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牢
◎以后,我同他就再没有瓜葛了。◎
与处理当初的元承瑞和元照熙相比, 元穆安对元烨这个意图当街杀死他的幼弟的惩罚,已算是格外厚待了。
就连百姓之中,都有不少人唾骂九皇子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要知道, 这两年里, 不论元穆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否另有目的,他对元烨的关怀和照顾, 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就连民间的百姓都知晓,九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弟弟。
秋芜思来想去, 还是给留在宫中的元穆安写了一封信,恳请他允许自己在元烨离京之前, 最后前去探望一次。
为让他安心, 她特意写明,此番探望只是念在容才人的情分前去相送,往后再不会同元烨有任何瓜葛。
元穆安的答复直到第二日清早才来。
传话的是海连,他带着另外两名太监护送秋芜来到看押元烨的大牢外。
与先前看押七娘的那处刑部牢房不同, 这一处牢房设在皇宫附近一隅,位置隐蔽,看守森严,专用来看押朝廷要犯, 尤以皇室宗亲为主。
牢房之外, 数百名禁军侍卫将四下围得水泄不通, 就连穿着太监袍服, 戴着甘泉殿腰牌的海连都被拦下, 直到取出元穆安的亲笔手谕, 方得入内。
一名神情肃穆的侍卫领着秋芜绕过重重厚重的牢门, 进至一间幽深的牢房外,垂首道:“娘子有两刻时间,在下就侯在外面,若有事,只需唤一声便是。”
秋芜垂首谢过,待他退出去,方转身打量身处的这一处牢房。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专用来关押皇亲国戚的地方,尽管是牢房,但四下的布置陈设却不显破败。
虽每一间牢房皆三面围墙,但开牢门的那一面,则都有一扇窗用来透气、透光,将整个大牢照得敞亮不少。
牢房之内,亦打扫得干净整洁,因是冬日,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毛毡,毛毡之之侧再设卧榻、桌案、烛台等,不但有杯盘、茶盏、酒壶,甚至在牢房的一角,还以木墙、帘幕隔出了一间小小的恭房来。
与一般的牢房相比,这里算得上安逸舒适。
然而,对那些过惯了钟鸣鼎食、长戟高门的奢靡生活的皇室贵族而言,住在这里已能让他们感到极大的落差。
要知道,在当初的毓芳殿,最次等的洒扫宫女住的屋子都比这里的牢房宽敞。
墙角处摆着一张稍窄的坐榻,一道瘦削的身影呆呆地倚在一侧,隐没在阴影之下,遮住脸上的表情,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生气一般,对牢房外的动静没有半点反应。
秋芜在一旁站定,细细看了他片刻。
将要十八岁的少年,分明可以过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日子,却偏偏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将自己逼至如此绝境。
“殿下……”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阴影中的人动了动,迟缓地扭过脖颈,朝着她的方向看来,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猛然从榻上立起,三两步跨到被道道木楞隔出的牢门前,瞪大双眼,有些不敢置信道:“姐姐……秋姐姐?”
少年苍白骨瘦的脸庞被隔在木楞之后,一双盛满迷朦暮霭的眼眸在看到她的时候,绽放出刹那的璀璨光辉。
“他说的都是真的,秦衔——他就是你那个失散多年的哥哥,对不对?”
秋芜笑了笑,点头道:“是啊,他便是奴婢的哥哥。”
她将手中的一只油纸包递过去:“这是南宫门外的绿豆糕,清早才出炉的,殿下用些吧。”
少年愣了愣,瘦得关节突出的一只手伸出来,接过油纸包,轻颤着解开系着的麻绳。
里头是六块比铜钱稍大些的方方正正的绿豆糕,黄绿的色泽,几点边角碎屑落在油黄的纸包上,增添了许多市井的味道。
“绿豆糕……”
少年苍白的手指拾起一块,在眼前呆看了片刻,慢慢送入口中。
甜糯的滋味在唇齿间化开,顿时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事。
那时,秋芜才被调到毓芳殿不久,母亲派她跟着大宫女出宫,回来的时候,她带了几包南宫门外的绿豆糕,分给殿中的其他宫女们。
他是皇子,不得随意吃宫女们从宫外带回来的东西,因此自然没有他的份。
可他任性,恰好看见了,只以她忘了给他带礼物,吵着闹着同她发脾气,最后逼得她没办法,只得掰了小半块糕给他尝。
那家糕点铺子闻名京中,虽比不上宫中膳房所做的样式精致、用料繁复,却胜在用料纯实,滋味浓郁。
他那时年纪小,又处处被母亲和宫人管着,难得能吃到宫外的东西,一时贪嘴,尝过那小半块后,背着秋芜又从其他宫女那儿将她送的绿豆糕统统要了过来。
谁知,第二日遇上尚宫局派来的教习姑姑来查问日常起居,发现他寝殿中的油纸包,当即禀报皇后。
皇后命尚宫局查清后,得知这绿豆糕是秋芜从宫外带回来的,不但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俸,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挨了教习姑姑十下手板。
那时,他就站在一旁呆呆看着,没想到自己的一次任性,会让秋芜这样当众受罚。
夜里,他在母亲面前抱怨尚宫局的教习姑姑不通人情,母亲却说,是他不守宫规,不替身边的人考虑,这才让秋芜不得不受罚。
他心中极不赞同。
他五岁起便住在毓芳殿,平日由尚宫局和漱玉斋的人教养,人人都告诉他,他生来就是皇子,除了宫中的长辈,所有人见到他都要行礼,他说的话,他们都要听从。
那时,他不懂宫中的生存之道,只觉教习姑姑小题大做,因为母亲不得父皇的宠爱,又与皇后娘娘不亲近,才敢如此不留情面。
而后来,秋芜每次出宫,仍旧会带东西回来,但给他的,都是泥塑、木雕这样的摆件,再没有吃的。
她说,他是皇子,和下人们身份不同,自然不能送同样的东西。
他被哄得开心极了,只以为自己在她心里是特殊的存在。如今想来,却都是自己不懂事。
口中香甜绵软的滋味渐渐多了一层苦意,他嘴唇轻颤,不知怎的,眼眶一酸,迅速泛红:“秋姐姐,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不在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少年低着头,瘦削的身子晃了晃,看起来委屈又伤心。
这副模样,很难让人联想起他是不久前带着近万名叛军阻截在城门口,谋刺天子之人。
“对不起,殿下,奴婢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城了,就让殿下当奴婢已经葬身火海也好。”
秋芜看着他狼狈的处境,心有不忍,却并未因此失去理智,仍旧清楚地知道,他走到这一步,并非出于被人逼迫的无奈之举,而是他自己的主动选择。
元烨没吭声,又将方才剩下的半块绿豆糕送入口中。
甜蜜的滋味变得更加苦涩了,苦得他又一次心中酸痛。方才的委屈和伤心只平息了片刻,便迅速卷土重来,化作愤怒和嫉妒。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回来?”他猛地抬起头,用带着质问的眼神锐利地瞪着她,“是不是因为他!”
秋芜不愿骗他,遂淡淡点头。
元烨呆了呆,泛酸的眼眶逐渐变得湿润,手中的油纸包也掉落在地上,满含恼怒与嫉恨,嗓音嘶哑地吼道:“凭什么!他哪里比我好!就因为他是皇帝,比我这个空架子皇子有权有势吗!可他、他明明已经把你弄丢了!你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起初,他喊得声嘶力竭,可渐渐的,他单薄的身板晃动得更厉害,一点一点佝偻下去,连带着嗓音也低了下去,到最后,甚至有些凄惨的意味。
秋芜垂首看着他,眼中闪过一缕水光。
“殿下,这一切,没有好坏之分,更与权势无关,奴婢倾慕的只是他这个人罢了。”她将食盒盖好,提在手里,没管那个已落在地上的油纸包和碎成几块,还带着粉末的绿豆糕,平静道,“奴婢念在殿下的母亲对奴婢的旧情,这才于今日前来探望。容才人生性纯良,待谁都一团和气,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殿下能安然度过这一辈子。”
“你想说什么。”元烨垂着脸,语气有些阴沉。
“奴婢想说,这天下还有许多百姓饱受饥荒、水患、战乱的折磨,为君者,不能只为一己私欲,而不顾无辜百姓的安危。殿下心中若还感念母亲的养育之恩,从此后便当在皇陵中好好忏悔,踏实地过完下半辈子。”
她说着,收起眼底仅存的那一丝温柔与怜惜,冲牢房中的他行了一礼,再不看他,转身离去。
即将拐出这一片区域之前,身后一直没有动静的牢房忽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闷响,仿佛有人用拳头结实地砸向地面一般,听得人心颤不已。
秋芜的脚步顿了顿,最终没有回头,径自走出牢房。
牢房外,植着一株株只余枝干的银杏树,原本说好在外面等她的那名侍卫已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辆马车。
马车正对着牢房的方向,车帘被掀,别在木框上,以便里头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牢房。
马车内,坐着神情有些焦躁不安的元穆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一见秋芜出现,整个身子顿时绷紧。
直到她越走越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微笑,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郎君怎么来了?”秋芜将食盒交给马车边的海连,登上马车,自然地坐到他身边,“眼下郎君行动还不方便,还是留在宫中静养为好。”
那日在宫中时,奉御说过,外伤无大碍,但左腿的骨折却要静养一个半月,若养护不当,还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痊愈。
“我……”元穆轻轻握住她的手,笑容之中,竟然有些羞愧之意,仿佛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我怕你见到他被关着的样子太过心软,对我有怨言,所以,不想让你一个人来……”
秋芜诧异地抬头,没有阻止他握住自己手的动作,在他尝试着搂自己入怀时,也只是微顿一下,随后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顺从地靠在他怀中。
隔着衣物身躯相贴之时,二人都有一瞬间的怔忡。
与动乱受伤那一日的互相依偎不同,这一次,是心意相通,带着点久违的悸动,令二人心尖俱是一颤。
“可郎君还是让我一个人进去了。”
秋芜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眸,呢喃道。
不但如此,甚至赶来之后,也只是在外面等着,对自己的那一点私心也坦然地告诉了她。
“是啊,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可又不愿假作大度地欺骗你……”
所以,尽管觉得有失颜面,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车帘已被放下,挡住外头大好的阳光,给车厢中的一切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元穆安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忍不住以指尖轻触她的眉眼。
“郎君放心,”她认真地重复着前一晚已在信中写过的话,“以后,我同他就再没有瓜葛了。”
“好。”
他应了一声,在马车渐渐朝大牢之外行驶的轻微晃动中,嘴唇自她颊侧飞快地擦过,身上紧贴在一起的冬日衣物也无声地摩擦起来,带来一阵如火花一般的灼热。
“芜儿……”
他的嗓音变得沙哑,眼神落到那两片柔润的唇瓣上,也似被火星引燃,在她再度出声之前,一偏头,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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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92章 祭拜
◎终有成为眷属的那一日。◎
分离了太久, 一旦拥抱,便如岸上奄奄一息的鱼被再度投入水中,原本苍白的一切陡然变得鲜活起来。
马车在宽阔平整的道路上缓缓行进, 木质的车轮压过路面, 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与马蹄的哒哒声交织在一起,带起轻微的晃动, 让车中如胶似漆的二人越发燥热起来。
分明是冬日, 车外寒风瑟瑟,不时有冷意掀开加厚了的车帘, 丝丝缕缕钻入车厢中,可一遇到滚烫的气氛, 便似被投入炭炉的冰块, 呲啦一声,化作青烟水汽,消失殆尽。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衣衫缠绕在一起, 外面的一件甚至不住向下滑落。
秋芜半靠在靠枕上,一边的胳膊支在车壁边,另一边则软软地搂住元穆安的脖颈,半仰着脸颊迎上他已移至颈边的亲吻, 只觉浑身被抽了骨头搁在火上炙烤一般, 又热又软, 想要挪动四肢, 却怎么也动不了。
“郎君……”她轻唤一声, 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多么情意缱绻, 只能勉强偏开些, 以免碰到他肩后的伤处,“小心伤……”
元穆安没有应声,只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更紧地握住她从滑落的袖中绽开一截皓腕,略显粗糙的指腹在皓腕内侧那一段宛若凝脂的肌肤上反复摩挲,只觉怎么也不够。
一年的分离让他着实有些克制不住自己,哪怕感觉到背后有两处已结痂但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在拉扯之间传来些许疼痛,似乎有再度开裂的趋势,都无暇顾及。
幸而理智尚存,还记得这是在外面,在马车上,也记得他们二人还未正式成婚,而自己前不久才说过,要谨守分寸,不让她再受旁人的非议。
这种关头,自不能食言。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停下来,将脸颊埋在她的耳畔,鼻尖轻轻擦着那一点染上了红晕的肌肤,努力平复心中翻涌的情愫。
秋芜的衣襟已经被解开一半,寒风袭来,胸口一阵热一阵冷,交替之下,被激得白与粉晕染的肌肤之间,慢慢立起一层细细的颗粒。
她半眯着眼,知晓他难捱,自不敢轻举妄动,连忙撑着仅存的力气,不让自己的上半身完全瘫软下去。
二人就这样衣衫不整地静静拥抱在一起。
好半晌,直到马车行至拐弯处,车身微微往侧旁偏移,带着他们一道倾斜过去时,他们才慢慢分开。
“对不起。”元穆安低低地说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替秋芜拉拢衣襟。
因只有一只手,再加上衣裙的系带繁琐,一时间,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好半晌都没能重新理好。
秋芜轻笑一声,轻轻按住他的手,却没有推开,而是与他一起,将身前的带子一根根系好,接着,坐直身子,也给他把袍子一点点整齐。
触碰到肩膀后侧之下两寸的位置时,他没忍住,飞快地皱了皱眉。
秋芜细心,注意到他的变化,连忙停手,问:“怎么了,是不是碰到伤口了?”
元穆安笑了笑,不想让她发现方才那一瞬间的隐痛,遂轻描淡写道:“没有,只是先前的伤还未好透罢了。你呢,我方才有没有碰到你的伤口?”
秋芜摇头:“我的伤这两日都已好了。”
两人重新坐好,虽还是手肘碰着手肘,衣物擦着衣物,却不敢再似方才那般拥抱,生怕好不容易压下的躁动卷土重来。
秋芜回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不禁羞涩万分,咬着下唇,摸摸泛红的脸颊。
元穆安则有些后悔,总觉得是自己给自己添堵,明知道不该亲近,却偏偏忍不住,只能安慰自己,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今日先送你回去。”他定了定神,道,“今早,奉御来报,说太液仙居的太上皇……恐怕撑不过明日了。”
说完,他的神情渐渐黯淡下去,却看不到太多伤感忧愁的情绪。
才送走了母亲,很快又要送走父亲。
秋芜先前已听说太上皇命不久矣的消息,此刻听他这样一说,不由握住他的手:“郎君……”
元穆安扯了扯嘴角,摇头示意没事。
他这位父亲,除了三年前的那场重明门宫变,和后来被逼退位的时候,这二十多年来,从没拿正眼看过他,甚至曾因为他才能出众,盖过两位兄长而斥责过他。
父子之间,亲缘极淡,早已互相仇视,因此,生离死别之际,他并没有太多悲伤、不舍的情绪,只是有几分感慨罢了。
前半辈子,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将支离破碎的大燕重归一统,是百姓和宗室们眼中的英雄;后半辈子,却沉溺在原配之死的伤痛中,从此忘了当初分明是自己的选择,失了那时的壮志与机敏,逐渐成了旁人眼里耽于享乐的君王。
“在建功立业上,我对他有几分敬佩,但在为人夫、为人父上,我却看不起他。”他的目光有一瞬间恍惚,随后便化为释然,摇头道,“算了,都过去了,不提也罢。昨日,我已拟定了册封皇后之诏,交到翰林院,丧期之后,便会昭告天下,到时,便可着手准备婚仪了。”
紧随父母丧期,便准备婚礼,听起来,实在有违人伦。
然而,秋芜明白,对元穆安来说,没了双亲固然伤感,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与放下。
眼下,他们即将开始新的生活,她和他一样,感觉到了期待。
将秋芜送回府中后,元穆安便赶回了兴庆宫。
正值多事之秋,朝中因先前的变故,官员空缺不少,变动频仍,他须得加紧处理才好。
接下来的第二日,宫中果然传出太上皇驾崩的消息。
因皇权早已更迭,朝中倒是没再掀起太大的波澜,只由礼部牵头,按部就班地准备丧仪。
倒是民间,接连听说太后、太上皇离世,唏嘘的同时,因不明内情,不免议论,这一对怨偶,竟有生死相随之意。
常人替父守孝,当以二十七个月为期,然天子掌国家大计,自不能三年不理朝政,遂以日代月,守二十七日之孝。
这二十七日里,元穆安按照礼制,在礼部官员的指导下,料理元烈的丧事,朝中百官亦需入宫祭拜、哭灵。
秦衔身为兵部官员,亦忙于出入宫中。
除却这二十七日外,还有为时三个月的禁婚嫁宴乐之期。
趁着这段时间,秦衔向衙署告假,亲自带着秋芜回了一趟黔州。
十几年来,兄妹两个都再没有回来过,如今,好不容易团聚,秋芜又将嫁作人妇,理应回来看看,在父母的坟前磕头祭拜。
坟墓是后来秋芜在宫中攒了银子后,特意托一位要放出宫的同乡女官,回乡后立的衣冠冢。
当年一场变乱,父母惨死在僚人叛军的刀下,他们兄妹两个又各自离开,不及安葬,时隔数年,再要修坟,却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思及往事,二人愧疚的同时,也再度感念父母的恩情。
元穆安本想派人替他们俞家重修祖坟,但秦衔和秋芜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拒绝了。
逝者已矣,只要心中感念便好,不必再劳动旁人。
拜祭完父母,兄妹两个又在家乡逗留了两日。
小小的县城,仍旧山明水秀,民风淳朴,与当年离开前的样子相比,似乎并没有太多变化。
变得是这里的人。
记忆里逐渐模糊的面孔早已消失,此时生活在这座小县城的人们,都变得如此陌生,唯有乡音仍旧亲切。
感慨物是人非之际,秋芜又想起当初带兵赶来的元穆安。
幸好有他们,才能保住这里的宁静与安详。
回京的路上,秦衔又带着秋芜去了一趟荆州。
这里是他待了近十年的地方,也埋葬着他除了生身父母和妹妹以外,最亲近的人。
秋芜感激秦家父母和秦家大哥对哥哥的救命、养育之恩,在坟前深深磕头,祈求这一家人下辈子能长命百岁。
而除此之外,这里还葬着谢颐清。
应她生前最后的愿望,她没有葬入谢家位于陇西的祖坟,而是被千里迢迢送来荆州下葬。
谢家人要脸面,哪怕已败落了,仍旧容不下她这样一个未出嫁的年轻女郎,身后远离故土,孤零零葬在荆州,但因是元穆安亲自下的令,这才不敢反对。
只是,为了名声,他们不许墓碑上有陇西谢氏之名。
谢颐清生前被家族利益裹挟,在京中蹉跎岁月,用自己的死,换来天子对族中其他人的宽赦,可到头来,不但没有得到他们的感激,反而还是被他们抛弃了。
若非顾及她的身后名节,元穆安甚至想下旨斥责谢家的那些顽固。
是秦衔说,既然如此,不妨让她以未过门之女的身份,葬在秦衡的身边,也算全了他们二人生前之情,这才让人感到宽慰。
站在她的坟前时,秋芜心中感慨万千。
受元穆安之托,她替自己上完香后,又帮他也上了一炷香。
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娘子,虽生在公侯之家,长于金玉之间,却是个至纯至性、良善可亲之人。偏偏这样好的女子,一辈子过得坎坷曲折,最后珠沉玉碎,终化尘土。
“谢娘子,愿你能与秦大哥团聚,来世做一对神仙眷侣。”
临走前,秋芜眼含热泪,喃喃地念。
“会的。”秦衔站在她身边,看着脚下被前几日的雨水打得湿润的软泥,轻声道,“大哥一定一直等着她呢。”
也许,现在他们就在天上看着呢。
当年错过的有情人,终有成为眷属的那一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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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 肉肉 饿饿(doge)】
【番外写一写大哥和谢娘子吧】
【啊舍不得!!!我太喜欢秋娘子啦~】
【天呐,不舍!】
【好舍不得啊】
【作者不要急着收尾,希望结尾是自然而从容的】
【圆满!】
【大大,完结后一定要番外!!!我要替我们家阿芜把关,狗子一辈子都不能再有别的人!】-
完-
第93章 成婚
◎正文完结。◎
兄妹二人在荆州逗留不久, 便重新启程回京。
一来,秦衔身为新任兵部侍郎,尽管还未正式接手各项事务, 但也不该告假太久, 需尽快回衙署,与同僚们分担公务。
二来,三个月的国丧之期已过, 从宫廷到民间, 俱已恢复如常,元穆安册立皇后、举行婚仪的诏书也已自翰林院发出, 昭告天下。
婚仪就定在八月初,距今只余不到四个月, 在此之前, 不但要过礼,还得尽快回去,准备婚仪之前要行的册封典礼,耽误不得。
五日后, 二人回到京城,很快便各自忙碌起来。
秦衔一面忙着替妹妹准备出嫁事宜,一面尽力熟悉兵部各项公务。他是元穆安钦点的功臣,又即将成为国舅爷, 自然不能给元穆安和秋芜丢脸, 须得以最快的速度跟上其他同僚。
好在他虽为官时间不长, 但自小读书, 文章学识不俗, 在文官之中并不吃亏, 又曾带兵打仗, 比大多兵部官员都更知晓地方上的实际情形,因而处理起各地报上的文书时,算得上得心应手,不出两个月,便得了好几位同僚的称赞。
而秋芜每日在府中,除了要配合尚服局的人量体裁衣、挑选吉福、朝服、首饰、钗环等的材质、花色外,还要忙着应付各家的夫人、娘子。
京城近来几经波澜,好几个风光了许多年的大家族都迅速没落了,而以秦衔为首的,出身平凡的几位朝臣则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
对大部分未牵连谋反案的旧臣,元穆安并未表现出任何打压之意,甚至礼遇有加,但这几位寒门臣子的提拔,已让众人明白,将来的大燕朝堂,不会再被世家大族垄断,要想保住如今的地位,唯有洁身自好,在政务上兢兢业业,不出半点纰漏。
如今,空置一年有余的皇后之位终于定了人选,他们自然要让家中女眷去走动一番,哪怕这位皇后的出身,是从前的他们都一点也瞧不上的。
对这些主动上门拜访的娘子们,秋芜来者不拒,但一视同仁。
元穆安先前告诉她,立后之事不必她操心,他能挡得住朝中的压力的时候,她还有些替他担心,但看到这些人时,便彻底放下心来了。
有许多事,他都没告诉她。但从秦衔的口中,和其他娘子们的只言片语中,她多少知道一些。
有几位顽固的元氏长辈听说新皇后是个平民出身、已年过二十岁的娘子,甚至宫中还有传闻,说她曾当过多年的宫女,后来出宫,才认秦侍郎为兄长,当即强烈反对,有一位年长的元氏姑母甚至直接入宫,当面斥责元穆安给皇室蒙羞。
也不知元穆安最后到底和这位姑母说了什么,最后总算将老人家劝了回去。
对于其他朝臣上的反对的奏疏,他也一一挡了回去。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才渐渐将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
秋芜知道他的不易,也时刻记得自己即将成为他的妻子,成为皇后,应当担起身为皇后的职责。
幸好她虽出身偏远地区的小吏之家,但有前些年在宫中与各位主子们打交道的经验,应对起这些事来,并不显得太过吃力。
那些原本抱着试探深浅,甚至是来看笑话的心态的官宦女眷们,几番往来之下,也渐渐对她刮目相看。
忙碌之余,难免相思更甚。
婚事已然公布,元穆安自不能再召秋芜入宫,只好仍像从前一样,每日书信往来,偶尔互赠物件,以解相思之苦。
就这么一直熬到八月里,婚仪的前一日。
正值壮年的天子早早处理好公务,连晚膳也没心思用,只是在甘泉殿中背着手来回走动。
时已入秋,自傍晚起,便不再炎热,可他走了片刻,却越发觉得浑身上下散发着燥热的感觉,整颗心像被泡在热腾腾的浴水中,捂得他透不过气来。
“都准备好了吗?”
他停下脚步,转头问侯在一旁的康成。
“禀陛下,万事齐备,连吉服也已经查验过三回啦!”康成弯着腰,一张发福的脸笑成一团。
难得见到这位皇帝有如此紧张焦虑的时候。
“哦,三回了啊。”元穆安怅然地点点头,看着殿外被夜幕压得只余下一线浅浅的光晕,不知怎的,就觉得心如擂鼓般砰砰直跳。
明日就要成婚,可现在的他,却总有种虚幻的、不真实的感觉,生怕这一切不过都是自己的幻想,等到了明日,就会跌回惨淡的现实。
“康成,”他抓起案上的茶盏,大大饮了两口,“你说,明日的婚仪会不会顺利?”
康成猜,这位天子恐怕被新妇先前的两次不辞而别弄得有些杯弓蛇影,遂笑道:“那是自然,陛下大婚,举国欢庆,定会顺顺当当的,礼部也早已观了天象,明日可是大好的日子,天气晴朗,无风无雨。想必,娘娘此刻在秦府中,也正想着明日的婚仪呢!”
她在府中吗?
元穆安脑中一片纷乱,一面想着秋芜的两次离开,一面想着这段日子以来无法相见,却书信传情的柔情蜜意,一时觉得又苦又甜。
“我要去看看她。”
说完,他不顾康成的震惊,径直出了甘泉殿,骑着马悄悄来到秦府外。
时已入夜,附近行人车马渐少。可元穆安念及身份,不想让外人看见他成婚前竟还夜访秦府,只好不做停留,转进府邸西侧的小巷子里。
先前,秋芜在信中同他提过秦府的布置,他知晓西侧临着一片芳草地的院落便是她的居处。
面对眼前的高墙,随行的侍卫忍不住转头,迟疑道:“郎君,是否要在下入府中询问?”
元穆安踌躇一瞬,摇了摇头,随即左右看了看,见四下并无旁人,便在侍卫们惊愕的目光下,沿着高墙爬了上去。
堂堂天子,为了在婚前看一眼新妇,竟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
他一面用力攀爬,一面忍不住脸红。
这大约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出格的事了。
在爬上墙顶的那一刻,原本被厚厚的高墙挡住的秦府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夜色里,临着芳草地的院落中,正房的灯火明亮而温馨,照出窗边一张温柔的脸庞。
美丽的娘子正披散着长发坐在铜镜前,举着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柔顺漆黑的长发。
她身上穿着单薄的初秋的裙衫,随着梳理的动作,时不时露出一截细白的腕子。
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她放下木梳,捂了捂发烫的脸颊,抬头看下窗外。
原本只想看看晴朗的夜空,却一不小心,对上墙头之上的元穆安。
四目相对,秋芜登时呆了呆,差点惊叫出声,幸好,在张口之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捂住。
她深吸一口气,瞪眼望着墙头正冲她直笑的元穆安,震惊不已,简直不敢相信,堂堂天子,竟会趁着夜色偷偷爬墙。
这还是原来那个淡漠清冷、少言寡语的元穆安吗?
一想到明日就要成婚,他们二人却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方相见,她忍不住双颊发烫。
“娘子,该睡了,明日还得早起呢。”家中的侍女捧着才打的温水进屋唤道。
秋芜吓了一跳,赶紧应一声,也不敢让人发现异样,赶紧瞪一眼墙顶的人,便转身进了里间,就着温水洗漱。
侍女行至她方才坐的那张榻边,正要倾身出去关窗,却被她忽然打断。
“等等!”
“娘子?”侍女动作一顿,诧异地回头看她,“娘子的脸怎么这么红?”
秋芜局促地笑了笑,心中涌起一阵甜蜜的羞意,拍拍脸颊,道:“我觉得有些热,先别关窗,一会儿我自己关便好。”
侍女不疑有他,退了回来,很快服侍她躺下后,便端着水盆下去了。
待四下静了,秋芜从床上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重新看向那一处墙头。
秋风细细,带来一阵凉爽之意。墙头之上,空荡荡一片,唯余一弯明净的弦月,高悬天际。
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怅然之下,她关上窗扉,回到床边打算睡下。
这时,方才下去的侍女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竹筒,说是外头一位郎君送进来的。
秋芜接过,拆开一看,里头卷着张巴掌大的纸,纸上写了几行字: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是《诗经》中的《将仲子》啊。
……
第二日便是婚仪之日。
秋芜一早就被侍女唤醒,从沐浴梳洗,忙碌了一整个白日。
先是收到了七娘从凉州寄来的贺喜之信,接着,又见了竹韵、兰荟等几个亲近的小宫女。
就连初杏也一道来了。
先前,她被元烨谋反一案牵连其中,因被拿时,主动交代了一切,这才免去更多刑罚,只被贬作最低等的宫女,充入掖庭,服六年劳役。
今日能过来过来,也是秋芜提的。
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处,虽因秋芜身份的变化,没了从前那般无拘无束,但她们仍向过去一样,望向秋芜的目光里,满是诚挚的善意的祝福。
尽管没有父母双亲的祝福,也没有其他除哥哥以外的其他近亲的陪伴,但有她们几个在,也让她感到无比满足。
一直到傍晚时分,秋芜终于穿上皇后成婚所用的深青色十二行五彩翚翟纹礼衣,戴上十二钿花钗冠。
灿烂的晚霞自窗外斜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熠熠的光辉。
她站在镜前,望着镜中装点一新、华丽端庄的自己,不禁感到几分恍惚。
原本只是一个来自偏远的黔州,只会伺候主子们的小娘子啊,如何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她的脑海里逐渐浮现出纷乱的画面,有当年在家乡的无忧无虑,也有后来北上的艰难险阻,还有入宫之后的冷暖自知……
原本坐在身边的众人都已退了出去,只等吉时到来。
此刻屋里静悄悄的,与外面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她怔怔出神的时候,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到她的肩上,带着沉稳的力量,让她回过神来。
“阿芜,”秦衔站在她的身后,与她一同看向镜中那个娇艳如花的女子,“你放心,今日的一切,你受之无愧。”
鲜少感情外露的兄长轻拍着妹妹的肩,嗓音忽然有一丝哽咽:“哥哥会勤恳办差,以后一直给阿芜撑腰。”
做哥哥的,自然担心妹妹出嫁后会受委屈,尤其妹妹嫁的还是九五至尊的天子。
他知道,要想赢得外人的尊重,除了拥有君王的宠爱,背后的实力亦至关重要。
妹妹走上这个位置,也须得他这个哥哥在背后撑着。
秋芜明白他的用意,不禁用力点头,眼眶也不自觉跟着红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竹韵和兰荟欢快的声音:“娘娘,吉时要到啦,迎亲的队伍已到大门之外啦!”
“好了,别哭,这样的好日子,可不能哭。”秦衔快速拭去自己眼角的泪水,转头笑看着秋芜,“出去吧。”
兄妹二人从屋中走出,站在庭前的台阶上。
秦衔自觉后退,由着宫中的女官们分作两列,站到秋芜的身侧,围出一条笔直的通道来。
庭院之中,站满了一同前来观礼的人们,一张张笑脸沐浴在夕阳余晖中,与新妇一道等待迎亲队伍的道来。
不一会儿,也不知是谁,忽然高喊一声:“是陛下!陛下来亲迎了!”
庭院中登时沸腾不已。
新郎亲迎,本是旧俗。
只不过天子尊贵,从来都留在宫中,由钦点的礼官前往,代其亲迎。
谁也没想到,元穆安竟会亲自出宫。
就连秋芜也惊讶极了。
很快,庭院门口,头戴十二旒冕,身披衮衣的元穆安在礼官们的簇拥下缓缓走近。
一时间,众人纷纷退后,弯腰行礼。
只有秋芜,仍旧站在台阶上,直直地望着眼前越走越近的郎君。
他踏着璀璨的霞光,穿过拥挤的人群,就这样站到她的阶下,仰头望过来。
不知不觉间,秋芜感到脑中原本纷乱的画面逐渐消失,最后定格在眼前这一张英俊的面庞上。
那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盛满柔情与喜悦。
少年时种下的那一颗小小的种子,历经十多年的风雨,她本以为只是株脆弱不堪的娇花,早已被掐灭了,谁知,却长成了参天大树。
大树之下,心仪的郎君深情地注视着她,在无数祝福声中,握住她的双手,说:
“芜儿,我来接你了。”
霎时间,心花怒放。
作者有话说:
好了,正文写到这里,是我个人感觉恰好可以结束的地方,感谢大家有耐心地看到这里,鞠躬!番外明日开始写,下本会开奇幻《咸鱼大佬手拿替身剧本》,容我把文案改好再放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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