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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哥哥


    ◎你看起来过得一点也不好。◎


    徐将军说着, 朝一旁侧了侧身,将旁边的秦衔让出来,同时以眼神示意他上前向元穆安行礼。


    初出茅庐的小郎君不似先前在城门外时那般大方坦率, 也许是因为徐将军替他邀功, 让他有些羞赧,原本英气勃勃的俊朗面庞上,显出一抹局促之色。


    他上前两步, 站在台阶之下, 双手交叉,恭敬地冲上面的人弯腰行礼, 朗声道:“徐将军赏识,臣感激不尽, 只是自知年轻, 阅历不足,才入军中一年,能升至校尉,已是破例, 实在不敢在殿下面前居功。”


    “卿不必多礼。”元穆安对他极为看重,早就预备在今日的庆功宴上当众给他升迁,见徐将军已经迫不及待带着他过来了,也不恼, 反而露出笑容, “徐将军说得不错, 的确要赏, 还应该重赏。”


    秦衔闻言, 放下交叉的双手, 自然地垂在身侧, 尽力挺直身板,以不卑不亢的姿态站在阶下,接受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


    然而,就在他大着胆子扬起头,对上正前方元穆安端详的目光时,余光却忽然瞥见元穆安身边的一张脸。


    他知晓此举失礼,却仍旧忍不住飞快地偏了偏目光,却与对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秋芜呆站在元穆安的身侧,有些惊疑地看着底下这个年轻英俊的郎君。


    原来这就是众人口中立下奇功的秦校尉吗……


    两人的对视不过一瞬,元穆安却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面上的笑意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看一眼秋芜,语气温和地问:“怎么了?难道你从前认得秦校尉?”


    他只是想到秋芜不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才这样问了一句,可问完,想起她是黔州人,秦校尉则听说从小生长在荆州,又觉得自己问得毫无道理。


    只是,这话却让那两人都有一瞬的迟疑。


    “怎么会。妾哪有这样的福分,能认得秦校尉这般年轻有为的人物。”秋芜按捺住心中的疑虑,微笑着摇头,不再看秦衔,“只是想起听说秦校尉似乎是荆州人士,妾的母亲祖籍便是荆州,小时候还教过妾几句荆州乡音呢。”


    她这两日对元穆安的态度,比起先前,一日比一日更和缓,虽没有回到最初的样子,但在元穆安看来,已经是极大的转变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愿意笑着这样同他说话,让他心里感到久违的熨帖,不禁顺着她的话,笑着随口问了句:“是吗?如今已过去十年了吧,你可还记得是怎么说的?”


    秋芜羞赧地红了红脸,温声道:“妾惭愧,本就愚钝,如今不过记得母亲教过的用荆州话念的一句诗罢了。”


    她说着,看向秦衔,语调柔和地念了一句:“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 ”


    这是一句赞关公的诗,她虽用的是荆州话,却仍旧夹杂着黔州的音韵,听在周遭一众说惯了京城官话的王公贵族耳中,有些过于质朴,甚至十分怪异,引人蹙眉发笑。


    偏偏她说的时候,面色平和,微微带笑,没有半点羞怯与卑怯的样子,反而让人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元穆安过去常在外行走,听过大燕各地的乡音,勉强分辨出了她念的这句诗,点头道:“这一句十分应景,秦卿虽未身历百战,却以谋略与勇武敌过千军万马。”


    秦衔的眼神在听到方才秋芜脱口而出的那句诗时闪动了一下,又飞快地调整好表情,朗声道:“臣身为男儿,竭尽所能,守卫家国,乃是分内之事。”


    元穆安又赞了声“好”,眼见越来越多的朝臣的目光都在朝这边聚集,遂缓缓起身,扫视一圈众人,扬声道:“秦校尉投身军中虽不过一年,却已为我大燕朝廷与百姓立下了汗马功劳,堪受重赏。况且,他去岁已然考中举人,功名在身,投笔从戎,可见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我记得,前几日户部方报上凉州府折冲都尉的空缺,不妨就由秦卿担任,诸位以为如何?”


    凉州乃上州,其折冲都尉乃正四品上的官职,以如今秦衔的校尉一职而言,算是连升六级,不论他军功如何卓著,都难免惹人不满,尤其他背后又无世家大族的支持,明眼人一看便知,元穆安这是有意破格提拔,要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越发招人嫉妒。


    元穆安正是早想到了这一遭,才特意挑了凉州这个地方。


    凉州地处西北边塞,连接着西域都护府与整个中原,西面更是紧邻吐蕃,也算是个军事重镇,时常受到周边各部族的侵扰,京中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多不愿去那儿任职。


    秦衔若当真有才,在那样的地方,反而有机会再立大功,将来升迁,自然能更加顺利,即便不能,旁人也不敢多言。


    一句话问出来,四下静了一静,接着便是一叠声的赞同。


    有不少人向秦衔投去或羡慕,或敬佩的眼神。


    秦衔对这些视若无睹,在众目睽睽之下,叉手行礼,高声谢恩,然而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接着,元穆安又点了好几个表现突出的将士,给了赏赐与升迁,几位出身大世家的郎君也多少得到提拔恩赏。最后再拨了大笔财帛,交徐将军分发给底下更多将士们。


    至此,一场庆功宴方将封赏一事算是尘埃落定,有了结果。


    元穆安心情大好,接连与众将同饮,引来朝臣们的抚掌呼喝。


    然而,秋芜坐在榻上,望着眼前令人眼花缭乱的珍馐佳肴,却只觉得心不在焉。


    眼见元穆安被许多人围拢在正中,一时顾不上这边,她不由心思微动,朝着不远处的将士们所在的席位看了一眼。


    她招来竹韵,让她同康成知会一声,就说自己头晕乏力,有些撑不住了,先回清晖殿去。待行出含元殿正殿,又将竹韵先支回清晖殿去替她去一件更厚实的氅衣。


    只留她一个人等在西面一处避风的廊檐下。


    身后不远处,半开的门洞里,呼啸的北风灌进来,发出近似呜鸣的声音。


    她抚了抚胸口,只觉心如擂鼓。


    教她念那句诗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哥哥。


    那时,哥哥正学诗文,读到这一句,十分喜爱,便回来教她念。


    她年纪小,还贪玩,有心逗哥哥笑,会背以后,便学着哥哥的那位先生的语气念了这两句。


    那位先生是荆州人士,与母亲沾亲带故,说起话来便是两地乡音夹杂,再加上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不敢放肆的同时,又忍不住偷偷发笑。


    哥哥看她年纪小小,故意背着手捋着胡子用浓浓的乡音念诗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那样久远的事,此刻想来,忽然变得格外鲜活。


    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又或者,即使记得,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感情会不会淡去。


    正七上八下的时候,廊上摇晃的灯烛忽然照出一道高大的影子。


    年轻英俊的郎君快步朝这边走来,最后停在秋芜等候的那个小小的角落里。


    秋芜仰着头,怯怯地望过去,有些想像幼时一般唤一声“哥哥”,却不敢开口。


    明明有满腔的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十年光阴,堆积了太多情绪,宛如寻不到头的乱麻。


    而站在面前的人沉着脸,蹙着眉,好好地打量她几眼,一开口,便是一句沙哑中带着不满的话。


    “你看起来过得一点也不好。”


    秋芜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内心。


    ……


    正殿中,元烨显得异常沉默。


    他虽还与那几个整日吃喝玩乐、斗鸡走狗的宗室子弟坐在一处,却已不大与他们说话了。


    他近来跟着太傅和翰林院的学士们听政,整个人都显得沉稳了不少,与这些纨绔子们在一起,反而觉得索然无味。


    今日是还朝将士们的庆功宴,他与几位近来熟识的朝臣们交谈过一阵后,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上,看着高处的太子元穆安被无数人围在中间,仿佛令人难以企及的天边星月一般。


    他不由深吸一口气,感到内心深处悄然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离开席位,绕过饮酒作乐、侃侃而谈的人群,悄然消失在门边。


    他暗自咬牙,举杯的手顿了顿,随即放下,起身便往那道门行去。


    只是,还未跨出门去,守在一旁的小太监便已快步移过来,弯腰挡在他身前,满脸堆笑,道:“奴婢斗胆,敢问九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元烨脚步顿住,眯了眯眼,沉声道:“我去哪儿,难道还要向你这无名小卒通报一声吗?”


    那小太监摇头说不敢,却并未侧身让开,而是继续陪笑道:“奴婢只是遵康公公的吩咐,留心九殿下的动向罢了。公公说了,殿下如今建府别居还未太久,为免在宫中想起旧事,伤怀惆怅,还是不要去别处的好。”


    他言语客气,实则带着警告。既是康成吩咐的,那必是元穆安的意思。


    元烨眼底浮现一抹不快,却并未像过去那样当场发作,而是在原地沉默片刻,将那阵不快压下去,才冷冷道:“知道了,我不出去便是。去给我盛一碗酪浆来。”


    小太监见他说完,果然转身回去了,哪敢不应,连连冲他背影称是。


    高座之上,元穆安被数十名朝臣包围着,视线越过众人,朝这边扫了一眼,扬起的嘴角微不可见地向下压了压。


    作者有话说:


    用了一句唐诗,来自郎士元的《关羽祠送高员外还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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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跑吗】


    【九殿下是不是在黑化了】-


    完-


    第52章 过往


    ◎婚事恐怕要不成。◎


    竹韵带着厚氅衣从清晖殿赶回含元殿的时候, 就见到秋芜一个人站在风口处,望着远处黑暗里的明灭灯火,有些出神。


    “快把氅衣穿上吧。”她连忙加快脚步, 将手里的氅衣披到秋芜的身上, 一抬头,却发现她宛若秋水的眼眸似乎有湿润的微红,不禁问, “良媛怎么了?”


    秋芜眨眨眼, 隐去眸中的湿意,笑着弯起唇角, 轻轻摇头:“没事,方才吹了阵风, 被吹得眼疼。”


    竹韵仔细看了看她的双眼, 见其中竟似盛满喜悦与快意,遂放下心来,也跟着笑眯眯道:“已是腊月了,天冷得很, 可不敢这么吹风,咱们快回去吧。”


    秋芜点头,仍旧不习惯让人伺候,自己伸手拢了拢衣襟, 又把揣在兜里的一只暖炉塞进竹韵的袖中, 这才带着她离去。


    这一晚, 元穆安到月上中天时, 才回清晖殿。


    不知是因为又安好了一步棋, 解决了这些日子来的一桩心事, 还是因为在宴席上, 秋芜十分给他面子地多说了两句话,而别人也再不敢对她不敬,他显得心情十分畅快。


    更衣梳洗后,等康成等人退下去,他便拉过秋芜,将她半抱在怀里,捏着她的下巴亲了许久。


    秋芜没有抗拒,仰头由着他亲,过了一会儿,被亲得双颊滚烫,甚至还意乱情迷般地回应着。


    元穆安被她仿佛情不自禁的动作激得一怔,眼里闪过一阵欣喜,搂得她越发紧了。


    不过,他在宴上喝了不少酒,此刻什么也做不了,只好意犹未尽地搂着她躺到床榻上,一同入睡。


    他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总该看到他的喜爱和用心,从此安心地跟着他了吧。


    ……


    宫门之外,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开,或骑马,或乘车,原本在夜里应当寂静无声的宽阔道路上,人来车往,比白日都热闹。


    从北方归来的那群将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先后从宫门内出来。


    他们都是骑马来的,先前在宴上喝了太多酒,有不少人连走路都摇摇晃晃,步履不稳,自然不能再骑马回去,只好乘坐宫中备下的马车。


    徐将军爱护手下的将士,自己虽也喝了不少,又比他们都年长许多,却不肯先行离去,而是坚持站在道边,看着他们一个一个都上了车才安心。


    秦衔是他最得力的部将,照他的意思将众人安排妥帖,自己则跟着留到了最后。


    “你也快回去吧,虽没醉,到底也折腾了半宿,明日你还得去吏部报到领调令呢。”徐将军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一面在秦衔的搀扶下登上自己的马车,一面拍拍他的手嘱咐道。


    秦衔酒量极佳,又始终掂量着,不似旁人一般喝得不知东西,闻言先向徐将军郑重行礼,谢过他的赏识与看重后,才点头应道:“待送将军离开后,我便回去了,明日必不会误事,请将军放心。”


    徐将军清楚他稳重的个性,也不再多言,坐定后,便吩咐车夫启程。


    留下秦衔一个人,回到宫门内,牵出自己的马,翻身而上,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驿馆。


    驿馆的方向与大多数王公贵族居所的方向不同,而与他同住驿馆的人们则都先行一步,是以才走出去一个道口,四下便骤然寂静下来。


    他调了调坐姿,正打算催动马儿行得快些,却忽然见前方的岔道口,一辆宽敞的马车孤零零地停在一旁,一名侍女见他行近,快步上前道:“我家娘子请郎君下马一叙。”


    秦衔闻言,目光从那辆马车上扫过,随即移开视线,并未下马,而是继续不紧不慢地前行。


    眼看就要从马车面前经过,车帘忽然从里面掀开,一道清丽而有几分焦急的女声响起:“郎君!”


    谢颐清从车中下来,快步走近,仰头道:“可否等一等,容我说两句话?”


    秦衔坐在马上,垂眸看了她一眼,沉静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幸而有夜色掩盖,才未让人看出端倪。


    “谢娘子。”他沉沉唤了一声,“有话便请说吧。”


    虽没有拒绝,可语气显得平静无波,仿佛面对的是陌生人一般。


    谢颐清眼神一黯,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他冷漠的态度破了一盆冷水。然而,她并非轻易退缩之人,遂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知道如今再解释,已太晚了,可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今日一定要说出来,二郎,当年你兄长邀我在街头相见,我并非有意失约,让他孤身等待,是我母亲追赶出来时,不慎坠马受伤,我一时心急,顾念她的伤情,这才耽误了时辰,没想到最后会有如此后果……”


    当年,与她互生情愫的那位郎君名叫秦衡,正是秦家长子,秦衔的大哥。


    “大哥已不在了,娘子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面对谢颐清,秦衔实在没法做到毫无芥蒂。


    十一岁年,他在战乱中与家人失散,为躲叛军,跟着一群流民逃出了黔州,靠着沿路乞讨,餐风露宿,颠沛流离,辗转到了荆州境内。


    同行的流民或染瘟疫,或因饥饿,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到荆州时,已只剩他一人了。


    他衣衫褴褛,身无长物,已然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最后步履蹒跚地经过河堤时,摔了一跤,撞伤了脑袋,不省人事。


    是秦家父母将他从河堤边带了回去。


    夫妻两个半年前才经历丧子之痛,见到他与他们才失去的幼子年岁相仿,便觉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将他收留在家中,当亲儿子一般照料。


    尽管秦家并不富裕,夫妇二人却愿意请大夫替他治病,又坚持不懈地照顾他整整两个月,直到他身子恢复。


    他撞伤了脑袋,想不起自己家在何处,父母何人,秦家父母便干脆让他做了秦家的儿子,给他起名秦衔。


    大哥秦衡为人豪爽,待他也如亲弟弟一般亲厚,如今他在军中的武艺不输其他将士,便有大哥当年教他习武的缘故在。


    而谢颐清却是间接害死秦衡的人。


    尽管他知道这一切也许并非她有意为之,但心里的那道坎,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谢颐清也知道自己的解释无法再挽回什么,不由有些羞愧难当:“我只是心中一直过意不去罢了,后来也曾派人往荆州找过你们,只是不知为何,都说你们已搬走了。二郎,令尊与令堂如今可还好?”


    提起秦家父母,秦衔的目光闪了闪,沉默了片刻,才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当年,秦衡去后,二老悲痛难当。一辈子只生了两个儿子,却没一个活到成家之后,他们一时受不了打击,相继病倒,很快便支撑不住,随着两个儿子去了。


    临终前,他们将家里的最后一点薄田交给秦衔,嘱咐他好好过日子,若有机会,便回去找找自己的血亲。


    因秦衡的突然去世,他受了些刺激,忽然记起了许多过去的事。


    未免二老坟前受打扰,他拜托邻里,若有人问起,只说他们一家人已然搬走了。


    他实在没想到,这一个晚上,他先是找到了失散十年的亲妹妹,接着又遇到了与他大哥的死脱不了干系的这位娘子。


    谢颐清错愕过后,心中愧疚愈甚,一时嗫嚅着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了,娘子不必再提。谢家如今的情况,我也略有耳闻,好在娘子和家人未受牵连,往后仍能为东宫太子妃。大哥从前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娘子的出身,若他泉下有知,也能稍感慰藉。”


    秦衔垂着眼,冷冷地说。


    越是这样,谢颐清越是觉得羞愧不已。


    她张了张口,想说自己并不会嫁给元穆安,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事已至此,什么话都太过苍白无力。


    秦衔说完,不再逗留,拉了拉缰绳,骑马小跑着离开,留下谢颐清一个人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


    腊月十六这日,距离元穆安的婚期腊月十九只剩三日。


    宫里宫外看似都还在为这场婚事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可众人心里都直犯嘀咕。


    谢家从谢柘开始,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几人都已落罪,整个家族已然衰败,谢颐清从过去的宰辅之女,一下成了罪臣之女,即便上面还有一个谢皇后在,这样的身份,也已配不上太子妃的位置了。


    事情统统都是谢皇后在操持,太子对此仿佛毫不关心。


    就连应当提前四五日派册使往谢府为准太子妃先行的册礼,都迟迟没听到动静。


    礼部和宗正寺的臣子到元穆安面前提过一次,得到的答复却是另择吉日。


    仅余三日,哪里还有吉日能择?


    众人几番揣摩,纷纷猜测婚事恐怕要不成。


    就在这时,重明门外,谢颐清在两名太监的指引下,缓步行近,跨入东宫,往承恩殿的方向行去。


    作为太子理政的场所,白日的承恩殿一向人来人往,繁忙不已。


    一场议政才毕,好几位兵部的大臣从里头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结伴走下石阶。不过数步,却忽然见到迎面而来的谢颐清。


    未待他们斟酌好该如何问候时,谢颐清已在阶下站定,施施然跪下。


    当着所有人的面,只听她扬声道:“妾谢氏颐清,自知家父获罪,即将入刑,有愧于殿下的信任,更对不住大燕的臣民百姓,身为罪臣之女,日夜惶恐,甚为不安,实在不敢担太子正妃之名,故求殿下另择贤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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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第53章 送行


    ◎燃起一阵熊熊烈火。◎


    周遭的众人, 从兵部那几位臣子,到侍立在殿外的太监,都被惊住了, 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早猜测婚事要不成,却都没料到,会是由谢家娘子用这样的方式提出。要知道, 时至今日, 清宁殿的那位皇后仍在不遗余力地促成此事。


    不过,再一想, 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谢柘获罪,他的女儿自然没资格再成为太子妃, 即便婚事成了, 日后免不了被言官针对,被百姓们非议。


    但若是由太子出面,在婚仪前数日毁约,一来于太子的名声无益, 恐会落得个不义的名声,二来,也毁了谢家娘子的一辈子。


    而谢颐清自请退婚,既能保全太子的名声, 于她自己, 也争来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 即便谢家已败落, 也不至于牵累到她和其他族人, 待事情过去, 只要太子宽容,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便还能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如此,方不至于让场面太过难看。


    承恩殿中,元穆安不曾露面,只派了康成出来,一阵好言相劝,称殿下已然知晓她的意思,会将此事处理好,让她不必担忧,更不必害怕,只管回府等候消息便是。


    谢颐清没有再坚持,得了承诺后,便识趣地起身离开。


    她心里清楚,元穆安迟迟没有发落她父亲,也没有直接下旨退了这门婚事,就是给她这个主动退让的机会。


    她因婚期的缘故,无法再常住宫中,只能派人入宫给姑母递话,劝其不必执着此事,早些放手,方能各自安好,只可惜,姑母不明白他的用意。


    无奈之下,她只得在这最后关头,抛开自己身为世家贵女的面子,直接到承恩殿来,主动退婚。


    好在还不算太晚,太子终归是答应了。


    当日午后,翰林院的旨意便下来了,除却表明答应谢颐清主动退婚一事,还大大褒奖了她的深明大义与良好品行,并称会因她之故,对谢家从轻发落。谢家有从龙之功,即便谢柘获罪,他的独子谢佑仍能与寻常良民一样,参加科考,获取功名,或是投身军中,挣得功劳。


    如此,已是给足了谢颐清脸面,让京中的权贵们不得落井下石。


    一场婚事,操持数月,终是在婚期前三日破灭了。


    兴庆宫中,众人打扫了许久的宫室,又将各处装点一新,骤然听闻消息,竟有些怅然若失。


    唯有东宫内外没什么变化。从一开始,元穆安就没让东宫的人忙碌这些事。


    夜里,从承恩殿回来时,他再度显得兴致高昂。


    秋芜才从康成捧上来的铜盆里绞干一块巾帕,走到他面前替他擦拭脸颊,就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拉到怀里抱住。


    康成等人见了,连忙低下头,也不服侍他更衣梳洗了,直接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芜儿,今日我很高兴。”元穆安隔着衣物揉了揉秋芜的后背,一面与她耳鬓厮磨,一面低语,“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腹大患终于解决了。”


    他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激昂的情绪,似乎是被持久压抑过后,终于能爆发的畅快。


    秋芜从没听他提起过一句与政事有关的话,但此刻听到这话,也明白他是在说谢家这个一直利用外戚的地位和当初的功劳死死压在他头上的大山。


    她打心底里替谢颐清感到不公,但同时又明白,这并非全是元穆安的错,归根究底,是谢柘和谢皇后不顾大燕的安危,图谋不属于他们的权力。


    她一个黔州来的小人物,也曾见识过十多年前,那个战火不断、民不聊生的大燕,知道无论如何,在沙场上迎击外敌时,容不得一分一毫的异心。


    而谢柘身为当初跟从圣上南征北战,平定江山的从龙之臣,却在这种时候计较家族得失,不但费尽心思往将士们中间安插谢氏族中的子侄,甚至纵容、指使侄儿在军中谋私利,简直令人不齿。


    元穆安没有祸及他的家人,已算是格外开恩了。


    秋芜被他摩挲得双颊有些发烫,略略偏开脸,使他落下来的亲吻擦过耳际,贴在温热的脖颈边。


    层层叠叠的衣领被磨蹭开,露出一片雪嫩的肌肤,在柔和的灯光下透着莹润的光泽。


    元穆安看得心神荡漾,压抑了整整一个月的欲望忽然彻底迸发。


    他双臂移了移,勾住她的肩背与膝窝,微微用力,将她打横抱起,转进内室,去了床榻上。


    衣物掉落之际,他捧住她的脸颊,满心激荡道:“很快,我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了。芜儿,你也要做贵妃了。”


    他曾经被父亲忽视、打压,被兄弟们嘲讽,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总嫌弃他不争气。


    如今,他经过这么多年的蛰伏和谋划,终于将他们一个一个都踩在了脚下。


    照先前的谋划,除夕那一日,高甫会带领群臣一齐上书皇帝元烈,以顾念江山社稷为由,请他主动退位。


    这样的喜悦与兴奋,元穆安无法与其他任何人分享,脑海里唯一出现的人,就是秋芜。


    他知道她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情,就像以前,他明明从没与她说过自己的任何喜好,她却总能摸透他的心思,让他感到无比熨帖。


    秋芜发鬓散乱,脸色绯红,额角与鼻尖覆着一层薄薄的香汗,发髻间那支新得的鎏金银钗在烛光下颤动不已,摇摇欲坠,令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有几分楚楚动人。


    她笑了笑,迷蒙的眼中闪现出水光潋滟的温柔与恍惚。


    “恭喜殿下,妾也十分高兴。”


    她不是为自己能做贵妃而高兴,而是为他终于要得偿所愿而高兴。


    尽管已经没了当初的爱意,但她仍然愿意看到他走上那个位置。他对她来说,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好郎君,但对大燕的子民而言,却是个有抱负、有远见,尽职尽责的君主。


    元穆安觉得心满意足。


    ……


    腊月十九,天气晴朗,正是原定的元穆安与谢颐清婚仪的日子。


    先前备下的宴席、祭祀所用的牲口等,仍在兴庆宫中,留给除夕那日的祭天仪式和夜晚的国宴使用。


    宋七娘和娇娇就选在这个日子离开京城。


    按照事先约定,秋芜亲自出宫,前去相送。


    与上次一样,她带出去送给母女俩的金银细软、几册今日才搜罗来的供孩童启蒙的书册,还有两叠出自宫中御厨之手的点心,都得先经康成一一查看一遍,方能带出去。


    身边同行的,也仍旧是海连等十名太监并十名东宫勋卫侍卫,他们将她乘坐的马车前后左右包围着,生怕出一点意外。


    秋芜早料到如此,并未表现出一点紧张抑或是不满,只是在马车驶出宫门,进入丹凤大街的时候,掀开车帘,冲海连道:“先去一趟七娘的家中吧,我先前同她说好的,要与她同食最后一餐饭。”


    海连一愣,面露难色,道:“殿下只说许良媛来送一送宋娘子,奴婢们都以为良媛会去城门出相送。”


    言下之意,自然有些不愿去宋七娘的那处小院子。他们替元穆安办事,一向小心谨慎。


    城门开阔,有诸多守城侍卫在,利于看守,自然不易出事。而宋七娘的那处院子在集市附近狭窄曲折的小巷中,往来的都是附近居住的三教九流的百姓,相比之下,总有些风险。


    秋芜瞥他一眼,难得没像平日一样温和好说话:“海公公,殿下并未说,只让我去城门相送。”


    海连从前就听干爹康成的吩咐,一直对秋芜十分恭敬,如今她已成了良媛,自然越发要奉承着。


    被堵得说不出话,他只得侧目看看身边的侍卫首领。侍卫首领蹙眉,也有些为难。


    秋芜见状,慢慢软了几分,柔声道:“七娘的院子,连宫中半间偏殿的大小都比不上,你们整整二十人,难道还怕我们三个弱女子跑了不成?”


    海连没做声,心道上次在昭宁寺,可不就让她跑了。


    不过,这次他们人多,又盯得牢,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况且,秋芜如都已成了良媛,不久太子登基,她必有造化。


    只有痴傻之人,才会在这时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若实在不放心,你们便将七娘的院子前后都围着看守住,可好?”


    海连未去过宋七娘的居处,只知晓大致地点而已,但想来应当如秋芜所言,不会太宽敞,他们这么多人,总不至于连一处院子也守不住。


    他与那侍卫首领对视一眼,终是点头答应:“奴婢听良媛的吩咐行事。”


    一行人遂转道,去了宋七娘居住的那处小院。


    那院落比海连等人事先预料得更加局促狭小。


    他们四下看了几眼后,便放下心来,将其前后守住,识趣地并不入内。


    秋芜亲自提着包袱与食盒,跨入那间熟悉的小院,临掩门前,还不忘取出碎银,吩咐海连,到附近的酒楼再要一锅羊肉汤来,顺便再给同行的侍卫、太监们买些热胡饼。


    海连殷勤地应下,连忙吩咐一个腿脚利索的小太监顶着寒冷的北风小跑着去买。


    酒楼离得不远,不过隔了两条街,冬日又是羊肉汤与胡饼卖得最好的时候,酒楼准备得多,不必等候,因此那小太监很快便提着食盒回来了。


    羊肉汤被送进院子里,与秋芜从宫中带的点心放在一处。


    余下的胡饼则尽数分给守在外头的众人。


    腊月里,天寒地冻,这些太监与侍卫虽早习惯了顶着风雪当差,也见惯了宫中的珍馐佳肴,但此时能得一块热腾腾冒着油花的胡饼吃,即便没有太多滋味,也觉得无比满足。


    一切仿佛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然而,小半个时辰后,那一座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院落内,却忽然燃起一阵熊熊烈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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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手一挥,火箭炮一堆。】


    【又跑了 哈哈哈哈哈哈 我可喜欢看跑路的剧情了。】


    【等更新呐】


    【千万别是带球跑…带球给我一种女儿会被拿捏的感觉】


    【两情不相悦 云泥还反别 唉 扭瓜涩涩 弃文了】


    【狗子知足吧,最后还有分手炮】


    【好看,撒花】


    【打卡了】


    【是不是带球跑】


    【撒花】


    【啊这,从哪里看出来女主带球跑的意思呢?文案说跑路不带球的呀(可能我看的不仔细了)不过这种时候真有孩子对秋芜来说是负累多点吧……】


    【不会带球跑吧,我觉得还是让女主独自美丽吧,带着孩子太麻烦了】


    【太子可能会被气吐血!啥时候开窍啊!着急】


    【撒花】


    【带球跑吧!!!!!!期待】-


    完-


    第54章 节哀


    ◎烧得惨不忍睹。◎


    起先, 只是一簇窜得有些高的火焰,在被四方不算太高太厚的墙围起来的小院落里,显得十分突兀。


    可那火焰蔓延得极快,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便分出了好几簇,仿佛要从那几道墙中溢出来。


    海连一看,大惊失色, 直接丢了手中还流着油的胡饼, 扬起嗓子大喊:“起火了,快打水来!”


    他奔至小院门前, 想将门推开,却推不开, 只好一边用力拍打, 一边朝里头高声唤着“娘子”。


    同行的侍卫首领一挥手,手下的人便分做两人一组,一波一波往门上撞,试图从外面将门撞开。


    那扇看起来并不厚实牢固的小院门里头也不知用了什么门闩, 直等撞了十来下,才骤然断裂。


    院门被撞开,还未等他们进去,前方的屋子里便听砰地一声, 房梁砸了下来。


    海连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房梁砸下来, 便意味着房要塌了, 进去救人的难度也更大, 里头的人即便没受外伤, 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


    承恩殿里, 元穆安正与徐将军和秦衔等几人商议接下来凉州、灵州、夏州、朔州等北方边疆这一带的布防之事。


    眼看已至用午膳的时辰, 康成从外头进来,笑着问:“膳食已备好了,殿下可要传?”


    元穆安这几日诸事顺利,心情极佳,闻言点头,又冲徐将军等人道:“卿等也留下一道用午膳吧。”


    事情还未议完,徐将军也不推辞,道过谢后,便起身带着秦衔几人跟随元穆安入偏殿。


    太监们随即捧着食案与食盒入内,一一摆开后,便又退了下去。


    用膳时不谈公事,徐将军便带着几人说起各地的风俗趣事。


    元穆安在臣子们面前话不算多,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听着,只在听到有用之处时,会停下来多问几句。


    与他一样少言寡语的还有秦衔。


    一餐饭下来,他除了在徐将军问起话时答了两句外,便始终半垂着眼默默用膳,只偶尔掀起眼皮看一看立在屏风边的漏刻。


    元穆安始终观察着他的言行,见他虽已入京多日,身上那种沉静稳重、内敛朴实却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越发觉得无比欣赏。


    不知怎么,他看着秦衔的时候,偶尔会想起秋芜。


    这两人身上都有种令人不易察觉的细腻敦厚的气质,只是相比之下,秋芜更加柔软些,秦衔则多了几分果敢和坚毅。


    想到此处,他不禁问了一句:“还有十日便是年节,秦卿当真不留在京中过完年节再北上?”


    对待自己欣赏、有意提拔的下属,他一向不会吝惜关照。


    前几日,秦衔已然到吏部报到,领取调令。他上报至吏部的离京之日,就是明日。


    秦衔微微侧身,面向正中的元穆安,略低了低头,沉声道:“回殿下,虽只十日,听来十分短暂,可臣自知资历浅薄,凭着运气与殿下的赏识,方得折冲都尉之职,不敢有丝毫懈怠,能早一日北上,便能早一日抵达凉州,早一日熟悉州府事务,帮使君分忧,为凉州百姓做些事。”


    元穆安听罢,点了点头,料想他出身贫寒,恐怕是吃过不少苦的,对寻常百姓的疾苦更能感同身受,想尽快赴任也在情理之中,遂道:“凉州乃边地要塞,你若能将那儿守得固若金汤,将来必能成一代名将,名垂青史。”


    徐将军一听这话,便明白元穆安对秦衔的期待,连忙冲秦衔道:“你这孩子有才气亦有福气,还不快谢过殿下的器重之意?”


    秦衔依言低头,叉手道:“臣多谢殿下器重,他日必不负今日殿下期望。”


    就在这时,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元穆安扬声询问,门便被从外面推开了。


    康成脸色惊惶,刚想开口禀报,余光瞥见徐将军等人,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变做一句含糊的暗示:“殿下,海连回来了。”


    海连如今都在秋芜身边伺候,康成这是在告诉他,秋芜出事了。


    元穆安脸色登时一变,猛地从榻上站起来,指着门外道:“让他进来!”


    徐将军见势不对,适时地带着手下的几人起身退出去。


    那头的海连已经跌跌撞撞扑进殿中,整个人身上沾着焦黑,看起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他神情萎顿,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甚至不等徐将军等人将门关上,便先出声了。


    “殿下,方才院落失火,奴婢、奴婢未能及时救人……”


    殿门边,走在最末端的秦衔脸色不变,眼神却飞快地闪了闪。他双脚跨出门去,转身将门关上后,不曾逗留,快速离开。


    殿中,海连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勉强稳住心神,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那小院里没有井,奴婢们汲水灭火须得一趟趟往路口的井边去,好容易将屋门处的火灭了些,得以进屋时,里头已被烧得七七八八……”


    元穆安几乎不敢相信听到的话,眼神恍惚地瞪了海连片刻,连斥骂都顾不上,问:“她人呢?如何了,可曾……救出来?”


    海连竟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噎道:“殿下饶命,奴婢们进去时,并未看见人影,直到方才,火彻底熄灭,才在废墟中找到她们的……尸首。”


    整个偏殿中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


    元穆安僵在原地,原本清晰明净的脑海逐渐变得混沌一片,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在一下一下刺着他的脑仁,让他头痛欲裂,难以理清现状。


    仅存的意志力支撑着他问了一句:“附近的百姓可有损伤?”


    海连打着哆嗦,抽嗒两下,摇头道:“火势虽蔓延得快,可宋娘子家中的墙皆是土墙,前几日有雨雪,留了湿气在墙中,勉强阻挡了片刻,附近的百姓得了消息,纷纷出来救火,没让火势蔓延开来。”


    “那就好。”


    元穆安喃喃说完,直接提步出殿外,吩咐康成下去备马,打算亲自出宫去看看。


    刘奉来不及准备,只得迅速点了一队人马跟上。


    一行人就这样骑马自宫门而出,沿丹凤大街疾驰而去。


    集市离得不算远,不一会儿便到了。


    留在这儿的太监和侍卫们正忙里忙外地收拾着火势熄灭后留下的废墟残骸,窄窄的巷道里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好容易才留出一条通道供他们往来通行。


    元穆安甚至不必刘奉上前先替他清道,便已快速穿过人群,来到已然坍塌的一片废墟之前。


    被烧得焦黑的地面上,两块高半丈有余的木板盖在上面,从焦黑边缘处的一把铜环上勉强能辨别出应当是原本的院门。


    就在这两块木板边的空地上,有三块素白的麻布,麻布底下,似乎遮盖着什么东西,两长一短,一下就让人联想到了尸身。


    元穆安脚步一滞,身子也跟着晃了晃,只觉那素白的颜色刺得他双眼发痛。


    他想要上前查看,一名侍卫却扑通一声跪到他面前,满面沉痛地磕头,道:“臣等办事不力,未能将良媛护好,求殿下责罚。”


    周遭百姓本就议论纷纷,猜测着这里头的到底是谁,站得近的几人听他这样一说,立刻瞪圆眼睛,又惊叹地与其他人交头接耳起来。


    元穆安顾不上这些充盈于耳边的声音,只是径直走到近前,俯下身冲那三块素白的麻布伸出手。


    那侍卫赶紧不忍道:“殿下小心,尸首已被烈火烧得……”


    “面目全非”四个字还未出口,元穆安已颤抖着手掀开了麻布一角。


    两具尸体果然被烧得惨不忍睹,全然辨不清谁是谁,只有身上仅剩的衣物残损的角落能叫人看出身份。


    元穆安盯着其中一具尸首脚踝处挂着的一小片比巴掌还小的竹青色布料,竟然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十五岁的他站在官道边,低头看着那个面黄肌瘦,却有一双明亮眼眸的小娘子,抽出腰间匕首,将她紧紧攥着的那块布料割下,告诉她,拿着这个,就能想象他在身边保护她。


    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要换她先走了吗?那竹青色的衣角,难道就是她还给他的一缕念想?


    不知不觉间,元穆安感到眼眶发酸,眸中渐渐沁出湿意。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抽走那片布料。


    可那布料虽还能看出颜色与花纹,却因受火焰的烘烤,已变得脆弱不堪,不过轻轻一碰,便如枯叶一般碎裂开来。


    他指尖一顿,连心口也跟着闷痛起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又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用力地捶。


    今日是腊月十九,本是他要成婚的日子,他花了数月的时间,一点点谋划,好不容易将这桩婚事推了。


    他本想,若将来朝局稳固,便是一辈子不立皇后,也不是不可能,只要秋芜能如从前一样安心留在他身边。


    不论是住在东宫的他,还是将来要坐在宣政殿的他,都太孤独了。


    谁知,他还未来得及将这些话告诉她,便出了这样的事……


    “殿下……”一向沉默的刘奉难得开口,“节哀。”


    元穆安撑着膝盖勉强站起来,摆摆手刚要说话,一开口,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周遭的众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


    刘奉眼疾手快地扶了元穆安一把,这才让他不至于跌倒在地。


    康成等人不敢耽搁,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上了原本载着秋芜出宫的那辆马车,穿过越来越多的围观百姓,快速往兴庆宫驶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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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遁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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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常面对爱人死亡,人的心理会先否认不接受。男主不说否定连怀疑都没有,瞬间接受,少了个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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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可以,终于逃了!!】


    【


    【终于!好耶!】


    【虽然吐血有点俗,但是,我的土狗,我就爱看这个。        (?◇?)】-


    完-


    第55章 藏身


    ◎明日一早,咱们便出城。◎


    元穆安到底年富力壮, 曾见识过大大小小的风浪,只在情难自已,一时无法接受所见所闻时, 方吐了一口淤血, 待乘马车回到宫中,神智已恢复大半。


    仍是白日,宫中各处衙门都忙碌不已, 有好几名官员都带着新递上的奏疏等在承恩殿外, 要一桩桩一件件禀报给太子。


    元穆安闭了闭眼,奋力压下心底的仓皇与痛苦, 缓缓掀开车帘,从车中步出。


    康成要上前搀扶, 也被他挥手制止。


    “先去梢间里换身衣裳。”他肃着脸沉声吩咐, 若不是穿着的常服上还沾着几处碳黑,甚至完全看不出他方才去了哪儿。


    只有跟在他身边的康成能看出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食指与无名指正随着步履的前行微不可查地轻轻颤抖。


    几位大臣站在门边,一声不吭地静静等候。


    临进门前, 元穆安停住脚步,冲刘奉道:“安抚好附近的百姓,查清楚到底为何会突然失火。”


    他说话时,语气似乎十分沉稳, 可嗓音却沙哑不已, 说到“失火”二字时, 甚至有一丝极轻的哽咽之声。


    刘奉拱手应声, 站在一旁, 打算等他进殿后, 再退下办差。


    可站了片刻, 元穆安却没有挪动脚步,仍旧直直地看着他。


    他只得躬身告退,快步走下台阶,半点不敢耽误。


    元穆安伫立在殿门外,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方调整好心绪,踏入殿中,在榻上坐下,一个一个召见等候多时的臣子们。


    这一番议事下来,便到了夜里。


    等臣子们陆续都离开了,元穆安仍然孜孜不倦地翻看、批阅并不紧要的奏疏,甚至连本不必由他亲自过目的小事都拿出来一件一件处理。


    康成问了两回,要不要传膳,他总是头也不抬便摆手拒绝了。


    直到刘奉踏着夜间风霜从宫外回来,将查问过的情况向他禀报,他才终于放下手中的奏疏与笔管。


    “……未见有外人纵火的痕迹,院子里有一只民间祭奠先祖亡魂时用的香炉,屋里则堆着还未烧尽的柴火……”


    “……已将今日随良媛出宫的每一名内监、侍卫都分开单独查问,附近的邻里百姓也逐一问过……都称未听到呼救声,发现火势时,已然火光冲天,黑烟阵阵……”


    元穆安僵着脸坐在榻上,随着刘奉的话,神情一点点沉下来。


    刘奉虽未言明,意思却不难猜,无外人纵火,那便是她们自己的缘故起的火,至于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便不得而知了。


    元穆安低头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指间,沉默了不知多久,问:“尸首验过,结果如何?”


    刘奉顿了顿,答道:“尸首经烈火焚烧,难辨真容,从衣物、身型、年纪来看,应当是良媛与宋氏母女二人无疑……”


    话音落下,殿中陷入可怕的寂静。


    元穆安垂着眼,呆坐许久,脊背始终挺得直直的,仿佛一根被收紧的弦,不知过了多久,才涩然道:“下去吧。”


    刘奉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留下元穆安一个人在殿中。


    他揉了揉紧绷的额角和眉心,背后那根无形的弦似乎被一点点抽走了,令他整个人也跟着萎顿下来,最后躬着背侧卧到了榻上。


    不知哪来的寒风将几盏灯吹灭,殿中的光线顿时暗了大半。


    康成敲了敲门,问了句是否要进屋伺候,元穆安迟钝片刻,才应了声“不必”。


    明明还未到平日就寝的时候,他却已卧在榻上,一动也不想动。


    这里是承恩殿,不是他平日起居的清晖殿,过去的那三个月里,他日日处理完公务,便会立刻回去,因为那里多了一个人。


    如今,那里已然空空荡荡。


    没人替他宽衣解带,没人在等下做针线,也没人坐在书案便抄经文。


    她就这样离开了吗?


    不是像上次一样逃跑,消失在京城来来往往、难以计数的百姓中,而是消失在一场毫无预兆的大火中。


    元穆安感到一种无形的刺痛从四面八方袭来,令他忍不住渐渐蜷缩起身子,像婴孩一般,将脑袋掩在手掌间。


    他不愿猜测那一把火是秋芜自己放的。


    他以为她已经想通了的。


    他不知道她心中所谓的良人、值得托付的郎君到底是什么样的,甚至对此有些不以为然。但不论他愿不愿意承认,这些日子,他的确小心翼翼地试图对她好一些。


    他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便只能将自己能想到的统统都给她。


    当不了太子妃,便给她良媛的位置,当不了皇后,便给她贵妃的位置。


    他甚至想过,将来她若有了孩子,他必要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绝不让孩子像他一样,在父亲的忽视、母亲的逼迫下长大。


    若他们的孩子是个可造之材,将来入主东宫时,便是她能封后之日。


    这两三个月里,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她已足够好了。


    然而,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分明错了,又一次错了。


    秋芜那样的性子,看起来柔顺,实则倔强无比。


    元穆安见识过一次,便再不会怀疑这一点。只是,她的温柔与笑容总能一点点瓦解他刻意的警惕与防备。


    明明遇上别人,遇上朝堂上的事,他一向看得清清楚楚,从没有过错想、失算的时候,偏偏在她面前,时而高兴,时而不快,情绪高低起伏,难以自制。


    他想,她平日那么谨慎,那么细心,怎会出一趟宫便失火了?


    若非如此,那必又是她谋划的一场戏。


    想起白日亲眼看到的那三具体无完肤的尸首和方才刘奉的回禀的那些话,元穆安感到原本仿佛被压了千斤巨石,有些奄奄一息的心口忽然猛烈跳动了几下。


    如果真的是一场戏,那她定没有死,而是早就想好了如何金蝉脱壳,至于那几具尸体,也定是用来欺骗他,让他以为她已葬身火海的障眼法!


    “来人!康成!”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气,猛地从榻上跳起来,扬声召唤。


    康成不知出了何事,一进来就见他神情亢奋地在榻边走来走去,全然不见先前的痛苦与沉默。


    “让刘奉再把那儿好好查一查,一点痕迹也不要错过!”他吩咐完,似乎又觉得不妥,还没等康成领命下去传话,便又道,“罢了罢了,去备马,我亲自去一趟。”


    ……


    离宋七娘那座小院不过三五条街的一处民宅里,秋芜裹着厚厚的毛毡,手里捧了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宋七娘则与她相对而坐,正用木匙舀着才熬好的驱寒汤药,一匙一匙喂给娇娇。


    屋里虽烧着暖烘烘的炭盆,三人的脸色却都有些苍白。


    大约是因为腹中受了寒气,娇娇喝了几口有些苦涩的汤药后,便有些咽不下去了,有气无力地皱皱眉,冲七娘可怜巴巴地摇头。


    “乖儿,再忍一忍,若不喝药,明日就该发热了。”


    七娘又舀一匙,递至娇娇的嘴边,耐心哄劝。


    秋芜见状,放下手里捧着的姜汤,从案上的漆盘里取了饴糖,在娇娇眼前晃了晃,柔声道:“娇娇把汤药喝完便能吃饴糖啦。”


    小丫头看起来病怏怏的,但精神却不错,一见饴糖,立刻双眼发亮,替自己鼓劲似的一憋气,直接捧过七娘手里的药碗,咕嘟咕嘟几口咽了下去。


    秋芜和宋七娘对视一眼,同时心里一松。


    她们是泅水逃出来的。


    不久前,她去牢里看望七娘的那一次,就已想好了逃脱的法子。


    她将计划写在纸上,藏于袖口的夹层中,躲过出宫时的检查,又趁送银票给七娘时,将那张纸夹带进去。


    她本担心七娘因好不容易能获自由,不愿再冒险,又或者因人手不够,处处受制,无法实施计划,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若真的走不了,便将这次出宫当作真正的送别就罢了。


    但老天开眼,让她找回了失散十年之久的哥哥。


    哥哥是校尉,又才被封了折冲都尉,手下已有一两个得力的心腹,更重要的是,他在京城来去自如,无人掣肘,元穆安大约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二人会是兄妹关系。


    秦衔让手下的人乔装过后,到黑市雇了几个人手,在七娘的院子底下挖了一条地道,因时间紧迫,又不能让旁人察觉,他们挖不了太长的道,只能沟通小院与离得最近的暗渠。


    暗渠十分隐蔽,又四通八达,即便之后地道被发现,那些官兵一时间也无法寻到她们的去向。


    从院子里金蝉脱壳后,她们便顺着暗渠走了许久,终于入了一处人烟稀少的明沟,泅水至对岸后,便在秦衔手下的接应下,来到了这处以秦衔的名义置办的民宅中。


    至于留在大火中的那三具尸体,则是秦衔派人趁夜色到城郊的乱葬岗上找来的。


    腊月的京城太过寒冷,即便已过去了数个时辰,她们仍旧觉得水中刺骨的凉意犹在身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明沟中的水未曾结冰,否则,她们便是有下水的勇气也不能了。


    屋子里,娇娇捏着糖块放在唇边小口小口地舔,一脸满足。


    秋芜将宋七娘的那碗姜汤推过去些,道:“七娘,你也快趁热喝吧。”


    七娘“嗯”一声,和娇娇方才一样,捧起碗便大口喝尽。


    火辣辣的姜味钻入腹中,仿佛燃烧一般,烧得她苍白的脸颊也慢慢有了血色。


    这时,屋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秦衔站在门外,压低声道:“那边眼下没有异常,应当还未发现什么。早些睡吧,明日一早,咱们便出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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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顺利】-


    完-


    第56章 翻找


    ◎他难道要重蹈覆辙吗?◎


    元穆安带人骑马匆匆奔至被烧成废墟一片的小院外。


    夜晚的寒风呜咽着呼啸而过, 将他露在外的脸颊、发顶吹得冰冷无比。


    附近的几家住户都被刘奉派人迁至别处暂居,只有二十余名侍卫守在附近,继续清理被烧毁的房舍。


    一见元穆安出现, 众人惊讶不已, 连忙过来行礼。


    元穆安半句不多言,直接问:“可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明白他口中的“不妥”指的是什么。刘奉站在最前面, 答道:“禀殿下, 臣等才将残存下的物件从此处清走,尚未发现不妥。”


    元穆安紧抿唇瓣, 不再说话,直接从一名侍卫手中接过一支火把, 握起一把小锄头便去了废墟处。


    坍塌的屋子已被清理掉大半, 露出底下覆了一层炭黑的平地,旁边那株枇杷树被烧得光秃秃只剩小半,映在月光下,孤凉凄惨。


    元穆安将火把插到一旁, 弯腰握着锄头,亲自清理地上残留的尘土炭灰。


    寒风瑟瑟,稍一动弹,便激起一阵沙石, 他未留意, 不小心吸了一口气, 顿时呛咳不已。


    随行的侍卫们连忙上前, 劝他不必亲自动手, 由下人们来便好。


    他只是不理, 咳完后, 直接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一块,当作面罩一般系在脸上,遮住口鼻,抵挡随时会扬起的尘土后,便继续用锄头翻动起底下的尘土。


    他忍了整整半日,将自己行将崩溃的情绪强行压下,眼看就要压不住了,此刻好容易抓到了一缕希望,怎么能任由其溜走呢?


    一边翻动,他一边在心中不断回想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一切。


    刘奉说,仵作验过尸后,仍旧无法完全确认那就是秋芜。


    她一定没死,只是逃走了!


    可这院子太小,前后又都被侍卫和太监守得严严实实的,要逃走,实属不易。


    除非……她在院子里面做了手脚。


    宋氏母女自大牢回来已有多日,若要动手脚,时间也算充裕。


    他越想,越觉得这里头定有什么他们还没找到的东西。


    这样的信念仿佛是奉御手中的银针,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深深扎进去,吊着他的一口气。


    侍卫们见状,不敢再劝,纷纷拿起铲子、锄头等物,帮他一同翻动起附近的废墟。


    一时间,二三十人,个个弯腰低头,闷不吭声地动作起来,除却呼啸的北风声,便只有铁器、土块、木料碰撞的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深蓝色的天空中甚至飘起片片雪花,在寒风的裹挟下,纷纷扬扬落下,不一会儿便积起薄薄的一层。


    元穆安不为所动,仍旧借着月光与烛光,仔细翻动脚下的废墟。


    因焚烧过,四处都是一碰即化作齑粉的炭灰,即使已洒过水,他的动作也不能太大,只能小心控制着力道,一点点翻动。


    直到雪将他方才已翻找过的地方统统覆盖住时,他手中的锄头才渐渐探到一处有些松散的地方。


    别处都是平实的土地,挖动起来十分费劲,只有这一处,稍稍一翻,便翻出一剖土,一看就是近几日被人挖过的。


    他动作一顿,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立刻起身,将身边的几人招来,一个在旁提灯,将地面照得更亮堂,另外几人则与他一起往下挖。


    很快,顶上的土被一点点挖去,挖出一丈深的距离,便露出了底下一条能容一人通过的隧道。


    “殿下,这?”


    刘奉看着找到的隧道,一贯不露声色的脸上也不禁闪过诧异的神情。


    元穆安握着锄头的手停下动作,弯着的腰也慢慢直起来,一言不发地垂眼看着底下那个空空的、灌着风的洞口,表情模糊。


    “下去看看。”他吩咐完,便陷入了沉默。


    此情此景,似乎与三个多月前的那段日子一样。


    得知她出了意外,他焦急不已;等猜到她很可能是自己逃跑的,他愤怒不已;最后确信她的确逃走了,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次,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的愤怒变少了,担忧、紧张、悲痛、后悔反而变多了,多得差点将他压得崩溃。


    此时的他,站在茫茫白雪与焦黑炭灰之间,仿佛被人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一般,恍惚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果然如此。”他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


    雪落了半个时辰,很快就停了,薄薄的积雪映着月色,宛若银霜。


    带着车马衣物从宫中赶来的康成取了件厚实的外袍过来,低声道:“殿下快穿上吧,再是身强体壮,也经不住冬夜的寒气这般侵袭。”


    元穆安在原地又顿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一停,已被肆虐的寒风冻得手脚发僵,方才因握着锄头翻找而出的汗黏在后背,也凉得他钻心彻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在秋芜的身上倾注了太多心思与情绪。


    不知不觉间,她已从最初那个只是十分美貌,又恰好不小心撞进他眼中,让他深觉合意的小宫女,变成了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心绪,让他不由自主放在心尖上的人了。


    这几个月里,他一直知道自己对她的不同,知道自己喜爱她,想对她好,却始终不愿深思究竟为何。


    到今日,即便他不想,答案也呼之欲出了。


    他分明心里有她。


    也许是三个月以前,也许是更久以前,他早就将她放在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任何人,甚至他的母亲谢皇后,都比不过的位置。


    他不在意将来会娶谁,不在意会不会有别的女人,只知道不能没有秋芜。


    他想看她高兴,看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的身边。


    这不是认定了她,不是心里有她,又是什么?


    他记得,从这座小院回到兴庆宫的那一晚,她就说过,想要的是一个真心实意地在乎、疼爱她的郎君。


    他应当算是这样一个郎君吧?


    只是总是不自知,更不曾说出口。


    隧道不长,下去探路的侍卫不出两刻便上来了:“殿下,此隧道通往四五丈外的暗渠,底下潮湿阴暗,以烛火照之,依稀能见脚印,臣等循着脚印走了一路,看样子,应当是去往附近的一条明沟的。”


    “明沟啊……”元穆安抬头看一眼深蓝的夜空,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寒意,不由心中一紧。


    这么冷的天,她竟入了沟渠中,若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他少时在外征战,一次中了敌军埋伏,不得已时,暂时沉入水中逃走。也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那种冷水刺骨,刺得他难以动弹,差点冻死在里头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


    她生得柔弱,怎么受得了那种冰锥穿凿一般的寒冷?


    京兆府每年都会遇上几桩百姓于冬日落水,最后因太过寒冷,即便会凫水,也不慎淹死的案子。


    他越想越心惊,放下手里的锄头后,便转身行至马边,打算立刻往那一带去查看情况。


    已是子夜,康成一心盼着他早些回宫,此刻见他找到了线索,仍不愿回去,赶紧跟上前去,站在马儿边,仰头劝道:“殿下,余下的事就交给刘统领吧,明日还有朝会,尚书省的几位相公傍晚才递了信上来的。您是千金贵体,不能为了良媛就伤了自己呀!若让朝中百官知晓,恐怕又要引来风言风语了。”


    元穆安坐在马上,听完他这一番话,既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出神地看了他片刻。


    秋芜的身后没有一点依仗,只空有一个良媛的身份。


    他一直觉得,让她当良媛、当贵妃,便是她能配得上的最尊贵的名分了。


    可说到底,他们都还是打心底里低看她,只将她看作一个受他宠爱的女子罢了。


    就连他自己也从没意识到这一点。


    若今日,消失在火海中的是他的正妻,那些臣子们会如何?


    他们大约会先大大赞一番他的有情有义,再劝他节哀顺变。待见他当真伤心难挡,甚至累得无法理政时,才会上书劝谏吧。


    而现在,没人会真的在乎她。


    他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身为正宫皇后的儿子,他总是比不上陈氏的那两个儿子。他一度觉得后宫女人的名分形同虚设,根本无关紧要。


    如今想来,分明是因为父皇无力给自己心爱的陈氏皇后之位,才会将所有的愧疚之意弥补在两位兄长的身上。


    他难道要重蹈覆辙吗?


    月色下,他用力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胸腔间充斥着无法消解的酸楚与愧悔。


    “知道了。但我得亲自去看一眼。”


    他说完,松开缰绳,带着刘奉等人赶至明沟边。


    因是城内的沟渠,由人开凿,不算太宽,两边相距不过三五丈。


    众人举着火把,沿着两边又找了大半个时辰,不但找到了她们出来的那一个暗渠的出口,还找到了对岸一处留下攀爬痕迹的泥地,其上隐现的脚印里,既有大人的,亦有小儿的。


    如此看来,人应当的确无事。


    得知这一切,元穆安方彻底放下心来。


    “幸好,幸好……”他捂着自己的心口,脚步有一瞬间的踉跄。


    康成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这才让他重新站稳。


    “守城门,宽进严出,所有平民百姓的车马行囊都要查验。”他嗓音沙哑地吩咐下去,想起上一次她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出城,才被抓住,又担心她已然不顾从水里出来的寒冷,出城去了,又道,“再派一队人马,带着画像从各个城门出去,往各条官道上去查问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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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第57章 出城


    ◎离身后的京城越来越远。◎


    “郎君, 今日一早,各处城门便忽然戒严,所有出城的百姓都被一一盘问, 连行囊也不曾放过。”


    院子里, 秦衔正帮秋芜和七娘她们将不多的一两样行囊放上马车,两名才从外头回来的手下站在他的身后,压低声向他回报情况。


    秋芜和七娘才穿好厚厚的衣物从屋里出来, 闻言不禁有些担忧地看过来。


    不必想, 定是元穆安已经发现了端倪,如上回一样, 要在城门处设卡拦住她们。


    秦衔看了她们一眼,知道她们害怕, 也不瞒着, 很快找到话中的关键,问:“拦的都是百姓?官眷的车马可曾受到影响?”


    那两人是自秦衔投军之前便已跟在他身边的了,长久的耳濡目染下,也学会了四处留心, 方才在外查看情况时,找了两处城门,逗留了整整两刻,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回答起来也并不迟疑。


    “都是百姓, 两处城门, 两刻时间里共出去了五百六十二人, 除却官衙出城办差的, 另有官吏眷属的下人、车马等三十二户, 皆只出示了家中的令牌或文书, 便得出城了。”


    秦衔点头,看看他们几人,最后将目光落在秋芜身上,低声道:“别紧张,有我在呢。”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秋芜很快便镇定下来。


    她明白方才秦衔问那两句话的意思,元穆安即便知晓她已经逃走了,也只会猜帮她的是七娘,绝猜不到她已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哥哥,而这个亲哥哥,就是他才封为折冲都尉的秦衔。


    所以,他让侍卫们搜查出城的百姓,却不知她不会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出城。


    幸好有哥哥在。


    她看着秦衔,认真地点点头:“嗯,有哥哥在,我不怕。”


    一旁的娇娇听罢,也学着她的话说了一句:“娇娇跟着阿娘和姑姑,也不怕。”


    宋七娘见女儿这般单纯又听话的样子,不禁也放松下来,弯腰揉揉娇娇的小脑袋,道:“娇娇一会儿到外头可不能这么说啦。”


    因恐三人在一处太过显眼,她们今日一早便起来乔装打扮了一番。


    秋芜与上次一样,换了身粗布麻衣,让七娘替她将脸色化得深些、老些,就连她一头乌黑柔亮的发丝都上了一层细粉,看起来灰暗干枯了不少。


    她的身份,便是秦衔在京中买的一名侍女,带着到凉州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至于七娘和娇娇,则也各自做了装扮。七娘与秋芜一样,稍作休整,只是衣饰穿得比平日好些,发髻梳成已婚妇人的样子。


    娇娇虽生得玲珑可爱,却因年纪小,最容易改变。在秦衔的建议下,七娘干脆给娇娇换了身小郎君的衣裳,让她看起来像个白净的小男娃。


    她们两个的身份,便是秦衔一名手下的妻儿,因得知丈夫从北方的沙场上归来了,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一家团聚。


    娇娇一向听话,闻言认真地点头:“娇娇听阿娘的话。”


    一行六人,很快便准备好,登车上马,从这座不起眼的民宅中出发,往西北面的城门行去。


    ……


    兴庆宫中,三日一次的朝会方结束。


    元穆安回到承恩殿,凝神处理完几样最紧要的奏疏后,便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天还未亮时,刘奉便已亲自带着人去了几处城门,更鼓敲响时,他们应当已守在各处,严格搜查往来的人群了。


    与上次不同,他不但派了更多宫中的太监分守各处城门,还让金吾卫调了几个擅分辨相貌的侍卫过去,每一处皆留了一幅画像,供他们比对。


    临行前,更是吩咐刘奉,凡是出城的百姓,每一个都要查验,不可像上次一样,一时错漏,若不是他恰好赶了过去,就要将人放走了。


    往城外各路去搜寻的近百名侍卫更是已出城了。


    只是,一整个朝会过去了,他始终没等到宫外的消息,反而等来了元烨怀疑的眼神和不满的质问。


    经昨日一事,宫里宫外已有了许多传言,无外乎是说良媛获准出宫后,便没再回来,而他则亲自去了宫外一处失火的民宅,不顾身份地亲自查看废墟、铲除尘土。


    他虽不曾对任何人做过解释,但有心人显然已有了猜测,都说那位新封的良媛恐怕出宫遭遇不测,已然葬身火海,他在人前失态,就是因为此事。


    元烨显然也听说了消息,这才等朝会一结束,便留了下来,直接质问他,秋芜是否已遭遇不幸。


    他当时心里烦躁极了,尤其看到元烨一点也不作伪的惨白脸色和紧张质问的目光,越发觉得不快。


    即便秋芜已经成了东宫的人,被封了良媛,元烨也仍旧没有将她放下。


    他一时没忍住,直接丢下一句“与你无关”后,便径直离开,将元烨一个人丢在那儿。


    此刻到了承恩殿中,没有外人在时,再回想起来,他方敢面对内心那一股被戳中软肋后的愧悔。


    尽管他一点也不想承认,但事实便是即便他将秋芜抓回来了一次,仍旧没办法将她长久地留住。


    想到这些,他的脑袋不禁一下一下胀痛起来。


    “殿下,您昨夜几乎彻夜未眠,今日几样紧要的事已处理毕,何不先小睡片刻,养养精神?”


    康成见他熬得眼底都泛起了红血丝,却仍旧强撑着不肯松懈,不禁有些心疼。


    他伺候元穆安多年,早已了解了他的脾性,知道他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说出来,只闷在心里,直到遇见秋芜,才稍有变化。


    眼下对秋芜的牵挂,一点也做不得假。


    元穆安在座上呆了呆,身子虽疲累不已,心里却一点也平静不下来,思来想去,只好站起来,再度吩咐康成备马。


    ……


    西北面的城门因连着通往西域一带的官道,进出往来的人一点也不少。


    秋芜等人行近时,要出城的百姓已然排起了一列长长的队伍,而另一边则留出了一个供官差、官眷出入的口子。


    秦衔略看了一眼,便镇定地带着几人往较空的那一处口子行去。


    城门口负责盘查百姓的都是东宫勋卫的侍卫与宫中的内监,留在另一边的则是常备的金吾卫侍卫。


    见秦衔等人行近,便迎上来,示意他们停下。


    “此处是官差、官眷通行之处,不知阁下是哪一家的,可有文书为证?”其中一名侍卫行至秦衔面前,照规矩询问。


    秦衔冲那侍卫拱了拱手,沉声答道:“我乃太子殿下新封的凉州府折冲校尉秦衔,今日携亲卫、下人出城,往凉州赴任。”


    他说着,从袖口中取出吏部出的调令,交给那几名查问的侍卫验看。


    驾车的那名侍从亦自觉地指了指身后的车帘,道:“车中是我们都尉前几日才买来的一名侍女,还有在下家中妻儿。”


    他说着,敲一下车框后,便略掀开车帘,让最近的那名侍卫查看。


    那名侍卫没留心眼,听说是都尉的侍女和这侍从的妻儿,只匆匆看了一眼,见里头的确是两位衣着朴素的娘子和一位小郎君,便移开了视线,随口道:“听阁下口音,并非京城人士,妻儿应当也是从家乡赶来的吧?”


    侍从笑了笑,不知怎的,想起七娘的模样,表情竟有几分憨厚:“是啊,在下跟随都尉归来前,往家中去的信,哪知她便领着儿子赶来了,这下正好,随在下往凉州去,就不用分离了。”


    盘查的侍卫闻言,也露出了然的笑意,拍拍他宽厚的肩膀,道:“是位好娘子,阁下有福了。”


    两人的对话透过车帘,传入坐在车中的宋七娘的耳中,让她也莫名有几分怔忡。


    她是戏班出身,又在京中当了几年歌女,与那名侍从扮作夫妻,并不觉得十分羞赧。


    只是听到那句“是位好娘子”,才让她多了几分怅惘。


    她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呢。尤其这两年,她做的是最让人瞧不上的营生,即便不曾卖身,街坊间、酒楼中的那些男男女女也一口一个“娼妇”地骂她。


    这一个“好”字,即便是假的,也听得她心头一酸。


    从前都是迫不得已,如今与秋芜一道离开这里到凉州去重新开始,一切就会慢慢变好了吧。


    她转头看一眼秋芜,忍不住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当初决心帮秋芜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太过冲动,万一牵累到自己和娇娇,就得不偿失了。


    到如今,她却只感到庆幸。


    因为帮了秋芜,她才有了脱离贱籍、黑户的机会。


    秋芜坐在一旁,被她握了一下手,立刻感受到她心中的情绪起落,不由也跟着心潮起伏。


    两人对视一眼,原本的紧张骤然少了大半。


    马车外,例行检查的金吾卫侍卫们毫无怀疑。


    这段日子,秦衔这个名字在京城几乎家喻户晓,他们本也在军中行走,自然比常人对秦衔更加敬佩几分,见那调令上印信齐全,很快就让到一旁,恭敬地行礼,让他们离开。


    高耸厚重的城门里,秦衔骑着马,带着身后的马车,不疾不徐行出去,沿着宽阔的官道,逐渐加快速度,离身后的京城越来越远。


    出来了。


    秋芜和七娘坐在车里,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


    元穆安带着人去了南城门。


    京城九道城门,他实在不知秋芜到底会从哪里走,只得像上次一样,去了每日往来之人最多的南面。


    可是,今日却再没有之前那一次的好运气了。


    他在城墙边看了许久,在数不清的百姓之间找寻那道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最后,反而见到了轻装简行、只带了数名家仆的谢颐清。


    谢颐清显然也发现了他的存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冲他行了一礼。


    她虽姓谢,可元穆安对她并无不满,见状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接着随口问了句:“你要出城?”


    谢颐清点头:“前几日,亡母托梦于颐清,称想起独居荆州的外祖。母亲与外祖感情深厚,当初还在世时,几乎每年都会回荆州探望。如今她不在了,颐清已有足足三年不曾回去过,这次想替她回去一趟,也算为母尽孝了。”


    这自然不是实话。


    她心中一直有结,上次听秦衔说秦家父母都已过世后,便越发愧疚难安,如今婚事已彻底解决,她再等不及,打算亲自去一趟荆州,哪怕只是去秦家坟上上一炷香、磕一个头也好。


    元穆安想起昨日已判了谢柘的案子,除了剥夺爵位、官职外,还有流放、劳逸等刑罚。好在还留了条性命。


    谢家的事算是尘埃落定,她要走要留,倒也无关紧要。


    “你倒是真孝顺。”他连笑容也懒得挤,沉着脸说了一句后,便预备让她自行离开。


    谢颐清看出他脸色间的阴郁和眼底的血丝,猜测他是因秋芜的事而情绪低落。


    她从前一直觉得他是个冷情冷性之人,如今看来,他也并非一个毫无感情的人,至少,秋芜就是那个能让他难过、失控的人。


    只可惜……


    她在心底叹了一声,想起还在宫中的姑母谢皇后,忍不住多嘴:“殿下,颐清自知逾越,却仍旧想替姑母说一句话。她大半辈子困在宫廷中,无人关心,日不一日的冷落、孤寂,才让她变成如今这般固执易怒。殿下操劳国事,为万民谋福祉,已十分不易,想来也多少对姑母的言行有所不解。只是,这一切也并非姑母所愿。姑母对颐清有教导之恩,颐清恳请殿下,将来多宽宥一二。”


    她不知道元穆安会不会听进去自己的这番话,又或者即便听进去了,也无济于事。


    但她知道谢皇后是真心待她好的,既然遇见了元穆安,有机会开口,她自然要说出来。


    元穆安闭了闭眼,皱眉道:“我心中自有分寸,你既要出城,便早些去吧,莫耽误时辰。”


    他说着,揉两下额角,不再看她。


    想起那个固执、蛮不讲理的母亲,他心中一阵烦躁。


    这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他,他虽将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让朝中官员与天下百姓皆敬服不已,可在家事上,却十分无能。


    不但与自己的亲生母亲相处得宛如仇人,连枕边人也与他离心离德,想尽办法从他身边逃走。


    话已至此,谢颐清不再多言,又行一礼后,便登车离开。


    留下元穆安仍旧站在城门边,面对着往来不绝的车马人流。


    茫茫人海里,他始终没能找到那个刻在心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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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第58章 兄妹


    ◎整整十日,再不闻她的消息。◎


    秋芜一向行事谨慎, 即便顺利出了城门,也并未卸去伪装,仍旧以这样的装扮与身份继续前行。


    秦衔更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习惯了行军时的处处留神、不可松懈, 一点不曾放松, 每日早晚都让一名侍从到附近探探路,也的确在官道上发现了两名沿路寻找的东宫侍卫。


    好在他们早有准备,一路以这样的身份行去, 不曾露出任何马脚。


    直到行至秦州, 渡过渭水,彻底远离京城后, 才卸去伪装。


    期间,秋芜多数时候 与七娘和娇娇在一起, 有时在驿站用过晚膳后, 也会留在外面与秦衔说说话。


    兄妹两个十多年未见,虽感情依旧深厚,但到底比少时多了几分生疏。


    起初,两人站在一处时, 总有些不自在,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回想起当时在宫中第一次相见的场景,秋芜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时大约是心情太过激动,不敢相信失散了十年亲人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 接着又听到哥哥开口的第一句话, 便是道破了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这才让她心酸难忍, 抓紧那十分有限的一刻时间, 同秦衔说了自己的处境。


    她只觉那一日时间太短, 还有满腹的话没来得及说, 等出去了再慢慢讲。此刻面对近在咫尺的哥哥,依赖有之,欣慰有之,感怀有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是秦衔先打破了沉默。


    他何尝不是心绪起伏,只是看着失而复得的妹妹,不免要担起哥哥的责任。


    他咬了下牙关,喉结无声地滚动几下,勉强将情绪压下,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揉揉妹妹的脑袋,直到将她绾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揉得有些松散,好几绺发丝从鬓角垂落下来,才收回手,轻声道:“阿芜现在长得好了,头发也变密变黑了。”


    他记忆里的妹妹是个如小草儿一样瘦弱的丫头,需要人时时处处呵护着,父亲和母亲从小就告诉他,作为兄长,要保护好妹妹不受人欺负才对。


    就这么揉揉脑袋,秋芜一下觉得与兄长近了许多,嗔怪地看秦衔一眼,不满道:“哥哥把我梳得好好的发髻弄乱了。”


    她说着,摸摸自己凌乱的发髻,将鬓边发丝拢顺些,这才在秦衔含笑的目光下轻声道:“我在宫里待了十年,起先在掖庭,也吃了些苦,不过后来遇到容才人,她将我带去了毓芳殿,从此日子就好啦,吃穿用度,比从前咱们在黔州的时候还好,自然不会再像小时候那么瘦弱啦。”


    她眉眼弯弯,映在清冷的月光里,如星辰一般闪烁,说起这十年间在宫中的经历,也并无怨怼不满之意。


    可是秦衔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宫里那样的地方,处处是能压死人的贵人,她一个伺候人的奴婢,能好到哪里去?况且,若她真的过得好,何以当时他第一眼在宫里认出她时,就能看出她其实过得并不顺意。


    “阿芜,”他尽量控制着眼底流露的黯然与愧疚,只是嗓音仍然有掩饰不住的干涩,“你会不会怨哥哥没有早些找到你?”


    在将秋芜和七娘从明沟中带回来的那日,他就已听她提过他失散后,父母便在黔州遇难,而她则被一门远亲送至京城中当了宫女,后来她也曾往黔州写信,希望能找到他的下落,却始终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而他从前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秋芜抬头,对上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轻轻摇头:“不会,哥哥,你想哪里去了,这辈子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原本已经几乎失去希望,如今再度相逢,已是上苍的恩赐。


    秦衔扯了扯唇角,替她将脖颈处的衣领拉紧些,免得寒风侵入,接着便解释起来:“对不起,阿芜,哥哥不是不想找你。当初,我被僚人叛军追赶得与你们失散后,差点丧命,好容易跟着一队流民辗转到了荆州,又不慎伤了脑袋,忘了许多事,直到三年前才一点点想起来。”


    秋芜没料到他竟还经历过这样的波折,一时心疼不已,拍拍哥哥的手,道:“哥哥如今身子可都好?往后可要小心些,千万别再受伤了!”


    她说着,又想起他现下在军中行走,无战火时还好,一旦边疆有摩擦,沙场上刀剑无眼,仍旧危险重重。


    秦衔被妹妹关心,感到欣慰不已,点头道:“哥哥一切都好。当时流落荆州时,是秦家父母救了我,因我像他们已去世的小儿子,便收了我做小儿子。我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他们便将小儿子的名字秦衔给了我,多亏有他们,我才能活下来。这次与突厥人对战,也只受了些皮外伤,早就好透了。如此说来,我还有些对不起父亲和母亲……”


    他本姓俞,单名一个枫字,恰与秋芜的名字相呼应,秋日的草木,开春后必重现生机。


    擅自改名换姓,入了别人家的门,乃是大不孝。


    “阿耶和阿娘若知道哥哥后来经历的事,知道是秦家父母救了哥哥,一定不会怪哥哥的,反而还会叮嘱哥哥,要好好报答秦家的恩情。”


    秋芜这话虽然是为了安慰秦衔,但也是实话。在她心里,父母一向通情达理,从小就教导他们兄妹要做知恩图报的人。


    秦衔笑了笑,这三年来一直埋在心里的那根刺因为妹妹的几句话而显得不那么痛了。


    “三年前,我渐渐想起从前的事后,便下定决心要找到家人。只是,黔州一带经过当年的动乱后,早已物是人非,我只知阿耶和阿娘已不在了,而你跟着别人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却并不知晓。无奈之下,我回到荆州,去参加科考,盼着日后登进士科,入朝为官,手下有了人,便能找你了。”


    然而等他考上举人,打算赴京参加会试时,发现即便考上进士,进入朝中为官,也受限颇多,除非能考上头名,名扬天下,将自己与妹妹失散的事当廷说出,传扬出去。


    但这两年从科举入朝的进士,但凡出身平民的,都会被谢家等几大家族有意打压,莫说扬名,便是能得一个有几分实权的官职,也至少要三五年。


    如此,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妹妹。思来想去,他决定放弃科考这条路,转而投身军中。


    一来,四处都在传言,说太子殿下有意对突厥用兵,军中正是用人之际,搏一搏,兴许能出人头地。


    他本也是个有抱负之人,不愿自己这辈子就这样碌碌度日,当年家乡遭变,他亲眼目睹如今的太子,当时的三皇子元穆安带领援兵前来,将叛军驱赶出去时,犹如神兵天降的感觉,心中一直向往,有机会建功立业,自然也想抓住。


    二来,他非军户,募兵从军,大战结束后,不必仍旧留在边塞。若他当真立下奇功,扬名天下,到时再让人放出与妹妹失散的消息,反而事半功倍。


    他将这些一一同秋芜说清楚,再提到后来在宫里遇见她的事,不禁笑了。


    “那日在太子身边见到你,我本还不敢确定,直到你用荆州话背了那句诗,我才敢相信这一切。可见我选的这条路没错。”


    他有为将之才,一举立功后,得随徐将军入宫见太子,参加宫中大宴,这才能见到妹妹。


    秋芜听他一点点说这些年的经历,又是心酸,又是感慨,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像小时候一样,撒娇似的晃了晃,轻声道:“哥哥好不容易找到我,我便让哥哥冒这么大的险,将我从京中带出来,哥哥会不会觉得我不知好歹?”


    任是谁,见她以一小小罪人之女的身份,不但当了掌事宫女,甚至还得到了太子的宠爱,成了他亲封的良媛,都会觉得她该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恩戴德吧。


    秦衔叹了口气,摇头道:“哥哥怎么会这么想?芜儿是什么样的人,哥哥还不知道吗?荣华富贵都是身外之物。若只是想要好日子,哥哥也能给你。你是女儿家,不像哥哥能在外建功立业,那便只有嫁个合意的郎君,爱你、敬你,方算圆满。太子虽在朝政上颇有建树,是天生的为君之才,却并非你的良人。”


    在宫中为嫔妃,便意味着永远不能与夫郎站在同等的位置,永远要小心奉承、侍候着。


    妹妹受了这么多苦,他一点也舍不得她再这样下去,既然她要走,身为哥哥,自当帮她。


    “芜儿,再有七八日就能到凉州,咱们以后在那儿好好过日子。”


    秋芜点头,兄妹两个相视而笑,十年的距离似乎在一点点缩短。


    ……


    腊月的天,一日冷似一日。


    十九那日夜里下过一场雪后,放晴了大半日,接着便又是三五日的风雪,断断续续,直到除夕那日方歇。


    偌大的京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白茫茫一片,颇有年节的氛围。


    百姓们虽觉得寒冷,可想到“瑞雪兆丰年”的农谚,又觉这是个绝好的兆头,家家户户挂起灯笼点起爆竹,街头巷尾都显得热闹非凡。


    兴庆宫中,亦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气氛。


    照惯例,除夕这日,天子当带领百官行祭祀之礼。


    过去的一年里,大小节庆之日,皆由元穆安这个太子代天子祭祀,而这一次,醉生梦死已有多日的义德皇帝终于在百官的恳请下,离开太液仙居,再度来到前朝。


    百官如从前数年一样,恭恭敬敬向他跪拜行礼,而他却再不是从前那个大权在握的皇帝了。


    依先前的计划,高甫当庭上疏,以稳固社稷、顺应天意为由,请皇帝传位于太子元穆安。


    紧接着,浑仪监的几位官员亦出列附和,称近日星象有异,当是大燕朝中将迎大事的缘故。


    在场的其他官员纷纷点头,一个个出列以示赞同之意。


    满朝文武,前列重臣中,在高甫的带领下,有逾半数都芙跪在地,恳请元烈传位于元穆安。


    元烈做了多年的皇帝,前半生自一偏门宗室四处征战、苦心经营数年,终将四分五裂,战乱不断的大燕重新统一,可谓叱咤风云,青史留名。后半生,却因皇子之间的争斗,被逼得丢了权柄,关门做起了沉迷酒色、不理朝政的逍遥皇帝。


    如今,更是被这么多人当面逼着将皇位禅让出去。


    偏偏他无法反驳。


    他败在宫变中,成了最看不上的那个儿子手中的傀儡,而这个儿子,甚至将江山治理得比他这个父亲更好。


    他没有除掉谢家这几个有从龙之功的陇西大族的魄力,元穆安有;他为君后,逐渐瞻前顾后,不敢再轻易在边疆动武,唯恐让几支不满他这个宗室子为君的势力伺机作乱,元穆安敢。


    如今,就连声望,他都渐渐比不过了。


    他哪里还有一点中兴之主的样子?


    面对满朝文武的逼迫,元烈心绪翻涌,表情复杂,僵硬的脸微微颤动几下,看一眼站在最前面,沉着脸垂着眸,仿佛事不关己的元穆安,终是仰天长叹一声,冷笑道:“诸公为我大燕江山,当真是煞费苦心啊,连朕这个天子都自愧不如。也罢,既是众望所归,朕应了便是,翰林院自拟诏书吧。”


    他说完,一甩袖,从御座上起身,秉持着最后的尊严,于众目睽睽下步下台阶,离开大殿。


    殿中静了一瞬,接着便爆发出一阵议论声。


    高甫等人更是心情激动地与元穆安说着什么。


    元穆安被自己的心腹重臣们围在中间,耳边充斥着他们滔滔不绝的话语,目光却空荡荡的。


    筹谋十几年,他终于得到了这个位置。可是,心里缺的那一个角落,却始终没有填上。


    整整十日,再不闻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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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第59章 登基


    ◎他会是个好皇帝。◎


    第二日便是正月初一, 元烈禅位的诏书自翰林院发出,昭告天下。


    而元穆安的继位大典则由礼部选定日子,定于正月十八。


    皇帝未崩, 国无大丧。


    从宫里到宫外, 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迎接新帝的喜悦中。尤其兴庆宫中,原本为元穆安和谢颐清的大婚而准备的一切,总算又有了用武之地。


    一连多日, 康成都带着内侍局的太监们在宫中各处检查洒扫、修整的进展, 尤以甘泉殿、含元殿、太极殿等几处为主,以配合礼部准备好不久以后的登极大典。


    连宫女太监们都十分期待。


    自从元烈搬入太液仙居, 不再在兴庆宫中的其他地方出现,而元穆安则住进东宫后, 整个兴庆宫中, 有大半的地方都显得人气寥寥,连从前爱逛御花园的几位嫔妃也因为谢皇后的刻薄和喜怒无常渐渐不来了。


    新皇继位,便意味着元穆安将从东宫搬出,入住历朝历代唯有天子方能居住的甘泉殿中, 为已有凋敝之相的兴庆宫注入生机。


    唯有元穆安自己,一直没有感觉到预料之中的志得意满与迫不及待,尤其每日夜里,面对空荡荡的枕畔与凄冷的月光, 他时常觉得难以入眠。


    一日没找到秋芜, 他便一日无法安睡。


    城门处, 刘奉仍带着手下的侍卫仔细盘查, 不敢放过任何一点线索。


    因正值年关, 又遇皇位交接, 朝中官员与民间百姓倒是没有如上次一般对城门的戒严而生出疑惑。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然而, 搜查的结果也不比上次那样幸运。


    半个多月过去了,毫无消息。


    元穆安无法常去各处城门,只能频繁地差身边的内侍出入宫廷,往刘奉那儿去询问。


    一次次令人失望的回答,将他心底燃着的希望一点点浇灭。


    上一次,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找到她,这一次,她定会吸取教训,逃走后不再犹豫,迅速出城。这么久没找到,恐怕早已不在城中了。


    而派往各条官道追查的侍卫们,不论是南面还是东面,都一样一无所获。


    城里城外都寻不到,好好一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无影无踪。


    夜深人静的时候,元穆安偶尔恍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料错了,也许当初葬身火海的那具尸体就是秋芜,也许她的确打算从那座小院里逃走,只是火势蔓延得太快……


    每每想到这样的可能,他便会像做了噩梦一般,后背爬满冷汗,僵在床榻上许久方回过神来。


    他安慰自己,那条地道里的确有秋芜她们两大一小行过的痕迹。若当真出了意外导致她们无法离开,她们也应当会高声呼救,而守在外面的海连他们却一声也没听见。


    一定顺利逃走了。


    他感到自己时常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恐惧笼罩,无奈之下,只得常常在熄灯躺下后,再度从床榻上爬起来,让人搬来那些并不紧急,或不必他亲自处理的奏疏,挑灯夜战。


    一直到过了正月十八,他顺利登基即位,成为名正言顺的一国之君,都不曾有半点好转。


    人人都说新帝勤政,登基后励精图治,不敢懈怠,乃江山社稷之福。


    这话不错,他从前便勤政爱民,整整一年的时间,不曾推过一日朝会。偶尔出城巡视,深夜才归来,亦未有任何懈怠之意,只睡一两个时辰,便起身理政。


    就连从陇西起事,曾以中兴大燕为己任的元烈都不曾做到。


    朝廷上下对此无不称赞。


    只有元穆安自己知道,如今日复一日,甚至越发过分的勤政,是因为他心底有一片无法填补的空洞,一旦停下,就会越来越大。


    ……


    千里之外,凉州城中,秦衔带着秋芜几人已安顿好一切。


    秦衔身为前来赴任的新官,每日出入州府衙门,跟着府衙中的其他官吏熟悉当地民情政务,时不时还要往城内外各处驻军中了解这一带的军情军务,十分忙碌。


    好在他先前跟着徐将军驻扎在北方边疆时,也与凉州的几位守将有过两次书信往来,提醒他们小心突厥从其他方向侵袭,波及凉州一带。


    后来,突厥人果然在垂死挣扎之前,派了一队勇猛的轻骑,绕过贺兰山,朝凉州奔袭,企图抢掠当地的粮食布匹,以御寒冬。


    凉州几位守将早得示警,日夜侦查,防御充分,未等那队轻骑至城下,便先派出兵马阻截,很快便将其驱赶回去。


    他们对秦衔的心存感激,很快便接纳了他,再加上秦衔本就睿智通达,待人诚挚,不过小半月,便与其他军政官吏相处和睦。


    有他在,秋芜也很快在当地安心住下。


    起初的几日,她除了帮秦衔打理才购置下来的宅邸,便是与宋七娘和娇娇母女两个一同外出,到城中的集市上采买所需物品。


    凉州城地处边塞,有绵延的长城与起伏的山峦,城池虽不算小,但因人口不如中原稠密,因而集市也显得有些局促。


    好在,秋芜和七娘本也不用买什么珍贵之物,日常吃用等都可在集市找到。


    待家中采买得差不多时,已是正月底,元穆安登基即位的消息也从京城中传来了。


    夜里,秋芜听秦衔提起此事,不免有些发怔。


    她了解元穆安,知道他期盼这一天已经太久,如今终于实现,一定很高兴吧。


    “这是个好消息。”她垂眼看了看盘中才吃了两口的蒸饼,沉默了一瞬,方慢慢道。


    秦衔看了看她的神色,等了片刻,未见异样,方不确定道:“阿芜,你若觉得难受,也不必掩饰。”


    秋芜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轻轻摇头,道:“哥哥,我不难过。殿下——不,如今该称陛下了,他会是个好皇帝,这是大燕所有百姓的福气。”


    说完,她扯了扯嘴角,想对他露出个和平日一样的笑容,可是脸颊边却隐隐有些泛酸。


    离开京城这么久了,也许是因为忙碌,也许是刻意为之,她很少想起元穆安。


    可到底是曾经放在心里十年,又有过一年的肌肤相亲的人,再次听秦衔提起时,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她一直在潜意识里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如果她没有找到哥哥,没有离开京城,而是仍旧留在宫中,常伴在元穆安的左右,过得会如何。


    此刻忍不住又想了想。


    也许,她会如他许诺的那般,凭着他一时的宠爱,得封贵妃,成为兴庆宫中除了谢皇后外,地位最高的女人。


    也许,她会风光无限,成了所有人眼中值得羡慕的存在,甚至史书上也要留一笔与她的生平有关的记载。


    可他从前是太子,现在已是天子了呀。


    他的身边会有越来越多嫔妃,为了开枝散叶、稳固朝局也好,为了更多鲜艳美色也罢,他会渐渐离她远去,总有一日,将她彻底忘却。


    就像清晖殿西梢间的那一扇屏风一般,被源源不断从各地进贡的其他上品替代,最后搬入库房中,由看管库房的宫女偶尔擦拭一遍。


    他若想起,兴趣还会再拿出来看一眼,若想不起,则这辈子便荒废了。


    最重要的是,即便爱意正浓时,他也一定不会将她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看待。


    想到这里,她渐渐平静下来,心里的那一缕酸涩之意也跟着淡了。


    “即便难过,也是一时的。我只是不习惯罢了,时间久了自然就都忘了。”秋芜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笑容间终于没有了勉强,“哥哥,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秦衔见她的确没了低落的样子,遂放下心来,问:“何事?你说便是。”


    “这几日,我与七娘在城中往来,认识了许多军中官兵们的妻儿家人。我瞧他们平日忙着家中的活计,鲜少有心思好好教养家中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儿,如娇娇一般大的,或是更大些的,常常被独自留在家中,连吃喝也难顾上,便想着在城中寻一处地方,让她们忙碌时,将家中的孩儿送过去,也好看护。”


    她如今是都尉的妹妹,也算是个官宦人家的娘子,在城中往来时,但凡有军中眷属路过,都会停下同她说两句话。


    言谈之间,她便渐渐得知了这些情况。


    原本,还在宫中时,她想过将来出宫后,借着宫女的身份,寻个大户人家,替他们教养家中女郎。


    可如今阴差阳错间来到边塞,见到这些独自在家中拉扯孩子,十天半月才能见到夫君的娘子们,不由心中感慨。


    横竖她已不需要再替自己谋出路,更不必为吃穿发愁,不妨想个法子帮这些娘子分担些。


    只是,大燕虽民风开放,允许民间女子自立女户,亦允许妇人做些正当营生,但到底有许多人家不喜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尤其官宦人家,最是注重女子的教养行止。


    秦衔如今官至四品,也不知会不会介意这些。


    “哥哥若觉得不妥,我也可不亲自出面,明日我去问问七娘,她若愿意,我便托她去。”


    她有些担心,忙不迭补了一句。


    秦衔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敲敲她的额角,道:“想什么呢,我何时说过不妥?”


    眼看秋芜的眼神顿时发亮,他不禁摇摇头,继续道:“只是,此事听来是好,但若真要做,也不容易,雇佣人手、安排活计、打理屋舍、照顾孩童等,样样需花费不少精力。除却这些,更难的是如何说动这些娘子。依我看,过几日,我先与帐下两位妻小也在城中的校尉商议一番,你再操办不迟。”


    这便是答应了,不但答应,甚至还要帮她!


    秋芜欢喜不已,连连点头,只等着这几日与七娘一起好好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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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第60章 距离


    ◎是“他以为”而已。◎


    事情果然与秦衔预想的一样。


    那些娘子们虽敬秋芜是折冲都尉的亲妹妹, 但若要将自己的孩子送去交由她照管,总有疑虑。


    她们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不明白秋芜好好一个娘子, 为何不在家中过养尊处优的日子, 反而要在外做这些事。


    原本有人疑心她想中从牟利。可她却说,不会收她们一分一毫,只要她们将孩子们每日的口粮折算一番, 交些米面菜蔬、鸡鸭鱼肉等便可。


    然而如此一来, 反更让她们疑惑不解了。


    好在有秦衔出面帮忙。


    他的手下恰好有两名新上任的年轻参军,家中妻儿具在, 一个有个六岁的儿子,另一个则有个五岁的女儿。


    这二人在他的建议下, 趁着回家探亲的两日, 说动家中的妻子,同意将自家孩子送到秋芜那儿。


    有了这两家的带头,再加上秋芜在宫中待了那么多年,又当过管事姑姑, 平日虽乍看温温淡淡,不算十分健谈,但真说起话来,尤其同娘子们说起话来, 总能叫人如沐春风, 心里舒坦极了。


    很快, 一个多月后, 便有十多位住在城中的娘子们愿意将自家的孩子送到秋芜这儿。


    秋芜已然与七娘一起, 将新购下的一处院落收拾干净。


    秦衔身边那名与七娘扮过夫妻的名叫陈大威的手下除了有一身武艺外, 还学了一手木匠的营生, 见她们要照料孩子们,便到城外的山林里找了木料,亲手做了两张给孩子们歇息、睡觉、玩耍用的榻。


    秋芜见状,又做了几块褥子、被衾出来。


    她的绣活都是在宫里学的,用的虽是普通的布料,可做出来却十分结实细致。


    七娘看得佩服不已,每日忙完才置下的田地间的事后,便跟在她身边学做针线。


    她在戏班子长大,后来在大宅院里待了两年,除了最简单的缝缝补补,稍复杂的针线功夫都没学过,一见秋芜有这样的手艺,便想跟着学一学,将来不但能给自己和娇娇做衣裳,还能替秋芜分担一些。


    秋芜已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不再需要像先前约定的那样与她和娇娇相依为命,尽管如此,当她想将先前替秋芜保管的那笔钱财交还回去的时候,秋芜却没要,只说是用来谢她先前几次三番伸出援手的,最后在她的再三要求下,才还了大半回去。


    至于余下的,她思来想去,与自己从大牢里出来时拿到的那笔钱放到一起,到城外置了一片田地,雇了农户耕种,又在城中挑了一处虽只有一间屋大小,但位于集市附近的铺面,用余下的钱买下收租,往后每月挣来的钱粮都照比分给秋芜。


    她虽一直是个市井小民,却从无贪念,不愿多受别人的一点恩惠,更不想占别人的一点好处。她与秋芜认识的时间虽不久,却已然了解了对方的为人,她珍惜二人相识一场的缘分,更应该真诚对待。


    秋芜也知晓她的用意,见她想学,半点没有推辞,每日做针线时,都会有意留心自己用的技法,单独留几针下来给她做演示。


    常用的几种刺绣缝补技法本不难,只是需要更多耐心,七娘不愚笨,又曾吃过苦,学了一段日子下来,除了绣得还不如秋芜细致,速度也慢些以外,看起来已是很不错。


    两人将一切都准备好,陆续有娘子们将家中年纪小的儿女送来,交给她们照顾。


    秋芜有才华学识,会教孩子们念几句千字文、开蒙要训等,七娘则张罗孩子们每日的饮食。还有一个秋芜才买来的名叫阿依的侍女一道帮忙。


    那些娘子们起初有些不放心,也有些好奇,便时常从家中赶来看一眼,见跟着秋芜,不但有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道玩耍,还能跟着秋芜识字,顿觉放下心来。


    白日不必操心孩子,她们便能好好料理家中的事,洒扫、浆洗、缝补、养蚕、织布、采买等,统统都能做好。


    她们感激秋芜,便商量着各家轮流抽出一天工夫,到秋芜那儿去帮忙做饭、照料孩子们。有时家里收了新鲜的山货、粮食,或是做了新的被褥、垫子等,也会送去给秋芜。


    如此一来,秋芜在这些眷属们之间逐渐传出了好名声,提起秦都尉的妹妹,人人都要称赞两句,就连秦衔也因此越发在军中得人心。


    驻军之中,除了上头几位官衔高些的将领外,大多普通军士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每月虽有固定的饷银发放,但除却自己用的那份,还要供养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尤其是少数那些妻儿千里迢迢赶来凉州的,还要花费一笔额外的不菲钱财,将余下的银钱送往家乡,交给还在家乡的老人。


    他们平日一家老小能不短吃穿,已是不易,家中的孩子自然更没机会读书识字。


    如今,孩子能认识几个字,虽不指望能像秦衔一般考取功名,但至少比他们强多了。


    兄妹两个在凉州城中过得充实,与京城的一切仿佛离得越来越远。


    ……


    从冰雪初融到春意盎然,再到暑热渐浓,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好像十分漫长。


    元穆安远在京城的兴庆宫中,每日处理着数不完的政务,对光阴流失的感知仿佛变得迟钝了。


    这三四个月里,中原一带先是在开春后遇上了罕见的大雪,冻坏了许多才播种的鲜果菜蔬,他命户部往下放了赈灾的银两,才传来几次好消息,西南边陲又有几个异族部落与当地的汉民起了摩擦。


    这边平定下去,朝中又穿出几个与谢家多少有点关系的大家族、臣子私下议论新帝,言辞之间,颇多不满,甚至有两个人的话能称得上大逆不道。


    从在元烈手上开始逐渐重新统一的大燕,看似河清海晏,一片太平,可偌大的国土,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总有此起彼伏的小灾小难,更别提从来不曾停歇的朝堂争斗。


    元穆安处理起这些事一向得心应手。


    即便已登基为帝,他也不曾放松警惕。除了高甫外,朝中仍有几枚他暗中安插的棋子,外人不知是他的心腹。因此,朝中的暗流涌动,统统在他的掌握之中。


    几次风波都被轻而易举地平息下去,一切仿佛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进展。


    只是,元穆安内心深处的空洞却一点也没有弥合的迹象。


    已经整整五个月了,派出去一波又一波人,始终没有查到任何踪迹。


    他有时会觉得,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觉,其实他身边根本就没出现过一个叫秋芜的女人,否则,怎会没留下一点线索,便完全消失了?


    只有当他回到西梢间,看到她睡过的床榻、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才会恍然清醒。


    这段日子,他除了宵衣旰食地处理政务,每日少得可怜的休息起居都在甘泉殿的西梢间。


    这一间梢间比东宫清晖殿的要略大一些。


    他命康成将清晖殿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尤其是属于秋芜的痕迹。


    除了地方稍大些,一切看起来都还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日。


    他以为,若一直没找到她,时间久一些,总能忘怀。


    可是,五个月过去了,心里的迫切感似乎被磨平了,可整个人却变得越发麻木。


    在外时,他仍旧雷厉风行,算无遗策,一旦夜深人静独处时,那种啃心噬骨的孤独感便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直到自己有些受不了,便让人将先前召进宫贴身伺候秋芜的竹韵叫到甘泉殿,闲下来的时候,便问问她与秋芜有关的事。


    细细想来,他几乎没见过她与别人相处时的样子,而印象中,她似乎与这个才十四岁的小宫女关系十分亲近。


    竹韵才被召来的时候,着实忐忑不安。


    她从前觉得元穆安待元烨好,待整个毓芳殿的宫女、太监都好,便生出了他是个温和仁厚的好人的错觉。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的单纯和愚蠢。


    才来的时候,元穆安只问,秋芜平日与她们在一起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没想到面对的是这种问题,眼前一下浮现出秋姑姑在毓芳殿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教导她们在宫中如何说话做事的样子。


    明明脑袋里的画面清晰无比,可让她从口中说出来,她又实在不知从哪里说起,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只好紧张地跪下,先磕头谢罪。


    元穆安皱眉,眼底闪过不悦,但并未发作,只是揉揉眉心,换了措辞,问:“她平日待你们好吗?”


    竹韵吓了一跳,生怕他要追究过去的事,连连点头:“回陛下的话,姑姑——不,是良媛,良媛待奴婢们极好,阖宫上下,就再没有比良媛更好的掌事姑姑了。”


    元穆安摆手:“你要唤她姑姑便唤吧。”


    竹韵点点头,道:“毓芳殿里,有哪个宫女做错了事,姑姑从来不会责骂,都是耐心地教导奴婢们,为何要如此。她还时常告诉奴婢们,都是女子,都是伺候人的宫女,要互相扶持,不该互相猜忌、踩低捧高。奴婢们平日想要像其他宫的宫女一般孝敬姑姑,姑姑不但不要,还嘱咐我们,在宫里讨生活不易,银钱要使在刀刃上,别费在她那儿。后来,奴婢们知晓姑姑爱吃蟹黄毕罗,哪回主子们有赏赐下来,或是逢年过节御膳房给宫女做的餐食里有这个,奴婢们便都想留给姑姑。就连这,姑姑也会一一记在心里,用别的好吃的来与奴婢们换……”


    说起这些,竹韵便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絮絮说着,越说越多,停不下来似的,连最初的紧张也好了许多。


    元穆安沉默地听着,见她提起秋芜爱吃的东西,不由问了一句:“除了这个,她还爱吃些什么?”


    竹韵被忽然打断,停了一停,才道:“除了蟹黄毕罗,姑姑还爱吃槐叶冷淘和酪浆樱桃,西域的葡萄酒也饮过几回,姑姑看起来也很喜欢。其余的,似乎便没有了。姑姑说,她是挨过苦的,在饮食上并不挑剔,能吃饱穿暖便觉踏实了。”


    元穆安听她说了两三样,却没提到他唯一知道的那样,不由皱眉:“怎么没有桂花糕?朕记得她爱吃御膳房的水晶桂花糕。”


    竹韵茫然地眨眨眼,有些不确定道:“陛下此话当真?奴婢以为,姑姑不爱吃这个,平日若有这个,都会送给奴婢们吃……”


    “是吗……”


    元穆安的眼神渐渐沉下来,并非对竹韵的话感到生气,只是有些灰心,也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觉。


    就连他对她仅有的这点了解,也许都有许多是假的,是“他以为”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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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花】


    【男主已经是皇帝了,怎么秋韵还称他为殿下?还有一个秋芜才买来的?】


    【撒花花】


    【撒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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