑,垃圾桶里的瓜子壳在她上扬的笑声中不知不觉堆成一座小山。
只有这时,沈淑兰才会忘记她那套营养理论。
“你觉得不好笑?”笑出眼泪的沈淑兰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一般。”卫霓说。
沈淑兰用怀疑她有没有看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重新专注于屏幕上的画面。
卫霓确实笑不出来, 她不仅笑不出来, 连心里的忧虑都要遮掩不住了。
沈淑兰现在还能开怀大笑, 等她得知自己和成豫离婚的消息,还不把这个家的天花板给掀起来。而目前看来, 这一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想到这里,卫霓更加忧郁烦心,任综艺上笑点频出, 她依然面无表情。
心思不在电视机上, 自然就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隔着一个客厅,卫霓听见了厨房里传出的声音:
“爸,这凉拌汁是怎么做的,你教教我。我回去给霓霓做,她爱吃你做的凉拌鸡。”
卫稼丰乐得有人向他讨教厨艺, 不嫌麻烦地把过程掰碎了教给成豫。
成豫时不时应上一声,但卫霓不信他真的记了下来。
即便记了下来——那又如何?
他的虚伪像一个风筒,不断往她的怒火里吹着空气。十年的感情,如果他能早些醒悟,他们又怎么会走到今天?已经走到了今天,他又怎么敢向她卑微求和?
她在他眼中,就是这么廉价的一个人吗?
他是不是以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他稍微卑躬屈膝,她就会忍不住回头?
他自以为的讨好,每一次都是对她的挑衅。
十几分钟的时间,卫霓如坐针毡。开饭后,卫稼丰和沈淑兰坐在一边,自然而然地将她和成豫安排在了一边。卫霓无视一旁强烈的视线,目不斜视地落了座。
“霓霓,这是你最喜欢的菜,多吃点。”
成豫夹起一筷番茄炒蛋想要放到卫霓碗里,她皱了皱眉,手往饭碗上一挡:“……不用。”
“这是我向爸学习的成果,你吃一口试试吧。”成豫声音里有一丝恳切。
对面的卫稼丰和沈淑兰看了过来。
卫霓不想让他们察觉异样,不得不移开了手背,让成豫把那一筷番茄炒蛋放进她的碗里。
成豫收回筷子后,她瞥了一眼对面的父母,悄悄把这一筷戳进碗底,藏进米饭底下。
她能感受到旁边成豫沉默的注视。
卫霓承认,她的行为很幼稚。洗碗的卫稼丰或者沈淑兰,如果稍微仔细一点就能看出碗底剩下的番茄炒蛋,但她就是憋着一股气,不愿意在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也向成豫退让。
随便寒暄了几句后,卫稼丰迫不及待地直入主题:
“霓霓,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这几年的医闹越来越多,保不齐哪天就落到你头上——你看上次,多惊险啊!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爸爸怎么活?”
这些没有新意的话卫霓已经听起了茧子,同样,她每回的推拒,卫稼丰一定也听出了茧子。
他们谁也不肯退让。
于卫霓来说,她好不容易才重启事业,不可能再辞职回去做个每天只等老公回家的富太太。
卫稼丰同样不理解卫霓,条条大路通罗马,她为什么非要做个高风险的外科医生。
“我也不是让你辞职回家做全职主妇,你去找个医药公司上班,不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卫稼丰苦口婆心道,“退一万步,就算你还是想做医生,小成家里不是有医院吗?你到自家医院上班,爸爸心里也会放心许多……”
“是啊,”成豫附和道,“私立医院虽然规模不比三甲医院,但是病人和家属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医生安全是有十足保障的,并且医生的待遇也会比公立医院好数倍不止,我妈去年还组织员工们去巴厘岛度假……”
卫霓面色冷硬,沉默不语,手里的筷子机械地往嘴里送着味同嚼蜡的白米饭。
“你说呢,霓霓?”卫稼丰试探地看着卫霓,小心翼翼地寻求她的认同。
卫霓头也不抬。
尴尬的缄默里,沈淑兰也加入了僵持的战局:
“……要不你就随她吧。世界上那么多医生,难道每个都遇到医闹了?孩子考上医学院不容易,小成家里的医院虽然待遇好,但哪有三甲医院那么多的学习机会?”
“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好的私立医院也有很多学习机会——是吧,小成?”卫稼丰求救似的看向成豫。
“没错,爸。”成豫说,“我们医院每年都会组织医生出国交流学习,也和国内许多三甲医院有合作关系。”
“私立医院说出去再怎么也没三甲医院好听……”沈淑兰皱眉道,“能去公立三甲医院的,谁会跑去私立医院?”
“妈,我们医院也有很多三甲医院来的主任医生,”成豫说,“三甲医院虽然名气大,但是医生待遇不行,而且就像小成说的那样…… 公立医院里鱼龙混杂,待遇差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医生安全得不到保障,万一哪天轮到霓霓——”
“小成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卫霓忽然抬头。
卫稼丰一愣,似乎是从她不同寻常的表情里察觉到什么,不自觉地转移话题:“这又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些?”卫霓固执追问,“上个周?还是上个月?”
卫稼丰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霓霓……你别这样。”成豫说。
明明是他选择了背叛他们共度的十年,到头来他低一低头,就变成了她不知好歹,不依不饶。
他想要捆住她的翅膀,拴住她的双脚,把她变成股掌之中的所有物,以为时间久了,就能让她回心转意。
到底为什么,他为什么能够这么理直气壮地操纵她,压迫她,伤害她,还妄想她爱他如初?
“成豫……你太无耻了。”
颤音出口的一霎,眼泪也跟着滑出卫霓的眼眶。
“到了现在你还撺掇我爸来当辞职的说客,是觉得没了工作,我就只能回家当你的全职主妇吗?”
她早就下定决心不在成豫面前示弱,背叛的眼泪却接二连三涌出眼眶。她低头掩饰,手背不断擦拭泪珠。
不知内情的卫稼丰和沈淑兰面面相觑,彼此交换惊疑的目光。
成豫皱了皱眉:“霓霓,不是这样的,你误会我了……”
事情发生到这里,再迟钝的人也发现卫霓和成豫之间的问题了。
卫稼丰只字不提辞职的事了,而沈淑兰忍不住开口道:
“这是怎么啦?两口子没有隔夜仇,有什么矛盾就说出来,妈给你们评评理——”
终于控制住眼泪,卫霓深呼吸一口,避开成豫递出的纸巾,用手擦去脸上残余的泪水。
“没有矛盾……”她调整呼吸,抬起头直视餐桌对面的父母,“只是我们决定离婚了。”
卫霓的话像一颗原子弹,瞬间爆炸在平静的晚餐桌上。
“什么?!”
沈淑兰声音都变调了,她震惊地看着卫霓二人,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神色。可惜,她什么都没找到。
“你们要离婚?为什么?”卫稼丰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仿佛在尝试理解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就因为小成不想让你去医院工作?”
成豫有些慌了,他想要握住她的手,触到的却只是冰冷的泪痕。
“霓霓,别让爸妈担心,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好吗?”他哀求道。
“……是你把事情闹到他们跟前的。”卫霓说。
眼泪再次背叛她的意志,她唯一能够保留的自尊,是眼泪流过面庞时的毫无表情。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为了抑制软弱,她的声音格外沉缓,“有的事情,你做的时候,就要有失去我的准备。”
“我真的知道错了,”成豫急声道,“我愿意做任何事,霓霓——只要你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
“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人?”
卫霓打断他的话。
她转头看他。泪痕未干的脸上露着讽刺凄凉的笑。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觉得我们的婚姻还有回旋余地?”
心中所有无处倾述的哀怨和悲痛,在心底最深处的质问脱口而出时,也化作决堤的泪水流淌在她的脸颊。
“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下贱吗?”她说。
“你听我说——”成豫的声音跟着哽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桌上还没怎么动的饭菜已经不知不觉冷透了,特属于家的那股气味也在冷气流动中渐渐消散。
这桌饭,是怎么也吃不完了。
就像她的婚姻,怎么也不可能回头了。
“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给我好好说清楚!”沈淑兰怒视着两人,“谁要是随随便便拿离婚说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妈……”卫霓开口。
“霓霓!”
成豫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焦急乞求地看着她,而她视若未见,任由手腕的疼痛传到胸口。
像一滴水流汇入大海。
手腕处的疼痛和她此刻的痛彻心扉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离婚,是我已经决定好的事,事情已经发生了,原因并不重要。”
手腕的疼痛一下子松了。
已经做好准备听个大新闻的沈淑兰和卫稼丰怔了怔,就连拼命用眼神祈求她不要说出原委的成豫也愣住了。
“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你们伤心,但是我不应该只想着怎么让身边的人满意,我也想任性一回——”
她在这一刻抛开了所有束缚,那些想要给予他人,最终却成为自身桎梏的温柔。即便只是这短短一瞬,她也想要像流浪的音乐家一样,无论外界惊涛骇浪,都优先听从自己的声音。
“我想换一种活法,无论输赢,都会自己承担后果。”
沈淑兰和卫稼丰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化。
或许是某种女人之间的直觉,沈淑兰一反常态地没有逼问她离婚的原因,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眼泪流满面庞。
“爸,妈——”卫霓神色坚毅,残留的泪光在她脸上如钻石般闪烁,“让我独自做一回决定吧。”
25. 第 25 章 彼此触手可及,而他并未……
半晌功夫, 餐厅里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哪怕是一秒,卫霓也无法承受和成豫同在这片压抑的空间里呼吸的事实。
她起身告别,也不管还处于核弹余波影响下的沈淑兰二人怎么想, 带着脸上的泪痕狼狈出逃。
“卫霓!”
成豫刚刚起身欲追,一声怒斥让他本能停下脚步。
“你坐下!”
沈淑兰瞪着发红的眼睛, 气势汹汹地看着他。旁边的卫稼丰愁眉不展, 虽没沈淑兰那么情感外露, 但看他的眼神已全然没有在厨房时的亲厚。
成豫心中有愧, 沉默片刻后,拉开椅子走到桌外,朝着沈淑兰跪了下去。
“妈,是我做了错事,伤了卫霓的心……”
话音刚落, 一记响亮的耳光回荡在鸦雀无声的餐厅。
“当初你要我把霓霓交给你的时候, 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沈淑兰问。
成豫侧着脸, 被打的那一面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转回头, 在开口的瞬间,眼泪也跟着落下。
“……妈, 对不起。”他哑声说。
“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沈淑兰死死攥住他的衣领,圆瞪的怒目中泪如泉涌,“你当初是怎么向我保证的……你还记得吗?!你说你会好好对她, 会一生一世爱她, 你说会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你都是怎么做的?!”
成豫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任由沈淑兰带着泪水的拳头砸在身上,最后还是卫稼丰看不过去,拉开了声嘶力竭的沈淑兰。
“爸,妈……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真的爱卫霓……”
成豫哽咽着祈求岳家的原谅。
卫稼丰看上去还算冷静,但他的眼眶早已像沈淑兰一样通红。
“我也是男人,你受过的那些诱惑我也受过。世上谁没受到过诱惑?但不是每个人都败给了诱惑。”卫稼丰轻拍着愤怒的妻子,失望而带着泪光的目光落在跪地祈求的成豫身上,“诱惑无处不在,忠诚是一种选择,背叛也是一种选择。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卫霓也就会做出相应的选择。我的女儿我自己清楚……这个选择,她做出了,就绝不会更改。”
“……你走吧。”卫稼丰说,“卫家不欢迎你了。”
“爸、妈……”
“走吧!”
卫稼丰面若冰霜,再次驱赶。
成豫不得不撑着自己的腿慢慢站了起来,他的脸上也布满泪水,但他没有去擦,而是向卫稼丰二人鞠了一个很深的躬。
“爸、妈……我爱卫霓,我愿意付出一切挽回我们的婚姻……我不会同意离婚的。”他说。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沈淑兰厌恶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卫家家门。
在他迈出大门后没多久,门就又一次开了,他生出一丝希望回头,看到的却是他带来的水果酒水都被一股脑扔了出来。
之后又是重重一声关门声,楼道里彻底安静下来。
他站了一会,门再也没有打开。
成豫行尸走肉一般乘电梯来到地库。
地库里自然没有卫霓的身影,他将车开出地库,任由身后的汽车疯狂按着喇叭催促,一直保持着最低限速行驶。
卫霓早就不知去向了,拨给她的电话也始终无人接听。
即便知道希望渺茫,他还是忍不住搜寻马路两边的人影。
眼镜不知落在了何方,那是卫霓送给他的礼物之一。
他的眼镜呢?
他腾出一只手摸索扶手箱,一只手掌着方向盘。他摸到了一根褪色松弛的黑色头绳,一对夹片墨镜,一板小药片……一样一样,都是卫霓留下的痕迹。
那根平凡到甚至因为用得太多而显得十分寒酸的头绳,成豫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它从前的模样。
大二时候的一节无聊小课,因为没有连在一起的空位,手牵着手走进教室的他们只能坐前后桌。成豫无心听讲,望着前方整理松散马尾的卫霓忽然心血来潮,取过她手里的黑色头绳。
讲台上的老师正在侃侃而谈,台下的他正在初学扎头发的技术。
他用生疏的动作给她束起了长发。因为扎得太紧,她忍不住身子一缩,他问是不是把她弄疼了,她用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小声说,一点也不疼。之后他却看见她在下课后偷偷扯松了马尾。因为绷得太久,她忍不住皱着眉按摩头皮。他看去的时候,她又状若寻常,只字不提他造成的疼痛。
她还留着这根头绳。
他却丢了她送给他的眼镜。
他的眼镜呢?他的眼镜去哪里了?
窗外仍然晴空万里,落日烧红了半片天空。他在红灯时候伏在方向盘上,开始回忆是从哪里走了错路。
是从第一次携带异性参加私人晚宴起,还是从答应合作伙伴出席私人晚宴起就错了?
电视剧上的霸道总裁身价过亿,弹个响指就能呼风唤雨,所有关系和资源好像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他只是个庸俗的,平凡的,随处可见的生意人。
他需要交际,需要应酬,需要逢场作戏,需要把喜怒哀乐藏进心底。
一场商务洽谈后,除他以外所有老总都要去喝一杯,牵头给他机会的大老板邀他同去,他去还是不去?去了ktv,东道主给所有人都安排了陪酒公主,其他老总都搂上了,他搂还是不搂?一场私人晚宴,几乎没有人带正牌妻子或女友,正牌也不屑出现在这种场合,和一群假脸爆乳谈天说地。
他是选择不出席,被私下议论,戴上一个“假清高”的帽子,被撇弃在之后的社交活动中,还是随大众地带一个女伴,让她在自己身边做个来事儿的花瓶,自己好去拉拢合作伙伴的感情?
一开始,他只是想靠自己出人头地,只是想即使不靠家中资助,也能让卫霓过上富足的生活,证明自己当初弃医从商并没有错。
一开始,他只是想敷衍一次私人聚会。
只要拿下这笔单子就好了,他想。不是所有人都要靠喝酒作乐谈单子。
然而聚会越参加越多,人脉越培养越广,绑在绳子上的订单越来越大,利益驱使着他一步一步往不可挽回的深渊而去。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和其他花天酒地的生意人一样,坐在金碧辉煌的会所里,怀里搂着千娇百媚的年轻姑娘,杯觥交错,谎话连篇。想要伪装成同类的他,最终变成他们的同类。
真正重要的东西,早已被他忘在脑后。
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依然保留着一线良知,究竟是对卫霓的解释,还是自己在倾覆的负罪感中抓到的唯一一根稻草?
红灯已经结束,他的追忆却没有结束。
身后车流因他堵出长龙,震耳欲聋的喇叭和怒骂声回荡在紧闭的车窗外。
他终于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握着像是下过了雨的方向盘,往熙熙攘攘的前路前开去。
夕阳即将完全落下,最后一抹余晖像一柄尖刀,斜插在喧闹的大地上。
不远处街心花园的入口处,卫霓背对着喇叭声连绵不停的大马路,抱膝坐在角落的石阶,怔怔望着花园中央的青铜雕像。
下班时间,街上车水马龙,街心公园却门可罗雀,人们行色匆匆,只有她无处可去。
或许有朝一日伤口会结痂愈合,但此时伤口依然还在往下滴着鲜血。
她的脆弱,不是因为软弱,只因为曾经真切地爱过,不顾一切地爱过。
十年感情,这座城市早已布满他们的痕迹。
同样的青铜雕像,他们曾在落着蒙蒙细雨的初冬见过。
她结账下了出租,一眼就看见公园里鹤立鸡群的成豫。不知在雕像下等了多久的成豫抽出大衣口袋里的手,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小小的甜蜜像泡泡一样在她胸口里膨胀漂浮。
她控制不住轻快的脚步,同样微笑着朝他奔去。
他敞开怀抱接纳她的奔赴,拉开自己的大衣包裹住她的身体,问她冷不冷。
她说了不冷,却被他捉到冰冷的双手。
他把她的双手放到面前,不断往里哈气,又把她的双手揣入自己的大衣兜里用力握着。
两人长久对视,谁都没有说话,却什么都在含笑的目光里说尽了。
那时的冬风夹着寒雨,她却一点都不冷。
现在炽热的落日照在她身上,她却控制不住肩膀的发颤。
破裂的镜子就算有人愿意细心黏合,镜子上的裂痕也无法消除。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可能再和发生前一样。
她不应该只做舒缓疼痛的选择,吗啡可以止痛,但不能治愈疼痛。
她既然预料到这痛还将长久地持续下去,就应该不惜断腕,也要斩断这病变的感情。
相爱时的悸动有多强烈,现在的痛苦就有多逼人发狂。
那些甜蜜的回忆,如今变成高山大海向她压迫而来,她想逃却无处可逃。原来世上这么多无奈,相爱的人不一定能在一起,在一起的人也不一定能走上婚姻殿堂,能走上婚姻殿堂的人,也不妨碍幕后牵起另一只手。
就像她拼命告诉自己要坚强,眼泪还是不听使唤地决堤。
即使到了此刻,她依然试着理解成豫所说的无奈。
卫霓相信成豫仍然深爱着她,只是他的爱,比不过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
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和袖口,脚下的青石地面也沾着星星点点的泪痕,她像一艘漂浮在水面的纸船,好像下一秒就要沉没溺亡。
她用沾满泪水的双手环抱颤抖的双臂,好像这样就能多出一丝温暖。
“卫医生?”
她睁着朦胧的泪眼抬头,一个黑色的身影背对青铜雕像站在面前,摇晃的泪水模糊了他的面孔,唯有紧皱的眉头格外清晰。
见她不说话,他慢慢走了过来,最终停在了台阶下。
他蹲了下来,抬头看她。
在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中,他的面容也在她眼中逐渐清晰。
泪光漾漾,成豫矜贵俊秀的影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朝气蓬勃的面庞。
她被悲痛堵住喉咙,说不出话来,他就转身坐上她身旁的石阶。
彼此触手可及,而他并未碰她。
卫霓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怅然似自嘲。
他说:
“你这样……我怎么放得下心?”
26. 第 26 章 就像葵花总会逐日,飞蛾……
她流着泪消沉了多久, 解星散就一声不吭陪了多久。
等到眼睛发疼,再也流不出眼泪,她拿起放在身旁台阶的提包, 还未打开包袋,另一方向就递来一包纸巾。
“……谢谢。”她低声说。
接过纸巾, 她擦拭了脸上的泪水。
见她情绪渐稳, 解星散扔下手里的树枝, 一片树枝划出的乱麻线团留在他的脚下。
“你丈夫呢?”他开口就问。
卫霓哑口无言。
“你都这样了, 你丈夫还不见踪影?”解星散面色冷硬,说出的话却蹦着火星子,“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和他没关系。”卫霓避而不答,将剩下的纸巾递还给他,“谢谢你。”
这一回的谢谢, 是为他的陪伴。
“你怎么会在这里?”卫霓说。
因为哭了太久, 她的声音也变了样, 沙哑而粘黏。解星散盯着她瞧, 片刻后才说:
“……送外卖路过。”
卫霓吃了一惊,立即搜寻他的黑色摩托车。
那辆通体漆黑的摩托车太显眼了, 卫霓马上就在路边发现了它。与平时不同的是,摩托车后还多了一个外卖平台的保温箱。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她不由替解星散着了急。
解星散哑然失笑,脸上冰冷的沉怒渐渐融化。
“你说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反问。
卫霓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快去送外卖吧, 不用管我了。耽搁你这么久,对不起……”
她不愿说出伤心的原因,解星散虽然看上去对始作俑者一肚子火,但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没事了?”他狐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我没事了。”卫霓再次说, “谢谢你。”
要不是他在一旁默默的陪伴,她大概会一个人带着又红又肿的眼睛悲惨地回家吧。同样的哭泣,有人陪伴的感觉截然不同。
“你既然没事了,”他说,“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外卖?”
“什么?”卫霓怔住。
“你现在应该也没别的事吧。”解星散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去送外卖?”
解星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待一个回答。
卫霓还是头回遇到这种邀请。
过往生涯中,有人请她看电影,有人请她吃饭,有人请她公园散步……还是头一回,有人请她一起送外卖。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张在泪水冲刷后皎洁的脸庞,像清晨荡漾的湖泊,还残留着泪珠的扇形睫毛,像在碎钻堆中扫过的鸦羽。
这一回,轻轻落在他的胸口上。
触动他的心跳。
“好啊。”她说。
……
走到他的车边,卫霓做好准备接头盔,解星散从车厢里第一个拿出的却是一瓶矿泉水。
“喝吧。”他用了然的口吻说。
矿泉水瓶一直放在保温箱里,握在手里还带有冰柜的凉爽。
卫霓哭了半天,早就口渴得不行,不好意思地接过后,仰头喝光了三分之一。
“谢谢。”她说。
解星散把她喝剩的矿泉水放进保温箱,终于拿出头盔递给她。
卫霓戴上摩托车头盔后正要上车,解星散忽然叫住她:
“等等。”
卫霓刚转头,一个黄色的东西就笼了下来。
解星散将竖着耳朵的袋鼠头套套在她的头盔外边,满意地看着她的新造型:“好了,上车吧。”
他一个箭步跨上摩托车,自己也戴上了头盔。
卫霓坐上后座后,轻轻抓住他腰侧两边的衣服。
“出发啰——抓紧!”
解星散活力四射,油门一轰,自由的风即刻而来。
从小径到大路,轻风变为狂风。黑色的摩托车不属于任何一股车流,留给身后的只有双人剪影和轰鸣的引擎声音。
一个变道转向,为了不被甩下车,卫霓本能抱住他的腰。车头重新摆正方向后,她却好像忘了撒手。
每到一处目的地,他就熄火下车,提着保温箱里拿出来的外卖,和卫霓一同爬楼梯,坐电梯,直到将外卖送到主人的手里。
有事可做,就不会胡思乱想。卫霓没送过外卖,今天却送得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星星冒出了头。
“这星星真怪啊……”她说。
卫霓仰头看着天空,下巴自然而然地抵在了解星散的后背上。
“怎么怪了?”解星散头也不回地问。
“这星星有的眨眼,有的不眨眼……就像人一样,有的好,有的坏……好的有时候也会坏,坏的有时候也会好……”卫霓说完,自己都忍不住为幼稚的话语笑了。
解星散没有答话,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说:
“做人好累啊。”
“确实。”解星散说,“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
“……你呢?”卫霓反问。
“我想做……”解星散顿了顿,“我想做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这辈子不是也可以吗?”
卫霓看到解星散在后视镜里笑了。
“……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他说,“几点了?”
卫霓告诉他时间,他将车停在一边,腾出一只手来在外卖系统上点了点。
“这次是哪家?”
“你家。”解星散说,“下班了,我送你回家。”
兼职体验生活戛然而止,卫霓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坐在车上,这一回她成了被送的货物。
一路风驰电掣后,摩托车停在了她家门口。
卫霓下车,将套着袋鼠耳朵的头盔递还给他:“谢谢。”
“你数一数,今天对我说了多少句谢谢了?”解星散接过头盔,挑眉道,“朋友之间,这点小事就用不着说谢谢了吧?”
“对——”
“对不起也别说。”解星散说,“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别对我那么客气。”
卫霓只好咽下没说完的话,改口道:“……今天因为我被扣了超时费,改天我请你吃饭弥补。”
“改天是哪天?”解星散追问。
卫霓想了想自己这个月的行程,认真地说:“我刚休了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假,等我下个月休假的时候——”
“下个月?”
解星散声音拖长,语气十分嫌弃,眉心也蹙了起来。
“……医院后街的小炒馆可以吗?明天我应该没那么忙,可以在医院附近用晚饭。”
“就这么说定了。”解星散快刀斩乱麻,一口答应下来,“明天晚上不见不散。”
看着卫霓走进家门后,解星散轰下油门往另一个方向开了出去。
十几分钟后,他在一家简陋的路边摊烧烤停了下来。
“你终于来了!”梅有潜起身招呼他,“老板,这儿再上五十串羊肉——”
“再拿一件啤酒。”解星散对系着围裙的老板补充道。
“一件?你喝这么多干什么?!”梅有潜叫道。
“今天我开心。”解星散一屁股在梅有潜对面的塑料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你开心什么?”梅有潜瞪大眼睛,“你白天约我的时候,不是还郁闷得不行吗?你别是发烧了吧?”
解星散一巴掌拍掉想要抹他额头的梅有潜,白他一眼道:
“你懂个球。”
“我是懂个球——”梅有潜坐回塑料小板凳,脸上露出一丝忿忿不平,“我再怎么也不会爱上有夫之妇。”
老板搬来一件啤酒,梅有潜的后半句停了半晌,等人再次走远后才小声说出。
“谁说爱上她了?你不懂。”
解星散嘴角含笑,利落地开了一瓶啤酒,哗哗往面前的杯里倒。
“是,我是不懂……我不懂你还约我消什么愁?”
梅有潜觉得自己的话根本不受重视,只是一个听他叽叽哇哇的工具桶罢了。他委委屈屈,抢过解星散刚倒好的那杯酒一仰而尽。
他比解星散大六岁,早就在社会里摸爬滚打了多年,但是思想上或许还不如这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小子成熟,两人相处更像平辈,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又幼稚又咸鱼,他在解星散身边也呆不了这么久。
一杯下去,梅有潜嘶了一声,眯眼看着对面重新倒酒的解星散,说:
“你这是打算继续纠缠下去了?”
“什么纠缠,说得这么难听——”解星散说,“我们只是交个朋友。”
“我没听说过有夫之妇和单身男人的纯洁友谊。”
“你没听过是你无知,不代表没有,知道吧?”
梅有潜响亮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解星散不跟他计较,拿起酒杯一口气干完。冰凉的啤酒下肚,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解星散说。
梅有潜不想听他拉扯感情脉络,这种事,越是想越是无法抽身。按照他的职责来说,他应该想尽办法阻止解星散和一个有夫之妇牵扯在一起的,但是解星散这人——如果他能听劝,也就不会落到吐出金汤匙,自己跑去玩泥巴的局面了。
可是他不想听,无碍有人想说。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安丽大桥上。”解星散说,“你猜她在做什么?”
“在安丽大桥上还能做什么?”梅有潜讽刺道,“肯定是在走路啊!”
“你猜错了。”
“没走路?那是坐在车上?在栏杆边拍照?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她的车和前面的车追尾了吧!她下来处理事故,你才能看见她……”
梅有潜猜了几种可能,都被解星散一一否定。
“那她到底在做什么?”梅有潜真正被勾起了兴趣。
解星散放下空空如也的啤酒杯,没有回答梅有潜的问题。
那时的她,在寻死。
只有他看见了。
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走到栏杆前站住,双手握住红色的栏杆,一脚已经踩上了栏杆下的石阶。
她怔怔望着脚下漩涡,似乎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河风迎面,吹开挡住她面庞的长发。
第一次见到她,他就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缚住了目光。
那张泪水洗刷下凝白的脸庞,眼中像有星星流动,她脸上的光,是破碎的泪光,是幸福的残骸。周遭的世界如此繁华喧闹,她却像一朵被人摘下又随手抛弃的花朵,绝望地承受水流的左右冲击。
她脸上万念俱灰的绝望,穿透无数喇叭和车流声,准确地击中他的心房。
他在那一刻产生了一种长久的冲动。
无关侵夺和占有,无关欲望和私心,他在这一刻,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高尚情感。
想要她幸福。
不是想要拿走什么,而出想要付出所有。
他想给予。
予她玫瑰和四季。
予她雪山和朝日。
世间所有他能抓到的美好,都想予她共有。
几乎是一种本能。
就像葵花总会逐日,飞蛾总会扑火,他也循着一种本能向她靠近。
只希望她幸福。
27. 第 27 章 “怎么,想试试?”……
晚上六点的约会, 解星散五点就登出了外卖系统。
他骑着心爱坐骑旋风似地赶回出租屋中。花了十分钟洗澡,对着一柜子的黑色衣物花了二十分钟犹豫穿什么,当他换上带有洗衣液香味的干净衣服时, 湿润的寸头已经完全干透。
五点半,刮好胡子的解星散风风火火地锁上家门, 再次骑上心爱的机械小马驹。
一路驰骋, 黑色的骑士赶在五点四十五出现在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口。
熄灭引擎下车, 解星散低头看时间, 抬头看艳阳天,心中浮现出两个字——完美。
他一屁股坐在摩托车柔软的皮座上,美滋滋地望着医院大门等了起来。
作为一名社交动物,他的手机不断震动。
狐朋发来信息:
“解哥,晚上在酒吧吗?”
解星散不耐烦:
“明天再来。”
狗友打来电话:
“兄弟, 听说晚上你在酒吧请假了?芙蓉大道飙车去不去?”
解星散坏脾气:
“下回再说。”
乐队主唱夺命连环call, 解星散怕堵住了卫霓给他打电话的通道, 不情不愿按了接听:
“你生病了?你生什么病了?你他妈昨天不是还生龙活虎的吗?”
解星散以手握拳, 放在嘴边虚弱地咳了又咳:
“真来不起了……昨晚吹了风,头疼得不行, 我再睡会……”
“你——”
解星散果断挂断电话。
带着热度的晚风像海浪一样拍过他的身上,解星散在橙红色的落日余晖中眯着眼感受。
六点过,住院部的自动大门像一张翕动的鱼嘴, 吞吐得更加频繁,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医院,分流到院内食堂和院外餐馆。还有一个送蛋糕的蓝色大熊猫一路小跑进入住院部。
解星散等了快半小时,却丝毫不觉烦躁。
他估摸着卫霓也该联系他了,起身走到不远处小卖部,买了两瓶冰镇的苏打水。
“小伙子, 你又来了?”小卖部老板娘认出了他,打趣道,“这回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解星散挑眉一笑,眼中闪着少年气的光辉,“我在等人。”
……
卫霓今日在心外值班,四点过后,事情忽然打堆出现,忙得她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到五点半,她以为可以歇上一口气,一名护士快步走进医生办公室:
“卫医生,七床病人体征忽然恶化!姜主任让你准备一下,作为一助参与手术!”
卫霓刚刚拿起的手机立即又揣回兜里。
“我马上来!”
她急匆匆地赶赴临时手术,等忙活完手术可以拿起手机,夜星已经跳上了深蓝色天鹅绒毯,手机上的时间和两通未接来电格外刺眼。
卫霓顾不得和交接的夜班医生寒暄两句,提起肩包就慌忙往外赶。
“有没有人来找过我?”她拦住刚想回到护士台的小护士,问。
“来找卫医生?”小护士惊讶地说,“没人来过。”
卫霓一边走进电梯,一边拨打解星散的电话。
干净得像镜子一样的电梯壁上清晰地映出卫霓的身影,素净的面庞像一枝雨后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让人忍不住幻想盛放时的景象。
电梯从十三楼到一楼,卫霓等到通话自动挂断也没有等到有人接起。
电梯门开了,她踩着高跟鞋走进急诊大厅。大厅里人头攒动,但也没有她寻找的身影。
难道他已经走了?卫霓不禁升起丧气的念头。
自动门打开,卫霓走到门外,站在医院大门的檐下再次拨通了解星散的电话。
与此同时,她将目光放远,不断搜寻着附近的人影。
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都没看见和解星散有联系的事物。而她拨出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是生气了吗?所以连她的电话都不想接了?
约定的时间是六点,她走出医院大门的时间是八点半,即便是傍晚时分,室外温度也有三十度以上。解星散如果要生她的气,她完全不觉得冤枉。
解星散不接电话,她只有给他发信息。
“对不起……”
三个字打完,顿了顿又被她删去。她怔怔地望着聊天框里闪烁的光标,不知该说什么来为自己开脱。
天上的星星望着她,眼睛眨呀眨呀。
一阵轻快的音乐声忽然从身后响起。卫霓下意识回头,一个蓝色大熊猫从柱子后跳了出来。
蓝色熊猫踩着笨拙的舞步,慢慢来到卫霓身边,一边用手打着拍着,一边绕着她转。
毛茸茸的蓝色头套因为过大,在他脖子上歪来歪去,应该是用来呼吸的嘴部,只能看见黑黝黝一片,看不清皮下的人。
毫无缘由,卫霓生出一个猜测。
情不由衷的期待让她的眼睛跟着亮了起来。
她伸手想要去取熊猫人的头套,后者却一个舞步闪开,接着又摇曳着舞步回到她身边,这一回,熊猫人微微弯腰,对她伸出了右手。
优雅的绅士邀舞,对方却不是王子也不是骑士,而是一个滑稽的熊猫人。
卫霓不由自主将手放了上去。
熊猫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她能感受到,皮下的人正透过玩偶服的通风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下一秒,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熊猫人拉着跑了起来。
她把惊呼关在喉咙,以免引来旁人侧目。
趁着夜不黑风不高,一个胆大包天的熊猫人掳走了一名在职医师。
住院部楼上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正在眺望窗外,悠闲躲懒的实习生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熊猫叮咚绑架人了?”
……
卫霓的高跟鞋轻快急促地敲击在大地上。
她和一个莫名其妙的熊猫人在星光下奔跑,像私奔的公主和野兽。
高跟鞋奔跑不便,可熊猫人时不时放慢脚步等她,速度始终控制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
终于,黑色摩托车出现在她视野里,她的心彻底落了下来。
到了摩托车面前,熊猫人终于松开她的手,而她也取下了熊猫人的头套。
脸上沁着汗水的解星散傻乎乎对着她笑,大而开阔的单眼皮眼睛里丝毫没有怨怼和不满。她在这双纯粹溢着喜悦的眼睛注视下,心中五味杂陈。
“你……你这是干什么?”卫霓声音干涩。
“学给你看的。”他顿了顿,欲盖弥彰道,“……反正也没事做,干脆帮人送蛋糕,顺便学一套舞。”
“……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解星散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神色依然淡定,眼神却飘向了别的地方,“只是看着他们笑得这么开心,突然就想知道……如果是你见到熊猫人跳舞,是不是也会露出一样的笑容。”
某种隐秘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像刚卷出的热乎乎的棉花糖,像雨后初次绽放的蔷薇,像树上刚摘下的熟透金车厘子,空气中流淌着和它们如出一辙的香气。
她第一次听到这么孩子气的回答,怔怔地看着他。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解星散毫不犹豫。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忍俊不禁的笑容自然比不上先前他看见的那些开怀大笑,但对解星散来说,已经十分足够了。
这是他凭自己实力赢回的美人一笑,又是一人独享,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天上的星星眨眼睛,地上的解星散目不转睛。
他看着卫霓,一向漫不经心的眼神变得正经起来:
“我希望你能开心。”
卫霓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当做一种美好祝愿点了点头:“我会的。”
“不,我希望的是你能真正的开心。”他说,“我希望你每一天都能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我希望你能够挣脱束缚,无拘无束地去做真正的自己,我希望你遵从自己的心意,大胆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希望你能离开那些让你痛苦的人和事,重新开始你的人生……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卫霓没有怀疑他的话。
从那双充满真挚,映着她身影的眼眸里,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假和隐瞒。
解星散看着眼前触手可及的清冷面庞,忽然明白了卫霓身上一直以来打动他的是什么。
是她眼底偶尔窥见的脆弱,在故作坚强和高冷之下的某种悲伤,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触动了他的心房。她站在漩涡边上摇摇欲坠,他在那一刻成了大英雄,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个能力将她救出漩涡。
他想要守护那份不愿告人的脆弱,想要将打动他心房的这个女人纳入他的羽翼之下,所以他不断靠近,像飞蛾扑火,只要有一丝光芒指引,他就想要振动翅膀朝她飞去。
这或许像是一种宿命。
却是他唯一愿意遵从本能接受的宿命。
他不愿承认这是爱情,也许只是因为此时此刻,它还不能是爱情。
“我愿意尽全力,来帮助你获得幸福。哪怕……”他说,“哪怕只能做天黑后才能出现的熊猫人。”
不等卫霓答话,也不希望留给她拒绝的时间,解星散将脱下的玩偶服塞进尾箱,长腿一迈就坐上了摩托车。
“上车,我肚子饿扁了!”解星散大大咧咧地说,“今天我要给卫医生好好介绍我的街边摊美食,不把肚子吃大三圈别想回家。”
再次坐上摩托车,卫霓已经显得驾轻就熟。
职业本能让她不由发问:
“有卫生执照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鲁迅说过,不干不净,吃了不生毛病——”
摩托车一声轰鸣,像蛇一样在蜿蜒的坡道上蹿了出去。
卫霓扶着他的腰,为了压过嘈杂的风声,扬声道:“那要是生病了怎么办?”
“生病了我给你治!行了吧?”
“你还会治病?”
“怎么,想试试?”
“……还是算了吧。”
28. 第 28 章 从前,他和其他女人逢场……
安静茶室里, 卫霓和周梦瑶坐在一边,对面坐着周梦瑶介绍的某家大律所里的金牌离婚律师。
“……按照你的情况,如果选择诉讼离婚, 那么最快也要一年时间。”
“这么久?”卫霓不由皱眉。
周梦瑶察言观色,替她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尽快离婚?”
“一年已经是乐观估计了, 实际可能比这还长。”年近四十的女律师摇了摇头, “如果卫女士的丈夫在庭上依然坚持不离婚的态度, 那么法院通常是不会判决离婚的。”
“我们有男方出轨的证据, 也不行吗?”周梦瑶问。
来帮忙“作参考”的周梦瑶,比卫霓还像个当事人,一个接一个问题不断向律师抛出。
“如果没有虐待、遗弃、严重的家庭暴力、一方和他人同居或重婚的,一般法院是不会判决离婚的。”女律师架起二郎腿,右手拿起茶杯, 遮掩着唇边的一抹哂笑, “一般性的打骂、通奸、甚至□□都不一定能在第一次离婚诉讼中解除夫妻关系。此时提起上诉没有太大的意义, 二审法院基本维持一审法院的判决。虽说80%——90%的离婚案件, 法院会在第二次起诉离婚时判决离婚,但提起上诉到上诉判决又需要数月时间, 更不用说中间不满六个月以同样理由同一事实提起离婚的法院不予受理这一规定——”
“按照我的预想,一年时间,已经是理想环境下的理想推测。”
因为是和周梦瑶有过交情的律师, 三人的交谈比起法律咨询, 更像是三个女闺蜜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三杯清茶升着袅袅热气,茶香溢满安静的茶室,障子门外传来日式庭院里翠竹击石的水流声。
房间里,周梦瑶忽然问:“如果她握有类似出轨就净身出户一类的协议呢?”
卫霓看了她一眼。
“严格来说,这类净身出户的合同都是无效的。这属于道德约束范畴, 不属于法律规范调整范围,假设一方没有遵守合约,另一方也不能据此诉之法律裁决执行。”律师笑道,“它在法律上没有依据,因为违反了婚姻自由原则,即便上了法庭,大多时候也只是一张无效合同。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给法官一个‘参考’。”
“诉讼离婚耗时漫长,依你先生的身份,恐怕会闹得满城风雨。”律师看向卫霓,“最好的办法,还是协议离婚。”
“那他不愿意离婚呢?”周梦瑶说。
“再沟通,再协商——要想快速离婚,只有协议离婚一种方法。”律师放下茶杯,扫过二人脸庞,“如果你决定诉讼离婚,请做好耗时一年的准备。”
……
“告辞。”
律师向两人道别后,先行离开了。
卫霓和周梦瑶站在素雅低调的茶室门口,好一会都没有开口说话,仿佛各有所思。
“你打算怎么办?”周梦瑶终于开口,“还离吗?”
“离。”卫霓说。
“也是,一年和一生比起来……”周梦瑶苦笑道,“还不算难熬。”
“你呢?”卫霓反问。
周梦瑶陷入沉默,半晌后才说:“……我有三个孩子呢。”
她抬头看着卫霓,交换着心知肚明却又没有点破的眼神,轻声道:
“我真羡慕你,没有牵挂……说走就走。”
似乎是忍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周梦瑶摇了摇头,两个红宝石耳环在她耳下摇晃闪烁,她重新露出笑容,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为了保密,我今天是坐出租来的——你呢?还是不开车吗?”
卫霓点了点头。
“别的地方看你胆儿挺大,不知道怎么就为这一次事故吓出了阴影。你看我,开车小撞多少次了——没伤着人就行,越挫越勇!”周梦瑶打趣道,“那你的车——你是卖了还是怎么?”
“在车库里。”
“反正都不用,你还不如卖了买点别的。”周梦瑶叫的车快驶到面前了,她拍了拍卫霓的肩,再次叮嘱道,“看好家里的固定资产,别让成豫那家伙给悄悄转移了。”
卫霓应了一声,将她送上停在面前的出租车,自己也随手拦下一辆空出租坐了上去。
“去哪儿?”司机侧头问道。
卫霓报上住址后,靠在头枕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街景在她眼中倒退。
背叛的痛苦如附骨之疽,每到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卷土重来,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每当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从前。宛如童话故事一般美好的从前。
他们曾是众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曾那么靠近永远。
破镜不能重圆,也无法消失,留下的玻璃片一片片扎进肉里,即使强行缝合,也只是再一次的穿透。
想到要和成豫打最少一年的离婚官司,卫霓心力交瘁。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握在手里的手机震动,成豫的名字在此时亮了起来。
这不是他打来的第一通,也绝不会是最后一通,只是他们的五周年纪念日之后许多个没有接起的电话其中之一。
但是这一次,卫霓犹豫半晌,接起了电话。
“……”
走下出租车,成豫的身影立即映入眼帘。
他站在联排别墅的门前,心不在焉地等着,卫霓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单纯等人,而不是顺便打个电话,回个消息。
卫霓的出租车还没停稳,他就一个箭步走到面前,弯腰为她开了车门。
这种待遇,卫霓结婚后就不多了。现在即使旧梦重温,也只会让她感到可笑。
她没有看他,神色冷淡地走到门前,开了门。
曾经两人的家,到处都是他们恩爱的证据,但是现在,那些四处旅游带回的小玩意,还有墙上的合照,两人一起购买的绿植……统统都进了墙角的大纸箱。
成豫站在他自己的家中,像误入一个陌生地盘。他怔怔地看着四周空荡荡的转变,眼中分明露出悲痛,但随即就被他以微笑掩饰。
“霓霓,你吃过晚饭了吗?家里应该没有菜,我们去吃你最爱的那家鸡爪吧……”
他强颜欢笑,努力粉饰太平,唱着只有他一人上台的独角戏。
卫霓冷眼旁观,从沙发上拿起一个牛皮纸袋,走到餐桌前坐下。
“坐。”
成豫不敢多说,乖顺地坐到了卫霓对面。
“这份离婚协议,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她抛开成见,打算用尽量客观的第三者立场和他对话一回。
“……我没看。”成豫说,“但只要是离婚协议,我就不满意。”
“成豫——”卫霓冷冷叫出了他的全名,“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明白覆水难收的道理。事情发展到今天,你还认为我们有和好的可能吗?”
“为什么不能有?”成豫把身上的两台手机都摆了出来,往卫霓面前一推,“我已经清理过通讯录了,你可以看看,除了生意伙伴,全都删干净了。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
成豫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可以和卫霓心平气和聊起这件事的机会,连忙将这些时日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想法,以及自己做下的决心说了出来。
“以后的应酬,你不点头我绝对不去。如果要出差,我给你打一晚视频……你要是愿意跟着我,我就带你去出差谈事。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望着对面的卫霓,伸手想要握她的手。被躲开后,离开椅子蹲到了卫霓面前,终于还是捉住了她闪躲的手。
“霓霓,原谅我一次吧……”他哽咽道,“我知道错了……”
“成豫……”卫霓开口,“这一点都不像你。”
“我只想挽回自己的错误,挽回我们的家庭……”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交往的时候,你对我说——”卫霓说,“‘我脾气很倔,以后要你多担待,你可以对我提意见,但我也可以不改。’”
“霓霓……”
“你丢了那时的清高,也丢了自己的骄傲。”她说,“最终变成了你最看不起的那一种人。”
“这些天,我试着去理解你,试着站在你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卫霓的话让成豫抬起头来,满怀期望地望着她。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面对这些诱惑,会怎么做呢?”
“我想了又想……”她说,“我还是会拒绝他们。”
“如果融入一个集体的代价是同流合污,我会选择拒绝。我可以不赚大钱,可以不开豪车,可以不住别墅。从嫁给你到现在,我没有买过一件奢侈品,去的最多的商超不过是沃尔玛。钱在我的生活里并不重要,它能带给我的快乐微乎其微。我可以只做一个平凡的随意可见的小生意人。三餐饱食,家庭温馨,这才是我奋力拼搏的原因——可你不是。”
“成豫……你不是。”
“在我这里无限小的砝码,在你的天秤上却变得无限大……甚至大过我,大过你亲手组建的家庭。”
成豫低下头去,他什么都没说,却有滚烫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卫霓手背上。
“我不否认你直到现在还爱着我。”她木然地注视他头顶的发旋,“……但我们不适合。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了,成豫。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了。”
“真的……”成豫的肩膀在颤抖,他的声音也在颤栗,悲痛就像一座蠢蠢欲动的活火山,他用尽全力忍耐着可以将他瞬间湮没的悲痛和懊悔,“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可能了吗?”
“……没有。”
短暂的鸦雀无声后,蹲在地上的成豫发出压抑的哭声。
卫霓静静地看着他,纵使心中犹如千刀万剐,她的眼中也没有一滴眼泪。
西斜的落日慢慢爬到了窗户的另一边,夜晚即将统治这座繁华的城市。
终于,成豫止住了泪水。
“我可以答应离婚。”他用沙哑的嗓子开口,“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在这一个月里挽回你。”
“如果我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呢?”
“如果你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成豫伸出泪痕斑斑的手拿过卫霓面前的离婚协议书。
“如果我还是没能让你改变主意……我就签字离婚。”
“婚后所有财产,我都不要。”成豫说,“……我只要这一次机会。”
他直视着卫霓,泪水含在发红的眼眶里,如一潭漾漾春水。就像他们初次见面一样,他只知道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却不知道事后她悄悄回头,也看了他好久好久。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人的眼睛能这么好看。
“如果他不愿意离婚,那就想办法让他愿意离婚。你和他共同生活多年,仔细想想,一定能找到足够打动他的砝码。”
女律师的话再一次在卫霓耳边响了起来。
能够打动他的砝码,她的确找到了。
“……好。”她说,“我给你三十天时间。”
成豫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他伏在她身上喜极而泣,她却只感受到冻至麻木的痛意和一种悲哀。
从前,他和其他女人逢场作戏,今天,轮到她来和他逢场作戏。
在他幻想着用三十天时间来挽回的时候,却不知道那个付出十年自己来爱他的霓霓,早就被安丽大桥湍急的水流带走了。
再也回不来了。
29. 第 29 章 他已经后悔了。
典雅而寂静的别墅大厅里, 回响着厨房里嚓嚓的切菜声。
半开放式厨房里站着成豫的身影,他挽着衬衫长袖,因为身高和案板高度的不适配而努力佝偻着颀长的身体, 他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不听话的白萝卜,好歹读过医科大学, 当年的书没有忘光, 切萝卜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用上外科手术中抓持式的技巧。
厨房光线明亮温暖, 包裹在他身上, 好像他也成了那温暖的一部分。
渐渐的,厨房里响起油锅起油,滋啦一声下鸡蛋的声音。
未曾近距离见识过的大动静让成豫下意识后退了一大步,过了片刻才敢重新靠近,试探着用铁铲划破黄澄澄的鸡蛋饼。
十年了, 她才见到这一幕。
这一幕来得太迟, 目的性也太强, 还不如从来没有过。
香气溢满餐厅, 成豫用拘谨的神情端出两菜一汤,又盛来了两碗稠得像粥的白米饭。
“吃吧……试试味道怎么样?”他有些忐忑, 但眼里更多的还是期待。
卫霓夹了一筷萝卜排骨汤里的白萝卜放进嘴里,寡淡无味。
又夹了一筷白米饭放进嘴里,仿佛吃了一口米浆。
“怎么样?”成豫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能吃。”卫霓说。
成豫松了口气, 也端起自己的饭碗。
黄铜玻璃吊灯在餐桌上方散发着舒适温暖的昏黄灯光, 他端碗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都各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卫霓想起了结婚前她为了更好地照顾他,跑去和卫稼丰学厨艺的事。
每一种本事,都不可能天生就会。
成豫以为她厨艺一向出众,却不知道她有一段时间手指频频受伤, 不是拿手术刀伤的,而是在案板上伤的。
那些伤口,她一个人默默消化了,不曾让谁看见。
她丝毫不觉得成豫可怜。至少此刻他的伤口,被她看在眼里,而她默默流的血,无声受的伤,无人知晓。
她低下头,沉默不语地进食。
用过晚饭后,成豫自觉地收拾碗筷进厨房清洗。卫霓任他表演,自己回到书房,打开笔记本查看最新医学论文。
没一会,成豫应该是结束了厨房的工作,慢慢走进了书房,他望着已经没有自己痕迹的书房,犹豫了一会,在墨绿色的沙发椅上坐了下去。
墙上的挂钟缓缓走着。
要不是中途成豫放了一杯温热的白水在她桌上,她都快忘记他的存在。
指针走到十二点后,她合上了电脑,转身看向椅子上呆呆看着她的成豫,说:“一天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成豫打量她神色,确认没有丝毫回旋余地后,起身黯然道:
“好,我现在走,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联系。”
房门带上半晌后,窗外响起成豫发动汽车的声音。
卫霓下楼来到厨房,开始真正的扫尾工作。
碗碟没放对地方,灶台没有擦干净,还有没有更换的厨余垃圾袋。
她心如止水地将厨房一样样恢复成他来之前的模样,心无波澜地擦去所有他留下的痕迹。
三十天的约定,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对她而言,却早就结束了。
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三十天后的自由,卫霓这一晚睡得格外踏实,再也没有梦魇纠缠,也没有辗转反侧。
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一个夜半三点依然灯火辉煌的城市,所有人在夜幕下唱着跳着,璀璨夺目的舞台上一支乐队正在表演,他们衣着随意,却让台下观众尖叫连连。她似乎在找什么人,不断推开拥挤的人群,寻找着那个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的人。
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看向已经结束表演的舞台上方。
绚丽硕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盛放着,闪烁着,奋力燃烧全部能量,哪怕成为飞扬灰烬,也要灿烂映入她的眼帘。
她被莫名的感动挟持,在梦中也不禁热泪盈眶。
眼泪淌过眼角时,她被泪水的温度灼伤,猛然醒了过来。
鸟雀在窗外鸣叫,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她排的是夜班,晚八点前的时间都由她自由支配。她换上跑步服,带着随身杯,沿着别墅坡道一路小跑。
联排别墅逐渐远去,小区绿化渐渐被野蛮生长的江边垂柳取代。她迎着清爽的河风,保持匀速奔跑。
路过上次买水偶遇解星散的便利店,她犹豫片刻,抬腿走了进去。
店里只有上次的服务生,她绕了货柜一圈,买了盒口香糖结账。
走出便利店,她慢慢走在河堤边,打开口香糖盒子,放了一颗绿色的方块进嘴里。
淡淡的青苹果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恰到好处的甘甜清爽怡人,像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手机轻轻震动,唤醒她纷杂的思绪。或许是先前没头脑的想象,她在手机震动的时候脑海中已经有了预设人名,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却是另一个没想过的名字。
“……”
卫霓接起电话。
沉默让对方慌了慌,语速不由比平常快上几分,似乎生怕因此触怒卫霓。
“你醒了吗?我给你发了几条消息你没回,我看已经快中午了,这才……”
“我在跑步。”卫霓的声音比平时冷淡,更谈不上有面诊时的耐心和温柔,她言简意赅,并且希望对方也言简意赅,“有什么事,你说吧。”
手机对面的成豫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我买了两张音乐剧的门票,就在下午。我们看完音乐剧,我再送你去医院值班。”
既然已经调查好她的工作日程,那就没有她回绝的余地了。
这三十日,全当过去十年的完整句号。
“时间和地址发给我。”她说。
“下午四点半,我来接你。”
“不用,地址给我。”
“……好,我发给你。”
挂断电话,成豫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呆,才将剧场地址发给卫霓。
妆容干练的秘书敲门进入,向他报告重要人士的访问。
“……请他进来。”
成豫脸上闪过一抹厌烦,却在来人踏入办公室的一瞬换上了欢迎的笑容。
“陈总大驾光临,让寒舍蓬荜生辉啊——”
他笑着起身走出办公桌,和陈诲章交换了一个仅限半边肩膀碰撞的拥抱。
后者像是迈入自家后花园,旋身坐在成豫的办公桌上,成豫拿出自己的烟,递了一根给他,又拿出火机替他点燃。
“什么时候下班?”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成豫,“晚上有个饭局,郑老今年七十大寿,不敢大办,只在自家农庄弄了个小小的饭局。”
陈诲章猛地吸了一口香烟,红色的火星在半空中亮了许久,慢慢熄灭下去。
“饭局是小,厨子来头可大。参加寿宴的人更是重量级。有个人——今晚我介绍给你认识了,以后你想拍敏感题材,要得到相关部门的指导拍摄就容易多了……咱们早些去,现在就走,去陪郑老搓两把麻将,早些把这个感情建立起来。”
成豫不能说没有心动,但是他想起刚刚才立下约定的卫霓,想起这才是三十日的第二日,如果从今天就失约,那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两相权衡,他艰难地说道:“晚上我还有事……你去吧。”
“你有什么事比建立这条人脉还重要?”陈诲章皱了皱眉,燃了一半的香烟夹在手指里。
“晚上我和卫霓有约。”
“和老婆的约会算什么?明天约后天约也是一样的——难道她还能跑了不成?”陈诲章说完,成豫陷入了沉默,他忽然想起周梦瑶前些日子和他说的话,从办公桌上站直了身体,“卫霓还真要和你离婚?”
“你知道?”成豫抬眼看他,那还来不及遮掩的冰冷让陈诲章一愣。
“我老婆说的……我老婆和你老婆走得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卫霓来真的?不至于吧?”
既然说了,那就一并说了。成豫开口道:“以后……我不会再参加那些不必要的活动了。要带女伴的话,我也只会带卫霓。”
“……随便你。”依譁
陈诲章用看神经病一样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成豫。
他似乎觉得兴致受到破坏,剩下的半支烟摁灭在桌上已经堆满烟头的烟灰缸里。
“没意思,那我走了。”陈诲章走出两步,停了下来,冷笑一声看向成豫,“以后也别叫我给你攒饭局了,免得我忙里忙外,你以后还记恨我,说我破坏你们夫妻感情。”
成豫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叫住陈诲章。
他又何尝是自愿和陈诲章这种人混在一起的?
卫霓恨他在外花天酒地,他也恨自己。
恨自己不像陈诲章一样,生下来就含着高人一等的金汤匙,资源和关系早就被父母准备好了,一把一把地送到他面前。他只有弯下头颅,打碎傲骨,装得像陈诲章这种人一样,才能混入他们那个固定的圈子。才能在一部分人轻轻松松往上走,一部分人连台阶的门槛的摸碰不着的时候,扒着台阶一步步往上爬。
卫霓说得对,他早就丢掉了自尊,丢掉了清高。
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自己的野心。和卫霓无关的野心。
他弃医从商,也并非是因为亲眼见证授业恩师的悲剧,而是假借着这个意外,挣脱父母强加于自己身上的枷锁,趁机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
他从始至终都那么自私,所以越是相处,越是了解卫霓的珍贵。
他比任何人都深知,善良所需的勇气。
他不能失去卫霓,那是他每一个濒临崩溃的夜晚,重新支持他迎来日出的力量。那是让他不至于忘记自己的伪装只是伪装,没有和陈诲章这样的人完全沦为一类的救赎。
他已经后悔了。
30. 第 30 章 “你给我的痛,胜过这千……
四点半, 成豫提前了十分钟到达剧院。
过了五分钟左右,卫霓现身。她穿着方便上班换装的日常便服,脸上也干净得看不见一丝打扮过的痕迹。
成豫已经不敢期待太多, 只要她按时来赴约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卫霓假装看不见他脸上的殷勤,平淡的像在上另一场班。
他们在空荡荡的vip等候区坐了一会, 优先进入了二楼的最佳观赏平台。在看着楼下人群陆续进场的时候, 剧院内响起了关闭电子设备声音的提示。
成豫拿出手机设置震动模式, 卫霓因为手机原本就是震动模式, 只是随手摸了一下,不想正好摸到手机在包中的震动。
她拿出手机,看着上面的来电提示愣了一愣。
在旁边的成豫注意过来之前,她接起了电话。
“……喂?”
“卫医生,你在哪儿?我来医院送外卖, 没见着你——你今天休息?”
解星散活力四射的声音透过手机传递过来, 卫霓不知为何心中一紧, 剧场柔软的沙发垫也变得坚硬起来。
身侧投来成豫关心的视线, 她装作一无所知,平静道:“今天我值夜班。”
“哦——你晚上来, 了解。”
卫霓不愿多谈,低声道:“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解星散连忙说,“你如果忙就不打扰你了。”
“……好, 再见。”
假意的客气被当了真, 等耳边只剩忙音后,解星散怅然若失地放下手机。
“……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你被女人甩了呢。”梅有潜从小竹筒里抽出一根牙签,龇牙咧嘴地剃着牙缝,“你知不知道, 我帮你瞒着这件事,搞不好我也是要被炒鱿鱼的。”
两碗只剩下光汤的大碗米线摆在桌上,店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在这倒晚不晚的时间里用餐。
“咱们是普通的工作关系吗?”解星散冲他挤眉弄眼,“咱们这是兄弟关系,是吧哥!一份工作有什么要紧的,大不了丢了再找,弟弟我人脉这么广,还怕找不着下家吗?”
梅有潜不搭他的话,一脸苦相地剃着牙,好似那可恨的牙缝里藏的正是可恨的解星散。
“我再三提醒你,老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话不是没道理的,你可别一条路走到黑了。”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婚,那是金玉良缘——跟我这个有什么关系?”解星散理直气壮道,“要我说,我这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苦海无边,我助她回头是岸!”
“强词夺理!”梅有潜频频摇着脑袋,换了个话题,“你毕业后的打算想清楚没有?想不想出国深造?”
“不去。”解星散想也不想。
“你再考虑考虑,”梅有潜说,“我都替你打听好了,美国的伯克利,荷兰的皇家音乐学院……都是最好的学校,推荐信我来给你想办法——”
“你替我打听的?怕是别人打听好了,你转告给我的吧?”解星散一反平时不正经的模样,声音冷了下来,“推荐信这种东西,我想要的话一大把——我不是去不了,而是不想去,你听明白了吗?”
“哎呀,你这么大的火气……”梅有潜知难而退,从自己怀里掏出包中华抖出一根烟递出,“来,抽根烟,歇歇火。”
解星散的目光在香烟上扫了一眼,说:“我戒了。”
“戒了?”梅有潜头回听见这么离奇的话,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人,想起好几年前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这半大孩子就蹲在路边抽烟,“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解星散说,“戒了就是戒了。”
不等梅有潜追问,他站了起来:
“老板,结账。”
“我来,我来……”
梅有潜连忙上前争夺付账的权利,并且很轻易就抢到了手中。
“天儿还早,你要去干嘛?”走出米线店,梅有潜冲已经跨上摩托车的解星散叫道。
“有事。”
解星散头也不回地朝他摆了摆手,轰下油门冲了出去。
挂断电话前,他隐约听到卫霓那边传来了《乱世佳人》即将开场的广播提示。
他百度一搜,就知道了这是一场音乐剧。接下来的事情就更简单了,去不去,只是一个摆在面前的选择。
也许是音乐剧的广播音,也可能是卫霓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识时分的冷淡语气,心中的不安促使着他抛下原本的工作预定,急忙往海沙大剧场赶去。
或许只是卫医生和朋友的一次普通见面——没谁规定和普通朋友就不能看音乐剧了。他这么冒冒失失地赶过去,一会怎么和卫医生解释?
偶遇?
借口烂到他都说不出口。
他越是心里没谱,面上越是镇定冷漠。在海沙大剧院门口随便找了个地方停好摩托,他匆匆跑入剧院,一眼就看到了《乱世佳人》的宣传画。
他刚想走向告示牌所指方向,一名服务员就拦住了他。
“先生,本场演出已经开始,请你出示你的观剧票,迟到观众须等我们的工作人员统一安排时间入场。”
解星散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沉默了片刻。
“……先生?”服务生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
“算了。”
解星散转身就走。
服务生打一开始就不觉得他像是来看音乐剧的,也没追,任他走出了剧场大门。
……
150分钟的音乐剧终于落下帷幕。
散场后,卫霓和成豫跟着离开的人群走出剧场。
成豫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说:“想吃什么?吃了我再送你去医院。”
“我不饿。”卫霓神色冷淡。
“不饿也要吃点东西,你晚上还要熬这么久的夜。”成豫说,“市里新开了一家刺身日料,我听人说还不错。去吗?”
卫霓沉默以对。
对她来说,和成豫吃饭,吃什么都是一样的味同嚼蜡。
成豫将她的沉默当做了默认,两人搭乘电梯来到楼下的地下停车场。开阔而车库里林立着一根根石灰色的柱子,令人眼花缭乱的豪车一排排停放着。
成豫的奥迪A8L,在这些颜色绚丽的超跑里面犹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卫霓坐上副驾,拒绝了成豫的殷勤,自己系好安全带。
汽车发动了,逐渐向停车场出口开去。
“呜——”
一阵似曾相识的轰鸣声让卫霓不由自己地往窗外看去。
漆黑的摩托车像疾风一般超过了奥迪A8L,只剩下一阵余音和灰烟便冲出了地库出口。他冲得太快,卫霓没有看清摩托车上的人是谁,但她的心里却闪过一个猜想。
之后的晚饭,她频频看向手机,捕捉她目光的手机不断亮起,但没有任何新通知。
成豫注意到她的举动,放下正要夹到她碟中的刺身,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
“你在等电话?”
“……没有,”卫霓神色平静地看向他,“我在看时间。”
他眼中的警惕溃散,取而代之的是措不及防的刺痛。
“这就觉得难受了?”卫霓问。
“……没有。”他避开她的目光,把夹的刺身放进她的碟里。
她不吃芥末,他记得清楚。
与此同时涌出的还有他连哄带骗让她用筷子尖沾了点芥末,她被辣得眼泪直流,然后扑过来打他的回忆。
他捉住她乱打的手,强迫她按在自己胸口,然后俯身吻去,分担她口中辛辣。
那个吻,他们都流泪了。
哭着哭着,分开后又看着彼此笑了。
那时,她眼中闪烁的泪光,比她婚礼上戴的定制钻戒还要闪耀夺目。
“你给我的痛,胜过这千倍亿倍。”她轻声说。
回忆破碎,留下的只有狼藉。
是他自己摔碎的。
成豫鼻尖一酸,他用全部力气克制住眼底上涌的热气,逼自己闻若未闻地继续这顿晚饭。
这顿晚餐最终以缄默结束。
成豫开车将她送到医院大门后,卫霓拒绝了他送上楼的请求,他只得无奈离去。
今天是在急诊中心轮值,卫霓在医生办公室接受过实习生的热情欢迎后,换上工作服,将手机扔进白大褂兜里的时候,她再次按亮了屏幕,上面依然空空荡荡,只有寂寥的时间在流淌。
急诊中心的工作量是所有科室里最重的,卫霓没有时间琢磨工作以外的事,她忙得脚不沾地,自然就忘了时间。
再回过神来,天边已经大亮,实习生干完了分配的活儿,坐在自己位置上打着瞌睡。
天蒙蒙亮,急诊中心的每一层楼依然灯火通明。
这亮着的窗户里,其中一扇就有卫霓。
解星散坐在急诊中心大门斜对面角落的花坛,支棱着两条长腿,吊儿郎当地望着那些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窗户。花坛里的枝叶微湿,他的肩膀也微湿。他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当面问个清楚。
如果卫霓和她丈夫本就感情不和也算了,如果两人只是床头吵架床尾和,那他算是什么?
一个小丑?
一个笑话?
天色越来越亮,初升的红日蒸发了草叶的露水,也把他的头皮晒得发烫。
他揉了揉一头硬茬,刚想站起来活动下手脚,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急诊大厅里。
他看着她挎着单肩包快步走出,一头引人艳羡的浓密黑发让她在人群中格外醒目。解星散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她移动。她怎么那么瘦,平时有好好吃饭吗?她脸色那么苍白,是不是又和丈夫吵架了?
即便急诊大厅里人山人海,他的眼中也只有一人。
一支承受着濛濛细雨的脆弱梨花。
如果他不伸手去护,就要被风雨打散了。
卫霓走出自动门,解星散刚要起身朝她招手,一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响了起来。
喇叭声吸引了卫霓的注意,在她即将看到他的前一秒,她转头看向了喇叭声发出的方向。
一辆黑色奥迪A8L在一众大众、比亚迪之间显得格外高大。
一个俊雅成熟,举手投足之间都显着矜贵的男人按下车窗,轻轻喊了她的小名:
“霓霓——”
这一声很轻,传到解星散耳里却离奇地清晰。
他看着卫霓在门口顿了顿,然后才走向黑色奥迪。她的目光左右扫荡,似乎是搜寻什么。解星散没有哪一刻比现在一样,更能感受到花坛旁边价值五千块的摩托存在。
他算什么?
他的心里回荡着对自己的质问。
就像上天还想看看他还能有多可笑一样,卫霓已经坐上副驾,安全带也已系好,只差一脚油门了,她却在抬眼的刹那对上了他的视线。
隔着那么多人,精准地找到了花坛角落里的他的视线。
她眼中闪过惊讶,闪过动容,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碍于距离,最终变成一次嘴唇开合。
他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从花坛上起身。
摩托车刺耳的轰鸣响彻坡道,在所有人的侧目中,黑色摩托扬长而去。
“你没系好安全带?”
车内嘀嘀声作响,成豫一脸疑惑地看向她。
卫霓手握安全带接合口,看着视野里唯存的灰烟,半晌后,重新扣拢了安全带。
滴滴声停了,成豫继续开车。
回到家门后,无视成豫讨好试探的目光,她将他关在门外,自己进了门。
偌大的别墅空空荡荡,她在沙发上坐下,拨通了解星散的电话。
电话一直通,但也一直没人接。
自动挂断后,她将手机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怔怔地看着熄灭的屏幕。
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会在看见解星散的那一瞬间,下意识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
是冲动,是意外,是心血来潮,还是……
她闭上了眼,不敢思考,不确定现在的自己,有没有勇气接受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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