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泓咬着筷子,看了又看老板给的那把锁,这是一把修长的黑色铁锁,很是结实。
他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两人吃完饭,往楼上走去,林泓还抱着他的酒。
没人入住的屋子门都是打开的,有人住才会在离屋后从外面落上锁。
林泓一路都在观察着。
按理说吧,同一家客栈,哪怕家具不能完全一样,但屋里摆设的朝向都会一致。
可这家客栈,每个屋子的摆设都无相同之处。
而且单论一间屋,家具也和大堂里的桌子一样,摆得毫无章法,有的衣柜斜着,有的甚至床对着大门。
这使得它们看上去有些乱。
真是奇了。
两人走到二楼阶梯的拐角处,段宇扯了一下林泓,示意他看过去。
正是胡斩,背着他的大钢刀,走进了倒数第三间屋子。
林泓坏笑了一下,“知道他住哪间屋子,就寻着机会送他份大礼吧。”
段宇:“……”我让你看,是想让你避开他来着……
两人继续上楼,拐了弯,所以他们并没有看见胡斩又从方才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胡斩摔上门,“娘的,走错了。”
*
万古川在雾里走了老久,四下里无人亦无声,凝固了一般,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个东南西北来,走一步路就长一步,像是没个尽头。
他木着脸想直接原地坐化了,那雾却终是淡了几分。
他看见了坐落在前方的客栈。
客栈里面热闹的气氛让他皱了皱眉。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老板停下手头拨着的算盘带笑看向他。
万古川瞥到老板的鲜艳红衣,忍不住眨了一下眼,伸手放了块大银锭在柜台上,“住店。”
“诶!”老板看到那银锭,顿时笑开了花。
坐着吃酒的刀客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也不咸不淡地侧目瞥了他们一眼。
“您的钥匙和锁!拿好啰!”
他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锁,垂眸看它,修长的手把玩着,“你们这店用锁棺材的黑铁锁来锁门吗?”
大徵朝有个习俗,有时棺材会落锁,防诈尸的。
“客官说笑了,哪能啊,这铁锁长得像罢了。放心,这锁结实着呢!”老板把银锭收起来,“您的屋子在二楼倒着数第三间嘞!”
万古川没再深究这锁了,抬眸看向他,“老板,问你几个问题。”
老板当然乐意了,“诶!您说您说!”
“此年何年?”
老板一愣,哟,今天回答第二遍了,“德致二十五年。”
“此地何地?”
“江风城外西北方二百里。”老板笑开了,“这位客官也时间空间双迷路了不成?”
万古川听着这话觉得诨得有些熟悉,目光在大堂里扫了一圈,并无熟人。
“老板,你这里来过一个……”他想着该如何描述林泓……嗯……“很有钱的公子吗?”
老板捏着胡子思索,想起方才收到的那么几块碎银子……“没有。”
“哦。”看来没来。
万古川简单用过饭就走去老板说的那间屋子,二楼倒数第三间——也正是胡斩方才进错的那间。
*
林泓推开窗户朝外面看去。
此处是客栈的背面。
天色已暗,雾气茫茫,只勾勒出二三树影,楼下一盏孤灯笼带着朦胧的光晕在风里微微摇曳,软得像随时都会被雾和夜吞噬。
什么也瞅不见。
林泓叹了一声,关上窗户,顺手落上了栓。
“你觉得来找我们的怨鬼是那个咬指甲的女子吗?”林泓走向对着窗户的床。
段宇坐在床上,把脱下来的靴子在床边摆好,“我不知道。”
“问你等于白问。”林泓笑他,坐在床边蹬掉了一双罗帛云纹靴,仰倒在床上。
那双金贵的靴子就跟他人一样没型没款地歪着。
段宇闻言哼哼两声,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手头叠着脱下来的衣服,“你知道那还问我。”
“……”
段宇叠好衣服后脸上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把它放在床头的案上。
手一松,那叠衣服瞬间散开……
段宇:“……”
“她要我们帮她找什么也不知道……”林泓更省事,脱了衣服直接搭在架子上,“算了,没有头绪就睡觉,该来的总会来。”
不用他说,段宇已经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了,练出来的东西不就是个心态吗?
*
睡至半夜,响起了一阵叩木板的声音。
咚咚咚……
在漆黑的屋子里过于明显。
林泓迷迷糊糊醒了。
他坐起身来还在半梦半醒状态。这大半夜的谁来敲门啊?
咚咚咚……
敲得人心头烦,林泓揉了一把头发,才算清醒了。
可这声音不是从门那里传来的,而是从窗户那边。
有人在敲窗户。
窗外淡淡的光晕透进来撒在地板上,雕花的棂上映着一个人影。
光源的原因,那个影子很是变形,看不出高低胖瘦。
朦朦胧胧的,就在窗外。
咚咚咚……
敲窗户的声音仍是一阵一阵。
林泓的心也跟着跳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掀开被子慢慢走过去。
“哥!……哥!”段宇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小声喊他,那语调要哭了,“我们这是三楼啊!”
三楼的窗外,怎么可能站着一个人影。
林泓今天眺望窗外时也留意了,窗前并没有可以踩踏的屋檐或借力点。
他观察着窗上的影子,却并没有走得太近。撒在地上的光就到他脚前一寸。
咚咚咚……
指节叩响窗户。
人影站着。
林泓垂眸看向地上的光。
地上的光里并没有映出影子。
他退了一步。
老人们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鬼敲窗也不怕!
“继续睡!”林泓走回了床边。
两人躺在黑暗里,咚咚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每一声都敲在心上,仿佛外面的东西不进来誓不罢休。
段宇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紧张地游离。
林泓安慰似地拍了拍他,兀自闭上了眼睛,可注意力依旧不受控制地集中在耳朵上。
声音不知道响了多久,两人迷迷糊糊的终于睡了过去。
*
天刚亮,万古川推开了房门。
除了他的,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看来满客了。
他站在雕栏边,朝下面的大堂扫了一眼,桌椅凌乱,空无一人。
整个客栈都沐浴在沉寂里,他下楼踩着木板发出的“咿呀”声格外的响。
老板和小二都不在,厨房里的灶台上却蒸着个笼屉,腾腾地冒着热气。
万古川拣了个白面饼。
他掀开门前的厚布略侧头站了出去,嘴里叼着白面饼,手上整理着箭袖,目光投向林间。
雾散尽了,空气带着清新的凉意,该是孟春。晨阳尚落在林后,苍穹湛蓝无云。
树冠苍翠,华华如盖,被晨光镀一层朦胧的边。
一声清脆鸟啼后紧跟着一阵翅膀扑腾之声,树叶猛颤。
骨节分明的手接过嘴边衔着的白面饼,天气过于沁人心脾,万古川想先去林间逛着,找找线索。
想着,长腿就迈开了。
与此同时,林泓顶着一头乱发从床上坐了起来。
后夜无事,可终究睡得不踏实。
他打着哈欠穿上衣服,在床边找他的靴子,一眼看下去,他手一顿。
——昨晚上那双歪在地上的靴子此刻摆得整整齐齐,鞋尖对着床,和段宇的那双摆在一处。
有人进来过。
林泓愣了半晌。
什么人在他们的房间里?悄无声息,他们居然不知道。
可门窗他都落上了栓……如何进来的?
东西也并没有少,进来做什么?
难道……看他们睡觉?
这……只怕不是人而是什么脏东西啰。
林泓背脊发凉,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把脚蹬进了靴子里。
凉水泼到脸上终于冷静了。
想到那脏东西还替他把鞋放好了,可真是善心。
收拾妥当后,林泓又到床边,看段宇睡得正香还挂着个憨笑,该是好梦留人睡(注1)。
他抬手就拍了段宇一巴掌,“起床了。”
他顿时明白了他爹叫他起床时的感受——十分舒畅,有大仇已报的错觉。
段宇一动不动,继续梦中傻笑。
好。现在该是心头火起。
“起床!”林泓又拍了他一下。
段宇猛然惊醒。
睁大了眼睛看向林泓,沉默了良久,道:“我梦见你死了。”
林泓:“………………”
“梦见我死了你傻笑什么??”林泓把他蒙进被子里。
段宇挣扎着,声音闷在被子里,有些含糊不清,“我前半夜梦见的!!我刚才梦里在吃烤鸭!!”
林泓隔着被子揍了他一顿才放过他。
*
段宇还在收拾,林泓走出房门时,整个客栈一片沉寂,与昨日来时的闹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泓把楼梯踩得嘎吱响,他伸了个懒腰,抬眸就看到了二楼倒数第三间房的门大开着。
奇了,别人都还关着门睡觉呢,这胡斩起这么早做什么?难不成大盗还要起早贪黑?辛苦啊。
林泓走过去,支着头往里瞧。
床铺整整齐齐,像一晚上没睡过似的。
林泓啧啧称奇,这个大盗的生活习惯不错嘛。
他的目光落到桌上,顿了顿,举步走过去。
拿起放在桌上的黑铁锁。
是了,胡斩大开着门,可不就是没锁吗。为什么不锁?
就不怕人偷东西或者放什么东西吗?
他的目光在房里逡巡了一圈。确实没有可偷的东西,可是这客栈人来人往的,终究是不会想有人进自己屋子的。
林泓细细端详着那把锁。没坏啊。
难道……这锁有问题?
林泓思索着,放下了锁,转过身去。
一个小男孩站在他的身后,吊着一双眼睛看他。
林泓正在想事情,这一下简直是猝不及防,他被吓了好大一跳,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撞在桌子上,桌上的水壶落到地上,“哐当”一声脆响,水和瓷散了一地,桌子劫后余生般地摇摇晃晃。
林泓心脏还在狂跳,待看清楚是个小男孩才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小男孩还在吊着眼睛看他。
林泓也看着他。
这男孩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了?竟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什么事?”林泓挑眉问他。
小男孩笑得很甜,递给他一根黑色的布条,“陪我玩捉迷藏吧!”
林泓的目光投向那布条。显然是想让他蒙眼睛。
可现下只有他一个人,蒙上眼睛会发生什么可不好说。
“哥哥现在不太方便,下次吧。”林泓带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走出了房间。
小男孩还站在房间里回望着他。
林泓下楼去厨房里找吃的。
笼屉冒着白色水雾,下面是沸水的声音。
他掀开了看,五花八门的食物,包子、发糕、馒头、花卷……应有尽有。
他突然想吃白面饼,客栈都会准备的。
他看了一圈没见着,有个地方空了一块,他比划了一下,刚好是个白面饼。
我怀疑胡斩。好个胡斩抢我吃的。
林泓兴趣缺缺地叼了个包子,还给段宇拿了一个。
走出厨房,他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在厨房背后。
林泓放慢了脚步,绕过去看了一眼。
一个女子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手不停地动着,像是在挖什么东西。
林泓慢慢走过去。
声音突然停了,女子猛然转过头来。
一双眼睛瞪着,布满了血丝。
正是昨天啃指甲的女子!
她正在用手挖着墙角。
墙角被砖块封死了,根本不可能挖开,她的十指上全是血,地上也纵横着狰狞的血迹。
她直直地看着林泓,咧嘴笑着站起身来,干裂的嘴唇喃喃道:“帮我找个东西吧。”
蓦然拉近距离,林泓不可避免地看向了她的眼睛。
他在里面看到了一个黑影。
那个黑影并不是他的。映在女子的眼底,看不真切。
就像有个人站在她的面前……
女子把混着泥土和血的手指放进了嘴里,继续啃咬着指甲。
还是那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样子。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让她如此害怕……
林泓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大胆了,他退开了些距离,“你要我帮你找什么?”
女子的眼睛转了转,咧嘴笑着,“一个你有而我没有的东西。”
林泓一怔,这是什么东西……
“我今晚……来找你。”女子拿出来一个东西放在林泓拿着包子的手上。
“什么东西你放我包子上!?”林泓低头一看:“……………………”
这是一根……玉势。
上面还沾着女子手上的血,看起来极其惨烈。
血沾到了雪白的包子上。
林泓无语了,他抬头想质问那女子,却发现已经没了她的身影,猛然回头,整个大堂空荡荡的又只剩他一人。
“奇了怪了……”林泓极其嫌弃地用两根指头捻起那根玉势,“不忍直视啊……”
想到那个女子说晚上来找他,林泓整个人都不能好了。
既然胡斩那么色胆包天,还开门迎客,那就送他个惊喜吧。
林泓走上二楼,站在倒数第三间屋子门口,抬手一扔,那玉势滚进了床底下。
他满意地笑了笑。
又看向自己的手,决定洗上几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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