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试问浮生几度 “我出门了,你安心等我……
傍晚时分, 黄昏已至。
华瑶和谢云潇走过四十多?里山路,终于在山林中找到一座破庙。
此地荒废多?年,杂草丛生, 青苔遍地, 砖石砌成的墙壁又有几条裂缝, 神像上落满了蛛网灰尘。夕阳映照着?破败的木门, 光影也分成了两段。
华瑶四处转了一圈, 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谢云潇放下竹筐,拿出一只木桶。他提着?木桶, 去庙外的一条清溪里取水, 又返回寺庙之中, 准备把屋子打扫干净。
华瑶忽然走到他面前:“天快黑了,我去镇上买点东西, 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云潇道:“你何?时回来?”
华瑶道:“不知道,我尽量快去快回。”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谢云潇略微偏过头,低声道:“你独自出门, 若是遇到危险, 无人?助你一臂之力。我不知道你的处境有多?危险,只知道守在这里, 等你回来, 岂不是太不称职?”
确实,谢云潇不仅是华瑶的驸马, 也是华瑶的近臣,他应该和华瑶形影不离,尽心尽力地保护她。
华瑶明知故问:“你想陪我一起去吗?”
谢云潇牵住她的手腕。她稍微使?上一点力气, 想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但?她并未挣脱他,他又朝着?她走近半步,与她的距离近在咫尺。
华瑶解释道:“你身姿颀长?,举止端方,很容易引人?注目,就算你戴着?斗笠,旁人?也能看出端倪,只要和你说上一句话?,就能猜到你绝非等闲之辈。你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江湖痞气,也不像是闯荡江湖的泥腿子。”
谢云潇沉默片刻,却道:“你也不像。”
华瑶一口咬定:“我可?以装出来。”
谢云潇与她对视,她语速极快地问道:“假如你去了镇上,看到一个包子铺,你想买两个包子,你会对店主说什么?”
她催促道:“立刻回答。”
谢云潇不假思索:“请给?我两个包子。”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这么一笑,谢云潇又把目光移开了,她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的脸皮未免太薄了。如果她和他都是平民百姓,那也应该内外分明,她主外,他主内,否则她真怕他吃亏。
谢云潇在军营里威望甚高,只因军营纪律严明,规则肃正?,又有令行禁止之势,谢云潇以身作则,士兵对他十分畏惧也十分信服。
谢云潇要是碰上了市井无赖,又能怎么办呢?大概是立刻拔剑出鞘。四年前,他在京城河道上偶遇登徒子,他也是用武力解决的麻烦。
而且,华瑶已经猜到了,谢云潇根本不会说永州方言。她为他做了一个示范,又用到了她今日学来的乡音:“喂,店家,快给?咱拿两个包子。”
华瑶模仿得不差分毫,谢云潇一时也无话?可?说。
华瑶给?了谢云潇一支信号烟,她自己?也留了一支。这种信号烟点燃之后,亮闪闪的似是烟花一般,方圆二十里的夜空中清晰可?见?。
华瑶认真道:“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会在两个时辰内回来……”
谢云潇依旧是一言不发。
华瑶踮起脚尖,双臂环绕他的脖颈,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极轻声道:“我出门了,你安心等我。”
谢云潇终归答应道:“快去快回。”
华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她把碎银子藏在袖袋里,又蹲到地上,抓来一把泥浆,抹到自己?的手上和脸上,遮盖了她的本来面目。她重新?戴好?了斗笠,背起了竹筐,也没回头看一眼谢云潇,她身影一闪,消失在茫
茫暮色之中。
华瑶从寺庙出发,向着?东南方,行进了十几里路,附近的地势逐渐开阔,推车挑担的乡民也有二十多?个。这些乡民彼此熟识,他们一边赶路,一边闲聊,说的都是永州本地的方言俗语。华瑶跟在他们的身后,顺利地学到了他们的口音。
又过了一会儿,众人?已到了垂塘镇,镇上的集市十分热闹,灯火灿烂,人?烟稠密,车马络绎不绝。通往集市的街道拥挤非常,吆喝声、马蹄声、喧哗声随处可?闻,来往的行人?多?半不是是垂塘镇本地人?,只是从外地逃到了垂塘镇。
方圆百里之内,仅有少数几个地方,尚未遭受水灾或是兵祸之苦,垂塘镇便是这少数的安乐之地。
茶坊、酒肆、客栈、饭馆的生意甚好?,散漫着?浓重的烟火气。不多?时,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荡过来,夜色与雾色交织,众多?行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华瑶混迹于众人?之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踪迹。
熟食店前人?声喧嚷,已是拥挤得水泄不通。华瑶挤在人?堆里,只听得周围民众议论纷纷,有人?抱怨,有人?咒骂,有人?唉声叹气,还有人?盘算着?怎样率领全家逃往秦州。
华瑶竖起耳朵,偷听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
有一位中年妇人?开口道:“姨母寄信来说,秦州局势安定了,叛军没了,盗匪没了,偷窃的小毛贼不剩几个。姨母还说,咱们逃到秦州去,才能寻到一个安身处。她老人?家一片好?心,说的都是实话?,她的话?也值得听。”
那妇人?的丈夫接话?道:“秦州太远了,咱们还不能直走,要从南边绕路去秦州,两千多?里的长?途,紧赶慢赶也要一个多?月,那舟车劳顿之苦,你家小孩受不受得住?”
妇人道:“你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调调儿,跟个偷油的耗子似的,畏畏缩缩。我家孩子不就是你家孩子?你是孩子爹,我是孩子娘,咱俩为人?父母,心里最要紧的只是孩子的安危……”
丈夫道:“你听了你姨母一面之词,就要往秦州逃难,你怎么就不会自己?拿点主意?咱俩带着孩子,躲去永州深山里,也好?过长?途跋涉……”
妇人?打断了他的话?:“咱家孩子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才刚会走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根骨不好?,缺不了大人?时时照看,吃的穿的都得是精细的。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要什么没什么,咱家孩子怎么养得成人??亏你还是孩子他爹,你怎么不能动动脑子?”
这一对夫妇的言辞太过刚直,隐约透露出他们的家境不差。他们二人?都有武功,妇人?的武功略胜一筹,行事还有几分谨慎,她和丈夫说话的声音极小,不过华瑶听力敏锐,她把他们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
丈夫的语气里隐含怒火:“我跟你说不通了!这世道真是乱上加乱,从北到南,战乱频发,秦州邻接沧州,沧州边境早就失守了,边境十三城尸横遍野,沧州军营十万兵马全没了。秦州全省沦陷,就是个早晚的事。”
妇人?道:“启明军能征善战,前日也到永州来了……”
丈夫道:“真要是能征善战,就不会困守临德镇。”
听到“临德镇”三个字,华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华瑶和启明军原本约定在槐花村会合,只因槐花村的官道被洪水冲垮了,启明军无法?到达槐花村,便驻守在槐花村东北侧的临德镇。此地的陆路四通八达,地势易守难攻,真是一个驻军的好?地方。
此时此刻,华瑶真想修炼出一种仙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只要在空中翻一个筋斗,就能翻过一百多?里,瞬间落到临德镇的地盘上。
华瑶从人?堆里钻出去,四处探听了一番,探来的消息大同小异。
根据华瑶的所见?所闻,秦三率领的一万精兵,确实驻守在临德镇,当地百姓甚至送给?秦三一把万民伞,乞求她留守临德镇,只因启明军从不扰民,当地百姓备受庇护,贼兵也不敢在临德镇附近闹事。
华瑶正?当思虑之时,隐约闻到了烧鸡的香味。
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已经整整一天没进食了,今日又走过了上百里山路,她决定犒劳犒劳自己?,便又冲进人?堆里,混到了熟食店的队伍中,老老实实地排队一刻钟,终于买到了一只荷叶包裹的烧鸡。
华瑶又跑到别处店铺,买来八个肉包子和菜包子、两斤火腿、三斤烧饼、四斤黄梨和青橘、两支竹筒装的蜂蜜水,全部放入了她的竹筐里,再拿几件破衣服遮挡起来。
雨雾未散,集市未歇,华瑶看了一眼天色,走上了返程的道路。
这一回,与来时不同,华瑶抄了一条近道,路过了垂塘镇南部的一片空地。此处搭建了一些草棚,安置着?无家可?归的流民,他们之中的不少人?患有伤病,嚎哭之声,此起彼伏,真是一种凄凉的惨状。
华瑶的脚步加快了。她在心中默念,再等两个月,等她控制了永州北境,她一定会收容流民,收治病患,减轻他们遭受的痛苦。
华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紧跟着?一大群乡民的脚步。
这些乡民住在垂塘镇的乡下,只在垂塘镇做些小本生意,入夜了就回家去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还说垂塘镇最近的生意很有起色,不少地方的富户都跑过来了,那些富户携家带口来到垂塘镇,花钱如流水,镇上的鸡鸭鱼肉卖得比平时快多?了。
确实如此,富人?不仅有香车宝马,还有侍从护卫,他们从别处逃到此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至于草棚里的流民,却是无人?在意的。
华瑶的思绪十分混乱。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她也是一身贫民装扮,她买不起车马,养不起侍卫,更懂得贫民的处境艰难。
正?当此时,草棚里跑出来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年仅七八岁,面容稚嫩,面色蜡黄。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双手双脚长?满了冻疮。她跑到了乡民的队伍里,哽哽咽咽地乞讨:“求求,给?口吃的……”
她哭着?说:“大娘大爷,大婶大叔,大妈大爹,大姐大哥,求求了,求你们行个好?,给?口吃的……”
她哭得颤抖:“我和我娘都要要……要要饿死了,我爹抛弃了我们……”
乡民纷纷摆手,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五六百个乡民,男女?老少都有,竟无一人?施以援手。
“咱也没钱。”
“你和你娘吃饱了,俺家人?就要饿肚子了。”
“都是命啊,忍着?吧。”
还有一个乡民说:“真不能帮,咱也不是不想帮,是真不能帮啊,前天就在这儿,给?了一小块烧饼,那棚里头的人?,乌泱乌泱的,来抢咱们的衣食饭碗……”
他们说说笑笑,越走越远。
那小姑娘慢慢跟在众人?背后。她的脚底长?满了血泡,连串的脚印渗出血痕,她边走边哭:“救我娘亲,救命……娘亲,娘亲……”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的头顶落满了树荫,忽然有人?捂住她的嘴巴,又搂住了她的肚腹。她双脚离地极远,那人?把她拐进一座幽深的山洞里,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她眼珠子瞪得溜圆,根本看不清此人?的面容。
山洞之中,仅有华瑶和小姑娘两个人?。
华瑶半蹲下来,递给?她两个包子,亲眼看着?她吃完了,又低声嘱咐她几句话?,她竟然全部记住了。
华瑶早已察觉了,这小姑娘眼神聪慧、毅力顽强,若是能度过这一劫,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华瑶满口永州方言,临走之前,她还给?小姑娘留了一些食物和铜钱,顺便问过了小姑娘的名字。
小姑娘面朝华瑶,跪地磕头。她一边磕头,一边回答,头还没磕完,她被一阵凉风吹回了地上,她举目四望,望不见?华瑶的踪影。她心跳极快,依照华瑶的嘱咐,把食物和铜钱用茅草包好?,藏进一棵树的树洞,做好?标记。她跑回草棚之中,找到娘亲哭诉一番,又要和娘亲一同去树林里挖野菜,那草棚里的流民也都信以为真,野菜正?是他们仅有的口粮,娘亲也相信了。娘亲拖着?疲惫的身躯,随她走入树林,她却拿出了肉包子和蜂蜜水,娘亲诧异地问她:“谁给?你的?”
她认定道:“是……是是神仙显灵了。”
*
不知为何?,华瑶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华瑶在山林中脚步如飞。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飞快地赶回了那一座破庙,推开木门的一瞬间,她和谢云潇目光交接。
华瑶欢快地跑向他:“我回来了。”
谢云潇道:“辛苦了。”
谢云潇拿走了她背后的竹筐。她觉得肩膀轻松了许多?,她的心情也很愉悦:“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谢云潇却道:“竹筐上沾了血迹。”
第182章 谁望断 “我想和你长相厮守。”
华瑶低头一看, 竹筐的侧边沾着一滴血。她细思片刻,记起来了,她遇见的那个小姑娘手背上?生出了冻疮, 疮口流血了, 彼时她抱着小姑娘飞奔, 竹筐也就沾染了一丝血迹。
此事也并非大事, 华瑶对谢云潇讲明了前因后果。她只讲了个大概, 谢云潇也没有?追问?。
谢云潇心中暗想,华瑶极力救济流民, 无疑是一件善事, 她深知民间?疾苦, 待到她登基之后,她也会广施仁政。
谢云潇端来一盆热水, 放到了一张石桌上?。他道:“你在外奔波一整天?,手上?脸上?沾满了泥浆,不妨先?来洗手洗脸,洗完了再去吃饭。”
华瑶道:“你真?是温柔又?贤惠。”
谢云潇道:“过奖了,举手之劳。水温合适吗?木桶里还有?热水。”
华瑶试了一下?水温, 不烫不冷。谢云潇不知道她何时回来, 只能时时刻刻注意水温,等她回来之后, 他立刻把木盆端出来了, 她赞叹他温柔贤惠,他确实是当之无愧。
华瑶自己洗手净面, 泥浆都被清水洗去了。她顿时感到神清气爽,谢云潇又?递给她一块丝帕,洁白如霜雪, 清香似昙花,像是宫廷御用的珍品。
华瑶怔了一怔。她毕竟是个公主?,自幼享尽人间?富贵,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近几日来,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还要躲避贼兵追杀,她无意间?记起从?前的锦衣玉食,自然是十分怀念。在她的记忆中,她食尽珍馐、眠卧锦绣,竟似恍然一梦。
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为什么呆住了。他不由得一笑,这一瞬间?,清风明月黯然失色,华瑶不禁看呆了,更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谢云潇左手抬起她的下?巴,右手攥着手帕,擦拭她面颊上?的水珠。她与?他对视片刻,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她暗暗地出神,只听他问?:“你在想什么?”
华瑶顺口说:“想你。”
谢云潇道:“是吗?”
华瑶道:“千真?万确!”
华瑶还没说出甜言蜜语,她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她连忙把食物从?竹筐中拿出来,面饼、烧鸡、包子、火腿仍有?几分余温。
华瑶高高兴兴道:“你快坐下?来吧,开?饭了。”
谢云潇坐到华瑶的身侧。华瑶打开?荷叶包裹的烧鸡,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撕下?一只鸡腿,很大方地放进谢云潇的碗里。
谢云潇知道华瑶喜欢吃鸡腿。他用筷子把鸡腿夹给她:“你吃鸡腿,我吃……鸡爪。”
华瑶有?些想笑,心里又?有?些苦涩,早知如此,她应该多买一只烧鹅。她轻声道:“你跟我客气什么,这只鸡有?两条腿,正好我们一人一条。”
华瑶把烧鸡撕成两半,其?中一半分给谢云潇,另一半被她啃了一口,鸡肉香酥滑嫩,虽不及宫廷御膳,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华瑶拧开?竹筒的竹盖,倒出两杯蜂蜜水,她和谢云潇一人一杯。
谢云潇把蜂蜜水一饮而尽,华瑶还念念有?词:“你等我恢复身份,我给你泡一壶玉山雪蕊。”
“玉山雪蕊”是一种名贵的花茶,也是谢云潇平日里偏爱饮用的。玉山雪蕊的茶味清香淡雅,芳韵无穷,似是仙界甘泉一般,绝非人间?凡品所能比拟,价格也是千金难买,普通富贵人家消受不起,唯独皇族可以时常取用。
自从?华瑶与?谢云潇相识以来,她至少送给他十盒玉山雪蕊,彼时他接受了她的赠礼,此时他却说:“不必费心,蜂蜜水也很好喝。”
华瑶忍不住问?道:“你过得惯穷苦日子吗?”
谢云潇道:“我此生心愿之一,是和你归隐山林。”
华瑶道:“你的心愿,注定要落空了。”
谢云潇反倒笑了笑,华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有?些惊讶,只听他说:“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你也能少些烦恼。你心志坚定,远胜常人,但你要走的那条路九死?一生,我不知道天?下?纷争何时才能停止,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并非没有?退路。”
华瑶点了一下?头:“嗯嗯。”又?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谢云潇道:“当然,我想和你长?相厮守。”
他语气中流露出的情意诚挚而缠绵,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转向她的时候,她立刻偏过了头,不再看他。
华瑶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她很想说几句话,可是她的思绪过于混乱,今日的所见所闻也像是柳絮一般,散漫纷飞,渐渐地填满了她的心头。
又?过了半晌,华瑶才开口道:“其实,我也想过归隐山林,远离纷争,那时淑妃还在世,后来淑妃走了,我在皇宫过得很艰难。父皇厌弃我,皇兄刁难我,我心想,如果我能活下?来,那就是幸运之极。凭借这一份幸运,我能做成更多事,也能帮助更多人脱离苦海。”
谢云潇听她吐露心声,想到她年幼时遭受的种种磨难,他竟然说不出一句贴切的话。言语太轻,词句太浅,而她所承受的,却是沉重的负担。
此时的气氛有?些沉闷,华瑶不太习惯。她话锋一转:“现在我知道了,我确实是天?命所归。”
谢云潇的语气更温和几分:“你固然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终有?一天?,你会实现自己的心愿。”
华瑶噗嗤一笑:“万一,我是说万一,我的心愿还没实现,我就死?了,你怎么办呢?你一个人去隐居吧……”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会去黄泉路上?找你。”
华瑶还想调侃几句,谢云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说:“你以前答应过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
华瑶含糊道:“嗯嗯,我记得,我不说了。”
谢云潇又?给华瑶夹了一只肉包子。那包子的面皮十分厚实,肉馅仅有?一小口,华瑶把鸡肉撕成块,塞进包子的面皮里,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晚饭过后,谢云潇去洗碗了,华瑶在地上?铺床。
谢云潇先?前已?经把寺庙里的灰尘清理过了,华瑶找到一块干净地方,铺上?毛毯和棉被。她钻进棉被里,又?把愁绪抛之脑后,等她一觉睡醒了,她便会赶往临德镇,尽快与?启明军会合。
*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唐通和冯保率领一众高手,正在搜查垂塘镇的大街小巷。
唐通原本是镇抚司副指挥使,也是东无安插在镇抚司的奸细。唐通被卷进了孟道年死?谏一案,太后下?令,将他关押在诏狱,东无又?把他放了出来,他对东无更加死?心塌地。
冯保是大内高手,也是一个年纪不小的太监。他一身平民装扮,待人接物也很和蔼可亲。他笑眯眯地寻人问?路,当地百姓见他慈眉善目,也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早在两天?前,唐通和冯保便抵达了垂塘县。他们奉了东无的命令,仔细搜寻华瑶的踪迹,这自然也是大海捞针。
垂塘县占地上?万亩,此地遍布山林秘洞,华瑶又?是天?下?第?一流的轻功高手,东无也不确定华瑶是否藏身于垂塘县,只让唐通和冯保尽力搜寻。迄今为止,他们已?经忙碌了两天?两夜,仍未查获任何蛛丝马迹。
唐通站在垂塘县的路口,默默地观望来来往往的人群。
冯保站在他身旁,叹声道:“哎呀,前两日阴雨连绵,水雾弥漫,今早风雨才刚停歇,公主?去了哪里,也真?没个准信。”
唐通道:“派人再去搜一遍
客栈……”
冯保道:“客栈搜过不止十遍,大小店铺全部探查明白了,找不见一个会说官话的年轻女子,依我看呐,公主?不在垂塘镇上?。”
冯保的年纪比唐通大了十岁,官阶也比唐通更高一些。冯保这一番言论,唐通当然是信服的,先?前他们派去山林里探路的轻功高手,竟有?不少迷路了。山林位于垂塘镇的东南侧,树木茂盛,山势连绵,那一眼望过去,入目尽是一片绿油油的草木,纵然是轻功高手也不能时刻辨明方向。
唐通和冯保又?商量了一番。他们一致决定,再把垂塘镇分为十个区域,派遣十队人马重新搜查一遍,如果还是查不到华瑶的踪迹,他们只能就此放弃了。
十队人马出发之后,唐通和冯保便在垂塘镇四处寻访。
临近午时,冯保路过垂塘镇的一块流民聚集地,前日里,他也曾经来过此处。他清楚地记得,这里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衣衫褴褛,身形瘦弱,却是个懂事的孩子,眼珠子转得很快,手脚应该也不蠢笨。她有?几分习武的资质,虽不突出,却也难得。
如果冯保找到这个小姑娘,把她带回京城,仔细教养几年,待她成年之后,再给她洗髓炼骨,她也能练出一身上?乘武功。
想到此处,冯保打定了主?意。他已?有?一天?一夜没合眼,仍未找到华瑶的一根头发。如果他空手返回京城,东无可以判他一个渎职之罪,少不了责罚他一顿,但他若是带回一位根骨尚佳的小姑娘,看在那样一个好苗子的份上?,东无或许会酌情定罪。
冯保一甩袖袍,走向了流民聚集的草棚。
那些流民磕头跪拜,乞求冯保行行好,发发慈悲,赏给他们一口吃的。
其?中一位年过五旬的流民最是恭敬,谈吐也最是文雅。他跪在冯保的脚边,战战兢兢道:“这位爷爷,请您留步。小人饥寒交迫,连续多日,只吃过野菜,只喝过雨水,肚皮里绞痛得紧,真?就是活不成了……”
他挡在冯保的面前,冯保一脚把他踹开?。他顿时倒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呕出一大口血,脑袋一歪,竟然当场断气了。
血腥味弥漫开?来,又?有?几个流民惊恐地喊道:“杀人……杀人了!!”
冯保向前走了两步,他的鞋尖上?沾了不少鲜血。他略带歉意地笑了一声,鞋尖慢慢地磨蹭着泥土,把血迹都遮盖住了。
冯保缓缓地发问?道:“这儿不是有?个小丫头片子吗?那丫头去哪儿了?知道的人,来报个信,爷爷我重重有?赏,保管你们啊,吃喝不愁。”
此话一出,流民也顾不得地上?的尸体。逝者已?矣,生者还要艰难求生。几个流民又?连连磕头,争先?恐后地报信。
“她跑了!和她娘一块儿跑了!”
“几天?没吃饭了,也不晓得她们娘俩哪儿来的力气。”
“她们往西边跑的,西边有?个集市!”
“求求爷爷,赏给小人一口吃的吧……”
冯保一听此言,还真?是纳闷,他想找华瑶,华瑶跑了,他想找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也跑了。
诸事不顺,他的脾气也不顺。他摆了摆手,很无奈地吩咐道:“全部料理干净了。”
冯保话音未落,他背后的众多高手剑光齐斩,只在这一刹那之间?,草棚里的上?百个流民纷纷人头落地。
血水如河水一般流淌着,冯保的神色没有?一丝改变。他还和自己的亲信说笑:“永州也遭过不止一次兵祸了,这儿的大人小人呐,早该习惯了。”
冯保率领三?十名高手,赶往垂塘镇的集市。他传令下?去,让那些高手追捕小姑娘。他耐心等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一个亲信回来复命,那姑娘及其?母亲都被他们抓住了。
垂塘县西区的饭馆里,冯保坐在一间?宽敞的包厢内。桌上?摆着一碗燕窝粥、一盏花胶羹,正是热气腾腾的时候。冯保尝了一勺燕窝粥,又?从?口袋里拿出金丝缠边的缎帕,微微地擦了一下?嘴,这才发话道:“带进来吧。”
冯保俨然有?一副大官做派,要把这一座饭馆当成府衙了。
冯保的侍卫身强体壮。他们一手拎起小姑娘,另一手拎起小姑娘的母亲,将她二人拖进包厢,扣押在地。那小姑娘已?是泣不成声,她的母亲被点了穴道,此时一点也动?弹不得,她们二人都穿着一套厚实的棉衣,虽是旧衣裳,却也足够防寒过冬了。
冯保起了疑心。他朝着小姑娘招了招手,小姑娘跪着爬过来。他做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脸上?浮现淡淡微笑:“你身上?的衣裳哪儿弄来的?”
小姑娘嗫喏着不肯回答,冯保对着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刃闪着明光。小姑娘唯恐自己的母亲受害,哭着回答道:“集市上?买的旧衣裳……”
冯保又?道:“你从?哪里讨来钱了?”
小姑娘浑身颤抖,冯保露出无奈的神色:“你要么实话实说,要么,你就是个没娘的苦孩子喽,你爷爷我啊,什么都能看出来,你可千万别撒谎啊。”
包厢里冷风阵阵,刀剑散发着寒气,小姑娘哭着坦白道:“是……是是是神仙显灵,都是神仙给的钱……”
她哭得哽咽,心里委屈之极,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倒霉,为什么她和娘亲的病情才刚刚好转一些,她们又?被坏人盯上?了?那些坏人能不能放过她们?他们一手遮天?、一手锤地,他们一言既出、百人追随。他们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把好的说成坏的,把坏的说成好的。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而她面对他们强大的声威,竟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冯保见她哭得凄惨,似乎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哎呀,可怜见的,你啊,怕被人取笑,就别出门嘛。”
冯保又?问?:“小丫头,说仔细些,你在哪里遇到了神仙,神仙怎么把钱送给你的?”
小姑娘口齿不清地回答:“在天?上?给的,地上?忽然刮来一阵风,把我吹到天?上?去了……”
小姑娘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的心思却没逃过冯保的慧眼。
冯保一听她的描述,心中已?然分明了,她不是遇到了神仙,而是遇到了世间?罕有?的轻功高手。
冯保原本垂落的眼皮一下?子睁开?了,世间?罕有?的轻功高手?!还是个喜欢做善事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万啊,想到这里,冯保感叹道:“哎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而且,经过一番寻思,冯保也忽然反应过来,如果华瑶当真?藏在垂塘县,那她的当务之急,不就是赶往临德镇,尽早与?启明军接洽?
冯保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瓜。他吩咐亲信,取来永州北境的地图,他又?拿出一支朱笔,画了一条红线,连接临德镇与?垂塘镇。
冯保立刻下?令,调集四百名轻功高手,分成一百个队伍,每队四人,备齐信号烟,驻守在垂塘镇通往临德镇的每一条山路上?,务必从?速,把华瑶抓捕归案。
冯保的命令下?达之后,那小姑娘的哭声还没停止。
冯保仿佛见不得她落泪似的,他站起身来,又?弯下?腰,拿自己的袖摆去擦拭她的眼泪。
她颤抖得厉害,肠胃
里涌出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还像她的亲爷爷一般,慢慢地拭去她的泪水,喃喃道:“好啦,小丫头,莫哭莫哭,爷爷把你认识的神仙抓回来,让她来陪着你,你俩一块儿回京城,好不好啊?”
她没敢应声,而他呵呵地笑了。
*
申时已?过,晴光漫天?。
连下?了几日的大雨小雨,今天?的天?气彻底放晴了,山林薄雾也消散了,华瑶能望见十里之外的景象。
今天?一早,天?还未亮,华瑶和谢云潇从?寺庙启程,绕路走向临德镇。华瑶从?来不敢走官道,据她所知,官道上?的伏兵是最多的。她特意绕开?了官道,另选了一条隐秘的路线。
华瑶已?经走过了一百多里路程。这一路上?,风平浪静,鸟语花香,她的心情一片明朗。
她仰头望天?,天?空碧蓝如洗,白云一朵一朵的,像是棉花一般轻软。她小声道:“天?气真?好。”
她向前望去,断定道:“我们距离临德镇,只剩十几里路程了。”
谢云潇道:“今日傍晚之前,便能与?秦三?会合。”
华瑶道:“确实。”
秦三?是华瑶麾下?第?一大将。秦三?武功卓绝、反应敏捷,自从?她归顺华瑶之后,她为华瑶打过的胜仗已?有?上?百场。启明军尊称她为“常胜将军”,她仍是不骄不躁的,练武练兵都很勤快,如今她率兵驻守临德镇,华瑶也是很放心的。
谢云潇还牵着华瑶的手腕,她侧目看他,他道:“你和秦三?的君臣之义……”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接话道:“重如山,深似海。”
谢云潇笑而不语。
华瑶的指尖摸到了谢云潇的手背,轻轻地挠了他一下?,他忽然停在了原地。此时他们距离临德镇仅有?十里,华瑶极目远眺,依稀望见临德镇的巍峨城楼,楼上?高挂着启明军的军旗,旗帜迎风飘扬,守城士兵身穿明盔亮甲,气势分外威武。
华瑶轻声道:“我们快到了。”
谢云潇也轻声回答:“前方有?伏兵。”
华瑶听见“伏兵”二字,虽是意料之中,却也难免慌乱一瞬。扶风堡之战,华瑶战胜了伏兵,启明军也损失惨重,东无和方谨的伏兵包围了扶风堡,四面八方都是必死?之局。华瑶使尽全力,方才突破重围,难道今日,敌军又?要故技重施吗?
不,今时不同往日,启明军已?然进驻临德镇,城楼上?的弓兵、弩兵、炮兵全部准备就绪。倘若伏兵包围临德镇,那伏兵反倒是落入险境了。
因此,伏兵应该是埋伏在通往临德镇的必经之路上?。
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又?问?谢云潇:“伏兵有?多少人?”
谢云潇的武功已?经恢复了七成,他的目力听力远胜常人。他的父亲也教过他探听军情的方法。他侧耳细听,片刻之后,他回答道:“近处约有?四人,远处听不清。”
华瑶暗暗心想,还好,只有?四个人。但她转念一想,不对,敌军不会只让四人埋伏,那四人恐怕只是众多伏兵中的一组,如果他们察觉了华瑶和谢云潇的踪迹,他们一定会点燃信号烟,正如边境的烽火狼烟,他们的同伙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华瑶和谢云潇的处境就是十分危急了。
华瑶极小声地说:“既然伏兵只有?四个人,我们绕路而行,尽量避开?他们所在的位置。”
谢云潇却道:“我不确定他们的位置。”
这也是华瑶意料之中的事情。
伏兵一定掌握了皇族秘术,他们的呼吸吐纳之法,不同于寻常高手。纵然谢云潇听力敏锐,他也不可能在数里之外,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地。
华瑶左思右想,只能奋力一搏。
她把自己的信号烟放进了袖袋里,既然启明军守在临德镇的城楼上?,只要启明军看见了她的信号烟,肯定会派出援兵。
敌军有?援兵,华瑶也有?援兵,只看哪一方的援兵更迅捷、更机警,哪一方便能大获全胜。
华瑶打定主?意,又?休整了两刻钟,只为一场大战做好准备。她和谢云潇躲进了一座山洞,他们在此养精蓄锐。元气修复之后,她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出山洞,又?沿着一条僻静的山路,飞速冲向了临德镇。
华瑶和谢云潇使出了十成轻功。倘若伏兵的轻功比他们略逊一筹,他们可以在瞬间?斩杀伏兵,伏兵甚至来不及放出信号烟,他们也能顺利抵达临德镇。
树林里风声飒飒、落叶飘飘,华瑶和谢云潇距离临德镇仅有?六里之遥,正当此时,他们双双听见了伏兵的气息,东南西北各有?一人。按照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方位,谢云潇直奔东南,华瑶直奔西北,他们二人的剑光一霎闪过,三?个伏兵的人头落地了,还剩一个人毫发无损。
此人竟然毫发无损?!
华瑶侧头一看,此人正在华瑶的北侧。华瑶也认识他,他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唐通。
唐通竟然也是东无的人?!
华瑶来不及惊讶,疾速避开?唐通的杀招,谢云潇转攻唐通的后背。
山林中狂风大盛,落叶如潮水般涌动?,唐通原地一个纵跃,跃到了树梢之上?。他的衣袍被谢云潇刺破了,但他的皮肉并未受伤,显然,他如今的武功胜过了谢云潇。
倘若顶尖高手是十级,谢云潇原本是十一级,但他至今尚未复元,勉强算是个八级高手,唐通却是位列九级。虽然唐通只比谢云潇略高一级,但这一级之差,如同天?堑一般,横亘千里,渊深万丈,谢云潇越不过去。
这也难怪,谢云潇错判了伏兵所在的方位。
眼看着唐通放出了信号烟,华瑶也连忙跳到了天?上?。她连放两个信号烟,金光闪闪的烟雾炸开?惊雷,方圆十里之内,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临德镇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战鼓声。
那是启明军的战鼓声,一拍四响,一节八拍,其?意为“迅速护驾”,华瑶不由得激动?起来,太好了!真?是天?助不如人助!城楼之上?,必定有?华瑶的亲信,他们十分熟悉华瑶的信号烟,也会及时赶来助阵。
华瑶转头看向树林,谢云潇与?唐通正在交战。唐通极力拖住谢云潇,他们二人的剑光闪亮,如同大雪纷飞的盛景,把周围照得白茫茫一片。
华瑶屏息敛气,潜入浓密树荫之中。她静观唐通的招数,只看了两个瞬息,她依稀看出他的破绽。
其?实谢云潇应该也看出来了,不过,每当谢云潇的剑刃临近那一处破绽,唐通便会巧妙地翻身或是俯身躲避。华瑶心中暗骂他“缩头乌龟”,手中长?剑疾速一劈,剑风直指唐通的左侧,唐通正要向右躲避,华瑶飞快地喊了一声:“胡麻子!”
华瑶和谢云潇合力攻杀胡麻子,正是一左一右、兵分两路。今日此时,他们二人故技重施,围攻唐通的双侧,唐通躲闪不及,脖颈被切出一条血痕,只差一步,华瑶就能亲手杀了他。
只可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唐通仅仅被华瑶砍成了轻伤,华瑶不敢与?他缠斗,又?转头对谢云潇说:“跑!”
谢云潇心领神会。他们二人的轻功都比唐通更强,也不等唐通反应过来,他们的身影飞出了十丈有?余。
唐通见状,怒吼道:“人在哪?快来!华瑶和谢云潇都跑了!”
先?前唐通已?经放出了信号烟。唐通的弟兄们拼命赶往唐通所在之处,却没及时追赶华瑶和谢云潇。等他们集齐了四十人,华瑶和谢云潇早已?跑出一里多远。
第183章 琼楼宫阙 正如此前他们生死相依的每一……
华瑶听见了众多高手的气息, 他们?与她的距离仅有一里之遥。如果他们?追上她了,又?把她抓住了,那她的下场一定很惨。
华瑶使尽全力, 疾速奔逃, 背后瞬间泛起一股寒意。她连忙闪避, 躲开了敌军发出的毒针暗器。
那毒针“咻”的一声, 从她眼前飞过,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双脚在树杈上重重一蹬。粗壮的树杈劈裂开来?, 而她借力向前, 迅疾之至, 如同风驰电掣,飞快地奔向临德镇。
唐通大?喊道:“放暗器!快放暗器!别让他们?跑了!!”
华瑶的心中难免有些慌乱。她并不知道, 敌军准备了多少毒针,又?会?放出多少独门暗器?
华瑶还没想出一条门路,敌军竟然摆开军阵,毒针如雨点般倾洒,数量至少在一万以上。针头锋利而尖锐, 沾着一层银白色的毒药, 必是一种猛烈无比的剧毒。
敌军只有四十多个?人,他们?的暗器却是厉害之极。
这当?然也是出自东无的授意。
东无的军队在扶风堡惨败, 究其?原因, 便是东无低估了华瑶。东无并未料到华瑶的轻功已是绝顶之境,彼时他预备的暗器只有“流星弹”, 那流星弹仅仅烧伤了华瑶的一缕长发。
这一次,东无运用?了奇才巧思,选定了“五毒万花针”, 此乃五毒门派的独门暗器,纵横江湖数十载,许多高手因此而丧命。
东无早已考虑过了,华瑶的轻功固然高超,他既要
活捉华瑶,万万不能?眼看着华瑶逃脱,任凭华瑶跑得再快,她也躲不过密集的毒针。
此时此刻,华瑶回头一看,顿时被吓得寒毛直竖。这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援兵仍未赶到,毒针倒是追上来?了。
四面八方,无处可逃,那毒针又?是细微之极,似是千万条细丝,织成了一张又?一张毒网,一层又?一层地扑过来?,仿佛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倘若华瑶挥剑抵挡,稍有不慎,看漏了一根毒针,那针尖刺破肌肤,她一定会?受伤中毒,落入敌军的手里。
华瑶正想问?谢云潇怎么办,却见谢云潇挡在她的背后,竟是要以他的身体来?做她的盾牌。她怔了一怔,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倘若谢云潇的武功恢复如初,他可以把剑风化?为?屏障,那一道屏障坚固无比,厚重无比,必能?消解一切毒针。
然而,现如今,谢云潇仅剩七成功力,仍未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化?风为?屏”的绝招也使不出来?,他和华瑶双双陷入绝境。
华瑶紧握剑柄,转念一想,谢云潇仅剩七成功力,又?有何?妨?她自己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当?初她在宛城杀敌时,也曾趋近登峰造极之境。
华瑶记起当?日的战况,战意高昂,她不怕生也不怕死,她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她为?家国?而战,为?人间正道而战,谁又?能?拦得住她?谁又?能?伤得了她?!她的双手凝聚十成劲力,武功暴涨了数倍,气势远远胜过了敌军。
山林里狂风大?作,树枝乱颤,华瑶挥剑一斩又?一斩,招式精妙之极,身法迅捷之极。狂风如浪涛般汹涌,又?如瀑布般倾泻,从天上垂挂下来?,挡在华瑶和谢云潇的身前,近旁的树木也被压倒了,合抱粗的古树接连断裂,激起一阵“咔嚓咔嚓”的巨响。
方圆百里之内,鸟雀惊飞,虎狼退散,天光为?之一暗,千千万万的毒针,消融于狂风落叶之中,华瑶和谢云潇依旧是毫发无损。
华瑶越战越勇,越战越猛。她的剑风威力极强,翻作惊涛骇浪,似有扭转乾坤之势,敌军与她的距离未及十丈,她已经砍死了两个?人。
唐通不由得惊诧万分。他只知道华瑶轻功卓绝,却不知道华瑶的性情十分刚烈,遇强更强,遇狠更狠,她的招式看似神通广大?,实则是精力透支,极易走火入魔,最终精疲力竭而死,她宁死也不肯束手就擒。
东无命令唐通活捉华瑶,既是“活捉”,便要捉住一个?活生生的人。
唐通思索片刻,只想出一条计策,他指挥众人把毒针全部放出,消耗华瑶的气力,待到毒针放完,华瑶气衰力竭,跑也跑不动了,他们?自然能?把华瑶擒获。
少顷,数万支毒针耗尽了,华瑶确实是疲惫不堪。她站在一根树枝上,身姿挺拔,气势凌厉,握剑的双手却是微微发颤。
谢云潇又?挡在了华瑶的身前,他的杀气之强,远超敌军的预料。敌军这一方尚有三十七人,以唐通为?首,个?个?都能?施展上乘武功。
谢云潇竟然以一己之力,单挑他们?三十七人,他们?这才察觉,谢云潇也是不死不休的疯子。
唐通与谢云潇僵持了片刻,谢云潇的剑刃上凝结一层寒霜。树林中寒气流溢,严风冷冽,落叶又?在风中飘飞,似是隆冬时节的大雪。
唐通的额头落下一滴冷汗。他并不知道,谢云潇又?使出了什么招数。他也顾不得许多,率领众人直冲谢云潇。
谢云潇的身影极快地闪过。近旁远处的落叶凝聚寒气,化?作剑尖一般锋利的冰棱,笔直地刺向敌军,犹如千军万马刀杀剑刺,极尽凶狂,极尽暴虐。
敌军这一方又?有八人当?场毙命。
唐通万万没料到,谢云潇也不怕走火入魔。谢云潇竭尽全力,自创了一门奇招,化?剑气为?寒气,化?落叶为?冷箭,实有雷霆万钧之势,唐通一时也难以抵挡。
谢云潇初创新招,尚不能?运用?自如。他的肩膀也被一片落叶划伤,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伤口渐渐结痂了。他一边攻杀敌军,一边保护华瑶,剑法由快转慢、由疾转缓,他的攻势不如从前,敌军占尽了上风。
华瑶的心脏跳得砰砰响。她正要拼死一搏,忽然听见一阵疾风刮过,她察觉到秦三的气息,大?喊道:“秦三,护驾!!”
话?音未落,两百多名武功高手循声而至,他们?都是华瑶的亲信,为?首者正是秦三。他们?愿为?华瑶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秦三瞧见华瑶,大?喜过望,又?见敌军追杀华瑶,她惊怒交加,狂吼道:“贼兵,拿命来?!!”
秦三拎着一杆重达百斤的长缨枪,枪头直指敌军的首领唐通。她的武功境界实在唐通之上,唐通与她较量几招,他尽显颓势,被她的枪尖刺穿了臂膀。
唐通的鲜血喷涌而出,又?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侧头一看,他的弟兄们?也都是死的死、伤的伤,仅剩几人还在四处窜逃。
此时此刻,燕雨也混迹在高手队伍之中。燕雨正在追捕贼兵,他看到秦三活捉了唐通,对秦三真是十分敬佩。
燕雨也想耍耍威风,就指着贼兵骂道:“大?胆贼人!!”
“贼”这个?字,还不够尖酸刻薄,燕雨略一思索,又?骂了一句:“大?胆贱人!又?贼又?贱!竟敢对公主不敬!速速受死!!”
华瑶目光复杂地看着燕雨,只见他东奔西跑、左劈右砍,竟也捉到了一个?贼兵。他一脚踹在贼兵的脑袋上,把贼兵踹晕了。他又?把贼兵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般的形状,殷勤地送到了华瑶的面前。
华瑶和燕雨四目相对,燕雨怔怔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里似有泪光,他呢喃道:“殿下,您没……”
他差点说出一句“您没死真是太好了”,万幸他及时回过神,急忙改口道:“您没事吧?”
华瑶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淡淡地回答:“我毫发无损。”
话?虽这么说,其?实华瑶早已筋疲力尽。她坐在树杈上,休息了足足一刻钟,这才缓过气来?。此地不宜久留,她吩咐众人立刻动身,随她一同返回临德镇。
回程的路上,华瑶又?遇到了另一支队伍,领头人是她的侍卫紫苏。相比于齐风和燕雨,紫苏更加细心周到。她还带来?了四辆战车。
正好华瑶走不动了,战车来?得十分及时。
华瑶和谢云潇步入战车,落座于锦缎软垫之上。骏马正在前方飞驰,车轮飞快地滚动着,华瑶揪住一小块锦缎,缓缓地搓了搓。此时她还穿着一身布衣,过去几日的风餐露宿,竟像是一场大?梦,梦醒了,她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落日西沉,晚霞斜照,余光烘染巍峨城墙,城楼似有万丈之高。
守城士兵跪地磕头,齐声高喊:“恭迎公主殿下大?驾降临!恭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从城外驶入城内,临德镇的官民听见风声,纷纷赶来?迎接公主大?驾,却无一人见到华瑶的真容。
华瑶十分疲惫,急需休整一番,暂不接见任何?访客。她的侍卫把她送进了临德镇的公馆,此地的陈设富丽堂皇,紫檀床、雪纱帐、白玉屏、沉犀香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座两丈见方的温泉池。
临德镇的温泉闻名天下,且有解毒祛痛之效,只要在泉水中泡上一个?时辰,伤寒、虚症、痹症、筋肉酸痛之类的顽疾都能?缓解不少。
华瑶正想去泡温泉,又?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她脱掉了沾满污泥的布衣,爬上高床软枕,倒头睡了一觉。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中也是今日的战况。她虽然使出了绝招,但她并未融会?贯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使出来?的。她的绝招杀伤力极强,伤敌一千,自损一百,把她累得精疲力竭,往往是三四天之后才能?体力复元。
她心里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她想把武林宗师全部抓来?,严密审问?,让他们?交出武功秘籍,她一本一本地翻查,查到哪一本最合适,她便能?知道如何?修炼自己的绝招。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几句梦话?。
天色漆黑,月色明亮,谢云潇沐浴完毕,又?换了一件软绸白衣。他走到床边,只听华瑶极小声道:“绑起来?……审问?……”
谢云潇道:“你想把谁绑起来??”
华瑶道:“所有人。”
谢云潇道:“所有人?”
华瑶似有所感。她睁开双眼,未见一丝亮光。她从床上坐起身,又?闻到了浅浅淡淡的冷香,随风送至,令她心旷神怡。她道:“你为?什么不点灯?”
谢云潇取出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烛灯,灯光明明灭灭,而他坐在灯影之中,极有潇洒出尘之致,恍如天仙降临凡世。
华瑶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洗过澡了吗?”
谢云潇道:“刚洗完。”
华瑶道:“好,你在床上等我……”
谢云潇竟然反问?道:“等你做什么?”
华瑶振振有词:“当?然是和我一起睡觉,安安静静地休养,不然还能?做什么?我这么老实巴交的人,通身一派正气,从来?没动过一点邪念。”
华瑶才刚说出“老实巴交”四个?字,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声。她把一句话?说完,谢云潇又?低声道:“从未动过邪念吗?”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道:“我从未见过比你更正派、更老实巴交的人。”
华瑶怔了一怔。不过片刻之后,她坦然承认:“很好,你很有眼光,不瞒你说,我就是正道之魁首。”
话?音未落,她跳下床,披上一件衣袍,飞也似的奔向温泉池。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又?冒出谢云潇的那一句“从未动过邪念吗?”
华瑶沉入温泉水池,温暖的泉水从四方涌来?。她双手捧起一掬水,依稀窥见自己的倒影,她记起了方才的梦境。她当?然也很想成为?绝世高手,东无和方谨的武功都比她强,她的内功始终未能?修炼到绝顶之境。习武之道,欲速则不达,她深知此中道理,可又?难免生起了一点邪心。
这几日的逃亡途中,华瑶时时刻刻不敢松懈,只怕自己落入敌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现如今,华瑶逃到了临德镇,顺利与启明军会?合。她还活捉了东无的属下,包括唐通在内的十位高手,已是她的阶下囚。倘若她对他们?严刑逼供,或许能?问?出“洗髓炼骨”的秘密,她能?否掌握这一种秘术,施用?于自己人的身上?
倘若她也能?改动普通人的根骨,颠倒乾坤,翻转造化?,把普通人变为?高手,那她的势力必将大?大?增强。纵然她的武功不如东无和方谨,她身边的高手数量却能?超过他们?。只因她的声望极好,愿意为?她赴死的人极多,她何?不利用?他们?,集结成千上万的死士,专为?她一人尽忠效力?
想到此处,华瑶屏住呼吸,不行,此事一旦败露,她的声望也会?受损。她不能?草率决策,还是应该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华瑶也等不了太久,沧州边境的军情万分危急,边境十三城已经沦陷,朝廷派遣武将出征,京城仍是人心惶惶。东无和方谨的斗争日趋激烈,西南省份又?有叛军作乱,藩国?与叛军联合,滋扰百姓,劫掠城乡,各省各州的官府,又?能?支撑到几时?皇城的琼楼宫阙,又?能?屹立到何?日?
华瑶思绪纷乱,久久不能?平静。大?概两刻钟之后,她才离开浴室。她身穿一件绸缎长袍,脚踩一双紫檀木屐,慢慢地走回了卧房。
华瑶仍在思考各地战况,其?时已是熄灯时分,她的侍女特来?请安,她这才记起来?,每天晚上就寝之前,寝具都要更换一遍。她招来?几位侍女,她们?为?她添置了一盆炭火,又?把床单、被套和枕套换成了一尘不染的绸布。
侍女告退之后,华瑶立刻扑到了床上。她钻进被褥里,双手攥着柔软的被角,舒服得叹了一口气,高床软枕,果然还是最适合她的地方。
谢云潇熄灭烛灯,躺在了华瑶的身侧。
华瑶顺手搂住他,也不管他正在想什么,她抬头轻吻他的唇角。他抚上她的后颈,指尖已是深入她的长发。她情不自禁地与他深吻,唇舌交接之时,又?尝到了她一贯喜欢的清淡香气。
她摸索着解开他的衣带,他立刻捉住她的手腕:“不行,你今晚不能?……”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确实,我今天很累,早已是精疲力竭。我随便拽一下你的衣带,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她钻进被窝里:“我睡觉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暗暗地运气调息,终归是静下心来?。他状似平静地回答道:“早点休息,卿卿,明日还要早起。”
华瑶并未应声,大?概是睡着了。谢云潇给?她掖了掖被子,她忽然转过身来?,又?在他脸上偷亲一口。他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与她相拥而眠,正如此前他们?生死相依的每一夜。
第184章 又只是 绝不能贪恋温柔乡
清晨时分, 天色大亮。
窗外竹影晃动,冷风呼啸,华瑶隐约听见了风声。她睁开双眼, 渐渐清醒过来。床榻上?温暖又舒适, 昨夜她睡得很安稳, 现在她的心情十分愉悦。
谢云潇正躺在她的身边, 他依然?紧搂着?她的腰肢:“卿卿, 睡醒了吗?”
华瑶道:“天亮了,该起床了。”
谢云潇道:“辰时未至, 不妨再睡一个回笼觉。”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十分温柔, 华瑶不自觉地落入温柔乡里。
她双手缠住他的脖颈, 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也?在他脸上?亲了又亲。他们二人肌肤相贴, 气息相融,彼此情投意?合,似是共做了一场春梦,更有无限的浓情蜜意?。
此时正是春光盎然?的时候,外界的风声、雨声、竹林摆荡之声已然?渺远。谢云潇的衣领也?被华瑶扯开了, 她正要?抚摸他的胸膛, 却见他的左肩上?赫然?一道伤疤,约有四寸长, 血痂尚未脱落, 看起来触目惊心。
华瑶认真道:“你等我一下。”
昨天下午,在他们的逃亡途中?, 谢云潇自创了一种精深奇绝的招式。树林里千千万万的落叶,瞬间化为冰刀寒剑,极快地射杀了敌军。彼时谢云潇不慎割伤了自己的左肩, 直到此时,华瑶才察觉他的伤势不轻,至少应该静养两三天。养伤期间,不宜使力?,不宜动武。
华瑶跳下床去,找来一瓶金疮药。她坐到床上?,又用棉签沾了一点药膏,细细密密地涂抹在谢云潇的伤处。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左肩,不知为何,他左手攥住了她的衣袖,臂膀上?的坚硬肌肉紧绷着?,似是张满待发的弓弦。
华瑶暗暗地心想,谢云潇是不是太害怕了?怕她上?药之时,下手太重,再把他弄疼了。可她最?懂得怜香惜玉,又怎么会?弄疼他呢?
华瑶轻声道:“好了,你别怕,药上?完了,你还疼吗?”
谢云潇坐起身来。他衣衫半褪,衣领半敞,举止倒是依旧从容。他把自己的衣袍缓缓地提上?去,低声回答道:“伤口早已结痂,不疼不痒,无知无觉……”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又问:“真的不疼吗?”
谢云潇沉默不语,只看着?她的双眼。她对他的关切之情,全?然?出自真心实意?,他由衷地笑了一下:“卿卿。”
华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喊她,她只知道他并无大碍,她也?要?去做正事了。昏君难过美?人关,而她立志成为一代明君,绝不能贪恋温柔乡。
华瑶飞快地穿好衣裳,简单地洗漱一番,诚邀谢云潇共进早膳。从始至终,她没再接近谢云潇,也?没多看他一眼,她嘱咐他安心静养,随后?,她率领一队侍卫直奔衙门。
华瑶赶到衙门的时候,秦三正站在刑堂外的院子里。
地上?铺着?一层石砖,砖缝凹凸不平。秦三把她的红缨枪插入砖缝,枪尖上?寒光凛凛,而她神色自若,俯视着?跪地叩头的俘虏。
这十个俘虏都是昨天抓来的,秦三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五毒万花针”的机关装置,以及兵器、药瓶、令牌、信号烟若干。
昨天傍晚,秦三给俘虏戴上?刑具,俘虏一声不吭,秦三并未发落他们。
今早,秦三又把俘虏五花大绑,让他们一个个双手负后?、双腿弯曲,头颅向下跪趴着?,做出一种引颈受戮的姿势。
秦三道:“你们从实招来,我饶你们一命。”
俘虏都是一副死人模样?。他们如同?耳聋一般,听不见秦三的问话。
秦三的心里生出一股怒火。秦三正要?发怒,华瑶渐行渐近,秦三立即躬身行礼:“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道:“免礼。”
天冷了,日光也?凉了,正值辰时一刻,天色暗淡昏沉,冷风把落叶吹到了华瑶的脚边。众多俘虏不敢抬头,只能窥见华瑶的鞋面。
华瑶也?在打量他们。
少顷,华瑶命令道:“他们有十个人,那就分成十组,一人一组,严刑审讯,愿意?把事情交代清楚的人,重重有赏,死活不愿意?开口的人,全?部做成人皮灯笼。”
此令一出,众人皆惊。
其实华瑶也?不知道“人皮灯笼”怎么做,但?她一向擅长胡编乱造。她深知东无的毒辣手段,已是她不能企及的,而她凭空捏造的本?领,也?是东无远远比不上?的。
顷刻之间,华瑶杜撰出来一种酷刑,名为“红肠血肺人皮灯笼”。她简略地描述着?行刑过程,便有一名俘虏惊出了一身冷汗。
包括唐通在内的所有俘虏,都对华瑶的一派胡言深信不疑。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华瑶既是皇族,又是东无的妹妹,她与东无必定一脉相承。她在民间的声望极高,只因她惯会?钻营,巧妙地掩盖了她的本?性。
秦三也?是第?一次听说“红肠血肺人皮灯笼”。她明知华瑶正在胡说八道,却与华瑶配合默契,她甚至提出一个建议:“殿下,依臣之见,不如先把俘虏的衣裳脱去,后?背开上?一刀,如果他们愿意?从实招来,就给他们妥善医治。他们不愿意?,那就活剥人皮,也?能剥个新鲜的。”
华瑶的心中?万分震惊,但?她并未流露出一丝慌乱。像是很有趣味似的,她沉沉地笑了笑。这一笑之间,她与东无的神态,竟有七分相似,又被俘虏看在眼里。
这些俘虏一时失魂落魄。他们对东无的恐惧深入骨髓,乍一见到华瑶的举动酷似东无,他们的呼吸都停止了,竟有两人当场招供。秦三问他们还有什么心愿?他们只求痛快了断,秦三虽然?惊讶,却也?信守诺言,红缨枪猛地一挥,那两人毫无痛苦地死去了。
地砖上?鲜血迸溅,散发着一股血腥气。
俘虏只剩八个活人,华瑶传令侍卫,把这八人分开关押,严加拷问。
华瑶决定亲自审问唐通。她原本?以为,唐通是个硬骨头,很不好对付。然?而,唐通为人坚忍刚毅,脑筋却没她转得快。
华瑶运用了几条诈计,巧设了几个骗局,把唐通耍得团团转。她从他口中?挖出了不少消息,终归是明白了“洗髓炼骨”的诀窍。
“洗髓炼骨”确实是逆天之术。普通人若要?洗炼一身根骨,必须经受极大的痛苦,每日早晚浸泡药浴两个时辰,辅以一种特殊的内功心法,浑身的骨肉皮毛都会?重新长出来,原先的身体发肤已被内功吞噬,新生的躯体更为健壮魁梧。根据唐通所言,感觉就像是自己吃光了自己,自己生出了自己。
唐通的描述十分直白,也?让华瑶十分震惊。
华瑶万万没想到,“洗髓炼骨”竟是这样?的邪门歪道。
经过洗炼的普通人,虽然?成为了一流高手,但?他们必须按时服药,压制自身的内力?真气,否则便会?遭受反噬之苦,化为一滩血水肉泥。
“洗髓炼骨”所需的药材,仍是一个未解之谜。东无以此控制他的下属,众人的生死荣辱,只在东无的一念之间。胆敢背叛东无的人,全?是不得善终的。
华瑶的心跳加快了,惊讶之余,竟然?还有几分羡慕。她专注于社稷之福,奔走于朝野之间,她肩负着?万斤重担,不敢松懈一分一毫,但?她还是会?遭到背叛。
当日的扶风堡之战,聂春轩出尔反尔,迟迟不肯打开城门,致使启明军折损了四千多人。或许,启明军内部也?有叛徒,启明军的行军路线,总是瞒不过东无和方谨的法眼,东无的部署也?比华瑶更迅捷。
华瑶回过神来。她冷声道:“今日倒也?多亏了你,我已经明白了洗髓炼骨之术。东无的弱点,尽在我掌控之中?。你是我的阶下囚,东无是我的刀下鬼。”
唐通一听此言,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了。他已有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神智也?是混混沌沌的,远远比不上?华瑶才思敏捷。他不愿背叛东无,却还是泄露了机密。他被华瑶诓骗了,恼怒与愤恨交加,他真想一死了之。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华瑶剑鞘一挥,打在他的面颊上?。他张嘴的那一瞬,华瑶扔出一枚药丸,准确地投入他口中?。他猝不及防,把药丸吞咽下去,未到片刻,他像是被抽取了筋骨似的,浑身绵软无力?,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
华瑶命令守卫严加看管,随后?,她又去审问了其余几个俘虏。临近正午时分,她的侍卫赶来报信,她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消息是从秦州传来的,根据秦州暗探回报,镇守沧州边境的一位名将,被敌国俘虏之后?,率领全?城官民投降了,只求敌军不要?屠城。敌军不仅答应了他的请求,还任命他为“经略大将军”,披挂金甲,执掌金印,而他竟然?承情领命,反过来攻打沧州军营。
华瑶不禁握紧了拳头。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沧州的军情十万火急,若是不把战火平息,江山社稷倾覆灭亡,必致生灵涂炭。
华瑶再三斟酌,打定一个主意?。她写了四封密信,第?一封传给太后?,第?二封传给若缘,第?三封寄回秦州宛城,第?四封直达凉州镇国将军。
每一封密信的内容,都经过她的深思熟虑。她在书房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四封密信写完了,也?全?部寄出去了,其时已是日影西斜。
华瑶望着?窗外的天空,只见一群鸿雁由北向南飞过。她许下一个心愿,待到来年,鸿雁飞回北方故土,边境的战事也?能平定下来。
*
朝阳破晓,天色将明。
京城的街道上?人烟寂静,往昔的不夜城,如今只剩一片冷清。
太后?早已颁布了宵禁的命令,镇抚司骑兵彻夜巡逻,严防任何人兴兵作乱,京城官民也?能睡个安稳觉。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通往皇城的宽阔大道上?,传来一阵马蹄车轮声响,住在附近的平民百姓纷纷关门闭户、垂帘熄灯,万万不敢惹事生端。
此时此刻,方谨与顾川柏正坐在马车之内,疾速赶往皇城。
昨夜太后?传下一道懿旨,宣召方谨和东无入宫觐见,共同?商讨沧州、凉州的战局。
太后?特意?嘱咐,大梁朝的政局,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方谨和东无各携一位家眷入宫,太后?确保他们安然?无恙,他们也?应该以江山社稷为重,此次商谈期间,诸事听从太后?的诏令。
太后?的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朝野内外。她的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能成常人之不能成,如果她选定方谨为新帝,方谨必能战胜东无。
因此,方谨正想趁机拉拢太后?。
为表诚意?,方谨带来了她的正室,顾川柏。
顾川柏仪容俊美?,身体强壮,也?曾练过拳脚功夫,但?他没有一丝内功。宫廷侍卫若要?暗杀他,十招之内,必能取走他的性命。
想到此处,方谨讥诮地笑了一声。
顾川柏并不知道她为何而笑,他道:“殿下,您出来得匆忙,还没用过早膳,车上?食盒已备好了……”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伺候我用膳。”
距离皇城仍有一段路程,顾川柏也?做好了伺候方谨的准备。他把食盒端出来,摆在一尺见方的木桌上?,又把一双银筷递给了她。
方谨并未接住银筷。她握住了他的指尖,他急欲挣脱,但?她的劲力?极强,银筷从他手中?滑落,他低声唤道:“殿下。”
第185章 落日归山 “我不允许,你又能如何?”……
方谨握着顾川柏的手指, 往她自己的怀里一拽。顾川柏抬起另一只?手,紧紧地扶住了木桌。他并未接近她,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方谨放开了顾川柏。正当他整理衣袍之时, 她忽然抽出他的衣带, 只?用?那一条衣带反绑他的双手, 又把他的衣襟扯开了。她的动作粗暴又迅速,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顾川柏的双手都被绑在背后, 外袍和内衫的领口?大敞,露出挺拔结实的胸膛。他的神色渐渐凝重, 胸口?微微地起伏着, 心里的怨怒无?处宣泄, 只?好做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这也正是方谨的趣味所在。
方谨慢条斯理地用?膳, 仿佛身边没有顾川柏这个人。等她终于?吃完了,顾川柏开口?道:“请您允许我上前收拾碗筷。”
方谨道:“我不允许,你又能如何?”
顾川柏道:“殿下!”
顾川柏的语调升高了,呼吸沉重而急促,湿润的眼角略微泛红。自从先帝去世之后, 顾川柏在公主府的处境比从前更艰难。他已有数日不曾见过?方谨, 侍寝的机会怎么也轮不到?他。今日方谨带他入宫觐见太后,他猜不准方谨的用?意, 但他孑然一身, 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顾川柏的语声?恢复一贯的平稳:“快到?皇城了,宫里的奴才前来接驾, 也会看见我衣衫不整。这般名声?传出去,未免有损您的体面,还请殿下开恩, 恕我冒失之罪。”
方谨懒散地倚靠着软枕:“我已经对你开过?恩了。”
顾川柏这才反应过?来。他双手用?力一扯,紧缠着手腕的衣带竟然散开了。原来方谨只?系了一个活结,并未真正地束缚他,倒是他自己不曾挣扎,深陷于?嗔痴爱欲而不自知,沉溺于?虚妄幻影而不自觉。
顾川柏重新把衣裳穿好,又低头?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他把食盒的盖子盖严了,再用?绢布擦干净,放回车上的箱柜里。他做活做得十分仔细,可?谓是无?微不至。他早已做惯了这些事,不觉累也不嫌繁琐,但他的心境不比从前。燕尔新婚之时,他满怀欣喜,而今,他的情意也化为寒冰了,终此一生,再难消解。
爱恨交缠,恩怨交织,是否还有解脱之日?
顾川柏看了一眼方谨,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马车驶入巍峨皇城,宫道上青纱灯笼分列两侧。皇城的灯火彻夜不息,此时朝阳初升,天光照亮了九重宫阙,灯笼闪闪烁烁,恰似银河中繁星煜耀。
方谨忽然吩咐道:“本宫和东无?交战已久,如今正在紧要关头?,祸福凶吉,难以预料。你是本宫的驸马,必须全心全意为本宫办事,你娘家的位次,也得排在本宫的身后。”
她盯着他:“本宫看不惯脚踩两条船的人,这种人只?会站在两条船的中间,上不去,下不来,无?路可?走,最终落入水里淹死了,尸骨也被鱼虾吃光了。”
顾川柏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道:“我必当全心全意侍奉殿下。”
马车穿过?一条宽阔大道,渐渐地停下来了。苍翠的树影随风浮动,太监王迎祥走到?马车的侧边,恭恭敬敬道:“奴婢恭迎二位殿下大驾,恭请二位殿下万福金安。”
王迎祥正是太后宫里的太监。他在此等候多时,只?为迎接公主和驸马。
顾川柏心中暗想,方谨刚才那一番言语,不止是说给他听的,或许也是在敲打王迎祥。
先前王迎祥托人给方谨送礼,格外地殷勤,格外地谄媚。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王迎祥巴结方谨,必定有求于?方谨,但他的主子还是太后。他讨好方谨,惹怒了太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凉风吹进马车之内,车门?大开,方谨缓缓地下车了。顾川柏紧跟着方谨的脚步,走向?太后所在的仁寿宫。
方谨和顾川柏先后步入宫门?,宫里的奴婢跪地行?礼,态度倒是十分恭敬。在王迎祥的指引下,方谨跨过?门?槛,迈进花厅,竟然与东无?打了个照面。
东无?的身侧站着一位姿容秀美的女子,名为“姜亦柔”,年芳二十四岁,正当妙龄,也是东无?的侧妃。她垂首敛眉,规规矩矩地躬身,向?着方谨行?礼,举止端庄娴雅,声?调温婉柔顺:“妾身参见二位殿下。”
姜亦柔原名“姜鸿志”,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父母为她命名“鸿志”,盼她一展鸿鹄之志。她自幼读书勤奋刻苦,才学?也是超群出众,十一岁投拜名师门?下,十四岁考取秀才功名,十六岁所作的劝学?文章也被天下读书人推崇。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了东无?,从此世间再无?“姜鸿志”,她是东无?的侧妃姜亦柔,亦娇亦柔。
姜亦柔久居深宫内院,许多年来,足不出户。姜亦柔的表姐正是东无?的正室,东无?娶了她们这一对表姐妹,坐享齐人之福,却也不准她们抛头?露面,坊间盛传她们重病卧床,早已被东无?磋磨致死,今日姜亦柔竟然现身了,倒是出乎方谨的意料。
不过?,姜亦柔毕竟只是侧室,她这等名分,上不得台面。东无?前来拜见太后,不携正室,反留侧室,倒也真是一概不顾宫里的规矩。
方谨的目光从东无?的脸上扫过?,她一字一顿地念道:“参见皇兄。”
东无?道:“皇妹近日可?还安好?”
方谨道:“托皇兄的福,一切安好,有劳皇兄惦念,不知皇嫂近况如何?”
东无?微微地笑了笑:“入秋了,这天气也是冷得厉害,皇妹千万要保重身体。你皇嫂染上了伤寒病,卧床多年,也不见好。我寻遍天下名医,用?尽千方百计,始终未能治愈她的顽疾。”
方谨直视东无?的双眼,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东无?虽然在谈论?他的妻子,但他言辞间无?喜无?悲,他的枕边人也像是陌生人。
方谨往前走了两步,与东无?的距离仅剩一尺。她的目光锐利如箭,嗓音却是十分轻缓:“皇兄不必隐瞒,你我兄妹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皇嫂已经死了几年,她的尸体还在你府上吗?”
东无?略微垂首,把方谨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他在心中默念“皇妹”二字,似乎也很?有些趣味。他道:“皇妹怎能妄加揣测?皇妹胡言乱语的本事,倒是和华瑶不相上下。”
方谨道:“为何又提起华瑶?”
东无?道:“皇妹与华瑶姐妹情深,我对皇妹提起华瑶,原是想讨皇妹欢心,与皇妹说笑取乐……”
“取乐”二字,用?在皇妹身上,似有轻浮佻荡之意,方谨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讨本宫欢心,你应该立即暴毙。本宫见了你的尸体,自然会与旁人说笑。”
东无?对她格外宽容似的:“皇妹今日的火气太重。”
话音未落,东无?拔出一把锋利的袖剑,剑尖斜刺方谨的喉咙。
方谨早知他一定会偷袭,那剑尖还未触及她,她已跳到?了半空,鞋底暗藏的毒针如飞箭般射出来,直冲他的面门?。
东无?轻易地避开毒针,那毒针“咻”地飞过?去,砸碎了香案上的花瓶,闹出极大的响动。霎时间,上百名大内高手闪身而至。他们并未流露一丝杀气,花厅里的寒气却是冷入骨髓。
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双手抱拳,
站到?了方谨和东无?的正中间。
刘济万号称“大内第一高手”,他的内功精湛深厚,外功高妙卓绝,哪怕他与东无?动起手来,他也不会处于?劣势。
刘济万躬身弯腰,毕恭毕敬道:“二位殿下,请慎重,卑职不敢冒犯二位殿下,宫里的规矩不能不遵守。此处是仁寿宫,太后娘娘的圣居,深清静洁,雅和安泰……”
刘济万一句话没说完,太后竟然姗姗来迟。
大梁朝以“忠孝”二字治理天下,太后的地位远高于?东无?和方谨。众人见到?太后的圣驾,纷纷跪地行?礼,东无?和方谨跪在正中央,他们二人也谨守礼节,不敢在此时造次。
太后道:“免礼,都起来吧。”
众人齐声?道:“跪谢娘娘恩典。”
太后抬起一根手指,大内高手纷纷告退,刘济万依然站在原地。他并未上前保护太后,只?因太后的左右两侧站满了侍卫,那些侍卫的武功极高,其中八人须眉皆白,年纪至少在六十以上。他们也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修炼内功数十载,武学?造诣之深,实非常人所能想象。
东无?第一次见到?太后的侍卫。此前他只?知道太后身边藏龙卧虎,却不知道太后的兵力能有几何?
如今他亲眼目睹,那几个侍卫的面容似曾相识,他暗自思忖,便又想到?了十几年前,父皇赐给他若干画卷,命令他去铲除江南武林门?派,那些画卷上的画像,正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与魁首。
天下门?派,多如牛毛,东无?杀人如麻,却也杀不尽天下人。
各门?各派的武功高手,或是身亡命殒,或是销声?匿迹,在这其中,竟然还有一部分人暗中投靠了太后。他们漂泊于?朝野,沉浮于?宦海,又得到?太后的庇护,便也杀开了一条血路。
直至今日,太后的谋略才真正地浮出水面。
太后已经年过?七旬,她比东无?年长四十岁。
东无?还未出生之时,太后的势力已是深入江湖。太后从未以此威胁东无?,即使东无?搜刮江南民脂民膏,太后也只?是听之任之,不理不睬。
太后对东无?也算得仁至义尽。她望着东无?,满面慈祥和蔼:“哀家已说过?了,今日所谈,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你和方谨都是哀家的骨肉至亲,哀家也分不出个上下高低。沧州边境的战事,应该说与你们二人听,你们一同?商量,方为上策。”
东无?道:“儿臣听命。”
方谨道:“儿臣谨遵您的圣谕。”
太后微微颔首。她的语气更加缓和:“沧州名将洪程秀已经投敌了。他是沧州第一大将,朝廷亲封的威武大将军,三品官阶,官拜上卿之位,朝廷待他属实不薄,他倒是恩将仇报,反过?来攻打沧州城池,七日之内,连破三城,沧州边境都要改姓羌羯了。”
方谨轻叹一口?气:“儿臣也为此事寝食难安。大梁朝的江山社稷,也是高阳家的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开基创业,何等艰难,儿臣只?怕……”
方谨又看向?东无?,他并未流露任何情绪。
其实东无?的性?格与太后也有几分相似。太后神闲气定,并无?一丝烦闷。不过?太后毕竟端坐天下至高之位,总要怀揣一颗慈心,做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太后说话也能说得情词恳切,东无?倒像是脱离于?世事人情之外。
方谨心中暗道,既然如此,东无?真是天生残缺。他感知不到?七情六欲,并非所谓的“精通理性?”,而是他先天不足,后天不补,偏执己见,刚愎自用?,久而久之就到?了这般地步。
方谨继续道:“儿臣与皇兄争执不休,朝廷的根基动摇不定,儿臣与皇兄都是千古罪人,有何颜面再见列祖列宗?”
太后语重心长道:“哀家也颇觉担忧,战事频繁,国库日渐空虚,各地官府尚在艰难维持。当今第一要务,莫过?于?止战平乱,高阳家的江山社稷,千万不能失于?他人之手。”
说到?此处,太后搭住了扶手。她的护甲上缀满珠宝。明光璀璨的珠宝,掩映着每个人的神情,她泰然自若道:“今日哀家做主,替你二人做个决断,你们立誓结盟,暂且休战,以高阳家的江山社稷为重,仔细斟酌朝廷政务的轻重缓急。如今最要紧的两件事,一是沧州战局,二是永州乱兵,事关重大,刻不容缓。”
东无?道:“永州乱兵,也因华瑶而起。”
太后早知东无?势必牵扯华瑶,太后顺着他的意思说:“哀家派你去永州讨平乱贼,剿灭启明军,你可?有异议?”
东无?细观太后的神色,太后也不知他看出了什么,只?听他沉沉地笑了笑,仿佛刚刚听说了一个笑话。
东无?兴致盎然:“儿臣领命,还请皇祖母颁布诏书,昭告全国各州各省,华瑶已经犯下谋逆大罪,已是十恶不赦的歹徒。华瑶终究是皇族,也是儿臣的皇妹,若无?诏书公示,儿臣与皇妹骨肉相残,谁能赦免儿臣的罪孽?”
“罪孽”二字,从东无?口?中说出来,真像是一种讽刺。顾川柏正这样想着,东无?斜过?眼来,目光瞥向?顾川柏,渗出冰冷的寒意,顾川柏不自觉地皱眉。
正在此时,太后答应了东无?的请求。
随后,太后又把沧州战局交给了方谨,这原本也是方谨的分内之事,方谨的兵力聚集于?北方四省,兵部尚书早已是她的党羽,她致力于?平定北方战乱。
太后把两件事分派完毕,便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东无?和方谨先后告退,东无?的马车驶出了皇城。方谨的马车位列其后,与东无?约有十丈远。
不过?,方谨的马车上,却只?坐着两名侍卫,方谨和顾川柏不在车内。他们已被太后留在了仁寿宫。
时值晌午,日光正盛。
仁寿宫的密室内,门?窗紧闭,珠帘垂落,照不进一丝日光,寻不见一寸树影。琉璃宫灯的灯芯也点燃了,方谨和顾川柏坐在明光之中,太后坐在他们的正对面。
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纪长蘅也现身了。纪长蘅为方谨斟茶倒水,恭恭敬敬地侍奉方谨。
方谨也说出几句谦逊之词:“儿臣多谢皇祖母恩典。若有什么差事,儿臣办得不周到?,万望皇祖母指教。”
太后坦然道:“朝廷政务不能再拖下去了,北方边境的战事,东南沿海的乱局,哪一件不是十万火急的?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也要收揽民心。今天哀家和你说句心里话,哀家最中意你,若不是东无?从中阻拦,哀家早已传下圣旨,将你立为新君……”
入秋之后,太后生了一场病,此事只?是仁寿宫的秘事,太后禁止任何人外传,违令者,斩立决。
方谨也不知道太后状况如何,纪长蘅却是一清二楚。近日太后思虑过?重,数年不曾犯过?的头?疼又复发了。
太后搭在扶手上的食指略微抬起,这是太后的暗示,她的头?疼发作得十分厉害。
纪长蘅又往太后的瓷杯里添了两粒丹药。太后接过?瓷杯,慢慢地把药水饮尽,这才稍微缓过?一口?气。
方谨忽然开口?道:“承蒙皇祖母隆恩,儿臣无?以为报,儿臣只?愿在登基之后,向?您进献孝心,为大梁朝安定民心。儿臣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道:“讲吧。”
方谨道:“皇祖母,您派遣东无?剿灭启明军,儿臣料想东无?不会听命行?事。”
太后把瓷杯放在了木桌上。她耐心地教导着自己的孙女:“凡事不能急于?求成,你和东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这一瞬间,太后忽然头?疼万分。她的头?骨似是裂开了一般,疼得钻心透骨,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人,正用?锥子凿开她的颅缝。她隐隐约约听见嘉元的声?音:“娘亲,您还记得我吗?”
嘉元长公主,也曾是太后宠爱的孩子。
嘉元长公主的女儿,御赐封号康宁郡主,她是太后的孙女,她也把太后唤作“皇祖母”。她遭受凌迟之刑的当日,还在刑场上痛哭嚎啕:“皇祖母!皇祖母救我!!”
太后的脑海中人声?沸腾,往昔数十年的所见所闻,激昂于?一时之间。太后依旧是面不改色,她说话的语调一成不变。
方谨和顾川柏并未看出一丝异样,他们只?听太后吩咐道:“哀家今日召见你们,只?想劝你们休战,京城的局势稳定,沧州也不至于?军心变乱。”
方谨这才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太后并不指望东无?剿灭启明军,不过?是找了一个由头?,借机敲打东无?。江南武林门?派早已投诚太后,东无?今日得见太后势力之深,便也不敢草率地起事。东无?必会传召他的下属,把江南各省的门?派分布调查清楚。
太后还说:“你们和华瑶刚刚打过?一战,是在永州扶风堡,华瑶以少胜多,把你们的军队斩尽杀绝……”
太后停顿了一瞬,才接着说:“你一定要多想多思,多算多谋,反复盘问残兵败将,把华瑶的战略战术都看得清清楚楚,切忌年轻气盛,刚打了一场败仗,又派出一队精兵强将,只?求快,不求稳,非得在一两个月之内,就把启明军杀得片甲不留。”
方谨记下了太后的嘱咐。她又侧过?头?,略瞥了一眼顾川柏。
顾川柏顿时明白了方谨的意思。他垂首俯视,欲言又止,这也被太后看在眼里。
直到?此时,顾川柏才察觉出蛛丝马迹,据他所见,太后的言语不似平常那般连贯。
太后直说道:“你是方谨的正室,世家名门?出身的公子,将来你贵为皇后,统率六宫,威仪天下……”
太后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停顿了。她不记得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也不能在方谨和顾川柏的面前失态。她淡定自若地端起瓷杯,又喝了一口?水,这才缓声?道:“罢了,等你上位之后,哀家再来亲自教导你。”
顾川柏道:“儿臣多谢您的照拂。”
太后心知自己不能在密室里继续待下去。太后也知道,顾川柏和方谨还想把话题转回华瑶身上。在东无?和方谨这二人之间,太后确实更偏向?方谨,但是,太后并不确定,她最终应该选择方谨,还是华瑶?方谨比华瑶更沉稳,华瑶比方谨更聪慧,她们这一对姐妹,各有千秋,难分胜负,倘若太后自己无?法决断,便也只?能交给天命来裁定了。
太后缓缓地站起身:“哀家要去午休了,你们若有什么要事,派人传信到?仁寿宫来。”
纪长蘅扶着太后走出密室,太后的背影渐行?渐远。
*
秋日渐高,凉风渐起。
若缘刚从寺庙上香回来。今日她的心脏跳得极快,扑通扑通,快从她的胸腔里跃出来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差点就在马车上发癫了。
今日早晨,若缘收到?了华瑶寄来的密信。
若缘和华瑶通过?京城郊外的寺庙传递消息,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至今还没被东无?察觉。每一次,若缘去寺庙里取信,无?异于?出生入死。但她并不怕死,她只?想杀了东无?。
若缘原本以为,终有一天,她会发现东无?的弱点。她把他的弱点告诉华瑶,华瑶就能杀了他。
而今,华瑶传给若缘的这封信上,竟然透露了东无?极力掩盖的真相。原来东无?的下属大多练成了一种邪功,名为“洗髓炼骨”之术。他们的根骨不同?于?常人,也不同?于?真正的武功高手,他们必须常年服药,因此而受制于?东无?。
若缘的脑海里杂绪纷乱。过?去的这些天里,她成日与宋婵娟厮混,她想从宋婵娟的口?中问出东无?的秘密,可?惜宋婵娟什么也不知道。宋婵娟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滑胎,据她所言,她一觉醒来,肚子瘪了,孩子没了,她实在难以忍受,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又哭又喊。
若缘忍不住心想,东无?为何无?子无?女?难道他真是断根绝种之人?他的后院里,奴婢成群,侍妾如云。他经常宠幸他的侍妾,怀孕的侍妾极少,至今也并无?一人诞下一个健全的婴儿,又或者是,曾经有人诞下了婴儿,却是根本见不得光的。
想到?此处,若缘的呼吸忽然停滞了。她自己的侍卫都被东无?杀光了,从那之后,东无?又送给她二十个侍卫,皆是容貌俊美、体格健壮的年轻男人。而且他们的根骨都是天生天养,而非什么“洗髓炼骨”之术洗炼而成,东无?是当真为她着想,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若缘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困扰多日的疑虑,终于?在此时消解了。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东无?到?底要如何利用?她?她又有什么利用?价值,东无?才会把她留到?现在,迟迟没有杀死她?
东无?需要一个流淌着高阳家血脉的女儿或者儿子,但他自己生不出来。他竭尽心力,日夜忧愁,却还是生不出来。晋明比他年轻三岁,早已有了两个孩子,虽然那两个孩子资质平庸、根骨粗劣,却也比他略胜一筹。
东无?膝下无?子无?女。他看重高阳家的血脉,便要抢夺自己妹妹的孩子,最好是出生不久的婴儿,能让他亲自抚养成人。
第186章 流水绕台榭 祸福无常,风云难测……
若缘回?到了公?主府。她的怒气仍未消散。她走进自己的房间, 尽情地发疯发癫。
卧室里悬吊着一只沙包,重达百斤,包裹着二十层牛皮。若缘并?未动用一丝内力, 只是凭借一双拳头, 狠狠地捶打着沙包。
若缘秘密修习佛门心?法, 迄今已有将近三个月。她的武功小有所成?, 自创的拳法也甚是精妙。
她满脸狰狞, 张着嘴巴,呲着牙齿, 拳头如同雨点般散落, 把沙包打得东摇西摆。
她打得兴奋之极, 连声低吼:“咔嚓!咔嚓!哇哈哈哈!”
从小到大,她受尽欺辱, 皆因?她无权无势、无亲无故。她已是孑然?一身,东无竟然?还觊觎她的骨肉。
她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浑身的力气更甚从前。沙包被她打得凹进去一块,她捧腹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
若缘笑得前仰后?合,又暗暗心?想, 难道东无当真以为?, 她只会逆来顺受吗?
若缘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坐到案桌之前,提笔写出一封密信, 收信人正是她的姐姐华瑶。她把自己的推断全部记录下来, 她对华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相信华瑶一定能手刃东无。
*
天将薄暮,夕阳向晚。
永州临德镇的校场之上, 华瑶与谢云潇正在练武。
先前华瑶曾经自创了一套剑法,威力极强,势道极猛, 能把千千万万的毒针化?作灰烬,故此命名?为?“万化?剑法”。
虽然?华瑶创立了万化?剑法,但?她掌握得并?不扎实。这一套剑法的诀窍和技巧,她也不太清楚。每当她陷入绝境,她才能把剑法的威力全部施展出来。平日里无论她如何用功,她也使不出万化?剑法的精妙之处。
华瑶思索良久,又想出一个办法。她站在树枝上,严肃道:“我?和你交手一百多个回?合,点到即止,处处留有余地,剑气也是削弱了三分,我?们这样练下去,难道不是浪费时间吗?战场上的敌人可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谢云潇道:“你想让我?扮演你的敌人,对你毫不留情?”
华瑶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你告诉我?,你们凉州人比武过招,轻则见血,重则丧命,现在就按你们凉州的规矩来,你扮演贼兵,我?扮演官兵,我?来追捕你……”
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仅有一尺。华瑶目不转睛地看着谢云潇,当她说?出“追捕”二字,谢云潇身影一闪,瞬间消失在她眼前。
谢云潇的功力已经恢复九成?,位列顶尖高手之上。华瑶与他过招,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华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恰好一阵微风吹过,她察觉到谢云潇的踪迹。她连忙施展轻功,还对他喊了一声:“站住,你往哪里跑?”
谢云潇的剑锋上剑光大盛,校场上沙尘飞起,落叶犹如蝴蝶一般,在风中忽高忽低地回?旋。杀气腾空,寒气弥漫,落叶又仿佛飞剑般冲射而出,直直地刺向华瑶。
方圆五里之内,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
华瑶来不及召唤侍卫,她只能自行解围。生死存亡之际,什么情缘爱欲、遐思绮念,全被她抛之脑后?,她的安危只在一瞬间。
华瑶用尽平生之力,挥剑横劈竖斩,剑气纵横交错,像是大江大河之上的怒涛巨浪。树枝倒地,沙石飞空,天光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也被她的剑风吞没。
落叶迎上剑风,就像雪花照见阳光,即刻消融。华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用力过猛,恐怕会伤到谢云潇。
华瑶及时收势,飞奔到谢云潇的身侧,悄悄问他:“你还好吗?”
谢云潇收剑回?鞘。他的左手被剑风割伤,鲜血流淌出来,染红了半寸衣袖。他还穿着一件雪白衣袍,红白对比格外鲜明,也让华瑶格外惊讶。
谢云潇从容道:“小伤而已,不值一提。你的武功日益精进,两?年之内,修为?一定能达到化?境。”
华瑶从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一瓶金疮药。她默默
地牵住他的手,仔仔细细地把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从始至终,她没说?一个字。
谢云潇收拢五指,虚握着她的手腕。
她与他对视片刻。这一次,反倒是她侧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她轻声道:“你的伤口还疼吗?”
谢云潇道:“已经止血了,不疼不痒。”
华瑶道:“你真的挺能忍的,这都不觉得疼。”
华瑶忽然?记起来,她和谢云潇在岱州剿匪的那一天,谢云潇的左臂也被砍伤了。那时候,他默默地给自己上药,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她还以为谢家有什么祖传的规矩,从不让人喊疼。
华瑶轻叹一口气。她牵着谢云潇的右手,与他一同坐在石椅上。
正是黄昏时候,红日西沉,晚霞掩映崇山峻岭,华瑶眺望远景,自言自语:“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高自己的武功境界?我?听说?,境界突破的契机,与绝境有关,如果我?在绝境中历练几次,我?的修为会不会突飞猛进?”
谢云潇沉默片刻,回?忆年幼时诸般经历。每一次境界突破,确实与绝境相关,经由华瑶提醒,他察觉这一切并?非巧合。
谢云潇如实回?答:“练武也是修道,道法三千,各有不同,境界突破的契机,也不能一概而论。身处于绝境之中,自会遭遇祸福吉凶,有人一飞冲天,修成?一代宗师,有人一落千丈,只剩一副残躯。”
华瑶心?中暗道,谢云潇还真像是一位老师。她忍不住问:“我?不明白,你再说?清楚点,怎样才能一飞冲天?”
谢云潇道:“只看那个人的造化?高低,运气好坏,如果他造化?高,运气好,就能找到一条生路。”
华瑶道:“嗯,我?觉得我?的运气挺好的,我?想在半年之内,把武功修炼到化?境。”
谢云潇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修炼武功的方法可以变通,只有一个规矩永久不变,习武练功,最忌讳急躁冒进。不管你的天分资质有多好,你也必须循序渐进。”
华瑶故意调侃道:“我?随口一说?,你倒是当真了,你好严厉啊,谢老师。”
老师学生之类的游戏,华瑶和谢云潇玩过很多次了。
华瑶这一声“谢老师”才刚念出口,谢云潇原本?抵在她掌心?处的手指也挪开了,似是有意与她避嫌。
华瑶又起了玩心?。她扯过谢云潇的衣带,缠绕在自己的指间:“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云潇制止道:“别这样,毕竟是在室外。”
华瑶答应道:“好吧,回?房之后?,我?再继续和你玩。”
校场也是一片空旷之地,华瑶和谢云潇身处此地,眺望远景,只见夕阳落山,暮色苍茫。
华瑶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仿佛曾在梦中见过这般景象。她一时恍惚,喃喃道:“太阳下山了,天快黑了。”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腕:“你在想什么?”
华瑶坦诚道:“古往今来,全天下的贤士奇才,共有多少人?要我?说?呢,至少也有上百万,名?垂青史的,却是寥寥无几。”
谢云潇听出她话中的怅然?之意。他低声道:“一个人的成?败得失,不只取决于自身。祸福无常,风云难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并?非人力所能及。”
华瑶点了点头:“我?知道啊,京城有句俗语,‘不要与人争,只去与命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她又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挠了一下。
谢云潇捉住她的指尖,她小声告诉他:“其实,世间万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我?小时候,娘亲教过我?一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谢云潇道:“什么话?”
华瑶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谢云潇与她十指相扣,又补了一句:“志同道合,齐心?协力。”
华瑶极轻地笑了一声。她扯住他的衣袖,像是要对他说?悄悄话。他低下头,她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提醒道:“万一被别人看见……”
“才不会呢,”她在他耳边说?,“天都黑了。”
夜色渐深,凉风渐浓,谢云潇的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华瑶反倒放开了他,其实她也不敢在此时胡闹。
华瑶故作正经道:“走吧,该回?去了,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巡视各地。”
华瑶站起身来,谢云潇紧随她的脚步。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校场,众多侍卫跪地相迎,灯笼的光影照在地上,明明暗暗,飘飘浮浮。华瑶又想起永州的局势,各方势力交错之时,正如光影一般,或明或暗,勾缠不清。
华瑶回?到了临德镇的公?馆。她才刚坐下,还没喝上一口水,她的信使又传来京城的密信。那密信装在竹筒之中,她略看一眼,便知道寄信人正是若缘。
华瑶飞快地拆开竹筒,取出若缘的亲笔密信,对光一照,只见信中写尽了东无家里的私事。
华瑶时而惊叹,时而尴尬,时而惋惜。她惊叹于东无的绝嗣之症,又为?东无的百般遮掩感到尴尬。东无府上侍妾如云,那些侍妾遭受东无的磋磨,真是十分的可悲可怜。
华瑶感慨道:“出乎意料。”
谢云潇道:“信上写了什么?”
华瑶道:“东无身患隐疾,他努力了很多年,也没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谢云潇并?不了解“隐疾”。他道:“东无内力深厚,为?何会有隐疾?”
按理说?,内力深厚之人,应该是身强体壮的,也不会有任何隐疾。华瑶略一思索,认真地解释道:“他修炼了一身邪门功夫,我?们不能用常理去推断他的状况。”
谢云潇道:“或许他也经历过洗髓炼骨。”
华瑶道:“很有可能,他无惧无畏,无喜无怒,他要是想做什么事,谁也拦不住他。”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以为?,东无此人,毫无弱点。如今,她在若缘的帮助下,窥破东无的秘密,较之以往也算是进步了。
凡事不可急于求成?,华瑶要铲除东无的势力,必须四?处打探消息,从长计议,制定一个妥当的计划,方能行之有效。
经过扶风堡一战,东无和方谨双双惨败,至少半个月之内,他们不会大举进攻启明军。在此期间,启明军也可以休养生息。
不过华瑶的面?前还有一道难题。启明军的军费开支虽大,目前还可以正常维持,只是粮草储备不足,仅能供应半个月的用度。偏偏永州才刚闹过饥荒,各地缺人又缺粮,华瑶有钱也买不到充足的粮食,她就把主意打到了御林军的头上。
第187章 长夜漏声初远 正好一箭双雕
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 约有四万士兵逃到永州境内。他们分散于永州各地,做惯了烧杀抢掠的勾当,民间称其为“贼兵”。这?些贼兵不受官府的管束, 已在永州犯下无数罪行。
华瑶很想把?贼兵收拾干净。贼兵一日不死, 永州一日难安, 百姓饱受战乱之苦, 如何顾全身?家?性命?昔日的城乡市镇, 从此沦为尸山血海,人?迹杳然, 渺无音讯, 官府也是形同?虚设了。
华瑶和谢云潇逃亡的那几天?, 华瑶亲眼目睹黄田村的惨状,又?遇到了以胡麻子为首的几个贼兵。胡麻子见到谢云潇, 竟然感叹道?,如果把?谢云潇卖去青楼,至少价值黄金万两。
胡麻子这?等小兵,没念过书,没做过生?意?, 怎会知道?青楼的行价?
华瑶细思片刻, 心里已有了答案,贼兵就像三虎寨的强盗一般, 打家?劫舍, 买卖人?口,积攒了不少钱粮。他们的首领也是个浑人?, 分明已经背叛了朝廷,还敢自封为“御林军”。华瑶甚至收到消息,贼兵首领招兵买马, 积草屯粮,妄图夺取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酉时已过,夜色深浓。
华瑶点亮了书房的烛灯,传令召见秦三和齐风。
少顷,秦三赶到了书房。她跨过书房的门槛,往前一看,木桌上放着一张地图,华瑶和谢云潇站在桌边,正?商量着永州各地的战局。
秦三躬身?致敬,双手抱拳:“末将参见二位殿下。”
华瑶道?:“免礼,快过来吧。”
秦三立刻走到华瑶的身?侧,还未开?口,隐约听见轻微的声
息。她抬头一瞧,来人?正?是齐风。
齐风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华瑶朝他招了招手,他快步走近,停在距离华瑶半步之远的位置。他先看了一眼华瑶,又?看了一眼谢云潇,谢云潇依旧漠然不动,并未与他多说一句话。
谢云潇的毒伤已经痊愈。他的武功重归登峰造极之境,又?是启明军数一数二的将领。华瑶与他商议军务,原本也在情理?之中,不知为何,齐风的心神竟有几分恍惚。
前些日子,民间流传着一种谣言,据说谢云潇因?病逝世,华瑶正?准备挑选一位新驸马。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万万不该多想,齐风默念“新驸马”三个字,便觉得自己大逆不道?。他低下头去,只?看着桌上的地图。
书房内一片寂静,华瑶往地图上蒙了一层宣纸,极轻极薄的纸页,显出永州北境的地形地貌。
华瑶又?拿出一支炭笔,先在临德镇画了一个圈:“启明军在临德镇驻军,共有一万一千人?。”
随后,华瑶又?把?临德镇附近的南安县、灵桃镇、金莲府、浅山镇标注出来。根据暗探的密报,以及她自己的见闻,她断定道?:“贼兵主要分布于这?四个地方,灵桃镇两千七百人?,金莲府七千三百人?,浅山镇四千六百人?,南安县六千人?,总计两万余人?。灵桃镇与临德镇距离最近,贼兵人?数最少,我想尽快攻占灵桃镇,兵贵神速,速战速决,最好能在两天?之内,打完这?场仗。”
秦三也拿起一支炭笔。她在纸上圈出了扶风堡的位置:“永州启明军共有三万六千人?,除了临德镇的一万一千人?,咱们还有两万四千人?留守扶风堡。倘若临德镇战况紧急,您可以从扶风堡调兵。”
华瑶严肃道?:“扶风堡主将聂春轩被我软禁了。至少一万兵力留守扶风堡,方能震慑聂春轩的亲兵,以免他们闹事作乱。”
提及聂春轩此人?,秦三就憋了一肚子火。扶风堡之战当日,聂春轩出尔反尔,迟迟不肯打开?城门,害得启明军折损精兵三千人?,华瑶也在民间流浪多日。
秦三泄愤道?:“哎,要不干脆这?样,您传令给白其姝,让她杀了聂春轩,再把?聂春轩的亲兵全部毒死。白其姝擅长做这?事,每次我问她怎么办,她都说,有几个杀几个,敌人?死光了,后顾之忧也就没了。”
这?确实是白其姝会说的话。
华瑶拍了拍秦三的肩膀。
秦三回过神来,她道?:“我一时失言,请殿下恕罪。”
华瑶的声调依旧平静:“我在永州根基不稳,你们也是知道?的,永州的文臣武将,多半还想着报效朝廷。我要攻占永州全境,必须施行仁政,笼络人?心,以招安为主,以剿灭为辅。”
秦三拱手抱拳:“殿下英明。”
烛火闪烁的这?一刹那,华瑶看向了谢云潇。他提醒道:“敌军或许会假意?归顺,暗中算计启明军。”
华瑶随口说:“那也无妨,我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他们敢在我的地盘上耍花招,我就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谢云潇极淡地笑了一下,华瑶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了,只?在此时,烛光映照着昏黄灯影,更添几分朦胧意?境。他们的距离仅有半尺,她抬手就能摸到他的指尖,她反而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谢云潇道:“殿下。”
华瑶道:“但说无妨。”
谢云潇道?:“请殿下明示,何日何时,进攻灵桃镇?殿下决定出兵的日期,启明军也好早作准备。”
华瑶道?:“暂定三天?之后,寅时出发。”
华瑶计划在三天?之后出兵。到了那时,谢云潇的武功恢复全盛之势,华瑶自己又?把?万化剑法练成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此令一出,秦三抢先答应道?:“末将领命。”
秦三追随华瑶已久,对华瑶也是十分敬重。华瑶亲封她为“启明军第?一武将”,赐予她极大的荣光。她为华瑶效命,往往是迫不及待的。
华瑶认真地吩咐道?:“秦将军,你率领四千精兵,留守临德镇。我和驸马率领六千精兵,趁夜突袭灵桃镇。齐风带队一千人?,埋伏在山林里,谨防贼兵乘机反攻。”
秦三万万没料到,此次作战,她竟然不是前锋。她轻声道?:“我在临德镇休息多日了,您和驸马才刚回来不久,驸马原先的毒伤……”
秦三正?在犹豫之间,谢云潇接话道?:“毒伤早已痊愈,多谢秦将军关心。”
秦三客气地附和道?:“承蒙殿下抬举。”
言罢,秦三又?看向华瑶。
华瑶双手负后,从容道?:“正?因?为你在临德镇驻守多日,你对临德镇了解更多,你留守此地,我更放心。你要知道?,守卫临德镇,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差事,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秦三已经明白了华瑶的意?思。她抱拳行礼:“末将一定尽力守城。”
华瑶点了点头,又?问:“你还记得唐通吗?
唐通此人?,正?是东无的走狗,他被秦三活捉了,又?被华瑶囚禁在地牢里。
秦三猜测道?:“唐通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您是不是担心唐通的同?伙会来劫狱?”
华瑶手握一支炭笔,又?圈住了地图上的“垂塘镇”三个字。
华瑶道?:“唐通还有同?伙两千人?,全是轻功卓绝的高手,他们的首领名叫冯保,是个太监。”
齐风喃喃道?:“冯保?”
齐风在皇宫当差多年,也曾见识过宦官的滔天?权势。他依稀记得,冯保原本任职于东厂,后来皇帝从东厂抽调高手,安插到各宫各殿,冯保正?是其中之一。冯保为何投靠东无?这?也是一个未解之谜。
华瑶比齐风更了解冯保的底细。她直言不讳:“冯保为人?狡诈,最不容易对付,不过他立功心切,倒是可以利用。此次我出兵灵桃镇,正?好一箭双雕,倘若诸事进展顺利,不仅能筹集粮草,还能活捉冯保。”
其余三人?都对华瑶十分信服。这?一次,齐风竟然抢先开?口:“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事事顺利。”
华瑶自信满满地承认道?:“确实。”
华瑶对自己的战术极有把?握。她打过的胜仗已有上百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绩也不在少数。此次出征,她的兵力比敌军更多,战力也比敌军更强,敌军怎能与她抗衡?敌军的车马粮草,必是她的掌中之物。
*
三天?后,寅时刚过,此时也是五更天?,黎明未至,夜色尚浓,深秋的寒风吹遍山河,旷野上的杂草布满白霜。
华瑶率领六千精兵,走出临德镇的城门,直奔四十里之外的灵桃镇。她骑着自己的坐骑,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搭着剑柄,驰骋于开?阔平原。放眼望去,天?高地广,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展翅的雌鹰,翱翔天?地,声振寰宇,这?人?世间的万里江山,似乎尽皆展现在她的眼前。她的情绪很是高昂,只?想尽快赶到灵桃镇,把?贼兵杀光,把?粮食抢光。
第188章 行车策马去 最难消受美人恩
灵桃镇土壤肥沃, 物产丰饶,常年?风调雨顺,原本是一处热闹之地。全镇共有四千多户人家, 人烟稠密, 商铺繁多
, 街道也修建得格外宽阔, 方圆二?十?里之内的乡民常去此地赶集。
而今, 全镇尽遭洗劫,仅有十?分之四的百姓存活。贼兵严守城门?, 严禁任何人擅自进出。
天色未明, 哨兵正在城门?外巡逻, 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冷得钻心刺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 疾电般的亮光一闪,他们的头颅已被谢云潇斩落。
这一瞬间,数十?具尸体倒地不起?,血腥气弥漫开来,城墙上的守兵仍未察觉启明军的踪迹。
谢云潇率领两百名轻功高手, 疾速跃上城门?。灵桃镇并非军事重镇, 城门?仅有三丈高,谢云潇瞬间登顶。他的剑光如同雷电一般迅猛, 劈在坚硬的石砖上, 石砖骤然爆裂,炸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碎石飞滚, 剑风激荡,守城的贼兵无处可逃,甚至来不及痛呼一声, 头颅已是簌簌滚落,鲜血喷溅,把砖墙染得一片血红。
短短几个瞬息之间,贼兵的伤亡人数超过?五百。尸体从城墙上滚落,重重地摔进了城内。未及片刻,战鼓声从城内传出来,贼兵首领也被吵醒了。
这位贼兵首领,名叫卢大强。他的姓氏原本不是“卢”,但他崇敬卫国公的英名,又因为卫国公姓卢,他就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卢。
卢大强贪淫好色。急报传来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两个侍妾。
亲兵闯进他的卧房,匆忙报信:“大人,十?万火急!启明军来攻城了!启明军派出了武功高手,内功外功都是极厉害的。小人眼珠子瞪直了,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卢大强一听此言,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他近日纵欲无度,已有四天四夜没下?过?床。从前他也是御林军的一个小头目,承蒙圣上隆恩眷顾,御林军的军营设有一座妓馆。他去妓馆眠花宿柳,倒也快活。不过?军营的军规森严,他区区一介八品武官,每月只能去妓馆四次,细想起?来,每月四次的份例,可是真?不够用的。
自从他集结了一群弟兄,攻占了灵桃镇,他和弟兄们的好日子就来了。他们把灵桃镇变成了淫窟,奸掳淫掠之事也做尽了。朝野的新旧两党之争,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在永州乐得风光。
昔日的御林军,如今散落于各大城镇,相互之间也会通风报信,各城各镇的首领平起?平坐,称呼彼此为“兄弟”。他们秘密结盟,立定盟约,若有一位兄弟的地盘遭受官兵袭击,邻近的兄弟必须派兵支援。
正因如此,他们的地盘相距不远,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灵桃镇与临德镇的距离仅有四十?里。精锐骑兵从临德镇出发,经?过?半个多时辰,便能赶到灵桃镇的城门?之下?。
卢大强早就知道了,启明军已经?入驻临德镇。
启明军刚刚在扶风堡打过?一场大仗,元气大伤,这还?不到半个月,启明军竟然转攻灵桃镇?
卢大强原本打算与启明军划清界限,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管辖各自的领地。然而,启明军夜袭灵桃镇,守城士兵都被启明军杀光了。
卢大强道:“咱们还?剩几个弟兄?”
亲兵道:“还?剩……不到八百了。这天还?没亮,弟兄们都在睡梦里,启明军不守规矩,领着轻功高手翻上城墙,那么快的脚程,弟兄们想跑也没处跑,全被启明军斩首了。”
卢大强闭目皱眉:“你赶快找一队人马,兵分三路,赶去金莲府、南安县、浅山镇报信,求他们速派援兵,赶紧的!迟了一步,弟兄们都要被那个毒妇害死!”
亲兵领命告退,卢大强还?在咒骂:“毒妇!!”
卢大强口中的“毒妇”,正是华瑶。
卢大强拔刀在手,恨恨地骂道:“天杀的启明军!狗屁公主,狗屁驸马,满嘴吹嘘仁心仁术,杀起?人来可是一毫不手软!皇族里头有几个好东西?!咱爷儿们几个,今儿就去把男的杀了,女的奸了,全是皇族活该的!!”
卢大强匆忙换上一套素衣,又招来自己的军师和亲兵,共计一千七百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跑向城门?,正想把启明军杀个措手不及,却见?天光大亮,城门?大开,启明军的精锐骑兵早已进城了。
精锐骑兵约有六千人,个个穿着钢甲、骑着骏马,眉眼之间隐隐现出英武之气,面?貌也都是平平正正的。这般平正与美丑无关,只不过?是相由心生,他们坚信自己守住了正道,又追随了仁君圣主,自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坚毅。
启明军的军规十?分森严,军容十?分肃正,相较于往日的御林军,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卢大强尚未走近,启明军的弓兵和弩兵全部做好了准备,弓箭和弩箭的箭头直指卢大强,至少一千名武功高手站在两侧。他们的武功境界,多半比卢大强更强。
华瑶手握长剑,剑刃上鲜血淋漓。她杀了许多人,杀气仍未消散。她目光如刀,冷冷地看向卢大强。
这一瞬间,华瑶看出来了,卢大强的武功不如她。想来也是,灵桃镇到底还?只是一处乡镇,高屋广厦、山珍海味不够用度。贼兵之中的武功高手在京城也是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他们若是贪图享乐,就不会久居灵桃镇,只会转去“金莲府”,那是一处繁华富丽的风水宝地。
华瑶打定主意,要把卢大强一剑斩首。
华瑶抬高剑柄,卢大强突然呐喊一声:“卑职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卢大强率领他的一众亲兵,齐齐整整地跪在地上。他一连磕了几个响头,伏地膝行,似有一种极强的奴性。
卢大强道:“卑职名为卢大强,原是御林军第?十?三军营的仁勇副尉。咱们军营的领头儿,不知着了谁的道,像是突然中了疯魔,就对着自己人喊打喊杀,成日里疑神疑鬼的,小的们惶惶不可终日。过?了没几天,各大军营打起?来了,军规没人守,朝廷没人救,小的们大都是贫苦出身,从此失了依靠,只顾着逃命去了。”
他仰起?头,仰视着华瑶,颤声道:“卑职效忠御林军十?年?。卑职宁可去死,也不敢对公主不敬。卑职特率全镇官民,向殿下?投降,向启明军投降,只求殿下?赦免卑职的死罪!”
华瑶沉声道:“你和你的下?属,扔开手里的刀剑。你爬到本宫跟前,本宫赏你一个面?子。”
华瑶的兵力远胜卢大强,纵然她言辞间颇有侮辱之意,卢大强也不敢不听。他转头对下?属说:“殿下?开恩,赦免了咱们的死罪!刀剑再重,重不过?咱们的性命,弟兄们就把刀剑都扔开吧!”
弟兄们纷纷奉命行事。他们把刀剑放到了距离自己三丈远的位置。
不过?也还?有四五百个人,并未遵从卢大强的命令。他们紧握着刀剑,随时准备在此一战。
华瑶高声道:“各位,既然你们出身于御林军,原本也是堂堂正正的官兵,京城百姓夹道欢迎。如今,外界盛传,你们一个个都是贼兵。你们的主子卢大强,已经?归顺本宫,你们又该何去何从?”
众多士兵抬起?头来,卢大强的呼吸也不顺畅了。
卢大强早已听闻,华瑶极能煽动人心,她妖言惑众的本领极强。特别是家境贫寒、出身低贱的小兵小卒,最?容易被她的言语蛊惑。
华瑶动用了自己的内功。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如同铁剑一般锋利又沉重,刺入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华瑶问道:“佳肴美食,香车宝马,富贵功名,高官厚禄,你们想不想得到?”
胆大的士兵回话道:“想!”
华瑶气势汹汹:“想也没用!卢大强不会赏给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建功立业的第?一步,是选一个好主子!卢大强这等小人,根本不配做你们的主子。你们跟随卢大强,今天杀光了农民,明天烧光了农田,后天从哪里抢来粮食?卢大强不知道,害得你们也不知道。”
她扫视众多士兵:“本宫治下?的秦州、岱州,人人丰衣足食,人人安居乐业。秦州、岱州的富庶,更胜永州百倍。本宫一向赏罚分明,只要你是忠勇双全的人,你跟随本宫,必定能挣到功名利禄。你往日所作的罪孽,全部消灭了!本宫是真?龙天女,本宫对你开恩,上天也会对你开恩。你认本宫做主子,你就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官兵,百姓崇敬你,官员尊敬你,神佛保佑你,子孙后代都会赞颂你。”
她声若洪钟,气吞山河:“本宫正想招揽你们,你们是否愿意投靠启明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本宫今日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是贼兵,还?是识时务的俊杰?!”
众多士兵已被华瑶蛊惑。他们热血沸腾,抛开自己的刀剑,异口同声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归根结底,御林军毕竟是官兵。
御林军的士兵,来自于各州各省,经?由官府选调入京。进京之后,他们在武馆至少历练七年?以?上,通过?一重又一重的考核,最?终才能加入御林军。
御林军的兵权直属皇帝。御林军以?侍奉皇帝为荣,因此深受皇帝的恩宠。御林军依附于皇权,绝大多数士兵十?
分尊崇皇帝,也十?分尊敬皇族。
皇帝病重、皇权旁落之后,御林军的日子不复从前。朝廷又逮捕了几位将领,御林军的士兵也被牵连了。他们逃到了各大乡镇,官府无法管束他们,他们也彻底放纵了。
华瑶并不知道他们心性如何。在她看来,做惯了杀人放火的恶徒,罪该万死,天理难容。她方才的那一番话,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与此同时,卢大强也爬向了华瑶。
华瑶往地上扔了一支药瓶。她轻声道:“把瓶子里的药丸吃了。”
华瑶注视着卢大强,倘若他不吃药,她就立刻把他杀了。反正他的军队已是手无寸铁,她率兵剿灭他们,易如反掌。
当然,她绝非出尔反尔之人,从始至终,她并未答应他们的投降。她说自己有意招揽他们,又没说一定会招揽他们。他们自作主张,她也不过?顺势而为,如此算来,她高阳华瑶真?是行得端、坐得正。
卢大强起?初还?想尽力拖延,等到金莲府的援兵赶来此地,华瑶也只能跪地求饶。怎料华瑶竟然甩给他一瓶毒药,吃还?是不吃?他犹豫未决,忽然一股杀气袭来,他嚎叫道:“我吃,我吃,殿下?息怒!”
卢大强拧开药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那药丸似是鹌鹑蛋一般大小,圆滚滚的,散发着一股霉味。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把双眼闭紧,再把药丸往自己嘴里一塞,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华瑶的声音极轻:“这是本宫特意炼制的蛊虫。每月十?五,本宫会派人给你送去解药,你吃了解药,蛊虫便不会发作,身体与常人无异。”
卢大强道:“如果您、您的解药来迟了……”
华瑶道:“你会七窍流血而死,蛊虫会从你的脸皮里钻出来。”
卢大强只觉得腹部疼痛难忍,似是一把钝刀慢慢地挫伤了他的肠胃。他双手捧腹,痛得蜷缩起?来,浑身不住地颤抖。他的面?容扭曲变形,嘴里吐出恶臭的浊气,鼻腔里溢出一股血腥气,真?像是从地狱里走了一遭。
他哀求道:“殿下?,饶命!”
华瑶效仿东无的神态,沉沉地笑了笑:“你对本宫忠心耿耿,本宫保佑你长命百岁。你若是犯下?叛主之罪,本宫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卢大强也知道东无的恶名。据他所见?,华瑶的歹毒手段,比起?她的皇兄东无,那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战鼓声由远及近,华瑶回头一望,又低声道:“本宫也在拖延时间,听懂了吗,蠢货?”
卢大强还?不明白她的意思?。
正在此时,谢云潇率领一百名侍卫,回到了启明军的阵营。
谢云潇杀光了卢大强派出去的信使,他的侍卫还?拎着血淋淋的人头。
谢云潇站在侍卫之中,真?是神仙般的俊美之极,但他的杀气也是沉重之极。他漠然地看着卢大强,卢大强不敢再看他。
短短两刻钟之前,卢大强的亲兵还?是活人。此时此刻,亲兵的头颅掉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到了卢大强的面?前。
卢大强的疼痛似乎消退了几分。他连忙爬起?来,跪地磕头:“卑职可以?活命,全仗殿下?抬举。卑职肝脑涂地,也难报答殿下?隆恩!”
华瑶冷冷淡淡道:“倒也不用你肝脑涂地,你贪污了多少银钱,原原本本地吐出来,本宫饶你不死。”
卢大强道:“卑职没、没……”
华瑶道:“没贪过??”
华瑶的语声隐含怒意,卢大强不敢隐瞒。或许是蛊虫作怪,腹部仍有一股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卢大强一时编不出谎话。他讲出了肺腑之言:“您别见?怪,永州可不止一个卢大强。大梁官场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卢大强。官场上都是贪官,清官就是异类,难不成殿下?还?想着,清官就能办好事?没有油水可捞,谁听他的?谁受他鸟气?谁不要养家糊口?初入官场时,咱也想做一个好官,白米二?十?文一斤,咱多贪十?两银子,父母就能吃上一顿饱饭!父母养儿子不容易,咱略尽孝意,为什么不贪?!”
卢大强语气急促,话未说完,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昏死过?去了。
华瑶心想,卢大强这样的奴才,往往也是贪官污吏,正如蛀虫一般,啃食着大梁朝的根基。他们只顾着各自的利益,贪一时是一时,害一人是一人,却不会做长远打算,正是所谓的“利令智昏”。
只从卢大强身上,华瑶便能看出端倪。卢大强能屈能伸,溜须拍马的本领极高超。他为自己辩解,初听之时,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可他虐杀了无数平民,又怎会有一颗善心?他发起?狠来,真?是杀人不眨眼,此等奸邪谄媚之人,确实也能做出一番事业,不过?他止步于此了,华瑶一定会杀了他。
先前华瑶所说的“蛊虫”,也是她胡编乱造的。她根据东无的洗髓炼骨之术,瞎编出来一种蛊虫。她强迫卢大强服用的,并非蛊虫,而是一种发作缓慢的毒药,卢大强的寿命仅剩七天。
时不待人,华瑶喊来她的侍卫:“紫苏,你率领一千人去粮仓运粮。青黛,你率领两千人驻守此地。”
华瑶又派出四名侍卫,分别率领五百精兵,镇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门?。其余精兵分作十?队,巡逻各处地方,若有任何异状,立即发放信号烟。
众人领命告退。
华瑶和谢云潇也离开了此地。他们一同赶去了粮仓。启明军的粮草快要耗尽,粮食实属重中之重。
华瑶正为粮食担忧,军粮已是小有缺失,百姓的口粮更是亏空巨大。
永州今年?风调雨顺,今秋原是丰收之季,但因贼兵肆虐横行,数万亩农田早已荒废。等到隆冬时节,万物凋零,江河冰封,霜雪遍地,平民百姓缺衣少食,永州饥荒必定酿成一场大灾。
沧州战局、永州饥荒、东南海寇、西南乱兵,以?及京城的明争暗斗,皆是短期内无法解决的难题。
对了,杜兰泽还?在京城,她还?好吗?她再坚持二?十?天,华瑶就能去京城解救她。
华瑶的脑海里漂浮着乱七八糟的杂绪。但她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走向粮仓,启明军正在搬运一袋又一袋的粮食。
华瑶和杜兰泽共同创立了一种抽检粮食的办法,适用于快速检验粮食的品质。启明军应用此法,确认袋装的粟米可以?食用,粗略一算,粮食总重约有四千石,这个数字,远低于华瑶此前的预计。
华瑶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她吩咐道:“燕雨,你带队两百人,前去搜查卢大强的府邸。你把他的私库砸开,无论他藏了多少东西,全给我搬运过?来。”
燕雨终于等到了华瑶的命令。他连连答应:“好,好,属下?遵命!请您放心,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这个词语,正是燕雨跟着杜兰泽学来的。
燕雨也记起?了杜兰泽。他的心脏一瞬抽痛。此般状况,并非初次发作,他还?在宛城的时候,每当他默念杜兰泽的名字,他的心口自有一阵绞痛。
燕雨求助于汤沃雪,汤沃雪只劝他放宽心,莫思?莫想,少忧少虑,疼痛也会随之消散。他听信了汤沃雪的劝告,又觉得自己像个懦夫。
燕雨不敢再往深处细想。他带队直奔卢府,把私库的石门?砸了个稀巴烂,又搜查了卢府的每一处角落。
果不其然,他们搜出来五千石白米、四十?两黄金、三千两纹银,以?及一百多位容貌秀丽的姑娘。她们苦苦哀求燕雨,放她们回家。
燕雨忍不住说:“不是,你们求我干什么,别求了,我真?不想把你们关在这里。我也管不到你们头上,你们想回家,直接回家就是了,卢府的大门?敞开着,随便你们去哪里。镇上的街道大变样了,木屋砖房都被烧毁了,恐怕你们认不出来了……”
燕雨的本意是想提醒她们,灵桃镇今非昔比,街道上遍布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无人收敛的尸体。只因他自己也是思?绪纷乱,他不知从何说起?,难免有些语无伦次,语气也比平日里更急促。
众多姑娘之中,竟有一人不言不语。她面?朝着燕雨,默默地流泪,泪水流尽了,她像是万念俱灰了,唇角似弯非弯地笑了笑。
燕雨看见?她的神色。他怔了一怔,缓声道:“我刚才有些不耐烦。我也不是不耐烦各位姑娘,还?请各位姑娘宽恕,我正要说,启明军从不扰民,启明军的首领是公主。我会把你们的情况禀报公主。你们若是无家可归,公主一定会安置你们,给你们找到一个好去处。”
众多姑娘连声道谢。比起?燕雨,她们显然更信任华瑶。
时值晌午,天光明亮。
燕雨把卢府的粮食和财宝装进马车。他率领一众侍卫,驾车驶上街道,满地一片树影摇曳,合抱粗的古树枝杈横生,树枝上似乎挂着死人。
燕雨闻到一股尸臭味。他目不斜视,只顾着驾车疾行。
路过?城门?之时,他亲眼目睹十?分诡异的情景,以?青黛为首的启明军,正在教?导贼兵唱歌。
他们齐声唱道:“启明启明,消灾去病,百战百胜,千求千应!公
主在上,皇天有灵,赐我衣食,免我流离!启明启明,济世?救民,大仁大义,同德同力!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与其说是唱歌,不如说是嘶吼。
燕雨赶紧逃到了华瑶所在的地方。
此时正是午时一刻,华瑶清点了一批粮食,约有三千石。她命令一队骑兵押运粮食,尽快把粮食运回临德镇。
这一队骑兵不走官道。他们绕路而行,途经?山林小道,那是外地人不知道的隐秘路线,临德镇本地的骑兵负责引路带队。
华瑶熟读历朝历代的史?书。据她所见?,两军交战之时,将领屡犯不止的一个错误,便是丢失粮草。因此,她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运送粮食的粮道,必须是十?分隐秘的。她还?会派人提前勘察,确保粮道的安全。
华瑶挑选的粮道甚是稳妥,美中不足的是,粮队运送的粮食重量有限,至多不超过?三千石。山路崎岖,车马行速缓慢,随行的骑兵人数不能太多,否则也会被敌军察觉踪迹。
粮队才刚离开不久,燕雨又来禀报道:“启禀殿下?,属下?搜查卢府内外,查获五千石白米、四十?两黄金、三千两纹银,还?有一百二?十?七位姑娘,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三十?九岁……”
燕雨还?没说完,华瑶打断了他的话:“让她们暂住卢府,稍等两天,等我忙完了军务,再来安置她们。我会派遣侍卫,驻守卢府,保护她们的周全。”
如今的灵桃镇,已是华瑶的地盘。不过?,华瑶对灵桃镇并不了解。她还?不知道,哪一座大宅可以?收容民女?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先让她们留在卢府,等到华瑶把灵桃镇的状况调查清楚,再做决定也不迟。
燕雨却问:“殿下?,您的军务很忙吗?”
华瑶正在翻查账本。灵桃镇的恶贼,远不止卢大强一人。
卢大强的几个亲信也搜刮了不少油水。他们这些吸血虫,吸光了全镇百姓的膏血,残忍地杀害了数千人。华瑶真?想把他们抓起?来,全部吊死在大树上。
华瑶听见?燕雨的声音,匆忙回答道:“你没事就退下?吧。”
燕雨壮着胆子,追问道:“殿下?,请您恕我多嘴,灵桃镇的这场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华瑶叹了一口气:“你太傻了。”
燕雨的舌头仿佛打了一个结。他断断续续道:“我、我……”
燕雨真?的好委屈。他没想到,华瑶竟然会直说“你太傻了”,他觉得自己不及杜兰泽聪明,却也不算很笨的人。
燕雨喃喃道:“请问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是没有,属下?告退了。”
华瑶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又给他委派了一个任务:“你去看守卢大强。”
燕雨抱拳行礼:“属下?领命。”顿了一下?,又说:“他那样的人……”
华瑶合上了账本。她怒火中烧,低声道:“有一种人,不知怜悯,不顾情义,没有丝毫人性,只有豺狼之性。你越是厚待他,他对你越是凶狠,非得给他抽一鞭子,抽得他皮开肉绽,他害怕了,才能装出一点人样,这就叫天生贱命。”
燕雨听出了华瑶的愤恨,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让他去看守卢大强,他就要把卢大强盯紧了,连一点好脸都不能露出来。
燕雨向华瑶行礼,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
午时未过?,风停了,云止了,天空湛蓝,日光明灿,启明军的军旗挂在城墙上,全镇并无一丝风吹草动。恰在此时,城南的守军放出一道信号烟。
华瑶见?状,心中暗道,这么快就来了吗?竟然比她预计得更早一些。
在此之前,华瑶已经?给白其姝传信,命令她做好准备,等候华瑶的调遣。如果贼兵合力围剿临德镇,华瑶也不得不从扶风堡搬救兵。
华瑶清点了一队侍卫,准备赶往城南迎战。
谢云潇正要随行,华瑶命令道:“你率兵赶往城北,贼兵一定会兵分两路。”
谢云潇道:“他们有多少人?”
华瑶道:“至少七千。”
谢云潇又道:“城南城北的敌军,哪一方兵力更强?”
华瑶猜到了谢云潇的心思?。他不愿让她涉险,他自愿率兵迎战强敌。其实她也不知道,哪里的战局更危急?她只知道,冯保率兵来攻城了。
冯保不愧是东无的走狗,也不愧是东厂出身的太监。他防备得十?分周密。自从华瑶和谢云潇入驻临德镇,冯保派出暗探,守在临德镇的附近,来去无踪,形影难测。
今日寅时,天还?未亮,华瑶出征灵桃镇,冯保也收到了消息。
冯保并未轻举妄动。他耐心地等待,等到启明军与贼兵交战之后,华瑶忙着处理军务,他突然发动了攻势。
卢大强无法传信求援,冯保却能代替卢大强传信。
冯保招来了金莲府的贼兵。他们双方的兵力汇合,总人数至少在七千以?上。他们兵分两路,先后攻打城南和城北。
想到这里,华瑶撒谎道:“我觉得,应该是城北的敌军更强。你立刻赶过?去,事不宜迟,争取速战速决。”
谢云潇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虽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道:“你也是。”
她刚走出一步,谢云潇又道:“殿下?。”
华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缓声道:“只愿您百战百胜。”
华瑶默念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她随口回应他:“启明军确实百战百胜。”
而后,华瑶收回目光,奔赴城南战场。
南面?城墙之下?,聚集了三千贼兵。在这其中,又有两千人效忠于东无,他们都是东无派来的轻功高手,轻易地登上了三丈高的城墙。
华瑶早已设下?了埋伏。
启明军的弓兵和弩兵等候已久。敌军的轻功高手才刚现身,万千弓箭和努箭一齐发射,密密麻麻的箭羽飞驰,恰似飞蝗遮天蔽日,死伤的敌军人数超过?了四百。
华瑶又率领众多士兵投射流弹,每一枚流弹的长宽仅有半寸,炸开的火花一霎爆燃,威力极强。这种流弹也是华瑶精心设计的,专门?用来对付轻功高手。
这一番交战之后,敌军伤亡人数又多了三百,太监冯保的声音格外尖锐:“冲啊,杀啊!你们还?等什么?!谁能杀了华瑶,主子重重有赏!”
华瑶忽然大喊道:“冯保!你中了洗髓炼骨的剧毒,你快死了!我知道解毒办法!我能让你捡回一条命,终身不再服药!”
确实,华瑶正在胡说八道,那又何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华瑶当众胡言乱语,那些轻功高手听见?了,恐怕也不会相信她的鬼话。但他们的弱点已被她当众揭露,他们的武功并非修炼而成,她也能看穿他们的招式破绽。
冯保站在城墙之下?。他听见?华瑶的喊话,确实有些迟疑不决。
华瑶又胡扯道:“唐通已经?归顺我了!”
第189章 险关难越 正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冯保听?见华瑶的一番话, 到底还是生出了疑心。
难道唐通真的归顺了华瑶?如果?华瑶可以化解洗髓炼骨之毒,唐通归顺华瑶,在道理上也能说得通了。
冯保犹豫不决之时,
华瑶率众反攻。她亲自冲锋陷阵, 攻杀之势极强, 追随她的士兵都是不怕死的, 真像天兵天将一般勇猛。
转瞬之间, 又有数十人死在了启明军的手里。
冯保心头一震,这才回过?神来。
正所谓“兵不厌诈”, 华瑶精通诡诈之道, 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恐怕都是她胡编乱造的。
华瑶早已?料到,冯保会率领一众轻功高手前来攻城。因此她提前设下了埋伏, 城墙上弓箭和弩箭一齐发射,密密麻麻地铺展开来,遮住了半边天空,轻功高手也不易躲避,冯保这一方自然落入下风。
冯保高喊道:“朝廷钦犯!休要妖言惑众!”
华瑶的声音比他更洪亮:“太监当政, 天理何存!!”
华瑶话音未落, 冯保咆哮道:“放暗器!!”
随着冯保一声令下,众多轻功高手排开阵型, 放出了名?为“暴雨万花针”的暗器。千千万万的毒针急如骤雨、快如奔雷, 猛地刺向启明军。
这种暗器的厉害之处,华瑶早已?领教过?了。她也猜到了, 敌军一定?会借助暗器重?创启明军。
在此之前,启明军反应迅捷,华瑶当众胡言乱语, 冯保被他们震慑,犹豫了一小会儿。华瑶趁此时机,歼灭敌军七百余人,却还是不能把敌军斩尽杀绝。果?不其然,剩余的敌军使出了暗器,射杀启明军的前锋部队。
华瑶急忙运力,施展她自创的绝招。
城墙上狂风四?起,沙石飞落,刹那间天昏地暗,华瑶高喊道:“本宫是真龙天女,自能呼风唤雨!”
华瑶反手一剑狂斩,剑风凌厉之极,迅速地破开虚空,结成一堵风墙,终是挡住了毒针的侵袭。
敌军的军旗也被狂风斩落,军旗倒地,军心浮动,竟有上百人做了逃兵,逃向了远离城墙的开阔之地。
华瑶传令追杀敌军。她的剑刃上鲜血淋漓,城墙外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的双眼渐渐泛红,她杀得畅快,如同杀神附体,浑身布满了杀气。
她命令道:“杀敌!杀敌!”
冯保察觉到华瑶的异状。
华瑶的内功尚未达到登峰造极之境,但她不顾自身的状况,拼命使出了类似于“化风为屏”的绝招,甚至比“化风为屏”更厉害,竟然能把毒针尽数消融,本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她还不知休息。她拼尽全力,继续追杀残兵败将,真像是走?火入魔了。
华瑶排布军阵的本领,远在冯保之上。她驻守灵桃镇还不到半天,已?经深谙此处的地形。她根据地形,变换军阵,打得冯保节节败退,启明军的士气步步高升,敌我?双方的强弱胜负已?然分明。
冯保原本打算立刻撤退。此时撤退,他还能保住一千名?轻功高手的性命,但他转念一想,他在永州打了败仗,回到京城之后,东无会如何惩罚他?他还能捡回一条命吗?他的下场,恐怕比岑清望好?不了多少。
再看?如今,华瑶接近于走?火入魔,再过?一刻钟,她必定?支撑不住,启明军必定?军心溃散,岂不是立功的大好?时机?
冯保立功心切。他点燃了信号烟,又召唤了三千贼兵。
这些贼兵驻扎在距离灵桃镇不远的山坡上。他们与?冯保立定?盟约,冯保率兵作为前部先锋,等到冯保消耗了启明军一半以上的兵力,他们便?会赶来助阵。他们说是“助阵”,其实也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冯保和启明军两败俱伤,他们便?能从中获利。
天色仍是暗沉沉的,战场上的血腥气已?是十分浓重?。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冯保叫嚣道:“御林军的援兵来了!”
华瑶转头一看?,只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将近三千人,排开了一个名?为“鹤翼”的军阵。所谓的鹤翼阵,适用于多面?进攻,速战速决。
这三千贼兵都是弓骑兵,身手极好?,行速极快。他们吼叫道:“抢钱抢粮抢女人!抢钱抢粮抢女人!!”
他们的口号,与?秦州叛军相同。
他们的首领咆哮道:“抢到公主,分给兄弟们享用!”
这一瞬间,华瑶的脑海里浮现杂念。她想把他们全杀了,她的杀心如此之重?,甚至感?觉不到一丝恐惧。她还想起了“红肠血肺人皮灯笼”,正好?可以用到他们身上。他们原是御林军,当然知道“不敬皇族是死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她会把他们开膛破肚、剥皮抽筋。
华瑶明明已?经疲惫至极,但她的情绪异常兴奋,极度地渴望杀戮,只有杀戮才能平息她的愤怒。
不过?片刻之后,华瑶也放出了信号烟,临近的山林之中,忽然钻出一千名?精兵,领头者正是齐风。他们一齐放箭,射杀那三千贼兵,扰乱了贼兵的阵型。
华瑶又命令士兵在城墙上架起火炮,炮口对准了贼兵的队伍,弓弩与?炮火齐发,战场上遍布硝烟弹雨,贼兵虽有伤亡,却还是不愿退兵。
华瑶的兵力略逊于敌军,冯保又派出了几队精兵强将,势必要与?华瑶决一死战。
华瑶飞快地跳到城楼之上。她站在高处,俯瞰战局,又用战鼓传递军令,启明军的军阵变幻莫测,敌军一时也无力突围。
正在此时,侍卫赶来报信:“启禀殿下,卢大强一心投诚,他请求您准许他领兵作战……”
侍卫还没说完,华瑶吩咐道:“传令下去,青黛率领一千五百精兵,速来支援。卢大强站到城墙上,担任监军一职,此战获胜之后,本宫重?重?有赏。”
侍卫领命告退。
不多时,青黛与?卢大强赶到了城墙之下。
青黛确实带来了一千五百精兵,不过?,这一千五百精兵之中,竟有一千人出身于御林军。他们宣称自己归顺启明军,也学会了启明军的军歌。然而,短短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是启明军的俘虏,如今他们与?启明军一同作战,万一他们叛变了,启明军的处境必定?十分危急。
华瑶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似乎看?穿了他们每个人的心思。
华瑶沉声道:“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启明军。本宫听?说,你们曾经被贼兵赶出了金莲府,现在金莲府的贼兵来攻城了。贼兵在金莲府享尽富贵,还要攻占启明军的地盘,本宫给你们一个报仇的机会,你们必须让贼兵知道,启明军无人敢欺。”
众多士兵齐声道:“谨遵殿下口谕!”
永州贼兵分属于七大阵营,各个阵营虽然签署了盟约,分赃不均的状况仍是时有发生。大多数贼兵都想驻守金莲府,只因金莲府乃是永州北境第一繁华富丽之地,随处可见高门豪宅、香车宝马,贼兵做惯了烧杀抢掠之事,又见到金莲府的富贵之象,自然会心生觊觎。
兵力最强的贼兵阵营攻占了金莲府,又把其余阵营的贼兵全部赶出去了,这也算是他们内部的纷争。
华瑶故意挑拨离间,只为激发他们的斗志。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她转过?头,看?着卢大强,低声吩咐道:“你大喊几声,启明军百战百胜。你若是抗命不遵,本宫立刻把你凌迟处死。”
卢大强的面?色真像烟灰似的,又灰又白,他不敢忤逆华瑶,只敢在心里骂她歹毒。
他打了一个寒颤,高声呼喊:“启明军百战百胜!启明军百战百胜!!”
华瑶的剑风扫到了卢大强的膝盖。他双腿一阵剧痛,顿时跪倒了,华瑶又威胁他:“你应该竭尽全力,声情并茂地呼喊,别?偷懒,别?耍花招。你再犯错一次,本宫剁了你的四?肢。”
华瑶的剑刃直指卢大强的双腿,寒意刺骨,杀气弥漫,卢大强怎敢违背华瑶的命令?
他使出十成劲力,放声赞颂:“启明军百战百胜!!”
贼兵也认得卢大强的声音。他们听?见卢大强为启明军助威,便?知道卢大强已?经投靠了华瑶,灵桃镇的兵将也是华瑶的走?狗。
贼兵首领怒吼道:“卢大强,你坑我??!”
在华瑶的逼迫之下,卢大强回话道:“投靠启明军,才是人间正道!!”
依照华瑶所见,贼兵之间,可没什么兄弟情。事实也如同华瑶预料的一般,她派出去的一千五百精兵,正对上金莲府的贼兵,双方的大
战一触即发,血肉横飞,断肢滚落,方圆一里之内,草木皆是血红色。
华瑶观望着战局,把一切状况尽收眼底。她审察形势,变换军阵,启明军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战场上硝烟渐渐散去,她又亲自率领一队侍卫,活捉了冯保,斩杀了贼兵首领,俘虏了一千多名?残兵败将。
华瑶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她还来不及高兴,忽觉自己脚步酸软,心跳也比平日里更快。她略微抬起头,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命令齐风收拾战场,又派遣青黛关押俘虏,再把守城的兵将安排妥当,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立刻登上战车,赶往灵桃镇的医馆。
此次行军,汤沃雪并未随行。灵桃镇的战局太过?混乱,汤沃雪毕竟不会武功,华瑶不愿让汤沃雪冒险,因而汤沃雪留守临德镇,汤沃雪的两名?女学生随军出征。她们都练过?武功,足有自保之力。
华瑶抵达医馆,立刻召见她们。
她们先后为华瑶诊脉,异口同声道:“殿下似有……走?火入魔之迹象。”
华瑶闻言一惊,怎会如此?她修炼武功又勤快又扎实,从来不曾投机取巧,她的心念也是正正经经的,这世?间极少有人比她更正派了。她又怎么会走?火入魔?
东无都没走?火入魔,凭什么华瑶会有走?火入魔的迹象?华瑶也没做过?人皮灯笼,她只是想想而已?,想想都不行吗?这又是谁定?下的规矩?
华瑶不禁问道:“我?为什么会走?火入魔?”
医师道:“请殿下恕臣直言,近日以来,您是不是经常练武练到气衰力竭时才会停止?您的内息浮荡于奇经八脉,气脉瘀阻,虚火扰心,正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另一位医师也说:“殿下切莫忧虑,仅仅是一个迹象,并非真正的走?火入魔。您静心休养两日,症状便?会消失,若要痊愈,还请您循序渐进,慢慢地修炼内功……”
这其中的道理,华瑶从小到大都听?惯了,谢云潇也对她说过?不止一次了。她当然明白医师的意思,这一次的病症,与?之前相似,起因在于她劳累过?度,她的意志比身体更刚强。她已?是精疲力竭,战场的调度又不能停止,她消耗了极大的脑力和体力,难免会有些筋骨酸软的状况。
既然她并非走?火入魔,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她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又离开了医馆,忙着处理各项杂务。
当天夜里,灵桃镇的局势基本安定?。
从灵桃镇运往临德镇的粮食,也都顺利地抵达了临德镇粮仓。临德镇的驻军饱餐一顿,众人十分感?激华瑶的恩典。
华瑶的侍卫又从临德镇接来一位文臣,此人名?为俞广容,原是秦州彭台县的知县。华瑶离开秦州的前一夜,俞广容伺候得稳妥又周到,她审讯俘虏的手段,也让华瑶大开眼界。
正因如此,早在四?天前,华瑶传下一道密令,把俞广容从秦州调到永州。如今的永州时局艰危,华瑶急需人才辅佐,在她看?来,俞广容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190章 莫叹离别 “你真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夜色漆黑, 月色苍茫。
俞广容提着一盏灯笼,脚步匆匆地赶往议事厅。
时值深秋,夜晚的空气挟着寒意, 钻入肺腑之中, 冷得刺骨。俞广容的心里却有?一腔热血涌上来, 公主把她调到了永州, 她已?是公主的近臣。只要她勤勤恳恳地做事, 必能受到公主的器重。
俞广容走进了议事厅的正门。她满面春风,奔着自己的前程而去?。
见到华瑶的那一刻, 俞广容双膝跪地, 叩首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恭请殿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请起?。”
俞广容缓慢起?身, 恭恭敬敬地站在华瑶面前。
偌大一间厅堂里,仅有?华瑶和俞广容两个人。
华瑶仔细打?量俞广容,只见她脸上稍有?欣喜之色。尽管她极力掩饰,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还是瞒不?过?华瑶的双眼。
华瑶沉声问道:“你从秦州赶到永州, 走过?一千多里路程, 这一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俞广容道:“回禀殿下, 秦州境内, 万事太平,今秋粮食大丰收, 秦州百姓感恩颂德……”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秦州传来的喜讯,我早已?听?说了,你也不?必多说。”
俞广容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俞广容连忙改口:“永州战火纷飞, 百姓受尽饥寒之苦。微臣走在乡野之间,看见不?少腐烂的尸骨,肢体残缺不?全,肋骨上的筋肉都被?剔得干干净净,还没到寒冬时节,永州的饥荒已?经闹大了。”
俞广容顿了一顿,才继续说:“方圆百里之内,各个村落乡镇,妇女和孩童全部消失了,微臣找不?到一个人影……”
华瑶道:“他?们都被?杀了吗?”
俞广容道:“杀了,拐了,吃了,埋了,也是说不?准的。”
华瑶道:“你有?何见解?”
俞广容道:“再过?三五年,永州才能恢复原状。”
华瑶深知永州的灾祸并非三言两语所能概述。她之所以询问俞广容,只是为了试探俞广容的心性。
依照华瑶的所见所闻,俞广容的怜悯之心微乎其微。
俞广容这一路走来,目睹了尸横遍野的惨状,却没有?一丝动?容。但她惯会揣摩上意。她态度恭敬、言辞婉转,陈述事实并无任何隐瞒,倒也算是一位合格的文臣。
华瑶试探道:“我活捉了一个太监。他?出身于?东厂,见惯了各式各样的酷刑。我把他?交给你,你能否从他?口中挖出消息?”
俞广容立即答应:“殿下放心,微臣必不?辜负您的厚望。”
华瑶淡淡地笑了一笑。她命令侍卫,把俞广容送去?地牢。
华瑶在俞广容面前装出一副沉稳老练的模样。俞广容走后,华瑶举高双手,悄悄地伸了一个懒腰。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正当?此时,侍卫又来禀报:“启禀殿下,齐风有?要紧事求见。”
齐风能有?什么要紧事?
华瑶道:“传他?过?来。”
齐风脚步无声地跨过?门槛。他?半低着头,似有?百般恭敬。
雕花木门紧密地关上了,夜风透过?缝隙吹进室内,寒霜秋雨般的湿冷渐渐地散漫开来,华瑶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天气越来越冷了,野菜越来越少了,那些逃荒的饥民如何求生?
齐风并不?知道华瑶的心思。
齐风与华瑶仍有?一丈之遥。他?听?见华瑶的叹气声,还以为是他?打?扰了华瑶,随着心跳的加快,他?失神一瞬,又连忙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道:“免礼,你怎么了?”
齐风道:“属下……”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这里没有?外人。”
齐风改口道:“我……”
华瑶注意到他?的左臂上有?一条血痕。今日他?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受了一点?轻伤。她随口问道:“你怎么还没给自己上药?”
齐风道:“我去?医馆拿药,遇到两位医师。她们托我向您转交香囊。”
齐风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茉莉花、白芍、桂枝、檀香、玫瑰、白芷、合欢花……”
他?已?经检查了香囊里的药材。他?本想把药材的名字都念出来,但他?说话的时候,华瑶认真地看着他?,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他?不?敢与她对视,只能把头低下去?,凝望着青砖上的倒影。
她忽然往前走了几步,他?们的影子相互重叠,他?连影子都不?敢看了。近旁的烛光闪烁不?定?,他?侧过?头,视线落在烛芯上,燃烧的火苗正在他?眼里跳动?,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在何处?
华瑶明知故问:“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齐风向来少言寡语,此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讨饶般地念了一声:“殿下。”
华瑶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喉结,又立刻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她一本正经地命令道:“把香囊给我。”
齐风断断续续道:“医师说……香囊有?静心安
神之效,在您就寝之前,请您把香囊放在枕边。”
华瑶从他?手里接过?香囊,隐约闻到了桂枝的香味。她不太喜欢,立刻拒绝道:“你把香囊带走吧,晚上就放在你的枕边。”
齐风道:“我……”
华瑶道:“你还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齐风想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室内仅有?他?们二人。这般相处的机会极为难得,他?站在此处,胸腔中跳动?的心脏也化?作了烛火,火光映照着她的神色,他?陷入幻梦一般的妄境。正当?恍惚之时,他?记起?观逸禅师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观逸禅师说,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方能脱离苦海,世人穷尽毕生之力,也难破除贪嗔痴爱的魔障。
转瞬之间,齐风清醒过?来。
他?低声道:“属下告退。”
华瑶并未挽留他?:“去?吧,好?好?养伤。”
齐风躬身行礼,转身离去?。他?推开木门,缓步穿过?庭院,天上飘洒霏霏细雨,沾湿了他?的衣袖。他?脚步一顿,偶然瞥见谢云潇的身影。
屋檐之下,灯火璀璨,谢云潇站在明暗交接之处。隔着一层朦胧雨雾,他?的身影不?甚明晰,似是独立于?尘世之外。
齐风把香囊收入袖中:“参见殿下。”
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回答道:“免礼。”
谢云潇步入院门。他?招来一阵疾风,庭院的木门被?风一吹,宛如闸口一般严密地合拢。
齐风站在门外,静立片刻,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场雨越下越大,又密又急,他?左臂上的伤口被?雨水浸泡,异常疼痛,他?不?得不?快步离开此地。
齐风转过?一条回廊,隐约感知到了燕雨的踪迹。他?迟疑一瞬,竟然施展轻功,逃往相反的方向。
燕雨紧跟着齐风,小声呼唤道:“喂,你不?认识我了?你往哪儿跑?”
公馆之内,禁止喧哗,燕雨可不?敢犯规。他?不?能喊叫,更不?能抛下齐风,他?不?知道齐风为什么躲着自己?他?找不?到原因,绝不?可能罢休。
齐风跑入公馆北侧的厢房,燕雨紧随其后。齐风走进自己的房间,燕雨抬手去?抓,只抓到一团凉透指尖的寒气。
齐风“啪”地一声,关上了他?的房门。
燕雨拿起?剑柄,撬开一扇窗户,从窗户爬了进去?。他?双脚才刚落地,寒光照亮了他?的双眼。他?侧过?头,只见齐风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正对着他?。
燕雨大惊失色:“你敢对我动?手?”
齐风道:“不?是。”
燕雨道:“你拔剑干嘛?”
齐风道:“故意吓你,最好?能把你吓出去?。”
燕雨昂首挺胸地走过?来:“你想吓我?做梦吧,我可不?怕你。”
齐风不?愿与燕雨争执。燕雨比麻雀更聒噪,又能感应到齐风所在之地,纵然齐风有?意躲开他?,他?还是能追上来。
齐风悄然落座,燕雨跳到他?的跟前:“你手臂有?伤,我给你上药。”
齐风道:“不?用上药了,伤口不?痛。”
燕雨道:“你放屁,明明痛死了!我还奇怪呢,今天我左臂怎么那么疼?原来是因为你负伤了,我被?你拖累的,本来一个时辰就能忙完的活,我做了足足两个时辰。”
齐风心不?在焉地听?着燕雨的抱怨。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燕雨的怒火点?燃了。他?说:“你太偷懒了。”
燕雨从京城回到秦州,卧床养伤半个月,从那以后,他?真没休过?一天假,也没偷过?一点?懒。
齐风这一番污蔑,让燕雨怒气冲天。
燕雨狂吼道:“放屁!放屁!”
齐风冷冷地回答道:“我没放屁,你不?要乱喊。外人听?见了,只会以为你在放屁,边放边喊。”
燕雨气得头晕目眩。他?蒙受不?白之冤,无处倾诉,便也不?再倾诉了。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瓶金疮药,交到齐风的手里。
齐风一语不?发,燕雨又问:“你为什么心神不?宁?”
齐风道:“我没有?心神不?宁。”
齐风说话时,袖中掉出一只香囊,燕雨眼疾手快,先把香囊捡起?来了。
燕雨闻到极淡的玫瑰香气,顿时惊慌失色:“你偷了公主的东西??”
齐风道:“这不?是公主的东西?。”
燕雨道:“不?是吧,你还没死心?”
齐风严肃道:“兄长不?要乱说。”
燕雨看出来了,齐风是真动?怒了。他?不?知道如何劝解自己的弟弟,只因他?自己也很难割舍情缘。他?坐在窗边,背对着齐风,正看着窗外的雨景,隐约记起?杜兰泽对他?说过?的话。
杜兰泽道:“对于?我们而言,这样宁静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胜败兴亡,自有?天命来定?。”
*
次日一早,黎明未至,天边乌云滚滚,下起?了瓢泼大雨。
华瑶睡得正熟。她紧搂着谢云潇,早已?沉入温暖的梦乡,窗外忽然闪过?一道雷光,随着一声雷霆巨响,她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道:“好?大的雨……”
谢云潇也被?吵醒了。他?道:“天还没亮,继续睡吧。”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轻抚她的长发,她的气息渐渐平缓。
十丈之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谢云潇听?出来了,来人正是华瑶的侍卫。
果不?其然,侍卫跪在卧房的门外,毕恭毕敬道:“启禀殿下。”
华瑶道:“所为何事?”
侍卫道:“俞大人求见。”
华瑶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正要走出房门,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殿下。”
华瑶抬手拦住他?:“你不?必跟着我,你留在房间里等我。昨日你率兵作战,立下汗马功劳,也算是费尽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
华瑶不?等谢云潇回答,匆匆忙忙地转身而去?。她赶到议事厅,只见俞广容一脸笑容,袖袍上的污血还没擦干净。
华瑶不?禁问道:“冯保还活着吗?”
俞广容道:“奄奄一息。”
华瑶又问:“你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俞广容撩起?衣袍,端正地跪坐在地板上。她仰视着华瑶,如实禀报她的见闻。
她对冯保施用了伤天害理的酷刑,冯保只求速死,不?求饶命。她平静地阐述着自己的刑讯方法,华瑶十分震惊,却也并未流露一分一毫。
根据冯保的供述,东无确实经历过?洗髓炼骨。
东无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他?的根骨资质,并不?逊色于?华瑶。按理说,洗髓炼骨之术,对他?而言,可谓是画蛇添足,他?为何亲身试验洗髓炼骨?冯保也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或许是为了迅速练成巅峰之境,又或许是为了掌握这一秘法的诀窍,总之,十多年前,东无成年后不?久,便把自己的根骨洗炼了一番,修成至高至圣的境界,堪比一代武学宗师。
冯保投靠东无之前,原是东厂的领班太监。东厂奉命调查东无的底细,真把东无的秘密查出来了。洗髓炼骨无疑是一种邪术,东无备受邪术的牵制,他?的寿命不?会超过?四十岁。他?身上还有?一处死穴,那死穴的位置并不?隐秘,因此皇
帝虽然忌惮东无,却也不?是非把他?铲除不?可。
华瑶听?完俞广容的转述,她的心中既惊讶,又畅快,无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她都忍不?住畅想一番。
东无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他?的寿命岂不?是只剩九年?而且,他?竟然有?死穴!虽然冯保不?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但是,华瑶还是为之一振。
天色未明,华瑶走出议事厅,高高兴兴地返回卧房。想到谢云潇正在房中等她,她的心情更是十分愉悦。
华瑶就像土匪一般粗鲁地撞开房门,飞奔到卧房的屏风之后,只见谢云潇衣衫整齐。他?正在灯下翻看一本厚重的医书。
华瑶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谢云潇道:“谁的秘密?”
华瑶坐到他?的身侧:“东无通过?洗髓炼骨,修成绝世武功,反噬到他?自己的身上……”
谢云潇意有?所指:“原来如此,东无也是急于?求成。”
华瑶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说‘也’这个字?你是不?是在影射我?”
谢云潇道:“殿下多虑了。”
华瑶道:“真的吗?”
谢云潇合上那一本医书,华瑶瞥见书名为“太医真经”。她真没想到,谢云潇竟然在研读太医的经验之谈。
谢云潇低声道:“昨夜你熟睡时,我为你诊脉,只觉得你脉息紊乱,时快时慢。自从你来到永州,终日忙于?迎战备战,从未休息过?一天……”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多说了,我心里有?数。古往今来,开基创业,哪有?不?辛苦的?”
谢云潇道:“说的也是。”
华瑶道:“嗯嗯。”
谢云潇又问:“等你开基创业之后,你想做什么?”
华瑶随口胡说:“我要带你回凉州,探望你的亲朋好?友。”
谢云潇自幼喜欢清静。他?一贯独来独往,极少主动?与人打?交道。他?虽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却没几个亲朋好?友。“故乡”二字,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具体的景象,比如一望无际的山川平原,或是一览无遗的大漠孤烟。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下:“等你回到凉州,我会为你准备……”
华瑶十分期待:“准备什么?”
谢云潇知道华瑶最喜欢吃鱼。他?自然而然道:“松江鲈鱼,胭脂鳜鱼,雅木湖的银鱼和鳟鱼。”
华瑶心花怒放:“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她紧攥着他?的一截袖摆:“你真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谢云潇猛然搂住她的腰肢,抱着她躺倒在床上。她正要推开他?,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贴着他?的衣襟。她隐约摸到了他?的心跳,仿佛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她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谢云潇道:“你的心境仍未平定?。”
华瑶道:“嗯。”
谢云潇又问:“你为什么而忧虑?不?妨说出来,我可以替你分忧。”
华瑶小声承认道:“我确实急于?求成,真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华瑶向来很有?信心,也很会审时度势,但她毕竟不?是神通广大的神人,不?可能在短期内解决一切事务。她深知其中道理,又难免感到焦急。
她喃喃自语:“全国各地军情告急,北方入冬之后,冰封千里,寸草不?生,百姓能吃的食物?只有?人肉。秦州收获的粮食,至多供应两个省份,其余地方的百姓又该如何过?冬?‘钱粮’二字,已?是一个难题,‘战事’二字,又是另一个难题。叛军乱杀,贼兵乱杀,敌国也乱杀,沧州、永州、康州边境十分之四的人都被?杀了,到处都是尸山血海……”
谢云潇一边运力为她调息,一边轻声安抚她:“倒也不?必太过?忧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耐心等待几日,或许时局大有?转机。”
华瑶直言不?讳:“如果我等不?到转机,难道我还要一直等下去?吗?凡是我想要的东西?,无论功名利禄,还是权势地位,我一定?会自己争取。”
谢云潇答非所问:“自古以来的新政变法,大多以失败告终。朝臣的心血付诸东流,民间也是怨声载道,人人都盼着国富民强,又有?几人愿意改变旧制?今时今日的政局,相较于?你往后的改革,倒也算不?了什么。你既要变革科举,又要开创学堂,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每走一步,立足于?刀锋之上,只凭你一人争取,并非事事都能争得到。”
华瑶十分惊讶。她明知故问:“所以呢,依你之意,我如何扭转时局,又如何改变旧制?”
谢云潇道:“正如习武练功一般,循序渐进,切忌操之过?急。”
华瑶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
谢云潇从容道:“殿下固然聪慧,我的心思,怎能瞒得过?殿下?无非是老生常谈,忠言逆耳……”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本来也不?是非亲他?不?可,但他?正躺在她的床上,还说什么“殿下”,“忠言逆耳”,她又起?了一点?玩心,像是在和他?扮演明君与忠臣的游戏。
谢云潇改口道:“你一定?能开基创业,功在万古千秋。”
华瑶将信将疑:“真的吗?”
谢云潇道:“当?然。”
华瑶道:“好?,我相信你。”
谢云潇轻吻她的唇角。她小声道:“再亲一口。”
床榻上情潮旖旎,窗外雨声渐浓,雾气犹重。雨雾仍未消散,黎明的微光却是隐约可见。
*
秋末冬初,冰寒霜冻。
京城的街市上,卖炭的小贩正在沿街吆喝,路边的流民已?被?冻死了好?几个,尸体都是赤条条的,再单薄、再破烂的衣裳,也会被?人当?街扒走。
徐信修的马车路过?这条街。徐信修闭目养神,不?看窗外的景象。
徐信修身为内阁首辅,自有?肃清朝政之责。
然而,大梁的朝政已?是一塌糊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告急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官兵败仗多、胜仗少,国库的钱粮日渐空虚,此时又不?能加征赋税,朝廷的党争也不?能停止,大梁朝正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吃不?饱饭,迈不?开步,每一寸肌骨都在被?人蚕食。
徐信修睁开双眼。他?吐出一口浊气,又把暖手的紫金炉放入袖中。
紫金炉仅有?半个巴掌大,炉膛里燃烧着银骨炭。
银骨炭无烟无尘,难燃难灭,名为“银骨”,贵比黄金,状若白霜一般细腻通透,自古以来,银骨炭便是宫廷御用的珍品。
马车停在公主府的门外,徐信修缓缓走下马车。公主府的侍卫前来迎接,徐信修看了一眼侍卫,颤颤巍巍地扶住了拐杖。
京城正值严寒天气,徐信修年事已?高,腿脚也不?太灵便。他?走在玉石铺成的道路上,步履蹒跚。去?年此时,他?的腿力还很矫健。他?曾以为,衰老是一种果实,一日一日地沉重起?来,直到命数将近的那一刻,果实落地,埋入泥土之中,滋养着子孙后代。
而今,徐信修渐渐察觉,衰老只在一瞬间,前日还能行动?自如,今日只能借助于?拐杖。
徐信修艰难地走入书房,房中铺设地暖,又摆放着几盆牡丹花,温暖如春,芬芳如夏。
徐信修道:“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站起?身来:“免礼,赐座。”
徐信修缓慢落座,只听?方谨开口道:“天气越来越冷,寒气也越来越重。”
徐信修道:“熬过?了严冬腊月,待到明年开春之时,天气便会渐渐回暖。”
方谨道:“可惜本宫等不?及了。”
徐信修早已?猜到了方谨的心思。
方谨沉声道:“华瑶在永州屡战屡胜、屡胜屡战。十日之内,她杀退贼兵,攻占扶风堡、临德镇、垂塘县、灵桃镇、临山镇,共计五处要塞,已?成合纵连横之势。”
徐信修端起?一杯热茶,不?紧不?慢道:“她只想速战速决。”
方谨道:“本宫只想杀了她。”
徐信修道:“殿下莫要忧虑……”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边境战事频频告急,本宫必须尽快登基,才能统筹调度西?南和东
南三省的军营。”
徐信修故意试探道:“倘若东无的势力逐渐衰败,殿下便能顺利登基。”
方谨道:“东无向来不?得人心,普天之下的有?志之士,宁死不?肯向他?屈服。相较之下,华瑶的危害更甚。华瑶妖言惑众,瞒过?天下人的耳目,天下人对她着实敬爱,只在这半年之内,她的势力加倍扩张,毒瘤也没她长得快。”
说到此处,方谨已?是微有?怒意:“华瑶一日不?死,本宫一日难安。”
经过?太后的一番调解,方谨和东无的战火停息,虽然只是表面功夫,京城的局势还是改善了不?少。武功高手不?在街巷中打?打?杀杀,平民百姓就要烧高香了。
方谨刚从军营回来。回府的路上,她遭遇了伏兵突击。派遣伏兵的人,正是东无。即便如此,方谨还是觉得华瑶比东无更危险。
徐信修沉思一会儿,附和道:“华瑶确实有?几分运气。”
启明军扩张到今日到这个地步,不?只是因为华瑶运气好?,更是因为,徐信修和方谨都犯下了轻敌的大忌。
这些年来,方谨操纵着北方战场的局势,借由战事的胜败,调任自己的亲信。兵部尚书庄妙慧、内阁首辅徐信修都是方谨的心腹,他?们共谋大业,共图大位,篡夺了北方三省的兵权。
秦州叛乱之初,方谨故技重施,也想通过?华瑶占领秦州。纵然方谨后来察觉了华瑶的野心,华瑶在秦州已?是势不?可挡,无论官民,尽皆归顺。
徐信修眼看着华瑶声势壮大,他?也没料到,他?在秦州的布局,全被?华瑶猜透了。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全都死在华瑶的手上。
如今,启明军的盛况又将在永州重现?,方谨已?是忍无可忍,永州与京城紧密相连,倘若华瑶在永州稳占上风,京城官民也会倒向华瑶那一方。
方谨感叹道:“本宫顾念旧情,对华瑶下手太迟。”
徐信修道:“说迟也不?算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华瑶使出浑身解数,您看清她的招数,方能洞悉前因后果。这时您再要她的性命,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方谨道:“太后也对本宫说过?类似的话。”
徐信修道:“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您与东无相比,太后更倚重您,您与华瑶相比,太后更倚重华瑶。”
方谨不?怒反笑:“太后狡诈多变,并无定?性,她此时看重华瑶,只因华瑶在永州连战连胜。太后心中没有?一个倚重之人,嘉元长公主也是她的垫脚石。”
徐信修听?出了方谨的言外之意。方谨深知皇族之中,毫无一丝血脉亲情。如今党争正是最激烈的关头,任何一党的实力增强或削弱,必将导致翻天覆地的变化?。倘若太后私下里支持华瑶,方谨也会想办法刺杀太后。
虽然方谨是徐信修的孙女,徐信修也愿意为方谨而死,但是,方谨不?会把她的一切部署都告诉徐信修,徐信修也不?会把自己的谋略尽数展露出来。他?之所以对她隐瞒,并非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向她效劳,又不?至于?引发她的猜忌。
短短几个瞬息之后,徐信修想出了破敌之计。他?放下茶杯,拐弯抹角地劝说方谨:“殿下的兵力集中于?北方战场,暂时不?能调回京城,更不?能转向永州。强攻不?成,便要智取。”
方谨听?见“智取”二字,便以为徐信修又要编造邸报,或是派发揭贴,四处散播谣言,给华瑶冠以“乱世妖女”的罪名。
这一条计策放在半年之前,或许还能见效,今时今日,百姓不?会相信华瑶是妖女,只会认为邪魔当?道,邪魔又在污蔑华瑶。
方谨道:“启明军在民间被?称作天兵天将,华瑶天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说成活人。她俘虏的士兵,十之七八,也会被?她说服,归入她的麾下,立志为她出生入死。”
徐信修道:“老臣也有?所耳闻。前不?久,冯保率兵强攻灵桃镇,全军覆没,冯保也被?华瑶活捉。粗略算来,东无的两万兵力,尽皆折损在华瑶的手里。”
方谨猜到了他?的意思:“你要把东无调到永州去?镇压华瑶?东无不?是司度,他?不?会自投罗网。”
徐信修道:“东无也会顺应阳谋。”
方谨道:“你尽快安排。”
徐信修抱拳行礼。
*
近日以来,东无似乎不?在京城,极少有?人知道东无的行踪。
不?知为何,太后也宣布罢朝了。
太后当?政还不?到半年,朝政再度荒废,民间又传出许多流言,据说太后的姓氏并非“高阳”,压不?住高阳家的真龙,皇宫里怪事频发,太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梁朝的平民百姓,多半笃信鬼神之事,又听?信了各种谣言,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京城也有?不?少百姓逃往秦州。
今秋秦州丰收的喜讯,早已?传遍了京城内外。
自古以来,粮食丰收都是神佛保佑的实证。众人皆知,秦州已?是华瑶的属地,今年秦州风调雨顺,得益于?真龙兴云布雨,如此说来,华瑶正是真龙天女。如果华瑶回归京城,皇宫里的怪事或许也会停止,朝政又会恢复清明……各种各样的猜测,都从民间流传出来,逃往秦州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全都归顺了华瑶。
华瑶的声望如日中天,若缘也跟着高兴起?来。
华瑶是若缘的盟友,若缘对华瑶仍有?嫉妒之情,更何况东无呢?依照若缘的猜测,东无正在准备围剿华瑶,以免华瑶降伏御林军,又在永州建立深厚根基。
若缘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天,东无又派人给若缘送来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卫。
彼时正是京城初雪时节,公主府上飞雪漫天,若缘推开自己的房门,只见一众侍卫站在门口。
若缘语气寡淡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位侍卫回答:“伺候殿下的饮食起?居。”
在此之前,若缘还觉得,她的行动?举止,常常被?侍卫监视,却没料到,他?们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缘的唇边浮出几分笑意,既然东无想要抢夺她的孩子,那她就给东无伪造一个假象,让他?错认为自己计谋得逞。
若缘挑选了四个侍卫,命令他?们随她一同走向浴室。她脚步一顿,停在了浴室门口,又命令四个侍卫站在门外,寸步不?离。
随后,若缘自顾自地走进浴室。她在浴室中静坐片刻,思绪稍定?。
浴池中热水浮荡,雾气蒸腾,她沉声呼唤一个侍卫的名字,又吩咐道:“你一个人走到我面前来。”
那人年仅二十岁,只比若缘年长一岁。他?原本任职于?镇抚司,武功虽然不?弱,却也并非出类拔萃。
今年四月,他?被?调到了若缘的公主府。他?在公主府将近半年,若缘对他?格外关照。他?相貌俊秀,言辞温恭,每当?若缘看见他?,她确实会记起?自己的驸马。斯人已?逝,她怅然若失。
他?推开浴室的石门,缓步走到浴池的边沿。他?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
若缘扔给他?一条缎带,命令他?遮挡自己的视线。他?不?能违逆,只能听?命照做。
缎带蒙住了他?的双眼,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听?见她的心跳声,她局促地笑了一笑,正当?他?犹疑之时,她扯断了他?的衣带,又把他?推进了浴池。
水花四溅,他?呛了一口水,慌忙喊道:“殿下!”
若缘恶狠狠地瞪着他?。她真想把他?溺死。他?归顺于?东无,效忠于?东无,他?是东无培育的一条蚂蝗,唯一目标就是吸食她的血肉。
她已?分辨不?出美丑善恶。在她看来,对她有?利的人,就是好?人,对她有?害的人,就是坏人。好?人可以存活,坏人由她亲自裁决。
若缘跳进了浴池,池水来来回回地摆荡。水雾缭绕之时,她掐住了他?的脖颈。她喃喃道:“我平日里待你不?薄。”
他?回答道:“是,殿下待我不?薄。”
若缘反问道:“那你可知,我要做什么事?”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是未来的驸马,怎料若缘掐住了他?的脖颈。他?到底是出身于?镇抚司的武者,求生本能唤醒了他?的意志。
他?左手抓住若缘的手腕,右手握拳,狠狠地捶打?若缘的鼻梁,这一拳下去?,若缘的鼻血喷溅而出。她顿时发狂,和他?在浴池里撕打?起?来。
若缘秘密修习佛门心法,迄今已?有?将近三个月。她的武功小有?所成,点?穴的手段也甚是精妙。她本想点?住他?的死穴,但她找不?到死穴的位置,错点?成了哑穴,而他?以为公主还要谋害他?,让他?不?明不?白地,像个哑巴一样死在浴室里。
因此他?竭尽全力,拳脚并施,对准若缘又打?又踹。
若缘忽然反应过?来,平日里无人陪她练武,此时此刻,正是绝佳的练武时机。
若缘和侍卫放开了一切束缚,双方疯狂地对打?,若缘发出尖利的吼叫,如同一头癫狂的野
狼。她一拳锤碎了侍卫的头骨,那侍卫还不?知道她使出了什么招数。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他?沉没在池水中,若缘及时扶住他?,但他?已?经溺毙了。他?的尸体飘浮在水面上,散开淡淡的血腥味,若缘终于?回过?神来。
若缘握住他?的臂膀,使劲把他?拖出了浴池。她把他?抬到木榻上,又给他?盖了一张薄被?,随后她也离开了浴室。
若缘刚刚跨过?门槛,门外的侍卫竟然追问道:“殿下,您刚才……”
若缘道:“他?累了,他?要睡一会儿。”
侍卫大惊失色。
若缘叹了一口气:“你们替我照看他?,他?什么时候醒过?来了,立即差人给我报信。”
话虽这么说,若缘的心里不?可能不?慌张。她杀了东无派来的侍卫,相当?于?扇了东无一耳光,她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东无返回京城之后,必然会扒掉若缘一层皮。
东无亲手扒过?的人皮,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若缘的心脏跳得极快,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她是不?是快死了?她会不?会被?东无做成人皮灯笼?
她不?要做人皮灯笼!她不?要被?挂在房梁上!
若缘的脑海中响起?了尖叫声。又过?了片刻,她勉强镇定?下来。她吩咐侍卫准备马车,直奔皇妹的公主府。
若缘的皇妹,姓高阳,名琼英,正是当?朝七公主。
高阳琼英的母妃深受父皇宠信。相比于?若缘和华瑶,琼英的公主府更有?皇家气派,修造得十分富丽,雕梁画栋,宫阙楼台,连绵十里有?余。虽是位于?京城郊外,占地却在百亩以上,彰显着天潢贵胄的盛大气象。
琼英今年也才刚满十九岁。她的府上美人如云,男女齐全,她不?止一次地邀请若缘,让若缘来她府上欢聚一夜。
若缘拒绝她许多次,只因她喜怒无常、行踪不?定?,真是个不?好?惹的人。若缘也不?想沾上她这个麻烦。
今时不?同于?往日,若缘得罪了东无,无处可逃,只能暂住在琼英的府上。她并不?指望琼英会帮她。她知道,琼英早已?投靠了东无,说是“投靠”,也不?尽然,琼英从来不?会妨碍东无行事,也极少听?从东无的命令。
从小到大,琼英只会任性妄为,只有?皇帝和太后管得住她。
如今皇帝驾崩了,太后久居深宫,琼英在宫外无法无天,暂时还没有?闹出大祸。琼英很少离开公主府,也很少当?众露面,京城的官民甚至不?太清楚她的相貌。
时值晌午,天色渐亮,风雪渐大。
若缘的马车行驶在一条开阔的道路上。拉车的四匹骏马一路飞驰,路旁的流民见状,也都知道马车里坐着的贵人出身于?大富大贵人家。
放在平时,平民百姓见到这样的阵仗,肯定?是要匆忙躲避的,然而京城的状况也和往日不?同,流言四起?,大雪封路,百姓买卖粮食都不?如平常方便。
流落街头的流民见到那般奢丽的马车,便也幻想马车里的贵人是个好?心人。他?们朝着马车喊道:“贵人!贵人!求您停下来!赏赐一口吃的!小人们饿着肚子、光着身子,真要活活的饿死冻死!!”
还有?人喊道:“救命啊!饿死了!饿死了!”
若缘听?见他?们的喊叫声。她本来也不?想理会他?们,但她才刚刚杀过?人,她还记得鲜血流过?指间的温热感。
若缘一时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对车夫喊了一声:“停车。”
车夫连忙劝说道:“殿下,请您三思啊。咱们的马车要是停下来,那流民一股脑儿地涌过?来,会把您的四匹骏马都宰了吃了。”
若缘尚未决断,车夫又说:“殿下,您心善,又不?经常出门,您是没见过?饿疯了的人,什么都能吃的啊……什么都能吃……”
车夫亲眼目睹过?饥荒年月的惨状,但他?不?敢把自己的见闻详细地描述出来。他?只能隐晦地提醒若缘:“父母亲族,妻子儿女,那都顾不?上了,真到了生死关头,人的心里只念着自己。”
若缘听?完车夫的一番话,反倒笑出了声。她打?开车窗,把自己准备的烧饼扔出去?了。
果然如同车夫描述的一般,众多流民发疯般地争抢着烧饼,犹如野狗扑食一般,只过?了片刻,那三个烧饼都被?他?们抢光了。
远处走来一位强壮的流民,他?没吃到一口烧饼,竟然抓住了另一个瘦弱的流民。他?狠狠地捶打?几拳,猛击那人的腹部,那人就把烧饼吐出来了。他?立刻趴到地上,用手捞起?那人呕出的秽物?。
若缘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她关紧了窗户,再也不?看流民一眼。
车夫还说:“殿下,您可是看清楚了?”
若缘微微地笑道:“你说的没错,这些流民什么都能吃,还好?我没在路边停车,不?然我也会被?他?们吃了。话说回来,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受苦的,我哪儿来那么多善心,发给那么多小老百姓?”
若缘在心中暗想,与其可怜别人,还不?如可怜她自己。她此生的命数,恐怕比不?上别人的一半。她还能再活几天?东无回京之日,便是她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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