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百合耽美 > 雪中鹤 > 28、偏袒
    “严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本王甫一说过了,未曾见过亦绝非我端王府之物,与端王妃更没有半点关系!这次,严大人可是听清楚了?”


    柳雾观面带沉郁,挺直了腰背,静静地站着,好似一株生于深林的古树。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可辩驳的力量。


    严惟明也并未被柳雾观的威势所吓住,唇边反而有着浅浅一湾笑,镇定自若道:“哦?可是昨夜丑时,臣途经长乐坊时就那么不巧地碰见了端王妃娘娘。一身裕红色圆领长衫,一袭红纱挂耳,腰间正悬着这把匕首。”


    长乐坊鱼龙混杂,位于扶阳城东,是官府、江湖都不会插手管理的悬空地带。


    长乐坊中住着数百户贫苦百姓,其间还有数十家青楼歌馆,赌坊瓦肆更是不计其数。地下钱庄、私炮坊等见不得光的产业也扎根于此,三教九流来来往往,亦是各国细作接头、伏身的好地方。


    当年雍王削尖了脑袋要将其收入辖内,为的就是私营些见不得光的产业亦不会受官府掣肘。他前年更是将亲兵黑羽营也迁到了此处,为的就是避开柳雾观的耳目。


    然而也正因为长乐坊是雍王的势力所在,黑羽营附近的私营火药坊炸了,雍王怎么也甩不掉这个麻烦。


    他又怕明昭寺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酷吏顺着这根藤深挖下去,发现他更多腌臜事。迫于无奈,他只能趁着梁帝还没发火,赶紧乖乖进宫请罪。


    这样一个地方,除居住在此的贫女外,鲜少有良家女子出没。像晏辞君这样面戴红纱,身着一身华贵红衫半夜出现在这里,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巧的是,昨夜严惟明正好去长乐坊有事,亲眼看到晏辞君徘徊在火药坊外不说,还捡到了她遗落的匕首。以他的敏锐,立刻觉察到那匕首乃是大燕特有的形制。再那么细细一想,雍王遭殃,最大的受益人就是端王。


    所以,严惟明也就自然而然地怀疑到身为端王妃的晏辞君身上。


    柳雾观心中怫然却也敛了怒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严大人真是好兴致,竟丑时“途经”长乐坊。那个时辰,只有青楼歌肆还在迎客。严大人可是忘了《新梁令》第九十二条?”


    几月前刑部修订《新梁令》,规定官员皆不可赴妓乐,违者剥去官服打五十大板还要发配崖州。故而扶阳的青楼妓馆一时萧条冷清,不到两个月就倒闭了十余家。


    但大梁官员素来狎妓成风,最爱到这烟花柳巷去,又怎么禁得了?


    虽刑法严苛,依旧有人顶风作案,直接将乐妓扮成丫鬟送上门,美其名曰“花敬”。更有甚者,直接建了私馆,以诗会酒宴为名邀朝臣前往。


    而长乐坊“卧虎藏龙”,正是建私馆的好地方,扶阳城中一半的青楼妓馆都改换门庭以茶坊、酒肆的名目盘踞于此。


    严惟明为人倨傲清刚,不喜风月,至今亦未有妻妾,本是与这些青楼妓馆扯不上关系的。但柳雾观与他曾是知交,知道他多年前犯下的一件错事。


    当年严惟明初入明昭寺,破案心切致使判下一桩冤案,害得那位大人家破人亡,只有一个孤女活了下来。那孤女容貌清秀,不到十岁就被人卖到妓院入了贱籍,成了名噪扶阳的花魁。


    严惟明每月都要去看她一次,多年来从不间断,以赎当年的罪。


    这些事要是传出去,严惟明不仅名声被毁,乌纱要丢,就连能不能保住项上人头都成了个问题。


    但严惟明生就一副铁石肝肠,心如木石,从不近人情。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整整衣袖,不矜不盈道:“若臣违令登秦楼,自是有明昭寺问责,就不劳端王殿下费心了。但卑职只要还是左中书一日,这长乐坊火药坊一案就不得不查。究竟是雍王殿下利欲熏心私营火药坊,还是有人蓄意陷害,这都还有得论呢。”


    明昭寺是专司朝臣罪案的机构,搜集情报、肃杀官吏,只听令于梁帝一人。明昭寺内还有一个极其诡秘的竹牢,用来关押一些隐秘囚犯。


    据说,从未有人能活着从明昭寺走出来,朝臣每每谈及此都极其小心。


    然而,严惟明没有半分惧色,语气平淡如水仿佛只是在和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叙旧。


    柳雾观叹口气,严惟明就是这大梁驮着律令铁碑的千年神龟,跟他来硬的那是白费功夫。


    他眉眼微抬,只稍稍扫了几眼严惟明递过来的册子,心中便已生出半竹。


    “昨夜端王妃一直在枯梅殿外,丑时回府,这都是有人证的。再说了,她昨日一身青衣哪来什么红衫?依本王看,严大人你这是眼花了。”


    柳雾观的语气不轻不重,恰倒好处。辩解里带着几分威势,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严惟明压低了眉,思量片刻,扬手让小厮关上锦盒,淡淡道:“卑职确信未曾看错,大可与端王妃娘娘对质。有案总该要查的,总不能迫于威势就半途而废,当年是殿下告诉卑职要心怀明月,以清明天下为志。怎么,久卧王榻,殿下这么快就忘了?”


    柳雾观垂手而立,敛目加重了声调,再次强调道:“严大人一片赤诚之心,自是万民之福。端王妃若是真有罪,本王自是不会包庇。但查案便查案,拿着把匕首上门是大可不必的。本王再说一遍,未曾见过,与端王妃无关。”


    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明目张胆的偏袒了吗?


    严惟明不以为然,心中冷笑一声。


    本来他心里敬佩北州王是个人物,早年也多少从柳雾观嘴里听过这平康郡主不少事,对她坦荡不驯的性格是几分欢喜的。


    他只是想要晏辞君辨认一下这把匕首,并不愿意横加为难,谁料柳雾观竟如此偏袒。他横了心,偏要让他看看什么叫“铁石心肠”。


    “端王殿下未曾见过便是罢了。不过,昨夜可不只是火药坊炸了。十余个看守皆被一刀封喉,肠子被人剖出来喂给野狗,眼珠子也被抠了,死相极惨。卑职已是传了仵作来,死于何种兵刃、何人之手一验便知。”


    严惟明冷笑着说道,话里话外却全都是威胁。


    这件案子其实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总有些细节让柳雾观觉得不对劲,但细想之后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纵使严惟明亲眼看到晏辞君出现在火药坊附近,也的确捡到了大燕特有形制的匕首,但凶案现场那些看守奇特的死法让他疑心凶手另有其人。


    柳雾观向前逼近一步,每一个字都像从嗓子里抠出来的,撑眉警告道:“严惟明,不要节外生枝。”


    骤然间,严惟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眼里有隐隐的泪光,厉声质问道:“柳雾观,你当真是如此虚伪!当年阿延命悬一线的时候,你怎么又偏要节外生枝?”


    此话一出,街边小贩叫卖桃花糕的声音,马车的辘辘声霎时间都如烟雨化开消散。


    柳雾观怔然,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昔年大梁皇宫的剪影碎光,顷刻间又都向他扑杀而来。


    母妃,长兄啊,观哥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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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惟明口中的“阿延”正是废太子柳雾延,柳雾观敬爱的长兄,一个梁帝不允许再提起的名字。


    他本是梁帝最宠爱的大皇子,七岁就立为储君,不知何故竟在元春三十三年起兵谋反。最终兵败,被王林甫诛杀于陇州。


    至此,柳雾延和宸妃都成了大梁皇宫的禁忌。与之相关的史书、宫册都被一一销毁,曾经住过的宫殿也被封锁。


    故而现在的东宫是新建的,但自那以后梁帝未曾再立储君,也就一直空置着。


    而元春三十三年,正是晏惊寒惨死那年,亦是柳雾观被急召返梁那年。


    说来也巧,在这不久后柳雾观就就和严惟明分道扬镳了,孤身卷入了夺嫡的漩涡中。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本值得大书特书。但奇怪的是,大梁史书上却没有留下与之有关的只言片语,只记了陇州大旱、剑南道瘟疫几件事,显得异常平静。


    琅川王氏也借着这次的从龙之功,更上一层楼。死了一个太子哥哥,自己母家舅舅又立了头功,雍王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本性纨绔的雍王才抛了雕花马车、稀世古玩,踏上了夺嫡的不归路。


    许久,严惟明才理顺了气,出言讽刺道:“端王殿下再三阻拦,难道这是做贼心虚,怕人发现你弑兄谋位、为患朝政的真面目?”


    柳雾观脸色铁青,青衫上仿佛笼罩着层层烟雾。


    这些话人人都可以说,但为何偏偏是他严惟明?


    晏辞君闻声从府内跨出来,目光寂寂沉在柳雾观身上片刻。一脸厌恶地看着严惟明,冷声道:“哪把匕首?倒是给本王妃看看。严大人这嘴啊,若在我大燕早该被缝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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