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瑛二并不知道自家的小狗已经看破了他这番话的真实目的。
他只顾着把两个卧底的马甲踩严实, 然后便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如何拿到病菌这件事上,想了想,主动开口挑衅道:“这样对峙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大哥, 不如我们来单挑怎么样?”
青年的语气十足闲适, 像是随口发出了一个游戏邀请——还是笃定自己绝对会赢的游戏邀请:“生死决斗, 死了的人自然不必说, 赢的人则可以自由决定败者的下场, 还可以对败者随·心·所·欲。”
他慢悠悠的、口齿清晰的咬出“随心所欲”几个字,如同轻佻谈笑着便对人心了如指掌的恶魔, 用无形的巨手把玩着琴酒的渴望,拨动着他内心深处的那根弦。
“如何, 要玩吗?”恶魔朝他意味深长的伸出了手。
琴酒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咧开嘴角露出嗜血到不像人类的笑, 用冰冷的上膛声回应了恶魔的邀请。
“啊。”男人嘶哑的低笑着,眼底掠过无人知晓的疯狂, “求之不得。”
*
“疯子。”
这是贝尔摩德看着实验室的外墙上擦出的弹痕, 对那两个游走在枪林弹雨中的男人的评价。
事实上,第六感敏锐的女人从看到波本肩膀上被琴酒打出的伤开始, 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虽说因为科涅克被曝出是公安卧底的事,身为他前男友的波本确实有考察的必要, 但人家不管怎么说都是朗姆的心腹, 还没彻底恢复地位的琴酒无论如何都不该直接对波本动手的。
这种不计后果的做法完全不符合琴酒谨慎又缜密的本性, 让贝尔摩德直觉有些不对。
事实上, 她这种感觉从琴酒再次醒来后就有了, 但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这么强烈过。
退一步讲, 三年前那一晚还不够让琴酒吃足教训吗?高傲如他, 到底为什么要接受这场必输的挑战呢?
……除非琴酒想要的, 从一开始就不是胜利。
贝尔摩德一步一步缓缓退到后面,深深地看了一眼在对战中陷入下风却愈加癫狂的琴酒,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和琴酒是同样的人,所以没人比她更清楚,他们这样的人最看重什么。
——如果在地狱的淤泥里拴住他的最后一根蛛丝也断了,那即便是从没想过得到救赎的魔鬼,也会发疯的吧?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在琴酒身上感受到的,那种宁可毁掉也不放手的偏执,和奔向末日般的疯狂。
她才不要继续待在这里等死。
贝尔摩德想到的东西,夏目瑛二也或多或少有所察觉。
他自认自己很了解琴酒,完全能推断出对方现在的想法: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背叛,还是两次背叛之后,这个睚眦必报的狠毒男人必定拼了命也要报复自己,他绝不会让自己离开这里,更不会让自己称心如意。
换句话说,他绝对会毁了自己最在意的东西,用这种以牙还牙的方式来让自己感到痛苦,欣赏自己绝望的表情。
那么,自己在这里最在意的东西是什么呢?
瑛二如此扪心自问着,并在下一秒就得出了答案。
——那还用问吗?必然是又能为他立一大功的生化武器啊!他夏目瑛二潜入组织就是为了功勋!
上次江之岛搜刮来的毒品,全部被他上缴了警视厅的组织犯罪对策课,他也因此在个人履历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仅领到了一大笔奖金,职位上也蠢蠢欲动的要有所变动。
只不过因为他年仅二十四岁就已经是警视,所以升职的事被暂且按下了。
但是不出意外的话,算上这次毁掉生化武器的功劳,再加上长达六年的潜伏任务宣告结束,他是绝对能再往上爬一爬的。
哎呀,这么一想就觉得很高兴啊哈哈哈哈。
——所以,琴酒到底打算怎么阻止他拿到那管病菌呢?
夏目瑛二这样想着,看着遍体鳞伤却依旧守在外层实验室门口的琴酒,唇边不由得挑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
“……大哥好像陷入苦战了。”
十几米远处的拐角,一直揪心观战的伏特加眼看着琴酒和科涅克“砰砰砰”的拿枪对射,科涅克依旧闲庭阔步轻松无比,琴酒身上的伤却越来越多,终于忍不住这样说着。
话音刚落,他又忍不住低声骂道:“该死的科涅克,我从来不知道他居然这么强,以前那副弱鸡样儿竟然全是他装出来的!他这是把我们所有人都骗的团团转啊!”
被弱鸡一手培养出来的降谷零:“……”
被骗的团团转的赤井秀一:“……”
“不行,我得出手帮帮大哥,就算之后被大哥教训我也认了!”忠心的小弟没有留意他俩的沉默,阴着脸打算放冷枪。
在他身后,两个高大的男人齐齐冷下眸光,不约而同地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身后,又在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后默默的对视一眼。
一秒之后,他俩的脸同时黑了,仿佛在为读懂了对方的意思而感到恶心。但事有轻重缓急,即便觉得恶心,他们也很快达成了共识,左右对称的悄悄站到了伏特加后方。
这或许是波本和莱伊,降谷零和赤井秀一,唯一一次在不用担心对方耍阴招的前提下合作。
因为他们都清楚彼此对夏目瑛二有多在意。
为了守护自己的珍宝,他们知道无论自己还是对方都必定会出手解决伏特加,并让这件事成为烂在两人肚子里的秘密,而且理所当然的——
他们默认即将目睹自己两人“反水”的琴酒,要么死在这里,要么被瑛二逮捕。
伏特加已经暗暗举起了枪,背靠墙壁谨慎的露出小半个头,被墨镜遮挡的眼睛看不分明,但降谷零和赤井秀一估计他应该在认真挑选放冷枪的时机。
呵,怎么可能让你得逞!
两个男人在此刻露出极为相似的冷笑,同时抬脚打算将人踢出去。
他们相信以心上人的头脑和反应力,绝对能在看到伏特加的瞬间明白他们的暗示,率先把“没站稳”的伏特加解决掉。
接下来只要再解决掉琴酒……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外面走廊上的琴酒突然射出刁钻一枪,趁瑛二躲闪的瞬间抓住时机,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眨眼就来到了外层实验室门边,目光狠毒的直奔最里面的病菌。
瑛二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神色巍然不动,抬手冷酷的一枪射穿他的小腿、让他狼狈的栽倒,同时大步流星的追上去,期间一直举枪对准他。
琴酒厌恶极了他那副一切不出所料的样子,即便摔倒也紧紧攥着枪的手转瞬间便要抬起。
下一刻,苍白骨感的手被狠狠踩住。
夏目瑛二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对着他的脑袋,脚下旋转着将他的手背碾破皮肉,沙砾混进血水中,脏污一片的顺着指缝流下,染红了掌心的枪柄。
“放手。”他简短的命令着。
琴酒咧嘴露出森森的笑容,自下而上阴毒的盯着他,眼白里爬满红血丝:“你·做·梦。”
“啊啦,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瑛二弯眼露出相当愉快的笑容,动作却截然相反的残忍,直接一脚踩断了他的指骨。
“咔啦!”
清脆的骨裂声伴随男人极力压抑的闷哼响起,夏目瑛二踢开他的枪,心情显然变得不错。
“这是你第二次输给我了,大哥。”他笑眯眯的奚落着,悠闲到单手插兜,“感觉如何?”
“呵……呵呵……”
琴酒的指尖不受控制的因剧痛而颤抖着,掩映在银白长发下的脸看不清神色,喉咙里却溢出嘶哑的笑音。
“我输了?”他斜眼看着瑛二,墨绿色的眼睛阴鸷得可怕,里面是扭曲到无法辨识的情绪,嘴角的笑扩大到病态,“未必吧?”
夏目瑛二眼眸微眯。
下一秒,看似受制于人的男人如猎豹般暴起,炮弹一样撞上瑛二的腹部,同时嘴中大喊:“伏特加——!”
那一瞬间,被撞的倒退几步的瑛二表情如雕塑般冷淡,他犹如未卜先知般不多不避的站稳,精准地躲过了擦着他的面颊飞过的子弹。
肉.体撞击的闷响传来,拐角处,伏特加被降谷零和赤井秀一按着手臂压倒在地,右手的枪脱手而出,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错愕:“波本,莱伊!你们干什么!!”
“说好了单挑,背后偷袭太卑鄙了吧?”降谷零虚伪的笑着,放开他射击的右手,毫不客气的去拿他的枪。
压在伏特加身上的赤井秀一眼疾手快的把枪捞走,对降谷零的怒目而视报以讽刺一笑:“只是偏移了一下弹道的人,好意思拿这把枪吗?”
“你的意思是只靠蛮力把人撞倒就是大功一件了?”降谷零反唇相讥,心里却估量着肩膀有伤的自己对上这家伙能不能赢。
“你、你们两个叛徒——!!”被无视个彻底的伏特加气的说不出话,但现场仍然没有人在意他,连琴酒都只是在降谷零和赤井秀一同时出手时惊怒的收缩了瞳孔,然后便直接忽略了小弟,反手一肘狠狠撞向瑛二,趁他格挡时闷头又往实验室里冲。
瑛二下意识想追上去,但抬步的瞬间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前方的琴酒一副死也不让他得到病菌的样子,没受伤的右手却探入怀中,似乎是想往外掏什么……
他要做什么?难不成想毁掉那管病菌吗?
瑛二眉头微皱,视线迅速掠过实验室里那些研究员,脚下又快了几分。
绝不能让琴酒进实验室!那个生化武器传染性极强,万一产生一丁点泄露——
【违和感。】
一阵诡谲的厌恶感忽然传来。
夏目瑛二瞳孔收缩,周身的气势陡然改变,黑洞洞的眼眸不带一丝感情的看向琴酒,仿佛从一个常识范畴的人类变成了一个从不属于这世界的修罗。
那是从战场上活下来,与和平的现代格格不入,经历过真正的血与死的修罗。
那是忍者【千手瑛二】的本质。
——哪里不对。
到这一刻总算有些认真了的瑛二这样想着,深渊般的视线幽幽倒映着琴酒嘴角一闪而过的快意。
复仇得逞的快意。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夏目瑛二猛地刹住脚步,缩小如针鼻的双目倒映出某个人毫无所觉的侧脸。
“砰——!!”
震耳欲聋的枪响在空中久久回荡。
几根暗金色的发丝如羽毛般飘散,发丝的主人迟钝的眨了眨眼,过了几秒,才抬手迟疑的摸了摸面颊上的血痕。
一只手从对面伸出来,拇指轻轻抹去那一线鲜血。
“……瑛二?”
降谷零微愣的唤着这个名字,有些反应不得的注视着仿佛一眨眼便来到了他眼前的人。
正巧目睹了全过程的赤井秀一此时才愕然的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
因为,太快了。
所有变故都像是在眨眼间完成,他刚刚看到琴酒掏枪冲着波本,下一刻便听到两声几乎重叠的枪响,一枪由琴酒射出,另一枪则显然来自刹那间掌控了局面的瑛二。
琴酒鲜血四溅的倒下,他射出的子弹却仅仅刮伤了波本的脸颊。
那么小的一道口子,放着不管的话怕不是再过一分钟就长好了。
但如果不是夏目瑛二射出的那颗子弹,此刻波本的脑袋大概就要不好了。
至于现在……
“都叫你不要来了。”
替降谷零抹去了那一丝血的青年收回手,像是叹息一样的说着。
那分明是降谷零很熟悉的、亲昵的抱怨语气,但金发青年却莫名愣在了当场,有些怔怔的看着他。
他总觉得现在的瑛二似乎和平时有点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或许是因为刚才在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太过惊人的原因吧,他总觉得……现在的瑛二,似乎强大到离他格外遥远。
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还没等他再多想什么,夏目瑛二的视线便转移到了他的肩伤上,停顿了一秒,扭头露出了一抹微笑。
那抹微笑总算让人感觉平时的瑛二又回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降谷零和赤井秀一却突然觉得有点冷。
果不其然,在他们的注视下,夏目瑛二一步一步的走到琴酒旁边,背着手笑容满面的弯腰看他,在他恶鬼般的瞪视中一字一顿、轻快温柔的说:
“你很好,琴酒。利用了瑛二大人我无情理智的思维盲区,选择了毁掉透而不是病菌报复我。差点被你骗到了呢,真是好险呀,不然我现在可能只能抱着透的尸体痛哭了吧?”
“什……”降谷零一怔,一下子竟控制不住的耳根发烫:什、什么痛哭……意思是这个人会为他的死伤心吗?——不不不,降谷零你清醒一点,那可是害死了hiro的凶手!!
小金毛的眼神转瞬间便重新凶狠起来,背对着他的瑛二恍若未觉,只是笑吟吟的将枪对准琴酒,嘴角的笑无比亲切。
“但即便他没事,现在的我也依旧很生气。”
说着“很生气”的青年笑不见眼珠的勾唇,轻描淡写的扣下了扳机。
“因为除了我,谁都不能让他受伤。”
他的零。
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心爱的小狗。
*
“嗤……哈……哈哈……”
躺在地上的男人发出了气若游丝却恶意依旧的讥笑。
他的银发被鲜血濡湿,整个人浑身浴血,神色却不见丝毫狼狈。
相反的,他此刻如老鹰般毒辣的目光依旧紧紧的攫住瑛二,像是要用眼神把他杀死,又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刻进自己漆黑的反骨,满目都是森然可怖。
“有什么好笑的?”
降谷零率先发难,凶狠冰冷的丢过来一句质问。
赤井秀一斜了他一眼,冷漠的在心里点评:
脸还红的像猴屁股一样呢,波本。
呵。
琴酒没有搭理降谷零。他在为数不多的、生命的最后时刻,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瑛二身上,嘶哑的笑声疯狂而阴毒。
“科涅克……啊,科涅克……没想到,我居然也看走了眼……当年你十八岁……呵,我那时就该杀了你……那时就该……”
“过去的事,现在再说已经没意义了啊,大哥——哈哈,最后再叫你几声大哥吧,我也懒得改了。”
将弹夹射空的瑛二神清气爽的掏出手帕擦手,闻言轻巧的笑着说。
“你拿我当玩意儿,我也拿你当工具,更别提我们身份还天然对立,所以斗个你死我活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最后就别说什么废话啦!”
玩意儿?工具?
……理所当然……吗。
琴酒一动不动的盯着他,蓦地扯出一抹连瑛二都看不透的笑。
“是啊。”这个骨子里便刻着高傲的男人到现在也不曾暴露丝毫软弱,只是在这一瞬间,他眼里的疯狂独占欲却仿佛消散了些,墨绿的眸底飞快的闪过了一丝别的什么。
“到这一步……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像是即将入梦之人一般呢喃着,语气里却含带着一股异样的诡笑,嘴角在众人不妙的预感中缓缓咧开。
“跟我一起死吧,科涅克。”
他再度说出了与三年前一样的话,诅咒般阴森的话语仿佛一个无法摆脱的轮回,牙齿微微用力咬碎了什么东西。
“噼啪——”
在那一瞬,玻璃的细小破碎声远远传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夏目瑛二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难掩错愕的扭头看向实验室。
不详的绿云在培养箱和内层实验室中扩散开来,此刻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涌入了外层实验室,距离最近的研究员不过几米之遥。
生化武器,沾上就会百分之百发病的感染率,闪电般的发作速度,极强的传染性,内脏破碎、毛孔渗血而死的强烈痛苦……
如此可怕的生化病菌,此刻正如同缥缈的绿云一般在小腿高的空气中弥漫着,如同死神的袍角,在死寂中降临人间。
看到这一幕,夏目瑛二在一瞬间的沉默后,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说不定【这个世界】的旅途,到这里就可以停止了呢。”
他这样自言自语的说着,说完又自顾自笑了一声,带着一种与周围凝固了的所有人都与众不同的乐观和闲适,扭头看了琴酒一眼。
“有句话,我其实想说很久了,大哥。”
他这样笑眯眯的说着,脚边和琴酒周身逐渐亮起不可思议的金色光带,而后在所有人呆滞的注视下,发自内心的感慨道——
“「你·好·狗·啊」。”
*
刺目的光芒照亮了一切。
光芒之中,就在夏目瑛二丢下那句话,转身准备冲进实验室时,一只手忽然死死地抓住了他,让他不由得诧异的回望过去。
“你要去哪?”降谷零惊惧的瞳孔倒映着他的面容,自诸伏景光假死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搭话。
夏目瑛二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一下,答非所问的指了指实验室:“来不及关内层的门了。”
“那现在就把外层的门关上!”
降谷零丝毫没有迟疑的说着,表情难看的越过他就要去关门。
此时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们也发现了病菌的飘散,此起彼伏的尖叫开始接连响起,让降谷零的脸色隐隐发白。
他握住了门把手,用整个身体将瑛二和入口隔开,开始用力拉上那扇门。
还没从慌乱中回过神的研究员察觉到他的举动,一个个全都惊恐的冲了过来,却只能绝望的看着门缝越来越小。
然而,在门扉即将彻底关闭之前,夏目瑛二却突然按住降谷零的肩膀,把他往旁边用力一推,自己挤进了绿云蔓延的隔离室中,猛地把门在身后反锁了。
“!!瑛二!!”降谷零满脸错愕,紧接着迅速转为愤怒。
夏目瑛二回头朝惊怒交加的他露出一个得意又无奈的笑,被厚玻璃阻隔的声音有些失真的传来:“真是的,这种时候就不要这么敏锐了啊,害我差点没能进来。”
“你进去干什么!白痴!!”
降谷零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趴到玻璃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捶门,“你给我打开!!听见没有!!给我打开!!”
“才不要呢,这个时候打开不就没法耍帅了吗。”
夏目瑛二无赖一样耸了耸肩,在降谷零急得破口大骂的时候忍不住喷笑,然后倚着门安静的望进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朝他缓缓露出了一个温柔到让他想哭的微笑。
“你还有大好的未来,透。”
——你还有大好的未来。
降谷零呆住了,紧随其后的是无法遏制的巨大恐慌:“等、等等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种像最后一样的话……瑛二!!”
他的话还没说完,夏目瑛二就转身自顾自的走向了扎堆待在未污染区的研究员,让他只能砸着门目眦欲裂的看着他走远:“黑泽瑛二!!你给我回来!!你出来!!你别走!!”
“——闪开。”
赤井秀一苍白着脸走过来,手里拿着从伏特加那里弄来的枪,对准门锁毫不犹豫的开始射击。
砰砰砰几声很快结束,外部比内部多一层防护罩的门锁只是防护罩微微变形,连一丝一毫开门的迹象都没有。
降谷零和赤井秀一的神色忍不住仓惶起来,后者甚至失去了一贯的沉稳,失态的用枪托狠狠砸了一下门扉:“瑛二!你为什么非要进去里面!!”
“因为杀伤力这么巨大的生化病菌绝对不能泄露到外界,而这里只有我有能力对它进行回收。况且,虽然这些研究员能答应参与这个项目,就证明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好歹也是好多条人命,我——咳咳……”
背对着他们的人忽然咳嗽起来,让两个人立刻提起了心。
赤井秀一很想问一句,但一只通体银白的狼犬却在此时凶神恶煞的冲了过来,逮住他就往一边扯。
这只狼犬的力量出奇的大,就算赤井秀一再着急,也只能先应付这只狼犬。
况且……他其实知道这只狼犬应该是奉它的“主人”之命,特意来将自己带走的。
……即便到了最后,也不愿意接纳自己吗?
赤井秀一被狼犬拽着越走越远,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切。
当他看到蓝发青年冲进实验室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组织,没有任务,甚至没有FBI,没有怎么伪装自己。
他只是焦急的,甚至恐慌的,一味向那里奔去。
……可是最终,也不过是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而已。
“瑛二?瑛二?!你现在怎么样?!”
降谷零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此刻正趴在玻璃壁上随着瑛二的走动不停的转,着急的想看到他的正脸。
“……我没事。”
有意背对他的人随意擦了把嘴角,在绿云彻底蔓延开来之前,伸手将所有研究员装进了自己的影子中,然后背朝灯光来到墙壁边,将他们一个个全放了出去。
生物从影子里出来后会自动陷入昏迷,因此降谷零很快就站在了一堆昏迷者中间,几近声嘶力竭的对瑛二大吼:“人都已经救出来了!!你差不多也该——”
话音未落,神秘的绿云已然充斥房间,在夏目瑛二周身形成一层阴郁的雾霭。
降谷零呆怔片刻,再反应过来时已经怕得浑身发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只能徒劳的不断砸着玻璃:“瑛二!瑛二!!”
“别敲了,我还没死呢。”
夏目瑛二斜靠着玻璃缓缓滑下,声音已经变得嘶哑。
降谷零也跟着滑到地上跪下,紫灰色的眼睛在此时终于肯不躲不避的直视他,只是他的眼底满是茫然,在那短短的时间里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瑛二一点一点的将那些绿色云雾装进自己的影子中,无意中将目光投向外面,看见降谷零的表情,禁不住微微一愣。
“你哭什么?”他很快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捂住了嘴,从咳得撕心裂肺的指缝里喷出大滩大滩的血。
血。
那么多,那么红的血。
降谷零泪眼朦胧的视野里看到那些血全连成了一片,让他想到景光死去那天的尸体,紧接着又变成瑛二自己的尸体。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颤抖的指尖隔着玻璃开始一遍遍描摹爱人的脸,声音里混着哽咽的哭腔:“你这个混蛋……在从我这里夺走hiro之后,你连你自己也要夺走了吗?”
夏目瑛二听了,头靠着玻璃转过来,朝他露出了像是在说“强词夺理”的头疼的笑。
此时此刻,偌大的实验室外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除降谷零以外的清醒的人类,他们得以坦然的说出最后想说的话。
“景光的事,我很抱歉。”
瑛二这样温声说着,掏出自己的手机找到一个号码,将它发给降谷零。
“从今往后,你就打这个号码联络他吧——放心,在十津川管理官那里报备过的。”
……什么?
降谷零的嘴巴张了张,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那一瞬间的心灵震动不亚于一场风暴,他完全反应不得的呆在原地,直到巨大的恐慌将他笼罩。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慌。
“你在……说什么?”
金发青年语气十足茫然的问着,他不知道,在听到那句甚至还没求证的话的瞬间,自己的眼泪就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hiro没死是吗?hiro没死对不对?你救了他,对不对?!”
降谷零望着与自己咫尺之遥的、总是能牵动自己全部情绪的人,眼中的意识正在翻滚着撕裂,他看着那个人的脸色越来越青白,急得死死按住光滑的玻璃,只觉得世界的空气正逐渐稀薄。
“你、你到底……你到底是……?”他的牙关发着抖,只觉得眼泪越流越多,甚至不争气的想要嚎啕大哭,往日里套情报的话术连一句都想不起来,费尽全力也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
不要再骗我了,不要再瞒着我了,不要在这种时候……在这种时候还要把我推远了。
夏目瑛二将头靠在玻璃上,宽容又好笑的注视着这样的他,像是想安抚他一样将手搭在了玻璃上。
降谷零急切的将自己的五指印上他的,甚至也学他将头抵在了玻璃上,仿佛这样就可以触碰到他的体温。
夏目瑛二看着他的眼泪如星辰般一滴滴坠落,眼中闪过温柔的叹息。
“【透明且澄澈的人,那就是零。】”
他在降谷零紧缩的瞳孔中这样轻笑着说道,声音一点一点的弱了下去。
“我给你取的名字……你喜欢么?”
第202章
那一天的一切都是那么混乱。
公安赶到, 黑衣组织的增援赶到,双方混战之中,夏目瑛二被穿上隔离衣后抬上担架, 在硝烟里赶往警察医院。
那个时候, 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已经停止。
亲眼看到监护设备上全是直线的降谷零, 在那一刻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崩裂了。
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他的耳边一阵轰鸣,在眼看着救护车的门在自己面前关闭后,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就好像如果让瑛二这么走了,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种恐惧感像山一样压在降谷零的心上,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不顾一切的追上了那辆救护车,一路顶着警方的枪林弹雨,几乎不要命的跟到了十几公里之外。
直到十津川幸三打电话劈头盖脸的骂了他一顿, 他才终于浑浑噩噩的减慢速度, 宛如失去灵魂的空壳一般,目送载着夏目瑛二的车离开。
——用波本的身份追出来的他,无论如何都是不该知道机密卧底在哪所医院的。
这段亡命追击成了他向组织证明自己对黑泽瑛二恨之入骨的最好证据, 组织的人都说波本冷酷到连一具尸体都不肯放过,隐隐的都开始害怕他。
只有降谷零自己知道, 当看着救护车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后,他在车上死死咬着牙哭到几近崩溃,下一秒却还要扬起笑容,高兴地对组织说自己亲眼看到科涅克的心电监护变成了直线。
那段时间,所有出现在他眼前的组织成员都对这件事津津乐道, 他们一遍遍的向降谷零打听科涅克的死状, 自以为风趣的恭喜他干掉了欺骗自己感情的老鼠, 堂而皇之地在他眼前蔑视瑛二,谩骂瑛二,诅咒瑛二。
那时候的降谷零维持着焊在了脸上一般虚假的微笑,灵魂却早已千疮百孔,在那些人看不到的地方一滴滴的流着血,又缓缓沉淀下几乎令他头晕目眩的恨意。
他从未如此渴望过杀掉那些人。
他还没来得及道歉的挚爱,前辈,仍然生死不明,但这群站在地狱的烂泥里的人,却有脸站在那人的脊骨上,侮辱他最珍贵的太阳。
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在那之后,降谷零便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忙碌。
黑衣组织在这次的事件中损失巨大,琴酒生死不明,伏特加被捕,研究生化武器一年之久的科学家全部落网,打入警视厅多年的钉子雅文邑也被连根拔起。
除此之外,投入大量资金人力的实验室被霓虹公安爆破摧毁,生化病菌丢失,研究资料被炸,生化武器项目彻底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boss勃然大怒,却又毫无办法。
毕竟,这些惨重的损失,全都是托了科涅克这位他亲手提拔的干部的“福”。
身为霓虹公安的卧底,这个化名“瑛二”的男人在短短六年间不可思议的达成了与组织No.2朗姆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压过其一头的成就。
不仅如此,boss搜集的一些线索还表明,这个最擅掌控人心的男人恐怕早已收拢了庞大的势力,他们遍布组织各处,无人知晓现在的组织里到底有多少人效忠于他。
更别提他身为干部,本身就知道组织无数的秘密。
——别人家的卧底都是兢兢业业干事,藏起尾巴做人,就这个男人不走寻常路,卧底一趟,差点把黑衣组织当场变现成自己的东西。
这种情况显然让boss感到了巨大的恐慌,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月内,黑衣组织迎来了史上最大规模的排查和清洗,各大阵营手里的牌几乎全部打乱重组。
这场动荡结束之后,组织里有数不清的头目落马,又有数不清的新人顶替上来,而为了防止吸纳新血时放进新的卧底,boss不得不下令只裁人、不招人,从而大幅度缩减了组织规模,让其元气大伤。
与此同时,boss还表示即便心电监护成了直线,人也依旧有可能被除颤仪救活过来,遂派出了大量代号成员,力图查清科涅克目前的所在地,和他到底是死是活。
——明显是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掌权者模样。
这场大搜捕的直接负责人,是他认为最恨科涅克的波本和莱伊。
身为百加得,也就是科涅克的前男友,同时也是“实验室之夜”唯二逃出来的人(提前走了的贝尔摩德不算数),他们现在已经成了公认的受害者。
毕竟,科涅克那个男人,他是那样可怕啊!谁能是他的对手?!
——对敌人的惧怕间接造成了对同伴的同情和怜惜,降谷零和赤井秀一就这样得到了信任,而他们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进了一趟审讯室,将(编好后通过气的)那天晚上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在他们的剧本里,瑛二暴露那天没有出现任何超自然能力,病菌也没有泄漏,而是被他抢走后交给了公安。
公安之所以炸掉实验室,也是为了抹消一切痕迹,给这个剧本兜底。
至于琴酒的下落,和科涅克目前的状况……
降谷零和赤井秀一选择回答不知道。
不然呢,难道让他们说琴酒被瑛二的异能力变成了一条狗,现在被关在了警视厅?还是让他们诅咒自己的心上人真的死了?
无论哪个他们都说不出来。
所以他们干脆以自己当时已经逃出基地,和没能看到救护车上的后续情况为由,把一切悬疑留给了组织,让他们自己去想。
……然后他们就得到了更多的同情和安慰。
大家都说他们要不是运气够好,说不定会像可怜的琴酒一样,在“实验室之夜”连命都搭给那个可怕的卧底。
降谷零心想要是能换来教官平安无事,让他把命搭上又如何?
然而事实是,自那天之后他就失去了瑛二的一切消息,十津川管理官只会用沉默回应他的询问,要么就是说他现阶段的任务是专心巩固地位,其他的事一概不要想。
但他怎么可能不想呢?
沉默不语可以用脱离组织的卧底需要最高等级的保护解释,但最让降谷零恐惧的却是另一种可能。
——因为情况不乐观,或者说,因为那个人真的已经死了……所以才不告诉他的吗?
所以才让他和景光联络与见面,就怕他垮掉吗?
是吗?是这样的吗?
在这样的恐惧中,组织里确认瑛二是不是死掉的任务简直是在拿钝刀割降谷零的心尖肉。他废寝忘食的一个人秘密搜查瑛二的下落,疯狂祈祷自己能找到,又疯狂祈祷自己永远找不到。
与此同时,他开始彻夜彻夜的失眠,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瑛二在玻璃房里无声无息的样子,和他缓缓滑落的手。
那些日子,降谷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每到夜晚,愧疚和绝望就会像毒药一样蚕食他的心。他一遍遍的回想自己加入组织后发生的事,然后一遍遍的惊觉那个人的本质其实一直都没有变,他始终明亮温暖如骄阳,始终在不遗余力的培养他,保护他。
是自己太傻了,居然直到最后才……
忙碌的日子就这样持续了两个多月,季节也由深秋迈入了寒冬。
12月,天空阴翳的一天,赤井秀一秘密联络了降谷零,约他在某个隐蔽的仓库见面。
那是他们继商量剧本之后久违的碰头,也是第二次没有发生任何争吵的交谈。
……谁还有那个心情去争吵呢?
下午时分,两个卧底在仓库的角落站定,彼此都看出了对方身上无处掩饰的疲惫和沧桑。
他们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而赤井秀一在看出降谷零的精神状态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之后,深邃的眼眸中更是染上了一抹化不开的悲色。
“他死了,是吗?”
不知为何去剪了短发的男人依旧戴着那顶针织帽,从胸腔里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
这句问话毫无修饰,也因此透露了很多东西,其中之一就是他们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的某件事。
但降谷零却只是麻木的垂着眸,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的开口嘲讽他:“……他有没有死,你为什么要问我?我又不是公安。”
他什么都没说。
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赤井秀一以为这就是答案,脸上无法抑制地闪过一瞬间的痛苦。
但他到底是极为出众的卧底,眨眼间就掩盖住了自己破碎般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带着满满的苦意闭上眼睛。
“如今的你,真是一点破绽都瞧不见了啊……波本。”
当然了。
降谷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走远,抬手拽上外套的兜帽,隐藏起自己的一切表情。
他必须一个人扛起所有,因为如今的组织,没有人会再站在他身边。
“嗡——”
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这部手机是降谷零新买的,因为他不知道在实验基地帮他检查手机的那个人有没有对手机做手脚。
即便那个人现在来看很有可能是瑛二的线人,但手机这么重要的东西,降谷零还是不敢赌万一不是的可能性。
崭新的屏幕上,只有号码的联系人用短信询问他是否需要保险,让降谷零原本如深潭般幽静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僵冷。
这是自那天之后就没有再主动联系过他的十津川幸三的短信,询问他现在是否有空。
不知怎么的,那一刻,降谷零突然有一种极为强烈的不详预感,像是宣判死亡的钟声在逃避许久后终于要在耳边敲响。
他本能的检查了一下周围是否安全,然后死死咬住不知何时害怕到抖个不停的牙关,反手拨通了电话,用竭力保持着平静的声音问:“管理官,请问有什么事——”
[“你到我发给你的医院来一下吧,透君。”]
老者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疲惫的语气和话语的内容让降谷零的理智瞬间崩塌。
[“要是来的快一点,说不定还能再见他一面……”]
什么意思?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公安先生这辈子第一次彻底忘记了红灯这种东西,马自达RX7在交通科同事吱哇乱叫的警笛中如雷鸣般弹射进警察医院,从车上跌跌撞撞的滚下来一个失了魂一样的金发黑皮。
易了容的诸伏景光眼睁睁看着幼驯染像狂风暴雨般横扫整个走廊后冲进病房,顿了顿,才垂眸小声道:“抱歉,zero,我是因为签了保密协定才瞒着你……”
“他呢?!”降谷零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通红着眼眶看清床上没有人,立刻扳住他的肩膀爆发出崩溃的大吼,“他在哪里?他在哪儿——?!”
“……你知道了啊。”诸伏景光看着他欲言又止,“抱歉,我知道你很想见他,但是他已经……”
天崩地裂。
降谷零宛如遭受当头棒喝一般晃了晃,脸色唰一下惨白如纸。
“骗人的……骗人……”
他颤抖着低下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夺眶而出,恍惚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撕裂。
就在这时,身后的房门“砰”一下打开,熟悉的声音无比欢脱的传来:“景光!我好像忘拿钱包——啊嘞?零?”
夏目瑛二活蹦乱跳的冲进来,看清站在房间里的人,一下子惊喜的笑开了:“你忙完啦?”
忙完啦?
完啦?
啦?
“……”
死寂。
一片诡异的死寂中,夏目瑛二和降谷零大眼瞪小眼,逐渐收敛了笑容,一脸疑惑的歪头:“零?”
这是怎么了,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他?
“教官……?”面色煞白的降谷零缓缓瞪大眼睛,发出轻轻的、不敢置信的声音。
“啊?我在。”夏目瑛二茫然地应着,和后知后觉有哪里不对的诸伏景光对视一眼,又很快转回来,“你这是怎么了?景光没跟你说我先走一步吗?”
“先走一步……?”降谷零仍然一副半只脚踏进天国的样子,只知道呆呆地望着他重复着。
“对呀,我刚刚结束最后一项检查,确认痊愈后终于解除了信息保密,然后接下来要去横滨还个人情,正好组织之后在横滨那边也有动作,所以就想让景光告诉你以后到横滨再聚,我先走一步了来着……”
夏目瑛二说着说着,看着降谷零愈发恍惚的表情,忍不住有点担心的走过去,抬手想摸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吧?咦?你怎么又哭了?话说你这肤色在这种阴天还真看不见眼泪——”
一具身体如炮弹般撞进了他的怀里。
瑛二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的把人接住,一脸懵逼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怀里的人死死搂住了腰:“笨蛋——!!”
降谷零撕心裂肺的哭吼着。
眼泪夺眶而出,所有的悲痛都成了欢喜,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紧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在全世界最令人安心的怀抱里哭得一塌糊涂。
窗外,盘踞多日的阴云逐渐散开,路灯亮起,在寒冷的冬夜连起一片温暖的橙光。
今年的第一场雪,晶晶亮亮的落了下来。
第203章
如果说遇到零是我计划之外的变故, 那么一时心软同意了让他送我到神奈川边界什么的,就是计划之外的计划之外了。
不过谁能拒绝解开误会之后汪呜汪呜的叫着,眨着可怜巴巴的狗狗眼小心又黏人的要往自己怀里拱的狗狗呢?
我理直气壮的这样想着, 愉快的挥别照顾了自己很久的景光,带着满心满眼只有我、根本没过多在意幼驯染的零下了楼。
什么?你们说景光看起来挺不好的, 似乎受了很大打击, 也特别舍不得我走?
唔,这个我当然看见啦,只是小黑屋限定版恋人瑛二已经消失了哦?没听见我刚才叫的是“景光”而不是“Hikari”, 景光也没有多说什么吗?
所以这种小细节就不要在意啦!男主角就是会有太受欢迎这种甜蜜的烦恼,这种时候只要根据自己的心意选路线就好了, 问题不大!
“呜哇!下雪了!真不错,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吧?”
三两下把小布偶猫抛到脑后的我来到医院外, 看着漫天雪花高兴的感慨着,顺便把自己的行李一把塞给零。
“嗯……”零毫无异议的接手了我的行李箱和一个旅行包, 看都没看眼前的雪景一眼,乖乖跟我走向停车场, 同时隔上几秒就眼睛亮晶晶的看看我, 表情珍惜、欢喜又柔软, 同时还透着几分欲言又止。
我当然能察觉到这么明显的视线,忍不住有些好笑, 上手揉了把他顺滑的金毛:“想问什么就问,我们两个之间还需要顾忌什么吗?”
零眨巴了几下眼睛,主动往我怀里蹭了蹭,让这个姿势看起来像是我揽住了他。
迎着我揶揄的视线,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 又故作镇定的转回来, 轻咳一下小声问道:“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了吗?”
“没问题没问题,现在的我就像恢复了出厂设置一样健康!”
我笑着摆了摆手,顺势将手插进厚外套的口袋里,“虽说我感染的是致死率近乎百分百的生化病菌,但幸运的我还是痊愈啦,不然老师也不会允许我出院的。”
“……嗯。”零闷闷的应了一声,不知为何突然不别扭了,空闲的左手直接伸进我的口袋,和我冰凉的手十指相扣。
我舒服的喟叹一声:“你的手真暖和。”
“是你的手太凉了。”零情绪不高的说着,抬起湿漉漉的紫灰色眼睛担忧的看向我,“后遗症?”
“大概?”我歪了歪头,在他心疼又自责的注视下满不在乎的笑笑,“没事的啦,景光今天帮我问医生了,说是用不了多久症状就会改善的。”
此乃谎言。
我是靠横滨异能力者与谢野晶子的救治才活下来的,这也是我说要去横滨还人情的原因。那位小姐的异能力是让濒死的人恢复“出厂设置”,但我的身体还是在几天前出现了低温衰弱症状,这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普通的□□无法承载过于强大的灵魂,或许我很快就能【回去】了。
“真的?”降谷零不放心的向我确认着。
“当然是真的,你又不相信我了吗?”我一本正经的说着,话音刚落突然想起了什么,故意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窝,凑过去坏笑着在他耳边说:
“不过不相信我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骗了你那么多次,说不定这次也是呢?那现在可是大好的机会啊,快点把黑衣组织的卧底科涅克逮捕吧,降谷警官~”
“什、什么啊!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单纯的担心你而已!”降谷零一下子炸毛了,又是脸红又是着急的扯着我停下来。
我顺应他的意思和他面对面,闻言无辜的眨眨眼:“真的吗?真的不逮捕我吗?错过这个机会的话,罪恶的科涅克大人可就要因为重大功勋连升两级,成为警备企划课的管理官了哦?”
“都说了不会逮捕你了!!”降谷零恼羞成怒的低吼着,他刚刚大哭过一场的眼睛还有点发红,让此刻焦急保证的他看起来又有了要哭的意思,“我真的再也不会怀疑你了……我发誓……我、我很抱歉……”
呀嘞呀嘞,怎么突然这么不经逗了。
好吧,也许有一点点我的问题。
我沉痛的反思了半秒钟,然后一扯他的手,笑嘻嘻的打断他的道歉,“好啦,只不过是开个玩笑,怎么还当真了!你不也没怨我那么过分的骗你吗?”
降谷零猛地一噎,终于看着我的坏笑回过味来,一下子露出了气恼至极的表情:“你还知道自己——!!”
他伸手去掐我的脸,真碰到了却又改掐为捏,但是却迟迟不舍得用力,到最后也只是郁闷的拽了我一下,嘴里咕哝道:“……你还知道自己很过分啊。”
“嗯,我知道。”换个人被这么骗来骗去的说不定早就黑化了,难为这只小傻狗,居然不管被骗多少次都愿意相信我。
这样想的我深以为然的点头,又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那我们就算扯平啦!过往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从现在开始让你重新认识一下我吧!”
我放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对怔愣的他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在绚丽路灯和雪花纷飞中一把握住他的手。
“我十六岁成为警察,十八岁进入黑衣组织卧底,六年后成功脱离,恢复警察厅警备局警备企划课公安身份,目前即将晋升为最年轻的警视长。”
我微笑着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人认真又全面的介绍着这个世界的自己,心情莫名的很是愉悦。
“我是夏目瑛二。”
“以后也请多多指教了,降谷零。”
*
是夜,神奈川与东京交汇处的旅店也被笼罩在了风雪中。
双人大床上,金发黑皮的年轻男人身上已经不见了从医院刚出来时的小心翼翼,而是完全恢复了以往和夏目瑛二相处时的样子,捂着通红的脸抽泣着炸毛:
“混蛋!明明是你自己说一、一笔勾销的,为什么我还要被这样惩罚啊?!”
——被翻过来正过去、每次都超过分的欺负了大半夜之后,哪怕是黏人又微妙痴汉的狗狗也实在受不住了,已经彻底成了一只被榨干的废狗狗。
偏偏趴在他身上的罪魁祸首仍然精神奕奕,搂着他的腰亲昵的咬他的耳尖,呼出的热气让金发掩映下的耳朵愈发红的滴血:
“这也不叫惩罚吧?明明是零太敏感了,而我又特别想多疼疼你,所以才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嘛。”
“可……可是你的措施也太……”降谷零红着耳朵支支吾吾的试图控诉他,但夏目瑛二却根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表情一垮露出失落的表情:“哎?原来零根本不想跟我亲近吗?”
“不是!我想的!我超级想的!!”降谷零的声音立刻拔高,生怕他再次误会自己,然而话音刚落就陡然脊背一凉,惊恐地扭头看向身后。
诡计得逞的蓝发男人露出让人心里发慌的笑,重新压下身子抱紧他,炙热的吐息就在耳边,哄骗的话语永远比行动更温柔:“乖,再让我松快松快,下次就不这么弄你了啊……”
“呜……!”
混、混蛋……
降谷零的眼角被逼出溃不成军的泪水,却咬着嘴唇紧紧抓住了撑在自己耳边的手,依恋的十指相扣。
窗外银装素裹,屋内春意盎然。
最后分别的时候,降谷零这个来送人的家伙反而是被叮嘱最多的那个。
他穿着件瑛二的卫衣金毛凌乱的坐在床上,看着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的收拾东西,同时听着他一句句嘱咐自己:
“我的异能力可以把人变成不同品种的犬类,放着不管的话时限只有24h,所以被关起来的琴酒应该早就变成人了,你审问他的时候要小心,我建议先从伏特加那里入手;”
“昨天你在路上发疯的监控已经被全部删除了,下次别听风就是雨,幸好这次来的是自家医院,否则没人给你兜着!再让我发现你冲动行事,昨晚的惩罚就翻倍再来一次……”
本来还垂头丧气听教官训的降谷零一个激灵,顿时瞪大狗狗眼控诉道:“你看!你看!你暴露了吧!你就是因为我不相信你在惩罚我!还说什么一笔勾销……”
夏目瑛二没理他,掏出一个u盘扔到他手里,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组织里属于我的人都在这儿,他们现在归你了。赤井秀一……也就是莱伊手里也有一部分,不过他不知道全部,而且命令优先权低于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应该有数。”
降谷零倒吸一口冷气,立刻两眼放光的攥紧了手里的u盘,又眉开眼笑的凑上去亲他。
瑛二失笑的把他撕下来。
“另外,那里面还有被我抓住把柄的人以及他们的把柄,贝尔摩德的秘密就是其中之一。必要的话,你可以用那个来威胁她帮你干活。”
“上面这些差不多就是最实用的了,其他的都是我早就报告给老师、但你暂时还用不上的情报,比如我认为可以策反的人员名单,我知道的核心实验室地址及研究内容,组织成立的根本目的。”
听着那一大串厉害到吓死人的情报。
降谷零的表情从目瞪口呆逐渐变成豆豆眼,再到最后情不自禁的捂脸,发出虚弱的哀叹:“啊……所以为什么是我这样的废物留在了组织里……”
“笨蛋,别妄自菲薄了。”
瑛二被逗得扑哧一笑,抬手耐心的理了理他的金发,语气温柔的令人心动:
“别忘了,你可是我最自满的学生,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降谷零呼吸一窒,放下手怔怔的和他对视着,而后慢慢微笑起来。
“啊。”
他紧紧握住瑛二的手,紫灰色的眼睛亮如辰星,沉淀着令人心惊的坚定。
“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夏目瑛二满意的笑了起来,就着手被握住的姿势,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他的额头:“最后一项要求。”
“嗯?”降谷零放开手仰脸看着他,乖巧期待的样子仿佛能让人幻视摇成幻影的尾巴。
瑛二被自己的想象逗笑,随即正色起来,严肃的点了点降谷零的黑眼圈。
“好好爱惜自己,听见了吗?”
降谷零一呆,随后灿烂的笑了起来:“是,教官!”
夏目瑛二朝他笑了下,终于提起自己的行李准备离开。
临走之前,降谷零强忍着不安和期待问他:“我们现在,算是复合了吧?”
复合啊。
夏目瑛二扭头看了他一眼,停顿了几秒后,忽然在对方紧张的注视中wink了一下:“我以为,这个答案要等我回东京再谈?”
说完这句话,他便直接离开了,留下还穿着男友衬衫的金发男人呆怔片刻,蓦地狠狠冷哼了一声。
——果然是这样!他就知道那家伙是个花心大混蛋!
等着吧,别以为跑到横滨躲着他就没办法了!
不管什么小妖精,他都能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
“——阿嚏!”
横滨港口大楼外,刚巧路过招聘部的某个青年突然打了个喷嚏,随即自己先不可思议的呆住了。
‘不是吧,难道他居然感冒了??’
——这样纳闷的念头,在看到门内那个高挑的身影时戛然而止。
那个人……那个人是……!
青年恍惚的瞪大眼睛,在反复确认不是梦之后,他的眼中猛然爆发出强烈的光华。
“瑛二哥——!!”
第204章 (野犬)
重新踏上横滨的土地, 感觉就像跨过一层薄膜到了另一个世界,周围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对这个理论上说是【夏目瑛二】的故乡的地方,其实并没有多么熟悉,但归属感多少还是有一点的, 毕竟我刚刚“醒来”的那几年, 就是在这里生活的。
说到那几年……也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啊。
我看了眼远处高高矗立的几座大楼, 又收回视线, 随便找了条小路钻进去。
沿着这样的小路一直往西, 没过多久就能发现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得破败,瘦弱的小孩子畏缩探头,游手好闲的男人蹲在门口, 还有三五成群的混混……
我看着一群挡在我面前的杀马特青年,颇为愉悦的勾唇。
——自投罗网。
“小哥,第一次来横滨吧?”
领头的黄毛头顶一副墨镜, 带着一群小弟将我围了起来,一双眼睛不怀好意的打量着我身上笔挺干净又时尚的衣服,还有拎在手里的行李箱。
“不, 我本来就是横滨人哦, 只不过好久没回来了。”
我好说话的回答着他, 慢条斯理的将脖子上降谷零给我围的围巾取下来放好, 然后露出无比友好亲切的笑容。
“所以能请你帮我回想一下, 在这里该怎么生存下去吗?”
……
…………
横滨和东京的生存之道是不同的。
在东京,我致力于让自己做一个大众认知中的“普通人”, 玩的是演技、伪装、在不同身份间惊险刺激的切换,总是扮演着多张面孔, 隐藏真实的自己。
但是在横滨, 没有人会费那些心思!他们更喜欢剧本!干架!特效!大声的喊出招式名!!
虽然不如我自己的世界惊险, 但我也是挺喜欢这种暴力片场的感觉的!你们说对不对啊混混小哥(殴打)!!
几分钟后。
我重新回到整洁干净的主干道,悠闲的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随后抬头笑道:“让您久等啦,最近身体还健朗吗,老爷子?”
“哼,回到故乡的第一件事是打探消息而不是回家来,这种一点都不可爱的臭小子的问候,老夫才不稀罕!”
我的便宜爷爷夏目漱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面前,闻言中气十足的呵斥了我一顿,才吹着胡子瞪了我一眼,带着讨好赔笑的我回了夏目家。
在那里,我跟他久违的进行了一番长谈,彼此都说了说自己的近况,也仔细讨论了一下横滨目前的局势。
从黑衣组织脱离后就回横滨,这件事是我跟十津川老师还有老爷子很早就商量好的,理由是横滨特有的封闭性可以好好保护我。
……呵,保护我。
十津川老师会想着保护我可能还是真的,但是城市恋的老爷子?
不可能不可能,他心里只有他的横滨,我就是个来给他帮忙的工具人,怎么可能被他担心啊(假笑.jpg)。
“……你小子又在想什么?”被我腹诽的老爷子忽然满脸狐疑的看向我。
我立刻满脸堆笑:“没有啊,我什么都没想!我才没有觉得天天想着把孙子坑来做苦力的欧吉酱是屑呢,啊哈哈哈!”
老爷子嘴角一抽,冷哼着用他的手杖戳上我的肚子:“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凭你的实力,吊打整个横滨都绰绰有余,老夫何必担心你会被东京来的杀手干掉?还不如多指派你点活,省得你天天游手好闲!”
嘿呦,不愧是便宜爷爷,居然这么了解我!没错,瑛二大人我其实一点都不担心组织的追杀,因为他们都太菜了!
十津川老师觉得我会有危险所以把我送到横滨来的举动完全没必要,因为这直接导致远离工作单位的我在横滨无事可做,而无事可做的结果就是被爷爷拉去当保护横滨的工具人!
我一直非常排斥横滨,但理由并不是讨厌这个城市,不然我也不会在十六岁之前一直待在这里。
我排斥横滨的真正理由是,自从十六岁时被爷爷找到之后,他就一直想让我当他的接班人,也就是像他一样把横滨当作恋人……
我:这——个——我——真——的——做——不——到——啊——!
瑛二大人我的大老婆只有木叶!!虽然被我当成小老婆的男人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但大老婆和小老婆是不一样的!!小老婆可以有好多个,但木叶永远只有一个!!我绝不会背叛自己的大老婆——!!
所以为了我对木叶的忠贞,这个世界的我只能拼命远离横滨了!
“我冤枉啊爷爷,我现在都是警视长了,这职位可是靠实打实的功勋换回来的,您怎么能说我游手好闲呢!”
满心都是远离横滨这个小妖精的我马上开始卖惨,“我接下来其实还有好多警察厅积攒的公务要做——”
“只要把我交代给你的事办好了,我就允许你回东京。”便宜爷爷面无表情的斜我。
我立刻大声说:“爷爷的拜托怎么能拒绝?保护横滨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呵。”
老爷子阴森的冲我笑了一下,没有跟我一般见识,扭头就说起了他想让我做的事。
简单来讲,其实跟他一直做的事是一样的,那就是游走在横滨的三大势力之间,预知危险,并通过各种安排排除危险,或者至少避免更坏的局面发生。
如果可以的话,再帮他培养一下人才,确保他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说实话,这些活儿我都挺熟的,因为我就是这么保护自己的木叶的啊!
老爷子真不愧是传说中的异能力者,这看人的眼力,真不是盖的。
我在心里啧啧感叹,虚心的问他需要我帮忙照看哪些钻石,又打算把这些钻石往哪个势力、哪个感觉培养。
老爷子于是爽快的列出了两个人,我也不出所料的点点头,毕竟在小混混那里打听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两个名字如雷贯耳了。
就是……
“两个都在森老师那里啊。啧。”
我把爷爷特意给我冲的抹茶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意义不明的咂了咂舌。
“森那小子怎么了?”老爷子为他的得意弟子之一发出了不解的疑问。
“不,没什么。”
我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在人家的老师面前说“你那个黑心狐狸一样的学生会养个屁的孩子”这种话,遂只是笑了笑。
我作出这种评价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亲身体会。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我跟着森鸥外做了三年的地下密医,这也正是我称呼他“森老师”的原因。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看出来了,他这个人完全不会教育孩子,也根本不能把孩子教育好。
要不是跟着他学习的不是一般小孩,而是我,那现在的港口Mafia绝对会多一个被他拐过去的可怕恶魔吧。
啊,这么来看,那两颗钻石的其中之一说不定就是顶了我的缺呢。
真可怜。
不知道森鸥外有没有对他说过那句恶心的话?
如果没有的话……啊哈哈,我想我已经能预见到港口Mafia未来一段时间的走向了。
这样想着的我无声的笑了笑,心里暗暗期待起这场即将上演的反目大戏。
不过现在嘛……
我对老爷子笑了一下。
“您放心,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比起这个,与谢野小姐那边怎么说?”
“治疗费已经付了,在那个小姑娘那里,你已经不欠她什么。”老爷子狐疑的打量了我一眼,没瞧出什么不对,只能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剩下的就不适合她知道了……”
“也就是说,只要我用自己的方式还掉欠武装侦探社的这个人情就行,对吧?”
我开口确认了一下,得到肯定后微笑着起身准备离开。
老爷子也没留我,只是叮嘱了一句:“在这里就别把你当卧底的那一套拿出来了,坦坦荡荡做自己就行,明白吗?”
“明白明白,就是说这儿是您的大本营,两大阵营的头头都是您的学生,异能特务科里也全是您的人脉,我想怎么浪都不用担心呗?”
我笑嘻嘻的戳穿这个傲娇老头的真实意思,引得他吹胡子瞪眼的要来打我,连忙笑哈哈的跑了。
老爷子在后面哭笑不得,临了又吼了一句:“还有你那些乱七八糟骗男人的招数!趁早也别给我使出来!!”
嘿,怎么能这么说我呢?瑛二大人我可是从来不用horap的,因为所有来接近我的人都是真正被我的魅力折服了!
我这样理直气壮地想着,顺道踩了一脚便宜老师森鸥外。
——比起我来,明明这家伙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骗人大尾巴狼吧!虽然我很欣赏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一切的冷酷,不过前提是他这样的人不是首领。
空有手段和无情的人是当不成首领的,这也是我打从心底里清楚自己当不了火影的原因——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相信”的力量。
而森鸥外除了这个,最突出的问题就是——
他没有容人之量。
我从来不认为手里的人太聪明,或者有自己的想法是什么错误,毕竟只要我掌控着他们的心灵和情感,他们就会对我又怕又爱,发自内心的渴求我的关注和垂怜,心甘情愿的为我献上一切;
但是森鸥外,似乎觉得只有绝对听话的属下才得他的心意。
这样的人,能留在他手下干活的不是傻子就是被骗了,综合来看也就是全是傻子。
虽然但是,我这个不是傻子也最擅骗人的聪明人却要为了家里七旬老人的嘱托,任劳任怨的连夜从东京赶过来,参加森鸥外这个冤种老师家的招聘会。
唉,身为卧底结束后升职加薪的警视长大人,居然沦落到从底层开始当黑手党的地步,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你们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太天真了!瑛二大人我当然是打听好今天下午有什么人会路过,才特意这个点过来走后门的啊!!
“瑛二哥?!”
时值下午三点,橘发蓝眼的娇小狗狗瞪大双眼,带着满脸的惊喜和不敢置信,如一阵飓风般刮进房间。
我顶着周围的人讶异、羡慕、嫉妒的眼神,心安理得的露出了同款惊喜表情,朝我多年不见的狗狗伸出双臂:“中也?!”
“瑛二哥——!!”
小时候最粘我的中原中也毫不迟疑的扑了过来,在我怀里兴奋的红了面颊,抬头仔细凝视着我的眼神无比专注,缱绻温柔。
第205章
在讲述中原中也和我的故事之前, 我或许该介绍一下自己十三岁之前的经历。
我是在一阵剧痛中来到这个世界的。那时候我头上有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人躺在刚被轰炸过的废墟里,已经奄奄一息。
几个路过逃命的孩子救了我, 将我带回了横滨的贫民窟。他们是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孤儿, 通过抱团的方式在那个混乱的世道艰难生存着, 却了不起的尽量救助着同样不幸的小孩,比如被一发炮弹差点波及致死的我。
我对“不幸”这个说法深以为然,毕竟要不是我, 这具身体的上一任主人绝对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善良的我决定替那位不幸的上一任坚强的活下去,于是回头去自己被找到的那片废墟里翻了翻, 发现了一位发色像三花猫的男人和一位蓝发蓝眼的女人, 以及男人手里紧紧攥着的一块怀表。
我拿走了那块怀表, 将两个人就地安葬,然后继承了怀表上刻着的“夏目”之姓, 回到救了我的那几个孩子身边照顾他们——虽然他们有的比当时的我还大。
小孩子想要在乱世里生存下去不容易,即便抱团也是一样, 因为没人会给小孩子工作, 他们想活下去只能靠违法的营生。
违法啊……
穿越前也是个遵纪守法的大族少爷的我纠结了几秒钟, 便愉快的——咳咳咳不是, 沉痛的踏上了自由的不良少年之路。
没过多久, 我就跟贫民窟所有的恶势力都混熟了, 并成功的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然后领着一帮小狗崽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其实也就是抢点粮食弹药)。
那几年的生活,现在想来还是挺快乐的, 毕竟我穿越过来的时候心理年龄只有六岁, 还是个喜欢被前呼后拥的幼稚年纪呢。
在所有的孩子都崇拜我、服从我、听我的话的前提下, 我的虚荣心急剧膨胀, 干脆在遍地都是菜鸟的贫民窟成立了一个组织——「羊」。
取的是“逮住贫民窟水灵灵的免费青草(物资)使劲啃”的意思。
「羊」里的初代小羊都被我培养成了能把草啃秃的彪悍小忍者,虽然没有查克拉,但一人揍上五六个大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更别提我还教了他们怎么用枪,怎么坑人,怎么利用地形战斗。
久而久之,附近就没人敢来招惹「羊」了。
这个时候,最初救了我的那几个孩子已经成长的相当出色,我自认已经报答了他们的救命之恩,便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没错,离开,不然还能怎么样?我可没有一辈子都待在贫民窟的打算,人是要靠自己的力量面对人生的,我保护他们那么久,已经是仁至义尽啦!
至于我亲手组建的「羊」……嗯,我允许下一代首领称呼我“初代目”。
然而,在我真的离开之前,也就是距今十一年前、我十三岁的时候,横滨发生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爆炸时产生的黑红色“火焰”令我觉醒了异能力,也让我对那场爆炸的起因和横滨这座城市蕴含的秘密产生了新的兴趣,所以我收养了当时躺在坑底的中原中也,继续留在了横滨。
中原中也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他就像纯白的雏鸟,想涂上什么颜色都随我。与此同时,他又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放着不管的话一定会遭到各方势力的觊觎。
偏偏,因为最开始将他抱出深坑的人是我,导致这只雏鸟从一开始就成了我的眷属,以他的性子,这种忠诚还是终身制的。
真惹人怜爱啊。
对于我来说,越是实力或者心灵强大的人,越有资格得到我的用心对待。
我在这个世界没什么执着的东西,也没什么必须达到的目标,所以想对谁好都是随心的,而零和中也就是最投我所好的那一类,我对他们的好也最不问缘由。
因此我尽心尽力的养了中也三年,把他从七岁时的骨瘦如柴,养到十岁时的白白胖胖。
三年后,当我在森鸥外的诊所里帮忙时,这个一直以为我是孤儿的黑心医生偶然得知我的姓是夏目。
第二天,他为我带来了我老泪纵横的便宜爷爷。
老爷子想将我从擂钵街接走,还承诺可以把我舍不得的小伙伴一起带走。
我同意了前者,但拒绝了后者,因为我还算在意的孩子只有中也一个,而当时的我已经得知了三刻构想和老爷子的城性恋属性,对横滨彻底失去了兴趣,想要去更繁华的地方看一看,带着中也实在有点不方便。
再说了,就他那一身力量,我觉得还是把他留在遍地同类的横滨更合适。
因此,我就将当时已经很壮大的「羊」托付给了中也,在告诉了他我的全名是夏目瑛二之后,跟着老爷子离开了。
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只小狗崽,直到今天——
“瑛二哥……瑛二哥……”
怀里的橘发青年紧紧抱着我,嘴里一声又一声的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逐渐颤抖。
他的双臂十分有力的箍着我的腰,让这个拥抱愈发密不可分,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单薄的西装下瘦削的身体。他头顶上的帽子因为过于紧密的拥抱而掉了下来,被我接住后露出那头鲜艳的橘色短发,摸起来又暖又软。
就像小时候一样。
“好久不见,中也。”
这样想着的我不自觉的微笑起来,拍着他的后背慈爱又欣慰地说:“你长大了啊,身高也比以前高了许——呃?”
我突然卡壳了一下,有些迷茫的抬手压在他的头顶上。
原本还沉浸在重逢喜悦中的小橘犬猛地一僵,仰脸噎住了似的望着我一米八七的高大体型,宝石一样蔚蓝的眼睛里满是悲愤。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他还不到我锁骨的、对一般男性来讲过分矮小的身高,沉默了一下,才微笑着帮他戴上了帽子,在他羞耻的涨红了脸的反应中开始不遗余力的大夸特夸:
“不错啊,中也,变成了不得了的大帅哥了呢!”
中原中也的嘴角抽了抽:“是、是吗……”
“是啊是啊!这身衣服也很适合你!特别时尚又特别有个性哎!我超级喜欢!”
“喜——?!啊不、谢……谢谢……”中也不自然的咬了下舌头,眼神开始四处乱转。
“唔哇这个choker好性感哦!还有你胸前这个交叉的系带,是怎么弄的啊能不能给我看看——”
“什——咳咳咳瑛二哥!!”
中也被我亲亲热热的上手就勾住他胸前系带的举动吓得差点跳起来,伸出戴着黑手套的手“啪”一下抓住了我的手腕,耳根子涨得通红:“行了!我知道我就是长得很矮!你能不能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嘶——”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就传来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负责招人的那几个在中也冲出来抱住我开始就呆住的黑手党终于回神,震惊的互相窃窃私语道:
“居然让中也准干部亲口承认自己长得矮!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中原中也:“……”
我:“噗哈哈哈——”
“瑛二哥!”
中也无奈的叫了我一声,看着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的样子,在郁闷了几秒后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时隔八年后的重逢。过去总是一刻不停的黏着我的幼童长成了足够成熟的青年,我也从略带痞气的擂钵街一霸变成了身居高位的公安菁英。
时间真是不可思议啊。
“真是的,瑛二哥真是一点都没变……”
橘发青年带着洒脱感慨的笑意这样说着,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和小时候的可爱完全不同的英挺犀利眉眼间一片柔软,让我仿佛能透过现在的他,看见过去那个无论何时都会用水汪汪的狗狗眼追随着我的小孩。
“中也倒是变化挺大的。”我也感慨的拍了拍他结实有力的肩膀,和他相视一笑,“变成可靠的大人了啊,哥哥我特别欣慰哦。”
“哥哥……”
中也的表情模糊了一瞬。
他似乎有些苦涩的抿了抿唇,摇头否定了我的话,用一种低沉而笃定的语气轻声说:“我永远也不可能比得上瑛二哥。”
我微微一愣。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露出了一个仍然非常激动的笑容,像小时候那样凑过来拽着我的衣服问我:“瑛二哥怎么会在这里?”
他钴蓝色的漂亮眼睛定定的凝视着我,里面的专注、喜爱和贪恋浓厚的令人心惊,不过除了那些之外,还有一分难以察觉的不安,“你是终于……不,你是回来找我了吗?”
“终于”这个词他说的很轻很轻,要不是我五感惊人,说不定会把它听漏。
——你是终于回来找我了吗?
我脑子里转着这句他真正想说的话,笑容不变的捏了捏他的脸。
“是哦。”我语气柔软的说着,温柔的注视着他的表情一点点亮了起来,“我在外面混不下去啦,所以才来这里想要应聘。能拜托中也收留我一下吗?”
*
“——那瑛二哥就做我的直属部下吧!!”
中原中也完全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攥着夏目瑛二衣角的手不知不觉用力,拼尽全力才能掩饰住自己的狂喜。
他在心里止不住的庆幸,庆幸自己正好在这个时间要升职干部,庆幸自己一直都没有选出每个干部都要有的直属部下,更庆幸自己找到了他。
……找到了自己唯一的【羊】。
“可以吗?”对面的年轻男人惊讶的挑眉反问着,比少年时更为坚毅的面容帅气又挺拔,有某种深刻而令人移不开眼的特质无形中萦绕在他周身,又被他笑起来时那种惊人的亲和力中和,形成了独特的、只属于夏目瑛二的神秘魅力。
“当然可以!”中原中也大声回答着,强忍着心跳加速的感觉握住他的手,用充满理所当然的、热切而崇拜的目光紧紧注视着他,“倒不如说我还担心这样委屈了瑛二哥!”
“怎么可能委屈啊。”夏目瑛二笑哈哈的说着,仿佛没有发现他因为紧张而轻颤的指尖,“一下子从底层打杂人员摇身一变成了干部的直属部下,这样的待遇我想求还求不来呢!”
中原中也喜上眉梢:“那我们现在就去找bo——”
“哦呀哦呀,怎么,听起来小矮子终于找到自己的狗了?”
话音未落,一个清亮的声音用狎昵的语气发出夸张的打趣,话语的内容让中原中也骤然冷下了脸色。
脚步声绕过拐角接近,身着漆黑风衣的高挑青年笑眯眯的探出头,目光第一时间往站在中原中也身边的人身上滑去。
然后,停顿住了。
他默不作声的看了瑛二几秒,眼底深处隐约闪过一抹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情绪,整个人都在那一刻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像是已经死去。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嬉笑不庄重的模样,移开视线看向自己的搭档。
这一看,倒是让他微微一愣,心里飞快的滑过一丝意外。
中原中也没有像以前一样炸毛。
他海一般的蓝眸此刻像冰冻三尺的极地,内里刮过令人心悸的寒风,让人轻易就能感觉到他已濒临暴怒。
“向他道歉,太宰。”
青年发出风雨欲来的沙哑声音,锐利如尖枪的眼神直直射向名为太宰治的挑事者。
“哦——?”太宰治拉长声音,没有再往瑛二那边看,只是饶有兴趣的继续望着中也,目光里带着股晦涩的探究,“真难得啊,小矮子,我还以为自那群小羊羔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这种疯了一样的护短样子了呢……”
“道歉。”
中原中也身上的气息愈发冷凝,放缓声音又说了一遍,却偏偏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太宰治一言不发的歪了歪头。
“不要。”他像是突然感到无聊了一样直起身,语气冷漠的拒绝着,转身就打算离开。
就在这一瞬。
呼啸的拳头如炮弹般射来,黑发青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朝旁边一躲,摊着手嘲笑道:“都说了你的套路总是先出右拳,就不能有点新意——”
“轰——!!”
一次突破了人类速度极限的踢击被接住,巨大的力道撞击空气,发出轰炸般的巨响。
皮鞋在距离太宰治那张俊脸几厘米的地方堪堪停住,残存的气流将他的头发和风衣猛烈的向后吹去,皮肤像刀割一样刺痛。
“……”
鸢色的单眸猛地收缩如针鼻。
……倒映着那个站在他面前握住中原中也小腿的人。
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久远的记忆在尘封的角落里苏醒,太宰治的表情倏然模糊起来,嘴唇轻动,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ei——”
“好了,不要冲动,中也。”
背对着他的人轻笑起来,放开中原中也的腿,然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扣住气得浑身发抖的青年,将人一把按到怀里。
“别跟黑心眼的家伙生气,那不值得。”
夏目瑛二笑眯眯的说着,安抚的拍了拍小橘毛的脑袋。
——刚才的中原中也是动真格的。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否则对他会动手早有预料的太宰治不可能躲不过去——没错,如果不是瑛二出手,中原中也那毫不留情的一脚毫无疑问会踹到太宰治脸上。
港.黑重力使的全力一脚……嘶,真难想象如果这事儿真的发生了,太宰治这小身板还能不能爬得起来。
不过对港.黑众人来说,最值得惊骇和深思的,是对外一直保持着严厉疏离形象的中原准干部,这次居然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如此维护,甚至护短到连一句难听的话也不准别人对他说。
而对于瑛二来说,虽然看到自家许久不见的小忠犬仍旧如此维护自己挺高兴,但还没入职港.黑就让人家的两大干部为自己打架这种事……呃,好像哪里怪怪的,还是阻止一下比较好。
于是他就出手了——用着和中原中也一样外人甚至看不清的速度。
bug级的天花板实力简直不要太明显。
在场的人里只有中原中也对他的强大完全习以为常,但这并不代表好不容易找回了主人的小忠犬就能保持平静了——事实上,中原中也显而易见是几人中最愤怒的那个,即便被瑛二抱住也不能消气。
他满面寒冰怒容,抓着瑛二的衣角就开始告状:“瑛二哥你不知道,这个死青花鱼就是得狠狠教训一次,不然他根本长不了记性……”
就在小橘毛义愤填膺的时候。
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从刚才开始就很安静的太宰治忽然掀起眼皮,一瞬间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悚然看向瑛二。
“瑛二?”
他发出自言自语一般轻柔的声音,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之后,他的眼角忽然露出了一抹无比虚假的笑意,与此同时,一股诡异压抑着的巨大危险感也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是吗,你也叫瑛二啊。”
他这样古怪的说着,双眼弯了大概一秒,声音轻柔如咏叹调。
“怎么办啊……突然好想杀了你呢。”
第206章
——原来如此。
在看到太宰治的第一眼, 我就理解了像他这样在头脑上跟我很像的孩子,为什么会被森鸥外坑进港口Mafia。
一个心存迷惘、寻求救赎的小孩,可比一个自始至终知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的小孩好蛊惑的多。
唉, 真可怜啊。如果是这样一个受到蒙骗的孩子,那顺应老爷子的意思多照顾一下也没什么不行的。
——这样的想法, 终止于这个小孩脱口而出说要杀了我的时候。
我的笑容僵硬了一秒, 然后大受打击的捂住心口后退了一步:“什、什么!居然会有人对瑛二大人我的亲和力无动于衷,甚至初次见面就心生杀意……!”
而且他刚才说什么?“你也叫瑛二”?因为我叫瑛二所以才想杀了我吗?是不是有猫病啊!瑛二大人我的名字可是除了记忆之外唯一跟着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宝贵之物,任何人都不能对我的名字有意见!!
——这什么臭小鬼!一点都不可爱!瑛二大人我不要照顾他了!
忙着悲痛的我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彻底爆炸的中也对不可爱小鬼的追杀。
什么?我刚刚还想着不能在入职第一天就让两大干部为我打架来着?
呵呵, 这种无聊的考虑怎么能比得上我受到伤害的心灵。
“呐,你。”
就在我冷酷无情的思考着该怎么让那个叫太宰治的小鬼明白尊重他人是很重要的时候, 小鬼的声音正好在我耳畔响了起来。
我斜睨一眼,盯着迎面而来的拳头。
“啊哈哈哈, 真的珍惜这个人的话,就要小心一点啊, 中也。”
像一条灵活的游鱼一样从我的左边窜到右边的太宰治嬉笑着, 挑衅的看了眼最后一刻堪堪收手的中也, 又重新用深渊的入口一般的眼神看向我, 笑意深沉且凉薄。
“不然的话, 你最珍贵的东西可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毁掉呢……”
“太——宰——!!”中也发出被触碰逆鳞的野兽般嘶哑的吼声, 伸手就要去抓他,却被太宰治一扭身躲过。
两个心理年龄加起来可能还不到六岁的幼稚小孩开始绕着我打转, 被围在中间的我不由得露出死目, 出声试图阻止这场闹剧:“好了, 中也, 我的实力你还不清楚吗?没有人能伤到我的啦。”
“这可不一定。”太宰治抢在中也之前回答着我, 眉宇间闪过强烈的嘲弄, “不幸的降临总是毫无征兆的,像中也这种没脑子的蛞蝓,想保护的东西最终都会离他而去,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吗?”
这句话说出来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中也的瞳孔狠狠一缩,露出独自舔舐的伤口被毫不留情的撕开暴露在天光下一般的……脆弱到令人心疼的表情。
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就用冷漠掩盖了一切,像捍卫着最后的宝物一样拦在我面前紧紧抓住了我,声音沙哑无比:“……唯有瑛二哥,我绝对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哪怕付出生命,我也会保护他。”
“没有说服力啊。”太宰治露出讥讽的冷笑,他似乎知道一些关于中也的事,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格外笃定,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中也的反应,“如果全部都交给小矮子你,最终的结果还是会变得像「羊」那时候一样吧?”
中也的脸色“唰”一下白了,惊慌的眼神立刻投向我。
“像「羊」那时候一样?”
我慢吞吞的重复着这句话,若有所思地看了太宰治一眼,而后安抚的看向中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中也,这是什么意思?”
中也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攥紧拳头不敢对上我的眼睛,嘴巴张张合合半晌都没能说出来话。
“这件事他可没脸对你说。”太宰治充满恶意的勾唇,像个恶作剧得逞后迫不及待的想揭秘手法的小孩一样凑近了我,“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初代「羊之王」——”
我闻言对上他阴鸷的眼睛,对他能知道这个名号并不意外。
「羊」存在一位初代目,这是只有上一辈的横滨本地人才有可能知道的事,毕竟我离开横滨之前曾特意对自己的情报做过封锁处理。
按理来说,在我走后才被森鸥外收养的太宰治是不可能知道初代「羊之王」的事的。
但好巧不巧,他的身边就有那么一位“上一辈”,还是至今都很眼馋我的才能的“上一辈”。
——我可是知道的,在我的身世暴露之前,森鸥外那只老狐狸一直将我视作最完美的钻石,暗搓搓的想把我变成他忠诚的怀刀。
只可惜我有一个身份能对他造成绝对压制的爷爷,这让他不得不放弃了我,哭戚戚的目送我去做警察。
而根据我打听到的传闻,我面前的这个叫太宰治的小鬼无疑就是森鸥外新找的怀刀。
不自夸的说,太宰治很聪明,在我见过的人里他是唯一能和我相提并论的聪明人,但是很显然,在我这个文武双全的前者的对比下,只是智力专精的太宰治并不能让森鸥外那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男人满意。
而且太宰治身上明显还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比如他过分荒芜的眼神,比如他身上的绷带。
而我,(因为太会演戏了)就比他好掌控的多。
如果森鸥外不是觉得前后两任弟子有较大落差的话,太宰治提起初代「羊之王」的语气怎么会如此熟稔,而且饱含恶意?
很显然,这是个表面很丧、实则傲慢的孩子,能对我有这种态度,森鸥外怕不是三天两头就要在他面前讲我的故事,还要哀叹“要是‘那个孩子’还在……”吧?
至于为什么能确定我就是初代「羊之王」……
很简单,从中也这里入手就够了。
我不知道现在的「羊」怎么样了,便宜爷爷和小混混都只告诉我中也在三年前加入了港口Mafia。
但是,根据中也的忠犬性格和眼前这两个人的反应反推……「羊」的结局恐怕不怎么样吧。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中也为什么会不敢直视我,又为什么对我抱有这种过保护的态度——因为我是仅剩的独苗苗嘛。
而熟知「羊」的事的太宰治,自然也就能根据中也的过保护和我的身手,推导出我就是让他长期被比下去的初代「羊之王」。
以上这些都很好推断,唯一让我不解的是,太宰治为什么会露出一副认识我又不认识我的样子。
……嗯,不过我倒是对他突然用如此伤人的语言攻击中也的原因门儿清,毕竟他已经说了——
他想让我死嘛。
“不,不用了。”
我眨眼间想好一切利害关系,抬手安慰的揽住中也的肩膀,微笑着对眼底满是看好戏神色的太宰治说:“「羊」的事,我不想听一个外人在那里大放厥词,有中也告诉我就够了。”
此话一出,中也立刻瞪大眼睛看向我,太宰治则是隐去了浮夸却虚假的笑容,颜色如枯叶般的单眸冷冷的睨向我。
我笑眯眯地表示自己已经完全看透了他的目的:“请问,这位太宰君这么尖酸刻薄的暗示我中也保护不好我,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太宰治眯了眯眼睛,冷笑着表示你看透了又如何:“当然是建议你不要眼瞎的葬送了自己。不要做中也的直属部下了,来我的手下如何?都是些不用出外勤的简单工作。”
“哈啊?!太宰你这混账说什么梦话——”
“呵呵呵太宰君说笑了,我这个人天生爱热闹,完全不想做不出外勤的工作呢。”
我假笑着按住怀里的小炮仗,用眼神吐槽我脑子有病才会答应你,当我看不出来你要我只是想名正言顺的整死我吗。话说——
“太宰君,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我终于还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交(试)谈(探)到这里,我也对情况多少有了点眉目:太宰治和中也现在的状态都不怎么正常,一个异乎寻常的尖刻,另一个异乎寻常的易怒,而起因都是我。
我能理解自己的小橘犬在久别重逢后格外易怒又护短的原因,但太宰治对我心存杀意,却又仿佛心存眷恋,以至于他有点不自觉针对中也的理由,我却始终搞不懂。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太宰治的存在,我确定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那么问题只有可能出在……我穿越来之前?
也不对吧,我比他大六岁,我穿越过来的时候太宰治才多大?说不定还在吃奶呢,能记得多少事。
左思右想得不到答案,一点都不喜欢当谜语人的我便直接问出口了。
太宰治眼睫微垂,没有被绷带包裹的眼睛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没在看我。
须臾,他扯出一抹冷冷的笑意,双手插兜朝着我走来。
中也立刻戒备的挡在我面前,被我安抚的拍了拍肩膀也没有让开,眼中的敌意反而更深了。
太宰治也不在意他,只是面色冷淡的从我身边走过,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忽然不答反问:“你姓什么?”
“?夏目。”我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偏头不解的回答。
“夏目……”太宰治轻轻咬着音节,意义不明的轻哼了一声,目光沉沉的直直盯向我,“你真的不想做我的部下?”
我心想我想不想有什么用啊,果然下一秒,太宰治就冲我恶劣的笑了下,和中也同时说道:
“你不想也没用的。”
“他当然不想!!”
空气寂静了一秒,而后太宰治看着我处变不惊的样子撇嘴,中也则气得浑身发抖:“太宰治!你混帐也有个限度!!你手底下不是早就有芥川了吗?!”
“芥川?”太宰治移开和我对视的眼睛,闻言十足冷漠的说:“我受够他了,让他滚去游击部队待着吧。”
“你——!!”
“真这么不服气的话,你就争取今天之内成为干部试试啊,中原准干部,那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对你看中的人出手了。”
或许是不想再跟中也扯下去了,太宰治不耐烦的搬出了职位来压人,然后看都不看中也,伸手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腕,看不出情绪的单眸黑洞洞的,传达出让人窒息的压力。
“明天开始,别忘了去我那里报道。”
他这样语气轻缓的强调道。
呦呵,这小鬼,威胁起人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真可惜,瑛二大人我最喜欢对这种自以为全天下他最聪明的熊孩子说不了。
我露出看不见眼珠的灿烂笑容,“啪”一下挣脱他的手,然后取下不知何时黏在我袖口的窃听器,在对面的青年阴森的注视下“噼啪”一声捏得粉碎。
“真抱歉啊,太宰君,我这个人呢,最讨厌别人威胁我,监听我,试图控制我。”
我将碎掉的窃听器扔到他脚下,后退一步站到中也身边,眉眼弯弯的说出直白又无情的话:“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我是绝对不会选你做我的上司的。不过你和中也也不用再争执下去了,我已经决定加入贵组织的黑蜥蜴。”
“黑蜥蜴?为什么——”中也听到前半句时还一副扬眉吐气的可爱得意样,听到后半句又皱起了眉头,下意识想问我为什么。
我给他递了个眼神,他微微一哽,只好忍住疑惑乖乖的闭上嘴。
我这才满意的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太宰治。
“最讨厌……?”黑发青年几不可闻的重复着这个词,嘴角的笑意收敛到几乎看不见,空洞荒芜的眼里蕴含着某种亟待崩坏的情绪。
在这一刻,这个清瘦的青年身上传递出了惊人的毁灭气息,第一次用完全褪去了那种莫名的恍惚的眼神看着我,恐怖的像打开了什么恶意集结体的开关。
面对这样的他,周围那几个黑手党全被吓的大气都不敢出,连中也都忌惮的握住了我的手,蓝眸审慎的望着自己的搭档。
我将这些人的表现尽收眼底,或多或少的感到了丝丝兴味。
看来这位太宰君真的跟我很像——我是指头脑和令人惧怕的手段这一方面。
那么,入职第一天就能让大家都害怕的太宰干部吃瘪的我,肯定能以最短的时间获得尊敬吧?
我在心里噼里啪啦的打着小算盘,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就是在利用太宰治。
不知为何,我莫名很喜欢看这孩子变脸,每次看到都觉得心情愉悦——这种心理,或许可以类比成你希冀看到一个缺少社会毒打的熊孩子真的被毒打,然后在你解气的注视下哭唧唧的被扑灭嚣张的气焰。
简而言之就是,我想看太宰治哭。
——嘶,好像有哪里不对?
算了,反正我的任务只是把他从港.黑摘出来,以后大概率是没什么瓜葛的,所以就按自己的心思办吧。
我愉悦的这样决定着,完全不打算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恶趣味又加重了,直接揽住中也准备离开:“那就这样,拜拜啦太宰君,以后工作的时候遇见了要多多指教哦~”
背后安静了一小会儿,随后传来太宰治阴测测的声音:“你以为你真的能去黑蜥蜴吗?”
“嗯,我当然可以。”我扭头看了他一眼,勾唇指了指头顶,“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去问问那个人。”
太宰治瞬间明白了我是指森鸥外会在我跟他之间选择我。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可怕的像暴风雨前的乌云。
这副表情很好的取悦了我,让我好心情的多看了几眼,才笑嘻嘻地回头,摘下中也的帽子揉了把他的头发:“呦西中也!带我去横滨最大的赌场玩一会儿,然后我们就去干饭吧!”
“等等、瑛二哥!不要像对待小孩一样揉我的头啊……!”
中也无奈的抱怨着我,同样回头看了一眼,随后扯出了一抹胜者般得意洋洋的笑。
*
“——所以,森先生真的打算按他的意思办?”
港.黑大楼顶层的办公室内,黑发青年无视了在自己脚边画画的少女,眼神阴郁的如此询问。
“是啊,太宰君,瑛二君的背景就是这么厉害,我也是没办法啊。”
不远处的办公桌后,森鸥外双手交叉无奈的说着,但从他充满喜意的眉宇中,太宰治却并没有读出多少无奈。
失而复得的惊喜反倒更多一些。
青年神色模糊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听不出情绪的开口道:“森先生,你以前为什么从没有告诉过我,初代「羊之王」的名字是瑛二?”
“嗯?这有什么要紧的吗?”森鸥外似乎很迷茫的眨了眨眼,“是瑛二君离开横滨之前特意叮嘱我不要说的,怎么了?”
“离开横滨?为什么?”太宰治捕捉到重点。
然而,森鸥外却明显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反而笑眯眯的、带着点兴奋反问道:“这是怎么了,太宰君?你好像对瑛二君很感兴趣呀?是也被他的聪慧震惊到了,想要请教一二吗——”
“啊我突然想起来游戏的活动时间开始了就先走一步了哦森先生!”
刚才还满身冷肃的青年忽然大惊失色,跳脱的连话都没说完就往外面跑,让一直看着他离开的森鸥外不自觉勾起唇角,笑得很是意义不明。
森鸥外并不知道夏目瑛二为什么会突然到港口Mafia来。
他想过这个举动后面会不会有自家老师的授意,但转念一想,自家比谁都爱着城市、支持三刻构想的老师必定是不会害自己的,既然什么都没跟自己说,那自己就乐得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比起不自量力的揣测号称“传说中的异能力者”的夏目老师,还是思考一下怎么薅瑛二君的羊毛比较愉快,不是吗?这可是时隔八年之后难得的机会呢。
至于春心萌动的中也君,以及似乎对瑛二君的感官格外复杂的太宰君嘛……
森鸥外拿出今早伴随一只小鱼干一起出现在自己桌头的照片,看着那上面英姿飒爽的蓝发警官先生,有些忍俊不禁的低声笑了起来。
反正警官先生对横滨的组织和人都毫无兴趣,也不可能在这里久留的,就由着这两个孩子吃点苦头、长长记性吧。
毕竟……那可是面对年仅十岁的中也君的眼泪,都可以丝毫不为所动的冷酷男人啊。
门外。
急匆匆从办公室离开的太宰治慢下脚步,脸上精心表演出的着急缓缓消失,面无表情的抬手按住了耳麦。
里面传来刚分别十几分钟的两人的声音,赫然是夏目瑛二和中原中也。
不过……
揣在兜里的手轻轻摩挲着被捏碎的那个窃听器,青年远超常人的精致眉宇间染上阴翳,难得有些揣摩不透一个人。
捏碎了他自以为毫无破绽黏上去的窃听器,却对另一个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仓促扔上去的窃听器恍若未觉。
是故意的?还是说在捏碎一个之后就降低了防备,所以不慎中招?
他现在听到的这些话,真的是对方无意间说出来的真心话吗……
窃听器里传来断断续续不甚清晰的声音。
太宰治估计这是因为对面两个人在信号不好的地下车库中,这意味着只需要再过一小会儿,他就能听到两人在寂静车厢内的交谈。
他垂眸沉思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不管真假,先听听再说。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下一秒,清晰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最开始是中原中也不服气的小声询问:
[“瑛二哥,你以前真的没见过太宰吗?”]
[“嗯,我很确定没见过。”]
[“那……”]
[“不过。”]
清冽磁性的声音简短的吐出一个转折词,让太宰治不自觉的顿住了脚步,只觉得一颗心仿佛也随着对方含笑的话语微微提起,[“我现在确实对他很感兴趣。”]
——感兴趣?
太宰治摩挲着耳麦,心里讥讽的想:真巧,他也是。
对面传来中原中也不敢置信和不悦的抗议,太宰治对此兴致缺缺,却莫名期待另一人会怎么回答。
忽然,中原中也话锋一转,抗议变成了凝重的告诫:[“瑛二哥,太宰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最好别跟他靠的太近。”]
嗤。
是啊是啊,反正他是那家伙“最·讨·厌”的类型嘛。
太宰治几乎冷笑出声,对接下来的谈话瞬间失去兴趣,一下子把耳麦抠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他把耳麦收起来,再在心里狠狠骂几句小矮子,耳畔就忽然传来男人逐渐远离的,轻盈而温柔的笑音——
[“没关系的,无论看起来怎样,修治少爷都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啊。”]
——啪沙。
耳麦被陡然颤抖的指尖捏碎。
碎片四溅,猩红的血液溢出,映在收缩如针鼻的瞳孔中。
不可能。
不可能……!
缠满绷带的手不可抑制的发着抖,又被青年自己紧紧攥住手腕,强迫身体停下这种内心剧烈动荡的表现。
不可能的……因为那个人——那个唯一知道“修治少爷”这个称呼的人——已经死了啊!
津岛瑛二他……他已经死了啊!
虚空之中仿佛传来震耳的巨响,尘封已久的、痛到几乎不敢触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出来。
太宰治垂头倚靠着墙壁,刘海遮掩住破碎的琉璃般溢满水光的眼瞳。
在这个时隔十一年的寒冷冬日里,他被那声刻入骨髓的温柔称呼带领着,回忆起了自己垃圾一样的人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
第207章
津轻是太宰治生命中仅存的光明之地, 也是他后来再也不敢去触碰的悲恸之地。
十一年前,他过早的在那里遇到了自己一生的挚爱,又过早的失去了他,自此对人间彻底绝望。
那个时候, 他还是【津岛修治】。
*
十一年前, 津轻。
早春时分, 津岛修治踩着自己的小院落里那颗歪脖子树, 趴在围墙上向外张望。
身为附近首屈一指的地主富豪之家, 津岛宅有着长到望不到边的围墙, 但因为自己居住的院落恰好位于偏僻角落, 因此修治幸运的得以看到与千篇一律的白灰围墙不同的风景。
——他的院落外面,是一条通往商店街的小路。
七岁的修治最喜欢做的事, 就是通过那窄窄的一段商店街,张望外面的世界。
那一天,他看到小小的幼童被父亲牵着手,在正好对着小路的小摊上买了一支棒棒糖。
是什么味道呢?
有着毛茸茸黑色卷发的男童安静又乖巧的望着他们,落叶色的眼眸中透出枯寂的,那样微弱的光。
那是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 以及难言的落寞。
兄长们今天又会来欺负他吧。他虽然能把他们耍得团团转, 但在那之后又是更狠辣的毒打。
杂扫的小吉嘴上说着愿意为自己做任何事, 但兄长打他的时候就立刻不敢吭声了。
昨晚纪子来给他偷偷盖被子了。他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只是喜欢盯着他、夸奖他,后来却变得想摸他的头, 给他洗澡的时候还亲他的脸颊, 脖颈,最后是昨晚……
想起昨晚, 男童忽然失去了眺望鼎沸人声的兴趣, 浑身发冷的将自己蜷缩在了树桠上。
……昨天晚上, 纪子为什么要解开他的睡衣呢?
“修治少爷——”
树下传来刚好就在想着的女人的呼唤声。
那呼唤过分轻柔,有着令人恶心的、黏腻的甜蜜和幸福,伴随着院门重重上锁的声响,在只剩两个人的空间里营造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回音。
“真是的,又跑到哪里去了呀,修治少爷——”
让修治害怕到颤抖的、女仆被拖地的衣服下摆覆盖的脚步声,“嘶嘶嘶”的像蛇类一样在院子里缓进缓出,声音里的宠溺、火热和渴求让人作呕。
“不要淘气了,快出来玩吧,纪子会一直、一直耐心的陪您玩哦……”
“修治少爷——”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纪子陪着玩,她只会用那双冰凉的、像蛇一样滑腻的手激动的抚摸他,将它们缓缓伸进他的衣领、将泛着苦味的嘴唇急切的贴上他的皮肤、将他紧紧搂在她令人窒息的怀抱中……
——那样的才不是玩!!
稚嫩却过分聪颖的男童抱着自己在心里尖叫着,对树下盘旋着的、巨大黑影一般的大人心怀无限的恐惧。
不要看我,不要碰我,不要爱我。
救救我,无论谁都好……
为什么父亲不喜欢他呢?为什么兄长们不相信他呢?为什么佣人们要这样玩弄他呢?
津岛修治把自己生活的地方,称为鸟笼。
他出不去。他很痛苦。他不快乐。
*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一天。
【“日安,修治少爷。”】
小吉在厨房里偷吃点心被发现,代替他的蓝眼少年出现在雨后初晴的澄明日光中,笑容却比阳光更灿烂。
他穿着和小吉一样的简约衣着,但修治却第一次知道,同样的衣服换了个人穿上,居然能如此整洁笔挺,散发着阳光晒干的藤花芳香,如此馨香而温暖。
少年没有得到男童的回应也不着急,只是淡淡的扫了眼跪坐在一旁、几乎半个身子挡住了修治的纪子,随后对那充满独占欲的女人视而不见,变魔术一般拿出了一支棒棒糖。
那是修治曾经渴望过的,和那天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的棒棒糖。
【“我是津岛瑛二。从今天开始,就是您的专属仆役啦!”】
少年在男童终于有了反应的怔忡注视下,像一束夺目的灿阳,让那双枯寂的眼睛中第一次有了光。
可惜快乐的时刻总有毒蛇试图搅局。
【“外面买来的脏东西,哪里有资格让高贵纯洁的修治少爷品尝呢?”】
纪子温柔却冷淡的声音响起,轻描淡写的摆出前辈和管家的姿态,伸手就要将棒棒糖接过。
那一刻,少年分明看到男童眼里闪烁着黯淡下去的烛光。
【“那家店可是远近闻名的招牌,而且修治少爷明明很想吃啊。”】他于是做出无辜又任性的姿态,将胳膊抬高轻易躲过女人的手,缓缓抬起的眼眸仿佛蕴含深海。
【“况且如果我没说错,您只是个无姓的女仆。身为专门分派给修治少爷的仆役,我想让主人吃什么这种事,不需要征求您的同意吧,欧·巴·桑?”】
【“——!”】
纪子原因不明的僵硬住,紧接着毫无征兆的白了脸,后退着惊疑不定的跌坐到地上:【“你……你……!”】
被她指着的少年没有理她,只是趁机揽住了修治的肩膀,将那根棒棒糖笑嘻嘻的、亲亲热热的捅进他的嘴巴里,调皮的对他眨了个wink:【“快吃啊修治少爷!想要的就自己开口说出来,这样谁都不能拿您怎么样哒!”】
小小的修治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他睁大猫儿一样圆滚滚的眼睛,看看少年的笑容,又看看他仿佛保护一样揽着自己的臂膀,最后看看被吓到了似的纪子。
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将他身边的一切都执掌在手中的纪子,她的身高其实那么矮小,而那个第一天来到他身边的少年,和其他人一点都不一样。
仿佛阳光破开乌云,豁然开朗的孩童下意识舔了舔嘴里的糖果,尝到了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从未尝过的甘甜味。
*
对远超世人聪颖的男孩来说,修正他的认知只需要一句话,获得他的信任、抚平他的恐惧却需要比那漫长的多的时间与耐心。
然而,在身边就存在阴森的觊觎着自己、欲望永远无法满足的野兽的前提下,好不容易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另一个人,就难免成了小动物在慌不择路之下求助的对象。
【“……今天我想和瑛二一起洗澡。”】
瑛二到来的当晚,瘦小的男童在榻榻米上独坐了半晌,忽然低垂着头说出了这样的话。
纪子的反应像是被人凭空打了一拳,眼里闪烁着禁地被人践踏一般的暴怒,紧接着却迅速盈满了满眼泪水,泣不成声的哀哀哭诉着修治少爷是不是厌倦了她,是不是她有哪里做得不好,如果是因为白天那个棒棒糖,她以后可以给小孩买来更多。
可是她白天不还说那是外面的脏东西吗?
修治对她的话一丁点都不相信,他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抗拒和坚持,好不容易有了点光的眼睛小心翼翼的、乞求的看着津岛瑛二,一双小手看似安定的搭在膝上,白玉珠一样的指尖却在轻轻颤抖。
他鼓起全部勇气才提出了这个请求,对津岛瑛二是否会答应把握不大,却由衷的希冀着他给出肯定的回答。
【“可是修治少爷不是已经七岁了吗?难道不可以自己洗澡吗?”】
终于,津岛瑛二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粗神经大大咧咧的开口了。
修治倏然攥紧了小手掌,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这个答案对他来说不失为另一种办法,不过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是……
男童急切的前倾身体,注视着他焦急的说:【“那、那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洗完……”】
然而,还没等他鼓起勇气说完后半句“不要让纪子进浴室”,一直沉默的女人就突兀开口道:【“您今天的谎话是这样的呀,修治少爷。”】
此话一出,津岛修治便像是定住了一般僵硬了。
他浑身发冷,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无助、挣扎和一丝丝的厌恶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修治少爷喜欢说谎”,是从小便在津岛家服侍的女仆纪子,在他这个津岛家最不受宠的儿子整天被关在房间里学习礼仪、功课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沟通下仆,从而让整个津岛家都在不知不觉中认定了的事实。
因为大家都已经相信了他喜欢撒谎,所以等修治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再想做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在有限的可以见到家人的时间里,他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相信,无论怎么指责纪子都不会让她受到惩罚,只会一次又一次的让大家厌恶自己,甚至将他挪到了这个偏僻的院落中。
纪子是下仆中唯一一个跟过来照顾他的女仆。其他人都说纪子忠心耿耿、内心纯善,修治却只感到发自心底的恐惧和无助。
原本没有搬过来时,纪子尚且不敢堂而皇之,等他身边能近身的只剩她一个了,岂不是……!
修治的猜想成真了。
纪子以下犯上的亲昵行为一天比一天过分,也一天比一天令人厌恶,甚至开始弄疼他。她的靠近、她的体温、她的气味,每一样都像是下水道里的蛞蝓,恶心的让他想尖叫着逃开。
他开始讨厌疼痛,讨厌把身体暴露在空气中,讨厌黏着的视线和令人窒息的爱,甚至讨厌被她所呼唤的名字……
好想死。
津岛修治今年七岁,已经在幻想死亡是不是唯一让自己解脱的方法。
但他还是想活下去的。他还是想获救的。他疯狂的在淤泥里挣扎,乞求着头顶哪天能垂怜下一束光,将他重新带回人间。
名为瑛二的少年的到来,让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那束光。
——直到纪子再一次搬出“说谎”的托辞。
那一刻,漆黑而绝望的、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的过往追上了修治,将他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希望重新淹没在无底的黑暗中。
女人用温柔得有些诡异的笑容,将坏掉的布娃娃一样放弃抵抗的男童抱在了怀中,甚至无奈的叹了口气。
【“少爷是个不喜欢洗澡的坏孩子,为了不洗澡会编出很多谎话,洗澡的时候也有很多逃掉的小花招。瑛二君,你第一天来,对这些恐怕都不清楚,所以还是交给我吧。”】
不对!她在说谎,是她在说谎!是她——!!
内心的自我崩溃尖叫着,但真实的修治却只是目光空洞荒芜的垂着头,像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好想死。
抱着自己的人在走向浴室。
好想死。
防水的障子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好想死。
硕大的阴影将他瘦小的身子笼罩,冰凉的、如蛇腹般滑腻的手伸向了他颤抖的身体。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你在干什么呢,纪子小姐。”
令人窒息的黑暗即将没过头顶之时,一声压抑平静的质问如同天籁般响起。
瑟缩成一团的修治反应了半晌,终于在撕心裂肺的闷叫中受惊抬头,错愕的看向瘫软在地上、嘴巴受堵的女人,和扭着她的手臂站在门口的少年。
津岛修治这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场景。年仅十五岁的少年那双深海般的眼睛布满惊人的压迫感,俯视着女人的眼神冷酷得不像人类,轻缓的声音如同冷萃般寒凉,身影高大的如同天神。
“你看不见那个孩子很害怕吗,人渣?”
他这样听不出情绪的问着,手上缓缓用力,让女人的手臂对折着发出“咔吧”一声。
“唔唔啊啊——!!”
女人如同一滩肥肉般在地上蠕动着。
她的嘴巴被毛巾堵住,只能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叫。修治不知道她有多疼,但那一瞬间,他很坏很坏的……只能感觉到无比的轻松。
像是心底黑压压的乌云,被那个突然闯入他生命中的少年全部驱散了,射进了从未奢想过的光。
第208章
那天之后, 女仆纪子感染不知名的重病,被运出津岛宅接受治疗了。
津岛瑛二去津岛修治身边的第二天就出了这种事,按理来说是有点让人犯嘀咕的, 但津岛家的人却把这种不对劲全推在了修治头上, 说他果然是个带来不幸的孩子。
不过修治倒是对那些闲话一点都不在意,一来家里的学堂在放暑假, 他只要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跟外面那些家伙就根本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二来他身边现在有瑛二了!只要有瑛二,他就什么都不在乎啦!!
盛夏的一天, 小小的黑猫团子兴高采烈的抱了一碗红豆冰, 坐在屋檐下一边吃一边问瑛二:【“瑛二瑛二,‘专属仆役’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 我是从修治少爷的愿望中诞生的、只属于您的仆佣,我的一切都是为修治少爷存在的,也永远只听命于少爷——这个意思哦。”】
津岛瑛二穿着小黑背心大袴裤,大马金刀的坐在他旁边给他扇扇子, 闻言笑眯眯的回答。
【“唔……”】
黑猫团子晃动的小脚丫停了下来, 精致漂亮的脸蛋染上可爱的红晕, 有些害羞似的别开头, 过了两秒又转回来, 露出一双狡黠又怀疑的眼珠:【“我看起来很好骗嘛?”】
他歪着小脑袋, 有理有据地指出自己的怀疑和猜测:【“你也姓津岛,但我从没在家里看见过你, 一般的仆人也不可能跟我家一个姓, 所以你肯定是外面的人家送进来的吧?”】
【“噗哈哈哈, 不愧是少爷, 我就知道瞒不过您。”】
眼见着他在笼罩着自己的阴霾散去后总算露出属于孩童的活泼,也开始毫无顾忌的展露自己远超常人的聪慧头脑,津岛瑛二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自己豪爽道:
【“您说的没错,我就是津岛家的附庸家族送来的没用家伙啦!因为家里的孩子太多,我又从生下来开始就体弱多病,所以我的便宜父母就趁着津岛家给少爷们选伴读的机会,把我这个累赘当做健康的孩子偷偷送了过来。”】
【“哎……”】修治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缘由,一时间呆住了。
父亲给他们选伴读的事他是知道的,在津岛家这种地主富豪家庭,选伴读说白了就是给男孩子们挑选未来的左膀右臂,所以被选中的孩子都是要改姓的。
修治之前听说父亲在这个暑假就会把他们的伴读送到他们身边,下个学期直接跟他们一起上课,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机会拥有伴读的,而且他也不稀罕。
想想就知道了,把自己家的孩子送来当伴读,目的就是希望他们未来发达了能拉家里一把,在这种情况下,谁会愿意把孩子送到一个一点都不受宠的少爷身边呢?
退一步讲,就算送来了,没有利益在前面吊着,这样的伴读又怎么可能跟自己交心?
小小年纪就对人心有几分参悟的孩童这样想着,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伴读不抱半分期待。
——但是现在,他的伴读是津岛瑛二。
是被自己的家人抛弃了之后来到他身边,拯救了他的瑛二。
修治看着少年清爽开朗的笑容,过了一小会儿才小声问:【“那你为什么会被送到我这里来呀?我们年龄不相符,而且兄长们的伴读好像早就去了他们那里……”】
【“啊,因为我刚来津岛宅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和我年龄差不多的津岛大少爷挑走了别人,我就被剩下来了。”】
津岛瑛二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扭头看到男童的脸上露出了紧张不安的端倪,连忙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咧嘴豁达的笑道:【“不过我觉得那场病真是来得太好啦!不然我怎么能这么幸运,可以跟修治少爷这样的好孩子相遇呢?”】
【“幸运……?”】津岛修治呆住了,【“好……好孩子?”】
——全是和家里人形容他的时候相反的词。
他是认真的吗?他真的觉得能跟着不受宠的津岛修治是幸运的,真的觉得满嘴谎话的六少爷是好孩子?
【“是哦,我觉得我非常幸运,修治少爷也是非常温柔的好孩子。”】
像是知道他正在不敢置信一样,蓝发少年柔软了语气,一边重复着自己的话,一边将他怀里化掉的红豆冰放到一边,轻轻拍了拍他冰凉的小手。
很不可思议的,津岛修治厌恶甚至恐惧着其他所有人的触碰,却唯独贪恋瑛二身上暖洋洋的紫藤花和柏树清香,以及他灼热干燥的温度。
只可惜,细心体贴的蓝发少年或许是担心唤起他不愉快的回忆,一直对触碰他这件事表现的万分谨慎,顶多也就揉揉头发,拍拍手背,再亲近的动作就绝对没有了,在修治洗澡、换衣服的时候更是能有多远就躲多远。
……他明明是个很喜欢用肢体接触来表示亲近的人。
从瑛二偶尔生硬收手的动作中推断出这一点的修治有点酸溜溜地想着。
再说了,他们都是男的,有什么好躲避的呀。
不过现在,这区区一个拍了拍手背的简单动作,却让津岛修治倍感宽慰。
他专注地注视着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拯救了自己的人,有些悲哀的,同时又是莫名高兴的说:【“……是吗。你也是不被需要的啊。”】
【“您说什么,修治少爷?”】
【“没……没什么!”】
小小年纪就初露别扭性格的男孩慌乱的撇开头,局促的抓着自己的衣角。
【“……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过了一小会儿,他才这样小小声的说着,有些腼腆害羞,但更多的是尽力展现出的、小大人一样的可靠和严肃。
他抬眼小心的看着愣住的少年,白皙微红的小脸上露出羞涩的笑。
【“我来需要你,这样就好啦。”】他第一次主动拉住瑛二的手,绽放的笑脸像晨露点缀的花儿,如此稚嫩,如此纯洁,又如此美好。
津岛瑛二的目光倏然柔软起来,眼底微不可察的迷惘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找到【最珍视之物】的喜悦和安心。
【“您看,我就说我不会看走眼的。和我想的一样,无论别人怎么说,修治少爷都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
他轻轻反握住少年的小手,在他脸红红的注视下将那只手放在唇边,温柔的隔空印下了一吻。
【“我向您起誓,修治少爷。”】
【“从今天开始,我会用生命来保护您,直到您不再需要我。”】
少年的低语滚烫的烙印在孩童稚嫩的心房上。
自那之后十数年,津岛修治都一直没有忘记,他挚爱的人在那个他们只有彼此的夏日,用世上最坚定的声音,向他呈上了此间最动听的誓言。
第209章
要彻底打开一个对世界不再信任的孩子的心扉,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津岛瑛二做到了。
他让早慧的孩童最后一次燃起了对世界的希望,也成了唯一被他放在心里的人。
津岛瑛二的身体不好——很不幸的,在所有四散的灵魂中, 这位“瑛二”分到的是最小的那一片,这也导致他自带强大生命力的千手之魂在帮忙复活这具身体后就消弭无形了, 其他什么能力都没能给他留下。
但天性豪放爽快的瑛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哪怕自己给自己判断他活不过十八岁,印刻在灵魂中的千手型乐观豁达也仍然存在。虽然不能用超能力, 也不能长时间的劳作,稍微一活动就会头晕、心悸、生病,但他仍然是瑛二, 仍然活得很快乐。
后来的修治回想起这一点的时候, 或多或少会觉得有些奇怪:那一日瑛二修理女仆纪子的时候, 分明一举一动都干脆利落又专业, 眼神里也充满高高在上的冰冷肃杀。
那样的身手和眼神, 绝不是一个体弱多病的普通人能有的。津岛瑛二是个替他去厨房拿三餐都会累到喘气的人, 又出身落魄的小家族, 他是在哪里学的擒拿,又是在哪里锻炼的心性?
但彼时的津岛修治并未细想这些复杂的事。幼小的他正全心全意的信赖着瑛二,依恋着瑛二, 同时也崇拜着瑛二。
即便体弱多病,瑛二也依旧是他眼中最厉害的人。蓝发少年小小年纪就舌灿莲花,头脑顶顶聪明,不仅可以让纪子滚出这个家,可以不动声色的让大家相信六少爷其实不爱说谎, 还可以让兄长们不欺负他。
事实上, 少年似乎和所有人都能打好关系。只要他想, 大家就都会喜欢他, 争先恐后地向他献殷勤。
但无论外面的人对他有多好,他最终还是会回到修治身边,给他自己所能给的全部温柔。
津岛修治一边悄悄的学着他八面玲珑的话术,笼络人心的手段,一边美滋滋的想着自己以后也要做一个专一的人,永远只对瑛二一个人好。
在这样乐不思蜀的日子里,暑假很快过去,修治背好小书包,鬼机灵的把太受欢迎的某人留在院子里,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学堂。
当天放学后,他就见识到了瑛二与大大咧咧的性格不同的、格外令他惊喜的一面——蓝发少年相当博学,并且从不会对他说废话。
他不会像那些老师一样逼修治一遍又一遍的记一些他看一眼就能记住的东西,也不会在他说“我会了”的时候嗤之以鼻。
他理所当然的认为修治说会了就是会了,从不逼他去做什么,也从不会在修治问问题的时候回答不上来,像那些老师一样,露出恼羞成怒的可笑表情。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到,没有任何事难得住他。
他永远游刃有余,无所不能。
津岛修治比谁都坚定的相信着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的瑛二的话,一定不会觉得他是【怪物】吧?
休沐的一天,当少年揽着他又一次爬上歪脖子树,藏在树丛里玩“猜猜外面的行人都在想什么”的推理游戏时,修治终于将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了口:【“父亲说我是怪物。”】
望着远处的蓝发少年一顿,扭头静静地看了过来,深邃温柔的眼神让修治觉得他说不定早已看透了一切。
想说的话开了个头,剩下的就简单了。
小小软软的孩子低头绞着衣角,声音闷闷地说:【“因为我和周围的人好像有点不一样,我总觉得大家都很无聊,一些事在我看来很简单,但是在其他人看来却并不是这样……”】
孩童的声音一点点的弱了下去,头也越来越低。
直到津岛瑛二发出一声满不在乎的嗤笑,用一种“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语气说:【“什么啊,这样就值得被称作怪物了吗?”】
【“……诶?”】修治惊讶的抬起头来,却不想被少年一把揽进怀里,大大咧咧的揉乱了他的头,【“放心吧,修治少爷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是怪物呢?”】
【“不是吗?”】即便早就知道瑛二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男童还是倏地亮起眼睛,高兴又急切的确认着。
【“嗯,绝对不是。修治少爷可是了不起的天才啊!”】
津岛瑛二无比肯定的点头,说出了让修治愣在原地的话,注视着他的眼神充满守望般的温柔,【“请您相信,您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没有任何人的智慧比得上您。”】
津岛修治瞪大了眼睛,而后竟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才不是呢!”】
【“嗯?怎么不是?”】津岛瑛二一愣。
【“这世上最聪明的人明明是瑛二!我现在暂时还比不过你啦!”】小孩的小手拽住瑛二的衣角晃了晃,用一副“这都不知道吗”的责怪语气撒娇似的说着。
津岛瑛二眨了眨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被可爱的再也忍不住,上手把古灵精怪的小孩揉得东倒西歪:
【“啊哈哈哈是这样啊!那好吧那好吧,在修治少爷长大之前,这世上最聪明的人是我们两个,等您长大之后就是您第一我第二,这样行了吗?”】
【“唔唔……!这样还差、差不多唔唔唔!”】黑猫团子被搓的口齿不清,白嫩的小脸蛋红扑扑的,脸上露出得意又有些小羞涩的笑。
【“这样吧,少爷,您觉得无聊的话,就由我来陪伴您怎么样?”】
笑闹之后,灿烂笑意未散的少年拍了拍小孩的发顶,出人意料的提议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津岛修治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在他失笑摇头的时候笑嘻嘻地凑过去,主动窝到少年怀里,用两只小手萌萌的抱住了他。
到今天为止,幼年不幸的孩童已经能自然而然地做出这种表示亲近和喜爱的举动,只不过对象仅限瑛二,换了其他人就会恶心甚至呕吐。
【“呐,瑛二也经常会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聊吗?”】他将耳朵贴在少年的胸膛上,聆听他比一般人孱弱得多、却格外令自己安心的心跳,有些好奇的问着。
【“无聊?怎么会呢?”】津岛瑛二摸着他的头,闻言有些惊讶的笑开了,【“以前的话确实没办法,但现在我不是已经有了修治少爷吗?”】
他低头与怀里的孩子对视,带着几分认真几分得意笑得眉眼弯弯,【“修治少爷就是我的全部,我说过我为您存在。而且,现在修治少爷也已经有了我,所以以后再也不会无聊了,不是吗?”】
津岛修治一怔,蔷薇粉色的小嘴微张,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吃惊的望着他,几秒后脸上突然涨得通红。
【“什、什么啊,突然说这种让人害臊的话!”】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不擅长应对直球的别扭秉性暴露无遗。
【“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哦。”】津岛瑛二挑眉继续发出攻击,好笑的看着“嗷呜”一声低头捂脸的小孩,声音逐渐变得轻缓又低柔。
【“我希望修治少爷能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您都不是一个人。以后有我陪伴着您,我会给您讲有趣的故事,一起去好玩的地方,吃好吃的东西,看好看的风景。”】
【“世界是很大的,修治少爷,不要把您的目光局限在这个狭小的院子里,您应该去期待结识更多、更好的人,去期待世界的广阔和浩瀚。”】
【“而且,哪怕以我们的头脑能猜到很多东西,但也有更多东西是人类的头脑永远猜不到的。到那时候,修治少爷就会觉得世界变得有趣起来啦!”】
【“世界的……广阔和浩瀚?”】
小孩抓着他的衣服喃喃的重复着他的话,有一簇烛光燃烧的眼底恍惚间更明亮了些。
【“嗯,没错。”】
少年含笑回应着他,在那个清朗澄明的白日,教给聪颖的孩童何为对生的向往,何为眼界和胸襟。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男孩眼中的光到底是为谁而燃,又是否是因为他所描述的美好,是以“津岛瑛二还存在”做前提的。
所以彼时的他只是话头一转,作死而不自知的又谈起了下一个话题:【“啊对了,除了去看看世界以外,您还可以去寻找自己珍视的事物。”】
【“珍视的事物?”】津岛修治歪了歪脑袋,圆滚滚的鸢色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
那我已经有了呀。
他在心里说道。
【“没错没错,就是珍视的事物!”】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的瑛二笑眯眯的,【“一个人只要有了珍视的事物,他就会觉得那个人周围的一切都是美好哒!——对我来说,修治少爷就是我最珍视的事物哦!”】
他望向倏然瞪大眼睛的小孩,没心没肺的揉着他毛茸茸软乎乎的脑袋,笑的相当灿烂,【“所以只要能和修治少爷在一起,教导您,陪伴您,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美好起来啦!”】
【“……”】
津岛修治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讶的气音。
……他也可以吗?
……从来不被喜爱、对人生没有任何期待的他,原来也可以被如此美好的人所珍视吗?
小小的孩子不自觉的抿住嘴唇,小手死死地攥着少年的衣服,在紧张的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终于一点点的翘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高兴到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的微笑。
【“……嗯。”】
他带着哭腔重重点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拥抱住少年的腰身,眸光像落入了星辰一般璀璨。
【“瑛二对我来说,也是最珍视的事物!”】他这样泪中带笑地说着,小小的鼻头哭的通红,神色却极为认真,【“是唯一的……唯一最珍视的事物!”】
——没错,唯一的。
津岛修治脱口而出的这个词汇,并不是像那时的津岛瑛二所以为的那样,是善变的小孩子对玩具、动画、朋友也能说出的那种廉价的“唯一”。
对那个从小便被困在鸟笼中的、早熟又敏感的幼童来说,从外面的世界带着希望来到他身边,向他毫不吝啬地交付了笑容与珍视的瑛二,就是他的光,他的救赎,他的整个世界。
蓝发少年那永远眉眼弯弯的轻笑着,用不甚宽阔的臂膀为他挡下一切风雨,永远不会让他有丝毫危险的可靠模样,铸成了津岛修治心灵中最坚固的,同时也是唯一的壁垒。
那个壁垒中究其一生,也只有津岛瑛二一个人,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重要。
他是他的神明,是他的奇迹,他全部的爱。
*
时光飞快流逝,在遥远的天边不再传来轰炸声的时候,战争结束了。
虽然霓虹是可悲的战败国,但是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比起今后能不能填饱肚子,他们对国家战败这种事似乎只能说一句有心无力。
身为一家之主的津岛父亲也不例外。
为了某些政治上的缘由,这位并不贤明的家主在某一天请来了一位身份了得的尊贵客人,并要求所有子女都要在午餐时出席。
修治并不喜欢这样虚伪的场合,但看在席上有他最喜欢的螃蟹,瑛二也在旁边替他夹菜的份上,这顿饭他感觉还是不错的。
可是正当他吃的开心的时候,一种熟悉的恶寒感笼罩了他,让他惊慌失措的抬头,一下子对上了最上首的男人貌似慈祥实则猥琐的眼神。
——除了他和瑛二,谁都没有察觉到,金玉其外的尊贵客人,内心却如同一滩烂泥般污浊不堪。
已经幸福了许久的男童被那像极了纪子、甚至更为贪婪的目光吓得脸色煞白,他下意识去抓瑛二的手,而他的光自然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不卑不亢的三言两语便顺利带他离席。
然而,迈出那个修治一年到头也没几次机会进入的华美屋子之前,他们分明听到尊贵的客人“友善”的与津岛家主搭话,毫不费力的便弄清了男童的名字,年龄,住处。
一种如鲠在喉的、令人厌恶到想要大叫的冲动笼罩了修治,他抓紧了瑛二的手,像是逃一样飞快的离开了。
但是,在这样一个氧化了的烂苹果一样腐朽的家里,逃回他那个毫无防护的小院子又有什么用呢?
贵客提出留宿,津岛家主怎么会不答应?
贵客喜欢修治这孩子,想要住在他旁边的院子里,津岛家主又怎么会不允许?
这位父亲甚至破天荒想起了自己这个透明人一样的儿子,派人叫修治去他那里,似乎想要叮嘱他几句。
津岛修治在听说贵客住到了自己隔壁之后就成了惊弓之鸟,一步都不敢迈出院子。瑛二将他挡在身后,用他在席上吃坏了肚子为由,将叫人的下仆打发了出去。
可是事情到这里还没完,搬到隔壁的贵客紧接着便以探病为借口,想要来修治的房间看望他。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津岛修治躲在被子里抖如筛糠,而瑛二则不顾他的阻止走了出去,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人拦了下来。
但是他回来的时候,一边的脸上却多出了硕大一片红印。
那是手掌印,修治知道。
在那一刻,止不住的泪意涌上,他跌跌撞撞的冲过去抓住瑛二的衣服,在他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候的津岛修治是无比绝望的。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的父亲和家人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如果隔壁那个肥猪一样的男人真的想要他,父亲绝对会想都不想的将他这个累赘送走。
这样的事实如同漆黑的乌云般笼罩在他的头顶,他嗅着瑛二身上一如既往的草木清香,却感觉自己淤泥一样散发着恶臭的过去再次追了上来,而且这一次,这淤泥说不定会连同他的光一起吞噬。
他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我们走吧,瑛二……”】
死寂一片的房间里,忽然颤巍巍地响起了孩童带着哭腔的声音。
津岛修治从瑛二怀里抬起头,两个眼眶哭得通红。
【“这个家里——不,这个世上只有你是真正爱我的……母亲从来不在,兄长们只顾自己,父亲……父亲为了利益,可以不管我的死活!”】
【“什么爱啊……呕!”】
男孩不知是哭得太厉害还是被浓烈的厌恶感包围住,甚至一度想要呕吐。
他死死地抓紧瑛二的衣服,稚嫩的声音仿佛被绝望撕裂,如此尖刻又令人心碎:
【“我再也不要待在这个垃圾堆一样的地方了!只要瑛二还陪着我就够了,再也不需要别人!这个世界上,除了瑛二以外的所有人……都让我觉得恶心!!”】
【“……”】
瑛二自始至终沉默的抱着他。
在津岛修治没有看到的地方,他的眼神平静而冷漠,像是评估着什么一样环视了一下四周,又伸握了一下无力的手掌,最后看了眼怀里的孩子。
【“到极限了啊……”】
一声轻叹从他唇边溢出,津岛修治抽泣着抬头,有些不解的看向他:【“什么?”】
少年笑着摇头,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愧疚,只剩下即将去往某处的向往。
他思考了一下,慢慢的回抱住了男童。
这是自从修治开始主动对他表示亲近以来,他第一次真正的回应对方。
【“修治少爷,觉得我恶心吗?”】
【“——怎么会!!”】津岛修治瞪大眼睛,急得打了个哭嗝,【“瑛二才不恶心!瑛二和他们完全不一样!我最喜欢瑛二了!!”】
或许是此刻感情波动相当大的原因,一些平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话就这样被修治说了出来,而他对此毫无所觉,只顾急切的扯着瑛二的衣服,生怕他不相信自己的话。
瑛二自然是相信的。
【“那就好。”】他在心里叹息一声,随后笑着拍了拍男孩的脸,【“不过,‘再也不需要别人’这样的话是不对的哦,少爷。”】
【“哪里不对啊!本来就是……”】
【“我担心您一直这样想的话,会就此失去了爱其他人的能力。那样是很可悲的。”】
瑛二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双臂搂住他瘦小的身子,手掌一下下安抚着他的背。
他的目光幽深,垂眸慎重的组织着语言,试图用自己最后的时间开导这个饱受伤害的孩子。
【“人是群居动物,没有人能只靠一条单一的人际关系活下去,只要是人,就必定要和许多人产生联系。或是朋友,或是爱人,总之你以后总能找到其他爱你的人,到那时候,你也要勇敢的去爱他们,知道吗?”】
……为什么这时候要跟他说这种话啊。
敏感纤细的小孩本能的觉得不安,但瑛二此刻的语气很重,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严肃,所以他纠结再三,还是咬着唇先答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答应完以后,像是心中存在某种莫名的预感和恐惧一样,津岛修治下意识抓紧了瑛二的衣角,低着头像奶猫一样细声说:【“……但我最爱你。”】
永永远远,只会最爱你。
津岛瑛二无奈失笑,没有再尝试说什么,只是揉着他的头发像哄小孩一样的说:【“嗯,我也爱你。”】
说完,不等修治反应过来,他就松开他将他放回了榻榻米上:【“好了,那样的大人物不会待很久的,只要躲过这几天就没事了,放心吧。您很累了吧?我会在这里保护您的,要不要先睡一觉?”】
津岛修治平日里确实有睡午觉的习惯,但今天遇到了这样的事,他哪里能睡得着啊?
就算下意识相信了瑛二的话,多少安下心来,他也是一点困意都没有的。
【“我现在不想睡……”】男孩贪恋着少年的温暖,缩在他胸前抓着他的衣服不愿意离开,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撒娇。
【“瑛二你给我讲个故事嘛!就是上次你编的那个最强忍者千手大人的故事!他最好的朋友阿飞在得知小琳死掉的真相后怎么样啦?是不是会跟千手大人决裂呀?”】
瑛二闻言反应非常激烈:【“那个可不是我编的!都说了那是在另一个世界真实发生的故事!还有阿飞怎么会跟千手大人决裂呢?他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呀!!”】
【“啊是是是,所以继续给我讲这个好不好嘛!”】修治熟练的开启敷衍大法,被这么一打岔,心情不知不觉就轻松了些,连哭得像小兔子一样红红的眼睛都可爱的弯了起来。
瑛二无奈,一边念着“你呀”一边戳了戳小孩的头,但他却没有顺着小孩的话讲那个“故事”,而是突兀的问道:【“您觉得这世上存在灵魂吗,修治少爷?”】
【“唔……瑛二说有的话就是有。”】津岛修治抱着腿坐到他旁边,闻言不怎么认真的回答。
津岛瑛二笑了:【“那就是有的哦。”】
【“欸?真的吗?”】修治露出了怀疑的小眼神。
【“当然是真的!”】瑛二煞有介事的竖起一根手指盯着他,【“知道吗,灵魂平时寄居在人类的肉.体中,一旦肉身死亡,灵魂也会随之消散。但是,当人类存在强烈的执念时,即使肉.体消亡,灵魂也将不灭。”】
【“唔……”】修治见他居然这么认真,有点迟疑的不知道该不该附和。
还没等他想出答案,瑛二又紧接着说道:【“而决定一个人是那个人的最重要的条件,就是他的名字。”】
【“名字?”】
【“没错,就像我的名字瑛二,还有您的名字修治。名字是最短的咒,一个人诞生之后,有了名字,灵魂才能随之安定,才能在此基础上产生执念。”】
【“所以,如果我死了……”】津岛修治思考了一下,眼珠滴溜溜的转向他,两只小手托着小脸蛋笑了,【“我的执念肯定是不能再吃到瑛二亲手烤的螃蟹啦,那样的话我就算变成鬼也会去找你的哦!”】
【“噗——修治少爷真是只小馋猫啊。”】蓝发少年完全不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说些死啊死的有什么不对,被逗得一下子笑了出来。
津岛修治轻哼一声,不服气的问道:【“那瑛二有什么执念?”】
【“我啊……”】津岛瑛二微微收敛了笑意,眉宇间的神色却更加柔软。
他抬手捂住小孩的眼睛,注视着他毫无防备的吸入自己洒到他脸上的某种粉末,然后稳稳接住他软倒的身子,将他缓缓放平。
意识朦胧之间,津岛修治听到仿佛隔着水面从岸上传来的声音,语气平静温柔,带着股宿命般笃定的味道。
【“「津岛瑛二」的执念,就是修治少爷。”】
【“请您相信,哪怕我死了,我的灵魂也会想尽办法,一直陪伴在您的身边。”】
*
第二天,津岛修治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从惊慌失措的下人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
——津岛瑛二在夜半时分将“起夜”起到自己院子里的贵客杀死,随后在远离院子的过程中被贵客的保镖捉住,身中数枪,不治身亡了。
七天后,津轻地区津岛家第六子在葬礼中不知所踪,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彻底不见了踪影。
*
——爱我的人终将离我而去。
十数年后,已经成为「太宰治」的青年漫步于围墙般的五栋大楼内,瘦削的背影传达出抗拒一切的信号,只是看着就能让人感觉到他刻骨的孤独。
他形影单只的行走在这世间,用假名替代不想被外人呼唤的真名,用绷带覆盖不想被外人触碰的肌肤,用令人惧怕的凶名赶走一切外人的爱意,枯叶色的单眸比荒原更虚无。
——说起来,上次芥川说的那个叫“瑛二”的黑衣组织成员,他派人去调查了,却在时隔许久之后才得知对方已经叛逃。
看来他得好好想想,接下来去哪里找那个冒用他名字的垃圾。
——【“修治少爷是个好孩子……”】
一阵清风吹过,带来久远回忆中的一声低语。青年鸦羽般细密的眼睫微微一颤,神色倏然变得模糊起来。
如果你还在,看到现在的他,还会觉得他是个好孩子吗?
——【“无论别人怎么说,修治少爷都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
像是要回应他一般,脑海中刚刚转过相关的念头,温柔的声音便在下一秒紧接着响起。
什么啊,今天是怎么了,接二连三的……
太宰治唇角扯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忍不住抬手遮住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眸,苍白的指尖控制不住的发着抖。
这十多年,他尽力按照那个人说的做过。他努力去看这个世界,努力去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人和物,努力让自己变得像那个人一样开朗……
但是,不行啊。
无论再怎么尝试,只要想到身边已经没有那个说好了会陪伴他的人,再有趣的事物也会变得像灰白默片一样无聊。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呢?
至于爱人和被爱……哈,哈哈哈……
青年唇边的笑意变得惨淡而自嘲,隐隐有一分扭曲隐藏其中,让人感觉到他正义无反顾的奔向末日般的自毁和绝望。
——不行啊,瑛二。
我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会爱任何人,因为再没有人会像你一样爱我了。再也没有了。
你曾对我说失去爱人的能力是很可悲的,但是你知道么?我确实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因为我跟你不一样,我信守了承诺,直到今天也依旧最爱你,可你……
你却在那一天,把我所有的爱都带走了。
——你告诉我啊,瑛二,在你离开之后的现在,在所有的尝试都被证明是无用的今天,这个宛如氧化了一般的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呢?
已经像濒临破碎的琉璃般脆弱的青年无力的垂下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像迟暮老人一样重新迈步向前走。
他来到吵吵闹闹的招聘处,听着自己的搭档像小狗找到了主人一样兴奋的吵吵闹闹,听着他喊那个人“瑛二”,心中突然升起毁灭一切的厌恶和恨意。
津岛瑛二是他的,是为了他而存在,只属于他的瑛二。
所以说,在看到那个和你用着一样的名讳,用着七分相像的脸,一脸宠溺的叫着别人的名字的时候——
口出惊人之语的青年噙着假面般虚假而蕴含恶意的笑,单眸如毒钩般紧盯着处处袒护中原中也的男人,眼底渗出阴森扭曲的冰冷。
——他想要杀掉那个冒牌货,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第210章
冒牌货。绝对是冒牌货。
——可如果真的是冒牌货, 他又怎么会知道那句话?
背靠墙壁的青年神色模糊的盯着手中碎裂的耳麦,过了半晌,忽然扭头回了森鸥外的办公室。
“我要初代「羊之王」的全部资料。”
他站在港口Mafia的boss桌前, 开门见山的低沉道。
初代「羊之王」极为神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就像是他的存在被谁刻意抹消了。
太宰治之前处处被森鸥外拿来跟那个人比较的时候,除了不服气和想要一较高下的好胜心以外, 其实并不关心那个人本身,也不好奇他的由来。
但是现在,他却疯狂的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横滨的, 当时的年龄是多少, 之后去了哪里, 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与此同时, 他又无法自制的主动撕开了伤口, 看似镇定实则慌乱的试图在流出的脓血里寻找当年。
……当年,瑛二的死讯是仆人们告诉他的,等他惊慌失措的找过去时,据说是瑛二遇害的地方只剩下了一滩血。
他们告诉他,津岛瑛二的“尸体”已经被抬走。
当时的他和那之后的他一直沉浸在绝望和悲痛中,但他怎么忘了, 他根本没亲眼看到过瑛二的尸体……他没亲眼看到过……
“你为什么想要这个, 太宰君?”
森鸥外双手交叉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似乎很纯良的好奇神色。
太宰治立刻从恍惚中回神, 但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默不作声的抿紧嘴唇, 过了一会儿才佯装平静的开口:“给我那个人的资料, 接下来的半年我会毫无怨言地听从森先生调遣。”
“啊呀, 这可真是……诱人的条件。”森鸥外惊讶的挑高眉毛,随后迎着太宰治倏然抬起的目光,笑眯眯的拒绝道:“但是不行哦。”
“——为什么?!”太宰治的质问脱口而出,随后看着森鸥外新奇观察自己的样子,暗暗烦躁的咬紧牙关。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太冷静,但是十一年过去了,他在濒临绝望时意外得知了可能与瑛二相关的情报,实在无法保持往日那种局外人般的漠然。
话虽如此,要把他的过去告诉除瑛二以外的人,他也是万万不愿的。
短暂一思索,太宰治就为自己的反常找出了理由:“之前芥川君在涉及到黑衣组织的那次任务中受了重伤,当时您一听说对面的主谋叫‘瑛二’,就下令不再追究这件事。”
“嚯。”森鸥外似乎知道了他想说什么,眉宇间开始带笑,“确实如此。所以呢?”
“那个‘瑛二’,就是今天加入黑蜥蜴的‘瑛二’吧?您对他们的特殊对待简直一模一样。”
青年说到这里,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抹厌恶和跃跃欲试,“而根据中也的反应,我可以确定这个瑛二就是初代「羊之王」……也就是您常说我比不上他的那个家伙,不是吗?”
森鸥外微笑着没有说话,太宰治目光沉沉的看了他一会儿,又不甘心的补充道:
“既然是「羊」,就证明对方是无依无靠的孤儿,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神秘?森先生又为什么要对他赞不绝口、为什么要袒护他?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真的很好奇这些,所以森先生,开条件吧。”
“呀嘞呀嘞,不愧是太宰君。”森鸥外终于带着很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太宰治心里迸发出一股微不可察的喜意:“那——”
“但是,还是不行哦。”
自始至终稳稳坐着的男人弯眼打断了他,用温和的表情和强硬的语气不容置疑地说:
“我不可能给你提供任何瑛二君的情报,他的身份实在太重要了,太宰君。”
“真的这么想知道的话,你就自己去问他吧——如果他愿意对你说的话。”
*
“……没关系的,无论看起来怎样,修治少爷都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啊!”
安静的车厢里,年轻英俊的蓝发男人不假思索的这样笑道,说完却自己先愣了。
“修治少爷?”开车的中原中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那是谁?太宰?”
不能吧,那个太宰居然会被他的瑛二哥说“温柔”?!
“唔……”夏目瑛二陷入了沉思,“我好像也不知道?那是谁来着?”
“哈?这个名字明明是你先说出来的吧?”中原中也有点无语和好笑,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
不是在说太宰就好。
“嗯……”瑛二还是有点在意的样子。
好像有什么超出他认知的意外发生了。
他捏起黏在身上某处的窃听器碾碎,盯着那堆残骸若有所思。
本来是想知道太宰治为什么这样针对自己,所以放任他给自己安窃听器,想通过他的后续反应反推的……但现在来看,似乎试出了意料之外的结果。
那小鬼的身边,似乎有什么……所以自己才会跟他接触后,突然说出【夏目瑛二】本不该知道的事。
瑛二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眼底飞快的闪过了一丝兴味。
他能肯定,“修治”这个名字绝对和太宰治关系匪浅。
那么接下来,那个从自己这里听到了这个名字的小家伙,究竟会带给他什么惊喜呢?
*
有趣的野猫可以撩拨,但家养的狗狗也是需要安抚的。
考虑到我拒绝了成为中也的直属部下肯定让小孩十分失落,略微思考后,身为好哥哥的我忍痛放弃了先去赌场玩玩儿的诱人想法,转而带着中也去了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平价家庭饭馆。
“哦哦!这里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下车后,我看着面前的临海二层小屋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是啊。”中也停好车后走到我身边,闻言有些怀念的笑了,“我也很久没来过了,自从……”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在我不解的注视下低头压了压头上的帽子,脸上飞快的闪过一丝苦涩。
我打量了他几眼,心里的某个想法逐渐清晰。
——在过去,这家店不仅我跟中也常来,「羊」其他的小伙伴也是经常来的。
而在重逢之后,关于「羊」的事,这位我亲手选定的继任者还一句都没有提呢。
恐怕「羊」已经……
嘛,不过我也不怎么关心就是了。
这样想着,我抬手勾住中也细窄的肩膀,故意有说有笑的把他带进了餐馆。
这家餐馆的老板还是那个喜欢眯眯眼笑的大叔,他看到我和中也之后非常惊喜,不用我们说就知道我们要点什么——我的普通辣咖喱,中也的微凉甜咖喱。
我喜好咸口,中也则吃不了辣,而且还有点猫舌头——真是的,他明明是标准的狗狗性格哎!为什么会有猫舌头!
在等餐期间,我主动跟隔壁卡座的男人交流了几句。
那人有着铁锈红的头发和湛蓝的眼睛,正在吃大叔的隐藏秘方特辣咖喱。
明明是特辣咖喱,他寡淡的表情却毫无波动,甚至隐隐带着幸福感,看得我敬佩不已。
他叫织田作之助,同样是这家店的常客。
因为来得比较早,他在我和中也的咖喱还没上来之前就吃完了,然后这个男人站了起来,越过我向我旁边的中也轻轻鞠躬:“中也准干部。”
中也愣了一下:“……你是港口Mafia的?”
织田不卑不亢的回答:“只是个底层人员。那么,请您慢用。”
中也点了点头,和我一起目送他离开,等确定他听不到了,才拧着眉有些凝重地说:“那家伙……刚一看见的时候还不觉得,但他其实挺强的吧?”
我笑了笑,对他能察觉到织田的不简单毫不意外——这就是所谓强者之间的感应。
中也有些莫名的看着我的笑脸,过了几秒忽然回过味来,露出了一抹掺杂着自豪的笑意:“所以瑛二哥你之所以向他搭话,也是因为一眼就察觉到他不简单了吗?”
“不,我只是很好奇能吃下特辣咖喱的人是什么样的勇士而已。”我笑眯眯的否定了他,正好此时大叔将咖喱端上来了,我便高兴地接过来,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
唔,是熟悉的味道。
我舒服的喟叹了一声,而后一边去舀下一勺,一边慢悠悠的开口道:“所以,「羊」已经解散了,是不是?”
“——当啷!!”
中也的勺子瞬间掉在了桌子上。
他攥紧了拳头,俏丽的下颌线绷紧隐忍,好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哀鸣:“……对不起。”
我看向他,无奈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跟我说说?”
我这样鼓励的说。
*
许久之后,蓝发男人身边的盘子已经叠起了五个,中也的甜咖喱却吃了一半就放在了那里。
“浪费是不好的哦。”见状,童年的节俭已经成为习惯的夏目瑛二挑眉数落着他,半点不觉得是吃饭前挑起沉重话题的自己的错,神态自然的端过中也的盘子就开始吃。
本来还屏息静气等待责骂的中原中也吓了一跳,瞪圆眼睛像只受惊的狗狗一样看向他:“瑛瑛瑛二哥?!”
“怎么了?”瑛二一脸莫名的看着他,说话间又舀了勺咖喱。
这时的他还完全拿中原中也当弟弟看,自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哪里不对,但是中原中也受的刺激就大了。
橘发青年欲言又止的盯着他的嘴巴,几秒之后忽然红了脸,面红耳赤的别开头嘟囔:“别对现在的我做这种……”
“嗯?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是吗?”瑛二狐疑的打量了他几眼,但是看在中也不想说的份上,他也没有不解风情的追问,很快又专注于食物了。
中原中也悄悄瞄了他一眼,见状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而且,没保护好「羊」的事……难道不骂他吗?
这算什么……包括现在解决剩饭也是,他难道还拿自己当那个才十岁的孩子吗?
越想越郁闷,长大后气质变得疏离清冷的前·二代「羊之王」忍不住起身来到外面,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找出了打火机。
“啪嗒”一声,火苗蹿了出来,倒映着中原中也精致绮丽的眉宇间那浅浅的一蹙。
他刚要把烟伸进火里,旁边却忽然冒出一只手,不由分说的抽走了他的烟。
“好的不学,没收。”
亲昵的指责声在耳后近在咫尺处响起,潮热的吐息像给了他一个濡湿的吻。
中原中也吓了一跳,耳根子骤然烧得通红,扭头惊慌无措的看着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瑛二。
高大英俊的男人叼着烟,带着点儿痞气冲他得意的笑,然后压着他的肩膀将头凑了过来,就着他手里的火,垂眸点燃了那根烟。
橙红的火焰在他深邃的蓝眸中跃动。
中原中也怔怔的望着他,“那根我含过了”“瑛二哥的鼻梁好高睫毛好直侧脸特别帅”“他为什么能把点烟的动作做得那么涩气”等种种念头如烟花般在他脑子里炸裂,眨眼间就将他的面庞熏得滚烫,惊人的热度点燃了他的血液、燃尽了他的理智、最终将多年思恋汇聚成无边的勇气和欲念——
他抽走那根烟,一把拽下瑛二的领带,在他吃惊的注视下仰头凶狠的吻住了他。
与此同时,沿着监控一路找到这里的太宰治转过脸,收缩的瞳孔清晰的映入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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