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学校放学回到家门口的舒漪连手都还没能握在门把手上，就听到了从门后传来的男女大声争吵的声音。
而这些声音的来源毫无疑问正是舒漪那对感情并不好的父母。
舒漪的手僵在半空中，里面男人的话就像利剑一样一句一句刺进她的心口。
“……看看，你的好女儿在日记里都写了些什么！？”
“我就说那个乖张的孩子会带坏小漪，阻止她们交友，你却还要阻止我！”
“现在好了，就因为她，小漪都成了女同性恋！”
“都是因为你不好好管教她！”
舒漪听着父亲暴怒的声音，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他那瞪圆了眼睛，连脸都气得通红的表情。
她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死死捏住肩膀两边的书包背带，用力过度到连手指的关节处都在隐隐发白，牙齿几乎把嘴唇咬得变形。
“怎么，我没管教过她？从来不管她的人明明就是你！”
“我每天在医院和家里奔波操劳，从手术台下来还要回家准备一日三餐，关心小漪的学校生活，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那你呢？你每天早出晚归，小漪平时能见到你的影子吗？她都这么大了，你去过几次学校的家长会？”
“你管过她？！”
不要说了。
舒漪心中无声的请求并没有传进任何一人的耳里，争吵声还在继续，并且愈演愈烈。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应酬不都是为了赚钱养这个家！”
“照顾孩子本来就是你的工作！”
“那她就不是你女儿？！”
不要吵了。
“你尽到过自己的责任？！”
“小漪不管怎样都是我女儿，你要是觉得不满意那我们就离婚！”
“丧偶式育儿有你没你都一样！”
“好啊，你居然咒我死！”
“离就离！”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舒漪的脑海里像是被投入了巨量烈性炸药，“轰隆轰隆”的巨响把她的大脑震得一片空白，所有其他想法全部消失。
留在舒漪脑中的只有两个大字。
离婚。
离。婚。
爸爸妈妈要因为她离婚。
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舒漪全身，明明是烈烈夏日，却将她冻得全身发凉开始僵硬，舒漪一张惨白的小脸看不出任何血色，上下两排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满心的自责愧疚和即将被抛弃的恐惧让舒漪的身体也开始颤抖，她几乎快要维持不了自己的站姿。
接着，重物倒地和男女互相怒骂撕扯的声音让舒漪回神，她倒退两步，看着熟悉的家门却觉得那是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想要将她吞吃下肚。
舒漪根本不敢靠近自己的家门，也不敢继续停留在这里听自己父母的争吵声，她跌跌撞撞地从楼梯上冲下去，在冲到一楼时一个身体不稳差点倒在地上。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视线中的景色不知从何时起也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勉强能区分物体的混杂色块。
舒漪一边奔跑一边用袖子使劲擦去眼中的泪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周围的色彩，眼里只有大片大片光暗不一的黑白灰色块。
周围的楼房行道树花坛甚至是路上的白色石灰线条都开始渐渐扭曲，出现多重虚影。
舒漪只是毫无目的地向前狂奔，却不知道自己的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
此刻一直在舒漪脑中回旋的已经不再是她所熟悉的父母声音，无数陌生的男声女声老人甚至幼童的说话声尖叫声嘶吼声一股脑冲进舒漪的脑中。
她根本无法听清这些话里的内容，也不能理解里头混乱的感情，只是觉得似乎脑子里被人强行塞进了高速运转的搅拌机，舒漪的大脑里传来了快要将她逼疯的痛感。
痛，好痛，不要说了，不要再吵了……
不要……
我不想听了啊啊啊！！
舒漪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用力抱着自己的脑袋，好像这样就能给自己安慰一样。
大颗大颗的汗珠瞬间就布满了她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随着她痛苦的呻.吟声，舒漪周身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虚化，光看着就令人生理性反胃的黑暗迅速开始侵袭周围的所有可见物，并以极快的速度想要吞噬倒在地上的舒漪。
但这黑暗却被突然出现的白发女人所阻隔，她蹲在舒漪面前，用手捂住女孩的耳朵，明明没有开口说话，可温柔的女声径直便进入了舒漪脑海中，润物无声般将让舒漪痛苦不已的嘈杂声音全部清除。
【耳朵被我捂住啦，现在你什么难受的声音都听不见。】
舒漪勉强睁开眼睛，想认清柔和声音的主人，透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透明液体，看清了面前女人的脸。
明明她从未见过眼前这个人，可为什么却觉得这个白发蓝眼的女人这么熟悉。
【舒漪，冷静下来，你仔细回忆一下，当初你的父母争吵离婚真的是因为你吗？】
【这只是你脑中最糟糕的臆想。】
【回想起来，舒漪！】
舒漪听着女人说的话，脸上浮现出茫然之色，臆想？可她刚才明明就看到了……
这时的舒漪才注意到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除了她和这个白发女人外，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成了令人恐惧的黑色，仿佛随时会有怪物从里面冲出来。
这，这都是她的想象吗？
另一段和刚才所见极为却截然不同的记忆忽然从脑海中涌现。
舒漪还记得那天她因为在放学路上，那曾经声称喜欢自己的好朋友挽着男朋友的手从自己面前毫不斜视地走过，她脸上隐隐还带着嫌弃和尴尬之意，这让仍然抱着和对方做好朋友的舒漪大受打击，几乎能称得上是失魂落魄。
她同样是背着书包回家，在门口却并没有听到父母的争吵声，只不过进门后面对的是同样令人尴尬的气氛——舒漪的父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沉默着，脸上带着让她莫名恐惧的神情。
“小漪，中考后我们搬家吧，到妈妈的老家泉市去，那里虽然只是个三线城市，但无论福利设施或者风景名胜都不比这里差多少，周围都是山陵，不仅四季分明，气候环境比江城好得多，甚至还有华中地区最出名的温泉群。”
“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比现在更好。”
“妈妈，为什么突然要搬家？”
“咳，因为妈妈的大学同学为我介绍了那里医院的工作，算是升职加薪，我一想也可以提前准备养老生活，就答应了。”
舒漪眼中有显而易见的迷茫，搬离这个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城市，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也再也不用遇到那个人了吗？
“如果是爸爸妈妈决定的，那我去哪里都可以。”
舒漪的爸爸这时尴尬地开口了。
“那个，其实呢，小漪，爸爸的工作没办法脱身，所以只能你和妈妈一起去泉市，不过不用担心，如果有假期，我会去看望你们的，毕竟车程也就两个小时嘛。”
“爸爸不在的时候，就要由小漪照顾妈妈了，小漪可以做到吗？”
“妈妈这次负责的是更忙碌的急诊部门，小漪要记得监督妈妈调整好作息时间哦。”
“我一定不会忘的！”
“相信小漪一定不会让妈妈担心的对不对？”
“嗯！”
少见的来自父亲温和语气的嘱托很快就让舒漪打起精神，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卧室开始复习起来。
她不可以再消沉下去，不管如何，至少中考一定要考个好成绩，到了泉市之后才能进好高中！
如果舒漪写日记的那天没有在里面夹了那片小小的四叶草的话，她大概什么都不会察觉，恐怕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开开心心地，以为自己还被家人信赖疼爱呢。
晚上睡觉前，舒漪照理从书架中抽出自己的日记本，打算写下今天份的日记和感想，结果却发现那片曾经两人一起找到最后交给她充做幸运符的四叶草不见了踪影。
最后，舒漪在地板上找到了那片被人踩得皱缩起来的幸运四叶草。
如果舒漪那天考试完提前回家时没有在门口听到父母的对话，她恐怕还被父母相敬如宾的表面所蒙蔽。
“把今天办好的离婚证藏好，在小漪高考完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我们已经离婚，她一定会大受打击。”
“不必你多说，我养大的女儿，我当然最清楚她多看重家庭。”
当时的她转身便走出了居民楼，心神不定地坐在公园的凉亭中胡思乱想，直到天色彻底暗下去才回了家。
那天晚上她在深夜时舒漪听到了父母小声的悄悄话。
“小漪肯定是因为那个孩子一直痛苦到现在，我还是尽快带她搬去泉市吧，正好已经和泉高谈好入学了。”
“嗯，就用泉高每年都会举办夏令营提前开学当借口，早点带她离开这里。”
“那个孩子对小漪的影响太大了。”
“唉，也怪我们以前太忙，忽视了小漪。”
后面的话，舒漪没有继续再听，她一直在自己的床上，睁眼躺到了另一天天明。
舒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居然会悄悄翻阅自己的日记本，明明以前他们做出过承诺。
可舒漪更没有意料到她的家庭其实早就分崩离析，而且导致他们彻底分开的导火索，居然很有可能是她自己——以及她写在日记本中那些关于性取向的苦恼。
这件事成了扎在舒漪心上的尖刺，每每回想都能让她的心被扎得鲜血淋漓。
舒漪最初在学校的沉默，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这一点。
如果父母真的在她的面前因为这件事争执不休，甚至在她面前直言不讳离婚，将所有的错怪在她身上，舒漪或许会更轻松。
可舒漪的父母从不在她面前表现出不和的样子，也从不在她的面前争吵，甚至连婚姻这样的人生大事也愿意为了她隐瞒。
这只会让舒漪更为自责内疚。
如果她的父母没有偷看她的日记，如果她没有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是不是她能像以前那样粉饰太平一厢情愿以为自己的家庭幸福美好呢。
或许这就是舒漪一直在潜意识中拒绝“读心”这个能力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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